第61章 四壇酒
沈荔是跟著皇帝來的, 所以皇帝歇腳的驛站也預留了她的房間。
但朱夫人盛情相邀,她推辭不過,當晚便留宿在朱家, 只讓一個兵士回去守在驛站里以防皇帝傳召。
朱家闊綽,準備的房間也寬敞精致,即便只是客房,也看得出是精心布置。
還有不少沈荔沒吃過的特色小吃、點心在后廚, 一看就知道是朱夫人專門為她備的。
待客之道如此,即便是沈荔知道是有所求, 也多少有些慨然。
說真的,朱夫人要是能收她做干女兒
系統已經習慣了:【你為了回去還真是不擇手段啊】
朱家沒有男主人,只有前院住著不少小廝和護院,看護府上安全。
到了內院,全是丫鬟婆子,主人更是只有朱夫人和她三個女兒, 因此進出也很方便, 不至于撞見什么人。
沈荔坐在正廳, 手邊一碟子小巧玲瓏的藕荷花糕, 面前正坐著朱家的三千金。
大女兒朱鹮面容板正,儀態很是端方,有些說不出的緊繃感。
三姐妹里,唯有她的名字隨了朱夫人丈夫何家的排輩,從了‘鳥’字。
二女兒朱玉, 出生時朱夫人和丈夫正是兩情相悅, 情意正濃, 因此生下這女兒,也待她如珠如寶, 取名為玉,只盼著把她捧在掌心,不讓人碰碎。
三女兒朱貞是遺腹子,彼時朱夫人正在和丈夫何家一族爭奪家產。這家產雖有大半都是她掙來,但在丈夫死前全都姓何。
想要讓這些財產名正言順地歸于自己和三個女兒,朱夫人必是費了一番手段。
從朱貞之名也能看出,想來她至少承諾了不會改嫁,這才保住家業。
至于后來朱家勢大,何家一族全都要仰仗她生存,加之丈夫死去多年,這才給三個女兒改了自己的姓,全都隨她姓朱。
說起這事時,朱鹮沒什么表情,朱玉略有些羞怯,朱貞則言笑晏晏,也可見三姐妹的性子。
沈荔對此的毫無波瀾,倒也讓朱家姐妹三人有些吃驚。
朱貞快言快語道:“沈掌柜看起來,倒是并不在意我們三姐妹姓朱呢?”
沈荔:“朱夫人才智過人,事業有成,想來對三位也關愛有加。一肩擔起雙親之責,姓朱也沒什么可驚訝的!
她能接納良好,是因為她在現代和哥哥都是隨母姓。
沈荔在現代的母親沈涯女士從小智商超群、跳級多次,沒成年就進入大學,二十出頭研究生畢業回國。
可以說在家中是智商最為出眾一人,幾乎是白手起家打下沈氏商業帝國。
而她爸上官先生是個畫家——美男子畫家。
這兩人的愛情故事沈荔知之不詳,據江湖傳言,是她老媽手腕過人,糖衣炮彈一個又一個,把她爸那個沒見過世面的貧窮小畫家,打得暈頭轉向。
只此一生,眼里除了畫筆就只剩沈女士一個人。
上官家的親戚很少,跟她爸關系也不密切,沈女士又有手腕,沈荔從出生以來幾乎就沒見過上官家的人,更不用說姓上官。
再說,以沈女士那個強勢的脾氣,自己累死累活生了倆小孩不跟她姓,恐怕能要了她的命——又或者要了上官一家子的命。
基于此,沈荔能接受朱家三姐妹隨母姓,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她態度平靜,并沒有強掩驚詫,而是全然不在意,這不得不令一旁仔細觀察的朱鹮臉色愈發和緩。
朱家大姐和二妹三妹都不同。三妹出生時父親已去,母親一人挑起朱家大梁,大權在握,說一不二,沒過過多少被人質疑的日子。
二妹性子柔軟些,左右為難,但平素行事更合長輩心意,也鮮少被人挑剔。
唯獨朱鹮作為大姐,原本是比著閨閣小姐的模子來教養的。直到父親去世,這才轉道去學了瓷器。在朱曼婷之名響徹江南之前,沒少被人詬病。
如今見京城來的這位沈掌柜行事作風都與母親相似,對她陡生幾分親近。
還將自己信得過的侍女紅袖送給她作伴:“紅袖人謹慎細致,這幾日便由她陪著貴客。江南雖不如京城繁華,但廟小妖風大!
朱鹮說:“沈掌柜且要保重自己。”
沈荔半點不推辭:“這是自然,多謝朱小姐好意!
*
第二日,她便動身去找那傳說中的師傅。
周釗怕她離鄉多年沒了印象,給了她師傅的住址。但古代行路艱難,就算手里有地址,也是乘著馬車行了半日,又轉道到了山間小路。
江南潮濕,馬車容易陷入泥濘里,便自己下來步行。這又走了大半日,才找到山間一片樹林。
“這地方還真夠難找的!币恢弊o在沈荔身側的兵士周雨小聲嘀咕。
周釗的云開軍里不少撿來的孤兒流民,都隨著周釗姓。除了留守驛站的,這四個人里有三個都姓周。
他說的也是實話,這屋子實在難找,不僅要趕半天的路,到了地方卻發現眼前是一片樹林。樹林茂密,陰涼是陰涼了,卻連半分房子的影都看不見。
好在周釗還給畫了個簡易路線圖,半是摸索半是找尋,這才彎彎繞繞找到了山腳下這座小屋。
隔著一條兩米寬的溪流,踏過竹橋,便是一小片田地拱衛著屋外小院。此時正值夏日午后,水面細細光粼閃動,乍一看宛如游魚滑過。
如此田園野趣的生活,倒讓她這位師傅看上去更加神秘。
沈荔幾人剛在門口落腳,還沒出聲,門便從里邊打開。
一梳著道姑頭的青衫婦人倏地露面。
她膚色極白,皮膚略粗糙,眉眼透著些冷然之氣,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
沈荔反應過來,向她行禮:“此前給您來過信。沈荔見過師傅!
婦人堵在門口,半步不往后退,似乎根本沒打算請她們進去。
她一開口,咬字清晰,如珠玉落瓷盤一般清脆冷然:“你就是沈荔?”
沈荔笑盈盈點頭:“是,師傅有何指教?”
婦人眉頭都沒動一下:“我知你來意。想讓我教你釀酒,那便要露些手藝給我看。”
說著,從身側拎出四壇酒來。
四只酒壇都只有巴掌大,一手便能提住兩只。
“這四壇是我得意之作,每種風味不一。”婦人說,“我持家釀酒,決意不能讓無謂之徒隨意墮了名聲,若是你手藝不過關,我是絕不會教你的!
沈荔接過那四壇酒,便聽得她師傅繼續道:“所謂過關,便是為這四壇酒配出最恰當的配菜!
池月兩手環抱,站姿并不拘束婉約,反而灑脫不羈:“若是做不到,便回你的京城去吧!
她態度實在說不上好,朱鹮送到她身邊的紅袖還算沉得住氣,但周雨幾人一路過來,也算和沈荔有一些生死之交的情誼,此時險些按捺不住,要拂袖上前。
卻被沈荔一攔。
只見這位本該年少氣盛的沈掌柜,依然是笑盈盈的模樣,抱著其中一壇酒,沖池月笑道:“那是自然,師傅。”
“下一次我來之時,便是師傅教我釀酒之日!
池月輕笑:“是大話,還是自信?”
沈荔:“兼而有之!
池月更是一笑,顯然并不信:“既如此,那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幾人千里迢迢來,又帶著四壇酒千里迢迢回去。
一路上周雨都在抱怨,說這青衫道姑雖然是沈掌柜的師傅,卻毫無待客之禮儀。但等幾人回到皇帝下榻的驛站,將酒壇子一一揭開,周雨便不說話了。
他作為西北軍將士,為了御寒,喝酒自然不算少?梢哉f天下美酒他都喝過,沒喝過也在周將軍那兒聞過。
——卻從未體味過如此復雜卻又美妙的酒香。
愛酒之人,只需一聞,就能判斷這是不是好酒。按周雨的眼光來看,這四壇雖各有千秋,但無一不是萬里挑一的精極品美酒。
沈荔沒注意他發亮的眼睛,將四壇酒挨個倒出一小杯來,細細品味。
若按甲乙丙丁來排號,那么甲號酒香味最是清冽。
回味并不悠遠綿長,卻很是清爽宜人,大約用了不少山里植物——如松針竹葉之類來做底子。
乙號酒則有著濃郁的果香,約莫是幾種莓果的混合?濃重的酸味入口微澀,卻讓回甘更加明顯,一杯下肚,口齒生津。
若是用做餐前酒,想必開胃。
丙號酒則是純糧食釀造,酒香濃烈。
含一口在嘴里,便能驅散前兩種酒的所有余味,很是霸道。
第四種酒的味道最為復雜,層次極其豐富。聞起來花香撲鼻,卻一時無法判斷是哪種花。
第一口下肚,也不如前幾種酒那樣辛辣刺激,反而落入肚中,只是微微的暖意,一時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喝酒。
片刻之后,才有蜂蜜的甘甜滋味緩緩升騰起來,叫人又想念起一開始那花香混合的暖意,忍不住一杯接一杯。
沈荔品完,想起池月說的配菜,便有些猶豫。
若要說下酒菜,從古至今莫不是一些炸物、小吃、燒烤之類。至于不同地區就地取材,也有用海鮮、水果、發酵物等等素材制作的品種。
但同這幾種風格迥異的酒,似乎都不太般配。
不過萬事莫過于嘗試,沈荔先動手隨意做了些。
正巧趕上喬裴來找她,兩人分著吃喝完畢,果然都覺得食物的味道太重,和酒談不上什么交相輝映,更遑論用食物來襯托出酒的原香。
喬裴在吃這一道上,也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議。
沈荔看著眼前四壇美酒,難得有些猶豫不決,躊躇不前起來。
第62章 魚湯
沈荔很少喝酒, 即便是吃飯時配酒,也鮮少把酒當做主體。
她做菜的風格就是這樣,菜品的味道為主, 酒水只作為烘托菜肴味道的陪襯。
當然不排除有主廚的風格是將配餐酒搭配其中,風味發揮到極致,但如今陡然要她也用菜品來襯托酒的味道,兩者相依相偎、交融一體, 倒一時有些無從下手。
她看向喬裴,后者很自然地懂了她在問什么:“我也不常喝酒。”
一桌子的炸物燒烤都被收撿下去, 但濃郁的味道還是在屋里飄忽不散。
沈荔走到院外,手里是一杯剛開的乙號酒。并不喝,只是放在近處聞著味道,思索該用什么樣的菜品去襯它。
喬裴忽然道:“沈掌柜明日有空嗎?”
沈荔扭過臉看他:“有空。有什么事?”
喬裴坐得筆直:“頭一次來江南,打算明日出門轉轉,行一只小舟在河道里緩游!
他說到這兒, 停頓一下, 片刻后才又開口:“不知沈掌柜, 是否有意同行?”
目光觸及他通紅的耳廓, 沈荔心中暗笑。
讓喬大小姐此等閨秀問出這樣的話,她實在深感榮幸。
“當然,那就明天見!
喬裴點頭,看了眼桌上那杯酒,走前猶豫一瞬, 仍道:“晚上不宜多飲酒, 明日起來要頭痛!
沈荔看著他耳朵尖那塊兒從粉紅到嫣紅, 再看他面容,一時卻并不能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無聊:“嗯, 這是最后一杯了!
喬裴見她確實不再喝了,這才起身離開。
即便杯中已經沒了酒,但溫潤的酒香依然在院子里飄蕩著。
沈荔坐了片刻,腦海中掠過一抹紅,接著又是一路而來的山水江景、山腳下幽密樹林
似有些許靈感,但又飛快地閃過,讓她無法捉住,只得回去睡覺了。
*
第二天早上起來,在驛站里囫圇吃了些早點,便隨著喬裴出門去了。他昨晚所言果然不假,只有一只小漁船,中間竹棚隆起一塊兒避雨。
“這船是新的!貴客!”旁邊的漁女面龐黧黑,笑臉十分燦爛:“上個月才叫做的,只下過兩回水,嶄嶄新!”
喬裴頷首,旁邊照墨便遞過去一袋子錢。
“貴客,這、這太多了——”
照墨跟她掰扯:“您就收著吧,這船我們占用一天,不知耽誤您多少事呢!
“這哪耽誤得了什么?”
漁女自然是說不過照墨的,很快便拎著那一袋錢喜滋滋回家去,想著今兒大可買些貴價的肉存起來,又或者燉了給自己補補身體。
喬裴帶著照墨,沈荔也帶著紅袖,沒帶周雨。這廝說他要去朱家討兩壇子酒,帶回京城給兄弟們分了。
一上船,才發現這船狹窄,船艙正中最寬處能容三個人并坐,再往前,兩個人都難。
沈荔問:“不用船槳?”
紅袖答:“這種小漁船都是用竹竿撐走的,前面應該有竿!
喬裴說:“照墨,你去!
照墨得令,起身就往船尾走,路上還拽走了不肯離開的紅袖。
兩人縮在船尾,一人劃船,一人抱膝坐著,幽幽看向船艙里。
“別看了!闭漳珱]扭頭,認真撐著船,“我家大人脾氣可不好!
紅袖不搭他。
她是個認死的人,性子細致謹慎。既然大小姐讓她時刻照顧沈掌柜,那她就得無時無刻不盯牢。
照墨見勸不動,也不再多說,只覺得人間無處不迷茫,唯有他自己看得最清楚。
譬如人人都說大人君子端方,他卻知道絕非如此,大人只是懶得同愚人計較。
又比如人人都說大人心靜如水,恐怕漫天風雨砸落也濺不起半點波瀾。
但唯獨他知道,這竹竿一撐,船每震一下,恐怕他家大人的心跳都會快上一分。
不是船動,不是水動——只是大人心動罷了。
喬裴自然不知道自家隨侍在后邊大逆不道地揣摩他的心思,他和沈荔兩人坐在船艙靠前的檐下,因為船艙太窄,兩人挨得很近。
近到,似乎能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
“這風仿佛是桂花香味。”喬裴狀若無意,問,“既是夏日,哪里來的桂花?”
沈荔下意識摸了摸發尾:“哦,我的發油是桂花味的!
原來是頭發。
喬裴又問:“沈掌柜早上似乎吃的不多。是驛站廚子做的不合口味?”
沈荔剜他一眼:“那可是御廚,我哪敢挑剔。”
喬裴平鋪直敘:“即便是御廚,也不如沈掌柜的手藝出眾!
沈荔的手指在船沿敲來敲去:“若不是喬大人貴為宰相,無所不能,我都要以為你這么嘴甜,是有求于我了!
嘴甜。
是夸他?
他不自覺抿了抿嘴。
似乎也并不是很甜?
喬裴很想將話岔開,但不等他想到合適的話題,卻發現這人的目光又不正經起來。
原本禮貌落在眉間的目光,從額頭一路飄向他的雙眸,此刻再往下滑,便是那張被她說是很甜的嘴
他脖頸一僵,唇角微抿,緩緩扭頭看向碧綠的水面。
沈荔看他退縮,也不窮追猛打,只說:“這水質倒是很好。”
喬裴不著痕跡緩了口氣:“靠水吃水,合該如此!
江南水鄉小鎮,靠水吃水,自然也注重護水。
這幾條河道,水面都是清澈見底,除了靠岸邊的地方飄著不少綠油油的水生植物,河面一片清透,幾乎看不見半點臟污,更不用說垃圾。
河道狹小,頂多只能共兩艘狹窄小舟并肩來回。
照墨撐船的速度也并不快,倒真像喬裴昨晚說的那樣,在‘河面緩游’了。
一陣水波微動,小船搖曳。
沈荔坐不住了,微微向后一仰頭過去,直接躺倒在甲板上。
雙目凝視著天邊的云,一時覺得云在動,一時又覺得云沒有動
她莫名其妙來到這里,最后又毫不留戀地回去,那么對這個世界來說,她究竟存在過嗎?
等云看煩了,也差不多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兩岸的磚房里一家一戶地冒出飯香味來。
這一帶不少小孩喜歡開門對著河吃飯。沈荔一看準一家小孩吃得最歡的,厚著臉皮上前討了幾碗鯽魚湯。
荊釵布裙的女主人笑得和善開朗,不僅往魚湯里多添了幾塊肉,還配了一壺米酒。
“四個人,一人一小杯也夠了。”她將酒壺塞到沈荔懷里,“姑娘要是喜歡,下一次還坐船來我這兒!米酒也是賣的!”
這些魚戶人家自己釀的米酒,當然不像現在的工業米酒那么甜。
酒里的甜味很淡,酒精更淡,混合著大米天然的植物清香,將魚湯里的那點腥味兒消解的半點不存。
魚湯也是清淡的,只撒了幾粒鹽。魚本身并不是最好的品質,處手法也略顯粗糙,因此吃起來尚且有股水腥氣。
但活魚現殺,很是新鮮,那魚肉又極為細嫩。
小小一團在嘴里咬開,細細的魚肉纖維化成淡淡的甜,跟米酒同樣清淡的甜味混合在一起。
二者疊加,原本兩樣清淡的食物,卻混雜出了濃郁的風味。
“很好喝!鄙蚶髮⑼脒回去,先付了飯食的錢,又道:“大娘,我想向你買幾壺米酒,您看家里還有多的嗎?”
那大娘連連點頭:“有的、有的!你要多少?”
“來個四壺吧!
“好嘞!”
很快,米酒就到了沈荔手上。
“咱們這兒家家戶戶都釀,每一家自己釀出來味道都不一樣。不過我可給你打包票,我老于家的米酒,絕對是這一片最好喝的!贝竽锱闹馗f。
“那當然,我相信于大娘的手藝!
沈荔笑彎了眼睛:“作為回禮,我也做一道菜試試?”
她手上有繭子,看得出不是不通庶務的嬌小姐。那大娘便也沒攔著,將家里爐子搬出來,就在岸邊,讓沈荔隨便用。
新鮮的魚蝦還很多,沈荔做了一道河蝦。
她對食材處做地很精細,將蝦線去了、洗得干干凈凈、頭尾切除再下料酒、鹽腌制。所有去腥方子全上了一遍,最后出來的成品果然鮮嫩滑美,而沒有半點腥味。
河蝦味淡,沈荔便將蝦腦炒出黃澄澄蝦油,又煮一碗魚湯混合熬成極鮮的底湯,攪入雞蛋液,蝦仁擺在上頭,做成嫩滑的蒸蛋。
那大娘吃了,眼睛一亮:“小姑娘,你可是個大廚啊!或者家里有廚藝傳承?我在這河邊住了一輩子,竟不知道這蝦如此鮮美!”
吃到盡興處,大娘又開了一壺米酒,直接對嘴豪飲。
兩口下肚,倏爾眉頭微皺:“這酒”
“酒?酒怎么了?”
沈荔最近鉆研得頭都大了,很是敏感地追問。
那大娘想了想:“剛才喝魚湯時,還挺相襯的。吃小姑娘你這蝦,又有點不搭了!
“不過也難怪!”不等沈荔有所反應,大娘撫掌笑道,“我這酒也就是按著老方子隨便釀的,不像你這菜做得那么精細,不搭調也是應該的!”
搭調?
細絲一樣的靈感從腦海中劃過,似乎在金光下若隱若現一般,神秘又細微。
沈荔沉思不語。
等付了錢上船,紅袖問:“沈掌柜怎么知道那家娘子做飯好吃?”
沈荔答:“這一家孩子吃得最歡實,想來東西味道不差!
小孩子藏不住情緒,好不好吃都露在臉上,況且是家里的飯菜。
船身輕搖,沈荔眼中一抹白衣如月劃過。
她看向喬裴,果不其然得到了玉美人的稱贊。
“沈掌柜靈透聰慧,在下望塵莫及。”
沈荔托著腮笑:“但我對那些經書典籍一竅不通,四書五經也沒背過,這樣也算聰慧嗎?”
“自然。”喬裴點頭,“照墨同樣不通文墨,但他學東西上手很快,譬如撐船!
他解釋得很認真:“剛上船時還總是搖晃,把不準方向,現在已經撐得平穩迅疾,這也不失為一種聰慧。”
在后邊聽著的照墨:
旁邊的紅袖聽到這兒,才慢悠悠地抬頭看他一眼,撇撇嘴。
這位喬大人,長得倒是不錯,只是眼神不是很好。
充分解她表情含義的照墨繼續:
他為什么總是莫名其妙地受傷?
沈荔被喬裴一番話說的笑容綻開:“沒想到喬大人還很會哄人!
她沒太留神喬裴的反應,又一次陷入沉思,腦海中無限模擬著各種食材處出來的味道。
酒之一道,香醇綿軟。尤其是糧食酒,往往是味越濃越好,但她師傅的酒卻滋味各異,又特色鮮明。
有的清純甘冽,有的霸道如火,千姿百態,絕非尋常的下酒菜就能應付過去。
但處得太復雜,一是損傷食物本味,又跟那酒不相符了
細線串聯在一處互相糾纏,終于形成一條明顯的繩,將方才那些碎片都串聯在一起。
沈荔回神,這才發現小船已經快要靠岸。
她在喬裴之后下船,四人啟程往回走去。
“這一天過得還真快。”她看著夕陽紅暉落在腳邊,不由得感慨。
喬裴點頭:“的確!
他沒對沈荔方才整個回程一語不發的行為做任何評價,卻耐不住沈荔自己要問。
“這一路只是看風景,都沒怎么陪喬大人說話!
她笑盈盈地站在黃昏下,歪頭問他:“喬大人不會覺得無聊吧?”
喬裴一抬眼,不期然撞見沈荔眸中小小的自己。
她的眼瞳很干凈,是淺淺的琥珀色。
喬裴鮮少直視別人的眼睛說話,更遑論這種奇特漂亮的顏色,一時居然有些看住了。
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剛才是多么孟浪。
喉結一滾,視線立刻被長睫遮住。
“不會。我請沈掌柜出來,本意也是希望這水上行舟,能解你的煩憂!
他嘴唇微動,靜默片刻:“不會厭煩!
真的?
還是因為解了她的煩憂,讓她不再埋頭忙于這件事,才能更好地像之前那樣,接近她?
沈荔眉一挑,彎下腰,從下往上抬頭去看他的表情,還很是惡趣味地將臉湊近。
卻沒想到,喬裴居然向后退了半步:“沈、沈掌柜”
太近了
她這樣百無禁忌的人,即便就在驛站院子里,也不會收斂半分的。
接下來會做什么?
喬裴感到耳朵燒得滾燙。
她會不會,再湊近一些?
“好啦,不逗你了!
沈荔卻忽然退了回去。
“既然是喬大人陪我去找的靈感,那等新菜做好,也要請喬大人頭一個品嘗!彼f。
喬裴的呼吸隨著她說話起起伏伏,無有不應:“自然。”
兩人便在驛站里的梨樹前分道揚鑣。沈荔往東回了自己的院落,照墨和喬裴兩人站在樹下沒有走動。
猶豫片刻,照墨還是開口道:“大人,沈掌柜為人舒闊開朗,對待朋友坦誠大方,您不如”
您不如有什么想做的,直說就是雖然他也看不大懂
喬裴鳳眼一斜,冰凌一般的目光投向照墨。
只是一霎,便叫撐了一天船的隨侍不敢再開口
他怎么會不知道?
只是,騎虎難下。
喬裴此前無論做什么,處置如何的高官顯貴,也從未有過如此的感覺。
就像站在一面安全的懸崖邊。
安全到沿著眼下的路一直走,也不會出現任何危險。
卻又始終站在懸崖邊。
第63章 試菜
事實上, 第二次試吃會來的人不止喬裴,樓滿鳳和李執都到了。
“沈姐姐這是要請我們喝酒?”
樓滿鳳詫異地看著桌上的四個壇子。
他要是沒記錯的話,沈記一向是不賣酒的吧?
連常去沈記吃飯的樓滿鳳都感到驚詫, 太子就更不用說了。
兩人不由得把視線投向老神在在的喬裴。
只見這人手里攥著萬年不變的翠玉珠子,臉上沒有半分多余的表情:“稍后自然會知道。”
樓滿鳳撇撇嘴,看不慣他無波無瀾的樣子:“不就是運氣好,誤打誤撞陪沈掌柜去采風一次嗎?”
“采風?”李執問, “什么意思?”
樓滿鳳自然是知道這件事的,他對沈荔的動向一向關注, 于是便把沈荔拜師、求教、乃至于那日和喬裴坐船出門的事娓娓道來。
只是他不知道這其中還有做出下酒菜這一環,只以為沈荔早就拜師成功,那天只是為了鉆研新菜,出去找靈感而已。
喬裴聽他說的八竿子打不著邊,也不糾正,手指卻不由得在石桌上輕敲兩下。
節奏很是輕快。
很快, 沈荔端著盤子出來。
她這小院自然是帶了廚房的, 不過難得的是, 直到端菜出門之前, 三人都沒聞到飯菜香。
“這是什么?”樓滿鳳探頭,好奇道,“倒沒什么熱氣呢!
李執也端詳著盤子里的東西:“也有熱菜,只是沒有旺火炒制,所以外面聞不見味道吧?”
“是下酒的點心!彼龑⒋杀P放在正中, “都嘗一嘗吧。”
再一看那盤, 是一厚底陶盤, 中間十字分割成四塊。
顯然,對應著四種不同口味的酒。
樓滿鳳見其中一包竹葉, 便覺得新奇,伸手拆開,果然如李執所說,是熱騰騰的。
兩柄葉子左右舒展,里面是兩面煎過的糯米糕。
大約就是一個指節的厚度,入口很是方便。
尋常糯米糕,將糯米捶打柔順,不見顆粒,這一塊卻粒粒分明。
一口咬下,兩面油香焦脆,但很快又觸及柔軟黏糯的內里。
等完全咬開,內餡濃郁的汁水浸潤出來,滿口生香。
“這是雞肉?咦?好像沒有吃著肉”樓滿鳳一面嚼,一面道,“有菌子?仿佛還有什么——”
他嚼著嚼著,忽然沒了聲音,片刻后才喃喃道:“真香啊”
兩片薄薄糯米糕里,包著雞油、豬油等葷油炒熟的雜菌,以及被肉湯煮到軟爛的蘿卜。
菌子并不是水潤潤的,而是曬干后炒制,因而越嚼味道越豐富、越鮮美,再配上滑潤軟爛的蘿卜塊,滋味簡直妙不可言。
沈荔微微一笑,將酒盞推到他手邊:“試試!
樓滿鳳看也不看,從善如流地端起飲下。
好在沈荔倒的并不多,也就是一口的量,這才沒讓他嗆著。
“唔,這酒倒是很清淡”他細細品著,“雖然也香味十足,但又很清淡?真是奇怪的酒!”
李執聽不下去,正想自己倒一杯嘗嘗,卻又聽見他說:“怪事!這一口喝完,嘴里竟然只剩酒香,再沒別的味道了!”
抬眼看去,只見這小子兩眼微瞇,臉上似有若無地笑著,仿佛微醺:“還有些甜呢香甜”
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低,接著,‘啪’一聲,倒在桌上,眨眼便打起小呼嚕來。
李執:
李執:“我倒不知道,這小子酒量居然這么差?”
他們相識多年,雖說樓滿鳳年紀不大,但往日也不是沒有一起喝過酒?
喬裴也在旁邊,慢條斯喝完一杯,輕聲道:“大約不是世子酒量不如人意,而是沈掌柜的酒太過香醇!
李執睨他一眼。
這時候倒是嘴甜。
他沒吱聲,照著樓滿鳳的模子,先咬一口糯米糕,再品酒。
按說這糯米糕滋味如此濃厚,應當會在口中久久不散才對。
但一口酒下去,起初沒什么變化,只覺得口感順滑,雖有酒香,但并不刺人。
漸漸的,酒液在口中升溫,清淡的香氣也濃厚起來,如細細綿綿春雨。
一開始恍如無物,意識到時,已經將那些紛雜的味道席卷一空。
只留下清冽微甘的回味。
李執好奇:“如果是其他的菜,會有不同的口感嗎?”
沈荔便將另一碟給他推過去:“試試看。”
李執夾起一塊裹滿醬汁的雞肉:“聞上去酸酸的”
咬一口下去,雞胸捶薄調味后煎熟,以柑橘為底的酸口醬汁,味道激烈,入口一瞬便讓李執皺眉。
他喝一口方才的酒,期待著極酸之后更加濃醇的回甘,卻久等不至。
反而和嘴里的味道交錯在一起,不倫不類,無論酒或是菜,都失去了自己本有的風味。
“甲號酒清新淡雅,菜品要是太濃重,未免奪走它的本色;要是太清淡,又難以襯托!鄙蚶蟮股弦槐o他遞過去,“你再試試這酒。”
李執又咬一口那薄薄的雞胸肉,嘴里酸得能擰出汁來,聞言接過酒杯,仰頭喝下。
“不酸了”他挑眉,“不對,不是不酸了,是酒和菜共有的酸澀,如對撞的刀劍一般互相卸力,反而凸出了酒自身的甘美”
“正是如此,沒想到太子殿下很會品評嘛!鄙蚶笈踔槪瑑裳蹚澇稍卵溃@然對自己很滿意:“我也重新做了很多次,才試出這樣的搭配,怎么樣?很不錯吧?”
李執不由莞爾:“的確,很美妙的搭配。就是這名字”
雜菌糯米糕,也太直白了吧?
哪怕叫山珍白玉糕,都要好上許多。
沈荔難得語塞。她最早在西餐廳工作,的確不怎么講究取名,只需要把食材堆壘上去就是。
后來出了事自己創業,那也是從早餐店干起。
沒見哪個早餐攤,會給自己的包子起名叫‘軟玉含金枝’吧?
她干咳一聲,立即轉移話題:“總之這菜配上酒,味道如何?若是可以,我便要去找師傅了!
兩人難得統一意見,點頭道:“非常美味!
這二位吃飯不說炊金饌玉,但身份在那兒擺著,都是京城數一數二尊貴之人,平素吃得自然也相當精細。
又在沈記養刁了舌頭,尋常美食很難得到如此盛贊。
沈荔放下半顆心,打包一個食盒拎著,往山腳池月住處趕去。
等到地方時又已經是傍晚,這一回她只帶了周雨,池月開門見是她,伸手將食盒拿走,卻沒讓人進去,
周雨吹胡子瞪眼:“這老尼也太不講禮了!怎么將您關在門外?”
沈荔卻沒出聲,站在門口等了片刻,很快,眼前的木門又被重新打開。
池月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眼睛卻微微發亮:“你那第四壇酒配的糕餅,是用了雞蛋、牛乳、面粉?怎么做的?”
沈荔微笑:“您讓我進去,我就告訴您!
池月一噎:“還威脅起你師傅來了。”
隨即一個輕飄飄的白眼,將兩人放了進來。
至此,沈荔才第一回走進自家師傅的小院。
在外頭看還沒個概念,但走進來后卻發現別有洞天。
院子很是寬敞,但卻讓人有些無處下腳。
因為這院落里鋪滿了各種晾曬的食材藥材,乃至花瓣草葉。一個棚子接一個棚子地搭起來,替它們遮雨。
池月腳步不停,一路從前院穿過房屋走到后院。
那里有一整片的池塘,一方小花園和一座亭子。
與其說是亭子,更像一個瓦頂搭建的棚,因為實在太大太顯眼。
大慶朝時興的亭子是如朱夫人家里修的那樣,講究小巧精致、合情合。
而這個石棚,雖說修了個亭子的形狀,但無論怎么看都像是為了吃東西方便,不至于在院落里淋雨才修得這樣堅固開闊。
棚下一條長長的木桌,沈荔帶來的食盒就擺在那木桌左側。
周雨沒有跟進后院,這畢竟是池月獨居的院子,只守在前院護衛周全。
在桌前坐下的,只有沈荔跟池月兩人。
她這位師傅半點沒有跟她寒暄敘舊的意思,直接開始吃菜喝酒,反而讓沈荔松了一口氣——說實話,若是池月要跟她敘舊,沈荔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她可沒有跟池月相處的記憶,就連游戲里也沒提過多少,最多只是幾個閃回,幫助玩家明確走廚藝這條路的信心罷了。
“我想想,這四款酒里頭甲號清淡、乙號酸澀、丙號辛辣、丁號是去年的鮮花酒——”
“唔,清淡的用山珍反襯、辛辣的用油潤消解、酸味對沖了酸味、甜味調動了花香嗯雖然不算特色,但沒有出錯,最終都是為了酒體自身的甘美回味?落腳點在這里啊”
池月碎碎念完,抬頭,看向沈荔:“思路倒是簡單”
又撇撇嘴:“不過還算有效,確實動了腦子。”
她說完,也不等沈荔的反饋,下巴微抬,平靜道:“可以,你過關了!
沈荔還沒來得及露出笑臉,又被她雷厲風行地抓住手腕,往前頭屋子里帶去。
釀酒講究發酵,發酵就講究溫度,所以酒壇子都是在室內里擺著。
但沈荔沒想到她的師傅如此不講究,這院子明明很大,房間也不少,十來個房間里卻幾乎每一間都擺滿了酒壇。
酒廠的味道,說實話,是有些難耐的。
沈荔上輩子也調研過不少酒廠,無論是外國的葡萄酒莊、清酒廠,還是國內的白酒廠、黃酒廠,廠子里的味道,跟直接打開酒瓶聞到的酒香,是截然不同的。
是一種尚未成熟、混合著工廠氣味的微妙酒精味道,絕對算不上好聞。
池月房里雖說全都是手工釀酒,但諸多種酒味混雜在一處,也不能說讓人有多舒暢。
但池月面不改色,儼然已經習慣。
她將沈荔拉到一間空房:“你以后就住這里,從明天開始我會教你如何釀酒。”
說完,扭頭就走。
沈荔站在門口,失笑片刻,只覺得她該把紅袖帶過來才對,至少有個人能陪著說說話。
且紅袖干活麻利,她一個人在這兒鋪床收拾房間,還不知道要折騰到幾點。
要是能有紅袖幫忙
正想著,門又被打開。
池月抱著一床全新的被褥走進來,往她床榻上一扔:“所有廚具都在前院。你若要用些茶杯茶壺之類的器具,在隔壁房間也有。”
“被子若覺得太厚可以去換。還有幾個木盆,都在隔壁房間能找到。”
她語速很快,噼里啪啦說完,看向沈荔,好像在問她還有別的事嗎?
沈荔難得啞口無言一回,搖頭道:“沒有了,您早點休息!
池月頷首:“不用你說我也會的!
又是轉身就走。
沈荔看著她背影消失,愣了幾秒,不自覺微笑起來。
她這個師傅,還挺有意思。
第64章 來訪
“又錯了, 對酒曲不加區分,說明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想清楚要做什么。紅棗、枸杞、荔枝、柑橘,這些東西難道能用一模一樣的酒曲?平時做菜也這么不精細嗎?重新做!
池月面上冷肅, 毫不留情,心里卻不由得感慨。
自己這白撿來的便宜徒弟,實在堪稱是天賦異稟。
她手把手教的,自然能看出沈荔之前從未接觸過釀酒。從零開始, 卻沒想到上手這么快,而且一點就通、一通百通。
更要緊的是
“好, 我再試試!鄙蚶鬀]抬頭,而是細細品味不同酒曲的風味,究竟有什么不同。
池月看她行事,確實沒有一絲半毫急躁,心里倒高看幾分。
雖說多年前,兩人也有過些緣分, 但自從上京后, 她這便宜徒弟便從一介農家女, 一躍成為無人敢小覷的酒樓之主。
甚至于, 還被選做公主及笄宴的主廚。
這樣的經歷、這樣的身份,即便心中再如何謙遜自持,行為上也會有相當自信。
而這樣的自信落在并不熟悉的領域,就會化作急躁。
她站了片刻,又覺得沈荔并不是漫無目的地亂來, 不由問:“你想做什么?”
沈荔便把自己和朱家的約定如此這般一說:“既然是要一鳴驚人, 便不能和如今市面常見的酒品相似了。”
池月抱著手挑眉:“所以?”
沈荔道:“我既然放棄濃醇精釀, 就只能在口感和香味上下功夫。”
池月心里輕嗤。說得容易。
但看沈荔眼神,最終也沒有冷嘲熱諷, 只是道:“那你便試試吧!
這其實也是無奈之舉。沈荔品嘗過池月的酒,真正要說濃度高、滋味綿長的好酒——就是那天拿來考驗她的丁號酒——費盡心力也就那么幾壇。
要做起來,不說成本,工序就夠麻煩。
至于其余的花酒、果酒,各有所長。若用花入酒,便要唇齒留香;若用果入酒,便要清甜爽口,自然各有趣味,比一味的濃酒,更加馥郁綿長。
幾番取舍,只能放棄酒精濃度,突出特色。
畢竟這古代釀造出來的酒,無論如何都無法跟現代工業大機器制造的相比。
雖然也有蒸餾酒,濃度不能說低,但從選材制曲開始,精處的食材、密封的環境、溫度的控制,諸多條件都不能比較,更遑論量產。
她在古代鉆研八十年,也不如造一個蒸汽機來得有效。
不過話說回來,這純手工釀法,更注重食材的選擇、處,以及其帶來的微妙區別,的確給她許多啟發。由此,越發覺得自己還有不少東西可學。
在釀酒一道上,沈荔根基到底并不深厚,又有和朱夫人的約定在先,總想著要立刻拿出一款極為驚艷的酒來。
這難免給她許多壓力,即便本不是畏懼壓力的人,也比往日在京城更加勤勉。
池月看在眼里,并不多說,只是陪她一起熬著。
兩人天不亮就一頭扎進院子后的酒坊,往往忙上一整天才出來,一日也就吃那么一頓。若非沈荔這是自己的身體,素質相當不錯,恐怕早就餓暈過去。
小半月過去,沈荔對基本流程已經爛熟于心。
至于給朱家的酒方,也已經有了想法,只礙于經驗不足,前面四五批的發酵效果尚且不盡人意。
她睡得更少,恨不得直接在底下酒窖里打地鋪,日日盯著。后來還是池月看不過眼,一路把她提回去塞進被窩里。
時值仲夏,原本正是賞花賞水的好時候,師徒二人卻跟鬼打墻一般,被困在山腳小院里。
又是十來日,沈荔掐指一算,自己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回驛站了。
池月一覺醒來,經過她臥房,發現人不在,便直接去了酒坊:“就知道你在這里。”
沈荔抬頭:“師傅起了?昨天睡得好嗎?”
池月嘴角一抽:“還不錯!
卻難免想起,昨夜暴雨,她擔心沈荔那間房漏雨,起身去看,先留意她房中燈火未熄,又順著那點光,看見院子里仿佛隱隱有個人影。
人影只站了片刻,等沈荔房里暗下去,池月就沒再見到了。
莫非,是鬼?
池月掐了掐掌心,勒令自己清醒些。
若真有鬼,怎么不見爹娘回來,指著自己一通責罵?
可見不是鬼,而是人。
只是她這院子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就算有酒,大多也未到開啟的時機。
況且,那人站的位置,顯然是
她垂頭,目光看向瘦了一圈,還在忙不迭準備新一批特釀酒的小徒弟。
看著看著,不自覺點頭:“只說眼下,你這一批應當比之前好許多!
沈荔一聽,立刻仰頭笑起來:“是嗎?我也這么想!等釀好了,第一個就給師傅嘗嘗!”
池月別過頭:“讓我試毒?真是好徒弟。”
沈荔笑嘻嘻扯她衣角:“師傅知道是試毒竟也不拒絕?真是好師傅!
像池月這樣浸淫釀酒一道多年的高手,并不一定非要等成品出來,才知道成功與否。以她的經驗,只需要看過程步驟,隔個幾日去聽一聽里面聲音,便有所判斷。
也幸好有她指引,讓沈荔避過許多彎路,如今便只等著手上這一批新酒出窖了。
這天傍晚吃飯,池月忽然捧了一壇酒出來:“前些日子那幾壇子酒,想來最后味道不會有錯。今日便破例開一壇,就當慶賀你出師半截。”
這說法很新鮮,沈荔微笑起來:“師傅說了算!
兩人還沒來得及下筷子,前頭就傳來叫門的聲音。
周雨跑來傳話,說是太子李執到了。
沈荔斟酌了片刻池月的臉色,發覺她并不很排斥,于是請人進來。
李執也不介意那一整條長桌,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
池月不開口,沈荔只好代為做主:“太子殿下要不要一起用飯?若要,我去后頭拿碗筷來。”
李執搖頭:“來之前已經吃過了,今日只是來看看你是否順利!
池月輕嗤一聲:“她順不順利,當然是我說了算!
李執也不以為忤,只笑著說:“也想看一看沈掌柜的酒,是怎么釀出來的!
他貴為太子,卻沒帶幾個隨從,大約是看出池月不喜旁人踏進院子,全都留在門外候著。
雖然他說不吃,但總不能真讓李執看著自己和池月吃飯,故而沈荔還是給他拿了一套碗筷。
李執起身接過,沒注意旁邊池月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了過來。
身高來看,倒是差不多?只是身形,有些不大對。
她想,堂堂太子,大約也不會半夜潛入她這破敗院子,只為隔著窗看一看沈荔有沒有睡吧?
不過管他是誰,有外人在,池月吃得便不順心,很快丟下一句‘飽了’,就扭頭離開。
沈荔心想一會兒該準備些點心,給師傅補上這一頓,便聽見李執說:“看來確然來得不是時候。”
她見李執面色和緩,心里也松一口氣:“今天開了好酒,師傅原想暢飲一番,卻恐怕在太子殿下面前失儀,收斂了些,殿下見諒!
李執捏著自己的指節,唇角帶笑:“沈掌柜不必如此謹慎,孤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前來,也是一時興起,沒有提前告知!彼抗馄胶停龅靥а郏蜕蚶笱凵褫p碰,“若說失儀,也是孤失儀在先。”
人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沈荔還能說什么?添上酒,便拿自己做陪客,乖乖跟李執一道吃飯。
這位太子不是個話多的主,自然不像樓滿鳳活潑;但比起喬裴,卻也說得上性格開朗善言。
沈荔忙著釀酒,好不容易有了空閑,肚子里也攢了一籮筐話,兩人湊在一起,倒是剛剛好。
酒過三巡,沈荔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幾圈,回過頭,卻發現李執面色有些難得的疲憊。
雙眼微闔,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這位太子殿下一向恪守皇室威嚴,在外恩威并施,以端方仁慧著稱。
沈荔偶爾懷疑他是不是偶像包袱很重——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有些端著。
但端著端著,就渾然一體,倒也難得在人前露出這樣的疲態。
“太子殿下,這是累了?”她問,“要不要叫人送回去歇息?”
太子睜眼,盯著檐下飛鳥雕紋片刻,慢慢開口:“只是最近太忙了些!
又補充道:“覓州知府犯事被判,父皇命我暫領。”
他想了想,輕輕搖頭,卻又笑道:“只是有的事,和書上學來的,還是太不一樣。”
作為太子,他的政治任務在這之前只是熟記、領會學問經典,再就是在一些典禮上走走流程,確保禮儀完善圓融。
即便父皇教誨,大多也是如何在朝堂勢力之間周旋、平衡,以最小的代價,達到自己的目的。
李執以前還從未接觸過這樣繁瑣,細小的政務,實在是有些
沈荔想了想,多少也懂了。
雖說太子一向接受最頂級的皇權教育,但那都是教他怎么做皇帝,怎么擺布人心、權衡勢力,大開大合,很是抽象。
但恐怕沒教過他,該怎么處一頭疑似無主的牛,到底是歸村口王二,還是歸村尾張三。
自然,若他順利登基,有的是人幫忙處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若自己沒有這樣的判斷,又如何確定臣下的能力和重心?
她當然不會插手皇帝教兒子,況且她自己也不會。
沈荔對自己,總是看得很明白,便只是笑著拍拍少年人的肩,鼓勵他:“既然是陛下旨意,那肯定大有深意,殿下只管去做就行了!
她說得直氣壯:“總之,不是還有你父皇兜底嗎?”
李執被逗笑:“我看你也很累。一直在這院子里,都沒怎么回驛站!
“樓小鳳可是抱怨了很多次,說是想約你一起上街逛一逛江南集市,卻找不到人。”
他神情溫和,難得有些打趣:“要孤來說,釀酒一事不必急于一時,偶爾休息兩天也無礙”
他正說著,身后一道冷冰冰的女聲扎來,將兩人冷得脖子一縮:“烹飪也好釀酒也好,都是持之以恒才能見到結果,若是把每一天都看得輕飄飄,今日事堆到明日,明日事堆到后日,那又如何堅持?還有何成果可言?”
沈荔眼睛都瞪圓了,干巴巴地眨了眨。
她師傅還、還真挺厲害的,這可是太子啊
沈荔自己不怕,那是天生現代人,骨子里就沒有這根弦,而且回家一事已有曙光。
但她總不能不能替池月不怕,于是幫忙打圓場道:“我師傅就是為人比較嚴肅,對我要求很高,望女成鳳嘛!
李執是個溫潤性子,也不在意,笑道:“自然,我父皇也是一樣。”
兩人對視一眼,不知怎的,也許想到了彼此被長輩壓迫的情形,居然還有些惺惺相惜了。
池月冷哼一聲,懶得插手青年男女在這兒引為知己,扭頭就走。
“沈掌柜的師傅,倒也是性情中人!崩顖倘粲兴嫉馈
沈荔扭頭看他:“殿下這話,是認為我也是性情中人?”
“自然!崩顖陶A苏Q,后知后覺,察覺酒意上涌,“若非如此,怎能隨心所欲不逾矩,想笑就笑,想怒就怒?”
他的玉冠微微有些偏移,黑發散碎,落在額前頰側,讓人很有些撥弄的沖動。
尊貴克制的上位者,難得流露些脆弱茫然來。
沈荔想了想:“逾不逾矩,其實并不好說。若按旁人的規矩,我也許已經逾矩太多!
“就算只說我自己的想法,也不能說所作所為毫無約束、放肆灑脫!
就像是現在,被困在莫名其妙的異空間里,只能靠賺錢回家。
要說她現在最想做的事,當然是回去將那無辜錯失的米其林三星拿到手,只可惜不能。
她忽然一笑,手指點點自己下巴,又隔空指了指李執胸口,“只是,規矩可以約束我的行動,卻不能約束我的心!
同李執說著,她卻覺得自己眼前也清明許多:“即使難免遇上身不由己的情況,卻不能讓自己的心也跟著迷失了!
“這恐怕很難!崩顖锑。
“當然!鄙蚶筇ь^,看向空中彎月,“但這就是能成事者,和不能成事者的區別所在!
李執偏頭,眼眸因酒意而微瞇,像只打盹的貓:“看來沈掌柜也有堅決果斷的一面!
沈荔點頭:“倒是你們,總認為我好說話,這可不行。”
她板臉,伸出手去:“今日不請自來,酒菜更貴,二十兩銀子,拿來吧?”
李執低笑幾聲,卻越來越不受控,笑了半晌,才從袖籠摸出一錠銀子:“要不是今日湊巧,我恐怕就要被押在這兒了!
“不過,也沒什么不好的。”他將銀子塞進沈荔手中,“我總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的事太多,但其實”
他忽然閉口不言,抬手舉杯,臉上淺淺的茫然神色如潮水退去,輕笑之間,又復歸那神像般巋然不動的尊貴俊美:“此后心中困惑,我會時時想起沈掌柜今日所言。”
“若是仍不能解,是不是可以上門,請沈掌柜解惑?”
沈荔點點頭,心想這等美人來找,也不算壞事:“自然!
轉眼又想起什么:“一次十兩!”
李執一愣,倏爾大笑:“好,一次十兩,必不會少了你的!”
第65章 試酒
與此同時的江南, 沈荔親手釀造的第一批新酒也已經出窖了。
雖然是最傳統的制法,但好歹有了氣泡的口感。可惜純手工釀造,多少有些失敗品, 比例大約是五比一,已經讓沈荔有些心疼了。
“少在那兒愁眉苦臉的!背卦陆涍^走廊,就見自家徒弟對著酒窖捧臉發呆,忍不住輕哼, “第一批就能成這么多,還想如何?別不知足!
說來奇怪, 起泡酒的概念和口感,在這時應當十分怪異才對。但她的師傅卻接受良好,半點不覺得是對釀酒藝術的玷污。
池月那日嘗完粗略成品,雖皺眉半晌,但依然勉強給了個好評:“倒還過癮!
不愧是師傅,輕而易舉就講出了最經典的評價!
這起泡酒里的氣泡, 不就是碳酸飲料里的重要成分嗎!
碳酸飲料的風靡, 就源于這過癮二字, 故而池月的評價, 簡直說到了點子上。
沈荔考慮幾圈,最后還是決定將起泡酒作為開發的重心。
一來口味獨特,碳酸氣泡能帶來無與倫比的爽快,且正好合上夏天炎熱的氣候;二來起泡酒只要手法得當,幾乎不拘什么材料, 性價比顯然更高。
“你對食材想法很多, 且不拘泥, 這沒什么不好。”池月點了點沈荔的額頭,板著臉道, “只是有時要求自己,不必太嚴苛,否則只是自尋煩惱。”
沈荔抬頭望她,兩眼晶亮:“師傅是在開解我?”
池月冷笑,狠狠一下戳在她腦門:“想得美!”
說完,甩手就走。只隱隱留下一句“明日試酒”,身影就消失了。
因為是新酒出爐,沈荔做了一桌子配餐,又備了食材,預備現場燒烤。
原本沒邀請人的,也不知道那三個人是從哪兒聞到了酒香,大老遠從城里的驛站跑來。
池月的小院里,沈荔憋著笑看了一眼師傅的臉色。
“看什么看,開門!
“是,師傅。”
池月臉色當然不好看。原本是自己和小徒弟的私宴,突然多了三個外人,這算什么事兒?
喬裴樓滿鳳李執三個自知虧,手里大包小包拎著禮物和各色下酒菜,倒也和諧。
五個人坐在一起吃菜喝酒,偶爾賞一賞越來越圓的月亮,倒也是一大樂事。
“說起來,這些日子倒不常見阿鳳的身影!崩顖陶f。
樓滿鳳略有些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很忙的,我每天都在忙我的大事。”
“你有什么大事?說來我也給你參考一二!
樓滿鳳不他:“哪里需要你參考?”
接著又搬著椅子往沈荔身邊擠:“沈姐姐,若是我要做江南綢緞的生意,你覺得好不好?”
沈荔還沒來得及說話,李執又道:“哦?原來你這些日子是去進貨了?”
樓滿鳳志得意滿:“是啊,我已經看好了東西,就等入了庫送去京城賣了!”
江南氣候適合養蠶,是綢緞的原產地,送往京中也是一個辦法。不過上好綢緞在京城早有固定的銷售渠道,各家有自己熟悉的老字號,雙方都了解彼此需求。
除非這一批緞子額外有獨到之處,否則樓滿鳳貿然插手,恐怕要栽一個不大不小的跟斗。
不過沈荔沒太多說,畢竟江南有魏家在,幾乎算是樓滿鳳的后花園,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心里想著,若是有機會,還是幫他一把。
算是全了魏桃與她合作的情誼,也是她對樓滿鳳的一點愛護之心。
這個話題聊完,李執又講起了他在縣衙的經歷。
“說實在話,自從出了尚書房,孤還從沒有那么累過!彼麌@一口氣。
原以為往日在書房學習,一篇文章就有百八十種不同解,而他全都要熟讀記牢融會貫通,已經夠累人。
沒想到還不說深入朝堂,只是碰了碰基礎的管事務,就叫他忙成這樣。
“這些日子一直沒能得空來看沈掌柜釀的酒,也是府衙里公務不斷的緣故!
李執說起來都覺得自己可憐:“那兒的路極為泥濘,平時天氣晴朗還不覺得,一下雨就砸出一片泥漿,更有甚者,河道也蔓延上來!
他說著,眼神都有些放空了:“有時你都不知道腳下有路,還以為是水塘,一踩下去整只腳都被抓住似的陷進去!
“路修成這樣嗎?”沈荔不解,“這山腳下的路都不至于如此”
修路自然是很麻煩的事,尤其古代,若非大城市,等閑是沒幾條路的,幾乎都是人長久經過,約定俗成的小徑。
但這里又多雨,若不將路修得規整些,恐怕容易出事,故而朝廷多次撥款下來,專項給江南幾州修路。
李執如此這般解釋了一通,樓滿鳳倒還沒什么反應,沈荔卻放下酒杯:“那王知府恐怕”
太子沖她點頭:“沈掌柜一點就通。王攀已經押送進京,多半是要流放煙州!
喬裴夾在中間,一語不發地喝酒吃菜,動作姿態極為優雅,對他兩人的啞謎半點不好奇。
樓滿鳳卻坐不住了,腦袋一左一右地轉著,問:“什么?什么意思?為什么那姓王的會被判?路難走了一點,做什么判他流放?”
他的思維方式和當下許多人一樣:“路修不好,原因總是很多,有時是沒錢,有時是沒人——畢竟咱們大慶不好私發徭役,也不能全怪知府吧?”
沈荔搖頭:“江南一向富庶,雖然重稅,但不會比蘄州、煙州這樣的地方更差。不說師傅這院子外面山腳下的路,城里的路總不該遲遲還修不好。”
“加上”沈荔笑笑,沒把話說下去。
加上,太子親臨。如此貴重的身份,可見事關重大,便是臨時抱佛腳也不該如此。都這樣了還不修路,唯一的解釋便是覓州府里真的沒錢。
江南膏腴之地,堂堂一州府衙,怎會沒錢?
一州稅收加上朝廷撥款的體量,又花到哪里去了?
沈荔只是略微一想,都能想出無數駭人聽聞的緣由。搜刮民脂民膏以肥私人,那都是其中最不要緊的一種可能了。
她能想到這一處,是李執都沒有想到的,看向她的目光愈發欣賞:“正如沈掌柜所說。那王知府幾次三番將修路修橋的經費貪墨,卻不忘征發徭役——沒有錢,光是征了人去做什么?后來去查,發現他還不止做了這點事”
說到這兒,他話語一頓,面不改色地轉移話題:“雖說一直覺得沈掌柜聰慧過人,今日一聽,原來還遠超我的想象。談吐才智,遠非尋常人可及啊!
李執也許不是故意這樣說,但沈荔卻沒法解釋。
她也無從解釋,因為一個普通的食肆掌柜,是沒辦法從幾句閑話里推斷出江南官員生死的。
這不是智力決定的,而是信息量。
作為一個現代人,得到了本地道路問題沉疴頑固、財政富庶頗有盈余、太子親臨仍未有改進這幾條信息,很容易就能推斷出地方官大概率存在問題。
這是因為現代教育對人的思維有了系統性的培養,接收信息的渠道又太多、太全面,對事物的判斷,下意識就能觸及古代尋常百姓很難抵達的深層情況。
如果當真是一個普通的食肆掌柜,又是農戶出身,不說別的,識字就已經是一大問題。
整合信息對地方知府的處境進行猜測,更是難上加難了。
否則談及古代的聰明人,又怎會都提名謀士,而非學者呢?
謀士謀士,講究的就是從多方信息中提取最重要的內容,進而推斷出眼下情況。
這在沒有互聯網、沒有手機,通訊極度困難、數據獲取極為模糊的古代,的確是最頂尖的聰明人才能做到的事了。
見她沉默兩秒,喬裴便自然地接上話:“我往日去店中,也和沈掌柜說起過一些朝中大事,未曾遮掩。想來正是因此有了猜想吧!
既然有了臺階,那不管這臺階好不好下,都得趕緊下。沈荔連連點頭:“原來如此,我是聽喬大人說起過,才有了個印象。我足不出戶,哪推斷得出這么多事來?”
不管李執信不信,反正她是把這個話堵上了。
沒有實打實的證據,他也不可能腦洞大開,想到那么荒謬的地方去,最多覺得她天資聰穎。
不過嘛
沈荔看向旁邊的喬裴。
“倒是多謝喬大人提起這一事!彼徽2徽5囟⒅鴨膛岬膫阮仯叭舴侨绱,我自己都要忘記了!
一番話,說得意味深長。
結果喬美人又不看她了,長睫虛虛掩映著,將原本就細白的臉龐襯得宛如羊脂白玉:“無妨。”
沈荔抬起手腕,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美人垂眸,自然是無比誘人。他相貌清俊,平素無甚表情,顯得凌霜傲雪,冰清玉潔。
這時倒有些別樣的柔婉。
況且喬裴不僅皮相好,骨相也好。微低頭時,柔滑線條從脖頸到下頜,渾然一體。
讓人疑心摸上去是不是也如美玉一般,觸手生溫。
‘啪’的一聲輕響,沈荔將酒杯放回桌上。
剛剛打圓場那么會說,現在又不好意思了?
光是看他這樣的反應,旁人恐怕都要搞不清楚,誰才是被騙的那一個了。
第66章 對峙
這天一大早, 沈荔帶著釀好的酒去朱夫人家。
從雙方達成共識那天起,朱夫人便未曾派人打探過釀酒的進度。即便只是著人去池月院子里看上一看,都從未有過。
如此信任, 沈荔自然省得。
她師傅剛一點頭,說這一批還算合格,沈荔就帶著東西上門了。
剛拐彎,就見朱府門口圍著一圈一圈的人。
她好說歹說擠進去兩層, 才發現最里邊兒有人正在跳腳。
沈荔沒看清為首幾人的臉,就聽到他們叫囂:“朱曼婷, 我最后給你一次機會!趁著我心情好,你把你那些酒低價賣給我們,這事就罷了;否則,這江南不會有地方買你們家的酒!”
說話這個人姓邱,正是那收買了朱家酒方的人。
沈荔此前也聽朱家人說過,應當是煙雨樓少當家邱奮臨。
她對這種級別的商業競爭接受良好, 其實不僅是她, 朱夫人自己事實上也接受良好。
其中最讓人惱火的無非是作為二女婿卻背叛朱家的吳氏, 不過更糟糕的, 朱曼婷又不是沒見過。
總不會有人以為她從一介寡婦一步步做成江南著名的富商巨賈,靠的全然是忠貞不二的品質和謙虛溫婉的德行吧?
沈荔心知肚明,因而之前也沒有太過擔心。
不過今日聽這話,這邱老板,似乎還能控制酒的銷售渠道?
她正想著, 朱夫人就發話了:“邱少東家此話雖然有, 不過酒這東西對我朱家, 畢竟只是錦上添花,做不成也無妨。倒是邱少當家自己, 要抓穩得來不易的機會,才是最緊要的!
邱奮臨原也不是蠢人,脖子一縮,大約也是想起朱家還有其他產業,釀酒只不過是近來才打算涉足,卻沒能十分成功的一項而已。
但回過神來,又不禁冷笑:“朱曼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誰不知道你朱家妄圖攀附,才下了血本爭做酒商?為此折騰許久,沒想到半路折戟,如今倒有閑工夫來威脅我了?”
他往前兩步,陰笑連連逼近:“朱夫人啊,咱們做生意的,都講求一個安穩和諧。能平平順順掙錢,又何必把腦袋別腰上,跟人掰腕子呢?”
“你說你,明明有過機會,卻眼睜睜錯失了去。就算得了許可開了酒行,又有什么用呢?”
酒行許可?
沈荔眨眨眼,一聽這詞,便立刻想通朱家問題的關節所在。
她在江南呆這幾個月,對市面上行情也有些了解。
朱家主營業務有三項,一項是大姑娘朱鹮掌控的瓷窯、繡坊。這兩處主打精品,出品的瓷器和緞子量都少,但金貴。
一套簡單的茶具動輒動輒八九百兩銀子,上千兩也是輕而易舉。
當然,也有一些普通的瓷窯繡坊,里頭出品些平價的成套瓷器和棉麻布料。
這些大多要往京城、西南邊陲、又或者煙州等地供貨,總之銷路甚廣,是不用愁的,
第二項是朱夫人手中掌管的各色商行。
不論是在京城都開著分店的百年老字號凌云閣,還是南邊最著名的銀樓鳳求凰,都在朱曼婷手里攥著。
其三自然就是朱家名下的各大農田莊子,供給她們一家四口吃穿用度不說,還能有不少結余。這部分蔬菜瓜果,質量過關的就先一步轉賣給凌云閣,若有剩余,就賣給其他酒樓。
看著似乎不多,但每年算下來進項也不少。
即便如此,朱家在整個江南富商圈子里也不算是最頂級的。最最頂級的,應當是北安侯夫人魏桃掌管的魏家一族。
她雖是名義上的掌權人,但畢竟遠在京城,江南這里頭的生意大多是她哥哥——也就是樓滿鳳的親舅舅魏槐在操持。
沈荔同這位魏槐見過幾次,那是個外表相當粗獷的中年男人。
看著倒有幾分胡漢混血的味道,粗野不說,很難叫人覺得他跟那精雕玉砌的小少爺樓滿鳳有血緣關系。
不過他看起來大大咧咧,做生意卻細之又細。尤其魏家在江南一帶經營不少礦山。貴的有翡翠玉石,便宜的有建造園林屋舍用的石塊,都由他們開采販賣。
開采礦山,非精細周全之人不能干的。
更不用說幾乎開遍全大慶的魏氏錢行,這些都是不必提的。
若說魏氏是頂層上流人家,朱家算是中上流,那么這邱家就只能算是中流。
他們家雖然人丁興旺,但有能耐的卻不多,手頭上最有利的,仍然是早年間祖輩傳下來的酒行。
大慶朝因著糧食不足的緣故,對釀酒一行的把控相當嚴格。
若只是私下釀酒,偶爾上市場賣一賣倒還無妨;但要像朱夫人或邱家這樣大批量地釀造、售賣,那就涉及到糧食的大量吞吐。
若沒有朝廷的許可,是絕不能成行的。
即便是酒樓采購,也不能直接接觸酒坊,而是要通過管控嚴格的酒行來達成交易,就是為了防止酒坊見錢眼開,私下多釀酒賣給第三方。
且不同等級的許可,所需條件也完全不同。
如朱家頭一回申請,以朱家家底和名聲作為保證,讓朝廷相信她朱曼婷有能力托底,即使把糧食挪去造酒,手里依然不會少了供應江南吃用的份,這才能批上一道丁等許可。
丁等許可,意味著每年酒行的吞吐量受到嚴格限制,等酒行銷量穩定且日漸滿足不了需求,才有資格進一步申請丙等、乙等、甲等。
且不同的酒行之間,等級是不互通的。也就是說同屬于朱家的酒行,也可能出現四個丁等兩個甲等這樣的情況。
這也是為什么邱家堪稱一家子敗家貨,卻仍然尾大不掉熬到今日,還有力反咬朱曼婷一口了。
畢竟邱家手里大大小小幾百家酒行,遍布江南各地。放在現代,說是唯一最大技術壟斷商,也不為過了。
原本按朱夫人計劃,她朱家新成立的酒行只有幾家,名聲微弱、渠道狹窄,自然比不過邱家多年積攢。
但有了獨特酒方,就能一炮打響,從市場中撕扯出一道口子來。
加上朱家有凌云閣、銀樓、瓷窯等等其他產業輔助,總能讓酒行慢慢立起來。到那之后,慢慢推動雙足鼎立的格局形成,朱曼婷自然有信心應付邱家。
眼下酒方被偷,沒了這個優勢不說,反而還要被低價收購手里所有的存貨。相當于費心費力替人做了白工,實在是恥辱中的恥辱。
再轉念一想,若是咬了牙把酒留在手里慢慢賣呢?
這想法只是一瞬,沈荔立刻就知道這不可能。
她見過朱夫人手里的方子,也知道那釀出來的必然還是低度酒。低度數的白酒沒法長時間窖藏,因為酒精揮發的速度很快。
越是揮發,酒味越淡,酒體越是發酸。
到最后,就只剩下變質的液體。
不能久放,就只能抓緊賣出去,卻偏偏讓邱奮臨掐住酒行的命脈,如今朱家的處境不可謂不艱難。
不過——
“如何,朱夫人,還要同我叫板嗎?”邱奮臨神態囂張,“若你求饒,我不是不能在每壇酒的單價上,讓你一兩分的!
沈荔明白的,朱曼婷和邱奮臨必然也明白。
兩人目光在空氣里碰撞出火花。
朱曼婷雖然性子被魏桃親口批了直率暴躁,卻也不是個不能忍讓的。商場之爭,從來都是如此,誰占了上風誰便得利。
其余人再不甘愿,也要割出血肉以保周全。
即便是她,還曾經給三女兒取名朱貞,來獲得何氏一族的信賴。
情勢所迫,退讓一步也未嘗不可。
朱曼婷心里近乎冷酷地想著。
為了朱家,為了自己掙下來的家產和三個女兒,她可以無限度的退讓。她可以將朱夫人這個身份,永遠放在朱曼婷這個名字之前。
但就在這時,清脆的女聲插入了他們的對話:“朱夫人,我來送酒了!
朱曼婷一下抬頭看去。
沈荔站在人群里,笑容恬然,提著一個籃子沖她招手,像是完全沒聽到剛才的爭執一樣。
她若無其事,朱曼婷看著她的笑容,卻不由得心里一松。
沈荔做事總是一心要做到最好,她既然當真來了,那便是說,新酒確然是釀好了?
方才被邱奮臨逼到極致,到了這樣的危急時刻,卻忽然被人撐了一把。朱曼婷做慣了擋風遮雨的頂梁柱,沈荔帶給她的感覺陌生,卻實在美好。
“這又是誰?”那邱奮臨忽然被打斷,立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莫不是你在外頭生的?”
朱曼婷兩眼如刀射過去:“閉上你的臟嘴!”
邱奮臨被她瞪得又是一縮:“還在這裝模作樣你都死到臨頭了!朱曼婷!”
他壓根沒把沈荔放在眼里。這樣年輕的姑娘,多半是朱曼婷手里釀酒工坊的人。
說來也是她活該,盡找些女子做工。
朱曼婷這種鋼筋鐵骨的母老虎,整個人世間有這么一只,那都是菩薩不長眼,把人從鎮妖塔里放了出來,怎么會有第二只?
君不見,她的二女兒就被自家夫婿給哄得團團轉。
若非如此,他邱奮臨又豈能拿到這張酒方、將朱家打了個措手不及?
不過嘛,貓抓老鼠,又何必急于一時?
邱奮臨樂呵呵地打量朱曼婷臉色,她神色越難看,邱奮臨就越高興。
往日他都是被這朱夫人壓在頭頂啊,哪成想,還有今日這般快活?
“朱夫人,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若是你執迷不悟,那我邱家酒行,恐怕也要斟酌著收你家的東西咯”
他湊近些,故意壓低聲音道:“等到那時候,就不是你求一求我,能解決的事了!
“朱夫人何必求你?”
沈荔上前兩步,人已站在朱曼婷身前:“倒是邱掌柜,怎么還有時間在這兒,跟我們閑話?”
“你說什么——”
“若我是你,這時就會守在酒坊,一步都不敢動。”她微笑著,目光卻極冰冷,仿佛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那可是邱家起死回生的法寶,難免有人起了心,往里頭放些不能下肚的東西,混在一起”
“若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邱家還能翻身么?”
邱奮臨悚然:“你敢下毒?你竟敢?”
沈荔笑而不語。
這批酒對他太重要,示好不得損失。邱奮臨手都在哆嗦:“你、你們都給我等著!最毒婦人心,我算是見識了!這批酒釀完,我要你們好看!”
語罷,搖搖晃晃上了馬車,馬不停蹄地往自家酒坊奔去。
朱曼婷站在原地,看著邱奮臨被她三言兩語喝退,默然兩秒,問:“你下毒了?”
沈荔眨眨眼:“我騙他的!
朱夫人搖頭輕笑:“我就知道。”
兩人一路進了廂房,立刻有人送上備好的茶水點心。
沈荔用了半盞茶,才聽見朱夫人慢慢道:“今日雖然能將他喝退,但等這批酒出來,朱家酒行恐怕也確實站不住了!
沈荔倒是很能解,這無非就是名聲和渠道的不統一。酒行能大批量銷售,卻無奈成立時間太短,名氣不足,不管是其他酒樓二次采購,還是嗜酒之家自己買來解饞,都不會以朱家酒行作為首選。
沈荔若有所思:“如此,自然還是要眾人知曉朱家酒行,再說其他!
朱曼婷苦笑:“沈掌柜是想將朱家酒行的名聲一口氣打響?我不是沒有想過,但那也只是在一開始,酒方沒有泄露的時候!
若酒方沒有泄露,朱家酒行自然是好做的。一面有凌云閣緩慢反哺引流,一面有朱家現金流支撐,更重要的,是還有一款滋味不錯的新酒。
“再說,就算是那款酒方,也絕沒有好到讓天下人趨之若狂、讓邱家不得不上門求購的地步”
朱曼婷說到這兒,話音一頓,幾乎是不可思議地抬眸看向沈荔。
“沈掌柜的意思是”
她的目光從沈荔身上,轉而落在她帶來的那幾壇酒上。
沈荔頷首:“天下人趨之若狂、邱家走投無路,上門求購”
“朱夫人,我倒很想見一見,你所說的這般景象呢!
朱曼婷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她原以為沈荔是極為謹慎周全之人,做事走一步看十步,如無萬全把握,便不會輕易出手
卻不料,她還有如此張狂無忌、傲慢睥睨的一面。
那是一種由心而生的自信與傲然,絕無半點矯飾或虛張聲勢。
她這樣說,是因為她能做到。
如此而已。
朱曼婷看在眼里,心中猶如火燒。
“好!卑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道,“不瞞沈掌柜所言,我也想見一見這般景象!
她既然點頭,就是愿意繼續合作的態度。
沈荔對此很滿意。雖然她一個人單干不是不行,但有朱家幫忙,當然是更好的選擇。
朱曼婷豪情萬丈,一時間竟有種重回二十出頭,和夫君一道白手起家的氣概:“沈掌柜,你說,你打算怎么做?我都支持!”
接下來是先采購一大批原料?還是雇百來個工人?還是再收購二十家酒坊?
朱曼婷很是期待地看向沈荔。
沈荔抿唇一笑,頗為羞澀道:“那就先去路邊擺個攤吧!”
第67章 新酒
沈荔所謂擺攤, 不是真的要隨便找條路坐下來賣酒。
江南夜市文化發達,尤其市中心兩河地區,幾乎能燈火通明達旦。
這里畢竟魚米之鄉, 光是這幾個月呆下來,沈荔就能感覺到當地百姓的生活水平要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比起京城也不差。
夜市的管也相對寬松,因此往往從傍晚天剛剛黑就已經開始, 直到夜色深重才意猶未盡地結束。
她問了朱夫人,挑了一處最為繁華的夜市, 很快租到一間小小的鋪子。
這夜市形狀大致是個十字,路邊全是攤位,攤位背后則留給小商販們存放貨品、也有食鋪在后面擺上桌椅板凳,供客人坐下來歇腳用餐。
至于白天,這一片撤出去以后,空缺下來的鋪子又留給白天的商販用。
這其中也是有講究的。來夜市擺攤的, 往往并不指著這個點子小錢過活, 只是作為日用的補充。
而白天的鋪子營業時間長, 拿來做正經營生也是過得去的。
沈荔的攤位就在十字路口的東南角, 人流量最大,租金也最貴。
夜市雖說是歸街道司管,但里頭也摻雜不少其他權勢家族的勢力,做得太顯眼了惹人注目,難免槍打出頭鳥。
所以盡管有朱夫人撐腰, 沈荔還是按照市價交了租金。
“一天三百文, 這個價可不低!彼χ鴵u頭。
喬裴在一旁收拾攤子, 聞言平靜道:“沈掌柜若是嫌貴,我可以幫你去談一談。”
“真的嗎?”沈荔的笑容更盛, “宰相大人幫我談夜市價格,這還真是大材小用!
原本喬裴說要一起來,她還有些擔心這位一看就貴氣十足的喬大小姐,對桌椅板凳、收拾食材之類的雜活很難上手。
卻沒想到他干起活來,倒是動作麻利,不用多說,一點就透。
爐子是托了朱夫人,專程請人打的長方形碳爐,因為工匠的手沒那么快,一時半會兒沒有鐵網,只是光禿禿的爐子。
如此,對火候的把控更要小心。
換做正統的西餐廚師,用多了火候隨心掌控的各種儀器,都難免束手無策。
不過沈荔從早餐攤干到燒烤鋪,再重新開起真正屬于自己的餐廳,倒不覺得麻煩。
“那是當然,我們家大人可不是那等子不食人間煙火的紈绔貴公子!闭漳靡獾。
沈荔瞥他一眼。
也不知道在拿話點誰。
照墨和沈荔見多了后,不免相熟起來,話也多了。
這時也沒注意喬裴的神情,一個順嘴就說:“自家宅子里也沒幾個仆從,幾乎事事都是親力親為,我們家大人啊,跟別人不一樣!
喬裴不想聽他替自己賣乖,問道:“梧桐街的鋪子,租金多少呢?”
沈荔看他是真心發問,便想起這個人隨手拿二十兩銀子出來買她胡說的菜,都面不改色。
想來照墨的話雖然是真的,但這位喬大人財大氣粗、視金錢如糞土,多半也是真的。
又或者說,他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視金錢如糞土。
她于是解釋道:“沈記位置已經算好的了,擴建之前的大小,做一個胭脂鋪或者綢緞莊子已經足夠。但租金也不過每月一兩銀子——就這,都算是高價了!
一兩銀子也就是一千文,折算下來,一天也就三十文出頭。
喬裴若有所思:“既然能開到這個價,只說明這夜市上的攤位,生意的確很好。”
他推斷的不錯,沈荔的燒烤攤剛支起來沒多久——甚至還沒把菜擺出來,就已經有人尋來問價了。
攤位雖小,但兩邊都有菜價,葷素都串在竹簽上,一覽便知。
火爐在正中,無論從哪邊過來的客人,只需挑好菜遞給沈荔,就可以去后邊兒小桌邊休息,等著上菜了。
不過她的標價不低,素的六文,葷的十文,都趕得上沈記在京城賣面的價錢。
所以來問的人雖然多,卻沒幾個真正點了菜吃的。
“一串上頭也就那么幾片肉,還賣那么貴”
“是啊!有這功夫,我不如自己去買個一斤豬肉,回家燒來吃呢!”
諸如此類的話不少,但沈荔沒半點求客人留下的意思,只是笑著送走一波又一波來問價的人。
喬裴也不著急,在一旁陪她坐著。
偶然往他那頭看去,腰背依然挺得筆直,坐在喧鬧夜市間,便像雨中翠竹,格格不入。
不多時,去幫忙交租金的紅袖和周雨也回來了。
一見攤位前頭冷冷清清,周雨有幾分替她著急:“沈掌柜,要不我去前頭幫你拉些客人來?”
說著,還往上擼了擼袖子。
紅袖:“你這是想去抓兩個客人回來吧?”
“要你多嘴!”
沈荔搖頭。先前也說了,她的攤位位置并不差,游人很多,并不缺客人。缺的只是頭一個吃螃蟹的明智之人。
還好她今天備的菜不多,燒烤攤子準備起來不麻煩,一個爐子就足夠,但菜最講究新鮮。
況且南方的夏天,露天放著,今天賣不出去,明天肯定是用不了了。
俗話說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沈荔對自己一般是大膽期待,小心行事。在客流量沒穩定下來之前,她必是不會一口氣備太多菜的。
正想著,眼前落下兩道陰影。
她一抬頭,便見樓滿鳳和李執兩人,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這兩人有意打扮低調,都穿了不引人注目的深色衣衫,只是臉長得太好,多少也算一種煩惱。
即便是頭頂玉冠摘了、折扇藏了,腰間玉佩也換成了平價款,但有那張臉在,就通通是頂配。
要沈荔來說,這兩位,再加上身后的喬裴,和遠在京城的周釗,四個男主角哪怕身披麻袋,都是引人注目的。
光是現在站在這小小燒烤攤前,就已經引了不少男男女女,往這邊打量。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江南風氣如此,對美人的追捧更是不得了。
還有大膽的小姑娘往這一頭拋來香囊,被這兩人身邊的隨從盡數擋下。
樓滿鳳大約也是習慣了如此受人矚目的姿態,左右揮揮手,笑瞇瞇將折扇一振,發絲在微風中飛揚,端的一副風流倜儻模樣:“沈掌柜,可開業了?這些一道算錢吧!
話語生疏,卻在折扇遮掩下,俏皮地沖她眨眨眼。
沈荔忍不住一笑,接過他遞來的一把竹簽,分門別類按烤制時間長短放好:“如此,就請公子到后邊稍等了!
李執做不來他那樣情態,只是拱手沖沈荔一笑,抬腳和樓滿鳳一道往后面走去。
人群卻不由得發出遺憾的長嘆。
這些小攤的桌椅板凳都在后邊擋著,一來,是讓客人不至于在大庭廣眾之下吃東西;二來,也是把路面騰清,方便行人走過。
雖是好意,這時卻阻礙了他們端詳兩位的容顏啊!
不過,也有人靈機一動。
若是為此,買個幾串又有何妨?就當是自己上當受騙也行嘛!
登時,沈荔這燒烤攤前生意又多了幾單。
“嘖嘖,美色誤人!”
“兩張臉就把荷包騙得干干凈凈,如此行事”
有人風涼話沒說完,鼻尖就涌上一股霸道的香氣。
只要是逛過夜市、小吃攤的都知道,夜市一霸,那絕對是各色燒烤、
明火烤制,油香四溢,再加上復合的調味料,那香氣能讓周圍所有食鋪黯然失色。
哪怕是在景區,明知道東西并不會好吃,也會為那絕對不正宗的烤羊肉串,付出十元乃至二十元一串的代價。
眼下,同樣如此。
江南夜市終歸以各色面食湯點為主,也有些蒸菜燉菜,放在熱鍋里煨著,如此便不需要現點現做,客人付了錢,端一碗就走更加方便。
但若要論香氣的統治力,那必然是比不過燒烤攤的。
五花肉片得極薄,腌制入味,也不知用了什么料,剛一放上碳爐,便被底下的炭火烘出令人目眩神迷的香氣。
更不要說那肥肉間的油脂全被烤出來后,滴落在炭火之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嗅覺與聽覺的雙重享受之外,再一看那肉,邊緣焦脆,內里卻柔韌多汁,油脂咕嚕嚕往外冒。
各色香料在其中,交相輝映,儼然一支誘人的香氣之樂。
不為美色所動的幾人,忍不住面面相覷。
“這、這,要不買一串試試?”
“就那五花肉吧看上去太誘人了!”
“一看你們就是不會吃的!顯然是整條的烤魚更鮮美多汁!”
“什么?!你這家伙,實在討打——”
吃著吃著,便有人覺得嘴里少了些許滋味,探頭來問:“掌柜的,您這攤上有酒賣么?”
雖不知道為什么,那幾個老客?投冀羞@攤主為掌柜,不過眾人從善如流,也跟著這么叫起來。
便想著,若是沒有也無妨,誰讓這兒東西好吃呢?
大不了去其他地方買些,再過來坐著喝就是了。
卻不知道沈荔就等他們問了,聞言點點頭,一抬手,紅袖便送過去一壇酒。
因只有一桌點了,便只送上一壇。旁人看了倒也好奇,畢竟東西好吃,應當酒也不錯才對。
但蓋子一揭,卻沒有叫人如預料般聞到濃郁的酒香。眾人正覺得失望,四散開去,便見那桌人倒出四杯到白瓷杯里,紛紛一愣。
“這酒”
原本都退開了,這時又好奇起來。一眾人又探頭過來,仿佛什么鬼鬼祟祟的群居動物:“怎的是這樣的顏色?”
不說別的,這酒既不微黃,也不米白,雖然澄澈透明,卻也不是完全的無色,而是淺淺的微紅,仿佛有些粉紅了。
酒液落在白瓷杯中,如美人面龐,雪白羞怯,實在美不勝收。
小小一口,冰涼甜爽的酒液在口中迸開。風味不必說,只看色澤便知道當是往果酒那頭靠的,細細品味,應當不是櫻桃、水蜜桃、荔枝之類常用的水果,果香更淡,倒像是無花果?
最叫人驚奇的,卻還是這酒的口感。
“很很痛快!”頭一個喝下去的人只說出這樣一句,“這口感,若說辣,其實并不覺得多么醉人,但說不辣”
“倒還是蠻辣口的!”同桌人補充,“不是那種火燒火燎的辣,而是一種”
“仿佛是無數的小泡泡,在嘴里炸開花一樣!”
這樣的形容不說好不好喝,卻實在很少見。許多本不愛喝酒的人不免也買了一壇來嘗試,只覺得和一桌子燒烤配上,簡直再合適不過。
燒烤味重,油香四溢,這酒卻清淡爽口,又是無花果風味,一口下肚,便只剩微甜泛酸的果味在嘴里。
“不說別的,我看倒是很開胃!”有人便說,“倒該給我爹買一壇子去,他一到夏天便不愛吃飯!”
這話一說,其余人也紛紛點頭稱是:“正是呢,若是將這酒放窖里藏著,用飯之前拿出來,冰冰涼涼來一杯,那滋味——”
“沈掌柜,這酒可還有多的?沒有也不礙事,總能提前訂吧?”
一眨眼,沈荔手頭現有的酒便賣得一壇不剩,其余還有堅持要訂的,都叫紅袖記了名字住址,一人收了一兩定金。
見她生意好,李執自然高興,但他思慮周全細膩,不由擔心起以后沒見影的事情來。
“這酒雖然新奇,同夜市小攤也確實般配,但對如今最好飲酒的人來說”幾人在后頭遠離人群的地方坐下,李執斟酌片刻用詞,才慢慢道,“到底有些,不夠醇厚!
如今大慶最愛飲酒的,一則北疆居民,因為天氣寒冷而飲酒之風盛行;二則沿江沿海的百姓,萬般陰冷潮濕,須得喝酒才能去去濕氣;三則江南文人,不必說,飲酒是多么風雅的一件事,便是少了筆墨,也不會少了酒。
起泡酒雖然口感獨特,確實能叫人立刻記住朱家酒行的名頭,但圖新鮮的這一批浪潮過去,似乎就會很快銷聲匿跡,只是一時的流行
“怎么會呢?”
沈荔接過喬裴遞來的手帕,將額頭汗水擦去。
她在炭火前站了一晚,臉頰烤得通紅,還多少有些灰黑印記,實在算不上體面。
眼睛卻仍熠熠發亮,燦陽一般。
喬裴看著她,便想,那夜秋雨,兩人初見,她也是這般
倒不該讓這些人看了去。
“殿下顧慮周全,事實也確實如此!彼χf,“若是僅靠這一種酒,自然難以立足!
“但我不會止步于此。”
沈荔臉龐微抬,神情怡然自若:“我還能做得更好。”
第68章 朱氏酒行
“雖然只是擺個攤子, 但的確不輕松啊”
不過幾日,照墨便發出如此感慨。
夜市攤子看上去是要比沈記小上許多,更不必說凌云閣、奎香樓那樣的大酒樓。然這幾日下來, 他卻半點不覺得愜意。
提前準備食材自然是辛苦至極,且沈掌柜在吃之一道上,一貫是不肯將就,這不僅僅是說要最好的材料, 更是說要料無數道工序。
不管是誰看了,都要說這錢該叫她賺。
“沈掌柜, 今天也是老時間開攤?”有幾個青山書生過來,手里提的赫然是朱氏酒行的壇子,“我們這兒也是老樣子,留個座啊!”
沈荔點點頭,笑道:“倒是諸位,又去光顧朱氏酒行了?”
書生們嬉笑:“是啊, 總歸沈掌柜的酒也是從那兒進, 咱們便省您一回事了!”
之所以有這樣一說, 是因為沈荔從開賣酒那一日起, 便聲稱這酒是從朱氏酒行進的。
按她跟朱夫人的契子,只要賣出的酒是她的新酒,那么便對半分潤利益,旁的酒則不算在其中。
這也是沈荔斟酌后定下的,原本她這里的宣傳作用必然是帶動了朱家所有酒的銷量, 但因為她不打算參與任何經營工作, 所以在這一點上讓了步。
但朱夫人誠心合作, 也不想她以為自己得了便宜就傲慢,反而把新酒部分的利潤給她多劃了些。
最開始還戰戰兢兢的, 怕沈掌柜翻臉,但從朱氏酒行買的次數多了,見她也不介意,便直接提著過來了。
沈荔確實也不介意——都是要到她手里的錢——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坐下。
哎呀,可愛的小錢袋子們。
她將一批點好單的菜放上火爐,一面翻動刷料,一面和身邊的喬裴搭話:“喬大人沒有公務要忙嗎?”
這人天天來夜市不說,最近幾天更加猖狂,白天提前準備材料的時候也總見他在面前晃蕩。
總覺得,有點格外的黏人?
喬裴搖頭:“不要緊的!
照墨閉著嘴不說話,在前面忙東忙西,生怕沈掌柜問到自己。
天地良心!他可沒有大人那樣的定力,睜著眼睛說瞎話。什么不要緊,分明是很要緊,只不過對大人來說
這公務再要緊,似乎也沒有沈掌柜一句話來的要緊。
若是如此,這番邏輯,似乎也沒有什么錯漏
他一時也有些不大說得上來。
“我還以為你會覺得擺攤不是什么體面的事!鄙蚶笮Φ溃爱吘箚檀笕饲甯哐艥,喏,白衣都被灰弄臟了。”
喬裴順著她手指看去,不由失笑,撣了撣灰,見沒什么效果,便也泰然自若地不再擦拭:“我見沈掌柜動作麻利,想來不是第一次做!
“既然沈掌柜并不扭捏,我又何必越俎代庖?”他抿抿唇,最終還是道,“只是有些好奇,沈掌柜以往,究竟是以什么謀生?”
雖然他知道沈荔身份不一般,只說心性,便和他所見的大慶人相去甚遠。但究其行事,倒也能融入進眾人之中,至少能排除許多荒誕的猜測,確定【她】必然是人的身份。
那么,她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在此之前,她又是做什么的人呢?
沈荔瞥他一眼。
他最好問的是農戶女沈荔,而不是她這個沈荔。
不過嘛
“自然是,什么都做!鄙蚶舐掏痰溃爱吘挂,要錢,面子便沒有那么重要了!
要說她頂著米其林二星的旗號去推早餐攤賣包子,丟不丟面子,答案是不必多說的。即便沈荔自己能調整好心情,卻也不能說這是對她職業發展很有益處的事。
收入驟減、環境也不那么體面,更不用說勞累的程度。
“后來也做別的,比如夜市!彼f,“夜市會好些,至少不用起那么早,但依然算不上什么好出路。”
為了方便,她在敘述時減去不少細節,只說是沒上京城之前曾經做過的事。
“有時也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就這樣干一輩子,究竟還能不能做到最初想要做到的事!
沈荔說著,難免陷入回憶里,眼中閃過柔和的光,“當時是很煎熬,但如果能看到現在的我”
說到這里,一時恍惚,才回神想到自己已經不是那個等著參加米其林頒獎晚宴的自己,而是大慶的沈記掌柜。
喬裴見她忽然頓住,適時地出聲:“這樣的經歷,卻叫沈掌柜練出那樣好的手藝可見天賦過人!
沈荔盯著他看了片刻,看得喬裴挪開目光,才微笑起來:“多謝喬大人贊賞。”
閑談也只是一會兒功夫,很快,沈荔的攤位前又圍滿了客人。有的自己在外頭買了酒帶來,有的則依然在她攤子上點。
但不管是備好的酒還是菜,都消耗很快,一眨眼便賣得空空如也。管中窺豹,也能看出沈荔的忙碌。
燒烤攤前的忙碌,和京城酒樓的忙碌又是不一樣的。
酒樓里,她已有相當的地位和下屬,即便依然每日守在灶間,倒也不像沈記剛開張時那樣左支右突、手忙腳亂;
燒烤攤前,沈記的跑堂賬房都不在不說,只是區區一座夜市小攤,露天席地站在攤前招徠客人,如何能與酒樓相比?
但她總是如此甘之如飴。
喬裴對自己的判斷,總是有些信心的。一個人到底是偽裝鎮靜,還是確然心境平和,很難完全掩藏。
無論是在地位尊崇的京城三大酒樓之一里做掌柜,還是在這一架小攤前忙得渾身油煙,沈荔看上去總是分毫未變。
便是再急躁的人,見了她,也會從心底感到一絲平和欣悅吧?
夜色愈濃,來夜市的人更多了。沈荔攤前客人來來去去,有不少都從朱氏自己帶了酒來。
這不,不遠處又有人拎著“朱氏”的酒壇過來。但這回掀開壇口,噴涌而出的香氣卻格外濃重霸道,不像是無花果起泡酒那么清甜。
“這位兄臺,你這也是從朱氏酒行買的酒?”有人吸了吸鼻子,“這味道倒是從未聞過”
“是呀,前幾日去時,也只覺得除了那起泡酒,旁的都是平平,怎么從未見識過這樣的好東西?”
帶酒過來的人笑道:“沒見過吧?我也是昨天去湊巧買上的!
說著,將壇子傾斜,酒液從中流出。
那酒液香氣綿長不說,且又額外有一股別樣的熟悉香氣。
“這是花香?”有人便問了。
“是呢!可別小瞧了這酒,要收集夏夜曇花,一片片剝下來洗凈晾曬,再入美酒浸泡,足足一百二十片花瓣,才能泡出這樣一壇!”
究竟是不是一百二十片,他自己倒也記不太清楚,但眾人投過來的艷羨和贊嘆,無疑叫這帶酒來的客人,胸膛更往上挺了幾分。
“說來也怪,無花果這壇不是不好,跟這攤子上的燒烤搭配也是絕佳美味!彼野蓛上伦,笑著說,“不過我倒覺得這新買的曇花酒,跟烤出來的肉和菜更加般配許多呢!”
“只有曇花酒?”旁人咋舌,“如此豈不是產量極少?”
“那倒不是,也有些旁的,往日那些桃花酒梨花酒都有,我想著入了冬,恐怕還有梅花酒呢”
各人口味不同,有人覺得起泡的清爽口感與燒烤更配,自然也有人覺得醇厚的酒就很好。
不過這曇花酒只看模樣、聞香氣,也能辨出是一款上好佳釀。
酒液清澄如泉水,香氣幽微卻綿密,久久不散。再觀品酒人面容,一壇下肚,仍沒有滿面通紅,可見此酒品質上佳,且不刺激人體。
這樣的好東西,絕不是卷入風波的朱家能研制出來的方子。
不必多想,酒方出自誰手,幾人已有定論。
照墨不自覺道:“該不是沈掌柜,一邊忙著這頭的事,一邊還不忘去山腳下鉆研釀酒,最后還”
還真叫她做出來了?
紅袖、周雨與有榮焉,在旁邊挺胸抬頭:“沈掌柜是什么樣的人物?這些對她來說,根本就不是事兒!”
沈荔聽見,頗遺憾地搖頭:“之前做起泡酒的時候寫的方子,只是每種花瓣的處方法不同,區分度不高,還不能算很完善!
聞著空氣中彌漫的濃醇香氣,以及其中一絲幽微夜曇香,照墨都有些訥訥了。
他扭頭看向一旁不說話的喬裴。
大人,您倒是也說點什么呀!
這沈掌柜,能耐是大,但說起話來也忒氣人了些
喬裴卻很平靜,細細一看,幾乎有些所應當。
其實他也并不懂其中難度,釀酒做菜,經商之道,他統統不懂。
但沈荔沈荔做出任何成果,說出任何話,有任何叫人難以解的天才之舉,都是很好接受的。
因她從來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不管是操持沈記、凌云閣,還是與樓世子、薛小姐這些身份地位較她而言高出許多的人交往,她總是、總是不那么在乎。
禮儀禮節倒也周全,只是,她并不總是需要旁人的肯定或好感。
她的心活生生的,只是做她自己。
沈荔的神采飛揚,似乎便源于這份滿不在乎,她只對她自己負責,而不為旁人的觀感所累。
叫人看了,實在是
喬裴想到許多。想到他在官場中見過的,自詡清流的官員;想到那些恣意妄為,仿佛毫無顧忌的紈绔子弟;想到大權在握,言語定人生死的帝王。
又想到他自己。
實在是不能不羨慕。
第69章 月色
京城沈記。
“是荔荔的信嗎?”
沈蓉百忙之中抬起頭來, 見門口芳姨點頭,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快給我看看!”
芳姨把信交到她手里,沈蓉連忙打開。
在她旁邊坐著的兩三個少女也紛紛湊過來。
“信上說她過得很好, 釀酒也已經學會精竅。只是江南事多,恐怕一時半會兒還回來呢!鄙蛉啬罱o她們聽。
鄭夢嬌正想說什么,就聽見下頭有客人在叫。
她高高應了一聲,扭頭道:“我先下去幫忙, 信一會兒留著啊,我還要看一遍的!”
沈蓉嗔她一眼:“少不了你的, 快去吧!”
鄭夢嬌如今在沈記,雖然掛的是客人的名頭,但有沈荔的托付,她自然產生了許多責任感。加上原本就是愛交際的性子,竟然有幾分如魚得水起來。
且她爹是聞名京城的大慶第一噴子不,言官, 若不是閑得慌, 實在也沒人敢對她指手畫腳。
眼見她快樂如小蝴蝶地下樓去了, 沈蓉將信遞給薛依依:“你先看著, 我把手里的事忙完!
說完,又和桌邊的另一個少女埋頭研究起了手里即將推出的全新口脂。
若是沈荔在此,就能認出這少女是那日賞花宴上,被嫡母當眾斥責的廖小姐廖清瑜。
在沈荔離京后不久,廖清瑜就輾轉找到了沈記口紅工坊。她認得沈蓉, 便支支吾吾地說了自己來意。
沈蓉一聽, 不由得一愣:“你是說, 你想來工坊幫忙?”
廖清瑜紅著臉點頭,手中帕子揪成一塊皺皺巴巴, 可見心里緊張:“若是不成也沒事!我、我就是問一問”
沈蓉猶豫再三,還是將她留下了。
雖說會惹上廖清瑜嫡母不快,但她既是嫡母,作為當家主母,便不可能隨意給人下絆子。
萬一被揭露,那丟的是整個廖府的臉面——她自己又不是沒有生養,怎敢壞了自己兒女前程?
更何況,她沈蓉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將人收了下來,還意外發現廖清瑜手腳麻利,在沒有精密儀器的幫助下,做出來的脂膏成分比例最是精確,又快又好。
沈蓉原本沒打算將她安排在一線做工的,都忘了原本的打算,直夸她心靈手巧。
“我往日在家中就常幫忙做事的!绷吻彖ひ槐粏柶,就羞澀笑道,“庶女哪需要什么人服侍?自己把自己看顧好就是了。”
無論是烹飪、女工、繡花,乃至按照沈蓉要求做口脂,甚至簡單地修一修桌椅板凳,她都能做,的確緩解了口紅工坊一開始人手不足的問題。
而到現在已過去幾月,梧桐街周圍的不少婦女慕名而來。
知道沈蓉手底下待遇好,工作雖談不上清閑,但給的工錢高,而且做工的都是女子,傳出去也沒什么說頭。
人一多,重復的勞動就派發了出去,沈蓉便有空和廖清瑜兩人來鉆研新的顏色、新的配方。
正說著,鄭夢嬌又上來了。她一進門就是一聲嘆氣,臉皺成一團,假模假樣地抱怨:“唉,我算是體會到荔姐姐平時有多忙多累了。”
“那些客人們問問跑堂就能解決的問題,非得叫能管事的評評——”
薛依依笑話她:“你先把你臉上的笑藏好吧!”
鄭夢嬌藏不住,頓時燦爛一笑:“我就是說著玩的,其實我心里可高興了!”
又看薛依依一味打趣她,眼珠一轉,道:“倒是我們折月客,最近許多煩惱呢!”
沈蓉一聽,將方子交給廖清瑜,自己湊過來:“什么煩惱?倒是說來我聽聽。”
她看薛依依咬著嘴唇不說話,又有鄭夢嬌笑得狡黠,心里一動:“莫不是薛家有了相看的對象?”
她能猜得這樣準,也是因為自己就有如此這般的問題。
果然,就見薛依依慢慢頷首,聲音猶疑:“倒是也有,但爹娘喜歡的”
她搖搖頭:“我卻不喜歡。”
沈蓉并不驚訝。只看薛家行事,顯然是很疼愛她,卻又能為了她的婚事,轉而不顧她這些時日的憋悶,將人留在京城,就可知道薛家必然想要她嫁一十全十美之人。
十全十美,又哪有那樣好找?
況且沈蓉以己度人,想從薛依依舉止判斷,她是否也暗暗有一個心上人時,反而覺得不妙。
若是有,如她這般,倒也還說得過去。
畢竟沈家與薛家,絕不可相提并論,她要嫁一個平平書生,她娘能跟她鬧上九九八十一天,但薛依依若有心儀之人,以薛家之勢,就是逼,也能按著頭逼出來一個十全十美的對象。
然而
她看著薛依依純然煩惱的面孔,心中笑嘆。這薛家姑娘,恐怕是半點成親的心思,都還沒有呢。
*
江南小院里,沈荔也有自己的煩惱。
手工釀造就是這樣一回事,尤其在古代,對釀酒者自身的技術、品味要求太高。
甚至于因為要釀造的是起泡酒這樣技術難度大、成品不穩定的東西,沈荔自己每回做出來,口感和香味上都會存在細微的差別。
池月倒是很冷靜:“釀酒這東西就是這樣,時間、原料、釀酒人,都會讓它的味道截然不同。你若想用這個一鳴驚人,那么已經成功了;但要長久撐起一家酒坊,那釀酒方子就還要修正!
她對失敗,仿佛是見得太多,所以并不氣餒,也不煩躁。
若要沈荔看來,自家師傅便像一塊冰,即便融化,也只是冷冷的水,一輩子也不會沸騰一般。
越是這樣想,便越是好奇那日太子來訪,她忽然的惱怒。
沈荔自忖兩人關系還算親近,便直接問道:“師傅那日對太子殿下的話語那般反應,是因為孑然一身、不怯不畏,所以才?”
若是單純的厭惡皇室,那沈荔也要斟酌一二,是否委婉地請李執以后少來做客。
池月瞥她一眼,臉色一僵,竟然一下便拂袖而去:“你自便,我出去坐一坐!
出了院子,半空的圓月余暉便更加亮白。池月的影子映在面前地上,凝實又小巧,似乎正回望著她自己
若是面對過去的池月,現在的她,能否抬頭挺胸,告訴自己,這些年來她從未躲懶、從未放棄、從未愧對過自己?
池月在院中長椅邊坐下,久久看著自己的倒影,默默無語。
她不是沈荔以為的那樣不懼皇權,只是情不自禁。聽見那樣的話,就心里煩悶。
——哪里用得著這么忙這么累?你是姑娘家,好好休息就是。
——池家女兒,你家的手藝原也不傳女,何苦自己和老祖宗對著干呢?
——女兒總有另一條出路,嫁了人,生計有夫君操心,我的月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呢!
這樣的話,她聽的太多太多。
爹說,娘說,她都得聽;后來爹娘去了,旁人再說,她就不愿聽了,于是搬到這山腳下來獨自一人居住。
池家廚藝世家,如今有門手藝的,莫不是捂得嚴嚴實實,世代家傳。
到他爹這一代卻只生下一個女兒,廚藝也好木工也好,這樣的手藝一向傳男不傳女,池家也是如此。
但池月卻知道她爹娘不是那等樂意將女兒賤賣的人家,只是她爹發自內心地認為做廚子太辛苦,實在不適合女孩兒操持。
就算是池月從小天賦異稟,對廚藝表現出莫大興趣,她爹也只是說,“學幾個菜,日后能做給你夫君孩兒吃便罷了”。
連食譜都不讓她翻,更遑論放任她進廚房。
若不是池月知道自家菜譜是祖傳的寶貝,她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父親偷偷拿去燒了。
直到父母因病去世,病榻前都還在叮囑她。
說那菜譜擺在箱子里,莫要去動它,你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快快活活的,日后嫁個好人家,輕松度過一世,便罷了。
池月聽了太多次,直到父母走前,都還在聽這樣的話。
原先的委屈酸澀已經沒有,只覺得不解。
為什么?
她知道學廚很苦很累,但為什么從一開始被人就將它撇開,連伸手的資格都沒有?
她是倔得要命的性子,于是那之后便拿了菜譜偷偷學起來。
雖說天賦異稟,但這廚藝本就是功夫活。池月比起那些從小就上灶臺的練家子,總是差了幾分。
明明是個天才,手里也拿著最好的秘傳菜譜,卻永遠沒辦法觸及自己想要的水平,池月怎能不怨?
直到前些日子,她曾經教過幾日的便宜徒弟找上門來。
她記得沈荔,但也只是個模糊的影子。雖說是名義上的師傅,卻也只是見那孤身一人的女孩太過可憐,教了她幾手。
就像她父親教她一樣,只是幾道菜,日后能做給夫君孩兒吃也就罷了。
她忘了自己也受困于這樣的想法,后來又聽說小姑娘去了京城,更沒再把這事放在心上。
卻不料這次再見,沈荔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說話做事,從骨子里透出來自由灑脫。
池月羨慕她。
她對自己從來很誠實,喜歡做菜,那就是喜歡;對父母有愛亦有恨,那就是愛恨交織;所以羨慕沈荔,就是羨慕。
這樣好的苗子,又同她一樣喜歡挖掘各色食材潛力,如此合心意的徒弟,卻讓她聽見有人同她說著自家父母那般的話,怎能叫池月不怒?
但扭頭走了,自己冷靜稍許,池月又有些懊悔了。
她怨的是什么?是做菜嗎?是廚藝一道永生無法達到最頂尖的位置嗎?
不是啊。
她最怨的,分明是無法決定自己的人生。
既然如此,她又為什么要擅自決定徒兒的人生?她自己愿意一輩子學廚,是她自己的事,卻不能強要沈荔也同她一心吧?
若是小姑娘有別的志向,她也不該為一己私心就橫加阻攔。
否則,又和那些人有什么兩樣呢?
池月倚酒對月而坐,在后院走廊下默然不語。
不知坐了多久,只覺得夜露深重,已將衣襟打濕,身后忽然披上一件外裳。
暖融融的。
池月沒回頭:“你來做什么,還不早點上榻歇下?否則,少不得又有人說我苛待你。”
“師傅對徒兒嚴格是應該的,哪有什么苛待不苛待!
沈荔也在廊下坐下。
她碰了碰師傅冰涼的手背,干脆伸手握住。
她的手和池月的手,都有一層極厚的繭子。
粗糙、位置不一,甚至有些微微變形。
那是她們日夜握刀提鍋練習,剁骨切菜翻炒,紅案白案齊上陣,才被時間允許留下的勛章。
“我答應你,師父,絕不為任何事放棄自己喜歡的東西!
沈荔說。
她雖然沒說烹飪,但卻比說了還叫池月高興。
若沈荔承諾一輩子做菜,反而要讓池月懷疑是不是迫于自己才如此說。
但沈荔卻說,她不會為了任何事放棄她喜歡的東西。
池月自己都沒察覺,那冰涼的手指卻已經握住了沈荔的手:“此話當真?”
“自然。”
“好,那就好”
池月眼角劃過一滴淚。
沿著面龐,從下巴滴落,沾濕衣襟,暈染一片冷冷深色。
“那樣就好”
第70章 反響
夜市即便天天都開, 中秋當日也是要關的。合家團圓之際,小商小販們也一一回家,就著月餅賞月。
沈荔原本想著自家師傅和她一樣, 孤零零一個人在江南,也沒個親人。于是備了好酒好菜,準備去山腳下的小院和池月一起過中秋的。
卻不料臨走前,有公公前來傳旨。
說是皇帝下詔, 請她赴宴。倒也不是什么奢華大宴,只是幾個親近人的小聚而已。
既然皇帝有旨, 那無論做了什么計劃也只能放下。
沈荔提著那盒準備好的酒菜,直接就赴宴去了。
皇帝很是好奇:“你這是,手里提的什么東西?”
沈荔笑著回答:“是民女準備的一些菜肴!
另一只手提著壇子:“這是還未開封的酒。”
皇帝早聽說她在釀酒——這整個驛站里,每個人無論做什么,自然有人事無巨細向他匯報。
沈荔學釀酒、到去夜市擺攤、以此為契機替朱家的酒鋪打開市場
只要皇帝想聽,自然能把起因經過結果聽個別無二致。
皇帝眼睛微瞇:“可是那名聲在外的果酒?”
誰不知道這位沈掌柜初學釀酒, 就一鳴驚人。如今整個江南五城里頭, 喝過她親手釀造美酒的不多, 但不知道的, 卻少之又少。
皇帝如此想著,旁邊太監已經將沈荔帶來的一壇子酒呈上。
這些吃用東西在進門前就已經被檢查過一遭,一會兒倒酒出來時還要再檢查一遍,確保不存在任何問題。
沈荔則被引到一旁坐下。依然是熟悉的座次,她和喬裴坐在皇帝右手邊, 太子和樓滿鳳坐左手邊。
樓滿鳳見那酒遞給皇上, 便知道自己恐怕是喝不上了, 忍不住對沈荔擠眉弄眼。
小聲問:“只帶了一壇?”
上頭皇帝見他那沒出息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 笑罵道:“得了!朕是那種小氣的人嗎?先找一個瓷瓶來,再”
他話沒說完,密封的蓋子已經被太監打開。
皇帝原想著,若是那些烈酒醇酒,他喝過品過不知凡幾,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期待。
卻不料蓋子一掀,濃郁的果香涌了出來。初初一聞,仿佛是山楂的香氣,但再仔細探尋,又不止這一樣果子。
即便還沒有送入口中,這濃烈的香味,已經叫皇帝想起山楂的酸,口中便不自覺生津不絕。喝都沒喝到,竟已經胃口大開。
貼身太監最擅長揣摩上意,一看就知道剛才說要分幾個酒壺出來,恐怕做不得數。
正要裝聾作啞地將這酒奉上,就聽見底下樓世子沒眼色地追問:“陛下!不是說要分到酒壺里一人賞一壺嗎?”
李執當然了解自己父皇,忍著笑替他解圍:“樓世子若是想喝,我把我的酒分給你。”
他說的是桌上這一壺御酒。
樓滿鳳不樂意:“這能一樣嗎?我要喝沈姐姐親手釀的酒!
“笑話!怎么,朕不給你,你還要親手來奪嗎?”皇帝一拍桌子。
樓滿鳳半點不害怕。他從小就見當今皇上跟他爹兩個人互相拍桌子吵架,面紅耳赤、拳打腳踢,那是常有的事。
樓知怯的親衛都從一開始戰戰兢兢到后來面不改色,他是樓知怯親子,更是毫不畏懼。
“陛下言而無信!”
“好啊!樓家小子,是朕太縱著你了!執兒——!”他叫太子,“狠狠揍他!”
李執忍笑忍得更加痛苦,抬手隨便給了樓滿鳳肩頭一拳。
后者立刻委屈起來,捂著傷口,隱隱作痛,抬頭想向沈荔撒撒嬌。
畢竟是她親手釀的酒,只要沈掌柜開口,陛下怎么也得給她一個面子吧?不說一整壺,一杯總是有的吧?
但一抬頭,卻見沈荔微微垂著頭,伸手去端小幾上的茶碗。
她手腕從袖口露出一截,青藍的血管微微跳動,臉上再無半分多余神情。
沒表情的時候,半點不像平時笑臉迎客、名滿京城的沈掌柜,而獨有幾分冷情。
樓滿鳳鮮少見她這樣,正細細端詳欣賞,卻瞥見一旁幾邊的喬裴。
臉色一黑,頓時不樂起立。
這家伙喝茶就喝茶,為何姿勢角度,都跟旁邊沈掌柜一模一樣?
兩人如出一轍地抬起手腕,茶盞送到嘴邊。喝茶時,頭臉紋絲不動,只是手腕輕輕一轉,動作優雅至極,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默契!
偏偏他二人還半點沒意識到自己和旁邊的人動作一致,讓樓滿鳳連叫破都不方便,唯恐驚動他們,反而讓他們知道身邊還有個這樣的人。
一來一去之下,自己生起悶氣,一頓飯都沒吃好。
倒是皇帝跟他斗完氣,自己偷摸把那壇酒喝了,只覺得驚為天人。
這酒雖果味濃厚,一入口,酸得恰到好處。既給人深刻印象,卻又不至于酸倒了牙,叫人難受。
往日常說烈酒烈酒,喝下去如火燒火燎,刀剌喉嚨一般,才覺得是血性男兒。
但這壇子新酒別出心裁,稱不上多么濃烈,但一入口,仿佛有什么在嘴里噼里啪啦爆開,刺激又舒爽,味道半點不輸,口感上融入果香,又更加圓潤順滑,的確是極品。
他不敢多喝,因為太子孝順,始終盯著他身體,也只能趁宴席散去,一人在房里獨酌。
一旁的貼身太監度他神色,笑著湊趣道:“陛下倒不如從京城發一道旨,贊賞這個沈掌柜釀酒技藝高超,配得上您之前發下去那道‘天下第一廚’的匾額呢!
皇帝一聽,便明了這太監的諫言是何意,笑著點了點他:“你這老貨,唯獨在這些事上顯得精明!
太監忙笑道:“奴都是揣著皇上的意思來的。皇上精明,奴自然也就精明!
那句從京城發旨,確實說到了皇帝心坎上。他雖身在江南,但此次微服出巡是瞞著眾人來的,整個江南至今未有官員知道皇帝親身在此,只以為是太子駕臨。
這之前幾個府衙有官員被辦,也都是太子出面去做的。
皇帝秘而不發,暗藏此處,自然有他的打算。
只是京中太過安靜,久未有皇帝音訊傳來也不好。
為了讓有些人相信他還坐鎮皇城,倒不如像這太監說的,從京城發一道旨,說些無關緊要的東西,順道抬一抬沈記的地位,讓他們在江南做事更活動得開些。
如此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這樣,傳旨下去”
*
“酒呢?酒呢?不是說沈記開始賣酒了嗎?”
“唉呀,你聽錯了,那是說沈掌柜開始釀酒了——”
“那不是一樣的嗎?”
“沈記不賣酒嗎?皇上金口玉言,說是天下第一釀,這才緊趕慢趕來的!咱們京城當真沒有賣的嗎?”
“沈記從來都不賣酒哇!你忘了,沈掌柜如今人在江南,即便釀了酒,也是在江南賣。咱們京城啊,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見得到一絲酒影子!”
“怎么這是?咱們京城人,現在活得還不如江南人了?”
門外熙熙攘攘,擁擠不堪,不少人手里捏著銀票都送不出去,懷里藏著銀子都花不出去。
至于沈記和凌云閣的包廂里,更是熱鬧一片。
江南有酒商,難道京城就沒有嗎?倒不如說京城酒商更多。
越靠北的地方,氣候越寒冷。古代燃料都是稀罕物,即便家里不缺,但能喝口酒暖暖身子,豈不更好?
京城愛酒的人,比起江南是只多不少,酒商們自然也活躍至極。
更何況沈記早就名聲在外,此時又聽說沈掌柜釀了新酒,早已風靡江南,還得了當今盛贊,更是叫人心癢癢。
真想知道那江南士子、貴女們愛喝的酒、當今皇帝愛喝的酒,究竟是個什么味道哇?
只是無論他們問誰——沈記的老面孔芳姨、三娘,又或者常來的鄭家小姐,甚至有人往大慶風物上投稿子,隔空遙問折月客——都沒個音訊。
越是問不到、嘗不到,就越是惦記。甚至有人都已經發起牢騷來了:“這沈掌柜分明是京城人,怎的去江南釀酒了!
有的老客虎目圓睜:“咱們京城,那也該第一時間喝到沈記的酒嘛!”
芳姨也好,馬三娘也好,又怎么好跟他們作色,柔聲勸著,又叫趙二往外頭跑腿買了兩壺酒,這才作罷。
等到了打烊,總算又有了時間,和鄭夢嬌一道往沈蓉的口脂工坊去了。
“我看啊,掌柜的要是再不回來,我們這幾人恐怕就被人包了餃子了!”芳姨半是擔憂,半是欣喜道。
鄭夢嬌也贊同:“是啊,荔姐姐要是人不回來,托商隊送兩瓶酒回來,叫人解解饞也是好的呀!
如今沈蓉掌管的口脂工坊雖說小有規模,每日也產出不低,但鮮少有人知道這工坊背后也是沈荔,因此來圍堵的人不多。
聽完幾人等人甜蜜的抱怨,沈蓉失笑著拆開沈荔送來的信。
“短時間恐怕還回不來。”她笑著說,“荔荔信中說,她只是初入釀酒一道的門檻,還沒學到什么能用的,恐怕要在江南多待些時日。”
即便被追捧到極致,沈荔仍記得自己原先的目標。
——她想做的是便捷、能夠走量的食品行業。盡快賺夠錢,盡快走人。
能學到一手極佳的釀酒技術自然好,等以后回家去了也用得上。但眼下大受歡迎的起泡酒,卻暫時還沒辦法量產。
沒辦法量產,就沒辦法源源不斷穩定地供給她的回家進度條。
因此雖說她親手釀制的一壇酒,已經能在江南乃至京城賣出幾百兩銀子的高價,沈荔依然日日去池月的院子里報道。
埋頭學習,潛心研制,仿佛半點成就都未曾取得,沒有半點被追捧的傲氣。
池月看在眼里,不褒不貶,只是任由她來,任由她去。這種日子過起來,便如流水一般的快。
就在沈荔剛對新的酒方子有了些眉目時,一日傍晚,兩人在亭子里吃飯時,池月忽然放下筷子。
輕輕一聲‘叮鈴’碰撞。
她抬眼看向沈荔。
“你不是她!背卦伦⒁曋男⊥降埽皩Σ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