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報官
這人多少算是有備而來, 沒有任何前情提要,也不跟伙計們糾纏。
一聲大喊,讓整個大堂里的客人全都聽見了。
趙大面色一僵, 然而沒等他上前, 周全周安兩兄弟卻先過去了。
兩個小孩很是默契,一人一邊, 扶住這眼眶通紅的大漢:“您有話慢慢說, 來, 往這兒坐——要不先給您倒碗水?”
那大漢情緒激動,兩臂一揮:“誰敢喝你們的水!誰知道你們的水里有沒有毒?”
他生得威武高大,腿比周家兄弟腰都要粗, 兩臂一甩, 就把兩個小孩一邊甩飛一個。
雖然之前流浪日久, 但在沈記好吃好喝養著, 也算細皮嫩肉, 一摔就是青腫。
兩人灰頭土臉的站起來,頭發也散亂了,看上去倒更可憐。
如此一來, 原本先入為主, 覺得沈記有問題的客人們反倒冷靜些許:“再怎么說也別打孩子呀”
“就是,小孩有什么錯的?”
這一打岔,不少客人也回過味來了。
剛剛他們被下毒兩個字哄住, 惴惴不安之余, 沒去想其中關竅。
且不說沈記一向是出了名的好名聲好口碑, 以往送個火鍋外食, 都封得嚴嚴實實,不讓途中有半點意外, 怎可能無緣無故下毒害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那漢子的家人真吃出了什么毛病,也不是這幾個小孩的錯嘛。
那孔武漢子并不知道自己一推人,印象已經差了一截,反倒更大聲叫吼起來:“沈記的掌柜!那臭婆娘在哪兒?我知道是你害的!你這妖婦,不安于室”
他沒說京城官話,而是自有一股口音,在座不少客人無法完全聽懂。
盡管如此,卻能從他的語氣和神態里辨別出說的絕不是什么好話。‘娘們兒’、‘妖婦’之類的詞語倒是咬字清晰,讓人不禁皺眉。
有人正想打斷之時,忽然一簇急而短的風聲,緊接著就是‘砰’!‘砰’!兩聲悶響。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不知從哪里飛來兩根筷子,一左一右,順著這男人太陽穴兩側深深扎進了背后的墻壁里。
一時間,整個大堂鴉雀無聲。
沈記重新裝修后用的都是上好的東西,那墻也是京城最好的紅泥磚。
眾人看向自己手里的筷子,至少有三指長,再看墻邊卻只剩一指,可見扎得多深。
那漢子被這樣霸道的武力震懾住,戰戰兢兢抬頭往著筷子來處看去。
只見角落里坐著一紅衣男子,黑發高束,面如白玉。
他身邊站著一個不起眼的青衣隨侍,堪堪收手,顯然那兩根筷子正是從他手中飛出。
而剛剛完成這樣的高難度動作,隨侍卻面不改色,只彎腰垂首,恭敬問:“大人,還繼續嗎?”
這紅衣男子長相清雅俊逸之極,飄飄然如仙,卻穿著一身亮眼的紅色。
好看倒是好看,也很出挑,就是和他的氣質不太搭。
只是這大漢沒心思考慮搭不搭配的問題,他有幾縷發絲被連帶著扎進墻壁里,一掙,頭皮就隱隱作痛,提醒他剛才的危險。
他立刻扯著聲音大叫:“你!你們謀害我!所有人都看到了,你們這是大庭廣眾之下想要謀害我!”
喬裴根本連眼睛也不抬,懶得對他說一個字。
倒是照墨放下胳膊,冷哼一聲:“有些人僅憑一面之詞,就妄圖讓人偏聽偏信。真當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蠢貨嗎?”
“再者,如今沈掌柜還沒露面,你就滿嘴污言穢語,我行俠仗義而已。怎么,不行?”
眾人看了一眼還深深扎在墻里的兩根筷子,再看一眼他,只得沉默。
——這誰還敢說不行啊?
那漢子掙扎著想從地上起來。三月天的青石板,跪著還是生冷生冷的。
但剛動一動膝蓋,又是一根筷子直直插入兩腿之間。
這位置威脅太大,他狠狠抖了一下:“你、你們”
’嗖‘的一聲,又是一根。
這下他一個字也不敢說了,乖乖跪在原地等著沈荔忙完。
其他客人心里震顫,不由得面面相覷一番。
有認識喬裴的,鼓足勇氣走過去,悄聲道:“喬大人,這個雖說咱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人命關天,萬一是真的,咱們還拖延下去,這沈記的名聲”
喬裴抬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頓——但也只是一頓。
接著,又流暢地舉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人命關天?
任是誰的命,又豈能與沈荔的命相比?
既然說不動喬裴,自然就有客人繞道去后廚找沈荔。不過不等他們找,沈荔已經從后廚出來,一眼就看見跪在門邊的孔武漢子。
趙二跟在她身邊,顯然已經將事情經過如數告知。
她該堂皇了吧?畢竟涉及人命,又是做吃食生意的,最要緊就是名聲不能壞。就算以往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在眼前的境況下,也該緊張起來了吧?
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在觀察著沈荔的反應。
很快,沈荔洗了手出來,先沖客人們道:“實在抱歉,諸位,今日發生這等意外,恐怕后面的菜沒辦法給大家上了”
大家都很能解:“沒事沒事,這些都是小宗。”
“是啊,沈掌柜,您先解決眼前的事兒吧。我們都不著急。”
倒也有些聲音更小的,竊竊私語起來:“沈掌柜看著倒是半點不慌?”
“胸中有丘壑,還是無知者無畏啊?”
“話不是這么說,依我看,沒有哪一次的事啊,是沈掌柜處不了的!上回孫家大公子孫兆,在這兒被魚刺卡了喉嚨”
沈荔不知道他們在聊什么,扭頭對芳姨道:“先記上賬,這些客人今天的銀子如數退還。”
處完客人們的事,她這才慢條斯走到那人身前。
她自己的店,有沒有下毒,難道她自己還不清楚嗎?
更何況就算是下毒,難道就這么巧,剛好只毒了這漢子的家人?
要知道同樣的一道菜,即便時間不同,但處的手法、所用的配菜和調料,甚至熬煮煎炸的鍋,都是一樣的。如果是在后廚動手,絕沒有只害了一個人的道。
沈荔眨眼間便想通這些關竅,眉頭卻并沒展開。
那,大堂?
這更不可能。且不說趙家兄弟的背景干干凈凈,他二人跟芳姨在游戲里就是固定人員,無論哪條線都從未有過深刻的背景故事。
至于寧寧幾個,因為人小,多數時候是跟芳姨他們搭班接待客人,單獨行動的時候少之又少。
再把話說透些,即便真是他們動手,那么毒從哪里來?小孩子們生活出入都在眼皮子底下,沈記又生意火熱、忙得要命,更何況他們的月錢很多還存在芳姨手里,又是哪里來的錢買毒藥?
她目光落回眼前這人身上
看上去有恃無恐,見了她也半點不露怯。
要么是精于敲詐一道的老手,要么是背后另有倚仗。
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沈荔目光平靜,聲音也同樣平靜:“不知這位客人的”
旁邊趙大提醒:“弟弟。”
“的弟弟,是何日來沈記用的餐?”
那人直氣壯:“昨日。”
“既是昨日,那么他姓甚名誰,吃了什么?”
那人見沈荔說話有條不紊,似乎并不急切,眼珠一轉,立刻暴起:“你這賤婦!下毒害我弟弟不說,還指使人以筷子做暗器傷我!”
“如今又是頤指氣使、趾高氣昂——我告訴你,我要掰斷你的手,扭斷你的腳”
沈荔眨眨眼,還沒做聲,就聽見腦后一道極快的風聲。
又是兩根筷子,一左一右,這回直接扎進了漢子的指縫。
若是再偏一點,就直接扎進他的手指甲蓋里去了!
“啊!”那人驚叫,“你、你、你們是一伙的!諸位客人,請看這妖女!在大堂里安插奸人,就是為防我們這等在沈記受害之人伸冤啊!他們就是想要殺我滅口啊!”
沈荔并未他,扭頭卻見喬裴慢吞吞地走來。
“喬大人什么時候練出此等神功了?”
喬裴黑白分明的眼眸瞅她一眼:“是照墨。”
“原來如此。不過我原想留這人問話,如今喬大人幾根筷子將人激怒,倒讓我有些難辦了。”
喬裴手指一縮,仿佛心有愧疚,垂下頭后退半步站在她左后:“抱歉,下次我會先問過你的意見,再讓人動手。”
底下的大漢都驚呆了。這么兇殘的招數,還有下次?
但轉瞬,他卻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壓迫感。
那畢竟是遠在角落都能根根無虛發,瞄準手指縫扎透墻壁的人啊!
方才他敢那樣狂妄放肆,就是因為沈荔趙大幾人已經走了過來,擋在他面前。想必這助紂為虐的兩人投鼠忌器,不敢動手。
卻不料他們如此自信,且也確實有這等實力,從細小縫隙也能精準扎進他的指縫
大漢目光愈發怨毒:“妖婦!你這般作態,是覺得害了一條人命不夠,還想留下我這一條?如此行徑,是想死后下地獄嗎?!”
沈荔看他一眼,面上一絲波動也無,只接過芳姨遞來的賬本翻了翻,問他:“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又重回最開始的問題,對先前那一出鬧劇一個字也不提。
那大漢怒目圓睜,卻礙于沈荔身后的喬裴和照墨恨恨道:“胡瑞。就是在你們這兒吃了一頓飯!回家不多久,人就沒了!”
“胡瑞”
沈荔動了動手指:“啊,找到了。”
“你看!我就說吧,我弟弟果然是在你們這里吃了毒藥,這才病死家中!”
沈荔一聽,眉毛挑起:“病死家中?剛剛不是說是毒發生亡嗎?怎么又病了?”
那漢子微露驚慌,連聲道:“對、對,是毒發身亡”
“不對吧?之前你不是說只是中了毒,還沒死嗎?”
那漢子卻已記不清自己到底說了什么,下意識就要跟著沈荔的話繼續改口。
但立刻又反應過來:“不、不是!我弟弟確實是被你害死了!你休想威逼利誘我改口!”
沈荔仔細核對一遍賬簿,慢條斯將之合上,微笑道:“這不是您自己語焉不詳,我也實在想確認一下令弟到底是什么狀況嘛。”
不等那漢子開口,她又道:“不過令弟昨天吃完飯沒給錢,我家賬房心軟,允他賒欠一天。”
她看向這人:“既然你來了,那就付賬吧。二百兩銀子,一口價。”
那漢子立時大喊:“你這妖婦,休想騙人!我只給了他二十兩吃飯”
“你給他二十兩?”沈荔點頭,“所以是你讓他來沈記消費的?”
“沒,沒錯啊,這有什么問題嗎?原本我們也是聽了沈記名聲在外,想必物有所值,才點頭答應的。卻不料在你這白白送了我弟弟一條性命”
他說話顛三倒四,時常翻來覆去填補錯漏。
從這態度里,沈荔就能確認,這漢子絕對目的不純。
又恰好在及笄宴的節骨眼上,恐怕是個人都很難不懷疑,這是其他酒樓派來給沈記潑臟水的。
但究竟是哪一家,尚未可知。
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奎香樓?還是向來高調的滿庭芳?又或者前幾日還疑似派來間諜的凌云閣?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嘛
那漢子雖然半跪著,卻同樣得意。主子有令,要讓沈記滾出及笄宴的甄選行列,他齊武業便想了這一招出來。
他當然沒有什么弟弟,那人不過是他買通的一病死鬼。
一頓飯就能拿一百兩銀子,不過換他一條命而已,多劃算的買賣。
齊武業雖說人暫時被困,但仍游刃有余。光是買個替死鬼都能給出去一百兩,可想而知,他這次行動若是成功,又能拿到多少。
不過受些驚嚇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要知道,他這一招人命誣陷雖然粗糙,有心人都能看出是誣陷,但屢試不爽。
無數被他沾上的店家通常都會選擇私了,一旦私了,那價碼還不是任由他開?
要說為什么都愿意私了,也不難解。
畢竟開餐館做酒樓的,那都是開門迎客,最要緊的就是一個聲譽、一個人氣。
偏偏大慶律令里管得極嚴。一旦發現有食物不凈不潔乃至人命關天之大事,立刻就要當地衙門前來封鎖。
少則七日,多則幾月、幾年,甚至直接封鎖到關門大吉的都有,可謂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只要報官,那就是最少七日的封閉期,這封閉期里不能開門營業,就是七天沒有收入。
換了平時,齊武業說不得要做得更精細些,最好弄個真真兒的局,當場人贓俱獲,讓沈記不得不背下這口黑鍋。
不過眼下及笄宴近在眼前,時間太緊,沈記又管得嚴,半只手都伸不進后院里去。他便因勢利導,做了個粗些的巧局。
畢竟及笄宴甄選條件的第一項就是營收,七天都是零收入,直接就掉到末尾去了。
要不怎么說,是成也及笄宴,敗也及笄宴。
若非時間緊迫,齊武業必然還有更多巧宗用在沈記身上;不過也正因為及笄宴,只需要拖著沈記七天沒有營收,就足夠達成目的。
如此,這局本身做得怎么樣,便不重要了。
他也能向主子回稟,自己盡力效忠
他正洋洋得意,卻聽見沈荔淡淡開口:“我也沒什么其他辦法了,既然我們兩頭各執一詞,那不如就報官吧。”
什么?報官?他沒聽錯吧?!
齊武業大驚失色,一時連表情都沒控制好,抬頭看向沈荔。
她瘋了吧?若非犯了失心瘋,齊武業實在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沈記掌柜哪里來的膽子,竟然不肯私了,要去報官!
第42章 京兆尹
京兆尹來得很快, 這頭沈荔剛安撫完客人、賠了錢,把人一一送走,那頭京兆尹就領著人到了。
按說他這職位約等同于京城市長, 應當是事務纏身。
卻還能親自前來處這樣一樁小小的食物中毒事件, 一是因為牽扯進去的是公主及笄宴甄選對象之一,一旦出了差錯影響到皇室, 那就不是他一個小小京兆尹能擔得起的。
二來嘛
京兆尹姓蕭, 名蕭束。他做京官多年, 不曾到地方四處行走,肚腩微鼓,行動也不大便捷。
剛跨進沈記的門, 頭也不敢抬, 甚至腰都沒直起來, 直愣愣地就跪下去:“下官見過宰相大人!見過北安侯, 見過薛大人!”
這三尊大佛, 究竟是為何,竟齊齊落座在這小食肆里呀!
奶奶的,要不是他手下人跑得快, 來之前恐怕都沒想到這小小一間沈記, 竟如此臥虎藏龍!
他問安的話里,實則還暗藏了些品級。北安侯雖說卸了戍邊將軍的官職,但簡在帝心, 這侯爵位也是實打實的榮寵, 不是虛銜。
而南州巡撫薛旸略遜些, 雖則是地方官, 但耐不住人家是從二品,他京兆尹只是從三品。
況且薛旸還兼領著兵部侍郎的職務, 儼然可當正二品來看。
至于玉宰相喬裴喬大人嘛,若論品級,只稍遜北安侯樓侯爺些許;若論官職,那就更不用說,顯然是在場最高。
這三位里,若要稱呼起來,當然是宰相打頭,侯爺居中,薛大人排末尾。
不過無論哪一位,都是他蕭束得罪不起的人。
他跪在地上,面容幾乎要貼上青石磚,腦中飛快地思索著。
皇城腳下出了這樣的事,涉及皇家顏面,自然是他京兆尹的失職。
但畢竟沒直接牽扯到公主身上,目前依然可大可小,只看他能不能立刻控制局面,把案子辦好。
不僅好,且一定要快。
如今京城有資格查案的攏共三家,一個京兆尹,統管京城大小事,這種治安犯罪當然也囊括其中;
一個大寺,主管涉及大小官員、情節嚴重的案子;
再一個就是刑部,對流放和死刑犯等刑罰程度重的案子進行復核。
這沈記食物中毒案,從大小來看,顯然是京兆尹該管的;但涉及喬大人、薛大人、北安侯樓侯爺,那大寺插一手也說得過去。
且刑部那頭雖然一向只管復核,但有時皇帝親命,也是能查查案的。
這畢竟是公主及笄宴牽扯出來的,要是莫思遠那老匹夫有心在喬大人面前賣弄一二
轉眼間,蕭束就有了定論。既不能讓它發酵,以至于影響公主聲譽;也不能拖得太久,讓別人插手,白白摘了果子。
——他必須將這案子盡快辦出個結果來!
既然已經決定辦案宜快不宜慢,蕭束便面無表情看向齊武業:“你說你弟弟吃了沈記的東西之后半日腹痛難忍,如今生死不知,那么究竟是生是死,你清楚嗎?”
齊武業支吾半晌:“我來時見他、見他痛得難受,想來挨不過去”
“不要想象!告訴我,你走的時候他還活著沒有?”
緊接著又追問:“你家住哪條街哪一戶,現在就帶我去!”
齊武業咬牙,很是不甘:“但若是這殺人兇手趁機潛逃,又該如何呢?”
趁機潛逃?
蕭束都懶得跟這人過多解釋。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出京?有號牌嗎?有文書嗎?
更何況,不逃還有的查,一逃,那豈不是心虛?還用查?直接拿下就完了!
“不必你說,沈記是一食肆,售賣入口的東西,卻牽扯進命案里,依律自然要封!”蕭束頂著那幾人隱隱的視線道,“但你若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沈荔卻在這時站了出來:“蕭大人,我自然是萬分支持京兆尹查案的,按律查封,也是應有之義。只是如今雙方各執一詞,又無憑無據,只是封了沈記,仿佛卻不大公正。”
“倒不如沈記乖乖認封,蕭大人則留幾個人在我這兒。一來做監視,二來,也從沈記這頭查出些線索,如何?”
蕭束:“從沈記查?”
沈荔點頭:“要徹查,便也要連著沈記的公賬私賬一起查,才好知道我們是如何買了毒藥、如何布置死局,才叫證據確鑿吧?”
她頓了頓,臉上流露一絲笑意:“不過畢竟是店里的賬,要查,還請允了我家賬房在一旁看著,也叫兩方都放心。”
蕭束是什么樣的履歷,見過的殺人犯不說一百,也有幾十,立時便聽懂了沈荔話里的意思。
允了賬房,那難道真就只有賬房一個人看著?如此,說的是留人監視,實則是明晃晃地要伸手一起查案了!
蕭束下意識地便要拒絕:“哪有這么辦事的”
雖說這案子不算什么聳人聽聞的殺人案,且到底人死沒死還是兩說。
但就算是個小案,也不能讓涉事嫌疑人來辦案吧?
否則,成什么規矩?
萬一中途沈荔有意毀滅對她不利的證據,又豈是蕭束留下幾個人就能看得住的?
他正要拒絕,耳邊就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
蕭束抬眉,原來是一旁桌子上的筷子筒被人撥弄,發出零碎的響聲。
蕭束眼角都不敢動,立刻低眉順目起來。
若他沒記錯,方才打完招呼,喬大人就是往那方向去坐下了?
筷子響動片刻,沒人說話,反倒是片刻后,身姿英武挺拔的北安侯站了出來。
他雖是侯爵,卻沒有官位,連將軍的職位也交還陛下,說起話來也少了逼人的壓迫感,很是輕松:“蕭大人,本侯知道這有違京兆尹辦事的規矩,但你這兒要查案,少不得要封上幾日。”
“人家沈掌柜都認了,叫你隨便封,倒是為難那些客人了。殊不知京里有不少人,離了沈記,連飯都吃不香了?”
蕭束抿了抿嘴,還想再說,樓知怯又若無其事地跟一旁的薛旸搭上了話:“薛大人,我聽鳳兒說,近來倒是常見令千金在沈記用飯?”
薛旸這才收回打量沈荔的目光,煞有介事地回:“正是如此。依依這孩子,想來是因為受皇后娘娘看中,常往宮里去的緣故,因而也學著公主喜歡上這些新鮮的吃食了吧。”
“哎!家里有個女兒就是好,你看我們家鳳兒都多大了?還整天惹事兒”
兩個人一番互相吹捧,不提這頭。
蕭束卻立刻明白了薛旸話里的意思。
誰不知道薛家姑娘深受皇后恩澤,常常入宮陪伴,和公主關系也十分親厚。
若是沈記本就沒有入過公主的眼,那他這兒偷懶省事也就罷了;
但聽薛大人的意思,薛姑娘和公主口味相近,薛姑娘喜歡沈記,公主想來也會喜歡沈記。
又或者,更甚之,公主早就已經微服吃過沈記的菜品
這不是沒有先例的啊!當今皇上不是前朝那樣奉在廟里的神龕,無論是皇帝皇后還是太子和公主,都常微服到民間來探望民生
蕭束越是想,就越是一頭汗——因為他意識到這里頭的糾葛絕不簡單。
剛剛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沈記好運氣,常客里竟有這樣的人物,這時再一想廳堂中眾人身份,反而叫人咋舌了。
一個二品大員、一個超品侯爺、一個當朝宰相,背后說不得還有公主青眼。
沈記既有如此背景,又怎會被人隨意針對?
既然有人敢對沈記做局,那做此局之人又是什么身份?
恐怕、恐怕還要多謝樓侯爺提醒才是!
如此一來,一面封了沈記、一面兩頭開查,反倒是最好的選擇。
至少能昭示京兆尹,兩不相幫,公平為正。
幾乎是立刻,蕭束便做了決定:“既然北安侯和薛大人都這么說,那么就這么辦。稍后本官便將人送來給沈掌柜。”
他想了想,還是頂著三尊大佛的視線,問沈荔:“若是遲遲查不出真相,沈掌柜豈非要一直同本官查案?”
沈荔微微側過臉,似乎并不解他的意思:“大人是想說?”
“如果七日之內沒有結果,且沈掌柜這頭沒有新的線索,而”
他瞥了眼腳邊仍跪著沒起的粗野漢子:“而此人弟弟又確實已經故去,那么本官就不得不依律查封沈記了。”
這里的查封,顯然就不只是不讓開門這么簡單,而是要抄賣店里擺設、地契,將店鋪收繳了。
沒想到這位沈記掌柜沖他微微抱拳,端看神情,還像是開玩笑似的:“自然,那么不如定下一個時限?”
蕭束蕭束有些無語。
他想,這沈掌柜,恐怕覺得有人撐腰,便有恃無恐了?是不是完全沒意識到這是多嚴重的事啊?
“那么請沈掌柜提個數,本官斟酌一二?”
沈荔想了想:“半個月?”
蕭束下意識砍價:“五天。”
沈荔搖頭:“十天。”
蕭束:“九天。”
后面躲著的趙二趙大,對視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這看上去格外正經的事,被自家掌柜一插手,就顯得那么
那么散漫
蕭束原以為沈荔還要多說幾句,卻不料她思考片刻,點了頭:“九天便九天。”
“只是我有一事拜托蕭大人”
九天的時日一定,雙方寫了契子,又得了三尊大佛見證,如此便簽字畫押。
“時間一到,若依然沒有結果,京兆尹便會查封沈記鋪子。”蕭束又說一遍。
他看沈荔神情,似乎依然很輕松寫意,不由心中暗嘆。
還是年輕。查真相是這么好查的?人家既然敢下手,必然做了萬全準備。
七天內解決不了,那就等著被查封關門、及笄宴不戰而敗、聲譽一落千丈、食客紛紛散去
屆時想要東山再起,恐怕也是鏡花水月,可望不可即了!
蕭束搖搖頭,只覺得她初生牛犢不怕虎。
有背景的人大多如此,被寵壞了心性,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當他押著地上的齊武業往外走,跨出沈記時,又總覺得有些不對。
能在京城穩穩當當立足,憑著一家開業不久的新店進入及笄宴甄選的名單,沈記掌柜會是這樣一個毫無成算的人嗎?
蕭束心頭一跳,回頭一看,依然是沈荔那張笑臉。
他收回目光,心里暗暗想:不至于吧
總不會,她一開始就想好了,要九天的期限?
只有這樣,她那句請托,才說得通啊
第43章 猜測
門一關, 剛才還一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姿態的北安侯樓知怯就長舒一口氣,沒骨頭似的在喬裴旁邊坐下來。
被冷冷睨了一眼,也沒當回事, 只拍著胸脯一邊灌茶水一邊道:“京兆尹這氣勢實在嚇人!下次我再也不干這樣的事了!”
他身材高大, 面孔俊朗,聲如洪鐘, 一說話周圍人的耳膜都嗡嗡響。
樓知怯自己卻毫無察覺, 一口氣灌了三杯茶下肚, 這才好受幾分。
正想用手背抹干凈,又想起什么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張繡了幾枚粉潤桃子的手帕, 細細將嘴擦過:“哎喲, 差點給我嚇走半條命!”
一旁薛旸無奈道:“樓兄, 你好歹也是個侯爺, 早年也是上戰場一刀一槍拼出來的戰功“
“那又怎么了?”樓知怯眼睛一瞪, “那可是京兆尹!”
薛旸:
是怎么個意思?京兆尹比你這超品侯爵還要高一等是吧?
“話不能這么說。”樓知怯又是一杯茶,“我做將軍,那是因為我能征善戰。那蕭大人若是要跟我比這個, 我自然不怕。”
“但方才我們在做什么?我們在跟京兆尹比探案啊!探案是我的本事嗎?那是人家京兆尹的本事, 拿自己的短處去碰別人的長處,我不慌才有鬼了。”
薛旸聽完一想,居然還真有幾分道, 一時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問題, 還是樓知怯的問題
他該不是被這樓知怯哄住了吧?
又難道說, 這就是他能縱橫沙場、立下不世之功的緣由——從不以自己的短處, 去碰別人的長處?
雖然想了許多,不過該打的圓場還是要打的, 薛旸道:“沈掌柜莫要介意,這樓侯爺雖說為人不著調了些,但該正經時還是很正經。”
沈荔從善如流:“我和樓世子認識許久,他對樓侯爺多有推崇,侯爺的能力我自然放心。”
古往今來,有幾個能在沙場靠命掙出潑天富貴,還懂得激流勇退、辭了將軍位散了兵權,只做閑散王爺的人?
其能耐、心胸、眼界自然都不是旁人可比。
只不過這性格
沈荔看了樓知怯一眼,此人正興致勃勃地拉著照墨喋喋不休,想跟他研究那飛筷子扎人的本事。
被喬裴看了一眼,老實了。
坐回去沒片刻,又抬頭找照墨說話。
從一個將軍的角度來看,確實活潑了些。但再一想想,大方爽快至極的侯夫人魏桃,和那永遠走在不尋常道路上的樓世子——
嗯,反而覺得這三人合該是一家人了。
“話又說回來,薛大人是幾時到的?”
“比你早些。”
“那是應該的,你府上離梧桐街本就更近嘛。”
薛旸和樓知怯兩人都是齊武業上門鬧事之后,沈荔去信請來的。只有喬裴是一直呆在沈記。
樓知怯打量他兩眼,忽然很驚訝:“喬大人怎么突然開始穿紅衣了?”
一說起來,就像打開什么開關似的:“話說回來,這幾日上朝也常見喬大人穿紅衣?是忽然愛上紅衣了嗎?”
薛旸也跟著看了一眼,心里不知作何想法,又將臉轉開。
喬裴不接話茬,他也不尷尬,就徑直道:“要我說啊,就是現在這樣穿些鮮嫩的顏色才對。男人的花期才多久啊?一直穿那些青色白色藍色的,上了四十五十又該穿什么?”
樓知怯看一眼喬裴,又看一眼,臉上不由得帶出幾分不明顯的嫉妒:“二十來歲的年紀穿紅衣最鮮妍動人,你倒是命好。”
也怨不得樓知怯哀怨。他夫人魏桃是個好顏色的,當年看中他就是因為他跟別的將軍不同,雖有殺伐之氣,卻無那五大三粗的形貌,反而長得很是俊俏。
經年累月下來,樓知怯自己也對形象很是注意。
如今天,就是一身玄色錦袍,金線暗繡幾道蒼鷹,配頭頂金冠、腰間軟緞。
黑金兩色低調奢華,樓知怯相貌俊朗堪奪探花之名,氣質又自有沙場征戰者的血腥,這才壓得住。
“喬大人生得好,只是衣品一直不大好,白白浪費好底子。”樓知怯興致勃勃,拉著喬裴介紹起來,“要我說,除了紅衣,淡紫、明黃等等亮色,都很適合”
一直默不作聲的照墨:
他不免心想,這樓侯爺實在打錯了算盤。喬大人可沒有什么打扮自己的心思,最近愛穿紅衣,只是因為
照墨眼皮都沒抬,只摩挲了一瞬剛剛捏著筷子射出去的手指。
因為沈掌柜說,紅衣襯他。
所以此后,就常常穿紅衣了。
想到這里,他相當恨鐵不成鋼。
這紅衣雖好,但日日穿著,不也就不新鮮了?
沈掌柜是何等人物,沈記里頭來往的樓世子、薛公子、李太子,哪個不是風流倜儻英俊瀟灑?
這么一想,又覺得樓侯爺說的沒錯,自家大人雖然有些底子,但衣品一般。
總穿一個顏色算什么事?要時不時換換風味,才能叫人常看常新
趙大和芳姨幾人探頭出來時,大堂正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方才不是他們不想幫忙,而是掌柜的非讓他們去后院等著,人沒走前絕不出來露面。
等蕭束那頭把兩個京兆尹衙役送過來,幾人才露面。
兩個衙役一個叫錢羅,一個叫李歐。
兩人已經有了安排,一個查沈荔和沈記的賬簿,尋找私底下異常的錢財往來;一個則順著沈記客人的名單往下查,排查沈記作為中間者,被買通殺人的可能。
“這話是說出去了,但掌柜的,咱們現在怎么辦呢?”馬三娘問。
“是不是您已經知道是誰在背后陷害咱們了?”趙二總是對她有著謎一樣的信任。
事實上不只是趙大趙二他們,樓知怯和薛旸也很好奇,這沈掌柜打算怎么解決這件事?
他們應邀來坐鎮,一半欣賞她為人,一半為自家孩子。
但要說再出手查案,就有點太過了。
像京兆尹蕭束擔憂的那樣,這事涉及公主及笄宴,下黑手的人又身份不明。
只是替她要求個期限還不算出格,但強逼京兆尹下定論結案,兩個位高權重又小心謹慎的人,可做不出這種事。
所以這事,必須得沈荔自己來辦。
然而無論如何,他們和趙大趙二的想法也很相似。
陷害。
這局做得并不完善,齊武業的反應更是漏洞百出。
沈記一向在干凈衛生上是最叫人放心的,怎么會突然讓人吃了中毒的東西?更何況是下毒。
再者,其他酒樓天然地和沈記有競爭關系,聯想到陷害也是應有之義。
然而自由心證是沒有用的,查案要的是實打實的證據。
但要查起來就更麻煩了。這里畢竟不是現代,一來街頭巷尾沒有監控,就算是這人吃了沈記的飯菜,回家又自己吞了毒藥自殺,誰知道呢?
二來,也沒有身份證聯網的公安系統。現在甚至連那中毒之人究竟姓甚名誰、靠什么維生都不知道,更別說人際關系網。
別看那大漢信誓旦旦說是自己弟弟,哪有弟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哥哥啊?
京兆尹已經去排查死者身份了,那報案的漢子卻沒有被控制起來
“這樣,三娘你性子最沉穩,也細致周全,就和趙大一起帶著孩子們留守。若是有人想趁機圖謀不軌,就跟這二位大人一起將人拿下。”
兩人俱是點頭:“掌柜的放心!”
“趙二和芳姨,你們在京中相識的人不少,要細細打聽最近京中有沒有意外去世者,又或者突然消失的人家。”
趙二此人能言善辯,又機靈圓滑,很擅長和人打交道。
上到來沈記吃飯的高官顯貴,下到買菜時在路旁乞討的小孩,他都能說上兩句。
芳姨心細,加上是中年婦人,很多趙二搭訕不上的人,她卻沒有太大顧慮。
至于李歐和錢羅兩位京兆尹的衙役
“兩位大人留在沈記查案,我自然萬分支持;只是也煩請大人,替我向后來的客人們解釋此事。”她說,“務必將蕭大人允我查案的來龍去脈、時間期限,說得清清楚楚。”
說著,沈荔微微一笑:“畢竟是官府衙役,二位的話,想來大家會聽的。”
李歐錢羅二人肅容點頭:“此乃我等分內之事,沈掌柜放心。”
*
京兆尹為求穩重,排查得相當仔細。
反而是芳姨和趙二一開始就盯著其他幾家酒樓,無論大小消息,盡數匯報。巧之又巧,反而讓沈記這頭先檢出一個人來。
根據二人查到的消息,這人是被滿庭芳辭退的,不知是跑堂還是墩子。住在京城西郊,家里就他一個想法子掙錢,卻偏偏染了風寒。
一病不起,如今鄰居長久見不著人,都認為是沒救了。
風寒在這時候是能致死的病,一直吊著,又把家里的錢都花去買藥,已然一貧如洗。
沈荔皺了皺眉:“這人病了很長時間?”
“應當是如此。”趙二說,“我聽人說,他這一年都是病歪歪的。”
“且他家女眷以往上工的織布作坊把人辭退了。”芳姨補充,“這下家里真是一窮二白,幾個小孩偶爾會去的私塾也沒再見去過。”
“他家沒有老人么?”
“有,但從他病了,就沒大見人出來過。想來是因為家里男人病了,媳婦去作坊做工,孩子們就留給老人帶了。”
趙二想了想,半是回想半是說:“確實,我往那織布作坊打聽過了,他娘子是從去年才開始往那頭去的。”
芳姨感嘆:“去年京城雪災,凍死餓死不少人,老人小孩最多。既能剩下老人小孩,看來原先還是有些家資的。”
趙二也說:“是啊,我這消息就是從路邊的乞丐窩聽來的,他們最知道哪家小孩多、老人多。”
他看沈荔面色不好,補充:“這種人家是他們最愛去的,因為手里有錢,才養得活這么多人。”
京城畢竟是古代的京城,再如何繁華,乞丐和流民是少不了的。
平時經營看不到,是因為乙女游戲的系統死死控制著日常的夢幻和美麗。
但只要走出玩家所在的固定區域——也就是這條梧桐街——便能看見街頭巷尾四處亂竄的乞丐、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大人小孩。
如果說這僅僅是為了補足世界觀,一切都是虛構,又未免太過真實
沈荔恍惚一瞬,回過神來,錢羅李歐兩人也到了。
聽完沈荔解釋,雖然也覺得太巧,但還是說:“既然滿庭芳也涉及其中,我們應當先”
李歐正要說,應當先派人將滿庭芳也封起來時,沈荔卻皺著眉打斷他。
“李大人、錢大人,旁的事我不置喙,但請二位務必至少有一人,跟我的伙計趙二一道去城門口守著。”
“只要有可疑的人或車準備出城,無論如何也要攔下來!”
“城門?”錢羅兩人畢竟是京兆尹衙役,立刻反應過來,“你的意思,他們正打算出城?”
沈荔點頭:“女眷被辭退、孩子不上學,除了死者,家里所有人都開始銷聲匿跡,這很像是要逃走。”
她的分析很有道,錢羅李歐兩人商量一番,叫錢羅跟著趙二一起往城門口去了。
半路上遇見蕭束的人馬,果然京兆尹那頭也是這樣想。兩路人便在城門口匯聚,守了起來。
京城城門管是出了名的嚴,即便是坐馬車,也須得撩起簾子看看里面究竟有幾個人,每個人又都是誰,能否合得上文書上的身份。
如此管制之下,要從眾人眼皮底下逃走,實在是天大一件難事。
因此在趙二幾人守了四五天卻顆粒無收后,就意識到不對。
他們也不是不能解沈掌柜的思路,那人雖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但妻兒家人,恐怕卻能從他的死里獲益。
這多半是他答應做替死鬼的條件之一,否則就算得了錢,死人又怎么花?
既然要保他家人,那這京城多半是不能久留的。
只有出城,才能避開京兆尹、沈記、乃至日后也許可能有的皇宮搜查。
因此沈掌柜也好、蕭束大人也好,才叫人去盯緊各個出城口,以防他們想送這替死鬼的家人出城。
只是沒想到,守了好幾天,一丁點反應都沒有。
難不成,是大家都想錯了?
第44章 僵局
調查雖然進入了僵局, 但京兆尹畢竟沒有封了沈記。
雖說暫時還是不能開門營業,但若有人要來探望,也并不是不行。
因此這幾日聽了消息的樓滿鳳、薛依依等人都往沈記來了。
他們能來, 也是因為家中長輩支持, 本就不信沈記害人,前幾日還專程來幫忙, 因此并未受限。
薛依依進門時還微微擰眉, 但一見沈荔, 就不自覺露出笑臉。
沈掌柜身陷囹吾,她不能再擺著一張苦臉。
“沈掌柜,可有探查出是誰在背后出手作亂嗎?”
沈荔:“暫時還沒有。”
京兆尹給的時限是七天, 此事眾人皆知。
如今已經是第六天, 城門口卻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店里的伙計們和常客倒還好, 京中卻已有些流言, 說是沈記自導自演一出戲、又或是人本就是她殺的, 只是做賊心虛。
接著,便有人開始傳她殺人的原因。
有的說是那人吃了沈記的飯卻評價一般,被她懷恨在心;有人說是那人居心叵測, 本就是其他家酒樓派來的, 被沈荔發現后將計就計。
但無論如何,都在給她安插‘殺人如麻’的女魔頭形象。
至于沈荔為什么會知道這些,還多虧了凌云閣張琪張掌柜告訴她。
除了沈記的伙計, 張琪是對此事反應最大的一個。
這位小老頭估計膽子比鵪鶉蛋都小, 一聽沈記出事, 立刻傳信來說‘與凌云閣絕無半分干系’。
沈荔私心也覺得不是凌云閣出手, 否則此前來花錢找她退出就顯得太沒必要。
下毒、殺人、栽贓,如此視人命如草芥的做法, 也不像凌云閣往日行事。
為了佐證,張琪語焉不詳地向她透露幾分滿庭芳和奎香樓的背景,都是背上命案也無懼的強勢。
沈荔雖然知道他是有意拉踩,但不可否認,她的主要懷疑對象也是這兩家。
況且那死者,據說還曾在滿庭芳做工
一般沈荔事業受挫,就輪到系統耀武揚威的時刻了。
果不其然,這廝從腦海中跳出來:【呵呵,宿主現在知道好歹了吧?】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只向宿主推薦攻略版本的回家路線。想在古代通過經營掙錢完成回家目標,這條線路難度評價太高,并不適合處于電氣文明時代的宿主。】
它美滋滋道:【你想,如果你走了攻略路線,按照原劇情線,現在你只是這場及笄宴甄選的旁觀者,完全不會參與其中,更不用說被人陷害到連餐館都快開不下去。】
【只需要坐等最后贏家,然后賣幾個方子達成合作就行了。這不是比你走的路簡單多了嗎?】
沈荔默然片刻,問:“就算是完全按照劇情線走,也很難保證半點影響都不產生吧?畢竟我看這世界還挺真實的。”
按系統的說法,能夠萬無一失踩著劇情點走,一路順風地回家當然很好。
如果真有可行性,沈荔也不是不愿意嘗試。
只是她在系統到來之前,已經在這世界生活了半個多月,深深知道家里的每個仆人都有小心思。
更不用說眾位少爺、小姐、她的大伯母、和作為主角的四個可攻略對象了。
既然人人皆有思想,又怎么能保證只要她不改變行為模式,別人就會乖乖順著原有的劇情線來走呢?
好比沈蓉,按原劇情,她只是一個與心儀之人無緣、包辦婚姻里痛苦的背景板,讓玩家意識到古代背景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不合。
但劇情里從未提到她和婚約對象只是缺乏接觸,一旦有了了解的渠道,也很可能成為一對佳偶。
她如此這般問了,系統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道:【這一點我們也】
但又立刻改口:【不是不是,宿主,你應該聽我的。只要我們按著劇情路線走就萬無一失!】
【眼下這種情形,是您選擇了另一條回家路線后才產生的過度運算】
沈荔聽到這兒,沒再聽了,因為樓滿鳳也來了。
他一進門就是噼里啪啦一通講:“氣死我了!居然有人當真懷疑沈姐姐,都是什么腦子?這些人就是不配吃好東西——”
“還假裝中立說什么‘要等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再評判’,呸!我評判他個大頭鬼!”
但跟薛依依一樣,一見沈荔,又是另一副面孔:“沈姐姐,我來了!今天有什么進展嗎?對了,外面堆了好多東西,趙大趙二他們在收拾,那都是什么呀?”
薛依依進來時也看到了,只是她憂心忡忡,沒來得及細想,聞言也看向沈荔。
“哦,那是梧桐街的鄰居和住戶們送來的。已經連著送了三天了。”
沈荔看過,里邊就是些米糧。有的是那包子鋪老板的一籠包子,又或者羊湯面小娘子的一捆掛面,還有她常光顧的木匠那里,送來她一早下了訂單的木頭魔方。
雖說都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多少代表一份心意,也代表著梧桐街的鄰居們愿意相信她。
沈記經營這么久,作風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
不說別的,光是每天早晨那份大量足,扎扎實實且從不漲價的一碗面,就養活了梧桐巷多少人的胃啊!
以沈記每天的營收,早上那筆錢連零頭都算不上,但為著梧桐巷的鄰里愛吃,沈記一直開著早市。
這份心意,大家平時不會掛在嘴邊明說,但人人都有數。
更不用說沈記幾乎一整個冬天都在施粥,那么難捱的冬天啊!
哪怕是多了一碗粥,說不得就救下一條命呢?
樓滿鳳一聽,大喜:“果然!我就說聰明人所見略同嘛。”
薛依依小聲糾正他:“是英雄所見略同。”
樓滿鳳不在意:“都差不多,都差不多。”
“總之,我是一定相信你的,沈姐姐!咱們一定要盡快把這案子調查得水落石出,好好回擊那些人的言論——”
他義憤填膺說完,眼睛一轉,又到看見角落里的喬裴,立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喬大人每天倒好像很清閑似的,我都只有上完書院的課才有空來沈記,喬大人卻像是天天都賴在這兒。”
一個‘賴’字,充分說明了他對喬裴的不滿。
樓滿鳳當然是不怕喬裴的。其中當然也有他沒打算入朝為官的原因,加之又是侯府世子,財勢兼有。
但也有部分原因,來自喬裴自己。
他在外形象一貫是清雅端方,君子如玉,待人冷淡,卻也不愛和人計較。
用樓滿鳳的話來說,就是‘軟包子一個’、‘讀書讀傻了’,好像被罵了也不知道回嘴。
沈荔知道,正因為知道,反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溫雅端方,君子如玉
待人冷淡,不愛計較
咳咳,當然,穿越之前,她也是這么想的。
當時游戲官方給了三個標簽:清冷、風雅、掙扎,一度成為單推人們線下接頭的暗號。
沈荔去過幾次活動,差點被洗腦。
但真見了人,認識越久,接觸越多,越覺得違和。
他在沈記吃飯時,的確安靜低調。在角落里雷打不動坐著,沈荔甚至讓芳姨把大堂右上最角落的位置給他長久留下來了。
但說話做事,目的性很強。
有時不加掩飾,卻又沒有經驗,反而顯得笨拙,讓沈荔懷抱一種寬容之心對待他的靠近。
尤其和她說話時,像是很想做好,但又并不熟練,跟他位高權重的身份很有出入。
除此之外,卻又像游離在這世界之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沈荔觀察他一段時間,發現喬裴既不愛吃,也不愛穿,對朝堂之事也興致缺缺,三天兩頭翹班。
也是,不翹班,哪來的時間天天泡在沈記?
就這么個職場摸魚王,既然無心攬權,按說應該有些私人愛好消磨時間才對。
但喬裴此人作為古代金字塔頂端的人群,不愛跑馬圈地、不愛歌姬樂舞,小廝長年累月只有照墨一個,真不知道做宰相的權、錢都落到哪里去了。
“沈掌柜?沈掌柜?”
被薛依依一叫,沈荔回過神,繼續剛剛的話題:“此前京兆尹蕭大人來消息說,鬧事的人大約是沒有弟弟的,甚至是不是京中人都不一定。”
薛依依問:“這是怎么知道的?”
“京兆尹查了他的住所,那宅子是三月才租下的。”
“三月,那不是及笄宴剛開始甄選”
沈荔點點頭:“至于那宅子主人的身份,京兆尹也已經查出來了。”
“身份?”樓滿鳳眨著他的狐貍眼,茫然道,“他不是那鬧事之人的兄弟嗎?”
沈荔:“這一點還沒有證實,只是知道,他是從滿庭芳出來的廚子。”
“滿庭芳的廚子”薛依依冥思苦想片刻,“那是不是說明,這個人是聽命于滿庭芳?所以才假裝中毒來陷害”
沈荔搖搖頭:“暫時還不好說。”
樓滿鳳正要說話,沈記大門被人推開。京兆尹衙役錢羅大步進來,面色嚴肅:“找到死者了。”
他語速很快:“那人確實已死。京兆尹召來仵作驗尸,也的確是中毒身亡,中毒時間約在七日內。”
這話一落,周圍便是一靜。
畢竟這聽上去也太過不利,不僅人死無對證,中毒時間也和他來沈記消費的時間對得上。
錢羅甚至沒有像平日一樣,在桌邊找個位置坐下,而是站在沈荔面前,神情冷然:“沈掌柜,您現在有何打算?”
“又或者,有何說法?”
第45章 夜查
沈記要在七日內查出兇手, 否則京兆尹直接封鎖下獄,這已經是京城人盡皆知的事。
如今種種不利都指向沈荔,就算要查, 又要怎么查?
查誰買通了死者?斯人已逝, 再難開口,死者家屬又不見蹤影。
齊武業更是個嘴硬的, 如今沒見證據, 京兆尹不可能對他嚴刑拷。這人因為是報案者, 也沒有被關起來,出入并不受限,比沈荔的日子可好過多了。
錢羅看她不說話, 恐怕走投無路, 也不免嘆了口氣:“大概也就只能到此為止”
他被蕭束派來守在沈記, 接觸下來, 也覺得沈荔不是下毒殺人的類型。
沈記行事可親, 卻要因為證據不足被誣告查封嗎?
一直默不作聲的喬裴卻在此時搖頭:“無妨。”
樓滿鳳兩眼瞪圓:“怎么會無妨?”
但目光一轉,卻見沈荔也是一派平靜姿態。
她眉目微凝,仿佛有些出神, 指尖在桌面劃著小小的圈:“確實無妨。”
這兩人雖一東一北地坐著, 挨得并不近,臉上表情也各不相同,一人淡漠一人淺笑, 但給人的感覺卻總是十分相似。
胸有成竹, 泰然自若, 才能流露出這樣平穩靜定的氣場。
沈荔看樓滿鳳還沒反應過來, 抬手給他的茶杯滿上,笑道:“既然人人都知道我有權調查七日, 便更知道,若這法外開恩的七日里沒查出任何結果,京兆尹便會以更雷厲風行的手段將沈記拿下。”
“如此,七日之后再出來就是了。”
“可既然他們能藏得讓人找不到,又為何不一直藏下去?”薛依依問,“直到及笄宴結束,這件事徹底告一段落”
錢羅若有所思地搖頭:“不可能。人要生活,就一定會流露痕跡。一座空無人煙的院子突然開始生火做飯、原本只有兩口人的宅子突然要買六個人吃的米糧這些都是痕跡。”
薛依依眨眨眼:“如此,果然是越快離開越好?”
樓滿鳳但仍有些不解:“既然這樣,沈姐姐何不約定三日為限?或者更短?這樣不就能更快讓人狗急跳墻?”
沈荔:“時間太短,不足以叫他們藏不住。死者家屬至少有四五口人,兩三天忍饑挨餓還行,七八天”
她活動片刻手腕,又說:“何況,諸位是不是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錢羅沉思一瞬,眼前一亮:“寒食節!”
“正是。寒食節當日,諸多人家要出京祭祖,人流涌動,無疑是混入其中的最好時機”
沈荔不急不緩,慢慢道:“嚴密的防守因為七日之約而撤除、寒食節當日眾多出城車馬的掩護、多日緊繃的心態得到緩解——”
她溫和一笑,喬裴就極其自然地接話:“今日子時之后,才是最關鍵的時刻。”
樓滿鳳豁然開朗:“怪不得你要了七日!原來是早就算好了!我就說,要七日,為什么不要個十七日、二十七日?我看大寺那群人破個案動輒兩三年,我們也能學嘛”
錢羅聽他踩大寺,不免暗爽,嘴上卻還是維護道:“大寺查的都是重案要案,不可同日而語。”
他轉頭,看向沈荔:“只是沈掌柜,蕭大人做事粗中有細,大多時候鐵面無私。今天之后,七日之期已過,恐怕”
沈荔看著燭火發神,竟小小打了個呵欠:“誰說我定的是七日之期?”
錢羅一愣:“京中眾人皆知”
但一眨眼,就見沈荔慢吞吞摸出一張契子來。
“從一開始,我和蕭大人約定的就是九日呀。”她點了點契書上的字樣,“我這個人膽子很小,不喜歡冒險的。”
“那京中流言”薛依依說著說著,自己先沒了聲音。
謊報日期不為別的,本也只是為了查案,京兆尹肯定不會自亂陣腳。且上門封沈記那日,只有她爹、樓侯爺、喬大人幾人在場。
只要他們幾個不開口,又有誰會知道,沈記原本定的是九日之約?
樓滿鳳微張著嘴,顯然已經陷入無止境的欽佩中去:“沈姐姐果然厲害——”
角落里,喬裴卻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從事發到京兆尹上門,時間其實很短。她卻能飛快下了決定,和蕭束約定九日的查案期,又請托他統一口徑,對外只說是七日,這不能簡單地用聰穎來衡量。
首先,要考慮到那人的作案動機。當時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買兇陷害,還是確有其事,她卻能當機立斷,認定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從而推測有家人躲在京中預備外逃,這是能謀善斷;
再者,要考慮到始作俑者的心境。寒食節是最適合外逃的日子不錯,但再疊加一個‘沈記法外開恩之期已到’的優勢,便能無限度鼓動其人出城的決心,這是她洞察人心;
最后,要考慮到沈荔自己。
錯過這幾日的銀子,對及笄宴的甄選競爭,難道不是一次打擊?更不用說如果當真一切失手,雖則喬裴心知自己定能還她清白,但最后沈記被查抄,必然是要一切回到原點,從頭再來。
如此,卻依然能立刻決斷、多方布置,仍舊作為沈記的定海神針,讓幾個伙計謹守規矩,半點不亂來。
這是她對自己能力的自信。
喬裴輕輕闔上雙眼,手指又不自覺地轉起了翠玉珠。
越是了解,反而越是好奇。
這是一件好事嗎?
*
“沈記被封鎖了!”
從沈記毒發案算起,已是第八日。
比起京兆尹給沈記的七日查案期,已經過去整十個時辰。
京城西郊一處狹窄的小院,幽幽燈火下,一人低聲問:“確實封鎖了嗎?你親眼見的?”
“我親眼見的!大哥,京兆尹的封條封得死死的。而且”
另一人賊笑著湊近:“連后頭的沈家院子都被封了!”
這偌大京城,誰不知道沈記背后就是掌柜沈荔的住所?
如今不僅沈記被封,連沈家院子都被封,只能說明京兆尹已經有極大把握確認沈荔就是下毒的兇手。
質疑他的中年男人面色虛白,下巴上的胡須留得尤其長,聞言松了口氣:“既然如此,那我倒是放心了。”
昏暗室內,只有一盞豆大燈火。落在四周斑駁灰墻上,便是幾道搖曳影子。
中年男人舉起燈盞,向四周照了照:“如此,便可把這些人送出城去了。”
橙黃燭火微微一閃,底下一排蒼白瑟縮、營養不良的面孔。
仔細聽,能聽見細小的‘嘎達嘎達’聲,是牙齒在極度驚懼間碰撞發抖。
他對面坐的那人長相倒和齊武業有幾分相似,同樣的五大三粗,一看就是個做體力活的漢子。
聞言點頭:“自然、自然,未免夜長夢多,今日便趁著夜色送出城去。”
兩人兀自說著話,并沒關注底下一圈人瑟瑟發抖的模樣。
“老王那邊說的什么時辰?”
“亥時。不過大哥,這么多人,塞得下嗎?”
“塞得下也得塞,塞不下也得塞。”中年男子冷笑一聲,“老王莫不是只運一臺車來?怎么會裝不下?”
“這倒是。不過也沒必要非得用那玩意兒裝吧?”
孔武漢子有些訕訕:“一會兒咱們不也得送他們過去嗎?那味兒我可受不了。”
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不要掉以輕心,沒到最后一刻都不是萬無一失。不要以為沈記的人沒在門口盤查,就萬事大吉了。”
他輕嘆:“近日來此案鬧得沸沸揚揚,京中多少人都有聽說。萬一留意到他們的異樣,扭頭跟沈記通了氣,又或告知京兆尹府,那才是大事。”
孔武漢子正色道:“是。是我考慮不周。”
沒過一會兒,門外一聲輕輕的鳥叫,在京城的寂靜夜色里顯得空靈。
兩人便低聲吆喝著,將這屋里幾人趕出去。
到了門外的月光下,才勉強能看清幾人形貌。
原來是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和一中年婦人,以及三男一女四個小孩。
無一不是形態瘦弱,臉頰凹陷,不知是餓的,還是病的。
這院外的巷子也同樣狹窄,只能容三人并行,或兩輛小推車通過。
此刻門口便停了這樣一輛小推車,上邊排著四個大桶,行進間很是笨重。
每只桶約有六尺高,要是人縮在最底下,是怎么都碰不著的。
那中年男人立刻皺眉:“老王,不是說了不要裝在同一輛車里嗎?”
被稱作老王的人不以為然地撇嘴:“到了前頭,我還要重新換桶,一共三車,十二個桶。你就放寬心吧!絕查不到的!”
他看那中年男子臉色依然難看,又反問:“就算打開蓋子,難道還有人會伸手往下抓嗎?”
說著,賊兮兮地笑起來。
他一向以倒夜香為恥,卻沒想到卻能給他賺上這樣一筆外快。
中年男人一聽,卻也是這份道。
京城的夜香車每晚都往外送,畢竟人口不少,多數時候都是五輛車,二十個桶。
三個男孩一個桶,女孩和婦人一個桶,那對老年夫妻一個桶,如此便只需三個桶。
二十個桶里,恰恰好抽到這三個桶的概率實在太小,更何況就算查到了,門口的守城士兵也絕不可能探頭下去看,更遑論伸手去摸里邊是否藏了異物。
三個男人說完,目光便挪到瑟瑟發抖的一家七口身上。
這七人儼然知道自己并沒有任何話語權,連討價還價的力氣都沒有,滿面麻木,瑟瑟然就進了桶。
這時的桶還是空的,到了城門附近,那老王才會開始裝車。
“咱們不用跟過去看嗎?大哥?”
“自然是要去的。”中年男人瞇了瞇眼睛,“總要親眼見他們出城,此事塵埃落定,我才放心。”
但兩人和老王走的不是同一條路。老王的倒夜香車隊一行五個人,一人一輛車,走的是最短的路線。
但中年男子和孔武漢子走多方繞行,唯恐被人跟蹤。
等到城門口,正好趕上他們裝車完畢,一車一車的就要出城。
前邊已經走了三車,那中年男子見如此順利,也松了口氣。
心道,今夜過后,一切事了。
也怪王華!自己沒本事,叫個初出茅廬的女人壓在頭上!還有齊武業,張狂無能,想的都是什么餿主意!最后還要叫自己來善后!
若不是侍奉著同一個主子,這起子蠢貨,他連多看一眼都心煩。
但一想今晚便是最終,他的心情總歸又好了起來。
就算沈記有宰相、北安侯、南州巡撫撐腰,就算沈記深受公主青睞,也不可能枉顧一條人命,硬要抬舉她們做主及笄宴的。
而那人也確實找得精妙,恰巧就是滿庭芳的舊人,秦如意恐怕想撇也撇不干凈這一身屎
說到這個字眼,眼見最后一輛車就要過關,中年男子不愿再看——即便離得這樣遠,也隱隱覺得有股臭味。
他招呼上一旁的孔武漢子,兩人便轉身要走。
然就在這時,一股極為不安的預感閃電般扎在他心口炸開。
中年男子猛地抬頭,卻見城門附近的幾道街巷里,先是幾盞燈籠晃過,接著,慢悠悠趟出幾個人影。
雖穿著官服,但走路姿勢歪七扭八、吊兒郎當,拖長了聲音喊:“例行抽查——”
中年男子松了口氣。例行抽查也是常見的。
幾個城門都是京城安防的重中之重,雖有宵禁,但不免有人鋌而走險,半夜偷偷出城。
是他太緊張了。
五輛夜香車茫然失措地在城門口徘徊,那幾人走過去,嫌惡地掩著鼻子,湊近都不愿,一看就打算敷衍過去。
一旦遇到例行抽查,無論人還是貨,都要乖乖停下,否則人家有資格先行扣押呢。
不過他們安排萬全,就算有憨貨伸手去碰,六尺高的桶,也碰不著最底下的人
一驚一乍的
他在心里責怪自己一聲。
不過這一出,讓他剛才隱隱的擔憂落到實處,那檢查之人敷衍的態度,更讓中年男子唏噓。
越敷衍,對他倒是越好。
這下算是徹底安了心,扭頭準備要走。
但就在這時,一串火光伴隨著馬蹄聲,半點不隱匿,響亮地從南邊一路趕來!
火光閃得很快,頃刻間連成一片,仿佛一道燃燒的細線,將他的安心燒得一干二凈。
緊接著,一支少說十來人的騎馬小隊,箭一般從巷子里鉆了出來!
守門士兵嚇了一跳,拔劍要抗敵。
但不等他們發問,官兵小隊后邊,一輛馬車姍姍來遲。
馬車看著樸素,其貌不揚,但下車之人的面容卻讓中年男子悚然一驚。
怎么會、怎么會是沈荔?
第46章 牢獄之災
沈荔從馬車上下來時, 京兆尹的人已經將夜香車攔住。
有她和蕭束在,當然要一桶一桶細細地查。
桶太高,就用長長的木棍在里頭攪過, 碰到異物, 立刻就要推夜香車的來撈。
此情此景之下,狡辯已然無用。
樓滿鳳緊隨著沈荔從馬車上下來, 一落地, 就被撲面而來的臭味嚇得差點回到車里去。
——裝人的桶已被掀開蓋子, 人也從里面撈了出來。
為了以防萬一,這幾人都是深深縮在桶里,讓夜香蓋過自己頭頂的。
此時便一身臟污, 臭氣沖天。
京兆尹見幾人全是老幼婦孺, 心里也有幾分憐憫。
叫人取了干凈的濕布來, 讓他們擦干凈頭臉。
又讓手下衙役把那五個車夫拘了, 很快, 其余人手就把藏在暗處的中年男子兩人抓了出來。
“來沈記鬧事的齊武業,是你什么人?”沈荔問。
孔武漢子冷冷一笑,并不她。
沈荔也不介意, 倒是旁邊那中年男子, 面色慘白,聲音虛飄:“你算計至此,又何必騙我是例行抽查?”
“所謂甕中捉鱉”沈荔溫和一笑, “當然要等鱉完完全全進了甕里, 再說捉它的事。”
中年男子:“所以你是故意拖延時間, 讓我放松警惕, 好讓京兆尹有時間布置人手?”
怪不得
若求速度,便免不得騎馬駕車。但這兩者動靜不小, 叫他跟齊文業聽見,必然要抓緊離開。
要是一開始打草驚蛇,他二人拼力反抗,說不定還能逃脫;但先拖延時間、完成包圍圈
那才是逃無可逃了。
沈荔不答。
蕭束也走過來,先將這兩人口中塞上布,以免打擾自己審訊,接著便問那幾人:“你們和死者是什么關系?”
與此同時,他的手下開始搜那幾個車夫的身,意圖找到他們和人做交易時得的銀子。
這種風險極大的事,從來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加上又被他們抓個現行,銀子還來不及轉移,人證物證俱在,才好定罪。
幾個人便在一邊聽了會兒京兆尹審人。只是幾個家眷不知是被嚇怕了,還是如何,只一味磕頭求饒,并不回答問題。
聽著聽著,樓滿鳳忽然走到她身邊,小聲道:“那幾人說的仿佛是江南口音。”
沈荔自然是聽不出來的,此刻聽他這么一說,便若有所思:“竟然如此如果是這樣,那還算好辦。”
兩人對視一眼,皆是一笑,樓滿鳳便走上前去。
“官爺,我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這、這只是有人來告知,說我家里惹了事,須得逃出京城,我們才稀里糊涂地被塞進夜香車里”
那兩個老人戰戰兢兢地說著:“實在是、實在是沒有別的原因了!官爺!”
京兆尹這個職位,相當于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自然也不想嚴刑逼供。
他耐著性子又道:“若是你們因為背后指使之人兇狠殘忍,而不敢說實情,本官可以向你們保證,京兆尹絕不會將罪責推到你們身上,更會竭力保證你們的安全。”
那七人面面相覷一番,又張了張嘴,最終卻依然沒人說話。
京兆尹深深吸一口氣,思慮再三,正要重新開口之時,一直站在旁邊的樓滿鳳卻說話了。
“我聽幾位是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
那幾人條件反射地看向他,其中的中年婦人默默點頭:“是、是,確實如此,小公子有何指教?”
“談不上指教,只是忘了告訴你們,我娘是江南魏家出身。”
江南魏家!
四個小孩里唯一一個女孩想了想,忽然啞著嗓子問:“娘,是不是所有人都得找她買糖的那個、那個魏家?”
魏氏商行經營的東西自然不止糖,但卻已經壟斷了江南大部分地區所有的糖。
中年婦人略點點頭,眼里的掙扎之色更濃。
若是江南魏家也肯出手,那么他們的命的確是更有保障
自己的枕邊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們又是為什么要逃,自然沒有任何人比她更清楚。
京兆尹的保證雖說聽上去很好,但他們又不是京城人,當家的死了,自然要回江南熟悉的故土去謀生。
京兆尹只能保證他們在京城不出事,回了江南,誰又管得了?
江南,可是那位親王的地界
但這個小公子既然說到江南魏家,那就又不一樣了
這婦人還在斟酌,沈荔也緊跟上來,微笑道:“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凌云閣朱老板好像也是江南人士,不知這位夫人有沒有聽過?”
那婦人喃喃地重復:“朱老板、朱老板,凌云閣?莫非,莫非是江南朱夫人?”
沈荔微笑:“然也。”
她嘆口氣:“雖說不敢保證,朱夫人會對你們多加關照,但能指認一家競爭對手,讓凌云閣多幾分把握,豈不也是好事?”
婦人囁嚅片刻:“怎能如此?難道不該、不該給民女些東西為憑據么”
沈荔還沒開口,喬裴倒是淡淡出聲:“人贓俱在,實則京兆尹已經離真相一步之遙。而你遲遲不肯指認,若是讓魏夫人與朱夫人知曉”
婦人身軀立即一晃。
他的威逼,看上去比沈荔和樓滿鳳的利誘有效果多了。
那婦人抖著身子,跪在地上瑟縮片刻,終是咬牙道:“官爺!官爺!我要說!我說!”
“——這一切都是他們指使我們的!”
她指向旁邊那兩個一直在掙扎的男人。
這時,衙役們也已經從五個車夫身上搜尋完畢。
其他人是倒沒揣多少銀子,唯獨這姓王的身上足足有二十兩銀子。
錢是老王的命根子,否則也不敢干這樣的事。
即便面對著京兆尹府的衙役,他都沒退讓,伸手搶了兩回。
掙扎間,那枚散發著臭氣的銀錠滾落出去,叮鈴鈴落到婦人眼前。
她茫茫然望著那枚銀子。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臟污,還沾了些地上的泥土,甚至夜香,半點不光彩奪目,似乎一文不值。
但沒有狠狠窮過的人,又怎么能明白這一錠銀子象征著什么?能換來什么?
能換來她夫君的命!能換來她一家子的命!
若不是她的丈夫染了風寒被滿庭芳趕出來,無處可去,又怎會被那病耗盡家中錢財,連四個孩子也沒法去學堂?
若不是家里除了吃飯,一文錢也省不出來,又怎么會買不起那十幾兩救命藥?!
原本蒸蒸日上的一家子,一個呼吸間,似乎就猛然滑落下來。
無底洞也就罷了,要是這病救得活,又或——說難聽點,哪怕是猝死,也不至于將這一家子拖累到如此地步!
婦人盯著那枚銀錠。
“銀子、銀子、銀子,買命銀子,買命”
半晌,她抬頭看向京兆尹,又重復道:“我愿意說。”
她說:“我什么都說。”
*
京兆尹獄中。
因著建在地底,監獄里除了燭火沒有一絲光。
沈荔站在濕黏的石板路中間,安靜地聽著。
“哎,大人,您不能只因為我身上有二十兩銀子就把我抓起來啊!咱們也得講講道,那錢是我自己的!”
“大人!大人!來個人把我的錢還給我啊!”
夜香車夫老王將手伸出監獄鐵欄,無能地揮動著。
至于剩下兩人,就顯得有恃無恐了。
一開始被抓的張皇過去之后,甚至連開口求饒的話都沒有半句。
他們心里清楚,這死的人是滿庭芳的廚子。那一家子晦氣人,也只說得出家里的男人被滿庭芳趕了出來,不能繼續呆在滿庭芳,因此沒錢看病,家道中落。
無論是他的病,還是他的死,都只和滿庭芳有關。
就算他娘子心里有些猜測,那又如何?豈有親眼所見?豈有什么憑證?
京城里買替死鬼的不在少數,甚至攢起來一樁樁像模像樣的生意,其中自有人在中間牽線。
大到科舉舞弊、小到殺人受刑,又或者像今天這樣,用命去誣陷栽贓。
當然,這些死鬼很有用處,換來一筆錢讓家人吃頓飽飯,讓孩子上幾年學堂,給爹娘買兩包藥,也算不錯。
但無論如何,這樁事也只能跟滿庭芳扯上關系。
他們兩人沒有在任何一家酒樓任職,所以只要他們不開口,查,是查不出任何東西的。
而開口,又何必開口?只要時間足夠,主子自然能將他們撈出去。
因著這諸多由,中年男人和齊文業都有恃無恐地坐在地上,打量著面前的幾個人。
沈荔一行人隨著京兆尹一起過來的,這畢竟是有關沈記存亡的大事,自然要親自看看下場。
不過看著他們的姿態,沈荔倒也覺得好笑。
她一笑,便被那孔武漢子注意到了。
“妖婦!死到臨頭了還敢笑!”他狠狠啐了一口,“果然是個”
熟悉的風聲,一只玉簪劃破空氣,直直插入這人肩頭。
接著,又狠狠穿透到身后濕冷的墻壁上。
那漢子力有未逮,被玉簪一并帶得往后撞去,肩頭鮮血直流。
沈荔不由得側目:“我原以為那天是照墨出的手?”
喬裴站在她身側,輕輕揉搓自己的指尖。
“我只比他厲害少許。”他說。
聲音低而柔,半點看不出,剛剛一枚玉簪飛射而出,將那漢子扎得吱哇亂叫的樣子。
照墨:呵呵。
他用竹筷子扎進紅磚里,大人自己用玉簪子扎進石磚里,這能是厲害少許嗎?
不過大人睜眼說瞎話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經習慣了
那齊文業倒是個耐疼的,雖然額頭冒汗,但依然猖狂大笑:“只要我們不說,你們又有什么證據去指控?哈哈哈哈哈哈!”
“沈記也好,你沈掌柜也好,就算能洗得清殺人嫌疑又如何?反正”
中年男人終于有動靜了。他抬頭看了一眼,齊文業便不再說了,臉上依然掛著陰惻惻的笑。
果然,這兩人是打定主意不招供。
如今他們的姿態反而保守,不求給沈記定罪,只求自家主子不被抓出來。
那中年男人顯然比另個人要更精明謹慎些,這時死死盯著沈荔,唯恐她又出言詢問。
不怪他警惕沈荔,實在是無論那日齊武業上門到沈記鬧事,還是這七八日的布局,到今天被甕中捉鱉,他都意識到,這沈掌柜絕不是一個好對付的。
只要她開口,恐怕答與不答,她都能猜出些什么來。
但他卻沒想到,沈荔大半時間都沒開口,即便開口,也只是跟身邊兩個極俊秀的公子說些逗趣話。
京兆尹也同樣不開口。
他不說話,后邊身后的衙役們自然也不說話。
對蕭束,人既然已經抓到,這就并不是個迫在眉睫、叫他棘手的案子,不過嘛
他回頭看向沈荔。
這個沈掌柜,倒也確實比他想象的還要沉得住氣。
樓滿鳳嘟了嘟嘴,伸手拉住沈荔的袖角:“沈掌柜,咱們真的是一句話都不問嗎?”
沈荔看著他在昏暗燈火下透著橙黃光芒的臉,含笑不語。
她當然不審,因為壓根不用審。
七日之期已到,沈記被徹底封鎖,眼下已經是第八天。
送人出城的行動應該是十分順暢才對,如今已然一個多時辰過去,卻依然沒有人回去復命
想來幕后主使,只會比她更著急。
能用一條命來陷害沈記,就只為了拿到及笄宴的甄選優勢,甚至還不是板上釘釘的資格。
做得出這種事的人,還有什么事是做不出來的?
這時只需等他狗急跳墻便罷了。
沈荔這樣想,卻不能直接說,畢竟這還有兩個人在。
以防萬一,總要留個底。
樓滿鳳看不穿她倒能解,小少爺能想到用魏家的威名給死者家屬提供保障,已經很令人贊嘆。
只是
她目光不自覺一抬,往昏暗地牢中看去。
那支被血染盡的玉石簪子,原本是清雅高潔的顏色,如今卻被地上臟血泡得艷紅。
黏稠昳麗,風情危險。
她再側過頭,便見喬裴姣好的側臉,白玉無瑕,半分血色都不曾沾染。
“沈掌柜?”怎么又在看了
沈荔搖頭:“無事。”
樣貌氣質,無不高貴清麗。動起手來,卻狠辣無比——
嗯,反倒更有魅力了。
*
“什么?怎么會被抓了?”
奎香樓內,掌柜王華怒而拍桌,卻不敢不壓低聲音。
“齊文業和梅世水兩個人不是說萬無一失嗎?那一家人拿了五百兩,開夜香車的王波拿了五十兩!五百五十兩花出去了,你跟我說他們被抓了?!”
金子瓊看他如此生氣,只能先安撫道:“掌柜的、掌柜的,只是說至今沒回來,可能行動不順利,也可能路上耽擱了,但不一定就真的是被抓了呀。”
就在這時,被派去望風的小廝急匆匆回來,面上一片慘白,鞋都險些跑掉一只:“掌柜的掌柜的!真的被抓了!我親眼見著的!”
他們行事謹慎,不僅有兩個人盯著王波送夜香車出城,還有一個人在背后盯著齊文業梅世水兩個人。
一旦被抓,立刻回來報告。
“沒道啊!”王華一下失了力氣,跌坐回椅子里,眼瞳渙散,茫茫然道,“這實在說不通,沈記被封鎖,京兆尹也盤問完了,誰會想起來去查夜香車啊?”
齊文業和梅世水兩人雖說也算硬骨頭,但、但萬一說漏了嘴,哪怕只是讓京兆尹知道了主子的名字
光是這么一想,王華登時后背都是一陣冷汗,將綢質的外裳直接浸濕,染出一團深色來。
他手指握著茶杯,一個勁兒地發抖。滾燙的茶水全灑在大腿上,他卻渾然不覺。
“不、不行!咱們不能坐以待斃,一定得去、一定得去——”
“去?去哪兒?”金子瓊小聲問。
“去京兆尹的大獄!”
要是沒被抓也就算了,要是被抓了,又還活著
王華眼神一狠。
那就得叫他們再也不能開口才行。
王華不顧阻攔,帶了幾個人就往京兆尹大獄奔襲過去。
他們倒半點沒想過劫獄——這樣動靜實在太大。只是想著不是齊文業兩個親手殺的人,就算是偷運死者家屬出城,頂天只違背了宵禁,罪不至死,想來不會看得太嚴。
進去探望一二,倒也說得過去。
果然走到門口一拜托,那守衛的兩個衙役便司空見慣地抬手放他過去,還收了三兩銀子的孝敬。
如此做派,王華原本狂跳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還肯收錢,那說明這件事還能用錢解決。
又或者,門口的人壓根不知道里邊的事?這么寬松,說不定京兆尹就沒當一回事呢?
不管了!
知道或者不知道,他這一步都走出來了。
既然人都走進了京兆尹的大獄,籃子里的東西就一定要給那兩個蠢材吃下去
他沒帶太多人,一個金子瓊、一個送信小廝,三人一道提著籃子進了大獄。
越往下走,越是陰暗潮濕之所在。幾人小心謹慎,生怕一級臺階踩空,后腦勺著地,命喪于此。
最后一級臺階總算走完,三人皆長長出了口氣——腳踏平地的感覺從未如此之好。
又互相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手里的籃子,咬咬牙,下定決心地向前走去。
然而沒走兩步,周圍忽然一片大亮,如旭日高升一般。
“怎、怎么回事?”
整座京兆尹大獄,漫天燃起了要價最貴、效果最好的白蠟燭。
亮如白晝,卻又依然潮濕陰冷,沒有半點干暖之意。
如此違和,叫王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嗒、嗒、嗒——”
輕盈的腳步聲從正前方緩緩而來。
一道人影徐徐停在三人面前。
沈荔笑容淺淺,頗有禮貌:“王掌柜,咱們二人神交已久,卻未曾謀面。今日一見,不知王掌柜心里可有幾分欣喜呢?”
王華實在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看著沈荔笑容燦爛些許,聲音里似乎也浸染幾分笑意。
“沈某在能在這兒看到王掌柜,倒是喜不自勝呢。”
第47章 結局
如此情形之下, 即便是有三寸不爛之舌也再難翻身,何況他籃子里全是一吃即死的好東西。
京兆尹沒收了送去驗查不說,直接將這奎香樓掌柜王華也跟著一起投入大牢。
“蠢材!廢物!白癡!”
“你才是蠢材!若不是你叫人抓住, 我怎會來!”
“我呸!若不是你無能沒本事, 還要靠背地里使陰招才能斗得過沈記,怎么會把我陷進來!”
他們二人互相指責, 沈荔聽得倒是很稀奇:“怎么聽上去, 那個姓梅的一點都不介意王華要害他性命這件事?”
回頭一看, 不止喬裴,連樓滿鳳都一臉泰然:“成王敗寇,雖說不大適合眼下的場景, 但道就是如此。”
他說起這話時, 并不覺得是一件涉及人命的事:“該做的事沒有做到, 后果當然也是他自己承擔。”
沈荔眨眨眼, 沒有再開口。
一番爭執后, 王華很快被關進單人間,兩臂反綁,卻直勾勾盯著沈荔。
他已經冷靜下來, 此前極度恐懼導致的思維錯亂漸漸消失, 此時忍不住問:“你是如何猜到”
沈荔搖頭:“不是我猜,而是你們告訴我的。”
王華一愣。
一旁的蕭束案子得破,很有些閑情逸致, 叫人送了幾個包子過來:“熬了一晚上, 沈掌柜辛苦了。”
見沈荔接了, 也問道:“為什么說, 是王華告訴你的?”
“我想蕭大人也清楚,會在這個節骨眼用這樣的手段針對沈記的, 多半是及笄宴其他幾位甄選對象。是也不是?”
蕭束點頭:“這個自然。就算是旁人純粹見不得你好,也不至于用一條人命來誣陷。”
“而所有甄選對象里,滿庭芳、凌云閣、奎香樓,這三家是最有可能的。”
“但我還以為是滿庭芳呢!不是說那人之前就在滿庭芳工作嗎?”樓滿鳳插嘴。
沈荔沒說話,反而是蕭束面露贊揚:“越是被引導,就越該警惕。”
“其實奎香樓做事還挺有原則,之前派人來探聽沈記菜譜,就一個勁往凌云閣引;今天的事也是,一個勁往滿庭芳引。”
沈荔平靜道:“這樣一來,反而讓它自己更顯眼了。”
“不過若沒有沈掌柜在,我們也會第一時間去懷疑、調查滿庭芳,說不準就讓這家人被送出京城了。”
蕭束正色道:“多謝沈掌柜了。”
沈荔微笑:“不過也是因為有京兆尹諸位在,所以我才放心大膽地推測了,該我謝謝諸位大人。”
“等及笄宴后,沈記會專門空出一日,招待各位敞開了吃。”
錢羅李歐自忖與她相熟,竟在一旁小小歡呼起來。蕭束回頭瞪他們一眼,倒也笑了:“如此,便提前謝過沈掌柜了。”
“等等!等等!”
眼看沈荔已經要走,王華卻忽然大喊:“你怎能半點不疑心滿庭芳?若說凌云閣也就罷了”
是啊,凌云閣也就罷了,畢竟有他們此前引導細作一事在先,反而讓凌云閣與沈記關系親厚。但滿庭芳明擺著被牽扯進來不說,難道就半點不懷疑秦如意自導自演?
沈荔心里當然有答案,卻沒有那么好心,解說給王華聽。
半點余光都懶得給,案子剩下的處都交給京兆尹,她回家狠狠睡了一覺。
整個沈家她做主,于是一口氣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一睜眼,就聽見芳姨說有人前來拜訪。
這時沈宅門前的封條當然早已拆了,客人直接被請到前廳里去。
沈荔梳洗完過去一看,不由笑道:“秦姐姐來得比我想的要早。”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王華絞盡腦汁,想要推脫責任的滿庭芳掌柜,秦如意。
秦如意滿頭黑發油亮,抿得一絲不茍,臉色淡然,先問候了沈荔:“幾日封鎖、又查案奔波,沈掌柜身體可還好?”
沈荔差點憋不住笑:“秦掌柜,當真要這樣同我說話?”
秦如意看她片刻,再開口,音調卻尖了許多:“王華那人憎狗嫌的老匹夫,這回該是沒命再出來了吧?!”
沈荔笑著點頭:“我想京兆尹大獄要是沒有被攻破,應該是出不來了。”
說實在的,買了一條性命,再加上陷害沈記,恐怕并不足以讓王華性命堪憂。
但沈荔聽他們言語,想也知道這事背后還有人藏得更深。
哪怕為了殺雞儆猴,王華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秦如意度她面色:“你看著倒像是沒睡好。”
“聞一晚上夜香,秦姐姐恐怕也睡不好的。”
秦如意撇嘴:“得了,少說這些。之前說好的,奎香樓那頭,你不許插手。”
沈荔笑瞇瞇點頭:“當然,當然。”她本來也不擅長這個。
若要說她和秦如意是何時結識,其實也只是在沈記被封那幾日,來往過幾封書信而已。
這位秦掌柜,行事雖然圓滑,信中言語卻很直爽,曾坦然直言,對及笄宴并沒有興趣。
【說是沒興趣,其實是沒把握。】她寫,【我是吃過沈記的東西,所以知道跟你沒法比。所以我提前說這一聲,是要你不必太過憂心于對付滿庭芳。】
她這樣示好,自然也不是毫無所求。
秦如意掌管滿庭芳多年,家里雖有兩三個兄弟,最后這家酒樓還是落在她手里。
其開張時間不如奎香樓或凌云閣的一半,卻能在沈記崛起前坐穩京城三大之位,可見她的能力。
秦如意管一向嚴格,后廚有人感染風寒,那是必須立刻離開的。
有的是暫時離開,大廚的職位依然保留;
不過那人手藝不精,不是什么無可替代的廚師,秦如意就做主叫他回家養著了。
至于養病的時候有沒有月薪,那肯定是沒有的了。
秦如意又不是做慈善的,別說她,放眼全大慶,沒有哪個東家會給可有可無的員工帶薪假。
倒是那人妻子兒女上滿庭芳來過一次,秦如意給封了五兩銀子,叫人一路送回去。
若沒有身強體壯的伙計跟著,恐怕沒到家就要被人搶了。
但也是因此,誤打誤撞知道了這人的住址。
五兩銀子雖然看著不多,但那人并沒拿去買藥,反而換了米糧棉襖,給家里老的小的,這才叫他們安穩過了冬。
等齊武業上門,說要買他的性命,這廚子心知逃不過——若不答應,人家就是親手宰了他,說是病死的,又上哪里說呢?
唯有原來的秦掌柜,便是只給過五兩銀子,也是有恩義的。他便使了最后一點存銀,請人送信過去,將一切和盤托出。
故而沈記被封那七日,能‘湊巧’在第二日就查到那人,也少不了她的通風報信。
“怎么,舍不得了?”秦如意睨她,“之前可是說好的,我幫你解決奎香樓,也不插手及笄宴,但他們家的人全都歸我。”
沈荔苦著臉:“可是我家最缺的就是人——”
秦如意不她:“早干什么去了?答應了我還想反悔,沒門。”
沈荔也只是說笑。雖然她的確缺人,但若不是秦如意提前送來消息,叫她心里有數,恐怕即使有些猜測,心里卻也不會安定。
心不定,使出什么昏招都不一定。
所以秦如意要奎香樓所有的伙計和廚子,給也就給了,沈荔是不會出手搶人的。
“張掌柜呢?我以為他也要上門來的。”
“他說是身子不好,最近一直在家里歇著。”秦如意喝了口茶,“年紀上去了”
又坐了片刻,她起身告辭:“及笄宴再見了,到那時”
到那時,沈記便是扶搖直上,在京中勢不可擋了。
送走秦如意,沈荔正想睡個午覺,卻被芳姨拽住說是貴客臨門,萬萬不敢阻攔,已經請人進來,恐怕走到花園了。
沈荔前去一看,果然是貴客。
太子李執不知為何,跟樓滿鳳、喬裴一起出現在她家前廳里。
不過再一想,也不是完全不能解。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又和及笄宴密切相關,要說宮里全然不知,肯定不可能。
只是水落石出之前,無論是什么態度都有失偏頗。
及笄宴事小,沈記的事更小,皇室的臉面才是事大,總不能叫人看了笑話。
因此直到今天,皇家才終于派人來安撫被無辜污蔑的沈記。
果然,李執一見她便道:“家妹任性,堅持要在宮外辦一場及笄宴,倒連累沈掌柜被人記恨了。”
這人身穿一件嫩杏色衣裳,但因生得凜然貴氣,倒不覺得稚拙。
沈荔微笑:“太子殿下言重了,有能者招人忌恨,這是普天之下通行的道。”
“沈掌柜善解人意,孤卻該做些什么。”
他招招手,一幫侍衛奉來兩個錦盒。
再一打開,一個里頭裝著玲瓏剔透紫玉蝴蝶頭面一套,另一個里則是明晃晃的一萬兩銀票。
沈荔按著自己蠢蠢欲動的手:“這”
“沈掌柜不用擔心,這是小妹給的補償,而非來自皇家。只是如今及笄宴尚且不知花落誰家,所以為了不招人耳目、污了沈記清譽,所以簡薄了些。”
也就是說,是李挽從私心出發,給自己偏愛的酒樓掌柜一點禮物。
沈荔便不再推辭,讓芳姨把東西收下了。
太子說完,忽然俏皮地沖她眨眼:“不過孤想,以沈掌柜之能,這結果恐怕八九不離十。到那時,父皇母后自然還有重賞。”
這幾乎都快說成內定了,不過沈荔依然面不改色——
以她的能耐,沈荔本來也沒懷疑會有第二個結果。
東西收下,自然就該告知對奎香樓的處置了。
原本商業競爭是很正常的事,若是沈荔技不如人,當真被按上‘下毒’的罪名,被踢出甄選隊伍也就罷了。
然奎香樓手段陰狠,居然直接拔刀‘殺人’的高度,為此硬生生搭進一條人命,這就有些過頭了。
太子人前未有多言,人后提及這一點,卻也相當不滿。
“孤會同京兆尹那邊提一提,盡量重罰。”
他說:“總不能縱容這種風氣盛行。”
樓滿鳳一聽,也義憤填膺:“是啊!就該重罰!要叫那人殺人償命才好!“
“是啊。”太子沉吟片刻,“按律法來看,人不是那王華親手殺的,便判不了他死刑。不過也是應了他們之前所想,死無對證,又有死者家屬力證,判個流放倒綽綽有余。”
“不論是去哪兒,路途遙遠,危險重重,也能算是對他們的懲戒了。”
樓滿鳳聽了,喜滋滋道:“合該如此,叫他嘗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滋味!”
喬裴就坐在桌邊聽著他們說話,一個人用完一盞茶,半句話也沒有。
沈荔偶爾瞥他一眼,都懷疑這人到底上門來干什么的。
李執看樓滿鳳義憤填膺片刻,也覺得好笑,正要開口,腦海里卻猛然浮現那晚得知情況時,父皇的神情。
其實奎香樓有大問題,父皇當是早就知道了。京兆尹來報,他并沒有什么驚詫之意,只是按部就班地傳令下去,叫京兆尹配合喬裴和沈荔行動。
否則,即便當時被哄住,以蕭束的能耐,又豈是那么好調動的?
至于是什么問題——沈記雖說也只是及笄宴的甄選對象之一,但觀其底蘊,除了北安侯世子樓滿鳳、當今宰相喬裴、南州巡撫之女薛依依,真正的有心人,難道還查不出李執兄妹也常來嗎?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這若不是打虎人,就只能是同為猛虎了。
李執端著茶聽樓滿鳳和沈荔說笑,手指微動,在桌上虛虛寫下一個——
奕。
奕王叔,不知在江南呆這么久,是否已經忘了父皇是個什么樣的性子
他思索著,倒也不耽誤插話,三人聊得津津有味。倒是喬裴,始終沉默不語,直到出了沈記大門,太子和樓滿鳳都先后駕車而去,他才撩開車簾看向站在門口的沈荔。
嘴唇微動,似乎有什么話要說。
沈荔微微偏頭,疑惑地看他:“?”
說,還是不說?
喬裴指間的翠玉珠子慢慢轉著,心卻不定。
說了,像是他毫無長進,仍舊不懂得怎么討她歡心,要沈荔親口指個方向不可;且這事,萬一沈荔并不認可他做派,反而得不償失。
不說,倒叫她不沾染這些臟污,免了明珠蒙塵
喬裴抿抿唇:“只是想問沈掌柜,這些日子忙及笄宴,不知沈記還開不開門?”
沈荔點頭:“開呀。”
喬裴斂眉:“那就好。”
說完,簾子落下。
馬車開始行進,喬裴靠在車壁邊閉目養神。
手指尖,那串翠玉珠子緩慢地轉動著,一下一下,撥動得很輕。
片刻后,他半閉著眼出聲:“照墨。”
聲音并不大,然駕車的照墨卻立即回道:“大人有何吩咐?”
‘啪嗒’、‘啪嗒’,手中翠玉珠子一環一環轉著,碰撞間,細微而清脆的聲音在喬裴指尖纏繞。
他的聲音卻格外冷沉。
“流放途中,首犯幾人,一個不留。”
他說。
第48章 及笄宴
公主李挽的生日在四月末, 因而四月還沒過幾天,就由皇室派人開始甄選。
奎香樓里東西被查抄,人被滿庭芳挖走, 自然被踢出了選拔行列, 余下名單里唯一有競爭之力的就是凌云閣和滿庭芳。
原本眾人還等著要看滿庭芳秦如意,和沈記沈荔這兩位京中聞名、精明能干的女掌柜斗法, 卻沒料到甄選現場, 兩人竟是如此和諧。
秦如意先到, 一見沈荔來了,便上前兩步:“我便提前賀過沈掌柜了。”
沈荔沖她笑,又看張琪還是沒來:“張掌柜還病著?”
“沒好呢, 病去如抽絲”
凌云閣來的是他們的賬房, 口中也幾乎默認了最終的結果:“若是順利承辦及笄宴, 還望沈掌柜全力以赴, 不要墮了京城酒樓第一之名。”
凌云閣和滿庭芳都這么說了, 其他的小酒樓自然也紛紛附和。
倒不是他們趨炎附勢,而是這結果實在顯而易見。
果不其然,公主李挽和自家哥哥李執一道出宮, 手里攜著空白圣旨, 一一嘗過他們三家準備的菜色后,很快便定了下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等太監念完, 李挽立刻拉住沈荔的手:“沈姐姐, 我早就想好了, 反正最后都是我做主, 我必定是要選你的!”
沈荔反握住她的手:“殿下只來過一次吧?能叫您記掛,是沈記之幸。”
李挽拉著她就往外走:“原本還有些擔心前頭幾項, 萬一沒能成,我這頭還得想些法子。結果沒想到姐姐這么能干”
李執聽得好笑。即便是再要幫沈記作弊,卻也不要說得這樣直白吧
不過,現在這樣的結果,確實是最好的了。
二十天的準備時間并不能說很充分,但好在公主要求的就是民間風味,且再三叮囑,不要那些過于華貴的食材和精心雕琢的做法。
如此,沈荔自然不會多事,專注調出食物原味。
在食材搭配上,也以春天特色時鮮,不一味追求珍稀少見為主。
李挽本就喜歡沈記菜品,這說明沈荔的手藝和對調味的把控正合她心意,因此多余的步驟便被省去,只在新意和新鮮這‘二新’上下功夫。
到了及笄宴當天,梧桐街拉了漫天紅綢,兩旁商鋪也都新刷了漆,看上去亮堂整潔,光彩照人。
整一片都鞭炮連天,一次噼里啪啦響完一整串兒,立刻又是一串新的拉出來。
直到響完八八六十四串,公主一行的座駕才緩緩從皇城出發。
“你聽說了嗎?今兒啊,咱們這兒要招待一位貴人呢!”
“貴人?什么貴人?莫不是你小子新娶的媳婦?”
“說什么呢?我們哪兒吃得起沈記的菜啊!”
“這倒是,沈記味道雖好,就是價格太高。早上吃一碗面嘗嘗味道確實是不錯,但花那么幾十兩銀子就為吃一頓飯”
“嗨,你哪兒懂啊?人家有錢人啊,缺這幾十兩銀子?就缺這一口吃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貴人啊?”
“你忘了,之前那幾家比來比去的”
說話的人擠眉弄眼一番,朝沈記的方向努努嘴:“不就為了爭這一下嗎?”
“如今啊,是咱們梧桐街沈記贏了!所以皇城里的那位,今兒要駕臨沈記,就為了吃一頓飯!”
“啊?可是這宴席是為了慶賀及笄,難道不該在她自己家里用嗎?”
“不懂了吧,人家堂堂公主就是想吃這一口——平民老百姓的味兒!”
“還平民老百姓的味兒,沈記那兒,一道菜少說八錢銀子”
“那你怎么不說人早上賣面照樣八文一碗呢?”
路人如何討論,暫且不談,只說公主芳駕到梧桐街時,正正好是飯點。
今天沈記當然不會開門迎客,整座酒樓都被公主一行包場。
此番公主及笄,既然是私人小宴,便不會像宮中擺席那樣動輒數百人,而是只帶了十余位她交好的姑娘,自然也包括薛依依,鄭夢嬌等人。
這也是為什么沈荔胸有成竹——這群嬌小姐要說外出吃飯,那必然是來沈記。
若說對她們口味的把控,沈荔恐怕比其人府上的廚子還要在行。
“公主殿下大駕光臨,實在讓小店蓬蓽生輝。”
沈荔迎上去,將菜單遞過去。
“沈姐姐又說笑,叫我小挽就行了。”李挽接過來,“這單子是畫在竹片上的?好新鮮!”
這專為及笄宴定制的菜單,依然是系統出品,作為太子送來那一萬兩銀子不能進賬的補償。
大小約摸一個巴掌,用淡紫細線串緊,做成手風琴模樣的折疊式。
每頁竹片只畫上一道菜,圖文并茂,栩栩如生。
菜品的彩圖寫實之余,又將線條處得更俏皮活潑,字當然也是秀美娟麗。
從食材、做法到風味,以及品味的注意事項都寫得一清二楚,用詞雅潔,叫人光是讀著都口齒生津。
李挽一看,愈發期待起來。
沈荔雖然也為及笄宴做了細致的準備,少不了客套兩句,但說那些話時,并沒有李挽一向厭惡的繁文縟節之味,反而自謙中又透著自信,只叫人覺得進退有度,又不失真誠。
一行人上樓時,薛依依走在最后,跟鄭夢嬌一起兩眼放光,很是激動地對她做口型:恭喜恭喜!
沈荔忍俊不禁。
實在是一群又活潑又可愛的小姑娘。
她帶人進了二樓包廂,便讓芳姨幾個替她聽人點餐,自己則下樓做準備。
這可是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如此禮節盛大地接待這么貴重的人物,不說趙大趙二,就算一貫沉穩如芳姨、平和如馬三娘,都有些手抖。
然沈荔卻毫無慌張之色,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
也許,她曾經也有過這樣慌張的時刻。
記不太清楚,但大概有過。怎么會沒有呢?她也是從學徒學出來的。
上輩子,第一次接待那些身份不同尋常的客人時,也許有過。
再三躊躇,小心謹慎,生怕哪里吃得不夠滿意,被人找了麻煩不說,更砸了自己的招牌。
畢竟她離開家的時候說得那么硬氣,絕不向沈女士求饒的。
咬緊牙關從法語開始學,因為時間不足,還要兼著練基本功,每天睡不夠四小時。
她沒多少語言天賦,學出來的法語很不標準,口音很重,在事事講究優雅的地界沒少被人歧視、排擠。
加之長著黃種人的臉,要入門進米其林餐廳做學徒更是難上加難。
好不容易被收做學徒,卻只是一個起點,還要更加死皮賴臉向每一個遇到的廚師學習。
任何技術、任何思路都要學,任何處食材的方法、任何搭配食材的公式都要學,因為對那時的她來說,什么都是新鮮的。
原來蘆筍可以這樣處、原來牛肉還能這樣熟成、原來東西兩方調味可以這樣融合
做學徒的時候很辛苦,但也很快樂。
對沈荔來說,永無止境的探索是最快樂的。
她不擔心沒有結果,不擔心學無止境,不擔心永遠沒機會停下。只恐懼沒辦法向前再走一步。
所以即便是從米其林一星廚師一夜變成街頭早餐鋪的小老板,從裝備豐富又干凈的后廚,一夜流落到月租800的出租隔間里蒸包子,她也沒有向沈女士求援過。
或者說,她也沒有徹頭徹尾被打倒過。
說到底,米其林餐廳的客人是客人、早餐攤買包子的客人也是客人,吃的都是她手里做出來的東西。
一切的評價只在于菜色,在于口味。
只要好吃,就會常來;只要她們喜歡,沈荔就會非常高興。
所以沈荔很喜歡烹飪。
不用過度揣摩人的情緒和思維,因為完全沒用;也不用考慮市場熱點,因為幾乎沒有。
炒作更是用處不大,因為味蕾不會騙人。
想做好一個廚師,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處食材,盡力用自己的雙手,把食材最美味的一面展露給客人。
只要味道夠好,任何客人都能從中感到快樂。
評價的標準既主觀又客觀,既多樣又唯一。
古今上下,海外寰宇,通行的不過‘美味’二字而已。
她最享受的,就是上菜之后讓人驚嘆:美味!意想不到的美味!
自己經手的菜品讓人贊不絕口,再三光顧只為吃那一口,實在是太讓人滿足了。
及笄宴的菜單是全新做的,李挽又額外點了沈記剛上的春季菜單。
第一道,上了一品五味筍。
這是一道開胃菜,用五根筍做的拼盤。五種風味,五種做法,五根鮮嫩春筍并在一起,再用米紙隔開避免竄味。
第一口是清炒,味清而微苦;
第二口是海參湯吊出來的,更鮮美許多,味道卻依然清淡;
第三口是蘸水甜筍,筍只用清水焯過,用天然的清香配酸辣風味的蘸料,相當開胃;
第四口是油燜,咸甜風味,油潤香滑,一口便是去不盡的余味。
最后一口則是最出名的腌篤鮮做法,雖然燉了一整鍋,但每盤只取里面一根筍,做拼盤的收尾,風味醇厚無比。
一道開胃菜就如此驚艷,之后的宴席更不用說。
海鮮是一道魚片,李挽一看就驚訝道:“這是湯?還是冰?”
被告知是魚片,李挽愣愣地看了半天,夾起一片放進嘴里。
“竟然真是魚片的味道”她仔細端詳,“外頭這一層是什么?”
寧寧在旁邊小聲解釋:“是魚肚,又叫花膠,和魚湯一起燉出來彈軟的口感,再在里面包上魚肉泥和豆腐混合制成的餡兒。”
一入口中,先是彈軟的魚肚,并沒有太濃厚的味道,只是魚湯淡淡的鮮。但牙齒將之咬破,便立刻被無比鮮美的汁水侵占了口腔。
內里的魚肉泥和豆腐都沒有打得太碎,還能吃出各自的口感,湊在一起又分外柔韌,和外層的魚肚相得益彰。
旁的先不說
“沈姐姐真是”李挽捧著臉,也不管旁邊吃得頭也不抬的友人們,“怎么能想得出這樣的做法?”
主菜用了鴿子腿,每只鴿子身上能用的肉只有一點,因此一人至少要配上三只,才夠主菜的分量。
常飛行跳躍,使得鴿子肉質緊實鮮美,烤制后更是皮酥肉嫩、汁水豐富。
至于醬汁,正是最近剛送進京的西邊貨——葡萄酒。
這時候的葡萄酒,跟沈荔熟知的味道還是相去甚遠,她沒辦法,只能又用新鮮米釀調和其中酸澀,盡力只保留酒釀和葡萄的香氣,如此東西結合調制的醬汁。
一口咬下,先是微涼酸甜的紅褐色醬汁在舌尖滑動,緊接著便是鴿子烤得焦脆酥香的皮。
內里包裹的先是一層油潤脂肪,這薄薄一層油脂,竟然成了整只鴿子腿最受歡迎之處,稍一吮就化作肉汁流入口中。
再往下,才是緊實嫩滑的鴿子腿肉。
鴿子腿的肉比之雞鴨鵝,更勝在細膩無比,每一口都像是在吃什么爆汁的肉丸一般,纖維感不強,又飽含香濃汁水。
京中鴿子做湯的更多,烤鴿子腿反而少見。更不用說酒香醬汁,將鴿子的風味引導到極致,叫幾桌客人都印象深刻。
加上公主,今日的及笄宴一共招待十七個人。一桌的價位在五百兩,攏共也不過兩千兩銀子出頭。
要說收益,其實只是平平。
但誰讓這位是公主呢,李挽大方慣了,往日在宮中吃飯吃得好都是要賞御廚的,沒道出來吃飯反而吝嗇了。
更何況
李挽想,這之前沈姐姐還遭了那么多罪!多少有她一點原因吧?
況且她明明中意沈記,卻因為皇家態度不能如此明顯,不得不辦及笄宴,反而徒添波折
她手一松,便是幾張銀票塞進沈荔手里。
沈荔也不推辭,笑著受了賞。
公主都賞了,后邊幾家貴女自然也得跟上。她們本就對沈記很有好感,平時賞光不說,今天吃了及笄宴,更要大賞特賞。
等人都走了回頭一數,少說也有個八千兩銀子。
沈荔十分快樂,只覺一夜暴富一般,捧著銀票對系統說:“這些可都是服務費啊!正當的,合的收入!別想著不算進度條里。”
系統:
系統:【有的人真是越有錢越摳門。】
沈荔輕哼一聲:“誰能有錢到八千兩都無所謂?反正我不行。”
畢竟是四月天的京城,一到傍晚,天色依然暗得很快,因此公主等人走得也早。但他們走后不久,門口又停了一輛馬車。
沈荔出門一看,是宮中送了匾額來。
碩大一塊,罩著紅布,幾個力大無比的宮人和侍衛一起,將匾額掛在沈記的招牌上方。
好在有個二樓,還能掛得下,不至于把原來的招牌擋了。
外頭夕陽正要落下,還有些光亮,這一片的住戶都趁著時機涌出來繼續看熱鬧。
“這可真是鬧騰了一整天啊!”有人叭叭著嘴說。
“是啊,就是不知道這匾額上到底寫的什么?”
“話說回來,這是御賜的吧?”
“那可不?我看啊,沈記也當得上就是了!”
討論聲中,宮人們將紅布四角拽住,齊聲數:“三、二、一!”
手臂用力,齊齊一扯,那紅布便如巨大蝴蝶般振翅而飛。
只留烏木金筆的匾額一盞,高高懸掛在沈記二字上方,
只見上頭五字草書:天下第一廚,正在黃昏金陽下熠熠生輝。
沈荔半瞇著眼,站在門口打量這副匾額。
還不錯。
等回家了,也給她那餐廳定制一個。
恰好這時,系統不情不愿的聲音從腦海里傳來:【恭喜宿主,您的經營流水已累積達一百萬兩白銀。】
第49章 人手
“芳姨, 搭把手!”
“你叫一德吧,我這兒沒空!”
“周全周全,我來幫你——”
“寧寧人呢?”
“上樓上蹭菜去了, 你要找人找蓮桂吧, ”
“神掌柜——唉,算了, 掌柜的這會兒肯定更忙!”
自從及笄宴圓滿結束, 沈記受封天下第一廚牌匾之后, 生意是越發熱鬧起來。
只是這熱度對沈記來說似乎并非什么天大的好事,畢竟就像這之前,沈荔和趙二他們想的那樣, 沈記接待客人的能力已經到了極限。
客人爆滿, 伙計們每天都忙得腳底起火, 沈荔干脆定了每月休八天。
每次錯開休, 保證店里勉強還能運轉的同時, 也減少身體的負荷。
但無論怎么休息,也攔不住客人一多再多。要不就得在門口長久地排隊,要么就只能轉投他家。
一來白白流失許多客源, 二來手忙腳亂之下, 有時也難免出錯。
等到忙完這天的午市,好不容易歇下來,幾人幾乎去了半條命, 圍坐在大堂正中喝水休息。
“掌柜的, 我覺得咱們是真得擴建了。”
趙二還有些氣喘:“如今, 這一家店里人手倒是還夠周全他們幾個小孩也很機靈, 雖然人小,但當成年人使是沒問題的。”
他表情很真誠:“——但是這客人太多, 吃不到的難道還不抱怨嗎?前幾天我跟我哥去茶樓進點茶葉,就聽見不少人在說沈記排隊太長,等得太久,十天半個月未必能吃到一次。”
“要不咱們開個分店也行啊。”芳姨提議,“像凌云閣、滿庭芳這樣的酒樓,雖說在京城獨此一家,但且不說京城的店本就面積開闊,動輒三四層樓,他們在江南、西北、西南等地也有不少分號。”
只要是人煙繁茂的城市,多少都能見到幾家這老字號酒樓的蹤跡。
狡兔三窟便是如此,否則更朝換代動亂之時,怎么保得住家業?又怎么能屹立百年不倒?
沈荔固然也清楚這個情況,她不是不想開分店,而是情況暫時不允許她開分店。
馬三娘也想到這一點:“跑堂的伙計、賬房,這自然好雇,但沈記有掌柜的撐著也就罷了,若再開一家店,恐怕三五個廚子都打不住。這我們上哪里找?”
趙大點頭:“且要雇廚子,也得先緊著沈記。我們還能休息,掌柜的可是很久沒休息了。”
寧寧聽得心軟軟,上前來抱住沈荔的胳膊:“等寧寧再大一點點,就可以幫忙!”
“一點點是多少?”蓮桂好奇。
“就是”寧寧答不上來,扭頭求助周全。后者聳聳肩,示意她蓮桂的好奇心不是誰都能應付的。
幾個小的雖然好心,但確實也暫且幫不上忙。
沈荔暗忖,那些經驗豐富的大廚,要么被養在大家大戶的后院,要么便在其他酒樓里,也不是說雇就能雇的。
若沒有這些大廚,即便開了分店,照樣只能沈荔一個人來回跑。她難道還會影分身不成?
沈記不講究用料,只講究做法,因此菜譜新奇,反而不是一般廚師能立刻完全掌握的。
否則這么久了,怎么不見京城有人復刻出沈記的菜品?
只是就算她手藝超群,體力卻也有極限。光從賬冊就能看到,沈記的營收已經達到飽和,無論每個季度怎么翻新花樣,最終都會流于一個穩定的數字。
沈荔摸了摸下巴。無論是為了眼下沈記的處境,還是為了她未來的一千萬兩銀子目標,都該想一些辦法來擴展營收渠道才對。
說起來之前,樓滿鳳和沈穹他們還提過,白鹿書院有意要請沈記來包下他們的食堂,每日提供餐食。
畢竟是做餐飲的,誰不知道承包學校食堂也不失為發財的一個途徑?
學校那頭只負責按著預算給錢,至于怎么壓低成本,全看個人良心。
良心,沒錯,甚至不需要手段。餐飲業要是想壓低成本,實在有太多辦法可用。
只說沈記,因為還有酒樓主營業務,大可以每日用邊角料拼湊些食盒出來,照樣拿正餐價格賣出去。
雖然沈荔不至于做到這種地步,但里面的利潤空間也相當大。
只是沈記人氣太旺,始終周轉不開,最后還是婉拒了。
俗話說人不能惦記,沈荔剛想到這兒,沈穹沈蓉二人就到了,沈穹還帶了一份信箋。
沈蓉反而沒有要事在身,是專程來吃飯的。她跟寧寧有約在先,要公平公正公開地評價寧寧的手藝距離沈荔還差幾分火候,兩人這時便已經往后廚去了。
倒是沈穹這小子一見她,就揮著手里的信箋喊:“姐,院長說我今天要是得不到你的首肯,就給我加一倍的課業!”
沈荔失笑,打開一看才知道,原來她拿下天下第一廚后,除了白鹿書院一往情深,國子監也開始蠢蠢欲動了。
國子監比之白鹿書院,雖說教學質量旗鼓相當,但招收的學生更多偏向王公貴族,即宗室皇親。
官吏之子很少,就算有,也非二品尚書及以上大員子女不招。
其官方性質就已經降維碾壓了民辦的白鹿書院,此前也從未將沈記放在眼里過。
只是如今沈記竟然承辦了公主的及笄宴,算是半個御廚,自然也有了些官方性質。
對于國子監來說,他們一向自詡天下第一學;
那天下第一廚,自然要配天下第一學,這才叫相生相成,相得益彰。
有了競爭對手,白鹿書院態度更加迫切了。
光從措辭就能看出,他們的教監甚至開出了一人二兩銀子每個月的高價。
白鹿書院,那可是富豪孫家、勛貴樓家都往里送人的地方,往少了說,也是五千打底。
每人每月二兩銀子
簡直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痛啊!
可惜無論白鹿書院有多急切焦慮,沈荔暫時也沒法接手。
她手指一動,將那信箋翻轉過來,暫時扣下。
“若沈記有朝一日能有余裕接手,我自當義不容辭,眼下暫且還忙不過來”她忍著心痛,到底還是拒了。
角落里喝茶的喬裴見她作態,手指微動,唇邊不自覺帶上了笑。
就這么想賺錢?卻很少見她動用什么手段
如此說來,又有一種笨拙的堅持似的。
不叫人討厭就是了。
眼前明明有金山銀山,卻連手都伸不了,幾人都有些微妙的惆悵。
趙大振作精神,說起另一件事:“掌柜的,最近羊肉和香料的價格似乎有些往下降了。”
“是嗎?”沈荔挑眉。
“是!及笄宴那時候用的葡萄酒,也都是一批的貨。而且這降價已不是一天兩天,這幾日我和芳姨對過,確實是一直在下降。”
趙大說:“羊肉原本一直在六十文,月初有時是七十文,但如今已降到四十文。”
“至于香料,雖然還是要看品種,但我們常用的那些茴香孜然胡椒之類,確確實實也降了十來文下去。”
如今大慶市面上依然很少見到牛肉,就算市場上能買到,品質也一般。
雖說他們這些高端酒樓也能拿到一些專門養殖、供應食用的肉牛,但量實在太少,而且供應時不時就會斷——
事實上,這全憑宮中皇帝一意獨決。
要是皇帝想吃,那么不管耕牛多重要,上層都會掀起追捧牛肉的熱潮。
不過當今算是個重視農耕的明主,自然就沒人愿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而豬肉又擺脫不了在文人騷客眼里的賤氣,所以尤其北方,吃得最多的依然是羊肉。
香料就更不用說了,就算其他鋪子不用,沈記也是一定要用的。
總之,沈記的東西都是肉眼可見的高成本,因此即便價格定得高些,也沒人說過嘴。
“這兩樣東西成本能打下來,咱們的利潤又可以往上添一添了。”趙二喜笑顏開,“就是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么”
喬裴大中午在沈記吃了飯,接著便沒走,默不作聲地在沈荔身側喝茶。
喝了半晌,聽見此言,放下茶盞,輕言慢語:“上月,大慶和北戎的作戰,云開軍大獲全勝。半月后開了北市,從北戎進的羊肉和香料便多了。”
沈荔點頭:“原來如此。”
沈穹在旁邊托著下巴聽,這時忽然驚叫:“啊,對了!說起來我也聽說了!云開軍不日就要班師回朝,據說他們的頭領周將軍英武不凡,身高八尺有余——”
八尺,那得是幾米巨人?
沈荔在心中換算半天,實在想不起來一尺是幾米,干脆作罷。
蓮桂和寧寧早就商量完‘一點點’是多少,在一旁嚼著紅棗糯米粉糕。吃完咽下,又喝了半口牛乳,忽然問:“掌柜的,掌柜的,最近小鳳凰怎么很久沒來了?”
沈荔一聽,不由得一怔:“這倒是。”
雖說樓滿鳳有學業在身,但幾乎是每日來沈記報道,天天不落,簡直要跟喬裴比一比誰簽到最多,最近倒是很少來了。
她待樓滿鳳額外有幾分寬容親近,少年世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樣子,很容易讓沈荔想起剛出來學廚的自己。
手指交錯墊在下頜,沈荔思寸片刻,似乎是從及笄宴之后
這倒是怪事。同樣是和她交好,無論薛家鄭家,還是其他常客,及笄宴之后無一不是來得更勤。
唯獨樓滿鳳逆眾而行。
系統的聲音陰陽怪氣:【他為什么不來,你還不知道嗎?】
沈荔:?
沈荔:“我怎么知道?”
一問到關鍵點,系統哼哼兩聲,又不說話了。
每天經營總結大會開得差不多,眾人收拾東西正要各回各家,正門忽然被人闖入。
一中年男人胡須凌亂,滿面倉皇,近乎涕泗橫流。一看沈荔,差點伸手就去抱她的腿,仿佛唯一救命稻草一般。
喬裴手指一動,照墨便心領神會,伸手過去將人按住。
他沒使什么力氣,倒是這人自己腿一軟,立刻跪倒在地。
他臉上還掛著眼淚,對沈荔喊道:“沈掌柜、沈掌柜!我家主子急請,求您跟我去一趟!”
說著,險些哽咽起來:“掌柜的、我家掌柜的”
第50章 凌云閣
好像是凌云閣的人?之前在張琪身邊見過幾次
沈荔想著, 心里已經決定要去。
但如果她去了,晚市開業時不一定能回來。沈記沒人坐鎮安撫客人,她也不放心。
思及此, 她下意識抬頭看向喬裴。
“你去吧。”喬裴言簡意賅,“我在此處守著。”
沈荔點點頭:“看上去不是小事,我即刻出發。”
她隨著那人一路往京城更北的位置走去,走著走著, 她反應過來:“你是張琪身邊的賬房”
那人抹著淚點頭:“是、是,小的是凌云閣賬房汪子月。”
沈荔還想追問, 眼前已經到了地方。
這人帶她去的并不是凌云閣,而是一座京中別院,位置極佳,四周無人,幽靜而寬敞。
門房也半點沒有攔,兩人連跨三進, 直直走到了正中間最大的一間廂房。
里頭赫然坐著一位珠光寶氣的中年婦人。
她雖穿著豪奢, 但面孔與手掌卻略顯粗糙, 并非常年養在后宅的嬌怯貴婦人。五官并不秀美, 反而平平淡淡,唯獨一雙眼睛生得極亮,仿佛有光在其中。
舉手投足之間,氣概儼然,又讓人覺得高不可攀。
凌云閣的賬房汪子月一見人, 兩腿一軟, 立刻拜服在地:“朱夫人!我將沈掌柜帶到了!”
沈荔立刻反應過來, 原來這位中年婦人就是凌云閣背后的主人,江南豪富朱夫人!
此前說過, 京城里的大酒樓,往往都和掌柜的沒什么關系。換做現代背景,那就是最大股東和執行總裁的區別。
掌柜們大多是被聘請,背后還有真正的主子。
這位江南來的朱夫人,便是凌云閣背后真正的主子。
此時的朱夫人臉上也并非從容鎮定之色,而是微皺著眉,略顯焦急。
見人帶著沈荔到了,長出一口氣:“沈掌柜,請坐。”
她話是這么說,但卻直接伸手過來,不等沈荔說話,將人拉到自己身邊坐下。
如此熱情作態,沈荔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愣。
這是出了什么大事?
朱夫人語速奇快,混著點南方口音,險些讓沈荔聽不明白:“我家掌柜張琪,我想沈掌柜是見過的。你們二人據說也有些交情,我便直言了。”
“他這人很是孝順,家里母親病重,想著一定要回去見人最后一面,及笄宴甄選前就動身回家去了。”
“但不料行路艱難,張琪路上染了病,如今不得不在老家調養身子。凌云閣這頭便空下來了,只剩幾個熟手伙計,雖然能用,但眼下畢竟”
她沒把話說透,但沈荔心知肚明。
在及笄宴的甄選當中,沈記脫穎而出,那么其他家的生意多多少少都會受些影響。如此一來,自然都要手段百出吸引客人。
偏偏這時候張琪不在,沒人做主出主意,這對凌云閣絕對是噩耗一樁。
“旁的人不堪大用,做個伙計有余,要做掌柜,連張琪的一半都不如。”
朱夫人繼續道:“若是我自己無事,那留守京城、坐鎮凌云閣也無妨,但——”
她輕輕一笑,眉目間卻略含冷意:“國再小,也不可一日無君嘛。我不過來京城幾天,家里頭猴子都要稱霸王了。”
這自然就是朱家有事。既是私事,沈荔沒有細問,只道:“那么朱夫人找我來,是想?”
朱夫人微笑:“不說手藝,只說沈掌柜論世知人的手腕,我朱某便很是欽佩。”
“再者,張琪那頭臨走前也與我明說,別的人他或許不服,但若是沈掌柜你在他頭頂,他是一萬個服氣的。”
朱夫人說到這里,話音意味深長起來:“雖然時機難料,但絕非心血來潮。還望沈掌柜仔細考量啊。”
沈荔一時沉默,并沒有說話。
張琪這個人很好懂,心里對美食有一些追求,但也很務實。
加上年紀擺在那里,按朱夫人的說法,及笄宴的結果初露端倪時,大概就已經有了退居二線,換一個掌柜的想法。
她并不懷疑這個說法的真實性。光是看那日吃了她一口面,就半點包袱沒有,直接表露欽佩的模樣,就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
若按朱夫人所言,沈荔接手凌云閣的掌柜之位,先不說怎么合作,她肯定是要改動凌云閣的菜單的。
以張琪此人的性子,只要他每月拿到的月錢依然不變,就是失去一些話語權,卻能換來一套更新鮮、美味的菜單在凌云閣上下施用,張琪未必會反感。
不過在這之前,朱夫人恐怕打算徐徐圖之,以期從沈記身上磨出更多好處。
現在嘛
她目光斜斜落下,便見朱夫人的手指不自覺地在摩挲桌上刻的半只金鳳。
沈荔聽說過朱夫人不少事跡,這位豪商跟樓滿鳳家里魏桃是一路人,兩人氣質也很相似,是浸淫商場、久居高位的敏銳辛辣。
相比而言,朱夫人更算是白手起家,行為舉止比起魏桃,少了兩分雍容,多了兩分豪爽。
如今卻焦躁外露,可見除了張琪不在,朱家那頭的事情多半也讓她極為難。
沈荔暗暗忖度起來。
無論是眼前收下凌云閣的益處,還是為賣朱夫人這個人情,沈荔都不打算拒絕。
既然如此,她干脆直言:“既如此,朱夫人,咱們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您是有意讓我接手凌云閣,對嗎?”
朱夫人暗中松了口氣,微微點頭:“我雖有些眼光,但對餐飲一道是半點不通的。除了給錢收錢,我向來什么也不管。那頭凌云閣里,你想怎么弄怎么弄,我沒有二話。”
好處說完了,條件也沒藏著掖著:“只一點,賬房里至少有一半要是我的人。每三月要往江南報一次,若一整年都往外虧錢,我們的契子就要重新訂了。”
沈荔微笑:“自然,這些都是應有的道。”
朱夫人:“至于張琪,叫他給你打個下手吧。你這邊兩頭跑,畢竟忙不過來。張琪這人死腦筋,只要你把待遇給他管夠,他必然也對你忠誠的。”
“這個也好說,那么我也說說我的條件。凌云閣的廚子,也要聽我的安排,時常往沈記流動起來。”
“沈掌柜若不怕泄密,我自然不管的。”
“啊,說到這個,若是我當真接手,凌云閣的菜式也要變”
說著說著,兩個人都不再注意措辭,反而有些粗糙起來,話里也不再藏頭露尾,而是盡可能讓對方明白。
不過正是如此,才能看出雙方都是真心要促成這件事,商量起來自然也很快。
一炷香的時間,話便說完。
朱夫人叫人起草了契子,簽字畫押,雙方蓋上自己的印鑒,只等汪子月帶著東西去衙門辦完,一切就塵埃落定。
朱夫人深吸一口氣,也沒再逗留,跳上馬車就往城外南下而去。
“凌云閣便托付給沈掌柜了。”她神情比初見時更自然許多,笑容也自然許多,“要是有機會在江南見面,朱家定然會好好招待貴客。”
沈荔捏著自己那一份契約,送走了朱夫人的馬車。她抬頭看了看天,來時晴空萬里,走時依然不見日落。
這位朱夫人做事,還真是雷厲風行
*
又過幾日,大軍將回朝的消息傳得越來越響亮。
“今天好幾桌客人都在說呢。”馬三娘一面收拾著殘桌,一面道,“云開軍大捷,十年未有之勝仗,叫人心里歡喜!”
“有沒有說他們什么時候回來?”蓮桂眼巴巴地問,“我想看將軍!”
寧寧舉手:“我也想!”
一德在旁邊聽著,忍不住捏了根筷子在面前比劃:“哈!我是將軍!”
寧寧一看,不得了了,第二根筷子遭殃:“我才是將軍!”
蓮桂左看看,右看看,慢悠悠道:“我是小兵,我做飯——”
他們三個玩得很歡,周家兩兄弟倒是沒怎么說話。芳姨還以為身體不舒服,想著入春以來氣溫不定,便讓趙大煮了生姜糖水來。
“云開軍,是南邊的,還是北邊的啊?”周安拽拽寧寧,偷偷問。
寧寧想了想:“北邊吧?那天不是說,他們在有羊的地方打仗嗎?”
“羊”
周安沒再問,坐回去捧著碗開始喝糖水。
糖水溫溫熱熱,倒是很能舒緩心神,安定靜氣。
正說著話,門口忽然一輛馬車停住。一個戴著斗笠的少女偷溜進來,身后跟著滿臉無奈的薛依依和鄭夢嬌。
“其實除了殿下,再沒有人打扮成這樣上沈記吃飯。”沈荔憋著笑道,“所以”
鄭夢嬌心直口快:“所以你遮了不也是白遮?人人都知道是你!”
李挽才不她:“誰說的?只要我覺得我遮住了,那就是遮住了!”
她今天來,倒沒有立刻上樓點菜,反而拉著沈荔道:“沈掌柜,您不知道吧?如今依依可是不得了了——!”
“怎么不得了?”
李挽神秘一笑:“她可是京城聞名的才女了!”
聽她一說,沈荔才知道,原來她在沈記忙得昏頭轉向的這些天,薛依依折月客的筆名已經全城皆知。
“父皇還下旨,封她為得月郡主呢!”李挽笑道,“這封號可是我起的,好聽吧?”
“她要折月,你便讓她得月。”沈荔給三人添上茶,“這還能不好聽?”
幾人笑鬧片刻,鄭夢嬌說有事,提前離席。
來時三人坐著李挽的馬車來,走時李挽便叫鄭夢嬌先坐那唯一一輛車走,她過一會兒再叫宮中人來接。
鄭夢嬌笑瞇瞇點頭,等出了門,臉上的笑才一點點落下去。
依依得了褒獎,筆名也已然天下知,自己自然是為她高興的。
鄭夢嬌捫心自問,并不是那等見不得朋友好、心思狹隘的陰毒之輩啊?
但為什么,心里總是悶悶的?
沈掌柜自不必說,殿下若是想做什么,以她的身份,也是樣樣都能成。
如今依依也有了她想做的、愛做的事
那她呢?鄭夢嬌不由得想,她能做什么?
她又做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