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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除夕

    【呵呵, 有些人又被美色/誘惑了。】

    在系統的陰陽怪氣之中,沈荔回過神來,立刻揚起笑臉迎他進來:“喬大人到了?里邊請。”

    她忍不住又開了一把好感度顯示。

    [10]。

    沈荔呵呵一笑, 立刻關上了。

    客人到齊, 番茄宴很快開始。

    雖然名叫番茄宴,但畢竟是年前幾人的最后一次聚會, 沈荔還是準備了不少別的菜。

    譬如后院正在烤的三只小乳豬。

    她倒是想做個烤全羊的, 只是臨近年關, 羊肉太緊俏,價格也高,整只羊更是難買。

    能買些回來跟番茄燉湯, 已經是她好運氣的結果。

    烤全羊和烤乳豬一樣, 最好選用細嫩的小羊羔, 這樣現烤出來肉質細嫩入味、油脂勻稱, 才是最佳。

    有選擇余地的時候, 沈荔不想將就。

    “那等過了年。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吃一次烤全羊呀?“鄭夢嬌捧著臉,很是期待地問。

    她是典型的小圓臉,骨架雖小, 臉上肉多。

    一捧起來, 就從指尖鼓浪浪地往外擠。

    沈荔忍不住捏了一把:“當然。我要是能買到,立刻就給你們送信。”

    樓滿鳳一看,不得了了, 飛快跑過去, 臉送到了沈荔手邊, 抓緊每個機會同她‘培養感情’:“二姑娘喜歡捏臉, 那就捏捏我的呀!”

    沈荔挑眉,瞥他一眼, 收回手。

    倒是薛依依在旁邊問起來:“二姑娘?”

    沈蓉給她解釋:“荔荔是我堂妹,在整個沈家行二,所以也叫她二姑娘。”

    至于沈家關系究竟如何,這又是私密事了,倒不至于隨口就說起來。

    薛依依只似懂非懂點頭:“二姑娘”

    烤乳豬配的蘸醬和鹵鵝一樣,也是番茄制成,只是比鹵鵝的蘸醬更清淡。

    番茄剁碎后略微調味,用淀粉水收攏。

    沒有刻意熬煮,突出烤乳豬原本的油脂香和番茄自身的清甜。

    雖然還沒烤到最佳,但看沈穹幾個一副饞樣,沈荔切了一小塊下來讓他們嘗嘗。

    “這皮真夠脆的!”樓滿鳳嘴里嘎吱嘎吱嚼著,不忘點評,“但肉卻細嫩,半點不柴”

    “也沒那么油!我以為烤豬肉該是很肥很油的呢!”鄭夢嬌說。

    趁著他們吃得高興,沈荔將沈蓉拉到一邊。

    “姐姐,之前也給你去了信,那未婚夫的事,我托人打聽了一番”

    卻原來在拜托喬裴打探消息后,沈荔給沈蓉寫了封信去,只說聽人提起她有婚約,問是真是假。

    這事本也沒必要遮遮掩掩,沈蓉便承認了。后來,又請了沈荔上門,偷偷和她說了自己心上人的事。

    實則沈蓉并不覺得自己能瞞得過沈荔——她這位妹妹,雖說看著除了烹飪,對什么都不大所謂,但人是很敏銳的。

    既然拿她做親妹妹看,有的話便不必遮掩,這跟對沈穹又不大一樣了。

    兩人在沈記后院里散步,一片幽靜中,身后大堂里隱隱的嘈雜聲更加明顯。

    沈荔聲音很輕,將喬裴告知的消息一一道來,抿抿唇,只是道:“另一個,畢竟沒有什么關聯,我也不甚了解”

    另一個,當然說的是沈蓉心上人。

    他不像諸政欣,是有名有姓的世家公子,一介平民出身,往上追查也查不出什么東西。

    沈蓉臉頰一紅,她實在還不習慣在人前如此大膽地聊起心儀之人。

    沈荔見好就收,只勸她:“總之,你二人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過年之際,想必諸公子也在京城,倒可先相處看看,再說其他。”

    沈蓉微不可見地點頭。

    面都沒見過,要沈蓉立刻接受這樣一個人變成自己生命中最親密的人,確實并不容易。

    但她自然也知道,諸家雖看著不是風頭正盛,但家風清正、底蘊深厚。眼下最好的選擇無非就是順從父母之命,和那位諸公子定親、成親,水到渠成。

    故而沈荔這話,也算說到沈蓉心坎上。

    只是在哪見、怎么見

    沈荔聽她憂慮,頓時笑了:“姐姐,你可真是把我當外人了,這不是還有沈記嗎?”

    “只要想見,每日來沈記吃飯不就能見了?”

    沈蓉面露愧意,她并非沒想到,只是

    "這樣,倒是太麻煩你。“

    “都是姐妹,說什么麻不麻煩的。再說姐姐也幫了我很多。”沈荔說,“我獨自出來開府立戶,很多事情不能面面俱到,少不得姐姐操心。”

    她這話也不純是安慰,畢竟在古代,女子生活比現代不方便許多。

    就算有芳姨在,很多事情也沒法準備周全。全靠沈蓉幫忙才不至于手忙腳亂,不過投桃報李而已。

    番茄宴賓主盡歡,等吃得差不多了,沈荔才回頭收集客戶意見。

    她看眾人吃得干干凈凈,還以為都接受良好,直到聽了反饋才發現,生番茄的味道很多人都不大喜歡。

    還好提前試吃了,沈荔默默將新菜單上所有涉及生番茄的都暫時刪去。

    是她考慮不周,沒想到時下人們對生番茄的味道這么難以接受。

    不過也不排除個別情況,可以等新菜單開賣,隨桌送一些生番茄做的小菜,聽聽其他客人的意見再決定。

    不過煮得熟爛的番茄很受歡迎,薛依依就很喜歡那道番茄當歸羊肉湯。

    “總覺得有點遺憾呢。”她說,“這紅果子燉羊肉確實很香沒錯,但荔姐姐不是說燉牛肉才最合適嗎?”

    沈荔點頭。

    薛依依眼睛一亮:“要是下次我家能買到牛肉,就送來沈記,好不好?”

    沈荔沒說答不答應,反而先問:“荔姐姐?”

    薛依依臉一紅:“對。我想著,既然有蓉姐姐,當然也有荔姐姐”

    剛才聽樓滿鳳叫她二姑娘,薛依依就想改口叫荔姐姐了。

    否則,難道還能比樓世子叫得更生疏嗎?那她是萬萬不肯的。

    沈荔定睛看了她片刻,把小姑娘看得緊張無措,手指差點把袖口捏成咸菜,這才溫柔一笑:“你想怎么叫都行。那我也叫你依依好了。”

    鄭夢嬌就在一旁站著,哪里聽得了這個?當即上前幾步。

    接著,就是一番互換姓名、拉近稱呼的溫馨場景。

    喬裴一步都沒往前,他不喜歡參與這樣人多的活動。

    說實話,要不是沈記邀請,他連門都不想踏出半步。

    沈荔沒看錯人,喬裴對吃之一道并不熱衷。

    吃飯是為了延續生命,只要能吃飽、營養攝取均衡,如此就已經足夠,這就是食物的價值。

    喬裴不解人為什么如此熱衷各色美食,熱衷把一種食材做出百八十種變化,有的做法甚至抹除了食材原有的養分。

    如雞肉,本是溫中補脾、益氣養血的東西。沈荔卻愛將雞肉裹了面糊下油鍋炸,那樣的做法,長久吃了必然損害五臟。

    味道上也許多了些變化,也堪稱美味佳肴,但這樣又有什么好處?

    喬裴想不明白,他不解為什么口味也成了一門學問。

    但他從不干預別人的做法、看法、想法,他只是觀察。

    觀察沈荔。

    這個沈荔,是一個很特殊的人。

    若要說她出生官宦之家,但追根溯源又是一農戶女,自然有著京城小姐公子都罕見的豪邁作風與爽直脾氣。

    但要說她舉止粗鄙不知禮節,又絕非如此。

    她分明很擅長體貼人心,進退有度,還不忘給自己謀利,不愛吃虧。

    灑脫又細致、敏銳又舒朗。矛盾,但這樣的矛盾在她身上,又糅合得恰到好處。

    喬裴虛虛握了握手指,掌心紋路深深。

    至少目前看來,他的判斷沒有錯。

    這個沈荔是不一樣的。

    番茄宴告一段落,幾家的馬車也都在沈記門口聚集。

    喬裴和眾人一起坐上馬車,沿著梧桐街一路向北,離開沈記。

    若說他在沈記里頭坐著、在人堆里扎著時,還看得見幾分溫和氣兒,那么一上馬車,雖然表情沒變,但身后照墨的皮一下就繃緊了。

    做大人的隨侍,最要緊就是識時務。

    他早摸出規律了,只要不在沈記——不在沈掌柜跟前,大人就還是那個大人。

    旁人只知大人行事有方、形貌昳麗,別名玉宰相。

    然只有極少人知道,大人還有一個別名——

    活閻羅。

    *

    除夕當晚,沈荔頭一次做了自助餐。

    不過也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獨自完成。芳姨、趙家兄弟,還有寧寧幾個小孩,幾乎人人都做了一道菜。

    雖然占大頭的還是沈荔,但重在參與,勞動的習慣總是一點點養成的。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寧寧蓮桂和一德以前在家里也是做過飯的,炒個雞蛋煮個粥,對他們來說并不難。

    周全周安兩個卻顯得有些笨拙,像是沒干過活似的。

    沈荔倒也沒覺得詫異。他們來沈記有幾個月,但一直在前頭負責跑堂,很少進后廚。

    小孩子嘛,為了安全著想,除了寧寧這一個天賦異稟的、還有一德幫忙收拾食材之外,其他三個都不怎么進廚房。

    除夕和年初一,沈記都關著門,所以晚上的自助餐布置在了沈宅的右廂房。

    左廂房隔開三間,一間女宿舍一間男宿舍,還有一間供他們清潔起居。

    正廳中間用來會客,左右分別是沈荔的起居室和臥室。

    右廂房的三大間本來是個還沒建好的倉庫,除夕夜這天拼上幾張長桌,就成了天然的自助餐廳。

    雖然水準和裝潢跟現代的酒店自助餐沒法比,但讓自家店里的伙計和小孩滿意,那實在是再輕松不過了。

    ——畢竟這種琳瑯滿目的擺法和自己帶著盤子挑選的方式,已經非常新奇。

    一德頂著剛長出一層毛茬的腦袋,沿著桌子來回跑:“哇!有炸雞!我求了掌柜好幾次都沒做的!”

    “還有好多果子!這個、這個是”周安冥思苦想。

    蓮桂往盤子里扒拉最喜歡的清蒸魚,百忙中分給他一個眼神:“是橘子!”

    寧寧扶額:“是橙子”

    “唔,它們很像的。”蓮桂也不覺得答錯了有什么,繼續快樂吃魚。

    就連周家哥哥周全也不再是平時那副小大人的面貌,夾了塊小蛋糕細細品嘗。

    沈荔笑著看他們煞有介事地討論、分配,自己也過去夾了一盤子炸雞,正好配新鮮出爐的番茄醬。

    以她為數不多吃自助的體驗來看,最吸引人的莫過于自己選、自己拿。

    自己選擇吃什么菜,對小孩子來說實在太有誘惑力了。

    在這一天,她無論是想吃炸雞、炸薯條之類的大人禁品,還是想吃無數的奶油小蛋糕,都可以,都沒關系。

    沈涯女士沒法跟在她后面要求她該夾哪些菜、不該夾哪些菜,哥哥也不會用欲言又止的表情勸阻她不要違背親媽的命令。

    嗯扯遠了。

    對寧寧這群孩子來說,自助餐最好的則是能無上限地吃飽。

    雖說在沈記呆了這些天也算衣食無憂,但此前饑荒逃災的日子給他們留下太深的印象。

    平時的飯菜供應量都是掐著數算的,剛剛好能把人喂到七八成飽,怕他們沒節制、吃壞肚子。

    但對小孩來說,他們不知道什么樣的程度是最健康的,只想盡力把自己的肚子塞滿。

    所以這頓自助餐反而恰到好處,滿足了他們的需求。

    孩子們吃完第一輪,又去主攻炸雞甜點去了,幾個大人中規中矩地夾了蔬菜、肉、主食,坐在一邊聊天。

    聊著聊著,不免就提到二月份開始的及笄宴資格甄選。

    “上回我路過凌云閣,里面可是在死命地打折呢!”

    雖然周圍沒別人在,趙二還是壓低了聲音:“我就站在門口聽了一下,說是所有菜品都八折!”

    “八折?”沈荔挑眉,“那能賺得回來嗎?”

    酒樓打折,多半是要吸引更多的客人。如果客人增長帶來的營業額增長,能夠覆蓋折扣的虧損,倒還好說。

    但凌云閣跟沈記不同,是老字號大酒樓,沒吃過他家的新客人少之又少。折扣力度太大,反而得不償失。

    趙二一拍桌子:“哪能啊掌柜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那個價格,打了八折也就跟咱們差不多。”

    “但他們那個食材,有咱們用的好嗎?再說了,那凌云閣的手藝跟掌柜您的手藝也根本不能比啊!”

    他嘿嘿笑了兩聲:“要不,掌柜的,咱們也?”

    他話沒說完,但在座其他幾個都知道他的意思。

    無非就是覺得,沈記要不往上提提價,哪怕后面再學著凌云閣打折呢,只要比現在價格更高,似乎都能讓賬面收入更好看一些。

    “那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因為沈記想入選及笄宴,所以宰你們一頓?”沈荔反問,“換做是你,你能樂意嗎?”

    趙二抓耳撓腮,一計不成,冥思苦想,又生一計:“又或者咱們再擴兩間店出來?只是擺上桌椅,修整不了幾天就能開張,如此便能接待更多客人了!”

    沈荔嘆氣:“趙二,我只問你,沈記有幾個廚子?”

    “只只有掌柜的一個。”

    “又有幾個跑堂?”

    “所有人都算上,也只有八個。”

    “那每日的客人若在翻一番,我們又能不能忙得過來?”

    趙二語塞,無從反駁。

    “客人來得再多,我們忙不過來,又有什么意義?”

    沈荔說:“反而會讓人吃得不滿意、不盡興,如此得不償失。”

    “掌柜的,我、我知道錯了!”趙二面紅耳赤地看向她。

    沈荔看了他片刻,確認那自從收到圣旨以來的興奮是真的消退之后,這才徐徐道:“其實之前芳姨就說了,我們的底蘊是拼不過那些大酒樓的。”

    “像凌云閣、奎香樓,光是鋪面,那就是整整一座三四層的小樓,待客數至少是我們的兩倍。”

    “所以我們要下功夫的,一則味道、二則服務、三則新鮮。”

    趙二聽沈掌柜還在不緊不慢跟自己解釋,反而更羞愧地埋下頭:“我知道!掌柜的,我、我就是有點太急了”

    他雖然不知道沈荔私底下和北安侯夫人魏桃的交易,但作為沈記中人,總能意識到公主及笄宴是一個極大的機遇。

    尤其對沈記這樣的新店來說,若能成,那她們就是下一個凌云閣、下一個奎香樓。

    若不能成

    不能成會是什么后果,趙二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很想讓沈記發展得更好。

    “不過上新菜單這事,我也在考慮。”沈荔話頭一轉,“倒是這番茄讓我想到,紅色的菜,不覺得和春節很相配嗎?”

    芳姨笑著點頭:“是啊,要是趁著新春佳節之際,咱們推出一套紅彤彤的菜單,不拘是什么菜色,想來也會更受歡迎。而且”

    馬三娘此前一直沉默不語,這時思考完畢,才緩慢開口:“原來的老菜漲價,影響口碑,這不好;但全新的菜單——又只在春節期間售賣的話”

    沈荔也緩緩微笑起來。

    時間限定的隱藏款啊,亙古不變的真。

    她點點頭,馬三娘便像是得到了什么默契的認可一樣,沒把話說完,埋頭繼續吃飯了。

    趙二:?

    趙二摸不著頭腦,看了一眼看了一眼芳姨、又看了一眼馬三娘。

    最后,跟憨厚老實的哥哥緩緩對上了眼。

    ——合著我倆才是這桌上的笨蛋唄?

    第32章 邀約

    不過沒等新菜單擬定好, 沈荔先回了一趟沈府。

    年節之下,少不得人情往來。

    尤其是上次為了退婚,沈荔回過一次沈府, 便不再是毫無來往的人家。

    加之是長輩府邸, 大過年的不去登門拜訪,就有些說不過去。

    好在大伯母多半也不想見她, 早早地避了出去, 說是走親訪友, 只留了沈蓉沈穹幾個在府上。

    這回不像上次那樣匆忙,沈荔帶著大包小包,跟芳姨三人從側門進來。

    沈蓉一見她提那么多東西就板臉:“說了別帶, 家里還少你幾道菜嗎?天天在沈記就夠忙的了, 過年也不放松, 好歹休息一下”

    沈穹就站在一邊, 一身寶藍貴氣耀眼, 險些把沈荔眼睛晃著。

    少年閉著嘴,只一個勁沖她眨眼,一副‘你看她啰嗦吧’的表情。

    沈荔被他逗得一笑。

    兩個人的小動作很快被沈蓉察覺。

    她這位長姐在沈穹幾人面前顯然是很有威力的, 眼睛一瞪, 沈穹就立刻坐好。

    “別在這擠眉弄眼的,一會兒把荔妹妹帶壞了。”

    他?

    他帶壞沈荔?

    沈穹很想反駁,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只能跟旁邊還小小一只的弟弟沈寥大眼瞪小眼。

    雖說沒什么實際證據, 但他總覺得, 沈荔的沉穩可靠只是表象, 又或者說,只是她想表現出來的部分。

    事實上, 這人說不定比他還要任性許多呢!

    “說起來,我也很久沒見到沈芝和沈寥了。”

    沈荔從芳姨手里接過幾個紅封,塞到弟弟妹妹手里:“新年快樂,身體健康。”

    沈芝懵懵懂懂地眨眼。她知道這是姐姐,但太久沒見面容,聲音也有些忘了。

    這時只跟著丫丫學語:“新年快樂~”

    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穿得喜慶,頭上的小揪揪綁著紅綢,歪著腦袋一臉茫然學她說話,實在可愛得不行。

    沈荔把她抱到自己腿上,罪惡之手伸向幼圓的小臉蛋,立刻就是一頓揉搓。

    沈穹一看,大感吃虧,湊過來:“姐!我也可以揉的!你也給我發點壓歲錢吧——”

    他本只是說著玩,沒想到沈荔當真給他塞了個紅封。

    這下,沈穹反而不好意思了。

    按照當下時興的規矩,一般家庭里男孩上了書院、女孩及笄后都不再收長輩紅封。

    更何況沈荔并不算真正的長輩,她無非只比沈穹大了那么一兩歲而已。

    沈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沈荔看他那為難的樣子,又是一笑:“你忘了,上個月你照樣在店里幫忙,這是你該拿的月錢。”

    沈穹心想他就趁著課余跑去沈記吃飯的功夫,偶爾幫忙招呼下客人、結個賬之類的,哪用得著給月錢?

    結果飯后拆開一看,里邊包了少說十兩銀子。

    誰的月錢值得了十兩銀子?更何況他只是沒課的時候跑跑腿,從沒待滿過一天。

    里邊這十兩銀子,絕對是姐姐給他的壓歲錢。

    沈穹不由得心里一暖。多了個堂姐,好像還真是件天大的好事。

    說來奇怪,沈荔搬出去,這也才三五個月,此前明明也在沈府住了三個月,并不算短。

    但他總覺得,直到沈荔搬出府外開始,他才重新認識了這位堂姐。

    也許是因為那一層血緣關系的存在,沈荔在沈記張羅,叫沈穹覺得自己在書院里讀書也不是那樣一件難以忍受的事了。

    有時學得難受、學得心緒動搖,便要想想沈荔——難道還能比她白手起家更難嗎?

    由那時起,他似乎也更加能夠解親姐姐沈蓉的想法。

    有的話,沈穹心知姐姐無法說給自己聽,即便他不是弟弟,而是兄長,也是一樣的道。但長久的忍耐,只會讓姐姐心情更糟。

    直到沈荔來了。

    一個年紀相仿、堅韌又平和的堂姐,即便只是她的存在,就已經是一件很讓沈穹寬慰的事。

    他想,姐姐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

    吃了飯,沈穹回去溫書,沈荔沈蓉兩個在后院消食。

    因為天氣太冷,沈芝沈寥兩個就在廊下烤著火,看兩個姐姐散步。

    “怎么樣?那位諸公子姐姐可見過了?”沈荔問。

    沈蓉咬唇,輕輕瞪她,目光含水一般亮瑩瑩的:“總是在我面前提他,你是何居心?莫不是收了別人紅封不成?”

    沈荔大感冤枉:“照這樣說,我今日還非得上諸公子家討個紅包不可了。”

    說著作勢就要往外走,一副真要去諸家的樣子。

    沈蓉連忙攔住她,又笑又羞又惱:“說風就是雨的——沒見幾次,就說了幾句話”

    沈荔看破不說破,她姐姐這副樣子,儼然情竇初開。

    這兩人在沈記見面,因此沈荔也見過幾回那個諸政欣。

    喬裴給她的消息里,只說這人相貌端莊,沈荔還以為是無處可夸,就跟現代夸別人五官俱全一樣。

    結果沒想到真見了人,明明是個清秀俊雅的公子。

    談吐舉止也相當妥帖得體,一看就是他姐姐會喜歡的那款。

    果不其然,這兩人見了幾次聊了幾句,沈蓉又不是那種大字不識一個的,很快有了共同話題。

    又是未婚夫妻,有這層關系做橋梁的青年男女,脾氣都好,一熟起來那才叫一個快呢。

    諸政欣為人正派,但又不死板,加上從小在南邊長大,對那頭很多風物人情信手拈來,談吐有見地又不失幽默。

    沈蓉長久在京城,一聽就著了迷。

    然她這樣嫻靜端莊又不失韌性的大家小姐,也對諸政欣很有吸引力,兩人互生好感簡直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但沈蓉依然沒咬死肯不肯定親,沈荔便也不插嘴,只說:“那姐姐還是好好考慮,不著急。總歸出了二月諸家才會回梅州去呢。”

    沈蓉低低‘嗯’了一聲:“我知道的。”

    除了沈府,北安侯樓家原本也要拜會一二的。

    但北安侯夫人魏桃娘家在東南,這一家子又不缺錢不缺時間,一早就坐船南下去了。

    回了家,沈荔整個人軟癱在榻上,讓芳姨說就是‘毫無儀態’:“嗯,還有薛家和鄭家”

    薛依依和鄭夢嬌都是常來沈記的嬌客,性子也好,沈荔樂得上門。

    她正細細數著還有哪幾家沒去拜訪,芳姨在外頭敲了敲門:“二小姐?喬裴大人的隨侍照墨來送帖子了。”

    送帖子?什么意思,要來拜年嗎?

    要是主動上門拜年,是不是就該給壓歲錢?

    如果要給喬裴發壓歲錢,那該給多少啊?

    當朝宰相的身價

    沈荔一面胡思亂想,一面打開門。

    接過帖子一看,發現自己還是格局小了。

    這位喬大人的進度還真夠快的,樓世子的感情還沒培養個一二三呢,他已經直接請她上元節當日一起逛燈會了。

    芳姨察言觀色:“您要是不愿去,我這就到門口回絕”

    玉宰相再怎么清高無塵,但跟她家沈掌柜單獨出門太多,叫人看了卻也不好。

    且當初樓世子雖然提過親,但身上沒有一官半職,要說權力,其實不大;

    喬大人卻是宰相,得罪了他,想有個好下場可就難了。

    芳姨看沈荔跟看半個女兒一樣,倒不覺得她如此出眾是什么罪過,也不為她受追捧而驕傲。只替她擔心,唯恐這些男人沒安什么好心思。

    沈荔自己倒沒那么緊張,她伸手接過芳姨遞來的帖子,點點頭:“好,你請他轉告喬大人,我會按時赴約。”

    系統在她腦子里傻眼:【怎么回事?宿主你不是不打算做好感度任務嗎?】

    眼下剛過除夕,離上元節還有幾日。按它對宿主的行為數據分析,這人滿心想著怎么賺錢,尤其上元佳節是青年男女外出吃飯的好日子,一個頭腦清醒的商人絕不會錯過這一天。

    系統無比茫然,他這個問題好像問過許多遍了。

    但這次沈荔沒用之前的由敷衍他,反而把玩著手中薄薄的帖子,并不急著打開。

    她也想看看,這位舉止神秘的喬大人,到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

    除夕到上元之前,還有十五天,沈記自然是要開門迎客的。不僅開門,還順勢推出了全新的‘開門紅’菜單。

    薛依依送來的番茄余數不多,沒辦法撐起場面來,只能等及笄宴后再做主角。

    于是這菜單所謂‘開門紅’,就成了各色辣椒、甜菜和胡蘿卜的主場。

    開頭一小碗簡單的酸辣湯,紅油清亮,開胃祛濕;

    緊接著就是素菜紅白太極——將油潤的羊肉和胡蘿卜、蘿卜一起燉了,羊肉的油脂、豐美的滋味全都融進兩樣素菜中,只取了胡蘿卜和蘿卜出來裝盤,拼出太極圖樣。

    一紅一白,鋪在黑陶盤里,很有點禪意在其中。

    紅燒的口味,將兩樣蘿卜本身的清甜軟糯烘托到最佳。

    微微的羊肉香,更添一分滋潤豐腴,將酸辣湯的余韻一掃而空。

    素菜后接著一道炸物,便是炸雞肉丸配甜菜醬。雞肉剁茸,配新鮮馬蹄碎,捏作兩個拇指大的丸子,裹上面粉蛋液中火炸熟。

    雞肉泥細滑化渣,攪打出彈性,偶然再嚼到幾粒馬蹄碎,立刻就是清新脆甜汁液綻放,仿佛別具一格的獅子頭,口感極其豐富。

    而甜菜醬則以雞高湯為底,甜菜、南瓜兩樣天然帶有甜味的蔬菜做主調味。*

    咸中帶甜,只一小碟蘸醬,立刻將略顯清淡的雞肉丸往上一拔,成了美味不可方物的開胃小食。

    前菜之后,便是主菜柰子鴨腿。

    原本是想用羊作主食的,但又考慮到紅白太極那一道里,已經有了羊肉風味的底子,太多重復反而不美,于是選用了鴨腿。

    事前處是很麻煩的。先用鴨皮和鴨子身上其余肥膩處慢火煎出鴨油,再將鴨腿用混合香料與鹽細細腌過。

    以油封鴨腿的做法,將腌好的鴨腿用鴨油完全蓋住,小火慢慢烹熟。

    溫度絕不能高,所以用不了后院的烤爐——實在控制不住溫度。如此小火一個半時辰左右,鴨腿熟透,再封存起來。

    如此,要用的時候再將鴨腿取出,直接煎熟,再取鴨油、豬油和秘制香料油混合,下入切塊的蘋果煎香炒碎,再下入少許白酒,燉煮到酒精燒干,只留余香。

    到這時,把里面殘余的蘋果碎濾出來,再下入鴨油混合面糊,將醬汁收到濃稠。

    重新煎熱的鴨腿用嫩紅的蘋果皮輕輕裹住,看上去紅潤可愛。一下筷子,就能輕松將鴨腿脫骨,可見其軟嫩酥爛。

    酸甜風味的醬汁將最后一點油膩全部消解,配上肥美柔嫩的鴨腿肉,只一口就是極大的滿足。

    主食接在甜蜜豐腴的鴨腿之后,便是一碗先聲奪人的油潑辣子面。

    面條不必說,新鮮手搟,嚼勁十足;料汁里的甜味采用甜菜,磨成汁后清新微甜,又額外添了一抹紅色。

    最重要的紅油底子,更是每天現做。沈荔把這一道工序放在臺前明廚,在大堂一眾客人圍觀之下,將足足八種品類不同、辣度不一的辣椒焙干,剁成小塊。

    香味、辣味、紅艷艷的顏色,沒有一樣不叫人饞得流口水。

    再細細一品,里頭炒至香脆的花生碎、黃豆碎先不提,只是紅油本身,就已經有一股令人無法抗拒的香氣。又有一種更深邃的香氣,讓這辣椒紅油的回口并不苦澀,甚至有幾分甘甜。

    “看來不只是用的辣椒多,連這油也格外不同!”

    沈荔笑著點頭:“油是特制的,用蔬菜、香料等等在油鍋里過一過。”

    “那剩下的都不要了?”

    “都不要了。”

    “怪說我家里頭怎么也做不出這樣的味道!”就有常客感慨了,“要我說,這筆錢啊,合該你沈記賺!”

    沈荔是按照套餐的標準做的菜單,其中不免有些改良菜的影子。因此她揣測,應當是年輕人更愿意嘗試。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最先開始追捧新菜單的,居然是中年人客戶群。

    無論是白天起一大早去碼頭做力工的漢子們,走前來一碗酸辣湯驅寒;

    還是開完朝會回家路過,在這兒打包一份紅白蘿卜、一道鴨腿的京官,都是中年人占了絕大多數。

    年前年后都是請客吃飯的高峰期,本來就是各大酒樓大顯身手之際,何況沈記又推出全新菜單。

    趙二忙得兩條腿都快跑細了,臉上卻是燦爛的笑容。

    “以后啊,我可再也不質疑咱們沈掌柜的想法了。”他笑著說,“我看沈掌柜除了是個廚神,還是財神呢!”

    一德和周安跟著起哄:“財神!財神!”

    沈荔搖頭失笑,抬手往下壓了壓,讓他們別那么大聲。

    新菜單受歡迎、賣得好,固然很好,不過還有一件事,也值得她高興。

    這畢竟是個游戲的世界,還打著首款“烹飪”、“美食”戀愛手游的噱頭。

    在這一世界觀下,人們對各種美食上的創新態勢,應當接受度都很高,且相當熱衷。

    新菜單大受歡迎,無疑證明了這一點。

    她調出系統,確認了一眼目前的進度條:“十萬兩還差一點啊”

    系統哼哼:【這已經很快了!你還想怎么樣?】

    確實,對其他商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拿到近十萬的流水,即便按餐飲一業慣來不高的利潤率算,也能有八千兩乃至一萬兩的凈利潤。

    沈荔想了想,卻沒覺得自己那么有錢。沈記的投入比起旁的食肆,實在高出太多,光是平素烤些小蛋糕買來牛乳,就要花多少錢呢!

    所以她自己個人的財產,可以說得上一句寒酸,家里從沒添過新東西不說,到現在連馬車都還沒買一輛。

    可見她是多么的簡樸、無私,所謂大道至簡

    系統聽不下去她的厚臉皮:【這只是因為你壓根不出門吧!】

    但一轉眼,它又賊笑起來:【不過你可是答應了,上元節要出去約會的哦~】

    沈荔扭過臉觀賞蓮桂吃飯,不會它的陰陽怪氣。

    對她,與其說是去約會,還不如說是去

    ‘演員的誕生’現場呢。

    第33章 上元節

    二月十五, 元宵當天就是上元節。

    太陽還沒完全落山,街上就已經忙活起來了,各色燈籠在微微暗淡的天色里, 顯現出斑斕的美麗。

    原本梧桐街這邊一向是小吃攤更多的, 但今天又多了各種各樣不同的小鋪子。

    有賣飾品的,折扇玉佩珠花發簪, 無論男女都能選到心儀的物件。

    也有賣面具的, 大多是用木頭做, 也有用竹子的,都很輕便。

    有的只雕出個形狀,沒有染色, 那些染色的面具就賣得更貴一些。

    還有的賣一些奇奇怪怪手工制品, 什么自家雕的木頭黃牛、小孩子玩的九連環、用布料攢的小花。

    當然, 小吃攤也不少。

    只是比起往日那些餛飩包子攤, 今晚更多的是糖人、糖畫、炸元宵之類的甜食。

    這些東西用糖很多, 成本高,只賣這年節幾天。

    上元節必不可少的還有燈籠鋪。譬如沈荔剛走到和喬裴約定的地方——京城有名的月仙橋下,就已經見到十來個賣燈籠的鋪子了。

    身邊經過的無論男女老少, 幾乎人手一盞。小孩提著動物形狀的燈籠, 龍蛇馬羊,不過巴掌大;年輕男女則多是花燈,蓮花梨花牡丹花, 什么形狀都有。

    如此氛圍之下, 不買一盞燈籠拎在手里, 似乎都枉顧了良宵。

    “再往里走, 還有更多。”清潤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沈荔回頭:“喬大人。”

    喬裴沖她頷首,順著少女剛才的視線, 看向旁邊的燈籠攤。

    “若是沈掌柜想買的話”

    沈荔才知道他誤會了:“非也,我不是要買,只是在欣賞。”

    “欣賞?”

    喬裴不吱聲了。他發現自己確實很難解這個沈荔的想法。

    在他看來,上元燈會人手一盞燈籠是習俗,就像清明節吃寒食一樣。

    既是習俗,就當遵守。

    那么沈荔盯著燈籠看,就應當是想在正式走進喧鬧的集市,開始逛燈會之前,完成對這項習俗的遵守。

    欣賞喬裴想,這些燈籠無論做成什么形狀,兔子、月亮、鮮花,都只是完成習俗的工具,沒有什么值得欣賞的。

    正想著,眼角忽然湊過來一道光。他下意識向旁邊側了側。

    “反應很快嘛。”沈荔拎著一盞做成竹林造型的燈,笑瞇瞇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喬裴看了一眼那燈:“沈掌柜這是何意?”

    竹子高低錯落,簇在一起變成一片林子。

    底下用木板托底,染成灰色仿制石頭堆積的形態。

    “沒什么,我只是覺得這盞燈很適合你,打算買來送給你而已。”

    喬裴:“可是一向都是男子買燈給女子”

    沈荔:“你也說了那是一向,我這個人一向不按照一向來。”

    喬裴一時無言以對了,因為他發現沈荔說的沒錯。

    她若按照一向來兩人也不會有今日上元節之約了。

    這頭的燈籠鋪小販也喜滋滋地攛掇:“是啊是啊!這青竹燈籠秀外慧中,造型雅致,很適合這位公子的!”

    沈荔給了錢,笑瞇瞇糾正:“豈止秀外慧中?分明是,‘獨有幽窗竹,依然綠玉柯’。”

    燈已經送到喬裴跟前,她目光輕輕落在青年俊美的面容上,低低念完后半首詩:“‘當風轉孤挺,帶濕自婆娑’。”*

    “如此才對。”

    喬裴正要接過燈籠,聽著她的溢美之詞,手指微微一抖。

    但在沈荔看過來之前,又穩住了,接過燈拎在手里,和沈荔一道向集市中走去

    那詩他雖沒聽過,但憑一貫素養,也能品出是以竹喻人。

    ——紛紛雨后,窗前綠竹青翠幽然,唯獨立在原地,迎風輕擺著光潔鮮亮的枝干,如此孤傲不屈。翠然枝葉裹著細細雨珠,濕潤纖細,將原本的綠意暈染得更加深邃,隨風而舞,姿態婆娑動人。

    當是以竹之姿態,喻君子面對風雨仍初心不改的節操才對。

    但被她一念

    仿佛只是為了,夸他容貌動人。

    喬裴想著,不由得手腕輕抬。青竹燈籠的幽光,襯得他指尖愈發白皙了

    背也挺得更直了些。

    即便是上元當日,在集市里擺攤也要守規矩。依然是幾根粗而高的木頭沿直線劃開,中間是行人行走的地方。

    沈荔和喬裴商量,先把左邊逛完了,再回過頭來逛右邊的攤子。

    “還好這兒布置成一條直線,否則還真逛不完。”沈荔踮了踮腳,看向遠方擁擠的人潮,“這兒至少擠了上千人吧?”

    “千人倒不至于,六七百是有的。”喬裴回過頭,注意到她踮腳的動作,便看著沈荔的眼睛問她:“需不需要將人群驅散開?否則如此擁擠,也不便賞玩。”

    沈荔:

    不是,怎么忽然流露出這種令人恐懼的霸道意味?

    視線下移,不免瞥了眼他細白的手腕。清幽燈光襯在一旁,白得近乎透明。

    嘖嘖,多看一眼好像就要斷了一樣。

    不過說來奇怪,他說些‘驅散人群’之類的話,并不叫人覺得厭煩,因為聽他語氣認真,像是發自內心的提議。

    是當真這樣想,所以開口問了?

    這就是喬美人蓄意接近她的手段嗎?

    “不用。”她說。

    喬裴也沒什么遺憾之色,欣然點頭:“那便這樣走吧。”

    沈荔不由得想,若這真就是他的手段,這未免、這未免——

    也太粗糙了點吧

    兩人一路逛一路吃,小吃似乎就是要在這種場景下才格外有味。

    沈荔胃口大開,但也沒開到哪里去,實在吃不完了,一邊喬裴就伸手接過去。

    他做得自然,沈荔也沒留心,不一會兒喬裴手里就堆積起了不少東西。

    “下一位!江州陳老板送上九層寶塔燈籠一盞!”

    遠遠的,可看見一座高高搭起的戲臺上頭,正有人站在碩大的一盞寶塔燈籠邊比劃。

    那寶塔通體金黃,又因著里面的火光而微微發紅。一時間金光四射,竟真有幾分鎮妖塔的味道。

    燈會燈會,最重要的盛事當然是斗燈。

    要不怎么說上元節是舉朝盛世,青年男女在花前月下、老人小孩在天倫之樂,還有這些爭強好勝的富商大賈出來斗燈。

    就連除夕,也沒這么熱鬧。

    除了那九層寶塔燈,接著又有小池塘那么大的蓮花燈、活靈活現的老虎燈,甚至別出心裁地做了個巨大的糖葫蘆燈,亮堂堂的一片橙紅,把底下的小孩饞得嗷嗷叫。

    人人臉上都帶著笑,沈荔也不例外。不說她本來就愛笑,光是這輕松愜意的氛圍就夠她快樂的。

    唯獨喬裴,雖然也提著燈籠,甚至還端著沈荔沒吃完的炸元宵。

    但臉上就是半分笑容都沒有。

    沈荔奇道:“喬大人若是不喜歡逛燈會,又何必約我出來呢?”

    她聲音不大,奈何燈會擁擠,一旁的一對小情侶難免聽到。

    那女子不免詫異,再扭頭看一下喬裴,這下也不覺得他長相清俊,只覺得這人做事毫無章法。

    就像這笑意盈盈的女子所言,既沒興趣,又何必將人約出來?

    雖說影響不了什么清譽——這畢竟是上元節嘛——但總讓人心里不愉快不是?

    立刻便打抱不平起來:“堂兄,若不是今日金小姐沒空,想來你不會約我逛燈會的吧?”

    一旁的堂兄愣愣道:“自然自然。”

    “哦,那堂兄最開始想約金小姐,是為何啊?”

    “上元燈會一貫是男女互訴衷腸的地方。”她那堂兄一板一眼地解釋,“既然有意邀請,必然是因為心里歡喜”

    姑娘瞥一眼過去,卻被喬裴不經意掃過來的目光驚得脖子一抖。

    剛剛遠遠看著,只覺得這男子儀態端方、容貌俊朗之余,還有種說不出的清冷意味。

    但走近了,才從他眉眼間窺見幾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這樣一個冷冰冰玉石雕出來一般的人物,手里卻又是竹燈籠、又是炸元宵

    好像一下子,就從天上被拽到這人間來了。

    她愣神的片刻,兩人已經從面前走過。偏偏堂兄不識趣,還在追問:“怎么了?有人約你出來逛燈會嗎?”

    她幽幽問:“若是有人約了我出來,卻又表現含蓄,似乎無心游玩,這是為何?”

    堂哥撓撓頭:“呃,也許是被迫的?也許他并不想出來?”

    她橫了自家堂兄一眼,怪不得幾年也追不上金小姐。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若是剛剛那男子——

    大概是想表現好些,又不得章法,只能言聽計從、事事關心,以期有個好印象吧

    喬裴和沈荔并不知路人猜測,兩人一路往前走。忽然人群一陣喧鬧,有人高喊:“有賊!那個包頭巾的!有賊!抓賊!”

    上元盛會,無數冤大頭齊聚一堂。這樣好的機會千載難逢,小偷扒手們蠢蠢欲動,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偷得一干二凈的不在少數。

    這個還好,至少看見了小偷的樣子。

    不過敢在人堆里出手的,那自己都有些功夫在。這包頭巾的男人身形瘦小,又很靈活,頭恨不得埋在胸口,沒人看見他的臉。

    加之小偷身份,挨近了,萬一自己也被偷呢?

    因著種種原因,他一路左支右突,眼看就要沖出人群。

    正要與沈荔二人擦身而過時,喬裴抬起手來。

    沈荔還以為這位宰相大人看不過眼,要履行一把公務人員的職責。一看他手腕細瘦,還有些擔心他攔不攔得住。

    卻不料這人只是把她往身后攏了攏,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作。

    沈荔一愣。

    方才路過的少女和她堂兄就在身后,青年熱血上頭,伸手去一把將小偷抓住。四面八方的人見小偷被抓,也涌上來,將他團團圍住。

    那小偷自然是逃無可逃,沈荔側過臉,神色莫測地看向喬裴。

    “喬大人沒想攔一把?”

    “為何要攔?”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是君子應有之舉嗎?”

    喬裴搖頭:“我并非君子。”

    他目光沉靜,說起來話來一副所應當的意味。沈荔好奇極了:“人人標榜君子,再不濟,也以成為君子為畢生追求。喬大人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喬裴垂眸看她:“沈掌柜偏好君子?”

    沈荔搖頭:“并非如此。”

    喬裴緩慢點頭,目光與她錯開:“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君子,也都無妨。”

    沈荔難得被他堵住一回話頭,一時默默然,不再言語。

    斗燈之后,上元夜市也慢慢散去。

    宰相府馬車將沈荔送回沈宅門口,兩人道別,馬車便慢悠悠往宰相府去了。

    望著那車消失在街角,這熟悉的場面,讓沈荔愈發好奇。

    喬裴幾次三番、用盡手段暗示自己有情,究竟是什么打算?

    若是真情,以他身份地位,要下狠手阻攔樓家求娶,絕非難事。

    但又藕斷絲連,似乎是為了激她主動、調起她的興趣?

    沈荔摸了摸下巴,懶得再想,扭頭回家去了。

    第34章 細作

    大慶春節放的久, 上元燈會之后,所有崗位才漸漸復工,主管《大慶風物》的國子監博士們也逐一上崗。

    秦悟翻看著手里的稿子, 笑道:“這位折月客倒是很喜歡沈記嘛。”

    實在是折月客文章里沈記出現的頻率太高, 即便他們沒想到廣告營銷的概念,現在也知道折月客恐怕和沈記關系匪淺。

    但人家文章寫得好, 就算有一點宣傳的小心思又如何呢?

    何況折月客寫的是吃。吃之一字, 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平民百姓都離不開。

    發行量這東西, 仰仗的就是大眾化的內容。

    因此即便心照不宣,博士們依然對折月客的文章大開綠燈。

    而他們的苦心,儼然也收到了回報。

    “書坊那邊來信說是這個月的大慶風物最好再多印一千份, 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年前折月客的文章就已經帶動大慶風物銷量上漲不少, 這時還說再追加一千份的印量”

    國子監祭酒都忍不住豎起耳朵聽起來, 別說他們幾個博士了。

    多印一千份報紙, 放在現在看那簡直是灑灑水的程度, 連一點水花都濺不起來。

    但在人口稀少、人均購買力低下的古代,一份毫無用處、連草稿都沒法打的大慶風物,在原有的基礎上還能賣出去一千份

    秦錄腦子最靈, 一下就懂了:“這是想賣到京城之外去。”

    秦悟也懂了。京城能買得起的人早就買了, 就一份大慶風物,不至于還要用作收藏。

    多半是有商人見有利可圖,想要賣到京城之外去。

    既然如此, 又為何不答應呢?

    *

    一千份的多余印量, 雖說有不少的確被行商們帶走, 運出京城, 但也有不少被京城中人陸續買走。

    口碑發酵畢竟需要一個過程,況且古代消息傳遞很慢。

    折月客的第一篇文章是年前發的, 但直到元宵之后才真正掀起了一股熱潮。

    京城不少人這才反應過來,開始試著在每天的日常開銷之外,多買一份大慶風物看看。

    這樣一來,熱潮是一波接著一波,恐怕未有盡時呢。

    趙大趙二高興的不得了,只覺得那及笄宴選拔的第一項——賬面的數目,恐怕都能跟其他幾家一較高下了。

    沈荔雖然同樣高興,但心里總有幾分謹慎。

    雖然沈記開到現在還算順利,但那是因為之前她并不具備跟其他龐然大物較量的資格。

    而現在她們已經站在同一個角斗場,奎香樓凌云閣之流,便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沒過幾日的傍晚,營業告一段落,趙大便找上了她。

    “掌柜的,有一個人行跡可疑。”

    他有條不紊地說著:“我和周全周安他們倆一直盯著,這人連來了五天,每次絕不會點同樣的菜。”

    “如此也就罷了,但他要求我們不能一起上菜,而是每次吃完一道之后,等他叫了才能繼續上下一道。”

    “最開始我們都沒當回事,但周全穩重,十分懷疑此人的目的,我便讓周安昨日尾隨他離開沈記”

    沈荔聽完,不由得挑眉:“間諜?”

    芳姨揣測:“您是想說細作?”

    旁邊的周全接過話頭:“是,掌柜的,我們懷疑這位是其他酒樓派來的細作。”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吱聲地望著他。

    周全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環境下跟沈荔說話,難免有些緊張,說話也結巴起來:“我、我一直懷疑,沒有什么實際證據,不過我曾經聽說聽說有的人天生有一根很靈的舌頭,多吃幾次,就能嘗出這菜的配料和做法。”

    他一扭頭:“——像寧寧那樣。”

    寧寧聽見自己被點名,連忙搖頭:“跟我可不一樣”

    “對,和寧寧不一樣。”沈荔說,“寧寧只是對味道的搭配很敏銳。周全你說的這種”

    她想了想:“確實也有可能。”

    味覺這東西,九分靠天賦,一分靠經驗,后天是很難培養的。

    所以這種人才,顯然也并不受古代現代世界觀的限制。

    要是真的讓他探知到沈記的菜譜、原材料、做法,無論是哪一家出的手,雙方客流量都有天壤之別。那么對沈記來說,絕對是一次莫大的打擊。

    趙二已經在拍桌子問了:“是哪家?奎香樓?凌云閣?滿庭芳?還是”

    沈荔沒作聲,周安囁嚅片刻,說:“我好像、我好像知道。”

    *

    與此同時,奎香樓。

    “什么?吃不出來?”

    “吃不出來就吃不出來,你叫那么大聲做什么?”

    奎香樓的掌柜王華怒目圓睜,恨不得把面前這個若無其事的長臉男子瞪死在原地:“什么叫吃不出來就吃不出來,老子花重金請你去沈記,你當真以為是請你吃飯了?“

    那男人多少有些心虛,但想了想,又直氣壯地抬頭挺起胸膛:“這不能怪我!食材的味道還好分辨些——那沈記老板再厲害,也不能從天上摘一片云來做菜吧?”

    他掰著指頭細細數:“蘿卜、魚、羊這些東西都不難找,就算香料貴重復雜了些,也不是完全買不到的東西。”

    “但是這做法工序嘛實在不好說,我又不是廚子”

    王華氣得一屁股從竹椅上彈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來走去,手指頭肉嘟嘟地顫著,直直指向中年男子:“你、你!這做菜工序才是最重要的!原料多一分少一分,添一分減一分,外頭那些舌頭哪里吃得出來?你以為人人都是你啊?金子瓊!金子做的舌頭,金子瓊!”

    金子瓊慢條斯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抬眼看了眼王華,又給他也倒了一杯:“王掌柜,坐嘛,凡事不要這么著急嘛。俗話說欲速則不達——”

    王華一腳踹在桌邊。還好這桌子是上等老梨花木,又厚又重,他怒火澎湃的一腳過去也沒能踹動半分。

    “你讓老子怎么靜心?也不知道沈記那娘們放了什么仙丹?做了什么仙菜,人人都喜歡?還有那個該死的折月客!說不定,這貨就是沈記的老板娘”

    “非也非也。我可聽聞那沈掌柜是農戶出身,說不定大字不識,怎可能是折月客呢?”

    金子瓊喝了半口茶,又道:“其實我這兒還有一個問題”

    王華差點摘下腰間玉佩砸他:“你還敢有問題?”

    金子瓊:“我興許已經被人察覺了。”

    他想起沈記那幾個虎視眈眈的伙計。

    他明明再三叮囑了,要一道一道地上菜,就是怕放涼了影響他對工序和食材的判斷。

    以沈記的服務水平,不可能充耳不聞,況且他已經是常客。

    但最后一天去的時候,他們一股腦就把菜全上完了。

    如果不是有意為之,那就太奇怪了。

    王華聽完,難免為這意料之外的情況有些慌亂:“那、那怎么辦啊?”

    他消息靈通,多少知道北安侯家樓世子、當朝宰相喬大人、還有南州巡撫家的一雙兒女都常去沈記光顧。

    硬碰硬?指不一定砸死誰呢。

    金子瓊豎起一根食指,神秘道:“咱們呢,就讓他們狗咬狗不就行了?掌柜的,權當不知啊!您忘了我那處宅子”

    他微微一笑:“可是挨著凌云閣家張掌柜的呢。”

    *

    “你是說那人是凌云閣的?”

    趙大皺著眉看向周安。

    周安本想點頭,但在哥哥的目光提示下,又收回話頭,謹慎道:“還不能下定論,只是我一路隨行跟他回到家,偶然發現隔壁住的就是凌云閣的張掌柜。”

    凌云閣張琪、奎香樓王華、滿庭芳秦如意,這幾大酒樓的主事在京城餐飲圈當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既然周安沒有看錯,那么不能排除那人的確是凌云閣派來的這樣一來”

    芳姨正說著,身后木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

    眾人回頭,發現是蓮桂和一德。

    這兩個坐不住,在他們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跑到后院去了。

    這時卻在返回過來,指著后院那邊道:“那邊有人敲門。”

    沈記的后院和沈宅的后院聯通,也就是說有人在沈宅門口敲門。

    趙大去開了門,回來稟報時臉色很古怪:“掌柜的,凌云閣張掌柜說,有急事要和您商量。”

    沈荔一笑:“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他們也正想問問這張掌柜間諜的事,人就送上門來了。

    沈宅正廳,沈荔和張琪相對而坐。

    這還是張琪第一次親眼見到沈記傳說中的沈掌柜。

    這位跟他和王華、秦如意幾人都不一樣,他們做掌柜只是統籌,最多再看看賬,做飯的自然有廚師廚娘。

    但這沈掌柜特立獨行,人家是要整日下廚的。

    據他們的情報來看,沈記能做菜的還真只有她一個。

    說實話,張琪甚至想過要不干脆把這沈荔綁了,等及笄宴塵埃落定再放出來。

    只要把她綁了,沈記就如斷了翅膀的鳥一般毫無反抗之力。

    只要把她綁了

    張琪嘆氣,唉,他果然還是太善良了。

    “張掌柜今日上門,有何賜教?”沈荔問。

    張琪緩慢地吐出一口氣,看向沈荔的眼睛:“沈掌柜為人直爽是出了名的,咱們明人不說暗話。”

    沈荔摸了摸下巴,剛端起茶杯,就聽見張琪說:“沈記要多少銀子,才肯退出這次甄選?”

    他目光懇切,咬牙切齒地報了個數:“凌云閣愿出五萬兩,買沈記退出及笄宴的甄選。”

    沈荔默然不語,芳姨他們倒是統統嚇了一跳。

    五萬兩是什么概念?

    按凌云閣的營收來算,就算比沈記多了一倍的座位,卻不是時時都能坐滿。

    當然,定價是比沈記高一些,但即便如此,每天滿打滿算也不過九百兩,更常見的不過七八百兩。

    食材、人工等等成本全都刨除,留下維持運營的錢,利潤最多不過一成兩成,每天能有九十、一百兩就很不錯了。

    這樣算下來,五萬兩是足足將近兩年的純利。

    就算是沈記,每天的營收也只是和凌云閣伯仲之間。

    即便拿下及笄宴,又要多久才能賺到這五萬兩?

    況且這還是流動的現錢,不是賣不出去的房子鋪子,要做什么,手頭都相當寬裕!

    五萬兩,哪怕是在京城再造十個沈記,那也能造得出來啊!

    一時間,眾人都目光灼灼看向沈荔。

    這時候,該怎么抉擇?

    第35章 溝通

    不說跟著張琪一起來的凌云閣賬房, 就是趙大趙二幾人也面面相覷起來。

    五萬吶,那可是五萬兩銀子!

    沈荔手指在桌上輕點兩下,默不作聲, 只在心里問系統:“這五萬兩銀子能入賬嗎?”

    她說的入賬當然不是算進沈記的賬面, 而是能不能算進她那一千萬兩的進度條里。

    系統甜蜜蜜地說:【不行哦,必須是通過您自己的店賺取的錢才行哦。】

    “那沒辦法了。”沈荔嘆氣。

    她半點不關心張琪這五萬兩銀子是從哪里來的, 總歸不可能全是凌云閣出。

    雖說只要百分百保證能拿下及笄宴的承辦權, 五萬兩想要賺回來也只是時間問題;但只是讓沈記退出, 難道就能保證凌云閣萬無一失的獲勝嗎?

    顯然不可能。

    所以這五萬兩多半是跟別家一起東湊西湊,湊出來的,又或者更甚之

    沈荔看了一眼面前這位張掌柜。

    ——更甚者, 這筆錢甚至可能還沒影呢。

    她徑直搖了搖頭:“張掌柜, 咱們既是為了侍奉公主, 那就要拿出最優的能耐。而不是靠著你讓我, 我讓你, 最后讓一家不甚滿意的酒樓贏下這次甄選。”

    沈荔看著笑容慢慢從張琪臉上消失,而轉移到了自己臉上:“到時候公主滿意那還好說,要是公主吃得不滿意, 豈不是墮了大家的面子?”

    張琪便知道她是不打算接受了, 倒也并沒有強求,只長嘆一聲。

    也是,換做是他, 勝券在握的時候也不會答應的。

    這要是他能做主, 張琪想, 自己一定不會跟沈記硬碰硬。

    這家新開不久的飯館可不是善茬, 至少張琪知道,他暗里也伸過幾次手, 不至于迫害,只是想試探。

    ——但都沒見到效果,手就被斬斷了。

    可見,沈記雖看上去勢單力薄,背地里卻也有人保駕護航

    至于是誰

    北安侯府魏夫人、南州巡撫薛家小姐、御史大夫鄭家小姐

    張琪將這幾個名字擺出來,自己都覺得苦澀。

    跟這樣的人斗,有什么贏面?

    可惜凌云閣畢竟不是他的酒樓,背后坐鎮的,那是遠在江南的朱夫人。

    原本也只是江南之地一家茍延殘喘小店,得了不知從何而來的秘傳食譜,加之朱夫人青眼,投了不知多少銀子進去,將其一路拉扯成蔓延大慶的名門老字號。

    光是想起這個名字,都讓張琪坐立不安。

    這位朱夫人手里的產業雖不止凌云閣,但對別人的冒犯一向不愿忍受,性格果毅。

    若是讓她知道自己有意示弱

    張琪定了定神,又說:“沈掌柜有所不知啊,若是大家勢均力敵,全憑實力說話也就罷了,但難免總有一些宵小之徒在背后搞小動作,你我這等安分做生意的反倒吃虧。”

    他沒注意到對面趙大趙二奇怪的目光,喝了口茶,先贊一句:“這可真是好茶,我從未喝過的味道。”

    “是從南邊運來的。”沈荔笑道,“要是張掌柜喜歡,回去的時候送您一盒。”

    張琪也不推辭,繼續道:“我雖然不擅做菜,但一向愛吃。此前滿庭芳、奎香樓幾家我也都吃過幾次,不是我自夸啊沈掌柜,風味上也許大家各有取舍,如滿庭芳甜口重、奎香樓口味向來平和中正”

    說到這兒,又不由得挺直了脖子:“但要論手藝、要論品味,凌云閣在其中也算是佼佼者”

    他明褒暗貶,其實是在踩奎香樓和滿庭芳,暗示他們兩家味道做的并不算最佳。

    沈荔只覺得有趣,這位張掌柜顯然也是個妙人。

    她剛用‘應該給公主提供最好的食物’做由婉拒了合作,張琪就反過來踩另外兩家不符合沈荔的期望。

    張琪自覺也算好意,他真不是自滿,在這幾家酒樓里,口味最好的也就是凌云閣了。

    要不其他幾家怎么只敢用那些新奇食材、名門傳承做噱頭,卻不敢正面打擂?

    張琪這樣想著,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幾番面前這位沈掌柜。

    沈記東西好吃他是聽說過的,如果不好吃,也不可能在偌大一個京城紅成這樣。

    但他自己就是開館子的,在凌云閣當了這么多年掌柜,自然知道一家店剛開業那幾個月,又興許一年,要紅紅火火都不難。

    歸根結底,是因為新鮮。很多東西食客沒見過,當然肯買這個單。

    但要想真正長久開下去,做成他們這樣的百年老店,看的就是真功夫了。

    思及此,不免用一種過來者的口吻勸說道:“沈掌柜,揠苗助長,欲速則不達。有的時候步子邁得太大了,未必是件好事啊。”

    沈荔微微一笑:“那張掌柜的打算是”

    張琪順水推舟:“既然沈記不愿退出,那倒不如和凌云閣合作。”

    “哦,怎么合作?”

    “沈記的招牌菜可以放在凌云閣賣,我凌云閣的招牌菜也可以放在沈記賣。雙方互通有無,難道不是上上之選?”

    他想得挺好,如此一來雙方的客人都能吃到新鮮的口味,還能引來不少新客人。

    如此一來,營業額、滿意度,都不是問題。

    按張琪的設想,最佳情況就是凌云閣和沈記能夠牢牢占領每一項甄選標準的前兩名。

    沈荔將他的提議在心里轉了半圈,問:“那最后的結果”

    張琪平靜道:“自負輸贏。”

    也就是說無論公主偏向哪一家,最后贏得及笄宴資格的是哪一家,他都沒有二話。

    哪怕是用這種形式,他也想和沈記聯手,將另外幾家攔在門外

    及笄宴的重要性,看來她還是有些低估了。

    沈荔在心中默默記下這一點。

    再抬頭,對上張琪親切的目光,卻沒有直接回答。

    她慢吞吞喝盡手里這盞茶,突然起身笑道:“張掌柜,過來聊這么久也辛苦,我下一碗面,您將就著吃吃吧。”

    張琪跟她原本是坐在正中間一張四方桌上,這時沈荔起身到后廚去做飯,張琪也不好繼續坐著,便跟她一起往廚房去了。

    只是正經搞餐飲的,天然就知道要尊重別人的配方。

    因此張琪只是在外間等著,沒有進去查看。

    不過片刻,就能聞見里頭濃郁的香味。張琪抽了抽鼻子,拊掌笑道:“好啊!這就是你們沈記之前到手的新鮮東西——那個叫番茄的,沒錯吧?”

    趙二不免驚訝于他消息靈通。

    畢竟番茄沒有公開上過菜單,只是私底下吃用,這張掌柜居然也清楚。

    但眼珠一轉,又想,你也就笑這一會兒了,一會兒等吃了咱們家掌柜的手藝,就該把剛剛那番聯手的話全部吞回肚子里去。

    臉上還是笑瞇瞇的:“是。想來也是為了招待張掌柜這樣的貴客,才特意做的吧?府上番茄的庫存也不多了。”

    很快,沈荔就端了一碗面出來。湯底紅彤彤的,細軟的面條如同一盤銀絲輕輕浮在湯面上。

    但這紅并不像平日的辣湯那樣叫人覺得侵略性十足,反而透著一股溫潤的酸甜香味。

    再看上面的澆頭——燉得軟爛的羊腿肉,油潤入味。

    且色澤鮮亮,不像尋常燉煮出來的羊肉,因為泡水久了,表面灰撲撲。

    這碗面上的羊腿肉澆頭不僅油亮誘人,還被番茄湯汁澆出一種金紅燦爛的效果。

    張琪先喝了口湯:“這味道”

    他眉頭緊緊皺起。

    番茄這東西,他聽過是聽過,但這還是他頭一次吃。

    這種奇妙的平衡,酸與甜達到一種極度和諧的狀態鹽分又調節得剛剛好!多一分咸口太重,不夠鮮美;少一分又不能充分調和酸甜,恐怕失衡。

    清新的果香,濃厚的底湯,兩種矛盾的姿態卻能如此渾然天成地搭配在一起

    再夾起一塊羊腿,肉已經燉得相當酥爛,骨頭輕輕一抖,那羊排肉就隨著滑下來,光是肉眼一看,都能想象出它軟嫩的口感。

    貼著筋骨的部位又不失嚼勁,搖搖欲墜,口感極佳。

    這種做料頭的肉,最怕的就是沒有味道,但顯然吃沈記的面是不用擔心這一點的。

    無論是番茄的鮮甜微酸,還是淡淡的底湯鮮味,以及羊肉本身的醇厚滋味,一個一個極有層次地在張琪口中綻放開來。

    他一邊品,一邊分析著:“這羊腿應當是沒裹粉,直接下油炸過,這一來才能保持色澤晶亮;二來,炸過之后才能鎖住羊肉本真的肉汁,保有豐富口感。外頭是濃郁酸甜味,里頭是羊肉的本味,如此,才是最佳”

    “底湯這樣鮮美,恐怕不只是骨湯燉了番茄,應當還用海味吊過幾回,鮮上加鮮才對。”

    沈荔就在他面前坐著,小口小口慢慢地品茶,聞言點頭:“不愧是凌云閣張掌柜。”

    張琪吃了半晌,放下筷子,又將湯喝得一滴不剩,這才苦笑起來:“我有什么好值得驕傲的,倒是沈掌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沈荔笑而不語。

    合作她當然是不會合作的,既然要承辦及笄宴、從魏夫人手里吸收投資,那當然要充分證明自己的實力。

    再者說她并不覺得不跟凌云閣合作,她沈記就拿不下這次的機會。

    但張琪態度良好,沈荔也不好冷言以待,只好用這樣婉轉的辦法來告訴他,沈記很是立得住,并不需要什么合作來撐場子。

    張琪畢竟是見多識廣的凌云閣掌柜,如此也懂了她的意思,略顯慚愧地笑著:“是我托大了。”

    再也不提聯手合作的字眼,就準備告辭。

    只是在走之前被沈荔叫住:“張掌柜,請問前些日子”

    她將自家伙計察覺到的那個奇怪食客,以及一路追查到張家隔壁的事一一告知。

    張琪聞言大驚:“沒有的事!我凌云閣從沒有用這樣的辦法來探查沈記的菜單!”

    他倒并不覺得這辦法下作,畢竟是光明正大花錢在人家飯館里吃飯,只是派去的人天賦異稟,又不是摸黑去別人廚房里偷配方。

    但去吃飯可以,吃完還非得假裝是凌云閣的人,這就有點太缺德了。

    這人若說是毫無挑起沈記和凌云閣之間矛盾的心思,張琪就把名字倒過來寫。

    他既然意識到這其中的誤會,便解釋得很誠懇:“沈掌柜,我絕無此意”

    說著,又不免生氣起來:“也不知道是哪家該死的,穩坐正中挑撥離間,竟是打著黃雀在后的心思!”

    *

    “你是說,你把那人引到了張琪家附近?”

    奎香樓里,掌柜王華目瞪口呆地看向金子瓊。

    “那是自然,做這行的,難道我還不知道規矩嗎?總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不是?”

    王華大笑:“還是你小子雞賊。如此,我們兀自看好戲就行了!”

    他早已恨沈記恨得牙癢癢,凌云閣就更不用說,和他奎香樓是經年的老對手了。

    要是能壓他們任何一個一頭,都能讓王華開心好幾個月,更不用說一箭雙雕。

    他笑完,忍不住捻起一塊桌上的綠豆糕,慢慢吐出一口濁氣。

    整個正月,靠著那莫名其妙的全紅宴,沈記可謂是占盡風光,好不得意!

    凌云閣的張琪也是沒臉沒皮,上趕著求人,也不看看那沈記春風得意,哪會搭他?

    不過,他們也就是一時的高興罷了,沒個長遠的打算,就怨不得他坐收漁翁之利。

    等入了春

    王華微微一笑,和金子瓊的茶盞在桌邊輕碰。

    等沈記和凌云閣兩邊撕扯起來之時,那就是他漁翁得利的時候了。

    第36章 打工仔喬裴

    然而王華和金子瓊等了好幾日, 一直等到二月過完,三月已至,都沒等到沈記和凌云閣鬧翻。

    這沒道啊?王華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兩家起了沖突, 那必然有一家會做出行動。

    畢竟及笄宴的斗爭就在眼前, 無論是誰都會做出一些舉措來保證自己的優勢地位

    他想了半天,覺得不能坐以待斃。何況金子瓊惹出的事也過去好幾天, 不用再擔心自己會被發現。

    于是揮手就叫了個跑堂的, 讓他去看看沈記最近在做什么。

    這畢竟不是現代, 一個電話或者上網一搜就能找到競爭對手的消息。

    雖然同在京城,但位置相距太遠,奎香樓素日想要得知其他家的消息, 都是要靠小廝跑腿去打聽的。

    不過多時, 那跑堂的便一路小跑回來, 臉上帶汗, 氣喘吁吁:“掌、掌柜的!沈記、沈記他們”

    王華看他臉色不好, 心里卻暗喜。想來必然是那沈記做了些怪事,讓他的小廝都看不慣了。

    不過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是及笄宴的關鍵時刻, 卻被凌云閣派人打探菜單,換做是他,不去生撕了張琪都算有涵養。

    如此一來, 慌不擇路的沈記, 會做出什么荒唐事來針對凌云閣?

    凌云閣又會如何反擊, 把沈記一同拖入泥潭?

    哎呀, 真是想想就開心。

    王華于是清了清嗓子,捋了捋胡須, 慢條斯地弄了半天,這才道:“好了,一驚一乍的多沒風度,你喝口水,慢慢來。”

    那小廝見他不急,自己也不忙著說,猛地灌下去一杯水,又用手背一把抹干凈嘴角,這才說:“掌柜的!沈記、沈記他們出了新菜單了!”

    又是一杯水下肚:“第一批客人已經吃完出來了!說是、說是”

    小廝一抹嘴,大聲道:“特別香!”

    王華:?

    王華怒喝一聲:“又是新菜單?!”

    王華人都傻眼了!

    不是啊!不該啊!沒道啊!

    他設想的走向,可不是這樣的啊!

    *

    王華撓破頭都想不明白,沈記怎么能半點不把間諜一事放在心上,反而開始籌劃推出春季的新菜單了。

    沈荔才懶得去管別人在想什么,既然沈記先前答應過客人們菜單一季一換,自然不能食言。

    那‘開門紅’也就罷了,辣椒是常有的,北邊也不缺甜菜。

    只是冬天那些菜,入了三月實在不合時宜,便要換成春天的時鮮了。

    這時機也巧,誰讓是二月通知、四月截止呢?剛好能順成章換兩次菜單。

    雖然不是有意,但正合了趙二那天的提議。

    趙二在下面興奮點頭。哎呀,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想到沈記能賺錢,一想到別人費盡心思想打壓沈記,但掌柜的只需搬出幾道新菜就能讓大筆大筆的銀子嘩嘩入賬,那些小小手段半點也影響不了沈記分毫,就很難不感到開心啊——

    趙大看了一眼搖頭晃腦的弟弟,往他腿上拍了一下:“正經點。”

    趙二‘哦’了一聲,立刻坐好。

    他也算是看懂了,他這哥哥原本以為是個正直過頭、有點迂腐、多少遲鈍愚笨了些的人。

    趙二還天天想著,日后自己事業有成,必然要多多幫助自家大哥,畢竟兩人從小相依為命,能活到現在,兩個人少一個都不行。

    但沒想到這日子好過了,飯吃飽了,他哥看上去居然比他還要聰明些了。

    好在趙二是個心胸收獲的人,他機靈、腦子活泛,比他哥多少還是有些長處,不至于心生嫉妒。

    再者說了,他們趙家兄弟在這兒互相幫扶的,讓沈記更好,自己也更好,這不是三全其美的大好事嘛?

    趙二在這美滋滋地想著,沈荔卻有些犯愁。

    雖說沈記現在已經開始慢慢地限制客流,廚房里又有一德和寧寧幫忙,但這兩個再怎么說也是小孩,無論力氣還是技巧都有所欠缺。

    沈荔倒不指望有人能幫她做菜——這種水平的人,估計全京城也就那幾個大酒樓的后廚能找到。

    但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將焯過水的肉或排骨煮好了給撈出來,有人能幫她放好,她只負責伸手調味下鍋就好了。

    這種活一則離火太近,總是危險;二則要將大塊的熟肉排骨從滾燙的鍋里撈出來,也不是兩個小孩的力氣能辦到的事

    沈荔又是一聲輕嘆。

    “沈掌柜有何煩惱?”一旁的喬裴輕聲問道。

    沈記眾人見他又在,也毫不奇怪,并不為這位玉宰相大人長久在沈記大堂逗留感到疑惑。

    畢竟來個一次兩次,多少還算驚喜;

    來個一周兩周,就算是常客;

    如果這五六個月天天都來,那換做任何人都不會再為此感到驚訝了。

    趙大趙二他們都不驚訝,沈荔當然更不驚訝了。

    她‘嗯’了一聲,將自己的煩惱如數說出。

    喬裴便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幫忙。”

    沈荔扭頭看過去。

    喬裴眼睫一顫,目光輕輕垂落到自己手背:“雖在為廚一道上,并沒有什么見地,但只是幫把手,我應當能做。”

    他這一說,剛剛還自覺見怪不怪的趙家兄弟和芳姨都震撼了,連聲勸道:“喬大人,喬大人您畢竟是當朝宰相,怎能在沈記后廚幫忙?再者說,萬一傷到您貴體”

    喬裴一抬手,那絳紅的寬袖輕輕一拂,幾人便住了嘴——還、還怪嚇人的。

    幾人面面相覷。這氣派,果然是宰相啊,也不知道沈掌柜該怎么拒絕好

    沒錯,拒絕。芳姨幾人所應當地覺得,要拒絕喬裴的話。

    本來嘛,宰相常來這兒吃飯,還可說是親民之舉;要是宰相卷起袖子給店里干活,那可就是折壽之舉了啊!

    但緊接著,他們就聽見沈荔點頭:“好啊。”

    “不是、掌柜的!拒絕!拒絕!這時候該拒絕吧——”

    趙二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沈荔依然只是笑瞇瞇的,看向喬裴:“那就麻煩喬大人了。”

    喬裴無視了趙二趙大震撼無比的表情,平靜地眨眨眼:“那么,我該做些什么?”

    沈荔半點不跟他客氣,當即說:“既然如此,喬大人便先替我盯著面吧。”

    她想了想,補充道:“半盞茶的時間,能用筷子夾斷便提上來。”

    沈記做面起家,中午晚上也供應,不少客人就愛這一口。

    主食往往不要白米飯,反而要點有澆頭的面條,以償自己平日不能早起來品嘗的遺憾。

    后廚定制了竹簍子來撈面,一團生面條卷進去,燙熟了撈起來放進碗里,再澆上各色料頭就是一碗面。

    半點技術含量沒有,甚至不需要時刻盯著,因此她放心大膽地指使起來。

    喬裴聞言一頓,在一旁照墨無語的目光里站起身。

    紅色的大展袖卷起來,找沈荔討了幾根綁頭發的彩繩,固定在肩頭裝飾的玉石上。

    他走進廚房,聲音也像玉石一樣清泠:“只盯著面就可以?”

    “喬大人還會做別的?”這可是她專門找的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

    喬裴:

    他很想說自己會做許多其他事,什么點香品茗、琴棋書畫,古典經史更是倒背如流,無一不通。

    就連那些叫人看了就頭疼的政務人事,通達內外,對他也是半點不在話下。

    然而站在沈記的廚房里,面對著這些柴米油鹽鍋碗瓢盆,他又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就好像真是什么都不會似的

    臨要進廚房,沈荔狀似無意,問他:“最近仿佛常見你穿紅色?”

    喬裴一滯,黑亮的眼珠很有幾分無辜地看向她。

    沈荔便只是一笑:“行了,進來吧。”

    喬裴抿唇,跟了進去,按著她的話,乖乖盯著鍋里泛白冒泡的面水。

    “看不出來的話可以自己試一試。”沈荔背過身查看燉煮的湯底,一面不忘叮囑。

    喬裴耳朵一動:“沈掌柜以往也試過?”

    “你當我生來就會做飯?”沈荔一笑,“最開始當然是自己一點一點試出來的。”

    喬裴看著翻滾起來的面湯,忍不住順著她的話想,沈荔初入行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是不是也很惶恐,很無措,小心翼翼地跟在師傅后面,學一點算一點?

    他對學廚一行的規矩不甚了解,但既然是一門手藝,想來必然嚴苛。

    就算沈荔天賦異稟,大約也吃了不少苦。

    不說別的,只說她的臂力,就絕非尋常人能比,而這樣的基本功,又不是靠天賦就能彌補的。

    他抬頭,少女從容的側臉映入眼簾。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沈荔似乎就一直是這樣的神情。她很從容,偶爾也有些叫人難以招架的幽默。

    有些話語和舉止并不那么穩重,但回想起來也不會叫人厭煩。

    大約因為,她的幽默和從容,都來自于她出類拔萃的能力。

    而不是打趣、惹怒他人。

    一時間,喬裴居然想象不出沈荔初學廚道、茫然惶恐時,該是什么樣子。

    就好像她生來就該做著自己喜歡的事,站在峰頂,笑瞇瞇看著底下人追趕一樣。

    他照沈荔說的,用筷子將面夾斷就撈起來,放進碗里,又忍不住問:“學廚辛苦嗎?”

    “辛苦啊。”沈荔頭也不回,“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無論冷熱都要守在灶前被熱煙熱汽熏著——這已經是最不辛苦的了。”

    “練刀工切到自己是家常便飯,一天下來整個手臂都是麻的。”

    她將香濃的骨湯舀一大勺到碗里,又道:“站得靜脈曲張哦,就是大腿出毛病,也很常見。每天低著頭看案板,脖子也都是問題。”

    “老師為人嚴苛,畢竟是要送進嘴里的東西,一點都馬虎不得,所以稍有失誤便被訓斥。”

    說到這兒,沈荔忽然笑了,掰著指頭開始數:“調味沒新意要被訓斥、搭配太天馬行空要被訓斥、教過一次的手法沒記住要被訓斥”

    喬裴聽著,心頭微微抽動,原本要保持沉默的,也沒能忍住:“那你”

    “哦,我半年就出師了。”沈荔聳肩。

    喬裴愣了一下:“啊?”

    沈荔見他微張著嘴,難得有些回不過神,忍不住抿嘴一笑:“剛剛說的是其他人的經歷,我當然不一樣。”

    “練當然是照樣練,不過老師沒怎么罵過我。”

    火候剛剛好,沈荔指揮他從鍋里撈出一根熱騰騰亮晶晶的排骨,又一刀將其宰斷。

    “我不一樣。我是天才嘛。”

    排骨整齊地碼在湯面之上,沈荔沖外頭努努嘴,示意喬裴上菜去。

    以往一心八用都不在話下的宰相大人,這才回過神來

    沒錯,這才是他那天雨夜見到的沈荔。

    那時還沒有沈記、沒有一干閑雜人等,只有連綿不絕的秋雨,和她。

    但即便是在那樣陰暗無邊的雨夜里,沈荔也如朝日般明亮。

    叫人,記憶猶新。

    喬裴沒再說話,端著手里的排骨面出去上菜了。

    與此同時,門口新進的客人仍是絡繹不絕。

    “劉大人!您又來了!”趙大一邊迎著客人進來,一邊叫道,“還是老位置?”

    戶部侍郎劉克和幾個好友一道進來,熟門熟路往位置上走,他對沈記是很熟悉的。

    這里東西好吃不說,還干凈熨帖,有家的味道,叫他們這些遠赴京城的游子心里喜歡。

    鋪面也處處周到,樓上的包間還特意做了隔斷,私密又親切。

    他在戶部做官,很多消息先人一步,難免想到前些日子凌云閣鬧出的事,還想囑咐兩句,叫沈掌柜有事便托他,不必不好意思

    但一抬頭,怎么仿佛在廚房那道藏藍的簾子后面,看見了當朝宰相喬裴的身影?

    劉克傻愣在原地片刻。

    他日日上朝,戶部侍郎一職也能讓他站在前排,自然是見過喬裴的。

    不過、但是在朝中見面是應該的,在沈記見面,怎么就這么怪呢?

    大概是覺得喬大人這樣玲瓏剔透的人,三餐都靠露珠過活吧

    “劉大人?”趙大疑惑,“您有什么想加的菜,上樓吩咐小的也是一樣的。”

    劉克這樣的常客自然是在沈記掛了名字的,愛吃什么忌口什么,都有記錄。

    他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往那頭看:“沒事,先上樓吧。”

    “哎!”

    這位劉大人沒想到,自己是很有眼色,懂得保持緘默,有的人卻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沈記的后廚格局敞亮,外頭用木板圍了一塊板前桌,是半開放式的,因此很容易就能看見里面有幾人在忙活。

    這也是客人們對沈記的一大好感之源,畢竟能自己親眼看著做菜,總覺得更干凈更放心。

    但沒想到今天跟著樓家長輩南下去跟外公拜年的樓小世子終于姍姍歸來,舟車勞頓也沒回家,正想著來沈記吃上一頓。

    進門一看有新菜單,更是期待。

    正要點菜之際,就見里邊沈荔端著一盤清炒的筍片走出來。

    樓滿鳳眼前一亮,抬手就要打招呼。

    ——下一刻,卻看見喬裴也跟著從里邊出來了。

    他眉心立刻皺起,只見喬裴微垂著頭,似乎在問沈荔什么話。

    沈荔輕聲答了,兩人相視一笑,竟然、竟然看上去有幾分默契

    樓滿鳳手心不知何時忽然攢緊。

    旁邊的小廝嚇得不行:“世子這個、這個,咱們把杯子放下先,沈記的茶杯,那可不興摔”

    沈記的茶杯再不便宜,他北安侯世子還能賠不起嗎?

    但一想這畢竟是沈荔的東西,樓滿鳳總歸是沒像在家一樣說摔就摔,還是將杯子放下了。

    小廝也松了口氣。沒在手里捏著就好,否則以這位爺的脾氣,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摔了呢?

    但樓滿鳳再任性再紈绔,卻從不打擾沈記的運營,也知道沈荔是唯一的主廚。

    他要是為了一點小事扯著沈荔不放,耽誤了沈記,別說是沈掌柜,他娘頭一個就不肯放過他。

    如此種種,讓樓滿鳳咬著牙等到沈記歇業,才見喬裴和沈荔兩人從后廚出來,還分別拿了塊布擦手

    這家伙,居然真在后廚一直待到別人歇息!

    樓滿鳳忍不住咬牙切齒道:“別人家的未婚妻也不知道避嫌,誰說喬裴是個君子來著?”

    小廝:

    小廝:“沈掌柜那、那不是沒答應嗎”怎么就未婚妻了?

    樓滿鳳橫他一眼,小廝立刻閉嘴不做聲了。

    雖說剛出后廚時是并肩走著,但沈荔要去查賬,喬裴要回自己原先的位置上,讓照墨幫忙熏一熏身上的油煙味,兩人很快便分道而行。

    樓滿鳳看在眼里,心生一計,頓時把袍子一撩,自信地上前幾步,走到沈荔面前問她:“既然已經入春,沈姐姐要不要一起踏青?”

    “踏青?”

    “是呀,京城春景可是一絕,我帶你去,保準找到最好的位置!”

    沈荔一聽,的確有些心動。

    樓滿鳳看出來了,立刻感到很自滿。

    哎呀,不愧是他,才能想出這樣絕妙的主意。

    那喬裴和沈掌柜的交集也就這么一點,沒看從后廚一出來兩人就分道揚鑣了嗎?

    可見并不是一路人。

    但他樓滿鳳就不一樣了。年輕貌美,又有錢又有勢,還很知道京城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不像喬裴,滿腦子四書五經朝堂政事,吃喝玩樂一概不知,做人無趣得緊。

    只要他能有機會和沈掌柜相處,想來培養感情一事就是小菜一碟,不在話下。

    樓滿鳳扭頭看了眼還在熏衣服的喬裴,心里冷冷一笑。

    沒婚約又如何?

    反正,誰也別想走在他前面。

    第37章 踏青

    說起踏青, 就不得不提大慶入春的習俗了。

    大慶是個假期很多的朝代,不僅多,而且每次放假時間都很長。

    譬如剛剛過去的新春和元宵, 幾乎是連著一口氣放到了二月底。

    雖說是京城, 但沈荔單憑體感,覺得這里的京城緯度位置可能沒有她原先所在那個京城那么高。

    回春的時間很早, 幾乎剛入三月天氣就已經轉暖。

    但只是天氣回暖并不夠, 去得太早可沒什么春景能看, 草坪依然是光禿禿的。

    因此,大慶朝的踏青季往往是從三月的第二周開始,一直持續兩周, 到三月底才結束。

    這其中也有些講究, 身份越高的人越能早些去, 越先體味今年最新的春之景色。

    畢竟對金字塔頂尖的人群來說, 錢和權都不是問題, 最要緊的就是能跟上京中熱潮,不至于顯得落伍。

    而這第一批權貴們占據了京郊景色最美的地方,其他平民百姓自然不會前往, 所以就成了第二批去京郊踏青的人。

    沈荔坐在裝飾豪奢的馬車里, 聽樓滿鳳眉飛色舞地跟她介紹,頗感興趣地問:“可春天這么長,京城人又這么多。踏青季只有十四天就足夠了嗎?”

    “這倒是個問題”

    樓滿鳳有些抓瞎, 于他, 只要有的玩就行了, 從未想這么多過。

    而另一邊軟榻上坐著的喬裴卻淡淡開口, 替他補充:“有心賞春的很少。”

    他這樣一說,沈荔就懂了。

    在大慶有那個閑工夫踏青郊游、或是在餐館吃飯的, 畢竟是少數,甚至是極少數人。

    況且踏青這項活動,一向是青年人的專利。上了年紀的官員就算要外出,也只會在自己家莊園里歇腳,而不會大喇喇地坐在江邊河堤上,鋪張布就野餐起來。

    所以總的來說,為期十四天的踏青季已經能滿足京城不少人的需求。

    后期當然也會有熱愛景色的富家子弟出京游玩,但那就是更少數了,俗稱散客。

    初春之際,正是花苞墜在枝頭,似開非開的嬌怯模樣,比盛春時節百花齊放更有些欲說還休的美。

    書生文人譽之、公子小姐們愛之,反而沒有多少人去賞盛開的花了。

    喬裴雖只說了一點,但見沈荔立刻就懂了,不免抿了抿唇。

    她似乎,比自己想的還要聰明。

    他今日會來,也不過是偶然而已。

    原本只是像往常一樣在沈記吃飯,湊巧那日是樓滿鳳和沈荔約好踏青的日子,正好撞上樓家馬車來接人。

    樓家世子說是接她去踏青,但青年男女單獨游玩,總歸有傷清譽。

    喬裴既然撞見,身為友人,當然要幫沈掌柜一把。因此便跟著一起來了。

    他想得所應當,只覺得自己立場公正,也算是盡了心力。

    樓滿鳳卻看得極為不悅。

    他雖從未嘗過男女之情,卻總能體會到人與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氛圍。

    沈荔和喬裴兩人,話雖然不多,但言未盡而意無窮,不用多言,似乎也能領會對方的意思。

    這很難讓樓滿鳳滿意。且不說他往日總是眾星捧月唯一的焦點,只說這車廂里,仿佛自己被單獨割裂出來一般。

    這時便揮舞著手里的盒子,試圖吸引沈荔的注意:“沈姐姐,這是我娘吩咐人準備的點心,要不要嘗嘗看?”

    見她的目光投了過來,樓滿鳳立刻得意洋洋地朝喬裴投去一眼,又打開手中的木盒。

    那盒子不算小,外頭覆著雙層鏤空雕花做得精美,但里邊只放了六塊點心,每一樣無不精細漂亮。

    要說大小,和沈荔上輩子吃過的某咖啡店點心拼盤大小差不多,不過一顆荔枝那么大。

    樓滿鳳殷勤地給她推銷:“這個是我家廚房最拿手的玫瑰酥,香味濃郁,滿嘴蜜甜。沈姐姐要不要嘗一個?”

    他托著木盒捧在手心,眼巴巴的樣子可憐又可愛。

    沈荔遂應了他的好意,伸手捏起一塊玫瑰酥。

    時下流行的各種點心,為了保持形狀完整,無一不做成油酥口感,又或者是粉膏的形狀。雖說風味不錯,但難免有些燥人。

    沈荔吃了兩塊就不再吃了,樓滿鳳收過木盒,隨手放進馬車的暗箱里。

    沈荔便看見他手邊暗格里還有幾個同樣的食盒,問道:“樓世子,那也是你帶來踏青的食物嗎?”

    古代車行不便,在京城里走兩步倒無妨,但要去城郊踏青,光在路上來回至少也要一個時辰。

    更不用說這幾日是熱火朝天踏青季,在門口排隊等待出城的馬車多得像夏日的蟬。

    到了郊外又要找地方觀景、布置,又是花時間的事。

    “——因此不花個一天功夫是弄不完的。”樓滿鳳說著,眉毛一揚,“對了,我還帶了家里新做的青團!”

    “雖然現在還不是吃青團的時候,但春天了嘛,早點吃也無妨。”

    他又很得意地看了喬裴一眼,壓低聲音,讓沈荔湊了過來:“沈姐姐,我家的青團口味可相當特別,你要是吃了,一定喜歡!”

    沈荔微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這馬車三面都有軟座,中間是一方小茶爐,但因為馬車正行駛著,所以沒有點燃。

    樓滿鳳是主人,當然坐在主位,沈荔和喬裴便相對而坐。

    她剛和樓滿鳳說完話,余光里邊便落入喬裴隨風輕擺的袍角。

    沈荔抬眼看了過去,得到了一個無辜且茫然的回望。

    也不知道這人有沒有準備什么吃的,沈荔不免想著,也沒見帶什么包裹。

    她自己當然是備的有,畢竟做了這么多年餐飲,大到米其林二星,小到街頭包子腸粉小吃攤,準備一點便攜式食物當然不在話下。

    無論是自制三明治、飯團這樣可以即食的,還是小炒便當這樣需要加熱的,沈荔都帶著。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摸了摸身邊用錦緞包起來的四層包裹。

    還好她帶的多,否則冰清玉潔的喬美人,可不是要餓肚子了?

    *

    慶朝有兩座山最為出名,一座是南邊的魚鼓山,另一座就是沈荔幾人今天的目的地——位于京城南郊的漳山。

    漳山坐落在京城以南,以山中十景聞名天下。

    與其說是山,倒不如說是一片連綿的山丘,與之相伴的還有一條橫貫東西的江。

    京城連帶周邊地勢都相當平緩,因而草坪樹林之類也面積廣大。樓家的馬車出了城,速度便快了起來,熟門熟路地來到一處地勢較高的觀景點。

    要不怎么說是紈绔子弟才有的享受,樓家馬車到時,這一處觀景點已被人圈了,只有幾家權貴能夠出入。

    其余人都是在江邊觀景,遠沒有這么好的視野。

    但樓滿鳳年年都來,并不在乎這什么視野不視野、景色不景色的。一到了地方,鋪開油布,就鬧著要看沈荔帶了什么吃的。

    油布鋪在梨花樹叢前。梨花還沒到盛開的季節,只有幾朵零星的雪色,點綴在淺青的草坪上。

    再遠些,有細細一條玉帶般的江水流淌而過。

    兩畔的色彩更豐富些,深淺不一的粉山茶、嫩黃的迎春、小而密集的粉嫩櫻桃花,錯落有致地點綴著江岸。

    樓滿鳳與喬裴則坐在如雪梨花樹下,一邊一個,各不相擾。

    樓小世子穿著淡粉綢衫,襯得他面若桃花,頭冠用金銀雕出薄片的花苞,華貴無雙;

    喬美人則是一身素色青衫,只在腰間一條碧色綢帶將腰細細束起,上頭又加一圈白玉,更顯得腰肢勁瘦,身姿筆挺。

    兩人一艷一清,風姿各不相同,但在這幅春景里又是別樣的交相輝映。

    沈荔大飽眼福,笑瞇瞇地將食盒提出來,在手邊放下。

    “里頭都有什么?”樓滿鳳好奇發問。

    喬裴儀態端方,目不斜視,卻也等著聽她的答案。

    樓滿鳳就更不用說了,上身微微前傾,手撐在油布上仰著頭。

    若非那一頭黑發被金冠束得漂漂亮亮,沈荔都想揉揉他的腦袋。

    手里包裹外層的錦緞拆開,便是四層裝的食盒。

    越往下越重,沈荔一一拆開。

    “這一盒是蛋糕卷,是甜口的糕點。”

    “這一盒是三明治呃,餅夾菜?還有些飯團,里頭餡料味道不同。”

    “最下面的是小炒,一會兒用爐子熱了再吃”

    樓滿鳳看得目不暇接,沒聽過的詞一個一個往耳朵里鉆。

    他先打開第一個盒子:“蛋糕卷是何物?”

    “蛋糕就是用雞蛋面粉和牛乳做的一種點心。”

    沈荔簡單介紹了一番,“只是把雞蛋額外打得蓬松,讓整個點心的口感也不那么緊實了。”

    要想做蛋糕,原材料倒是很好找,只是要額外注意烤爐的溫度和時間。

    除了沈荔,整個沈記里也只有寧寧能幫忙做上幾塊。

    她今天準備的蛋糕也不是什么難度很高的,就是最普通的瑞士卷和幾個杯子蛋糕,盡管如此,對樓、喬二人來說也已經足夠新奇了。

    他們倆一人分了一塊綠茶口味的瑞士卷,一入口便覺得不凡。

    蛋糕和那些粉質又或油酥質地的點心不同,其口感輕盈綿軟,糕體之間含有充足的空氣,因而咬下去也相當輕盈,毫不費力。

    與內里的奶油餡兒搭配起來,口感順滑至極,仿佛入口即化的云朵一般。

    甜度也恰到好處,沈荔調和時加了些鹽粒,讓甜味更有層次。

    奶油雖然甜蜜,但若是量太多吃著難免膩味,好在綠茶調味的清新將其沖抵。

    一口接著一口,半個巴掌大的瑞士卷便很快吃完了。

    樓滿鳳意猶未盡,還想再吃。沈荔輕輕一下拍在他的手背:“還有三盒,別太著急。”

    被拍了,小世子也不氣惱,反而摸著那塊兒皮膚傻笑起來:“好、好。”

    沈荔把那盒子往喬裴的方向撥了撥:“剛剛在車上喬大人沒吃點心,要是餓了的話也可以先用。”

    喬裴手指微微一動,在樓滿鳳的瞪視之下,半點不客氣地將那盒子勾到自己面前來:“那就多謝沈掌柜好意了。”

    第二盒的餅夾菜也是樓滿鳳從未見過之物。里頭的菜還好說,外層那叫作‘面包’的餅狀東西卻很新鮮。

    “吃起來的口感很熟悉。”他忍不住說:“和面餅有一些相像,只是沒那么結實。”

    沈荔點頭:“沒錯,所以我就叫它餅夾菜。”

    樓滿鳳粲然一笑,如桃花盛開一般:“沈掌柜倒不像一般酒樓,很少給菜肴取那些風雅之名。有什么說什么,很合我意。”

    “不是我不想,只是文學造詣不夠啊。”

    樓滿鳳聽不得她自貶,立刻道:“話不能這么說,像冬天那道玉腌魚,這名字音律和諧又帶雅韻,把白蘿卜比作玉,又很有情調。”

    他全然忘了剛才還在說人家取名平實,不佶屈聱牙,一看沈荔自謙,立刻又反向吹捧起來。

    “哦,這個呀。”沈荔擺手,不以為意,“這是喬大人幫忙想的。”

    樓滿鳳:

    怎么又有他的事?

    他臉一垮,表情立刻不好看起來:“他什么時候都能參與沈記新菜的命名了?”

    沈荔便笑了:“樓世子想取名也行啊,這又不是什么大事。”

    樓滿鳳那股無名火還沒燒起來,只冒了一撮火苗,就立刻被沈荔的笑顏澆滅了。

    當即興致勃勃道:“好!那我一定要取幾個好聽的名字,一定將他比下去!”

    說著,示威般瞪過去。

    喬裴卻跟沒聽見一樣,他慢條斯吃完第二個瑞士卷,輕輕將蓋子合上。

    連盒蓋碰撞的聲音都聽不見,舉動風雅至極。

    不學無術,胸無點墨的紈绔世子,怎能幫沈記取出什么好名字?

    他沒什么好緊張的。

    第38章 諂媚

    小炒放到馬車上爐子邊熱著, 三個人就正式開吃了。

    這一片被圈起來的高地雖說面積并不太大,但勝在人少,賞起景來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沈荔幾人的位置正靠著梨樹, 面前是斜緩的山坡, 視野所及,盡是青翠綠意。

    此時正是梨樹掛著花苞的時候, 外頭白嫩花瓣含羞待放地包著, 其上青色脈絡幽然, 像雪白草地里零星幾點青綠落花,反而更美。

    從穿越到大慶朝來,這還是沈荔第一次出京, 多少也覺得新奇。

    喬裴注意到她的目光, 以為她想看梨樹開花, 便道:“梨樹要等四月后才開花, 那時再來, 才是‘雨歇芳菲白’的盛景。”*

    沈荔點點頭,不免感嘆:“喬大人果然學富五車,詩詞歌賦都是信手拈來。”

    樓滿鳳手里握著一塊三明治, 腮幫子嚼得鼓鼓囊囊, 好不容易咽下去,才說:“喬大人沒考過科舉吧我沒記錯的話,是陛下欽點入官?”

    沒考過科舉?

    沈荔眉頭微微一挑, 這倒怪了。

    如果是個別的官也就罷了, 地方上一些芝麻小吏, 甚至六七品官, 都是捐了錢就能上任的。

    但喬裴不同啊,他可是宰相啊。

    要知道科舉制發明以來, 就在官吏選拔當中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有明一朝甚至有“首輔必出翰林”

    一說。

    翰林是什么呢?是歷屆科舉的一甲,也就是前三名。

    由此可見,能入內閣、進入權力中心的必然都是科舉考試的佼佼者。

    當然,這是科舉發展至巔峰才有的盛況。

    在這之前,也有唐朝那樣,宰相由皇帝御筆欽點的情形。

    雖然不知道《浮云錄》究竟是個什么樣的背景,但既然不是科舉為官,就只能是后者了?

    照這樣說,喬裴這頂官帽,是皇帝送到他手上的?

    不過說來,他畢竟年紀很輕,如今也就不到而立,即便御筆欽點,也該是有什么額外的緣由

    她正想著,旁邊忽然一個人影繞過梨樹靠近他們。

    “哎!我就說是樓小鳳的聲音!”

    “還真是,他這是吃什么呢”

    “別說,真夠香的!”

    樓滿鳳抬眼一看:“孫兆!”

    那幾人里為首的是個穿戴矜貴的少年,再細細一看,不由得叫出聲了:“沈掌柜?”

    沈荔這才抬頭,想了片刻:“是那日被魚刺卡了喉嚨的”

    樓滿鳳撫掌:“沒錯,就是他,我朋友孫兆。孫兆,你也來踏青啊?”

    孫兆點頭:“是啊,我們幾人早就約好要第一批見見春景,做幾首詩,回去讓那幫國子監的羨慕羨慕!”

    這也是為什么所有人都搶著來看第一批春景。京城這幫有錢的公子小姐們已經站在整個大慶頂尖1%的人群里了,再比什么財力,難于俗套。

    只好比起了誰能更先別人一步看見新鮮景色、玩上新鮮物件、吃上新鮮菜式。

    沈記也在他們這種風潮中獲益不少,是以沈荔起身時,面帶笑容:“孫公子,沈記也承蒙您關照了。”

    孫兆也是滿面笑容:“您這是說的哪兒的話呢?說來,我家里頭有位教書先生,也是對沈記惦念許久。要不是他還在修養身子,不便出門,恐怕也要親自前去,品一品沈掌柜的手藝的!也不知那折月客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到底是經商世家出身,說起話來半點不露怯,幾乎可以說是喋喋不休。

    沈荔看這位孫公子雖然說著話,目光卻一個勁兒往她帶來的食盒上瞟,心里便明白了幾分:“可是家里沒有準備踏青用的點心嗎?”

    “那倒沒有!準備了,準備了”

    孫兆頗有幾分尷尬,咽了口唾沫才道:“只是,沈掌柜這邊吃得、吃得很香”

    他這話都很含蓄了,那不是吃得很香,是吃得太香了。

    有樓滿鳳這位捧場大王在,每吃一樣,都要大聲高呼‘好吃好吃’,‘實在是香極了’,諸如此類的話。

    又兼之沈荔帶的東西都很新鮮,每一樣都細細講過其原料和做法,教人聽得口齒生津。

    他們相隔不遠,卻只能聽不能吃,實在是一大折磨。

    原本有這天然的梨樹林隔開,也不算什么。

    但壞就壞在,沈荔帶來的小炒在馬車上熱著,熱著熱著,香味就出來了。

    那可是沈記掌柜親手做的呀!那香味,是一般菜肴能比的嗎?

    更何況今天出來踏青,帶正經熱菜的終歸是少數。不少富家子弟就和樓滿鳳一樣,帶了些青團糕餅之類的。

    想著就著春茶吃點心、賞春景,做上幾首詩賦,那也是風雅十足。

    但千算萬算,卻沒料到這還有個沈掌柜!

    到底是少年人,孫兆又不是那等趾高氣揚之輩,這時便低聲下氣臉紅著問:“沈掌柜,實在不是有意打擾,但我等沒帶夠吃食,不知您手里這三枚食盒能否割愛”

    沈荔準備的東西肯定是夠的,實際上她只吃一盒也足夠了,只是以防萬一。

    不過樓滿鳳自己還帶了有,應該不會餓著。

    至于喬裴嘛——

    沈荔一看,好家伙,這人已經把那裝著蛋糕卷的盒子藏得不知所蹤了。

    怪不得孫兆開口,就只說三枚食盒。

    她不著痕跡地瞥了這家伙,后者依然無辜看回來,仿佛在文怎么了。

    沈荔心中無奈,只好說:“總歸樓世子這里還有吃的,讓出兩盒也無妨。”

    她不開價,是因為知道孫兆此人生性大方,果然,手里便被塞了二十兩銀子。

    一大塊銀錠,一看就是新打的元寶,模樣圓潤飽滿。

    再抬頭,這人已經興高采烈歡天喜地跑了,生怕沈荔反悔似的。

    “那就多謝沈掌柜了——”

    他聲音遙遙從梨樹林里傳來。

    小炒那一盒還在馬車上,所以被拎走的是飯團和三明治。

    樓滿鳳尚且還有些怨言——他還沒吃夠呢!

    那餅夾菜口味雖然奇特,但生鮮的菜蔬咬在嘴里,和麥香十足的面包一道,味道竟也清爽宜人,吃多少也吃不夠。

    但好在小炒熱好了,炒菜嘛,總歸是更有滋味的。

    三人就著樓滿鳳帶來的青團吃得半飽,這才有了閑工夫品茶。

    茶葉也是樓滿鳳帶的,說是應景的白眉銀毫。

    但沈荔雖說會做菜,卻不通茶藝,這畢竟是兩門完全不同的手藝。

    正想著要不就這么煮來喝了,不料喬裴出聲道:“讓我來吧。”

    他按住沈荔去摸茶葉盒的手,微涼的手指碰到溫熱的手背,不自覺地輕咬下唇:“在下略通茶藝。”

    茶之一道,注重風雅。

    無論是動作、器具、品茶的步驟,都講究‘松濤烹雪醒詩夢,竹院浮香蕩文思’的意境。*

    沈荔往日是很難欣賞這些的。她倒嘗得出茶湯好壞,卻對品茶之前的表演一竅不通,只覺得是跟月餅盒子一樣的過度包裝。

    然見了喬裴在這山野花樹間的茶藝后,立刻收了那樣的想法。

    也許她只是從沒見過真正美妙的茶藝表演,嗯,是她見識淺薄了。

    這不,讓真正的美人來表演茶藝,的確是美得不可方物。

    不過喬美人怎么學的都是茶道、書法之類,文靜內斂的功夫?

    比她像大家閨秀多了

    【有的人既然不想搞攻略,就不要總是有那種骯臟的思想。】系統慢悠悠道。

    沈荔即刻一嗔:“這哪里骯臟了?欣賞美人而已,倒是你心思臟看什么都臟”

    不過系統這一打岔,沈荔立刻就想起另一件事來。

    那就是今天從孫公子手里賺的二十兩銀子。

    雖說其中有一些溢價在,但照這樣算,幾乎能抵得上她賣月餅的利潤了

    不,說不定還在那之上。畢竟飯團、三明治這些東西,可比月餅要便宜的多。

    糖油用的都少,幾乎沒什么技術含量,就是一點組裝起來的功夫

    樓滿鳳見她沉吟,便問道:“沈掌柜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沈荔如實說了:“既然如此,趁著踏青季做些方便攜帶的食盒套裝,倒是有些賺頭。”

    樓滿鳳實在佩服極了。他怎么就沒想到?他只覺得孫兆出門前思慮不周,活該餓肚子。

    但是沈掌柜就是能從這些小事里,挖掘出無限的商機來。

    此人頓時滿眼佩服,支持道:“不愧是沈掌柜!聰明又敏銳!”

    喬裴收了茶具,聞言眉毛都不抬。

    手里不緊不慢地給兩人倒上茶水,陶壺擱在一旁爐子上溫著

    諂媚討好,流于庸俗。

    他必是不會這樣做的。

    *

    剛開春,沈記就是一連串的新鮮事兒。

    先是春天的新菜單,接著又接著踏青季的春風開始賣那裝著飯團、餅夾菜等等點心的食盒,甚至還能專門定制。

    無論是點心還是小炒、湯品,無論四菜一湯還是八菜一湯,幾葷幾素怎么搭配,只需要提前送去定金和要求,第二日一早便能送到府上。

    尋常食客沒空出行,自然不是這些踏青食盒的受眾群體,因而也不知道有多賺。

    但像沈穹這樣,混跡在京城公子圈邊緣的人物,卻很清楚。

    “十兩銀子一盒!我的姐姐,你可真是太會賺錢了”

    這樣一想,過年時沈荔給他的壓歲錢,也不過就是一個食盒的價。

    好在沈穹雖說性子有些急躁,卻是個本性純良的好孩子,只覺得沈荔心思敏捷,天生適合從商一道。

    這時還不忘搖旗吶喊:“姐姐姐姐,要不我也在你這訂食盒吧?”

    “書院飯菜雖然不難吃,但吃多了也膩味,不如我花錢在沈記訂餐”

    他一說,旁邊同為白鹿書院學子的樓滿鳳和孫兆幾人就眼睛一亮。

    “對呀,我怎么沒想到呢?”

    “沈穹啊,你不愧是沈掌柜的弟弟!腦子一樣一樣的靈!”

    幾人等到這日營業結束,立刻攔住沈荔。

    “沈掌柜!我們白鹿書院一向行事端正,里頭學子們嗷嗷待哺——”

    沈荔一下就笑了:“嗷嗷待哺?說得像樹上的鳥兒似的。”

    “可不就是嗎!”樓滿鳳眼巴巴望著她,“沈姐姐,我就如忍饑挨餓的小鳳凰一般,等著你點頭答應呀”

    “不是我不想。說實在的,有錢賺,難道我還不樂意么?”

    沈荔搖搖頭:“只是手頭上實在忙不過來,我還想挖幾個廚子到沈記來呢。”

    樓滿鳳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的對策,只能撒嬌:“那沈姐姐答應我,一旦空出手來,就允了我們從沈記訂餐食吧?”

    沈荔無奈,只得說:“好,只要忙得過來,就去承包你們白鹿書院的飯菜。”

    說著微微一笑:“那畢竟也是一大筆銀子呀。”

    眾人一愣,又紛紛笑了。

    這奔著錢去的風格,果然是沈掌柜!

    不過沈記的出品大家是放心的,有這樣的手藝,就算是奔著錢來又有何妨呢?

    沈記過得開心,自然就有人過得不開心了。

    京城,奎香樓頂樓的某個包廂里,掌柜王華正在大發雷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說他們和凌云閣會狗咬狗嗎?啊?答應得好好的,現在呢?”

    “看著我不說話,怎么,我給你解釋?你是掌柜的我是掌柜的?”

    “金子瓊,這就是你他娘給我辦的事——”

    他一頓狂風驟雨,挨罵的金子瓊心里也暗恨。

    他沒想到凌云閣和沈記居然半點沖突沒起,還瀟瀟灑灑地繼續做起了生意。

    這沈記也是的,要做生意,老老實實做就算了。

    三天兩頭地搞一些新花樣,想讓他們掌柜的不注意都不行啊。

    他再偷偷抬眉去打量王華的臉色,卻見這人不再指天喊地怒罵,反而面色陰沉,眉頭緊鎖,手指在桌邊點來點去。

    “這樣下去不行,絕不行”

    王華喃喃著,仿佛想到什么很不詳的東西,臉色都煞白起來:“我必然得想些什么主意,讓這沈記被踢出及笄宴的甄選行列才行”

    他想起無意間得知的、奎香樓背后的主子,又想到自己如今早已跟這家酒樓綁得死死兒子的前程,只消主子手指縫里漏一點都足夠用的

    “我必須得、我得想點什么辦法、我得想點什么辦法”

    第39章 答案

    踏青回來, 沈記依然是日復一日的營業。

    說實在的,做食肆開鋪子,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大事可說, 每日都是差不多的故事。

    一旦掌握了規律, 更是能提前預估明日每樣菜大致的份數,做好準備。

    倒是鄭夢嬌送來帖子, 說要請她赴宴, 讓沈荔有些微妙的困擾。

    鄭夢嬌雖然平時說話很爽利, 但為人處世,卻細心妥帖。

    除了沈荔,請的也就只是薛依依等等, 常來沈記的小姐妹、手帕交, 沒什么不認識的人。

    而按《浮云錄》這游戲的慣性, 鄭家也不是個復雜的家族。

    鄭御史和夫人和和美美, 膝下唯有這一女而已, 上這樣的家門做客,想來不會是一件糟心事。

    所以讓沈荔煩惱的,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口脂?”沈蓉難得將聲音抬高了些, “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想起這個來了?”

    沈荔便將鄭夢嬌請她上門做客的事講了:“別的倒好說,就是口脂,我實在用不慣那些紅紙。”

    沈荔天生淺唇, 到了游戲里, 依然是自己的身體, 便沒有什么區別。

    現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口脂, 自然都是純天然的,形態以色紙居多, 便是將一片紙染紅,放在唇間抿一抿,著一些色上去而已。

    這樣上色,一來不勻稱,看上去斑斑點點;二來也不持久,稍喝一口茶、吃一塊點心,便全然無影蹤了。

    若是上門做客,自然要把眉眼臉頰都顧上,臉上便少不了顏色,如此一來,嘴唇脫了色,更顯得蒼白無力。

    好在她曾經受人所托,幫忙開發過可食用的孕期口紅,那方子還記得,便默出來,交給沈蓉。

    她將方子給沈蓉,是因為沈記事忙,加上她人生地不熟,要找匠人也難。

    要的也不多,能做個一兩份出來,夠她三五不時用一用就是了。

    “這方子做出來的口脂,應該是一種膏體。”沈荔說,“到時便像螺子黛那樣,用筆上色,反而好些。”

    沈蓉一頓。

    她默了兩息,才眨了眨眼,慢慢道:“你愿意將這樣的事交給我,我自然是高興的”

    但是,你為什么會這樣的信任我呢?

    她發覺自己,仍然是不夠明白這個妹妹。

    至少換做是她,沈蓉不敢保證,她會如同沈荔這樣,將顯然價值千金的方子,就這么交給自己的堂妹。

    一個雖然合得來、性子好,但自己卻無法掌控,也沒有把柄在手的堂妹。

    若只是喝喝茶、談談吃食點心、品評綾羅綢緞,這樣的朋友,沈蓉有許多。

    但能毫無保留托付信任的沈穹,也許算一個,但那也是因為沈蓉自信,他必然算不過自己。

    但沈荔

    若要說她愚笨,恐怕很多人都不答應——一個愚笨的人,怎么能掌握這樣精妙的廚藝,怎么能將沈記,從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館,變作可以參與及笄宴甄選的酒樓?

    但說她精明,卻也有些言過其實,畢竟真正的精明,應當事事為自己想在前頭,為別人想在后頭。

    應當把一切好處往自己懷里攬,讓所有關系的主導權,都在自己手中攥著。

    譬如這樣一張方子,既然價值千金,豈不應該托付給被她捏著賣身契的芳姨?

    即便覺得芳姨不合適,一定要托給自己,也該在言語之間,恩威并施——

    她雖然定親,卻有個名不見經傳的心上人,這件事,難道不就是一個很好的把柄嗎?

    還是說,她正是因為這個

    沈蓉側目,卻只見沈荔吃了一塊后廚送上來的棗糕,因為棗泥太細膩,拽著人問是怎么處的。

    她的貼身婢女哪里知道,只能看向主子:“大小姐,我”

    沈蓉不免一笑:“叫人把方子寫出來吧。”

    她握了握沈荔的手,沒經過思考,便道:“一會兒你拿回去,照著方子做。若是不成,再來找我就是了。”

    沈荔歡呼一聲,摟住她的胳膊:“太好了!那口脂的事,蓉姐姐也答應了?”

    沈蓉看著她期盼的眼神,又是一笑:“自然。”

    也許,正因為沈荔所思所想與她不同,所以才能

    這樣快活吧?

    *

    “最近怎么不見樓世子出來玩?正是踏春好時節!”

    “他?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白鹿書院內,一桌人坐在角落,雖然圍在一起,聲音卻并不小。

    “他最近,讀書很用功呢!”一個膚色微黑的少年,揚了揚手里的書,“那天我去帖子叫他出來玩,這家伙卻在府上溫書!”

    “溫書?就他?也不知溫個什么勁兒”旁邊有人小聲嘀咕。

    “噓!”立刻就有人給他使眼色,“人家是侯爺家的小世子,又有那么一個娘親,想讀書就讀書,不想讀就不讀,輪得著我們說話?”

    雖然白鹿書院也有些門檻,但仍算得上參差不齊,如樓滿鳳、孫兆這一類人,要么極有權,要么極有錢,要么兩者兼有,自然是頂尖一檔的紈绔。

    而中間,自然還有些家世中等的公子哥。

    至于沈穹這樣的,其實相比起來,簡直堪稱寒門——只是父親這一輩用功讀書,求了個小官位,和那些世家大族,實在沒什么可比的。

    不過這也只是家世之分,要說考學的水平,自然又有了別的說頭。

    譬如最開始開口的,膚色微黑的畢闞,和樓滿鳳一樣,都屬于是能讀些書,卻不大精通,也沒心思讀。

    考個童試,做個秀才么,勉勉強強當是能過;至于再往上考,就有些難了。

    而后頭嘀咕的、使眼色的陸生和袁泰沙,則是學得還不錯的那一批。

    要說頂尖,自然說不上,真正埋頭苦學、奔著頭名去的人,哪來的閑工夫背后嚼人口舌?

    但和樓滿鳳比起來,確實更稱得上勤學不輟、好學不倦了。

    若要以為白鹿書院因為這樣多派別的劃分,而整日氣氛緊張,那也是不盡不實的。

    相反,越是頑固的階級,越能穩定地運轉。

    于陸生、袁泰沙這樣的人而言,樓滿鳳其實不失為一個不錯的同窗。

    雖然學習不上心,但也正因此失去了競爭力——人家擺明了不打算入朝,即便繼承北安侯府,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與他們無關。

    況且和孫兆這樣的巨富一樣,都是整日在書院外折騰,對學院里頭埋頭學習的人來說,倒也不算什么麻煩。

    但樓滿鳳這些日子表現,卻像是要認真考學,入朝為官一般了!

    這可怎么得了?光是看一眼樓家金光閃閃的名頭,諸生都像是要暈厥過去一般,一路從樓滿鳳勤學、樓滿鳳科考,聯想到樓家使人作弊,將他們這些真正有才華之輩打壓下去,捧著自家小世子上位了。

    自然,本朝不是沒有先例的,因此要說他們的猜疑,仿佛也有些道。

    這時就能聽見陸生提高聲量:“你光顧著充好人!回頭自己名額被他壓了,你又上哪里說去?”

    “咱們這些人,本來就全靠著自己念書,搏一個好前程,怎么比得上人家這樣的公子哥?”

    “往日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算了,日后都是一根獨木橋上的人,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他這話,其實未必沒有說到旁人心里去。

    只看袁泰沙,已經沒話可勸,旁人也是心有戚戚。

    連畢闞都說不出什么來,因他知道,他和樓滿鳳這樣的家世,若是鐵了心要讀書做官,卻又真是考不出來,那么用些手段,那不是不可能的。

    屋內一片凝滯,卻沒人注意,屋外也站了兩個人影。

    樓滿鳳立在門邊,黑睫微垂,下頜緊繃。

    孫兆看著他神情,心里也覺得義憤:“別他們!你愛怎么做怎么做,是他們多嘴”

    說著,想起兩人平日也沒少被酸,若是撞見,都是直接迎頭罵回去,便攛掇道:“不然,咱們直接推門進去,罵個痛快?”

    孫兆自詡對這位好友十分了解,畢竟兩人相識頗早,又一直在白鹿書院一道讀書,有什么吃喝玩樂,都叫著一起。

    可以說,見面的時間比起父母還要多些,不能不說一句摯友。

    樓滿鳳跟他,又不大一樣。

    雖然樓滿鳳母親魏桃手里,掌控著江南一霸的魏家商行,跟他爹似乎如出一轍,都是從商;但人家畢竟還有個北安侯親爹,要說在大慶橫著走,也差不多了。

    可以想見,這位摯友的脾氣,是何等直率執拗,無論何事,只要不如他的心意,便非得要扭轉過來不可。

    只是今天

    樓滿鳳垂眸,不語。

    半晌,才扭頭,作勢要走:“還不走?在這兒聽這個,難道很有意思?跳梁小丑而已。”

    孫兆來回看了兩遍,才回過神來:“噢,這就來!”

    真是稀奇,他還以為這世界上再沒有什么,能讓樓滿鳳猶豫不決、舉棋不定的呢!

    除非

    除非,他自己,也沒有答案吧。

    *

    “喬裴來了?”

    皇宮內,金鑾正殿,皇帝將筆隨手擱下:“想必是南邊的事有了進展叫他去側殿吧。”

    既然是去側殿,那么便要繞道而行。

    引路太監提著燈籠在前,喬裴不緊不慢在后。

    他不開口,太監們自然也不會出聲。

    一時之間,便只能聽見細細的風聲,卷著一兩點雪花而過。

    落在玉磚金階前,不過片刻便被人掃走,不留半分痕跡。

    他許久不入宮,竟有些忘了,金鑾殿前的景致,原來是這般狹窄。

    狹窄的宮道,狹窄的庭院,狹窄的殿室。

    狹窄的天。

    “喬大人,側殿到了。”太監躬身請他進去,“您直接進去就是,里頭備好了熱茶點心,只需稍等片刻。”

    桌上攏共八碟點心,以皇帝的身份,算是相當簡陋。

    不過本也不是正式宴請,只是君臣對談,便算不得什么。

    喬裴見其中有一碟牛舌餅,端詳片刻,夾起一塊來。

    御膳房的手藝,自然是百般精致。一塊牛舌餅,叫他們做得酥、軟、香、糯,咸的椒鹽和蔥爆羊肉、甜的棗泥和豆沙,都各有特色,回味無窮。

    他吃了一塊,放下筷子,又喝完半盞茶,皇帝才從正殿過來。

    掃了一眼,笑著問:“如何?朕這宮里的牛舌餅,比沈記的點心是好是壞?”

    喬裴答:“自然是陛下宮中,更為精致。”

    心緒隨之一動,卻想不起來剛剛吃的那一塊是什么味道。

    皇帝也不同他啰嗦,坐下便直入主題:“此前高鑒明報上來的,朕已知曉,且讓執兒暗中查過。眼下看來,暗中對沈記下手之人,與南邊有些往來。”

    “牽扯如此之深,便需緩緩圖之。”他說話含糊起來,這是皇帝思考時的特征,“務必小心,不可打草驚蛇”

    “陛下若想全然放心,不如偷梁換柱,以假亂真。”喬裴說。

    “朕與愛卿,心有靈犀啊!”皇帝笑道,“嗯還好是你在這兒,若是你老師,恐怕又要叫我保重自己為先了!”

    “如此,便以執兒為首,你也一道乘船南下。”他提起太子,不免輕輕嘆氣:“執兒做事,有時還是太急,你多看顧著些罷。”

    喬裴聞言,放下茶盞:“太子殿下天資聰穎,仁民愛物,微臣并無處可指教。”

    皇帝大笑,也不知是贊許他的謙和,還是因為別的。

    片刻,才又開口:“你忠貫日月,朕是放心的。”

    喬裴起身行禮:“臣事君以忠,這是自古以來的道。陛下厚愛,臣,定不負所托。”

    “朕知道。”

    皇帝也慢慢起身,走到窗邊。

    他在偏殿與喬裴談事,灑掃太監并不敢過來,因而窗臺積了一層薄薄雪花。

    再遠些的地面上,卻一點殘留都沒有,干干凈凈,讓眼前這一捧白,如同幻景一般乍然。

    仿佛一開口,便會驚動這雪,讓它消失無蹤。

    “正是因為你忠心,朕才會用你啊。”

    他看著喬裴那張毫無破綻的面容,慢慢說:“你也擔得起朕的信賴”

    “對吧?”

    第40章 食盒

    踏青季很快過去, 沈記準備的便捷食盒卻出人意料地維持著高熱度,依然風靡京城。

    芳姨盤著賬本,都有些迷惑了:“我原以為這就跟中秋的月餅禮盒一樣, 是個吃了就過的時興東西, 怎么還能越賣越多呢?”

    眼見著已經是三月末,便當盒子依然維持在每天八十份左右的訂單額。

    出了踏青季, 自然不能照原價賣。

    按照沈荔的吩咐, 這些簽了長期訂單的客人, 按八兩銀子的價格包月,每天早上送上門。

    原先十兩銀子買的食盒是四層,跟沈荔那天帶出門的配置差不多。

    包月的套餐每天只有兩層食盒, 以飯團、三明治這類飽腹的食物為主。

    包裝倒依然精美雅致, 此外還專程派人上門, 細細詢問了每個客人的口味偏好和禁忌。

    趙二一聽, 好奇心也上來了:“怎么會這樣呢?呃, 不過當然是賣得越多越好啊,我只是覺得好奇”

    芳姨看著那幾十個眼熟的名字,在心里細細盤算一番, 只找到唯一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做官。”

    “做官?這是什么意思?做官有什么影響么?”

    兩人對視, 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只得看向沈荔:“掌柜的,您一定是成竹在胸, 早有規劃了, 您就給我解解惑吧——”

    “談不上解惑, 只是有一件事你們不知。”

    這還是沈荔從喬裴那兒聽來的:“如今的官員們都起得很早, 也常在路邊用些早點,但到了金鑾殿門口卻沒法立刻進去, 而是要在前面候上半個時辰,直到人齊。”

    “這樣折騰下來,出門時吃的那點東西很快就沒了。又要站一個早朝,怎么可能不餓。”

    “且宮里是不提供早點的,就算有,也只給極少數高官提供少許點心。三四品官員尚且吃不到,那些末流小官就更不用說了。”

    趙二立刻心服口服:“掌柜的果然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物,想來您前些日子開始賣這些方便好帶、易保存的東西,就已經看到今天了吧?”

    沈荔笑而不語。

    不是她能算,而是人食五谷,食欲是最天然的欲望。

    再怎么存天滅人欲,也沒見誰不吃飯,靠絕食來悟道的吧?

    正說著,寧寧從后廚繞道過來:“掌柜的,這批食盒都裝好啦。”

    蓮桂貼著她一起出來,兩人黏黏糊糊:“裝好啦裝好啦!”

    裝盤這種輕松活都是小孩子們做。趙大一聽,也不沉默了,放下茶杯就開始活動筋骨,準備上門送貨。

    芳姨將單子遞過去。趙大一看就笑:“這都是老熟客了啊。”

    他跟弟弟趙二送貨干得最多,對那些愛吃食盒的客人也極熟悉。

    這單子打頭第一行第一個名字,工部員外郎上官敏,就是個一口氣訂了半年食盒的客人。

    上官敏在大慶朝堂上,是個可以有,但不可無的中流官員。

    為什么說可有不可無呢,雖說他存在感稀薄,無事皇上和上級也想不起有這號人物,甚至記不得給他升職加薪。

    但一有工作,就不得不想到他。

    作為工部員外郎,他一不會修筑大壩,二不會建園林,唯有一點,他極擅長蓋房子。

    不是那種皇宮貴族喜歡的漂亮房子,而是有了地震也不易倒塌的堅固房子。

    就為這一點,他也不能被工部開除。

    不被開除是一回事,平時想不起來、地位低又是一回事。

    至少每天上朝,金鑾殿廚房的那些特供點心,是輪不到他的。

    上官敏和他的員外郎同僚們每天便只能忍饑挨餓,從早上卯時站到辰時,這才慢慢悠悠晃回家去,準備填填肚子。

    換做現代人的時刻中,那就是從五點一直餓到七點,甚至九點,中間粒米滴水未進。

    大家都是精力旺盛的中年人,身體怎么撐得下來呢?

    常有同僚面色慘白搖搖晃晃,不得不互相依靠著,略微瞇一會兒。

    更有甚者,直接軟倒在金鑾殿外。

    若是運氣好沒被發現,那彼此打個掩護也就撐過這一天;運氣不好,治他一個儀態不端之罪也是沒得說的。

    因而上官敏每上朝前都多了一絲恐懼。既恐懼長時間的挨餓,又恐懼自己萬一出了什么問題,牽連到家人,那才是無妄之災。

    卻不料自家那個在白鹿書院上學的兒子,某日回來,提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上官家都已習慣自家公子帶沈記的盒子回來——門房那頭接了,直接送上當晚的飯桌。

    但出乎上官敏意料,這不是什么美味的菜肴,而是幾個他從未見過的方形東西。

    聽兒子一說,才知道這是專程為了踏青季制作的,方便易攜帶,還不怕放涼的食物。

    上官敏‘唔’了一聲,咬下一口。

    確實,這稱作餅夾菜的東西不同于他往日吃的那些早點。

    早市里自然也有人賣小餅夾菜,不過那都是結實的面餅子里夾了扎實的肉,或炒過的各色蔬菜。

    他手里這份只用煎過的肉餅配大片新鮮蔬菜的,吃起來清爽可口。

    外層的面餅也不那么死硬,吃著毫不費力,又可果腹。

    肉菜營養均衡,上官敏很是喜歡,第二日就提著食盒進了宮。

    叫同僚看了,一發不可收拾,人人都知道了沈記在賣如此這般的好東西,很快風行起來。

    再過幾日,已是人手一份。

    好在大慶對官員上朝帶了什么要求不嚴,且金鑾殿原本就會為二品及以上高官準備各色點心,因此他們想吃也沒人攔。

    只要不被發現,他們在底下跳舞都沒人管。

    只是有一回,上官敏幾個人吃著吃著,發現金鑾殿上高高在上聽政的太子殿下似有所感,朝他們這頭看來。

    幾人生怕被責罰,便慌忙地住了嘴。

    還有人討好地朝太子笑了笑,寄希望于這位仁慈溫和,聲名在外的殿下能高抬貴手,放了他們。

    好在太子似乎不是浪得虛名,上官敏等了又等,確實未曾受到責備。

    李執輕笑一聲,遙遙地收回目光。

    他貴為太子之尊,如何不知道近日宮中早朝流行什么?

    就算他不知道,父皇也會告訴他。

    至于他的父皇,天下就更沒他不知道的事了。

    只是他父皇尚且搞不清楚這些東西是從何風行起來,李執卻有八成把握。

    他不由得含笑,眉眼也舒展開來。

    目光一轉,無意識落在喋喋不休的禮部尚書身上,讓這發須花白的老人不自覺挺直了腰。

    想來,必然是沈掌柜的東西

    *

    自從這食盒開賣以來,沈穹來得就更勤快了。

    他實在眼饞這個方便又好吃的食盒,分量是足足的不說,每天菜色也不同,全看沈荔調配。

    加之眾望所托,一干同窗都很希望沈荔能跟白鹿書院簽個什么供應協議,每天固定送一批食盒過來。

    早前也說過,白鹿書院的東西倒不難吃,只是千篇一律,就那么幾樣。

    長久地吃下去,怎么也膩了。

    如今的學生又不像現代,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總能換個食堂吃一吃。

    古代讀書人只要入了學,很有可能從五六歲讀到十幾二十歲都不換學堂的。

    這學堂要是再不換廚子,那更不得了了。

    沈穹每次來,要么獨身一人,要么三五好友,都是兩條腿走著就來了。

    今天卻有些特殊,不知道是怎么的,還專門坐了馬車。

    馬嘶一響,車在門口停下。

    柜臺前的芳姨一抬頭,喜道:“大小姐!”

    原來是沈穹帶著沈蓉一起來了。

    兩人先被迎到樓上空包廂里坐下,等午后歇了業,沈荔才抽空見他們。

    沈穹一見她,立刻激動道:“姐姐,我準備今年就下場鄉試!”

    “不會太早嗎?”沈荔問。

    沈穹怪異地看她一眼:“怎么會啊,姐姐,大家都是這個年齡下的場。再聰穎一些的,說不定更早呢。”

    沈荔住了嘴,她就是隨口一問,畢竟她半點不清楚如今的正常人該是什么年歲下場考試。

    這么一想,她這樣沒常識的人,長久呆在沈記也算幸運。

    否則,豈不是三言兩語就被人把老底套出來了?

    沈穹專程過來就是為了告知這件事,而后點了兩道菜就開始埋頭苦吃。

    想著沈荔忙了一上午太辛苦,專門請寧寧做,說是權當試菜。

    “味道分明很不錯嘛!”

    他是個鈍舌頭,大差不差就行了,吃不出什么好壞,湊上去擠眉弄眼:“姐,要我說你也是太辛苦,早些把寧寧培養出來,多一個人幫你忙,那多好?”

    又長嘆:“要是能多些人幫忙,是不是就能接我們書院的活了?”

    沈荔瞥他一眼:“是我不想嗎?”

    她可比誰都想省事。早一日有人幫忙,她就能早一日騰出手去研究新東西。

    有了新東西,就有了新入賬,就有了更早回家的可能

    兩人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沈荔這才扭頭攬住沈蓉的胳膊,問她:“姐姐今天怎么也來了?”

    沈蓉一想到接下來要談及的話題,多少有些羞澀,拉著沈荔要去后院。

    沈荔也遂了她的意,兩姐妹在沈記后院的梧桐樹邊散起步來。

    說了一會兒那口脂方子的事,沈蓉說已經雇了人做起來,估摸著就快能見到樣子。

    接著,又說起些別的話。

    “——所以姐姐和那諸公子相處還算愉快?”

    沈蓉咬唇點頭:“是這樣的。此前我未曾見過他,也未曾和他說過話,只知道他是個孝順懂事之人。然則他談吐舉止文雅,風趣幽默,人也文質彬彬”

    沈蓉越說越小聲,扭頭一看,沈荔正促狹地盯著她,立刻就惱了。

    一拍她手背:“做什么?不許這樣盯著我了!”

    沈荔換上一副可憐表情:“姐姐現在脾氣越來越大了,也不知道是誰慣的。”

    沈蓉臉更紅了:“真,真的?我有嗎?”

    聽她一說,沈荔才知道原來那諸公子的確是個脾氣極好的人,又尤為護短,不是那等不知變通的酸儒。

    這兩個人除了在她沈記見面,今年的踏青季也一起出門過。

    那是諸政欣選的賞景佳處,位置極好,在山上一處小院里頭。

    他提前付了定金,到那一看,卻被人占了。

    沈蓉本想著息事寧人,跟他換個地方賞景也是一樣的。但諸政欣分毫不讓,有禮有節一通炮轟,讓對面說不出話來,羞慚而去。

    沈荔若有所思:“如此一來,此人倒還算可托付的。”

    至少比那些或怯懦或魯莽之輩好太多。

    沈蓉剛點了點頭,又覺得不對:“托付什么呀?你要把我托付給誰呀?”追著沈荔就是一通打。

    兩人笑鬧了一陣子,臨出門前,沈蓉多少有幾分忐忑地揪住自家妹妹的衣袖:“荔荔,你,你會不會覺得我有些”

    她糾結半晌,欲說還休幾次,見沈荔始終沒有半分不耐煩,這才鼓足勇氣道:“我雖和諸公子相處愉快,然長時間未見到原先的心儀之人,多少還是有幾分記掛。”

    她面露茫然:“可是按說,守禮的女子,心中應當永遠只有一人才對。”

    “荔荔你說,我、我是不是有些水性楊花?”

    沈荔面露詫異:“姐姐,你怎么會這樣想?人有選擇,不免要對比挑選一番,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

    “就像剛才沈穹那小子在吃雞和吃魚之間考慮半天,都是一個道。心里猶豫、糾結一二,那都是正常的事。”

    “而且你與那書生本就沒有山盟海誓,甚至連他家中幾口人也不曾知,沒得說你還得為他不看別的男子一眼吧?”

    沈蓉臉色緩和些許,仍有些不自信:“是這樣嗎?”

    沈荔立刻趁熱打鐵:“當然了!再者,就算你和諸公子言談甚歡,若是后來又遇上更心儀的男子,只要雙方還未成婚、彼此有意,都可自由選擇。”

    她笑瞇瞇地湊近:“反正有我,這些話你不好同別人說,同我說總是可以的。”

    “什么呀。”沈蓉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胳膊,“說到底,本就不該有這樣的心思”

    但她明白了沈荔的意思,沉默片刻,伸手柔柔地環抱妹妹片刻:“謝謝你,荔荔。”

    她來這兒便只是為這件事。雖說積壓多日,但直到今天和沈荔和盤托出,認為自己對妹妹再無隱瞞,似乎也對得起她的信任,這才好受許多。

    沈穹倒對沈蓉的想法全然不知,只是充當一個合格的馬車夫角色,又和姐姐一道回了家。

    送走沈家姐弟后不久,沈記的晚市開張了。

    這都是駕輕就熟的事,招呼客人收下點單,再往后廚轉一圈,就只等著上菜。

    但這日外頭風極大,趙二看著看著,眼皮跳起來,總覺得不好。

    他轉過身,正想說什么,忽然門口一聲巨響。

    竟是有人生生把沈記閂上的木門給撞開了!

    那人生得孔武有力,頭發衣物卻凌亂不堪,粗黑面孔上眼皮紅腫,似乎哭了多次。

    一進門,往地上一倒,便扯著嗓子大喊:“沈記毒害我弟弟!殺人償命!”

    “沈記毒害我弟弟!殺人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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