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吉
耀日當空,山麓的積雪在悄然融化。
悟一停于潺潺溪水畔飲馬,約莫過了半刻,身后便出現了另一道腳步聲。
悟一摸了摸手腕上纏繞的佛珠,回頭看去,似笑非笑道:“怎么,跟了我這么久,如今舍得出來了?”
來人一襲黑衣,正是多日不見的黎明敦,如今順教,名義上的“教首”。
黎明敦面上倒不驚訝,只微拱了拱手:“悟一兄弟,別來無恙。”
悟一撇了撇嘴,并不答話,只拿一雙眼冷冰冰地凝視著他。
黎明敦笑道:“先生還在等你回去,悟一。”
這個“先生”自然指的是謝朗。
悟一冷笑道:“謝先生貴人多忘事,豈會惦記一個和尚。”
黎明敦道:“悟一不必自謙,你乃教中棟梁,先生素來都記掛你。”
悟一冷哼了一聲,耳邊聽他又問道:“你為何獨自一人在此盤桓,為何不入城,公子呢?”
他也在找高檀。謝朗派黎明敦來北項尋高檀,故技重施。
悟一心中冷笑一聲,反問道:“你不曉得公子的下落?”
黎明敦嘆了一口氣:“公子下落不明,委實不是一樁好事。”
悟一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順教眼下成了逆教,而梁越傳得沸沸揚揚,高檀為其教首,欲行刺新帝,因此人人得而誅之。
悟一笑了一聲,摘下手腕上的佛珠,纏到了頸上,冷聲問道:“哦?你們欲殺高氏的二公子,高恭將軍曉得么?他可不是個泥捏的性子。再說,如今高家大公子不是跑了么,高恭在北地取城,不正是倚靠二公子,謝朗說殺就能殺得了么?”
黎明敦不答反問道:“二公子再如何足智多謀,不也將你撇下了么,不若然,你為何獨自一人在這北項荒原游蕩,肖旗呢,高檀依舊將他帶在身邊不是么?就連那個趙若虛,也還留在他身邊。我聽說,你先前與他生了嫌隙,二公子險些殺了你。”
悟一臉色一變:“你派人監視我?”
黎明敦又道:“悟一,先生真的依舊惦記你,教中尚缺護法,你肯回來,你便還是護法。”
悟一冷笑道:“逆教護法,誰還敢當。”
“今日是逆教,明日如何,還看陛下之意。”黎明敦不疾不徐道。
“天底下竟還有如此好事。”悟一皮笑肉不笑道,“所以,謝朗請我回去之前,是要我替你們找到高檀,殺了高檀?”
他的話音低沉,幾乎被身畔的流水聲遮蓋了去。
嘩啦啦的溪流,越往上行,溪流下行越急。
顧淼用短刀在溪畔的樹干上刻下了一道標記。
她扭頭去看,高檀亦在道旁的另一棵樹干上劃下了另一道標記。
這幾日下來,他們沿著溪流往上,一路往東南方向尋找出路。
高檀與她的配合也越發默契。
他的傷勢好了不少,可是畢竟仍未痊愈,腳程有限。
但他什么都不記得,反而時常露出鮮有的坦然模樣。
他不記得從前的她。
這幾日的“相依為命”,令二人“親近”了不少。
正如此時此刻,他的目光朝她望來,唇角露出一絲淺笑:“李姑娘,要停留此處,稍作歇息么?”
日頭高照,他們也已經走了許久的路了。
顧淼于是點了點頭。
高檀蹲身,往水囊里灌滿了溪水,遞給了她。
顧淼接過,道了一聲謝。高檀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顧淼便問:“怎么了?”
“李姑娘可知我是哪里人士?”
顧淼搖頭道:“并不知曉,不過你倒是沒有特別的口音,想來不會是北地人,鄴城周邊口音極重,等到出了崖底,回到梁越以后,你大概也需往南去尋,說不定就能找到原先的處所。”最好是走得越遠越好,離開北項,離開鄴城。
高檀聽罷,表情未變,嘴角依舊掛著溫和笑意:“原來如此,多謝李姑娘指點。”
顧淼應了一聲,仰頭去看一眼望不到頂的山峰。
飛鳥展翅而過,發出幾聲清脆鳴叫。
忽然之間,耳畔如有風過。顧淼臉色一變,本能地伏低了哂,揚聲對一側的高檀道:“小心!”二人朝溪畔較遠的一側閃身而去。
話音將落,幾支憑空而降的羽箭落在了他們先前站立的位置。
有人!
有埋伏!
什么人!
顧淼立刻摸到了背上掛著的木弓,側目看去,高檀的目光亦朝羽箭來源處望去。
下一刻,幾支羽箭再度朝二人射來。
二人腳下不停,朝林深樹密處奔去,雖是初春,但枝杈遮掩下,羽箭也不易射中。
他們疾奔了片刻,身后響起了腳步聲與馬蹄聲。聽上去,來人似乎不少!
顧淼扭頭望去,見到了他們身上北項人的裝束。
“是北項人。”高檀低聲道。
顧淼的確萬萬沒想到,北項人竟真如此窮追不舍,追到此地來。
不過,他們既然能下來,那么也就說明,這條路便是出去的生路!
她加快了腳步,打算繞過樹林,朝北項人來的方向奔去。
高檀與她并肩而行,仿佛是知曉了她的意圖,跟隨著她,往西側轉去。
身后的蹄音越來越近,“站住!”間或傳來幾聲暴露的大吼。
羽箭接踵而至。
顧淼回身拉弓放箭,可她的木箭不快,加之寡不敵眾。
馬上的北項人險險躲過箭矢,狠夾馬腹,朝他們二人沖來。
避無可避,恰在此際,不遠處的林中忽地驚起一群黑羽飛鳥,她側耳傾聽,聽到馬蹄聲隆隆作響。
又來了另一伙人!
追趕而來的北項人面上露出驚詫之色。
不是同一伙人!
顧淼側身望去,一群黑衣人從林中涌出,約莫有數十人,比北項人還多,為首之人,面若美玉,眼波卻柔。
高宴!
顧淼不由地瞪大了眼。
他竟真找來了此地!
當日她眼盲之時,見到趙若虛后,她曾悄悄叮囑他送信去涼危,將她眼盲之事告知于他。
沒想到,趙若虛真的差人找到了高宴!
兩隊人馬立刻刀劍相向,北項人見到來者眾多,手上又占不到半分便宜,不過小半刻過后,便心生退意,朝東側撤去。
高宴帶來的人并未去追。
馬蹄聲遠去過后,高宴方才翻身落馬,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陣顧淼。
他笑道:“想來,你的眼睛是好了?”
顧淼頷首,只問:“你如何找到此地?”
高宴不答,目光轉向她身側的高檀。
高檀的表情漠然,眼神陌生地望了他一眼。
高宴笑問:“他又是怎么回事?”
顧淼心頭一個激靈,忙道:“墜崖以后,這位高公子便失憶了,他不記得他姓誰名何,又是來自何地。”
高宴“哦”了一聲,笑瞇瞇道:“原來如此。”
高檀不再看他,轉而問顧淼道:“李姑娘認識他?”
高宴挑了挑眉,亦望向顧淼:“李姑娘,不若同他說一說,你我二人究竟是何淵源?”
顧淼念頭急轉,索性答道:“這位公子是我的舊識,今日特來相救。”
高檀聽罷,拱手道:“多謝公子大義。”
高宴唇邊的笑意淡了,不再多言,讓人牽了兩匹馬給二人。
他帶人下了山崖,自然曉得上山的路。
日影緩緩西斜,直至傍晚,他們終于走到了開闊的平地之上。
高宴打馬,行到顧淼身側,回頭看了看離他們不近不遠的高檀,壓低聲,笑道:“他現在是個傻子,此時不占他便宜,何時再占?你就甘心這么騙著他,順著他,你我還不如趁早走了,容他自生自滅。不若然,等他往后想起來了,你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第102章 強人所難
高宴引眾人去的地方距離渡城不遠,同革鐸的藏身處類似,這里似乎原來也是一處馬堡,只是他們來時,原本的馬廄早已空了,早春的淺草稀稀落落。
他們住的地方也是帳篷。
顧淼獨自住了一處較小的帳篷,其余人,連同高宴的隨扈都暫時居在三頂巨大的帳篷中,而高宴說的要占高檀的便宜,也不只是說笑而已。
他在處處刁難高檀。
“高公子,草料仿佛又空了,煩勞你再跑一趟,往馬廄再添些干草。”
這樣的差事,這幾日高宴已經“煩勞”過高檀數回了,而高檀似乎也全盤接受,毫無怨言。
如同他們從前在湖陽一般,高宴在挑刺。
奇怪的是,顧淼看不明白高檀究竟是不是在隱忍,他如此驕矜,從前對于高宴百般忍耐,是迫不得已,可也瞧得出他身上的傲骨。
可是,眼前的高檀似乎波瀾不驚,只是平靜地朝高宴拱了拱手,便要轉身而去。
“等等。”高宴挑了挑眉,又叫住了他,“高公子,打算還要在此地逗留到幾時?既已從崖底順利出來,高公子還是早些南下,興許能遇到認出公子的人,早日歸家。”
這樣的說辭,顧淼這幾日也聽了不少。
說到底,這里是高宴的地盤,他們都是“寄人籬下”。
高檀聽罷,面色不變,道:“多謝大公子收留,公子之恩,來日定然相報。只是如今,某傷勢初愈,尚需將養,蒙公子不棄。”說著,他扭頭看了看身側的顧淼,“某與李姑娘跌落崖底之下,亦是生死之交,某亦想將李姑娘安全送回李家。”
“不用了。”顧淼不是第一次聽到他口中這般說辭,也不是第一次直白地拒絕他了。
高檀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轉身撩開帳簾,朝馬廄的方向而去。
“你說他是真傻還是假傻?”待到腳步聲遠了,高宴方問道。
“你們都是姓高的,你說他是真傻還是假傻?”起初,顧淼察言觀色,無時無刻不在揣測高檀究竟是不是真地失了憶,可是猜來猜去,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竟又如同過去一般猜測他的心思。
說起來,如今的高檀失沒失憶,又與她有何干系。
高宴笑了一聲,審視的目光向她投來,語調嘲諷道:“你到了北項過后就見到了高檀是不是,我猜,是他在小葛木那里救了你,怎么,朝夕相處過后,你們變得難舍難分了?”
顧淼皺了皺眉:“是你沒本事打發他走,不必將氣撒在我身上,前日我便說了,我的眼睛已經好了,你許我一匹馬,我自去便是。”
高宴以手扶額,又笑一聲:“李姑娘,好大的脾氣,喚我來救人的是你,鬧著要走的又是你,我一路舟車勞頓,披星戴月,你半分都不感激么?”
“自然感激,如此大恩,改日定要報答,只是我尚還有要事要辦,實在無法在此久留。”說著,顧淼朝他抱拳一拜。
高宴斂了笑意:“你還是要去找你爹。”他朝她走近了一步,“渡城如今是高恭的人,如此局勢,周段陵能來,定然不是等閑之輩。他都找不到你爹,你獨身一人又要上哪里去找。”
高恭的人來得如此快,令顧淼始料未及,可是轉念一想,興許這也是高宴能夠這么快趕來的原因。
他和高恭,不,至少是高恭的人,尚還有聯系。
顧淼道:“我得盡快找到他,無論多難,也要去找。”
高宴瞇了瞇眼:“你覺得他有性命之憂?顧大將軍驍勇善戰,既然能從北項手中逃出生天,肯定會蟄伏一段時日,重整舊部,難道你要回鄴城去等他?”
顧淼最初也是如此打算,可是當日在崖畔,即便匆匆一瞥,她依舊看得清清楚楚,顧闖吞下了白瓶中的藥丸,繼而狂性大發。
細細想來,前世亦是如此,阿爹不知從何時起,性情大變,陰晴不定,急功近利,暴虐非常。
一念至此,顧淼心中沉沉一落,這其中是不是也是顧闖當年殺害碧阿奴的原因,是不是也是他執意要殺孔聚的原因……
她不能在此虛度時日,她得盡快找到他。
“我打算先在渡城周圍找一找,我與阿爹有我從小約定過的記號,我要尋他,自與周段陵尋他大不相同。”顧淼退后了半步,直直凝視高宴的眼睛,“還是說,你與高恭和好了,此番救我,是為邀功,倘若你手中有我,自然也能鉗制阿爹。”
高宴的瞳孔驟然一縮,他的神情冷了下來,旋即,卻大笑了兩聲:“你就是這般想我的?”
他朝前邁了一步,步步緊逼。
“你的性子倒是和高檀越來越像了,怎么,同他呆在一處呆得久了,也學了他幾分狡詐的性子。他不信旁人,李姑娘如今也不肯信我了。”
顧淼后退了一步,高宴再度欺身上前。
“不是你讓我來救你么,如今說翻臉就翻臉,李姑娘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性子。”
顧淼皺緊了眉頭,推開了高宴。
“你有恩于我,我自然改日要報,可是當務之急,是我要去尋我阿爹,無論你如何說,我都要走。”
“你……”高宴臉色乍變,正欲再言,卻聽身側傳來高檀的聲音:“李姑娘。”
二人扭頭望去,只見高檀不知何時已掀簾而入,神色驚詫地望向顧淼:“李姑娘可是遇到了難處?”
顧淼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答,不曉得高檀究竟聽去了多少。
高檀懷疑的目光轉向高宴:“公子,真與李姑娘是舊識?”
高宴笑了一聲:“不過是嬉鬧幾句,高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與李姑娘認識的日子可比你長多了。”
高檀抿了抿唇,再度望向顧淼,語調懇切道:“若是李姑娘真想走,我便與李姑娘一同走,你若尋人,我亦可相助,報答你的恩情。”
顧淼正欲搖頭,耳邊卻聽高宴冷笑了一聲:“怎么,先前高公子不還說傷勢初愈,尚需將養,蒙公子不棄,轉眼便要走了。”他的目光在高檀與顧淼間逡巡了片刻,“高公子許是不知,李姑娘可是有婚約之人,孤男寡女,蒙難之時,不提便是,如今你們在一同上路,自然便是于不合了。”
高檀表情未變,只答道:“李姑娘有恩于我,我自要知恩圖報,何來于不合。”他扭頭,再看顧淼,徐徐道,“想來李姑娘訂立婚約之人,亦非氣量狹窄之人,倘若真斤斤計較,李姑娘還要三思。”
顧淼狐疑地望了一眼高檀,印象之中的高檀決然不會說這樣的話。他對于旁人的事情,過問得甚少,更何況如此肆意地評論他人。
“你不必隨我走。你留在此處養傷,養好傷以后,往南去尋親,知恩圖報,倒也不必。”
高檀不答,反而再度望向高宴。
高宴挑了挑眉道:“高公子又討了個沒趣,李姑娘是個有主意的人,她不肯你跟她走,你也不要勉強。萍水相逢,多些忌諱實乃常事。”
高檀笑了笑,卻道:“公子又何苦強人所難。”
話音未落,高宴正欲開口,簾外卻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隨扈在外揚聲道:“稟公子,五里以外,有北項游兵的蹤跡,是往此地而來!”
北項人來了!
高宴雖有人馬,可若是對方來者眾,也難以應付,莫非是當日崖底的那一伙人又追來了?
高宴聞言,斂了神情,不過片刻,便道:“令人拔營,往南而去。”
眾人立刻出發啟程。
顧淼翻身上馬,仰頭望去,黑漆漆的夜空中掛著一輪霧蒙蒙的月亮。
第103章 惡犬
悟一也抬頭瞧了一眼天邊朦朧的孤月。
轉眼再望,黎明敦的身影隱在一眾北項游兵之中,騎在馬上,不疾不徐地往遠處的馬堡而去。
據說高大公子的落腳處便在那里。
可是……
悟一左右看了看馬上的北項人,他們不是順教假扮的北項人,而是貨真價實的北項游兵。
謝朗大概是真的瘋了,敢如此這般和北項人不明不白地攪在一起。
只是一時半會兒,他還暫時想不透謝朗究竟意欲為何。
耳畔的馬蹄聲驟然急切了些。
有人用北項語揚聲道:“他們好像要跑了!”
悟一立刻抬眼望去,不遠處的馬堡外果然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光,搖搖曳曳,狀若鬼火。
速度漸漸快了起來,他們在策馬而奔。
“快!追上去!”黎明敦催促道。
馬蹄聲震耳欲聾,回蕩在夜中的草原之上。
顧淼循聲回頭望去,追兵如同黑影,離他們越來越近。
高宴抬手示意弓手放弦。
箭雨破空的聲音接連響起,不遠處傳來幾聲馬嘶,仿佛射中了。
可是他們的人馬太多了。
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急,數道鐵箭射向他們的馬匹。
“前面是岔道。一隊往東,一隊往西,在夜郎官道外匯合。”高宴吩咐道,他回身看了一眼顧淼,“你隨我往東。”
話音將落,數道鐵箭接踵而至,打散了馬匹。
顧淼聞聲,偏身一躲,鐵箭險險側過馬身,她只得猛一勒緊韁繩,馬頭順勢調轉,朝西奔去。
身后的追兵窮追不舍。
顧淼回頭一望,只見高檀竟不知何時也自岔道往西而來,緊隨其后。
“李姑娘。”他喚了她一聲。
顧淼皺了皺眉,正要說話,馬后的飛箭又至。
她狠狠一夾馬腹,腳下的快馬如弦般飛快而出。
身后的馬蹄聲漸如急雨。
往西的這條岔道,被身后的燈影斜斜罩著,森然若鬼影。
高氏大部似乎都追隨高宴往岔道以東而去,西面的林道中,除了她與高檀,剩下的唯有零星的幾個高家的隨扈。
耳畔箭矢破空聲不絕,馬蹄聲雜亂了一些,一時急一時又緩。
縱然顧淼腳下的黑馬狂奔未歇,可是漸漸地,她也被后來者居上,仿若一張黑影似的大網朝他們漸漸圍攏。
他們逼停了她與高檀二人。
眾人合圍,將他們二人二馬團團圍在當中。
猩紅的火光下,顧淼一眼便看見了人群中,高坐馬上的悟一和尚。
他面無表情,目光陰冷。
她的眉心一跳,連忙轉眼去瞧高檀。
他仿佛真的沒有認出來人。
高檀的眼神陌生地掃過四周,最終落回到她的臉上。
他的表情凝重,似乎是在為眼下的境況擔憂。
“高檀!”人群中傳來一道略微厚重的男音。
話音將落,一道人影自人群后緩緩打馬而上。
黎明敦!
顧淼認得他,他是謝朗的人,只聽他又道:“高檀,逆教賊手,人人當誅!”
他們是沖著高檀來的。
前些時日,街巷流傳的順教在康安意欲行刺新帝,順教轉眼便成“逆教”。
不過,顧淼沒料到的是,黎明敦竟然會以這樣的借口,堂而皇之地追殺高檀。
謝朗真的如此不顧念舊情了么?
顧淼凝眉去看高檀,只見他眉頭深鎖,問道:“何謂逆教賊首,我與你從前認識,究竟是何干系?”
話音落下,黎明敦臉上出現了瞬間的錯愕,不過下一刻,又似了然地笑道:“二公子,眼下是在故意推脫么?”他的視線瞄了瞄一側的悟一,“二公子不識我便罷了,總該識得這個和尚吧?”
高檀陌生的眼神掃過悟一,并未立刻答話,只聽黎明敦又道:“行刺圣上是殺頭的大罪,倘若你此時認罪,興許先生還能為你開脫一二,倘若不肯認罪,我等定要捉你回去認罪。”
高檀緩緩眨了眨眼,緩聲道:“實在并非某故意推脫,只是實在不記得從前之事,亦不知我與你究竟有何淵源,逆教又是何教,是否行刺帝王,更無從知曉,我既全然不知,焉能知你是不是在撒謊?”
他說得坦坦蕩蕩。黎明敦仿佛此時終于覺察出了高檀的不對勁,連同他身旁的悟一似乎也瞬間變了臉色。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什么?你不記得從前之事,為何如此?”
高檀答道:“我自山崖跌落后,受了傷后便不記得前事,你口中所說之事,我一概不知,就連你,于我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黎明敦繃緊了面皮:“當真?”
高檀頷首:“當真。”
他的視線掃過包圍他們的追兵,又調轉視線,看了看顧淼,嘴角浮出一抹苦笑:“李姑娘,今夜許是某拖累你了。”他垂下眼簾,表情在微火余照下晦暗不明,他們口中所說之事,我亦不知真假,倘若為真,某竟是如此不堪之刃,委實連累了李姑娘。”
顧淼聽罷,橫眉望向黎明敦,又掃了一眼悟一和尚:“你們今夜是要捉人,這是非捉不可?”
悟一朗聲一笑:“李姑娘還是識趣些,莫要與此等逆教賊首糾纏不清了,你若想走,此刻我便做得了主,放你走罷。”
顧淼猶豫了片刻,腦中忽而卻想,在崖底之時,高檀雖然全無記憶,卻也依舊與她同甘共苦了一段時日,倘若她此時真走了,黎明敦和悟一真會帶他回康安么,還是就此殺了他么,
謝朗呢,謝朗為何真要置他于死地?從前師徒情誼,如今全然不顧?這又是何道?
顧淼腦中念頭飛馳而過,瞬息萬變,可是她的雙手緊緊拽住韁繩,腳下的黑馬一時紋絲不動。
悟一笑道:“李姑娘不肯走?”
顧淼抬眼,正要答,耳邊突然聽到一陣樹葉輕響,她旋即回過神來,立刻伏低身去摸馬鞍上的箭筒與角弓。
嗖嗖幾聲風響,幾道羽箭從天而降。
悟一警覺地仰頭而望,數道身影自林間落下。
是高氏的人來了。他們定是從另一處岔道繞了回來,他們來解二人的急困!
想不到高大公子還能這等有情有義。
馬群一時而亂,顧淼趁勢放了數箭,逼出一條生路,連忙打馬而走。
援兵與追兵纏斗在一處。
她再不耽誤,飛奔朝先前與高宴約定的匯合處而去。
高檀也跟了上來。
她回身又放數箭,聽到幾聲人仰馬翻的動靜。
夜色深沉,他們行了約莫三刻,身后的馬蹄聲才漸漸停歇了。
頭頂的月亮自中天慢慢西落。
悟一擦去刀上的血痕,扭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黎明敦。
高氏的人來了不少,也死了不少,但是高檀和顧家姑娘卻跑了。
他打馬行過地上的尸首,停至黎明敦身前,問道:“先生在北項,亦是扶持了個二公子?”
黎明敦抬眼,臉上并無多少驚訝,悟一向來是個聰明人。
“你如何猜到的?”
悟一答道:“你帶來的人身手不錯,可北項人最是忠心,小葛木,老葛木的人不會跟你,只有革鐸的人,我猜,是你能使喚的。”
革鐸也是“二公子”,謝朗扶持高檀也是“二公子”。
老一套的伎倆,換湯不換藥。
悟一冷笑了幾聲,壓低聲道:“與外通敵,謝朗真的好大的膽子,敢在北項養狼崽子。”
黎明敦抹了抹臉上飛濺的血跡,徐徐道:“先生胸中有大義,是小舍,而為大得。”
悟一哈哈大笑:“革鐸爭權,與小葛木內斗,又與南越爭斗,死了多少人,死的人莫不都是尋常人,這是小舍?”
問罷,悟一忽而想到高檀說過的話,謝朗以人為棋,以天下為局,何來大義,何來大得。
“沒有他,革鐸殺不了如此多的人。”悟一似笑非笑地問,“他現在又要做什么,攪亂北項,像扼制惡犬一般,拴著革鐸。可革鐸不是高二公子,革鐸是惡犬,他有惡犬的心思。老葛木死后,你以為他還會聽從謝朗的話么?”
第104章 坐忘
月亮墜下云端,東邊的天際露出一絲金光。
他們到達了先前與高晏約定的匯合地點。
道中清冷,除了幾聲馬兒的噴鼻聲,寂靜地再無旁音。
顧淼和高檀在原地等了一陣過后,方聽遠處傳來蹄音。
她忙循聲望去,晨光之中,她隱約窺見了高晏的身影。
她不再猶豫,拉過韁繩,掉頭朝南側奔去。
高檀一愣,低聲驚道:“李姑娘,你要走?”
顧淼頭也不回地道:“你且在此處等他,告訴他我有事先走了,不必來追。”
話音未落,顧淼便聽身后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高檀并沒有停留在原地,依舊緊隨其后。
“我與李姑娘一道來的,自要一道走。”
顧淼緊皺眉頭,正欲再言,回身卻見高宴的人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她無暇再爭辯,甩了一記空鞭,催促馬兒繼續朝前走。
身后不遠處的馬蹄聲亂了一陣,遙遙地,她似乎聽見了高宴的聲音。
“顧盈盈……”
顧淼又甩了一記空鞭,頭也不回地往南疾奔。
約莫一個時辰過后,他們從曠野到了一座臨近的城池外。
石樓高聳,樓門上掛著一塊北項語的牌子。
顧淼勒馬,拍了拍身上落的灰塵,回頭一看,高檀也一身風塵仆仆
“你識得城樓上的字么?”顧淼問。
高檀認識北項文。
可眼前的高檀不認得城門上的字。
他搖了搖頭。
顧淼沉默了片刻,聽他問道:“李姑娘要進城么,是要尋人?”
顧淼剛一蹙眉,便聽他又道:“我是先前無意聽見你與高公子說的話,并非有意偷聽。”
顧淼垂下眼,冷淡道:“我要進城去尋我阿爹,你自顧自南下吧。”
高檀仿佛苦笑了一下:“李姑娘為何總不肯領情,我先前便說了,某愿意幫姑娘尋人,料想北項以南的城池不少,姑娘一人去尋,不如二人合力去尋?”
顧淼笑了一聲:“順教的人在追殺你,你這樣跟著我,真是在報恩?”
高檀語塞了片刻,顧淼又道:“你翻臉若翻書,先前不還信誓旦旦底說,唯恐自己是不堪之人,白白拖累了我,轉眼卻又糾纏不放,怎么,如今就不怕拖累我了?”
高檀雙手緊了緊韁繩,隨之一笑道:“李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我雖非摯友之交,可亦算彼此扶持過一段時日,我實在是好意,也不知是因何緣故,得罪了姑娘,姑娘要如此三番四次地將我拒之門外。”說著,他抱了抱拳,“倘若真是我無意中得罪了姑娘,我向姑娘賠個不是,還望姑娘見諒。”
他收斂了笑意,直視她的雙眼,坦坦蕩蕩。
面前的高檀就像一張白紙,而她就像是用過去的惡意平白無故揣測他的那一個人。
顧淼面對失憶的高檀,時常會有一種這樣的心虛,尤其是在她說了傷人的話以后。
他現在就像個傻子,一個傻子又能懂什么呢。
顧淼氣悶地拍了拍馬,再也不看他,轉而朝城樓走去。
顧淼打馬進城,這座城池很小,亦非坐落要地,因此守備不算森嚴。
盤查的守衛簡單問了兩句,得知二人是藥商隊的人,在此處等人后,便也放了行。
進城過后,顧淼依舊被城中的荒涼嚇了一跳。
因為北面在打仗,北項的各處城池都在征兵,城中除了守衛之外,已經幾乎看不到太多的年輕男兒,雖然日頭已經升了起來,但是街上幾乎也見不到人影。
顧闖大概不會躲在這里。
顧淼打馬繞著城池尋了一圈。容身的處所自是不少,可是這里不能隱于市,謹慎起見,他應該不會選擇這樣的地方。
顧淼原本打算就此離開,再往南尋,可是經過一處廢舊的石屋時,她忽然看見了斑駁的石墻上刻著一枚瘦月亮。
順教的標記。
顧淼勒馬,翻身而下,進屋去查看。
石墻下落了香灰,幾片碎掉的竹箭上,彎彎扭扭地寫著幾個小字:若見諸相非相,即見我道。
高檀走到了她的身后,問道:“你認得這個標記?”
顧淼扭頭答道:“這就是那個逆教,你做教首的那個逆教。”
高檀“嗯”了一聲,表情漠然地掃過墻上的瘦月亮以及地上的竹簡,“這個逆教在北項也有教眾?”
顧淼笑道:“從前倒是不知,如今看來,多半如此。”
高檀蹲身,撥弄了一下竹簡,在竹簡之下,還有幾片殘破的碎片,上面的字跡愈發渺小,內容卻也愈加驚駭:若不得道,便叫我魂飛破滅,度我此道。
他仿佛低嘆了一聲,又道:“難怪是此逆教。”
顧淼探頭細看了一會兒,印象中的順教并非真的是為修道,更不可能為了得道而真去祭身殉道。
北項的“順教”不全是順教。
反倒像是謝朗故意弄出來的“邪道”。
“李姑娘要尋的人,莫非也是逆教的教徒?”
當然不是。
顧淼正欲搖頭,腦中卻忽然憶起當日顧闖在崖畔服下的白色藥丸。
“你聽說過順教有味丹藥,喚為坐忘?”
高檀蹙攏了眉:“坐忘?未曾聽說過。不過……”他口中復又誦道,“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他記得此書。
顧淼默然了片刻,目光方自他的臉上移開。
“沒錯,坐忘據說是為修道而煉制的丹藥,令人暫時忘卻肉身凡體。”
高檀起身,輕輕撣了撣袍角,垂首道:“看來,坐忘是味古怪的丹藥。”
顧淼抿唇不語,轉身,翻身又上了馬。
此地有教眾,顧闖若真服的是“坐忘”,他定然不會離順教太遠。
因而,她不著急出城,反而在城中找了一處客棧歇腳。
夜幕沉下,打更聲過后。
窗外寂然一片,仿佛聽不到一點聲響。
城中的人果然少得可憐。
顧淼又等了半刻,方才起身,拉開房門,放輕腳步走了出去。
客棧只有一個小二,此刻正在大門旁打瞌睡。
顧淼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小片門,出去后又輕輕地合上,并沒有驚動旁人。
客棧外烏漆嘛黑,云后的月光絲線一般得幽亮。
顧淼去馬廄牽了馬,按照白日的印象,又往那處石屋的方向而去。
還未走到近處,她便見石屋之中似乎隱隱透出亮光。
她連忙勒馬而停,側耳細聽那里的動靜。
幾乎沒有人聲,唯有夜風卷來幾聲細碎的輕響。
顧淼下得馬來,將角弓與箭筒背在身后,緩步朝石屋而去。
行到近處,她伏低了身,并未走進石屋,而是從一側的墻縫朝里張望。
石屋的地上,隨意擺了三盞白紙燈籠,屋中有兩個人,背對著門,半蹲著身,在竊竊私語。
這樣的距離,顧淼聽不見二人在說什么。
二人說了一小會兒,便見其中一人自腰間摸出了幾個白瓷瓶,遞給另一個人,而另一個忽然謹慎地回頭望了一眼。
顧淼悚然一驚,只見他的臉上竟然戴著一張儺面,青面獠牙,森然可怖。
她自然看不出儺面之下究竟是什么人,只見他將那幾個白瓷瓶揣進了身側的兜中。
二人繼而往石屋外走來。
顧淼閃身躲到了另一處石墻之下。
等到二人走得稍有些遠后,顧淼才漸漸跟上那個戴儺面的人。
夜色深沉,他徒步而行,拐進一個巷道之后,他才將臉上的儺面摘了下來。
月色朦朧,顧淼依舊看不清他的臉孔。
他的步速不快,不像是個習武之人。
顧淼尾隨他進了巷道,剛走兩步,卻聽身后忽然傳來古怪的聲響。
有人來了!
她連忙躲閃到一側檐下,循聲望去,卻是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朝長巷跑來。
原本戴儺面的人回轉身來,低聲喝道:“別動,立在原處。”
第105章 試藥
聞言,那個半大的身影赫然停下了腳步。
巷道內黑黢黢,顧淼只能勉強分辨他的輪廓。
“帶銀兩來了么?”先前戴儺面的人問道。
“帶了。”半大的人影低聲回了一句。
顧淼似乎認得這個聲音。
“你把錢放在地上。”
“好。”
小路!
顧淼心頭一驚,這是小路的聲音!
小路怎么會在北項,他從鄴城來的么?
他是為誰買丹藥?
顧淼抬頭再看,只見小路將銀兩擺在了地上,而戴儺面的那一個人順勢將手中一個的白瓷瓶朝他擲去。
小路慌忙接過。
起初戴儺面的人影便頭也不回地朝巷道另一側快步而走。
顧淼不打算去追他了。
她要跟上小路,可她也不能貿然與小路相認。
且不說她現在是女郎打扮,她得先看明白小路是在為誰買丹藥。
小路將丹藥瓶塞入懷中,又在原地立了一小會兒,才往巷道的來處而去。
待他走得稍遠了一些,顧淼才抬步跟上。
夜色昏沉,二人一前一后在森冷的街巷穿行。
這顯然不是小路第一次來取丹藥了,他似乎對于這里的道路輕車熟路。
顧淼跟著他走了約莫半刻,方見他在一處石宅前停下了腳步。
他輕扣門扉,三聲過后,石門便被人從里拉開了。
未見人影,最先從里探出的是一盞白紙燈籠。
小路快步進了院門,門扉便被合上了。
顧淼留心看了看四周,記住了此地的位置。
月影西沉,天色將明。
客棧里漸漸有了人聲。
顧淼翻身而起,將洗漱罷,便聽敲門聲響起。
“李姑娘?”
高檀。
“何事?”
高檀沉默了片刻,方答道:“今日還要去尋人么?”
顧淼思索片刻,抬步拉開了房門。
今日的高檀換了一席月白深衣,他因而看上去略顯青澀,往日縈繞眉眼之間的銳利似乎悄然無蹤。
他的發頂斜插了一柄玉簪,溫潤流光。
他的唇角露出一點淺笑:“李姑娘。”
他的眼里映著她的臉龐。
顧淼不由愣了愣,方才答道:“今日你同我去一個地方,但需小心謹慎,暗暗打探。”
高檀頷首,并未多問。
半刻過后,二人出了客棧。
日頭漸升,街巷之中,人來人往似乎比昨日熱鬧了幾分。
顧淼按照記憶,走回了昨夜的石宅附近。
隔了一段距離,只見門扉緊鎖,門外也無往來人影。
“昨夜你見到的小兒就在此院中?”高檀附耳低聲問道。
熟悉的氣息拂耳而過,顧淼只覺耳邊一麻,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他們在原地站了少頃,一個小小的人影探出身來。
小路。
他換上了北項的服飾,兜帽遮住了大半臉孔,快步出了院門。
顧淼正欲跟上,可小路識得高檀,她轉念想道,不過高檀失憶了,應該認不出小路。
她于是側目,對高檀道:“你先在此地等待片刻,看一看石宅之中,還有沒有別的動靜,我去去就回。”
說罷,顧淼追隨小路的腳步而去。
他的步伐很快,穿過了幾條街巷,便閃身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巷道。
趁著四下無人,顧淼闊步上前,緩聲叫道:“小路!”
小路渾身一抖,似乎嚇了一大跳。
他轉過身來,表情驚惶不定。
顧淼抬手掀開了他的兜帽。
小路原本覺得此聲有些熟悉,可沒料到眼前立著的赫然是個女郎。
她的身上穿著束腰的黑衣,可是烏發梳髻,分明是女郎的打扮。
小路轉身欲逃,卻被她提溜住了領口。
“小路。”她又喚了他一聲,語含無奈。
“你的聲音……”小路扭回頭來,停止了掙扎。
他的視線仔細地掃視過她的臉頰,他的臉慢慢地漲得通紅。
“遠……遠哥哥……”
總算認出她了。
顧淼暗暗舒了一口氣,松開了手。
小路轉過身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語無倫次道:“遠哥哥,你怎么變成女人了,不,你是……本來就是遠……遠姐姐……”
顧淼只點了點頭,不答反問道:“你為何會在此地?你何時從鄴城來的?”
小路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一五一十地答了。
原來他是悄悄跟隨隊伍自鄴城而來,來了有月余了。這幾日在城中,是為了照料傷患。
“傷患?”顧淼蹙緊了眉,“所以你才去向道士買丹藥?”
小路頓時瞪大了眼,支支吾吾道:“你怎么……你怎么曉得?”
顧淼追問道:“你口中說的傷患又是何人?”
小路一愣,默然須臾后,咬了咬牙,一臉哭相道:“是將軍,遠哥哥,是將軍。”
阿爹!
阿爹就在城里!
顧淼雖然心中起了疑,可沒想到竟然真是顧闖。
阿爹竟然真地在服丹藥,在服用“坐忘”。
小路今日出門也是為了取藥,倒不是丹藥,而是尋常的湯藥。
在顧淼同他一道回石宅之前,她又匆匆將高檀失憶了的事情說了。
小路驚道:“檀哥哥不記得我們啦,那你為什么不跟他說呢?”
顧淼搖頭道:“不說自然有不能說的由,你一個小孩子不要瞎打聽,待會兒碰上了,你也要裝不認識他,便只是說你們是南面來的商隊,在此處落腳,商隊主人與我是舊相識,因而一道折返。”
小路只得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回到石宅附近時,果見高檀還立在原處。
他好奇地細瞧了小路一陣,轉而笑問道:“李姑娘原來認識這個小孩?”
顧淼頷首,將先前的商隊說辭說了一遍,頓了頓,又道:“既然我已找到了人,便不勞公子費心了,你也該早些離去,去尋你的家人才好。”
高檀皺起了眉頭:“李姑娘,為何又要推拒某,何以如此傷人?不過是舊識初見,便要急欲擺脫某?”
顧淼被他坦然的目光一望,不由地生出了一分歉疚。
誠然,如果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絕對不會如此口出惡言。
她正欲再言,不遠處的石宅門卻忽然大敞,其中一人疾疾奔出,四下張望,終于瞄見了小路。
他揚聲急道:“你還愣在那里作什么!傷藥去到了么!快快回來!”
小路打了一個激靈,拔腿便往回跑。
顧淼再顧不得許多,也一并跟了上去。
宅門旁的人見到跟來的二人,神色冷然:“你們是什么人!”
顧淼摸出了腰包里的令牌,在他眼前一晃。
那人立刻認了出來,抱了抱拳。
門扉合上,高檀亦跟隨進了院中。
顧淼無暇顧他,只因雖然隔了一重院落,她依舊聽到人的慘叫,撕心裂肺般的嚎叫。
是阿爹的聲音!
她的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小路和那隨扈一路小跑著去煎藥。
顧淼隨即而上,穿過一道拱門,慘叫聲從正中的矮屋清晰地傳入耳中,一聲又一聲,宛如利刀割傷她的耳朵。
顧淼還欲上前,卻被隨扈攔住:“你稍留一步,待大人服藥過后,再去不遲。”
“他究竟如何了?”她的聲音隱隱發顫。
隨扈搖搖頭,嘆息道:“具體某亦不知,不過大人傷得很重。”說罷,他便抬腳往屋中去。
顧淼立在原地,心中愈發忐忑。
傷得很重,如何傷得很重?
此地仍是北項,雖是零落小城,亦有北項游兵,更何況順教,謝朗……
她不禁扭頭又看了一眼高檀。
還有高檀也在此處。
高檀垂眸道:“李姑娘,為何如此防備某,是怕我害了屋中那人?”
顧淼抬眼,眉眼霎時變得銳利,耳邊聽他又問:“你為何有此顧慮?莫非是我與那人原本就認識?莫非有仇?”
高檀是失了憶,但他不是真的傻子,
她的防備,他都瞧在了眼里。
此刻的顧淼有些后悔,倘若早知道顧闖會在此地,她便早該尋個由頭把高檀打發走。
第106章 別鶴
顧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卻道:“高公子想得太多了。你與商隊的主人倒不相識。不過他的傷勢不輕,須得安心靜養,萬不能受了外人影響。我不過是有些擔憂。”
高檀隨之一笑,眉目舒展,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原來如此。”
屋中傳來的尖利嚎叫在此時稍停。
顧淼胸中輕輕一落,顧闖的聲音低了下去。
頭頂的幾縷薄云被風吹散,午后的陽光墜進了院落。
門扉再度被拉開,先前那個隨扈去而折返。
顧淼急問道:“如何了?”
“大人服了湯藥,終于安睡了。你若要拜見大人,此刻便只能隔著簾紗遠遠一窺。”
顧淼頷首,抱拳道:“有勞了。”
她跟隨來人往矮屋而去。
高檀這一回識趣地沒有跟上。
房門推開后,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
屋中的角落還立著四個隨扈,面孔陌生,可能是顧闖此番北上新栽培的心腹。
所幸顧淼身上的令牌是顧闖親自給的,不若然,她應該也進不了院門。
屏風背后便是木榻。灰黃色的紗簾垂下,躺在榻上的人影輕輕起伏。
他的頭發披散著,兩鬢發色斑白。
他好像老了,不過數月未見,便老得厲害了。
他的雙頰微微凹陷,額頭依舊紅得異常。
阿爹。
顧淼眼眶酸熱,暗暗深吸一口氣后,方才開口輕聲喚道:“將軍。”
顧闖并未回應,他似乎睡得很沉。
顧淼回頭看了看身后的隨扈,他們搖了搖頭。
顧淼默然地打量著他的面龐。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影忽而一動。
他側身過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醒了!
顧淼驚喜道:“將軍!”
顧闖的表情隱在紗幔之后,模模糊糊。
他睜著眼睛,在打量著她,一時并未答話。
身后的隨扈躬身上前,問道:“將軍,可要喚郎中進來?”
顧闖此刻仿佛才回過神來,他擺了擺手:“不必了。”卻突然又指了指榻前的顧淼,啞聲道,“你,上前來。”
顧淼沒有猶豫,兩步上前,掀開了紗簾,露出一點微笑道:“將軍。”
顧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似是熟悉,卻又有些陌生。
莫非是在人前不便與她相認?
顧淼正欲開口,卻見他的眼睛驟然瞪大,滿布血絲的眼中忽然落下兩行清淚。
他低沉地說:“鶴娘,是我對不住你。”
鶴娘。
阿娘!
他竟將她認作了阿娘?
顧淼驚得臉色驟變,顧闖素來不愛提她。
從前她甚至不知她姓何名誰,只是偶然在顧闖的書房中窺見了一幅畫像,上面寫著“亡羊何可問,別鶴不應孤。”
她才曉得,她的阿娘名中,有一個“鶴”字。
那一幅字畫到底有些舊了,亦像被火舌卷過,人像隱約,并不清晰。
原來,她和阿娘生得很像么?
可是此時此刻,顧闖在哭,顧淼一聲也不敢應。
顧闖說罷,閉上了眼睛,沉默了下來,仿佛又睡了過去。
屋中靜謐無聲,顧淼不曉得紗簾外的隨扈看見了多少,又聽去了多少。
不過眼下,他服了藥,神志不清,倒也并非異事。
她從紗簾退了出來,回身一望,果然隨扈們都埋低了頭,一言不發。
丹藥,坐忘,看來,這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坐忘這一類丹藥,初嘗令人飄飄欲仙,恍若求道,可用得久了,服丹者便會愈發依賴此丹,最初可能是一月服食一次,后來漸漸變成一周服食一次,最終可能日日服用,及至萬劫不復之地……”
黎明敦捏著那一顆小小的白色丹藥,聽來人細細稟報這個“坐忘”丹藥的來歷。
他越是細聽,眉頭皺得越緊。
他的目光不由望向另一側的悟一。
悟一盤腿坐在凳上,手中依舊摩挲著那一串黑色佛珠,表情戲謔地朝他揚眉道:“沒想到順教還有這種玩意,是我先前孤陋寡聞了。沒想到先生還能琢磨出這樣的好主意。”
拿捏人心,操控教徒的“好主意”。
他的語調令黎明敦心中一沉,不由更感不快。
他擺了擺手,先讓隨從下去,然后方對悟一道:“莫要胡說,此等歹毒之術,豈能是先生所為,肯定是北項人自己搞出來的東西。”
悟一聽罷,哈哈而笑,顯然是不信。
黎明敦只得又道:“若真是順教所為,為何南面沒有,偏偏只有北項才有,我猜定然是革鐸自作主張,肆意妄為。”說罷,他自己心中似乎也被這樣的說辭說服了。
對,謝朗為人,不可能如此,定是革鐸。
悟一斂了笑意,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你說什么,便是什么罷。”
黎明敦不由生怒,拍案而起道:“你……”
話音未落,門外驟然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和馬蹄聲。
有人慌張來報:“大人,革鐸來了!”
黎明敦不由大驚:“什么!”
按照原本的計劃,革鐸絕無可能來到此地。他應該駐守燎城,拖住顧氏的大部和高氏的援兵。
黎明敦想不通,他為何忽然改了主意又要南下。
更何況,眼下,革鐸帶了很多人,遠勝黎明敦所領的人馬。
他在追捕顧闖。
革鐸思來想去,為了在老葛木面前立功,他要做的就是捉拿顧闖。
高恭不在北項,不好捉。
可是顧將軍在,聽說他受了重傷,此時不去捉他,更待何時。
他猜到順教的人忽然到了此地來,只怕也是有了顧氏的下落。
黎明敦的人,是他的人。
他要找到順教的落腳處,簡直易如反掌。
黎明敦立在院外,被兵卒團團圍住。
他不由一聲冷笑:“小王爺,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革鐸隨之一笑:“好久不見,貴客來了,我自然要親自相迎,先生雖未來,可見到你,便像見到了先生一般。”
“可是你不該來此地,你忤逆了先生的意思,還不速速回去,不然壞了先生的大事。”
革鐸大笑道:“先生的大事自然也是我的大事,你們到此地來,自然也是為了先生的大事,按照你們南人的說法,我豈有袖手旁觀的道。”
黎明敦心頭愈沉,轉念便想該如何將此消息傳回康安。
革鐸的目光滑向也被人推了出來的悟一。
“你倒有些面熟,我們從前見過?”
悟一搖頭:“運氣不好,應該從未見過小王爺。”
“你是順教的和尚?”
悟一雙手合十:“正是。”
革鐸不問黎明敦,反而問他道:“你們在尋什么人,尋到了么,住在此地,是等人接應?”
悟一便答:“我們不是找姓顧的,是找一個姓高的,不曉得小王子聽過沒有,他喚作高檀,是高恭將軍的二公子。”
高檀。
革鐸緩緩地眨了眨眼,額角突突一跳。
高檀,高家的二公子,單名一個“檀”字。
劉檀。
莫非就是高檀!
當日他謊稱“李三”,而高檀自稱作“劉檀”。
革鐸恨得咬牙切齒,不錯,他肯定是高家人,他與小葛木交好,不可能真是個藥商。
他背上的舊傷,此時此刻,似乎也隱隱作痛起來。
他右手一翻,將手中長刀直直指向那個緇衣和尚,厲聲道:“好好好,我也想要找那個姓高的!”
月夜靜謐無聲。
白日的喧嘩淡去,顧淼住進了顧闖所在的石宅。
按照顧闖的意思,他要在此處服藥,將養數日后,便要往北去渡城,將高恭送來的周段陵弄出城去,讓他從哪里來便回哪里去。
想得是不錯,顧淼心想,可是他服藥日深,豈是說走就能走的。
以他今日之態,莫說舞刀弄槍,就是辨個東南西北也成問題。
最穩妥之計,當然是勸他先回鄴城蟄伏一段時日,待到丹毒清了,傷養好了,再做打算也不遲。
顧淼正想得入神,忽聞耳邊風過,桌上的白燭隨風搖曳。
她立刻扭頭去看窗影。
樹影在外招招搖搖,不過小半刻,她便聽到了由遠及近,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有人來了!
聽上去,更是來者不善。
第107章 著相
院中燈火次第點亮,人聲微弱,可鐵器與弓弦的聲響在寂夜中格外刺耳。
馬蹄聲音漸弱,馬兒的噴鼻聲如同風響,呼呼而鳴。
顧淼捏著角弓,背上箭筒,走到了院中。
隨扈們也來到了四方院落,不見顧闖的身影。
顧淼低聲問道:“將軍呢?”
“將軍服了藥,仍在昏睡。”
“此處可有暗道?”
顧闖行軍多年,落腳之處,大多提前布置了臨時脫逃的暗道。
隨扈沉吟片刻,審視的目光掃過顧淼的臉龐,方才答道:“有一處,不過眼下不清楚外面究竟有多少人,倘若貿然出去,被人捉住,則更為不妙。”
顧淼明白了,這一處暗道,只怕不如鄴城附近的暗道四通八達。
北項小城,暗道的盡頭只怕也在城中。
倘若外面人多勢眾,分頭封鎖了城鎮。便是通過了暗道逃出石宅,也是自投羅網。
顧淼心頭愈發沉重,凝神去看院門之下縫隙處透出的火光。
赤色的火焰飄搖,人影與馬蹄的影子俱是攢動。
不曉得外面究竟有多少人,但是風響愈烈,倘若一人一馬,難說外面沒有百人,而石宅之中,連同所有的隨扈,小路,顧闖,她,以及高檀,不超過三十人。
顧淼四下而望,終于見到高檀自西側的一道拱門轉了出來。
他披散著烏發,身上穿著黑色深衣,似乎是將從夢中驚醒。
他快步走到她身側,蹙眉問道:“外面來者是誰?”他又看了看她緊握弓弦的右手,“來者不善?可有勝算?”
顧淼腦中念頭轉了幾輪,答道:“外面不知是北項人,還是南人,若是北項人,興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南人,他們便是來殺人的。”
要殺顧闖的,高恭,順教,還是謝朗?
顧淼抬眼,定定看了高檀一眼。
他的眸光在微弱的燈火下,晦暗難辨。
他的神色卻不見驚慌,蹙攏的眉頭,并非慌亂,而仿佛是一種驟然被人驚擾過后的不耐。
直直迎著她的目光,高檀問道:“怎么,李姑娘還是不肯信我?”
顧淼轉開了眼,搖了搖頭,只道:“你去尋個稱手的刀劍,外面的人破門而入,也只是片刻功夫。”
高檀依言而去,尋了一把長劍。
隨扈們將熱油與滾火搬到了院中。
他們有弓箭,還有一方小巧的投石器。
外面的羽箭先發,如同鋪天蓋地的巨網,自黑幕從天而降。
破空聲接連不斷,眾人半伏在厚重的木盾之下。
箭雨稍歇的片刻,投石器將燃燒的草球,投向了院外。
噗噗的墜地聲響過后,外面響起了凌亂的馬蹄聲與嘶鳴聲。
“撞門!”有人大喝道。
是北項語!
下一刻,轟隆隆的巨響自院門傳來。
兩扇門扉被撞得搖搖欲墜。
顧淼扭頭便見,兩三個隨扈往后院疾奔而去。
看樣子,他們是要先將顧闖送進暗道。
顧淼毫無猶豫地回身去追。
恰在此時,兩扇大門發出一聲巨響,外面的木樁霍然已將大門撞出了一個巨大的黑洞。
赤色的火光從外而入,火把頃刻點燃了門畔的木柱。
又是幾聲巨響,院門轟然而落。
數馬齊進。
顧淼再顧不得許多,拉弓放弦,筆直射進了數個馬首。
為首的馬匹墜地過后,更多的騎兵蜂擁而入。
院中隨扈,四散開去。
投石器的火球接連而射,整個院落,燃燒成了一片火海。
紅影搖搖曳曳,如同置身地獄業火,顧淼捏著長弓,敏捷地閃避著飛濺的火星,半守半退,朝后院而去,可是她不知道此時此刻是不是已經晚了。
顧闖是不是已經進了暗道。
她若此刻再去,會不會就此暴露了他的蹤跡。
縱然心急如焚,顧淼反而愈發冷靜了下來。
北項人,是何人?
她閃身于廊后,透過烈烈火光,辨別馬上的人影。
尋常的北項兵卒,如何曉得顧氏的藏身之所。
莫非是他們已經跟隨顧氏多日,今晚趁勢圍剿?
莫非隨扈之中,顧闖的心腹之中真有內鬼?
她的目光逡巡中眾人的臉龐,直到她看見了革鐸。
革鐸高坐馬上,手持長刀,踏過幾具尸身進到了院中。
是革鐸!
他先前傷得不輕,沒想到竟然還有余力,往南行追捕顧氏。
革鐸,正如高檀從前所述,是一頭不要命的野狼。
他與高檀,出身類似,性情何其相似。
顧淼抿緊了唇,心跳加快,阿爹要是真落在革鐸手中,只怕是活不成了。
他急于建功,恨不能殺幾個南越大將,在老葛木面前建功,也要在北項貴族之間立威。
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舊怨。
落到他手中,定然兇險非常。
顧淼一念至此,腦中便開始盤算起了逃生之路。
可是,對了,還有高檀!
若是高檀落到革鐸手里,他便知道高檀便是當日的“劉檀”。
新仇舊恨,他定然也會活剝了他。
顧淼深吸了一口氣,急急四下而望。
先前御敵,自然無暇顧及他人。
高檀武功雖不弱,可眼下也不曉得究竟身在何處。
她的視線掃過了整個院落,地上七零八落的尸首似乎沒有高檀,可余下的隨扈也不多了。
他們雖然驍勇善戰,可到底寡不敵眾。
當務之急,定要自保。
他們且戰且退,有幾人已經躍出了院落,抑或是往東側的馬廄而去。
高檀又去了何處?
難道是已經機敏地逃出了生天?
恰在此時,一枚細小的石子忽地落到了顧淼的腳前,發出“滴答”一聲輕響,若非細聽,轉瞬便被院中的其余聲響蓋了過去。
顧淼心頭一驚,不由地仰頭望去,卻見廊前另一側的屋檐之上似有一道黑影。
她定睛一看,正是伏低了身的高檀!
他抬手朝東面一指,過后人影便消失在了屋脊之后。
他是指,往馬廄而去。
顧淼心領神會,他隱在高處,只怕已經想到了退路。
她思索片刻,便捏緊了弓弦,朝東側的馬廄退去。
夜風呼嘯而過,院中的焦油味與血腥味隨風飄散。
革鐸用長刀翻過了地上的幾具尸首,待到看清他們的面目后,興趣索然。
他臉色鐵青,回身去問被人請進來的黎明敦:“姓高的,去哪里了?怎么都是些小兵小卒,高家的公子呢?”
黎明敦曉得顧氏的落腳處是順教得來的消息,高檀究竟在不在這里,他從來都無把握。
他甚至覺得高檀與顧氏交好,本就是無稽之談。
高檀離了謝朗,來到北項,自要如同從前一般,攻城略地,建功立業,與高恭聯手合謀,瓜分新帝的天下。
他來尋顧闖做什么?
因而,黎明敦不言不語地沉默了下來。
革鐸冷哼一聲,用長刀一指,他身后的悟一,又道:“那和尚來說,先前不也是你說的,你要來尋高檀?”
悟一雙手被縛,不自在地揚了揚手,慢條斯道:“小王爺這樣捆著我,我又如何去幫你找什么姓高的。小王爺要尋仇,卻又不肯信我,天底下哪里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革鐸大笑:“你們這些和尚慣會油嘴滑舌,怎么,我放了你,你就找得到姓高的?”
悟一點頭道:“小王爺,有所不知,我與高檀曾經也情同手足,在他要殺我之前,我們也曾經一同出生入死,他為權,我為錢,倒也相得益彰,你將我放了,我以自己為餌,他興許就能現身了。”
革鐸挑眉問道:“他為何要殺你?”
悟一撇撇嘴:“因為我搶了他的女人。”
革鐸哈哈大笑,轉瞬也想到了當日“劉檀”的“夫人”。
“一個瞎子罷了,脾氣也壞透了,居然令你們反目成仇,手足相殘,哈哈哈哈。”
悟一垂下了眼。
革鐸笑罷,索性招了招手,容侍衛解了悟一手上的繩索。
“好,我倒要看看,你今夜如何引高檀現身。”
“多謝小王爺信重。”
悟一動了動手腕,“我與高檀曾有約定,身臨萬死之險境時,當以口哨為音,倘若一人鳴哨,另一人定要赴約,雖然我與他已反目成仇,可我也曾經救他于水火,今夜我若鳴哨,哪怕他不當即現身,也應回一音,如此一來,你便能辨明他的方位。”
革鐸直視悟一道:“你與他是過命之交,你真肯殺了他?”
悟一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
“他欲殺我之時,殺念便起,我與他之間,過去情誼,便如煙云散去。”
革鐸斂了笑意:“和尚心最狠。你便鳴哨吧。”
悟一輕輕頷首,繼而抬手,雙掌相扣,覆于唇前。
他像是輕輕一吹,一陣悅耳的,清脆的鳥鳴便在夜空回蕩。
他吹了約有數息。
鳥鳴在烈火中蕩得遙遠。
悟一吹罷,放下了雙手,靜立而待。
革鐸旋即揚手,四周的兵士原地不動。
嘈雜的聲響霎時靜了下來,唯有燃燒的枯木時而爆發出一兩聲“噼啪”聲響。
周遭靜得出奇,革鐸等了數息,便已失去了耐心。
他正欲開口,忽然之間,另一陣縹緲的,清悅的鳥鳴聲好似自遙遠的天際傳來,宛如將才得鳥鳴,卻又不同。
悟一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地笑容,他慢慢地抬起頭來,徑自朝革鐸點了點頭。
沒錯,這一聲哨聲便是高檀!
他果然就在此時此地!
革鐸欣喜若狂,側耳聆聽那鳥鳴,手勢翻轉,便要領人朝那音源處追去。
黎明敦臉色大變,難以置信地望向悟一。
他是想讓悟一找到高檀,可是從他的本心而言,無非是捉高檀回康安,向謝朗低頭認錯,就算不能重修舊好,亦可作閑散路人,他絕無殺了高檀的真心。
可是……可是悟一!他竟然真的將高檀的性命交到了北項人手中,交給了革鐸。
他們二人之間本就有仇,加之高氏之子的身份。
革鐸絕不會輕易放過高檀!
“你……”黎明敦一時心緒大亂,盯向悟一,而悟一只是云淡風輕地瞧了他一眼,淡然道:“教首著相了,人各有命,豈是你我能輕而易舉扭轉的。”
第108章 骨肉
夜色依舊沉甸甸,天上的陰云遮蓋了星月。
地上的馬蹄依舊在疾馳。
革鐸迫不及待地引人朝那音源處奔去。
夜中的城鎮,除非他的兵馬,荒無人煙。
夜色中的城墻仿若無言的巨人默然佇立。
高檀應該是想往城外逃去。
“拉開城門!”他大喝道。
三兩兵卒先行,拉開了城門。
城外草甸初露,夜色之中,漆黑一片。
兵卒透過越來越大的城門縫隙朝外張望,試圖尋找有無慌忙逃奔的身影。
可是,似乎沒有,城外黑漆漆,一絲光亮也無,草甸之上,恍惚沒有人影,只有魑魅鬼影。
他眨了眨眼,疏忽之間,他仿佛看見了草甸之上亮起了一點星火,如同夏夜里的螢火之蟲。
然而,此時尚值春日,草甸之上,何來螢火?
大概是看錯了。
他揉了揉眼,再度向那螢火望去,青色的螢火,忽然變成了赤紅,草甸之上,密密麻麻地,騰起了赤紅的星火。
不是螢火之蟲!
是火把!
城外有埋伏的兵卒!
他回轉身,想要朝革鐸疾奔而去,稟報軍情。
他大喊道:“小王爺……”
話音未落,一道鐵箭便從后貫穿了他的胸膛,遽然倒地。
一聲悶響,自前方傳來,革鐸定睛一看,黑色的影子如同潮水一般朝城門涌來。
他們腳跨黑馬,手持火把,急速而來。
他們是北項的兵士。
可為首的那個,正是許久不見的小葛木。
他身披鎧甲,手持長刀,正是備戰之態。
“快!合上城門!”革鐸不由大怒道。
但是,已然來不及了。
城門旁的幾道身影早已被鐵箭貫穿。
如潮的大軍涌入。
小葛木帶領的兵卒足足有他的兩倍。
今夜他就是來殺他的。
兩軍交戰,鐵器相撞。
小葛木直朝革鐸而去。
不過半個時辰,革鐸的兵卒頹勢已現。
他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素來知進退。
革鐸猛一調轉馬頭,揮鞭朝城外奔去。
小葛木慌忙去追,卻被他甩開了一段距離。
革鐸雖然身上受了傷,可論騎術,遠在小葛木之上。
他奔出草甸不遠,回頭望去,似乎已經望不見小葛木的身影了。
廢物。
他的唇角露出一絲冷笑。
下一刻,一道如山的黑影,卻從另一側打馬而來。
他壯如小丘,手中捏著一柄鐵錘。
革鐸冷笑道:“金果兒,又是你這個廢物!”
金果兒,小葛木的跟班。
金果兒打馬而來,氣呼呼道:“廢物?那我這個廢物今夜就要殺了你!
上一回,讓你僥幸跑了,今夜你插翅難逃!”
金果兒蠻勁如牛,一錘掄去,革鐸唯有閃避,兩人纏斗了一會兒,難舍難分。
身后的馬蹄聲近了。
革鐸心頭一凜,顧不得與金果兒纏斗,打算棄戰而走。
他將拽住韁繩,卻聞耳畔風過,一道人影自樹端墜落,落到了他的馬上。
“誰!”
他將一出聲,冰涼的珠子便已勒住了他的脖頸。
悟一!
那一串珠子比他想象得結實,他用力去掙,才發現那珠子不是尋常絲線所穿,而是穿在了柔韌的鐵絲之上。
纏繞脖頸的念珠越收越緊,革鐸幾乎不能呼吸了。
他張開了嘴,氣息艱澀道:“和……尚……”
為什么!
為什么要幫小葛木!
悟一的聲音冷冷淡淡:“可惜你不中用,沒有殺得了顧闖。要是今夜顧闖也死了,往后的事情便好辦多了。”
革鐸呼吸愈發不暢,腦中卻如電光火石間想明白了許多。
悟一根本就不打算殺高檀。
他大概與那順教的,姓黎的,也根本不是一伙的!
他說什么鳴哨,說什么與姓高的恩斷義絕,都是騙人的鬼話!
他幫的是小葛木,鳴哨誘敵,誘的是他!
劉檀,不,高檀從前幫的也是小葛木。
悟一和尚和高檀根本就是一伙的!
當真出生入死,情同手足!
真是演了一出好戲!
身后的馬蹄聲停了。
“放了他。”恍惚之中,革鐸聽見了小葛木的聲音。
脖子上的珠子驟然一松,革鐸摸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氣。
悟一翻身下馬。
小葛木繼而打馬上前,他手中的長刀指向了革鐸的胸膛。
刀尖微微顫抖,發出了細碎的聲響。
革鐸抬眼,眉目銳利地望向了他:“廢物。”
革鐸在嘲弄他。
革鐸又在嘲弄他。
就像北項其他的所有人一樣,覺得他就是個依靠母親的廢物。
小葛木只覺急火攻心,令他一陣頭暈目眩。
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用力將長刀向前一遞。
噗嗤一聲響,革鐸竟然沒穿甲,他沒穿軟甲。
長刀輕而易舉地貫穿了他的胸膛。
洶涌的血跡噴濺而出,血霧融融。
小葛木手中一抖,長刀又被輕而易舉地拔出了他的胸膛。
鮮紅的血液濺了他滿身。
“廢物。”
革鐸像是笑了,可是下一瞬,他便如破布一般栽下了馬。
不過數息之后,他起伏的胸膛便不再起伏。
四周靜悄悄的,革鐸死了。
小葛木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臉,溫熱的血液噴濺過后,留在臉上,眼簾上,漸漸冷卻,粘稠,潮濕,惡心至極。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到,這其實是他的手足,是他的兄弟的鮮血,是他的父王的骨肉的鮮血。
可是……可是……
哪里來的兄弟,又有什么骨肉。
你死我活,革鐸不死,他就會死。
他的心腸頓時又硬了起來。
他還有覃氏,還有父王。
小葛木慢慢地擦卻了眼前的血與淚,扭頭,直視另一側立在暗中的悟一和尚,緩緩問道:“好了,既然革鐸已經死了,你們到底想要什么?”
高檀想要什么?
顧淼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腳下的馬蹄在飛奔。
此刻,他們已經走在了出城南下的路上。
天上的陰云被風吹散,星子露了出來,閃閃爍爍。
先前,她剛到了馬廄不久,正欲出逃,卻聽到了兩聲詭異的鳥鳴。
鳥鳴過后,院中的北項人便由此退去。
一切似乎發生得莫名其妙,直到城外又傳來了打斗的聲響,聲震百里,約莫越是數百的兵卒。
他們因此趁勢,自另一處城門先往北上,再繞路南下。
顧闖應該也被人送出了暗道。
城中自然不能久留,但那幾個隨扈曉得輕重,顧闖重傷未愈,丹毒未清,不可能北上,他們也只能南行,往鄴城的方向去。
最好便是,他們在道中能相遇,不若然她便只能先去鄴城等待。
可是高檀呢?
高檀又想做什么?
更何況,眼下又多了一重顧慮。
她的目光不由飄向坐在高檀身后的小路。
他們先前去馬廄之時,恰好碰見了躲在馬廄的小路。
顧淼松了一口氣,兵荒馬亂之時,小路竟然活了下來。
他們自然要帶上小路一起出逃。
躲避追兵本就不易,更何況他們還帶著一個小孩兒。
天際慢慢亮了起來。
他們離那座北項小城已經遠了。
天亮之時,他們尋到了一處淺溪飲馬。
小路下馬后,便好奇地打量起高檀。
他雖沒說,但顧淼知道他肯定好奇高檀為何忽然“失了憶”。
“高檀哥哥,你真的連你爹娘是誰都不記得了么?”
高檀將水囊遞給了他,搖頭道:“確實想不起來了。”
小路笑瞇瞇道:“沒關系,高檀哥哥,我也不曉得我的爹娘是誰。”
高檀隨之笑了笑。
小路隨手摘了一片葉子,遞給高檀,又問:“高檀哥哥,你會吹葉子么?”
顧淼不由一愣,一時說不清是該說小路聰敏,還是魯莽。
高檀似乎亦是一愣,接過那片葉子,答道:“我也不知我會不會吹葉子,權且一試吧。”
他輕輕吹起了葉子,雖不成調,可是他的確會吹葉子。
小路拍了拍手:“你原來也會吹葉子!”
顧淼聽得眉心一跳,果見高檀頓住了動作,問小路道:“你從前便認識我?”
小路先看了一眼顧淼,立刻搖頭道:“當然不認識,我的意思是說,既然你現在會吹葉子,那么就說明你原來就會吹葉子。我是這個意思。”
勉強能說得通。
顧淼暗舒一口氣,只見高檀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第109章 尋鶴
艷陽升至中天。
他們南行的路上已經途徑了幾處客棧。
顧淼仔細打聽過一圈,并無顧闖等人來過的蹤跡。
他們便臨時改了官道,沿著密林中的林道沿途尋蹤。
他們和順教的人在林道相遇。
這一伙順教是北項的順教。
他們有高檀的畫像,奉命捉拿“教中逆徒”。
好在來者唯有十數個,他們二人帶著小路,尚能勉強應付。
顧淼萬萬沒想到,順教對于捉拿高檀竟如此執著。
他們沖出包圍圈后,她又回身放了數箭。
人仰馬翻,可是他們仍在窮追不舍。
他們在林間穿梭,往西而走。
忽然之間,前面的林地涌出一群大漢。
他們個個身騎高頭大馬,卻并非尋常北項人士的打扮,一身橫肉,更像是打家劫舍的豪強土匪。
顧淼想得沒錯,下一刻,其中一人一揮長刀,大喝道:“留下買路財。”
果真是豪強土匪。
顧淼與高檀勒馬,后面的追兵也跟了上來。
見到來者,那一群土匪似乎也并不驚訝,只是為首那個,皺眉,嘖了一聲:“好生麻煩。”
北項人嚷嚷道:“你們是誰,快點讓路。”
土匪們并沒有讓道,反而拍馬而上,與北項人斗在了一處。
顧淼趁勢欲溜,卻被幾個土匪團團圍住:“姑娘,這就想走,沒那么容易吧?”
顧淼勒馬,朝打斗圈中望去,她此刻才發現,這一群豪強土匪手中倒有幾分真功夫,見招拆招,又能趁虛而入,很快便制服了那一群北項人,他們卻沒有殺人,只是將他們打暈了過去,將他們的財物,鐵器和馬匹悉數收入囊中。
那個為首的大漢轉過身來,打量了他們二人一陣,笑道:“你們是南人,來北項做什么?來者是客,好久沒見到梁越人了,婆婆肯定高興,你們隨我們回去走一遭,若是討得婆婆歡心,便放你們走罷。”
他們有功夫,人多勢眾,若是沒有小路,顧淼倒也不怕同他們奮力一搏,可是小路在此,就算他們跑了,若是小路被擒,得不償失。
于是顧淼點了點頭,抱拳道:“恭敬不如從命。”
他們一行三人便被“請”進了這一群豪強土匪的山寨。
說是山寨,但其實更像是一處馬堡。
當中有宅院,外圍以石墻隔絕了視線。
春日的草甸茂盛,馬群足有上百。
可是當中宅院的樣式,不是北項馬堡一般的圓頂石屋,而是南越一類的木制結構,兩進兩出的庭院,甚而還種了不少南地常見的白藍丁香花。
門廊下的白石盆中還生了茂盛的蕉葉,也不曉得在此地他們是如何種活蕉葉的。
這一伙“土匪”與顧淼想象中的土匪比較,相去甚遠。
他們的雙手被麻繩捆縛,被推到花廳過后,先前那個大漢對顧淼開口道:“待會兒見了婆婆,你嘴巴可得甜點兒,婆婆脾氣不好,也不曉得見到你會不會開心。”
顧淼猜他口中的這個“婆婆”大概就是這一伙人的頭目,不過年事已高,又是個梁越南人。
顧淼頷首。
大漢留下幾人看守他們便轉身去尋人了。
他們立在花廳里等了約莫半個時辰。
那個“婆婆”才姍姍來遲。
她是個六旬左右的婦人,發髻雪白,可是看得出來,是個習武之人,步伐矯健,背脊挺直,身穿一襲深紫的袍衫。
她的目光尤其凌厲,進屋之中,目光掃過廳中三人,最終落到了顧淼的臉上。
她似是一愣,腳步停下。
眉眼間的凌厲散去,反而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淼的臉,一雙黑瞳圓睜。
“怎么了婆婆?”他身后的那個大漢疑道。
婆婆不答,反倒兩步走到顧淼身前,仔仔細細地端詳起她的臉。
顧淼想要后退半步,她離自己不過咫尺之距,近到她能看清她眼角的紋路。
“你……”顧淼遲疑開口道。
“鶴娘!你是鶴娘?”她的話音被婆婆打斷,婆婆的眉頭依舊緊緊皺著,“不……你不該是鶴娘,你的年歲不對。你……你究竟是誰?”
鶴娘!
顧淼驚道:“你為何曉得我娘?”
她卻不答:“是了……對了!你的年歲。”她的雙手緩緩摸過了顧淼的臉頰,她的指尖在顫抖,“你的年歲正好,你該是鶴娘的女兒。”
她笑了兩聲,“你長得真像她,你是是陛下的女兒……”
陛下,誰?
阿爹何時成了陛下?
顧淼張了張嘴,卻見面前的婆婆淚流不停,兩行清淚撲簌簌地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淌。
顧淼囁嚅道:“你……你是誰?”
“陛下遺孤竟然尚存于世,當年我送鶴娘自青州乘船西去,遇上暴雨,從此之后,她便下落不明。老身每每想起,便覺愧對陛下。”說罷,她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青州的陛下?
顧淼轉瞬想到了前朝,想到了梁氏一族。
她的聲音隱隱發顫:“你是說,我娘是梁頡的……”
婆婆打斷了她的話音:“胡說!鶴娘豈會從了那個老糊涂,自然是我們陛下,三殿下,鶴娘是我們三殿下從小便定下的王妃,自然也是皇后。”
梁氏三殿下,粱羽白。
前朝到了末期,君主梁頡腐朽,沉溺酒色,諸位皇子爭儲日盛,朝中結黨營私,斗作一團,可梁頡不聞不問,直到三子梁羽白,毒殺了太子梁獻陽,誅殺其余六子,梁頡不得不“禪位”,做了太上皇,可惜梁羽白的皇帝也只做了三月又十一日。
他繼位不正,手段殘暴,不僅屠盡手足,連皇孫一輩亦不放過。梁氏七子,足足二十七位皇孫通通人頭落地。
這樣的粱羽白。
多荒唐!多無稽!
顧淼臉色煞白,阿娘竟然曾是粱羽白的妻子。
“不可能!”她急道,“我的阿爹姓顧,我也姓顧!”
那個婆婆皺起了眉頭,上上下下地再次打量起了她:“你的年歲正好,又是鶴娘的女兒,當時鶴娘離開青州時,已經身懷六甲。老身不會想錯的,你就是陛下的女兒。”
顧淼驚得倒退了一步,她連忙轉頭,見到了青色的袍角,高檀的右臂垂在身側,可他的右手的小手指正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著。
她注意到了他的手指,目光繼而徐徐往上,與他的視線恰巧撞到了一處。
高檀只有在心緒波動之時,才會有如此細微動作。
此時此刻,他的眼中無不透出震驚。
這樣的驚訝之色,他甚至來不及隱藏。
他曉得粱羽白,他曉得鶴娘,他根本就沒有失憶。
顧淼不禁握緊了雙拳,心頭的驚懼瞬時被怒意代替。
高檀果真在騙她!
顧淼心頭驚怒交加,恨不能扭頭便走,離這個莫名其妙的婆婆遠一些,離陰險狡猾的高檀也遠一些。
實在太過荒唐,實在是無稽之談。
她怎么可能是粱羽白的女兒。
她的阿娘又可能是粱羽白的妻子。
她的阿爹是顧闖,她的阿爹從來都最愛她阿娘。
阿娘是阿爹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出生在鄴城。
只可惜,阿娘身體不好,在她一歲余時,便早早去了。
她根本不可能是粱羽白的女兒!
“是你在撒謊,你在騙我。”顧淼直直看向婆婆,沉聲道。
婆婆徐徐又道:“我乃青州何家后裔,單名一個璇字,倘若你要查證,盡可去青州尋舊人舊事,我是陛下的舊仆,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我今日所述之事,一字一句皆是真言,倘若是我騙你,便叫我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
“婆婆!”一側的大漢急急勸道。
何璇卻又問:“你說你姓顧,你的阿爹是誰,又是何處人士,你若不信,何不問一問你的阿娘。”
顧淼臉色愈沉:“我阿娘已經死了。”
“什么?”何璇的臉色一僵,難以置信道,“鶴娘死了?她……如何死的?”
“我阿娘病死了。”
何璇身影仿佛輕輕一晃。
第110章 假惺惺
“鶴娘死了。”
她臉上的哀傷不似作假。
顧淼只得別過眼去,目光卻再度與高檀相碰。
他的神情已經回復了平靜,只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
他在想什么?他又在籌謀什么?
倘若她不是顧闖的女兒了,她是粱羽白的女兒。
他又要對她做什么?
高檀目光一閃,皺起眉頭,眉眼郁郁,仿佛忽而擔憂地望向了她。
假惺惺!
顧淼扭回了頭,突然只覺天地之間,蒼蒼茫茫,盡是謊言,她竟無一人可信,無一人可尋,無一人可倚靠。
唯有她自己,她唯有倚靠她自己。
何璇抹了眼角的淚珠,抬頭問顧淼:“你還是不肯信我?”
顧淼搖了搖頭:“口說無憑,我自然不能信你。”她頓了頓,又道,“更何況,粱羽白是什么人,我也清楚,如此之人,斷然不能是我的阿爹。”
何璇臉上閃過一抹驚怒,她想要說什么,卻又深吸了一口氣后,方道:“你可知什么是成王敗寇?你以為你聽到的傳言便是真的?”
顧淼不答,她也不惱,繼而又道:“皇門之內,手足相殘,并非異事。梁頡無道,是死得其所。梁獻陽,當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是他要殺陛下在先,而陛下若不自保,死的便是他……”
顧淼冷笑了一聲:“那其余皇子與皇孫呢?”
何璇眸色暗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若不斬草除根,后患無窮。”
“可惜,得位無道,人人得而誅之。”
何璇隨之一笑:“不過是借口罷了,他們要的是天下,什么樣的借口找不到呢,陛下……”她閉了閉眼,“最后……是陛下他自己想死了。”
顧淼心頭一跳,腦中模模糊糊有個念頭,縹緲而過,卻又捉摸不住。
她抿緊了唇,不再言語。
何璇垂眸看了看她被捆縛的手腕,便動手解開了那一股麻繩,問道:“眼下,你不肯說你那姓顧的阿爹是誰,我自會派人去查,你是鶴娘的女兒,我自要照拂你,旁的,先不必說,你且說一說,你為何會跑到北項這個地方來?”說著,她的目光瞟向高檀與小路,“此二人又與你是什么關系,若是萍水相逢,他們今日曉得此機要,便也只能殺了。”
顧淼忙道:“他們與我是至親好友,絕不會泄露今日半句。”
小路抬眼,默不作聲地把顧淼望著,可他的眼中寫滿了擔憂。
顧淼摸了摸他的發頂,卻不再去看高檀,只對何璇道:“我來北項,最初是被人擄來的,后來僥幸跑了出來,眼下要往南去,倘若你是真心照拂我,便容我南去。”
何璇曉得她有所隱瞞,便問:“先前追擊你們的似乎是順教?你與順教有仇?”
“不算有仇,只是有些過節,我見他們向人兜售‘坐忘’丹藥,心中不快,便攪黃了他們的生意,因此有些過節。”
何璇笑了笑:“聽說你武功不錯,是誰教你的?”
“是我阿爹。”
何璇不再追問,只招了招手,讓旁人解開了高檀與小路二人的束縛。
她沒有立即開口,要放他們走,反倒讓人準備飯菜。
她笑瞇瞇道:“我也好久沒回南地了,恰逢你們來,不如同我說一說南越又有了什么新鮮事。說起來,我倒是聽說了,他們在康安新立了一個皇帝,聽說還是姓梁的,是什么太子遺孤,不曉得你們有沒有去過康安,可曾見過那個太子遺孤?”
康安。
今晨下過一場春雨,午后耀日又露出了云端。
一天更比一天熱了起來。
謝朗被人推著,自明敏園里緩緩推了出來,東面的宮闕不日即將完工。
這幾日,他都留在園里同眾人商議,何時將新帝迎入皇宮。
最好便是,與此同時,能夠迎皇后入主東宮。
謝朗已經好幾日沒有回府了。
他將進入牛車,便見一個家仆快馬而來。
他躬身入輦,低聲拜道:“先生,北面傳來消息,革鐸死了。”
死了?
謝朗面色未變,只問:“如何死了?”
家仆跪伏而答:“據說是被小葛木所殺。如今北項,覃氏風頭一時無兩。”
小葛木殺得了革鐸,倒是小看他了。
謝朗沉吟片刻,緩聲道:“曉得了,稍等三日,再報予新帝吧。”
“是,先生。”
牛車緩緩而動。
謝朗閉目養神,家仆依舊跪在車中。
謝朗的神情,分毫不變,可是車中氣氛壓抑,他的心情并不好。
扶持革鐸已逾十載,臨到頭了,卻功虧一簣。
饒是先生心性非常人所及,也定然大為不快。
家仆于是只能一聲不吭地跪著。
過了一小會兒,他才復又聽見謝朗開口問道:“找到高檀了么?”
家仆臉上一僵,答道:“教中似乎還沒有他的下落。”
謝朗“嗯”了一聲。
下一刻,家仆卻聽見一聲突兀的脆響,幾上翻滾的茶爐被摔到了幾下,青瓷的茶杯也碎了滿地。
謝朗抬手掀翻了小幾。
“先生。”家仆立刻伏身而拜。
謝朗失態了。
革鐸身死的消息在康安自然瞞不了太久。
當日下午,高恭便收到了革鐸身死的消息。
他對著信函,哈哈大笑了數聲:“死得好啊,死得妙啊!哈哈哈。”
革鐸死了,老葛木老了,小葛木就是個草包。
他放下信函,興奮地背著手,在廳中踱來踱去。
他又問傳信官道:“周段陵還守在渡城么?”
“回將軍,正是。”
“找到顧闖了么?”
“回將軍,沒有,不過周將軍說,顧將軍似乎在服丹藥。”
“哦?”高恭來了興致,“服丹,什么丹藥?”
“是北項順教的一類妖丹,周將軍說,他見過的服丹者最終大多力竭而死,形容枯槁。”
高恭不由大笑:“妙極!”
顧闖,堂堂一個威震四海的大將軍,竟然也用上了妖丹。
可笑可悲可憐!
“你確定那個姓顧的就是鄴城那個顧闖?”何璇猶不敢信。
自青州到鄴城,山遠水遠,鶴娘如何走了那般遠。
可是那個姑娘的樣貌的確與鶴娘生得極像。
普天之下,不可能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鶴娘。
負責打探的何衛答道:“婆婆,千真萬確,他們不說,可鄴城顧闖確有一個女兒,據說養在燭山泊,年歲相當,更何況那個小孩兒的武功招式,雖然稚嫩,也瞧得出來是營里教出來的功夫。”何衛思索片刻,“至于當時娘娘何以到了鄴城,興許是因為當日顧闖亦在青州,彼時豪強揭竿而起,齊聚青州,顧闖身在青州,亦有可能,興許一開始,便是他強擄了娘娘。”
何璇眼神一暗,頷首道:“那個男人又是何人?”
何衛搖了搖頭:“他只怕是個順教中人,昨日那一伙追擊他們的順教徒身上有他的畫像,過兩日尋個合適的時機,我再捉幾個順教徒好生問一問。雖然不知,姑娘與順教有何淵源,不過……我看他與姑娘之間,似乎也生了嫌隙。”
何家人,慣會察言觀色,他們能在北項蟄伏日久,而毫發無傷,除卻手底的真功夫,更是因為他們個個都是人精。
何衛瞧得明白的事情,何璇更是一清二楚。
昨日來時還不覺得,可用膳之時,二人之間,雖是沉默無語,可喚一聲“劍拔弩張”也不為過。
何璇又道:“這幾日你好好看著他們,要是她有什么想要的東西,盡管去給她尋來。”
顧淼想要走,想要立刻離開這個莫名其妙的鬼地方。
什么北項人,什么粱羽白,什么康安,她通通不想再聽,她只想早日回到鄴城,找到鄴城,回到從前一般無憂無慮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