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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逆風(fēng)

    不知過了多久,興許是短短一刻,但顧淼卻覺漫長(zhǎng)無垠,胸中仿若一團(tuán)烈火在燒,燒得她頭昏腦漲,渾身滾燙。

    房門終于被“吱呀”一聲推開。

    來人逆光,未語先笑。

    笑聲刺耳,聲音粗嘎:“高大公子。”

    顧淼抬頭去看,來人走進(jìn)門中,她才看清了他的面目。

    他生得和鄧鵬很像,她從前沒見過鄧卓,但是此刻一見,她卻能認(rèn)出來人就是鄧鵬的兒子鄧卓。

    高宴默然半靠在墻壁,抬眼淡淡地望了鄧卓一眼,只是先前還平靜無波的眼中,此刻竟似有水光盈盈。

    鄧卓見狀,立時(shí)大笑了兩聲:“我原先聽山中的獵戶說,林中有獸,總會(huì)掉入同一個(gè)陷阱,我原本不信,今日見了高大公子才曉得,這世上竟有如此蠢笨的東西。”他慢慢踱步,走近了高宴,“一回生二回熟,高大公子又受累了。”

    顧淼聽得心中咯噔一跳,還來不及細(xì)想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卻見鄧卓的面孔朝他望來。

    一張方臉,露出個(gè)狡黠的笑容:“好俊俏的小公子,今夜與高大公子同成一輦,真是倒了大霉。”

    鄧卓又看了一眼她的臉色,不知想到什么,竟忽然撫掌大笑起來:“真是妙極,小公子也中了柔骨散。”他的目光在顧淼與高宴之間逡巡片刻,“此等妙事,我還未曾親眼見過!”說著,鄧卓猛然俯低身來,欲伸手來捉她。

    顧淼用盡全身氣力,手中一翻,左手已摸到了靴中的匕首,便是不能一擊致命,她也要戳瞎他的狗眼!

    顧淼將要?jiǎng)樱鲇X面前一陣風(fēng)過,一道黑影如電,從后撲向了鄧卓。

    高宴!

    高宴一腳踹彎了鄧卓的雙膝。

    鄧卓立刻跪到在地,大喊道:“來人啊!”

    高宴身上的兵器早已被人取下,可是他方才注意到了顧遠(yuǎn)的動(dòng)靜。

    他一手捉過鄧卓的頭顱,單膝制住他的背心,另一手卻摸向了顧淼的黑靴。

    顧淼一驚,高宴卻已拽下了藏有匕首的黑靴,他的手指無意之中,撫摸過她的腳踝。

    顧淼后背一抖,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高宴似是一頓,抬眼定定看了她一眼,暗影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下一刻,高宴捏住鄧卓的一側(cè)脖頸,用匕首霍然刺入了他的脖子。

    熱血噴濺而出。

    高宴松開了手,鄧卓撲地一聲,倒在了地上。

    外面?zhèn)鱽砹穗s亂的腳步聲。

    火光亮了起來,照亮了高宴半是血污的臉頰。

    他忽然抬手,又拽住了顧淼的腳踝。

    “放手!”顧淼翻身欲躲,可是剛才驚起,似乎早已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高宴死死地按住了她纖細(xì)的腳踝,手中一掀,掀開雪白的羅襪,摸到一節(jié)光滑細(xì)膩的肌膚。

    “你是女郎?”他皺著眉頭,語調(diào)肯定,“你就是顧盈盈。”

    顧淼咬緊牙關(guān),正要搖頭不認(rèn),卻聽外面?zhèn)鱽砹烁鼮槊黠@的打斗之聲。

    “顧遠(yuǎn)!”

    是高檀的聲音!

    顧淼正要出聲,高宴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在她耳邊低笑了一聲,血色臉孔近在咫尺,表情譏諷道:“高檀竟然不曉得你就是顧闖的女兒?哈哈哈,糊涂一時(shí)啊,既然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今夜過后,往后他再見到你,定然大吃吃驚,須知他還得喚你一聲嫂嫂。”說話間,高宴已一手?jǐn)堊×怂碾p肩,另一手將要穿過她的膝窩。

    嫂個(gè)屁,放開我!

    顧淼一鼓作氣,竭力用腳踹向了高宴的臉。

    高宴偏頭一躲,冷笑一聲。

    顧淼出了一身細(xì)汗,臉上仿佛忽然暗了,柔骨散好像真的發(fā)作了!她的眼皮越來越重。

    恰在此時(shí),倒在地上的鄧卓忽而一動(dòng)。

    他竟然還沒死透!

    他像是一頭野獸,口中低嚎,自地上翻滾而起,一把抽出腰間長(zhǎng)刀,朝高宴砍去。

    高宴側(cè)身閃過,室中光線陡然一暗,一道人影立在了門口,火光在他身后搖晃,黑冠折射赤色光線。

    鄧卓此刻才像辨明了方向,朝門口奔襲而去。

    “攔住他!”高宴低喝一聲道。

    門口的高檀望見了室中半臥的顧遠(yuǎn),他微一側(cè)身,避開鄧卓的長(zhǎng)劍,卻任由他發(fā)足狂奔,跑了出去。

    “高檀!”

    高宴咬牙切齒,回身又看了看仿佛已昏過去的“顧遠(yuǎn)”,耳邊只聽高檀淡然道:“姓鄧的要跑了,你不殺他了么?”

    高宴陡然生怒,再顧不得顧遠(yuǎn),朝門外追去。

    “蠢貨!”

    高宴一走,高檀兩步上前,見到顧遠(yuǎn)身上血污,立刻去探他的鼻息。

    急促卻有力,他再一細(xì)看,方知身上并非是他流的血。

    “顧遠(yuǎn)!”他輕輕晃了晃他的肩膀,“醒醒,遠(yuǎn)弟。”

    顧淼覺得天在晃,地在搖。

    她睜開眼睛,好像看見了高檀,他的眉眼漆黑,眼中仿佛映著一點(diǎn)火光。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可是根本發(fā)不出聲音。

    高檀攀住顧遠(yuǎn)的雙肩,窗外的火光映著他的面目。

    雙眸如水,兩頰飛紅。

    鄧卓,柔骨散。

    高宴當(dāng)年中的就是柔骨散。

    下作的手段。

    高檀胸中一緊,低頭再觀,懷中的顧遠(yuǎn)默然不語,氣息愈發(fā)急促,渾身微顫,連帶著他的手臂亦在發(fā)顫。

    高檀再不敢耽誤,徑自抱起了顧遠(yuǎn),朝屋外走去。

    此地當(dāng)西,臨近河縣,高宴故意將鐵石一礦消息給了鄧卓,非是唐縣,只說河縣,兵行險(xiǎn)著,假意被擒,甕中捉鱉。

    可他實(shí)在不該牽連顧遠(yuǎn),沖動(dòng),不智,只教仇恨沖昏了頭腦。

    所幸,唐縣本已駐軍,沿途亦有順教眾暗中西進(jìn),方能及時(shí)解困。

    高檀抱過顧遠(yuǎn),腳步再不停留。

    顧遠(yuǎn)比他預(yù)料得輕盈許多,不到半刻,他們便回到了馬車之中。

    “須得盡快回到順安城中。”

    甫一坐定,馬車便行。

    顧遠(yuǎn)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嗚咽。

    他像是難受至極。

    不知柔骨散是否有解?

    高檀唇線緊繃,伸手去探顧遠(yuǎn)的額頭。還未觸及,顧遠(yuǎn)卻忽地微微睜大了眼睛,茫然地,懵懂地望著他。

    手掌猛然握住了他的手掌,貼向了滾燙的臉頰。

    他的指腹碰到了柔軟的唇珠。宛如驟然由烈火一炙,他急欲收手,可是顧遠(yuǎn)緊緊地按住他的手。

    他的手掌停留在滾燙的臉頰之上。

    若真想掙脫,他定能掙脫,高檀心想。

    可是掌心之下,雖是滾燙一片,他卻感到溫暖柔軟的觸感,亟亟氣息吹拂掌心。

    柔骨散,興欲的邪物。

    人以愛,欲交錯(cuò),心中濁興。指腹下的一點(diǎn)柔軟,仿佛順著他的指尖,野火燎原。

    他垂眉又望了一眼懷中的顧遠(yuǎn),此時(shí)此刻,全然全心,依賴于他。

    他指腹輕動(dòng),指下唇形飽滿,唇珠如露,殷紅一點(diǎn),觸目驚心。

    高檀胸中鼓噪,不知是誰的心跳聲,響在耳畔,振聾發(fā)聵。

    馬蹄聲已如急雨,可絲毫無法遮掩他耳畔的心跳。

    他的指腹緩緩拂過,他的腦中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愛,欲莫甚于色,色之為欲。

    勸諫之言。

    顧遠(yuǎn)看似依舊死死地捏住了他的右掌。可是,柔骨散發(fā)作愈深,其實(shí)根本沒剩多少力氣了,只須稍稍掙脫,他便能掙脫桎梏。

    顧遠(yuǎn)。

    他的指尖發(fā)顫。

    高檀腦中宛如空白了一瞬,他手中一動(dòng),重重地?fù)徇^柔軟的滾燙的唇珠。

    愛,欲之于人,猶執(zhí)炬火逆風(fēng)而行。

    顧淼熱得難受,熱得心慌。

    她知道自己好像是在馬車?yán)铩?br />
    高宴殺了鄧卓?她仿佛見到了高檀?

    她竭力去想,奔馳的馬車卻仿佛漸漸停了下來。

    她出了馬車,夜間涼風(fēng)一吹,腦中好像清明了一點(diǎn)殿。

    她強(qiáng)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走”,可雙腳不沾地,如何能走。

    她抬起眼皮,一眼見到了高檀的側(cè)臉,他的下頷線緊繃,正抱著自己,朝院中走。

    胸腔的起伏震顫仿佛一并傳達(dá)到了她的身上。

    顧淼難耐地動(dòng)了動(dòng),卻聽他的聲音沉抑:“你且忍忍,已叫人備了涼水,你可先沐浴,壓制毒性。”

    沐浴!

    顧淼腦中立馬警鈴大作,掙扎著要跳下來:“你,你放開我,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高檀手中不松,反而一緊。

    顧淼大驚,正準(zhǔn)備翻身落地,可是渾身綿軟無力,幾乎動(dòng)彈不得。

    此時(shí)卻見一道倩影遠(yuǎn)遠(yuǎn)奔來:“顧,顧遠(yuǎn),你這是怎么了?怎么這么多血?”

    高嬛!

    顧淼宛如見到了救星,勉力抬手,緊緊拉住了高嬛的手:“好,好嬛妹,你幫幫我,送我回房沐浴。”

    高嬛顯是一愣,立刻回過神來,忙不迭地點(diǎn)頭:“好,我來扶你。”

    高嬛的手驟然卻被人揮落。

    高檀抬手一揮,抱著顧遠(yuǎn)望廡廊一側(cè)閃避,打落了先前二人緊握的雙手。

    顧遠(yuǎn)中了柔骨散,卻要高嬛幫他,她打算如何幫他?他如何肯讓她幫?

    好嬛妹。

    高檀暗自一笑,目光又陰又冷地掃過高嬛。

    高嬛被他這般一看,只覺頭皮一麻,背上一涼,登時(shí)站定了腳步,囁嚅道:“二哥哥……”

    “退下。”

    第42章 執(zhí)炬

    顧淼四肢俱軟,聽到高檀的聲音,心中沒來由地沉沉一落。

    轉(zhuǎn)眼之間,他的腳步已經(jīng)掠過了身側(cè)的高嬛。

    顧淼想扭頭喚她,可是胸中仿佛有一團(tuán)熊熊燃燒的烈火,疏忽之間便已燒到了嗓子眼上。

    她口干舌燥,難受至極,身體情不自禁地朝一側(cè)的高檀靠去。

    襕衫浸潤(rùn)夜色,本該冰涼如水,可是不曉得是不是她靠得太久的緣故,高檀胸前的衣衫也變得滾燙了起來。

    顧淼煩躁地扯了扯頸邊的一圈絨毛。

    剛一拉扯,又險(xiǎn)險(xiǎn)回過神來,她特意做了這件新衣,絨毛遮蓋頸項(xiàng),就是不讓旁人看出來,她沒有男人的“喉結(jié)”。

    可是……將才高宴,高宴是不是說她是女郎?

    柔骨散實(shí)在霸道。

    顧淼一會(huì)兒想東,一會(huì)兒想西,只覺昏昏噩噩,半夢(mèng)半醒。

    直到高檀一腳踢開了房門。

    顧淼一看,這似乎不是她的房間!

    屋中央果然擺了一個(gè)碩大的浴桶,里面盛滿了清水,尚余一絲絲熱氣,似乎不全然是涼水。

    沐浴!

    顧淼登時(shí)清醒了一二分,望著浴桶,嚇得肝膽俱裂,腦中猶如弦斷。

    她再次掙扎翻身,欲往下跳。

    可是高檀已然按住了她腰側(cè)的細(xì)帶,似乎要幫她解開。

    她想大喝一聲,開口卻是虛弱無比:“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這,這成何體統(tǒng)!”

    渾身綿軟無力,顧淼不由心急如焚。

    住手!

    她掙扎著要去拉他的手,高檀仿佛一愣,卻真頓住了動(dòng)作。

    顧淼心中一喜,還來不及舒一口氣,卻見高檀垂眉望她一眼,眼中沉如寂夜,似有暗星掠過。

    靜默須臾,他忽然抬手又扯住了她衣側(cè)的腰帶,指骨突起,利落地,干脆地扯斷了那一節(jié)可憐的赤色腰帶。

    “那又如何。”她聽見他低聲說。

    顧淼倒抽了一口涼氣,高檀瘋了!

    她竟不曉得,在高檀眼中,兄弟之義,知音之交,竟是如此……如此,放浪形骸!

    他竟真要幫她脫衣!幫顧遠(yuǎn)脫衣!

    高檀瘋了!

    “檀兄!”

    顧淼情急之下,一咬舌尖,劇烈的刺痛短暫地壓制住了柔骨散的效用。

    她使勁全力,霍然側(cè)身。整個(gè)人撲通一聲跌進(jìn)了屋中的浴桶,水花嘩啦啦,幾聲大響,濺了滿地。

    她宛如落湯雞一般,泡在了桶里。冰涼的水溫似乎真地一時(shí)遏制住了身上難耐的滾燙。

    她的衣衫都還好好地,全須全尾地裹在身上。

    水聲響過之后,室中格外幽靜。

    顧遠(yuǎn)在怕他。

    高檀收回了懸在半空的雙手,負(fù)手而立。

    落水之后,顧遠(yuǎn)的長(zhǎng)發(fā)散了開來,面色薄紅,一身紅衣浸在水中,雙目牢牢地警惕地望著他。

    高檀指尖輕動(dòng),不由握了握拳,將才一念之間,所思所想,快得捉摸不住。

    回想起來,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泡進(jìn)水里,似乎好些了,你去,去請(qǐng)將軍來。”顧遠(yuǎn)氣若游絲,話音依舊斷斷續(xù)續(xù)。

    找顧闖確也是個(gè)辦法,柔骨散的解藥或許可行。

    高檀目光掠過顧遠(yuǎn),“嗯”了一聲,正欲轉(zhuǎn)身,卻聽門外傳來了疾步。

    “小遠(yuǎn)?”

    齊良一臉倉皇地立在門邊,見到高檀,面上又是一驚,忙將手中的白瓷瓶擺在門邊,拱手朝他拜道,“多謝高公子救下小遠(yuǎn),此為柔骨散的解藥,是自高宴手下處搜來的。高檀公子不若出來,先容小遠(yuǎn)稍作休整,服下解藥。”

    齊良原是一絲不茍之人,此刻話音甚急,眼風(fēng)只瞄了一眼浴桶中的顧遠(yuǎn),旋即轉(zhuǎn)開。

    高檀的眉心皺了又松:“真是解藥?”

    齊良再拜:“正是。高檀公子隨某來,將軍有請(qǐng)。”

    鄧卓高宴一事,不知此際是否了結(jié),顧闖要見他,實(shí)是意料之中。

    只是……

    高檀回眸,再看顧遠(yuǎn),他整個(gè)人泡在涼水之中,只露出個(gè)紅彤彤的臉龐,濕漉漉的烏發(fā)散在水中。

    他的精神卻像好了不少,眼中發(fā)亮道:“既有了解藥,便不耽誤檀兄了,你快去吧。呆會(huì)兒,我自服了解藥。”

    顧淼熬心費(fèi)力一口氣說罷,懸著的心肝終于要落回了實(shí)處,見高檀無言地走到門邊,卻未抬腳,只彎腰拾起了齊良擺在門邊的藥瓶。

    “高公子。”齊良似是一驚。

    高檀去而折返,顧淼的心肝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倒出了瓶中的一顆白色藥丸,擱置于掌心。

    “像么?”他問。

    顧淼一愣,高檀定然已經(jīng)猜到高宴之所以不受柔骨散影響,是提前服下了藥丸。

    顧淼費(fèi)勁地抬眼望去:“像確是像。”

    高檀將他的掌心往前遞了遞。

    顧淼欲抬手去取,可她一身“柔骨”,外衫浸了水,裹在身上,宛若千斤,她根本抬不起手來。

    高檀似是一愣,又將手掌朝前一遞,潔白的藥丸停在了她的眼前。

    “高檀!”齊良見到他的動(dòng)作,不由出聲。

    高檀見顧遠(yuǎn)不動(dòng),疑惑道:“是外衫太沉么?為何不脫去?”

    快走吧!

    顧淼眼一閉,心一橫,埋首,舔過掌心里的那一顆潔白的藥丸,嚼也不嚼地吞了下去。

    掌心一點(diǎn)濡濕,一閃而過。

    目之所及,似有一點(diǎn)緋紅掠過。

    高檀手掌不由微顫,頃刻握緊了拳頭。

    他陡然轉(zhuǎn)過身,垂首,朝齊良拱手道:“勞齊大人引路,引某去見將軍。”

    齊良愣了愣,方才應(yīng)下。

    二人跨出房門后,齊良伸手關(guān)上了門,又囑托讓顧遠(yuǎn)好好休息,萬不要受人打擾。

    待到腳步聲遠(yuǎn)去,再聽不到一絲響動(dòng),顧淼終于長(zhǎng)長(zhǎng)地舒了一口氣。

    服下解藥之后,身上軟綿綿的感覺果真漸漸散去。

    她勉強(qiáng)脫下外衫,只留中衣,手腳并用,從浴桶里爬了出來。

    四下一望,這一處陌生的屋舍似乎是高檀的住所。

    她的中衣還在滴水,可她斷不能真留在此處,只得胡亂取過榻上的大氅披上,確認(rèn)自己除了像落湯雞以外,再無不妥,才抬腳往外走去。

    好在府邸不大,她一路疾行,總算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她落下門鎖,燈也不點(diǎn),摸黑脫下了一身濕衣,換上干凈的衣裳后,才渾身脫力般地倒在了床上。

    不過片刻,雙眼一閉,昏昏沉沉睡去。

    *

    柔骨散雖解了,但昨夜一番驚心動(dòng)魄,顧淼隔天便病了,不是大病,是風(fēng)寒。

    想來她中了毒,又在涼水里泡了好一會(huì)兒,病了也正常,但一旦解了毒,腦中清明,昨夜種種,歷歷在目。

    高檀太古怪了!雖然救了她和高宴,但委實(shí)太古怪了。

    顧淼晃了晃腦袋,不,最可怕的還不是他,最可怖的是高宴。

    他好像識(shí)破了她的身份。

    顧淼一想到這里,止不住喉間的澀意,又連咳了好幾聲。

    今日一早,顧闖便讓大夫給她開了幾副治療傷寒的藥,除此以外,她還沒來得及與他商量。

    若是高宴真發(fā)現(xiàn)了她的女兒身該怎么辦。

    然而,顧淼心中到底存了一絲僥幸,昨夜兵荒馬亂,高宴一來也中了柔骨散,便是事先服了解藥,神思也難免惛惛,二來,他其實(shí)并無實(shí)證,他只是猜測(cè)。

    午后,顧淼喝過傷寒藥,翻身下榻,收拾停當(dāng),正準(zhǔn)備去尋顧闖時(shí),高宴卻大搖大擺地找上了門來。

    他的身后,還縈繞著那一只雪白的鸚鵡,在廊廡之中,且飛且停。

    此刻高宴駐足,它便飛到了門前的檐下。

    高宴的面色如常,外罩一件霧凇色大氅,長(zhǎng)發(fā)并未豎冠,只在腦后隨意綁了綁。

    他臉上含笑,拱手說:“顧公子,昨夜受驚了,某特來瞧瞧你。”

    他昨夜手刃鄧卓,今日便像個(gè)無事人似的。顧淼聽說,后來,他到底還是殺了鄧卓,廉州鄧鵬將軍唯一的兒子。

    他恨鄧氏,大概……亦是事出有因。

    前世,宮中對(duì)于兩位公主的身世諱莫如深。

    顧淼當(dāng)然曉得她們是高宴的骨肉,是以劉蟬百般堅(jiān)持,將她們封為公主,宮中皆稱殿下。

    可是念恩,念慈這兩個(gè)名字,據(jù)說還是高恭當(dāng)年親自取的。

    真虧他想得出來!

    她眼下已將念恩,念慈的來歷猜了個(gè)七七八八,不禁回想起來,從前高檀似乎從來不提念恩與念恩的來歷,也不提高宴。

    他待她們素來親厚。

    顧淼想罷,垂下眼簾,拱手回禮道:“勞高公子惦念,我亦無礙了,無須掛心。”言下之意,便是你快走吧。

    顧淼腳下未停,朝外走去,而檐下停著的那一只白鸚鵡陡然尖聲大叫道:“霹靂吧啦,盈盈,霹靂吧啦!”

    顧淼心中的那一絲僥幸,頓作煙消云散。

    高檀笑瞇瞇地說:“既然來了,我可否向顧公子討一杯茶喝?”

    *

    一進(jìn)屋中,高宴立時(shí)聞到了一股苦澀的藥味。

    顧淼將合上門扉,回身便聽他問道:“你的毒是如何解的?”

    顧淼沒好氣地說:“先泡了一通冷水,又服了解藥,睡了半夜,解的。”

    奇異的是,高宴并沒有像她預(yù)料中的一般,或是譏諷,或是輕笑。

    他臉上的表情疏淡,兀自撩袍,坐到了桌畔。他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茶,問:“高檀還不曉得?”

    話未說盡,她已明白。

    高檀還不曉得她是女人。

    顧淼卻不想答,只立在原地,靜靜看他。

    直覺上來說,說不清為何,但高檀,是她最不想曝露身份的人。

    高宴沒等到回答,睨她一眼,眉骨微揚(yáng),笑了半聲,“草包。”他敲了敲桌子,拉長(zhǎng)聲音,“顧公子,何不坐下一敘?”

    高宴是在明晃晃地要挾她,固然可恨,但此刻還遠(yuǎn)不是撕破臉皮的時(shí)候。

    顧淼于是憋著一股勁,坐到了方凳上。

    高宴笑著敲了敲她眼前的方桌,壓低聲道:“容我猜一猜,燭山來的顧盈盈是不是永遠(yuǎn)來不成順安了,是不是過不了多時(shí),便會(huì)身染惡疾,香消玉殞?”

    顧淼暗暗翻了一個(gè)白眼,高家的人仿佛個(gè)個(gè)都長(zhǎng)了八百個(gè)心眼,只除了高嬛。

    她默然不語,面無表情,高宴笑意愈深,繼續(xù)又道:“我看顧將軍心胸倒是了得,舍得將你養(yǎng)在營里,養(yǎng)成個(gè)……”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指腹?jié)M是細(xì)繭,“養(yǎng)得一身怪力。”她昨夜中了柔骨散,竟還力氣與他相爭(zhēng)。

    顧淼太陽穴猛地一跳,反手便想朝他揮去。高宴似乎早有準(zhǔn)備,抬手去擋,二人坐在桌旁,以掌對(duì)掌,打了好幾個(gè)來回,杯中茶水蕩出層層漣漪。

    顧淼掌下用力,赫然占了上風(fēng),她身前的方桌驟然挪了地方,發(fā)出“咚”一聲響。

    二人停了一瞬,門外卻傳來了一道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遠(yuǎn)弟。”

    是高檀!

    第43章 舊友知交

    顧淼臉色一僵,抬眼只見高宴意味深長(zhǎng)地望著她,好整以暇地飲了一口茶,顯然沒有就此離開的打算。

    昨夜的高檀古怪至極,她其實(shí)還沒有準(zhǔn)備好該如何面對(duì)他。

    他救了她自是好事,可是……

    “遠(yuǎn)弟。”門外的人影站定。

    顧淼起身,硬著頭皮前去開門。

    門外的高檀身著一身月白襕衫,發(fā)未豎冠,只在發(fā)間斜插了一柄黑玉笄,顧淼一眼認(rèn)出正是當(dāng)日她見過的黑玉笄。

    高檀原本送給她的玉笄。

    本來就是高檀的玉笄。

    她沒來由地心慌了一下,眼前的高檀表情淡然,既陌生又熟悉。

    她斂了神情,先拱手道:“高公子尋我有事?”

    高檀仔細(xì)望去,只見顧遠(yuǎn)的臉孔微白,可是精神尚好,柔骨散的毒看來已是全然解了。

    他唇角不禁微揚(yáng),將要答話,目光一轉(zhuǎn),與屋中高宴的視線恰好碰在一處。

    高宴挑了挑眉。

    高檀斂了笑意,朝顧遠(yuǎn)拱手道:“聽聞遠(yuǎn)弟染了風(fēng)寒,我特來請(qǐng)罪。”

    “你有何罪?”顧淼一問完,便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沐浴,為了壓抑毒性,將她扔到了涼水里,不,是她自己滾到了涼水里。

    她連忙擺了擺手:“風(fēng)寒只是小病,你不必介懷,是我該謝你。”她再拱手道,“多謝高公子救命之恩。”

    高檀垂下眼,見他腦后的紅綢發(fā)帶隨著垂首之姿,落到了脖前。

    今日的顧遠(yuǎn),莫名有些拘謹(jǐn)與疏遠(yuǎn)。

    意料之中,心中仍舊不悅。

    況且,顧遠(yuǎn)與高宴又有何話要說?

    高檀淺笑道:“遠(yuǎn)弟不必多禮,你救我數(shù)次,我早將你視為知交,你我之間何須言謝。細(xì)說起來,昨夜是我唐突了遠(yuǎn)弟,你不怪罪便好。”

    “自不怪罪。”

    顧淼雙手并未松開門扉,正準(zhǔn)備三言兩語打發(fā)他先走,卻見高檀的目光卻落在了她的身后:“架上的白氅是我的么?”

    顧淼側(cè)身,回頭一看,木架上果真掛了一件白氅,是她昨夜從屋里披著回來的,正是高檀的衣裳。

    再一轉(zhuǎn)身之時(shí),高檀卻已越過了她,徑自走到了衣前。

    “我洗了過后,再還你吧。”她昨晚濕漉漉地披衣回來,料想,這一件大氅依舊濕潤(rùn)。

    “無妨。”高檀笑了笑,只將白氅自架上取了下來,掛在臂上。

    他轉(zhuǎn)過身,仿佛此刻才見到高宴似的,笑道:“不知大公子今日來尋遠(yuǎn)弟,又是所為何事?”

    恰在此時(shí),停留在窗邊的白鸚鵡高聲叫道:“霹靂吧啦,盈盈,盈盈。”

    高宴隨之而笑:“自是來說我與盈盈的婚事,顧遠(yuǎn)到底也算是個(gè)‘娘家人’。”

    顧盈盈。高宴還想娶她。

    高檀笑了半聲,望向顧遠(yuǎn):“我倒不知遠(yuǎn)弟與顧將軍的女兒亦甚為親近?”

    高宴那個(gè)狗東西!

    顧淼心頭咯噔亂跳,不曉得他葫蘆里究竟賣什么藥。

    可是眼下看來,他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曝露她的身份。

    顧淼干笑一聲:“親近談不上,我與盈盈妹妹,也只見過數(shù)面。”

    話音將落,高宴朗聲一笑,將茶杯放到了桌上:“遠(yuǎn)弟好生有趣,剛才不還把盈盈的愛好習(xí)慣,說得如數(shù)家珍,怎么轉(zhuǎn)眼就成了只見過數(shù)面?”

    “呵呵。”顧淼瞪向高宴,皮笑肉不笑道,“大公子莫怪,我剛才已經(jī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若無其他要問的,大公子還是早些回去罷。”

    高宴又是一笑,指尖輕輕敲了敲方桌,停留在窗邊的白鸚鵡落到了他的肩上。

    “遠(yuǎn)弟既然傷寒未愈,我便不多叨擾,改日再來討教。”他說著,起身,輕振衣袍,笑容愈深道,“還望春日盛時(shí),可以得見盈盈。”說罷,他當(dāng)真走了出去。

    顧淼的臉色沉了下來,高宴已不是暗地里威脅,他是明晃晃的脅迫。

    他難道真的非娶顧盈盈不可?她上哪里去給他找個(gè)“顧盈盈”,莫非他還想娶她?

    顧淼想得心煩意亂,回身卻見高檀還立在原地,沒有動(dòng)。

    “我還要去見將軍,便不多留高公子了。”

    高檀聞言一笑,忽然從腰間摸出一個(gè)白玉瓶,遞給她:“這是清涼丸,服下一粒,可稍緩風(fēng)寒之癥。”

    高檀特意來找她,是為她送藥?又給她送藥?

    顧淼皺眉接過,低聲道了一聲謝。

    “不必稱謝。我便告辭了。”高檀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躬身一拜,適才轉(zhuǎn)身而去。

    一兄一弟走后,顧淼再不耽誤,趕忙去尋顧闖。

    不料,她剛走到書房外,便聽里面?zhèn)鱽眍欔J的喝聲:“他是什么人,鄧氏是什么人,說殺便殺,這個(gè)爛攤子,誰來收拾!高恭么!”

    鄧卓死了,死在了河縣,就算是高宴殺了他,鄧鵬也會(huì)打來順安。

    鄧鵬盤踞廉州多年,兵強(qiáng)馬壯,更何況,他的兵士,猶善水性,利用關(guān)河及其水域,進(jìn)可攻退可守。

    前世,高宴便是殞身廉州,死在了鄧鵬刀下。

    他彼時(shí)的確也殺了鄧卓,不過是兩年后,在廉州殺了鄧卓,而不是眼下。

    他們提前來了順安,提前找到了鐵石,是變數(shù),鄧卓死了,也是隨之而來的變數(shù)。

    顧淼在原地站定,等了一小會(huì)兒,令人通報(bào)后,才推門進(jìn)了書房。

    齊良亦在屋中,

    顧闖原本滿面怒容,見到她,神色稍霽,問:“你身上不爽利,為何還來了?你該休息幾日。”

    “只是小病而已。”顧淼拱手一拜,問道,“將軍打算如何應(yīng)對(duì)鄧氏?”

    顧闖哼了一聲,齊良低聲緩緩道:“鄧卓死無全尸,帶來的人也被殺光了,鄧鵬如今還不曉得鄧卓身死,順安往南的關(guān)隘嚴(yán)查往來,高檀與高宴也暫時(shí)未將此信發(fā)于湖陽。”

    他們?cè)撎岱赖牟恢秽圌i,還有高恭。此情此景,焉知高恭不會(huì)坐山觀虎斗,既斷了鄧鵬羽翼,又要顧闖損兵折將。

    齊良又道:“此事因高宴而起,如何決斷,高氏早晚要知曉,只是這一段時(shí)日,須得盡快謀劃,倘若鄧鵬真北上攻來,順安城如何守,由誰守,定要思慮周全……”

    顧淼聽屋中二人說了小半日的籌謀,如何調(diào)兵遣將,如何守住關(guān)河。她原本想要提及的“顧盈盈”一直無暇提及。

    輕重緩急,事急從權(quán)。

    在鄧氏面前,此事暫且成了一樁小事。

    顧淼自書房出來,夜色已至。迎著寒風(fēng),她低咳了兩聲,一摸腰間,摸到了高檀先前給她的“清涼丸”。

    她含了一顆,果真入喉清涼,不再咳了。

    顧淼一路走,一路想,眼下最大的困局便是,他們的兵馬不夠,就算高宴真與他們一條心,對(duì)抗鄧鵬,駐在順安城外的兵馬也不夠,更莫談,他們不善水,不能防住關(guān)河。

    她絞盡腦筋地回憶著從前擊敗鄧鵬的經(jīng)驗(yàn),心事重重地往屋舍折返。

    行至廡廊前,卻見一個(gè)人仿佛正在等她。

    “顧公子。”

    竟是數(shù)日未見的趙若虛。

    她一瞬想到了順教:“可是有了消息?”

    趙若虛看上去風(fēng)塵仆仆,袍角微皺,面無也瘦削了,只是一雙眼睛極亮,他頷首道:“確是聽到了一些消息。”

    顧淼將他引進(jìn)了屋,點(diǎn)上燈燭。

    趙若虛見她臉色,卻問:“公子臉色不好,可是病了?”

    看樣子,趙若虛似乎還不曉得昨夜之事

    顧淼不答反問道:“你是才回來?”

    趙若虛點(diǎn)頭說:“我從水路去了一趟廉州。”

    顧淼心中一動(dòng),示意他繼續(xù)說。

    趙若虛徐徐道:“順教在南面已成大勢(shì),途徑駐兵城池,此勢(shì)倒不顯,只是鄉(xiāng)野縣郡,提及順教,幾乎人人稱頌。”

    這和前世差不多。

    上一世,他們占據(jù)順安之后,方才知曉順教亦在南地,廣為流傳。推算起來,順教早個(gè)三五年,便應(yīng)該在南地流傳開來了。

    顧淼又問:“可知順教中人,是哪些人,教首是何人?”

    趙若虛搖搖頭:“在下無能并不知順教教首為何人,順教多以流民,匠人,游者為眾,每到一處,似乎便有一個(gè)‘教頭’,既招攬入教者,亦會(huì)施粥布善,教人一些防身功夫。只是……”說到這里,趙若虛皺了皺眉,“在下聯(lián)系了河?xùn)|舊友,聽聞順教也在招安‘匪類’,山匪,劫匪,不一而足,此匪類與前面的教眾不同,他們本就是武人,又有兵器,在下便想,順教絕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簡(jiǎn)單。”

    顧淼“嗯”了一聲。

    順教殺得了高恭,當(dāng)然不簡(jiǎn)單。

    她沉吟片刻,卻問:“你打聽到順教的由來么?順教究竟是從何地興起的?”

    趙若虛眼中一亮:“此事說來,亦是湊巧,教眾皆言順教誕于金火年,便是五年前。我在河?xùn)|的舊友,五年前曾去過榔榆鄉(xiāng)野販谷,猶記得在榔榆見過順教的施粥攤子。榔榆與廉州道郡只隔關(guān)河。道郡興許便是順教起源。”

    榔榆,道郡。

    顧淼腦中有個(gè)念頭一閃而過,快得不及捉摸,耳邊卻又聽趙若虛道:“道郡是廉州邊緣,說來,道郡一直赫赫有名,蓋因郡中住著謝氏,便是前朝那個(gè)‘謝氏’,鐘鼎之家,亦是書香門第。當(dāng)世之中,謝朗書畫若稱第二,無人可稱第一。曾去道郡拜師者眾,可無人如愿。”

    道郡謝氏,謝朗。

    顧淼的心跳驟然變快,她暗暗深吸一口氣,沉聲說:“聽聞謝朗如今已近七旬,膝下無子,便從旁支里選了一子作養(yǎng)子,又教他書畫,將畢生所學(xué)都授予了他。”

    趙若虛驚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顧公子說得不錯(cuò),謝朗自喻已是‘風(fēng)燭之年’,前兩年,他為謝氏家業(yè)選了一個(gè)繼承人,此人便是謝家三郎,謝昭華。”

    第44章 謝三

    “謝三。”

    謝昭華聽到她的聲音,仿佛一驚,立時(shí)頓住腳步,朱瑾色的袍腳在翠綠的灌木之后微微晃動(dòng)。

    宮宴早已散了,旁人次第離去,只余御園空空蕩蕩,就連掌燈的宮人也行得遠(yuǎn)了。

    唯余月華,隱隱約約照亮了御園一隅。

    他大概已是猜到了這是她的意思,回身,垂首,恭敬拜道:“微臣拜見娘娘。”

    顧淼自花叢后轉(zhuǎn)了出來。她發(fā)上的釵飾還來不及拆,隨她動(dòng)作,撞得泠泠作響。

    謝昭華微一抬眼,旋即垂下了眼簾。他先前在宮宴上被同僚灌了不少酒,皆是仗著為他踐行的名目。是以,他臉孔發(fā)白,唇色黯淡,唯有一雙眉眼漆黑如夜。

    “明日,你便要去突蘭,對(duì)么?”

    “回娘娘,微臣確是明日啟程。”

    顧淼低聲問:“謝三,你我還是好友知交么?”

    謝昭華神色恍惚一變,可他垂著頭,雙手交疊,依舊在拜她,不肯抬頭。

    “微臣謝娘娘愛重。”

    顧淼沉下聲道:“你也不肯幫我?”

    謝昭華閉了閉眼:“微臣身負(fù)公務(wù),萬不可耽誤,此刻便要離宮,娘娘保重。”說著,便要躬身再拜,顧淼超前一步,忽而抬手,擋住了他下落的手臂。

    她只覺謝昭華渾身一顫,突地朝后大退了一步,如避蛇蝎,唯恐避之不及。

    “謝三。”

    直到此刻,他才終于抬頭望了她一眼,如玉的臉孔雪白,眸色昏暗。

    顧淼直直望著他的一雙眼:“我只求你一件事,此去突蘭,你幫我,向我爹,帶一句話,你肯是不肯?”

    話音落下,寂夜凄凄,謝三沒有立刻答話。

    耳邊忽然聽見了一聲鳥啼,顧淼回頭望去,夜中的眷湖,倒映光華,滿池碎月,而湖的另一側(cè)似乎走來了一道人影。

    顧淼猛然睜開了眼睛,窗外的鳥啼清悅,接連又啼叫了數(shù)聲。

    她揉了揉發(fā)疼的鬢角,大概是昨日提到謝氏的緣故,她竟然夢(mèng)到了謝三。

    久違的愧疚卷土重來,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上。

    顧淼長(zhǎng)舒一口氣,妄圖舒盡胸中濁氣。既然重活一世,若能不見,她也不必連累了謝三。

    她晃了晃發(fā)沉的腦袋,翻身而起。收拾妥當(dāng)后,便去了營中操練。

    *

    欲制敵,先發(fā)制人。

    要御順安,獨(dú)守順安,斷斷不能行,因此,營中開始以舟為器,沿著關(guān)河,進(jìn)行操練。

    與此同時(shí),唐縣的鐵石業(yè)已開采,造劍制刀,熱火朝天。

    湖陽城中,高恭是在鄧卓死后的第七日,才得到確切消息。

    高宴發(fā)信來“借兵”五萬,高恭捏著書信,怒不可遏:“他以為他是誰,草草殺了人,還敢有臉來向我‘借兵’,替他善后。”

    他將一紙書信撕個(gè)粉碎,通通扔到地上,在堂中煩躁地走來走去。

    “顧闖要御城,他也要御城,上趕著去孝敬未來‘岳丈’么!”

    高宴出走順安,并非他的意思。本就是高宴一意孤行,他原以為高宴此去是為與顧氏結(jié)親,萬沒料到,他是為了去殺鄧氏。

    “將軍息怒。”劉蟬在一側(cè)為他輕輕打扇,柔聲勸道,“將軍不是一直想取鄧鵬項(xiàng)上人頭,顧闖未必不能成事。”

    “他懂什么!”高恭像是全無耐心,“他就是個(gè)窮兵黷武的武人,他在鄴城,是因?yàn)榻?jīng)營多年,周圍又無勁敵,他以為人人都像棄城而逃的劉湘,化狄之流,鄧卓死了,鄧鵬真要?dú)⑸享槹玻菫閳?bào)血仇!”

    劉蟬默然了片刻,只問:“將軍難道真不‘借兵’,真要眼睜睜看順安落于鄧氏之手。”

    當(dāng)然不可能。

    順安是關(guān)河上游,若是鄧鵬真取下順安,往南水路,便永無通行之便。廉州不取,綿州更是鞭長(zhǎng)莫及。

    況且,唐縣如今有了鐵石。

    想到這里,高恭氣得胸膛起起伏伏,唐縣一事,高宴竟然隱而不報(bào),而高檀……

    是啊,高檀自去了顧闖身邊,仿佛與他再無瓜葛。

    高橫死在了花州。高檀竟然又隨顧氏去了鄴城,轉(zhuǎn)而南下順安。

    他的翅膀也硬了。

    高恭越想越怒,腦中“袖手旁觀”的念頭一時(shí)占了上風(fēng),鷸蚌相爭(zhēng)漁翁得利,要是顧闖和鄧鵬打了個(gè)兩敗俱傷,于他,才是好事。

    只是……只是鄧鵬屯兵廉州日久,不趁此挫一挫銳氣,恐怕往后更難降他。

    高恭一時(shí)難以決斷。

    然而,廉州鄧鵬的信卻在七日后,分別到了高恭與顧闖的手中。

    兩封信的內(nèi)容一模一樣,其中唯有寥寥只言片語,便是要用高宴項(xiàng)上人頭賠上鄧卓性命,若將高宴送到廉州,鄧鵬允諾可以不動(dòng)順安,不殺顧闖和高恭的一兵一卒。

    高恭將欲作何打算,顧淼尚且不知,但她敏銳地感覺到,自收到鄧鵬的信后,顧闖的態(tài)度有了變化。

    倘若不費(fèi)一兵一卒,就能平息此事,有何不可?

    顧闖自知眼下兵力不敵鄧氏,占據(jù)順安之后,他本就打算先韜光養(yǎng)晦,且說,鄧卓如何死的,他一清二楚,和顧氏半分干系都沒有。

    高宴與鄧氏的仇怨,與他何干!

    御敵十萬,不若擒拿一人。

    這本帳,算來算去,怎么才算吃虧,他算得明明白白。

    但是,這一切皆要仰仗于鄧鵬言而有信,他得了高宴之后,真會(huì)善罷甘休。

    顧淼的視線掃過顧闖,側(cè)臉望去,方見齊良躬身一拜,徐徐勸道:“將軍三思,鄧鵬素來狡詐,此信未必不是試探,倘若將軍真聽信了鄧鵬信中之言,未必不是以軟弱之姿示人,鄧鵬便知順安許是不能與之匹敵,他得了高宴,若再突襲而上,照樣可直取順安。如此一來,將軍既傷了與高家的情分,又難守順安,著實(shí)不智。”

    顧淼聽得一怔,抬眼果見顧闖的神色倏然變冷。

    “齊大人,以為我不智?”

    齊良面上掠過一絲驚訝,緩緩搖頭道:“非是將軍不智,而是此計(jì)不智。”

    聞言,顧闖的臉色卻沒有好轉(zhuǎn),他的面色陰陰沉沉,拂袖怒道:“通通出去!”

    顧淼隨齊良走到房門外,有心要?jiǎng)袼麕拙洹?br />
    齊良卻對(duì)她做了個(gè)“噤聲”的手勢(shì)。

    阿爹還在氣頭上,此刻說話,難免火上澆油。

    顧淼曉得他的心思,便只朝他拱了拱手。

    她不免心中嘆氣,阿爹的脾氣真沒有變,平日里,尚能采納諫議,可是一旦自己真定下了主意,便多了幾分急躁。愈是往后,愈是如此。

    攻城略地,自大自傲,頭暈?zāi)X脹。

    他素來看不慣高家,高宴擅自殺了鄧卓,他自然更不喜高宴。

    是以,她曉得他幾乎已經(jīng)有了決斷。

    顧淼腳步一轉(zhuǎn),朝高宴所在的院落而去。

    金烏墜了地,院中燈燭閃爍。

    高宴獨(dú)坐亭中飲酒,亭前撥弦的樂伶尚在。

    此時(shí)此刻,他竟還有如此閑情雅致。

    顧淼見狀,停駐腳步,正欲掉頭離去。

    高宴扭頭,卻已注意到了她。

    他拍了拍掌,樂聲戛然而止,樂伶一一退去。

    “顧公子。”

    他的額頭微紅,似乎已是飲了不少杯中之物。

    顧淼走到亭中,尚未開口,便聽他問道:“顧公子特意來尋我?是為了廉州的書信?”

    順安城中,處處都是高宴的眼線,他曉得信的內(nèi)容,顧淼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他的反應(yīng)。

    “你不懼?”

    “我自不懼。”

    顧淼笑了一聲:“鄧鵬恨不得活刮了你,你一點(diǎn)也不害怕?”

    “生,我不懼,死又何懼。”高宴的眼波流轉(zhuǎn),“要?dú)⒁獎(jiǎng)帲鲬{本事,本就是常事。”

    他笑了一聲,轉(zhuǎn)動(dòng)手中酒樽:“若我見到鄧鵬,焉知我殺不了他。”

    你殺不了他。

    顧淼心道,你死在了他的刀下。

    而鄧鵬,前世,最終是死在了她的箭下。

    她撩袍坐到了他的身側(cè),低笑了一聲,索性道:“我還以為你會(huì)來要挾我。”

    高宴飲了一口酒,忽然笑道:“先前沒想到,確是我之過,不過顧公子一提,此一計(jì)也尚可。”他側(cè)目朝他看來,緩緩眨了眨眼,說,“且看盈盈姑娘,肯不肯救我?”

    顧淼被他這么一看,頓時(sh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人也站了起來。

    “等你酒醒了再說。”頓了頓,又道,“我若是你,這幾日,我便尋個(gè)別的去處。”

    她爹雷厲風(fēng)行,此刻已然不聽齊良的勸諫,說不定真有了主意,要拿高宴去廉州。

    私心里,若是高宴死了,她的秘密便能掩藏得更久一些。

    可是,平心而論,她覺得高宴不該死,至少不該死在鄧鵬手下。

    高宴放下了酒樽,目光如鏡,直望向她:“你是特意來通風(fēng)報(bào)信?怕我死了?”

    顧淼搖頭:“不是。”說罷,她便拱手告辭。

    將下涼亭石階,便見高檀迎面而來。

    他行得徐徐,見到她,淺笑道:“遠(yuǎn)弟。”

    “高公子。”她拱手回禮,背脊不禁一僵。

    高檀卻只笑了笑,徑自掠過她,朝亭中的高宴而去。

    高檀是要尋高宴。

    這倒真有些意外。

    二人為何會(huì)見面?

    顧淼按捺住好奇,不去聽二人敘話,抬步往回走。

    夜色漸深,府邸之中,近日來多了三兩而行的巡衛(wèi)。

    大多是顧氏的兵,亦有高宴的人。

    顧闖不喜歡他,此也是其中情由。

    若高宴一直身在順安,順安仿佛也久不能歸于顧氏麾下。

    顧淼緩緩走到門前,卻見燈下亮處,擺著一個(gè)雪白的瓷瓶,圓肚矮頸,同前些時(shí)日,高檀給她的瓷瓶十分相像。

    她拔掉瓶塞,一聞,果真是“清涼丸”的氣味。

    這是高檀給她送來的。

    她沉默數(shù)息,將清涼丸收進(jìn)了腰間。

    風(fēng)聲愈疾,夜中落了雨,細(xì)雨斜風(fēng)刮進(jìn)窗欞,一滴冷雨濺到燭心,火苗驟然一暗,旋即躍起,赤紅火焰恢復(fù)如初。

    高檀手中的信紙燒了一半,火舌舔過處,漸漸到了盡頭。

    信頭筆鋒蒼勁,落了‘師兄’二字。

    第45章 雨一直下

    猩紅火光漸漸吞沒信紙,落下層層白灰。

    高檀心道,近來的書信皆是謝昭華執(zhí)筆。師傅不知是不愿親筆,抑或是不能親筆。

    廉州非不可取也。

    若是顧闖與高恭真能‘聯(lián)盟一心’,以高宴為餌,未必不能成事。

    只是,順教在河縣露了行跡,有心人若要細(xì)查,興許真能瞧出其中幾分端倪。

    論時(shí)宜,此時(shí)并非至善,教中非是上下同欲,只是論戰(zhàn)機(jī),此機(jī)不可失。

    不取廉州,南地之爭(zhēng)何日方能休止。

    取下廉州,方有可能進(jìn)取綿州。道郡雖臨河道,地利萬不及康安。康安城以及近野,山野富庶,潼河水道通達(dá),前朝舊都,護(hù)城防御森嚴(yán)。論人和,氏族衰微,仰鄧鵬鼻息而活。

    此時(shí),若取下廉州,顧闖捷足先登取下康安,高恭與之必然反目……

    亂世如棋,此棋局,他與謝朗推演過數(shù)回,據(jù)康安者,得天下者。

    倘若顧闖非是明主,便要在康安,成大勢(shì)之前,了結(jié)他。

    燭上火舌卷過最后一點(diǎn)雪白,赤火恍然掠過指端,驚起的痛意令高檀眉頭一皺,松開手去。

    他默然了片刻,才推開軒窗,掃落了案上灰燼。

    夜雨不停。

    高檀的眼前恍惚之間又出現(xiàn)了那一片似曾相識(shí)的蕉影,雨珠順著獸首往下滴落。

    龍目怒張,口銜玉珠。

    高檀今夜神思清明,他心知,他又在做那一場(chǎng)怪夢(mèng)。

    只是,明知是夢(mèng),他也醒不過來。

    玉階之下,跪著一道身影,他身上的朱瑾色袍服不知是在何處染了泥污。

    他的面容卻是無塵。

    明明是一張陌生的,年青的臉孔。

    他從未見過這張面孔,可是古怪的是,高檀心中清清楚楚地曉得他是誰。

    “謝三。”

    階下所跪之人,果然是他的師弟,謝三,謝昭華。

    高檀心下驚愕,兩年前,謝朗將謝昭華收作養(yǎng)子時(shí),他已身在湖陽。他與謝三雖偶有書信往來,可在此夢(mèng)之前,他的的確確從未見過謝昭華,不知曉他的樣貌。

    詭異非常,他竟認(rèn)出了他,在夢(mèng)里的“自己”喚他“謝三”以前,他就認(rèn)出了謝三。

    高檀只聽自己的聲音不辨喜怒:“你有何話要說?”

    謝昭華以額扣地,悶聲道:“娘娘求我,向大將軍帶一句話。”

    高檀聽見自己的心跳驟然加快:“什么話?”

    謝昭華無聲地,依舊跪伏在地。

    等了須臾,高檀聽自己不耐地又問:“什么話?你抬起頭來,予朕說。”

    又是“朕”。

    高檀漸漸地又感到頭痛難忍。

    這個(gè)夢(mèng)是不是就要了結(jié)了?

    “什么話?”他的聲音染上了厲色,“謝三,皇后同你說了什么?”

    謝昭華終于抬起頭來,目光閃爍,臉上似是閃過一二分不忍:“回陛下,娘娘說,勸將軍莫要再爭(zhēng)了,她也……她也實(shí)在不想再做皇后了。”

    高檀感覺胸中痛苦地痙攣了一瞬,他的呼吸陡然一滯:“放肆!”

    他的聲音驚怒滔天,高檀頭痛欲裂,覺察到驚怒之下,是心碎難平。

    *

    破曉之時(shí),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停了。

    顧淼一覺醒來,就聽說高宴昨夜,趁夜而行。他不是悄悄跑了,而是南下自去了廉州。

    顧闖的臉色有些難看。

    聽罷下人來報(bào),他頓時(shí)有些啞口無言,高宴如此舍身而去,對(duì)比之下,倒顯得他仿佛是個(gè)小人。

    顧闖心中壓著薄怒,可也不得不承認(rèn),大松了一口氣。

    然而,當(dāng)日傍晚,太陽尚未落山之時(shí),他又收到湖陽密報(bào),高恭竟然出兵了,五萬余人朝南疾行。

    顧闖左思右想,直到此刻,他才不由地揣測(cè)這其實(shí)就是高氏父子倆演的一出好戲。

    高宴看似孤身而往,實(shí)則高恭埋伏了重兵。

    高恭欲取關(guān)河,表面上,將順安予他,看似拉攏他,可是他意在廉州。

    顧闖不由生怒,自己如果干坐在順安,等高恭取下廉州,坐擁關(guān)河兩岸,就算他有順安,還有個(gè)屁用!

    顧闖因而改了主意,令在關(guān)河口操練的精銳,沿河而下,順安城外的駐軍亦行了大半。

    日沉于西。

    夜晚的關(guān)河波光粼粼,暗流涌動(dòng)。

    無燭無火的船只順河而下,大風(fēng)將船帆吹得鼓脹。船帆乃是黑桐油布所制,隱藏在暗夜之中,不見帆影,唯聞呼呼風(fēng)響。

    大半夜過去,船只行過了廉州道郡。

    顧淼一夜未眠,此刻正輪到她駐守船頭。一路順流順風(fēng)而下,船速快得驚人,疾風(fēng)刮到臉上,猶帶朦朧水汽。

    顧淼左右而望,河畔兩岸的樹影匆匆倒弛,恍若人影憧憧。

    她不禁緊握住了手中弓弦。

    高檀自船頭的另一側(cè)走到了她的身邊。

    此舟為先行舟,高檀亦在舟中。一時(shí)之間,他并沒有開口說話。

    寂夜森森,整艘木船無人出聲,靜得出奇。

    顧淼卻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目光徑自落在了她的臉上,他雖然沉默無言,可是他獨(dú)獨(dú)立在身側(cè),也令她猶不自在。

    高檀太古怪了,從前的“高檀”同樣沉默,可是若是她不去尋她,他似乎萬不會(huì)多看他一眼。

    如今的高檀性子雖冷,陰差陽錯(cuò),似乎慣愛與她稱兄道弟,更莫提,上一回還要幫她解柔骨散。

    實(shí)在太古怪了。

    顧淼念頭百轉(zhuǎn),不禁側(cè)目斜睨了他一眼,但見高檀襕衫單薄,迎面吹來的河風(fēng),吹得他的袖袍上下翻飛。

    遇到她的視線,他唇角微彎,仿佛笑了笑。下一刻,他抬手指了指河的東面。

    顧淼順勢(shì)望去,一線橙陽露出了地面,層層云霞被染上了點(diǎn)點(diǎn)光斑。

    河上旭日初升,天就要亮了。

    船舶在朦朦朧朧的天光下,無所遁形。

    河水嘩嘩作響,船舶又行了不及半刻,對(duì)面數(shù)道破空之聲次第而來。

    鄧氏的守船發(fā)現(xiàn)了他們!

    黑布包裹的小舟吹響了鳴哨。

    前方淺灰色的河面,浮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黑船,遠(yuǎn)望去如海上怪潮,來勢(shì)洶洶。

    下一刻,天空的箭矢如雨,密密麻麻而下。

    然而,箭頭齊齊撞上船頭的鐵甲,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募岔憽?br />
    鐵甲護(hù)舟,羽箭無法射入木船前端,無法以箭矢沉船。

    見狀,對(duì)面守船又攻,弓箭手并排而立,挽弓射出火箭。

    火箭射過兩輪,大部分被鐵盾擋開,而后方的鄧氏守船苦于距離甚遠(yuǎn),一時(shí)不敢再放箭。

    一聲令下,船只收了帆,河面之上,船速驟然緩了下來。

    顧淼一手執(zhí)盾,一手掌弓,正欲放下鐵盾,射出手下鐵箭,卻見河畔兩側(cè)的火把驟然亮了起來。

    蒙蒙亮的天色下,火光猶為顯眼。

    她心跳如鼓,難道鄧氏在此陸野之間,尚有埋伏?

    她定睛再一細(xì)看,高舉火把的眾人身上分明穿著高氏的軍服。

    顧淼不免一驚,高恭的人竟來得如此之快?

    前世高恭取下康安,是在兩年后,此地已過道郡,當(dāng)真早有埋伏?

    她抬眼只見火光如星,白十火焰從河岸兩側(cè)齊齊飛向河中鄧氏的守船。

    陸行之人,速度極快,望之,火把漸成火林,黑壓壓的人群在河岸連綿,恍惚足有上千人。

    守船只得再度揚(yáng)帆,慌忙后撤。

    先行舟船趁勢(shì)追去,足足追趕了十?dāng)?shù)里。

    道旁的陸行之眾,漸漸被拋在了船身之后。

    天光業(yè)已大亮,可烏云逐漸聚攏,空中忽然落下了大雨。火攻因而再無效用,鄧氏守船趁勢(shì)順著河道,進(jìn)入了一處關(guān)隘。

    河北關(guān),根根木刺倒豎,于河流分叉口,筑起了一座木堡。

    此處順流而下,再行三日,便是康安。

    鄧鵬就在康安。

    霖雨不歇,順著瓦當(dāng)?shù)温洌枥锱纠驳貫R在石階上。

    身在湖陽的高恭聽來人報(bào)道:“顧將軍的船和人馬都過了道郡,與鄧氏的守船在河北關(guān)對(duì)峙了足有三日。”

    高恭驚得眉毛倒豎:“鄧鵬竟奈何不了他?”

    來人顧不得除下雨笠,雨水順著邊沿,流了滿地,他慌慌忙忙答道:“顧將軍在廉州關(guān)河,除了鐵船,竟還埋伏了五萬余人。五萬人險(xiǎn)要破了河北關(guān)陸行一道。”

    “什么?”

    聞言,高恭再也坐不住了。

    顧闖究竟什么時(shí)候,竟在廉州藏了五萬人!

    顧氏將來順安不久,大部分駐軍都在城外,哪里來的這五萬人?

    高恭皺緊了眉頭,來回踱步,如果顧闖早有埋伏,那么他就是與高宴,以假亂真,做了這一場(chǎng)戲,目的不是殺了鄧卓,而是要直取廉州?

    高恭越想越覺得,定是如此。

    鄧鵬雖有十萬大軍,可他定然不敢孤注一擲,貿(mào)然全部出兵。

    河北關(guān)離康安不遠(yuǎn)不近,他定要留人固守大本營。

    高恭原以為鄧鵬利用河道,麾下士兵猶善泅水鳧舟,必能御敵關(guān)河。

    孰料,關(guān)河之上,他竟動(dòng)不得顧闖,路上還有五萬人。

    水陸兩面夾擊,雙方只能對(duì)峙,皆難近分毫。

    高恭問:“那五千人呢?”

    高宴出走廉州,劉蟬心神大亂,高恭因而撥了五千人南行,自湖陽南下,往廉州而行,走的是陸路。

    “稟將軍,五千余人今夜便可抵達(dá)廉州北面關(guān)隘。鄧氏原本重兵于此關(guān),料想,河北關(guān)對(duì)峙,援兵亦要南撤。”

    高恭聞言,終于下定了決心:“令湖陽以南,盡數(shù)四萬余眾往南疾行,輕騎先行!”

    *

    康安城中,大雨連綿下了七天七夜,雨水混合河水沖上河岸,關(guān)河猶在城外,可城中潼河水已然漫上了草堤,城中往日的繁華與熱鬧早已不見,家家關(guān)門閉戶,城中石道被雨水沖刷,目之所及,仿佛處處都是灰蒙蒙的雨絲。

    不足半月,廉州之內(nèi),涌入了十萬大軍。

    鄧鵬萬萬沒料到,顧闖與高恭的速度如此之快。

    關(guān)河之上,陸野之間,腹背受敵。

    鄧鵬連日發(fā)了數(shù)封急函往潼南諸地求援。然而,至今沒有回音,就連潼南孔聚也沒有回音。

    望著門外連綿的大雨,鄧鵬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diǎn)。

    廳中諸位謀臣還是滔滔不絕地說:“今歲,潼河桃汛早來了月余,水路北上逆流難進(jìn),陸路關(guān)隘,便是晝夜疾行,亦需半月,孔將軍至今尚無回音,將軍還需另謀對(duì)策。”

    “另謀對(duì)策!”鄧鵬死死捏著手中的竹簡(jiǎn),按出了五道指印,他的頰肉抖動(dòng),壓著怒氣道,“有何對(duì)策,你們謀劃數(shù)日,還有何對(duì)策!”

    重兵駐守河北關(guān),北面關(guān)隘駐防已破。

    本欲報(bào)仇,卓?jī)核懒耍蟪鹞磮?bào)……

    鄧鵬一想到這里,猛地將竹簡(jiǎn)摜到了地上,當(dāng)中絲線斷作數(shù)節(jié),竹片頓時(shí)四分五裂地散落開來。

    鄧鵬一臉陰鷙地扭頭便走。

    離他最近的謀臣曉得他的心思,立刻跪地,抱住了他的右腿,連聲哀勸道:“將軍息怒,將軍三思啊!高宴留在我們手中方可為人質(zhì),倘若如今殺了,再也無用了啊。高恭愛重劉夫人,高宴是劉夫人所出,高恭素來看重,將軍三思啊!”

    “滾下去!”

    鄧鵬抬腳,猛然一踹,將來人踹遠(yuǎn)了。

    他大步流星地出了花廳,穿過垂花門,沿游廊往后院而行。隨扈匆忙趕上,鄧鵬頭也不回地問:“謝先生,請(qǐng)來了么?”

    隨扈不敢搖頭,只得說:“已令人前去道郡請(qǐng)了,先生腿腳不便,加之連日落雨,行來康安,也須頗費(fèi)上些時(shí)日。”

    鄧鵬聽出了言外之意,謝朗大概是不肯來了。

    前兩日,康安城中朱門聞風(fēng),攜家資出城,難逃者不少。昨夜四門閉戶后,城中鴉雀無聲。

    他想請(qǐng)道郡謝朗來,是為定人心,止內(nèi)動(dòng)。

    可謝朗不肯來,老不死的,不肯來。

    鄧鵬抽出腰間長(zhǎng)劍,錚然大響,嚇了隨扈一跳:“將軍!”

    鄧鵬行至?xí)块T外,定住腳步,抬腳蹬開了眼前的兩扇雕花木門。

    門中守備亦是一驚,見到是他,方才拜道:“將軍。”

    鄧鵬朝里一望,沒見到高宴的人影:“人呢?”

    “回將軍,今日大夫來接了骨,他服了藥,昏睡了過去。”

    鄧鵬冷聲一笑:“喚他起來。”

    守備連忙令人提了一桶涼水進(jìn)門,走到床前,從高宴頭上澆下。

    鄧鵬冷眼旁邊,只見高宴的雙眼,動(dòng)了動(dòng),醒了過來。

    他披頭散發(fā),臉孔蒼白,身上的紅衣血跡斑駁,因是紅衣,若不細(xì)查,反而不大看得出來,遠(yuǎn)遠(yuǎn)一往,還以為是衣上退紅暗藏菱紋。

    鄧鵬昨夜斷了他一臂,今晨又令人接上,他要折磨高宴,直到他死。

    “高大公子,倒有雅興,還能睡得著。”

    高宴左臂輕輕一晃,他的眉頭微皺,半坐了起來,右手毫不在意地抹去了臉上水珠,笑道:“弗如將軍,山崩于前而不變色。”

    “畜生!”

    鄧鵬捏緊拳頭,朝著他的腰腹,便是一拳。

    高宴朝前躬身,唇上一動(dòng),吐出一口鮮血。

    鄧鵬的臉色緩了緩,唇邊掛著一抹殘忍笑意:“大公子逞一時(shí)口舌之快,受罪的還是自己。”

    他說著,翻轉(zhuǎn)長(zhǎng)劍,用劍柄抵住他的左肩,見高宴臉孔愈白,渾身微顫,鄧鵬不由大笑道:“被人背叛,遺棄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的手上漸漸用力,滿意地看見高宴臉色青白交錯(cuò):“大公子敢來廉州,有幾分孤勇,可惜,用人不濟(jì),壞了大公子好事。”高宴趕來廉州,蓋因康安城中有人接應(yīng),只是他的謀臣,他的門客柳懷仲背叛了他,將他的行蹤賣給了鄧鵬。

    鄧鵬滿意地看見高宴臉上因痛意而青白交錯(cuò):“作繭自縛便是如此。我后來才知,姓柳的,恨你,是因?yàn)槟愫λ懒怂男值堋!?br />
    他手中長(zhǎng)劍陡轉(zhuǎn),劍尖指向高宴喉嚨:“我恨大公子,也是因?yàn)槟愫λ懒宋业暮骸!彼碾p眼發(fā)紅,頰邊肌肉抖個(gè)不停,“我要你償命!”

    高宴的眼神從始至終都未變,他冷漠地凝視著他:“你曉得為何,鄧卓會(huì)往河縣行么?”

    鄧鵬一愣,旋即大怒:“還不是你!巧言騙他,他為了鐵石而去!”

    “是啊。”高宴輕輕笑道,“鄧公子為了鐵石而來,可是將軍不覺得奇怪么?廉州亦有鐵石,順安有的,廉州便沒有么?”

    鄧鵬臉色沉下:“你什么意思?”

    “將軍驍勇善戰(zhàn),是廉州之主,鄧小將軍尚且年幼,青出于藍(lán),更想勝于藍(lán),取下鐵石,自立門戶,方能他日繼承衣缽,容將軍做個(gè)逍遙將軍。”

    “一派胡言,挑撥離間!”鄧鵬勃然大怒,“污蔑我兒!”劍尖一抖,刺破了他脖間皮肉,幾顆血珠落到了他的劍尖上。

    鄧鵬一怔,稍稍收回了劍,誠然,眼下還不能殺死高宴。

    他陰惻惻一笑:“說來,我與大公子淵源頗深,不知公子掌珠,眼下如何?”

    話音將落,他果然見到高宴表情驟然一變,一雙鳳目,黑得滲人。

    高宴何其高傲,何其目中無人,淪落到他手中,仍舊是個(gè)玩物。

    他沒忘,他忘不了。

    鄧鵬長(zhǎng)舒了一口氣,笑意漸深:“此番招待不周,全是我之過,今夜大公子便能得償所愿。”說罷,他心中恨意稍解,只那一雙眼牢牢盯著高宴。

    他的臉本就蒼白,雙目漆黑,如今一看,倒像是怒而不敢發(fā)。

    鄧鵬笑了一聲,耳邊卻聽高宴忽道:“你聽。”

    鄧鵬不由自主地聆聽周圍的動(dòng)靜。

    什么都沒有,他什么動(dòng)靜都沒有聽到。

    等等!

    雨聲停了,窗外連綿不絕的雨聲不知何時(shí)竟然停了!

    “雨停了!”鄧鵬不由大笑道,“雨停了!”

    雨一停,關(guān)河易渡,潼南可行。

    借兵也罷,緩兵亦可,他又多了幾分勝算。

    鄧鵬正欲折返回花廳,卻聽半空傳來轟隆一聲巨響,驚天動(dòng)地,似乎震得腳下地面都晃了一晃。

    “怎么回事!”

    他推門厲聲問道,抬眼只見前面不遠(yuǎn)處,騰起了滾滾濃煙,火光沖天。

    煙灰著實(shí)嗆人。

    顧淼捂住口鼻,彎腰朝院中而去。

    火爆連環(huán),突蘭一役,用過的火爆連環(huán),威力不減,炸開了康安城門,也點(diǎn)燃了鄧鵬府衙。

    高宴竟然在城中埋伏了此物。

    不,細(xì)說起來,是高檀在城中埋伏了此物。

    顧淼心中不無驚嘆,為取廉州,高檀竟與高宴短暫地,罕見地達(dá)成了一致。

    眼下,顧闖引兵圍了城中鄧氏大營,顧淼先行進(jìn)了鄧氏府衙,是為尋圖。

    她記得鄧鵬府中有一張輿圖,標(biāo)注了廉州,綿州各處機(jī)要,而他將輿圖藏在了書房的暗格之中。

    院中護(hù)衛(wèi)已與涌入的兵士打作一團(tuán)。

    顧淼毫不戀戰(zhàn),且斗且行,憑記憶,繞過數(shù)道游廊,終于找到了府衙中,隱蔽的書房的位置。還未走近,她便聽見其中傳來打斗聲。

    她放緩了腳步,只見房門半敞,她一眼望見了屋中的鄧鵬。

    他正對(duì)著地上的血打腳踢,血人毫無還手之力,鄧鵬是在泄憤。

    她的耳邊聽到的是骨肉動(dòng)搖的悶響。

    顧淼眨了眨眼,便見鄧鵬高舉手中長(zhǎng)劍,直直對(duì)著腳下之人的胸口。

    她的弓弦快過了她的思考,她不禁抬手,一枚鐵箭離弦而去,打偏了鄧鵬的劍端。

    “是誰!”鄧鵬扭頭望來,雙目通紅。

    顧淼立刻半退一步,蹲身藏于窗下,只聽鄧鵬大喝一聲:“來人啊!”

    顧淼半探身,眼疾手快地瞄準(zhǔn)了他的右臂,左腿,兩箭接連而發(fā),鄧鵬險(xiǎn)險(xiǎn)躲開了第一箭,腳下將動(dòng),卻被第二箭射中了膝蓋。

    他單膝伏地。

    顧淼連忙屈指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短短片刻之后,便有同伴循聲追來。

    見到鄧鵬,眾人俱是大驚,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鄧鵬勉力迎戰(zhàn),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從后而來的刀柄,趁其不備,敲上了他的后脖。

    鄧鵬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亦是半暈了過去。

    數(shù)人托著鄧鵬,大喜道:“這就去稟報(bào)將軍。”

    顧淼頷首,容他們先走。然后,她才抬腳進(jìn)了書房。

    血腥味撲鼻而來,地上原本紋絲不動(dòng)的血人此刻動(dòng)了動(dòng)。

    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露出了他的臉孔。

    顧淼低頭見高宴已是氣若游絲,可他還是顫巍巍地抬了抬手,仿佛要同她說話。

    顧淼索性蹲了下來,只見高宴緩緩地,艱難地抹了抹臉上的鮮血,竟然笑了,他的聲音又低又啞:“盈盈,你來救我啊?”

    第46章 謝朗

    顧淼皺著眉頭,伸手探了探高宴頸邊的脈搏。

    觸手滑膩,她摸到了滿手鮮血,然而,血跡之下,他的脈搏撲通撲通,不算十分微弱。

    她心中一松:“你還死不了。”

    高宴滿臉血污,聞言,慢條斯地眨了眨眼:“盈盈,你好狠的心。”

    她耳邊又聽不遠(yuǎn)處人聲嘈雜,腳步聲四起,于是抿唇不悅道:“住口。”她又不是“顧盈盈”。

    顧淼轉(zhuǎn)念想到將才高宴的模樣,不由冷了聲道:“若論狠心,你剛才難道不是一心求死么?”

    高宴依舊一副嬉皮笑臉的怪模樣,嘆一口道:“當(dāng)然不是,我如今可舍不得死了。”話音未落,一口鮮血又自他唇邊溢出。

    顧淼順勢(shì)托住他的雙臂,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冷笑一聲道:“我勸你省點(diǎn)力氣,養(yǎng)好傷再說吧。”

    她將高宴靠在方背椅上坐定后,才回身去探墻角木架之下的青磚。

    她接連敲了數(shù)塊青磚,終于聽到了磚下一聲空響。

    果真還在!

    雖然提前了兩年,但是鄧鵬的暗格還在!

    顧淼忙用刀尖挑開了那一方地磚,磚下果真躺著兩卷羊皮卷軸。她匆匆一轉(zhuǎn),將卷軸盡數(shù)塞進(jìn)了懷中。

    顧淼回身望去,高宴仰面半躺在椅上,雙目緊閉,仿佛不曾察覺到她適才的動(dòng)靜。

    這般作態(tài),不知是假意,還是虛情。

    顧淼默默翻了一個(gè)白眼,走到他身前,喚他:“高宴。”

    高宴這才睜開眼睛,笑望著她。

    顧淼不再多話,俯身正欲背他起身,門外卻響起了一道不輕不重的足音。

    顧淼直起身,警惕地捏緊了弓弦,箭頭正對(duì)半敞的門扉。

    “遠(yuǎn)弟。”

    來人卻是高檀。

    他身披銀甲,手中捏著一柄鐵劍。

    他原本隨顧闖去圍了鄧氏大營。

    顧淼放下弓弦,疑道:“你為何來了?”

    “鄧鵬既已被擒,營中降者為眾。”高檀說罷,抬步向她走來,徑自捏著高宴的右臂,將他扶了起來。

    高宴居然沒死。

    高檀側(cè)目,只見高宴緊緊皺著眉頭:“二公子當(dāng)心些,我可傷得不輕。”

    顧淼索性不再管他,任由高檀扶著高宴往外走,如此兄友弟恭的場(chǎng)面,她也是頭一回見。

    火爆連環(huán)之后,鄧氏府苑前門成了廢墟。高檀的馬停在矮墻殘?jiān)拢葘胨啦换畹母哐缤猩狭笋R,再翻身上馬。

    顧淼繼而打馬,直往鄧氏大營而去。

    京城,不,是康安城,如今全然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北面城門成了焦土,城中潼河水漫上岸上草堤。城中巷道皆無路人。泥灰血污,兵馬往來,處處是一副兵荒馬亂的模樣,哪里還有京都繁華?

    顧淼沿著長(zhǎng)街打馬疾行,情不自禁地扭頭望了望城東,那里矗立的宮闕眼下似乎只有兩層來高,而近旁的譙樓破敗不堪。

    連日的雨水沖刷,樓底掛著的紅燈籠破了大半,好一番凋零衰敗。

    所幸,康安城下了好一陣的大雨終于停歇。

    短短半月,顧闖竟直入康安,擒拿鄧鵬,此一事令城中所有人大吃一驚。

    顧闖名聲不好,朱門大戶,有的早早地逃了,有的卻城門閉戶后被困在了城中。

    眼下,鄧鵬被擒已過十日,康安城中依舊人心惶惶。

    辰時(shí)將至,天氣難得放晴,東面久閉不開的城門此刻卻是大敞,守城的士兵是陌生的臉孔,穿著陌生的軍服。

    一輛毫無徽飾的青布牛車自東門而入。

    顧闖親自去了城門相迎。

    面前的牛車較之尋常牛車,車頂高上許多。牛車停穩(wěn)過后,車簾被人從里撩開,不見人影,卻是一段烏木板先自車簾而下,在車前成了一段緩坡。

    下一刻,顧淼聽到了木輪咕嚕咕嚕的轉(zhuǎn)動(dòng)聲響。

    謝朗坐于木椅之上,被人自牛車之上緩緩地推了下來。

    謝朗老了,發(fā)須盡白,身上罩著一件灰裘,目光卻是澄澈,面目含笑。

    顧淼目光一頓,木輪車背后推車之人,此時(shí)望去,猶為年輕。

    他今歲尚未及冠,身穿素白長(zhǎng)袍,烏發(fā)綁在腦后,面容清雋,沿襲謝氏兒郎一貫的俊美相貌。

    正是謝三。

    *

    謝朗自道郡南下康安,足足行了十天,謝昭華小心翼翼地將他推到顧闖身前。

    他從前并未來過康安城,不免好奇地張望了一圈,而眼前的顧闖與他料想不差分毫,是個(gè)出身草莽的驍勇將軍,如今直取了康安,正是他春風(fēng)得意之時(shí)。

    顧闖朝謝朗抱拳,朗聲笑道:“先生能來,是某大幸。”

    謝朗微微頷首:“是將軍抬舉老夫。”

    顧闖又笑一聲,上前一步,欲接過謝昭華手中的木輪車。

    謝昭華卻沒有動(dòng),緊緊握著輪椅木柄。

    顧闖眉頭一皺,轉(zhuǎn)眼又笑了一聲,只行在身側(cè),與謝朗熱絡(luò)地寒暄,迎接謝朗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長(zhǎng)街,行到城中的府衙。

    這里原是鄧鵬的府邸,前門被毀之后,顧闖另辟蹊徑,令人自東面砌出一條石道。

    他將謝朗由此道,引進(jìn)了內(nèi)堂。

    眾人坐定后不久,謝昭華立在謝朗身后,聽堂外又傳來了一道腳步聲。

    “拜見將軍。”一道清悅男音旋即響起。

    謝昭華循聲望去,方見一個(gè)青年緩步而入,他身上著淺云襕衫,頭豎黑冠,劍眉星目,面容俊逸,眉目之間隱含銳利。

    顧闖喚道:“賢侄。”

    謝昭華心頭不由大喜,師兄!顧闖口中的賢侄定是高檀!

    他與師兄互通書信兩年有余,然而,至今尚未見過。

    今日有緣得見,謝昭華瞬也不瞬地緊緊盯著來人,只見高檀拱手又是一揖。

    “賢侄還未見過今日的貴客。”說話間,顧闖將目光投向了謝朗,“此乃道郡謝先生,來者是高將軍之子,高檀。”

    高檀隨之躬身一拜:“見過謝先生,久違先生大名。”說罷,他的目光方才落到了謝朗椅后的自己身上。

    師兄!

    謝昭華正欲頷首,卻見高檀的目光恍然一動(dòng),臉上似是閃過驚愕之色。

    謝昭華怔了一瞬,難道今日有何不對(duì)?須知師兄為人素來從容,此時(shí)此刻不由變色,又是為何?

    室中靜了須臾,高檀壓下心中驚濤駭浪,耳邊只聽謝朗道:“高公子無須多禮,快請(qǐng)入座。”

    高檀勉力一笑,撩袍而坐。

    顧闖仿佛并未察覺到他的異樣,復(fù)又說起了康安城中事宜。

    過了半刻,高檀方才抬眼,又瞥向面前的謝昭華。他的容貌與夢(mèng)中的謝三別無二致,一模一樣。

    在怪夢(mèng)之前,他從未見過謝昭華。

    高檀胸中沉沉而落,腦中驚疑不定,他的夢(mèng)真的只是夢(mèng)中的鏡花水月么?

    便是此刻回想,夢(mèng)境依舊歷歷在目,動(dòng)人心魄,仿若他真真切切地經(jīng)歷過夢(mèng)中的一切。

    他從來不信怪力亂神,可也曾經(jīng)讀過怪志奇談,書中說凡人經(jīng)輪回,難道此夢(mèng)便是他從前的輪回?

    夢(mèng)中,他是“朕”,謝三為臣,而顧闖……

    高檀目光漸移,落到顧闖臉上,而夢(mèng)中的顧闖是個(gè)謀逆的大將軍。

    他的“皇后”便是顧闖的女兒,喚作淼淼……

    不,唯有此一處不對(duì),顧闖的女兒分明喚作顧盈盈。

    顧淼。

    高檀聽見自己的心跳陡然快了一分,瞬息之間,他便做了決斷,需盡快派人前去燭山一探。

    *

    涼風(fēng)穿堂而過,顧淼立在堂中,忽地感到脖后一涼。

    她扭頭看去,身后的窗欞不知何時(shí)竟被風(fēng)吹開了。

    她的耳邊卻聽謝朗問道:“將軍打算如何處置鄧鵬?”

    顧淼不禁轉(zhuǎn)過頭來,望向謝朗,他的面容含笑,仿佛只是隨意一問。

    顧闖臉色未變,答道:“自然該殺。”

    顧淼聽得心頭一跳,前些時(shí)日,無論諸人如何勸阻,顧闖已在城外殺了一千降兵,如今又要?dú)⑧圌i,謝朗此時(shí)心中,定然已下了決斷。

    妄殺凌下,非天命也。

    她想起了前世,謝朗對(duì)顧闖的諫語。

    抬頭再看,謝朗臉上的笑意果真淡了:“將軍想好了么?”

    顧闖心中驀地生出百般不耐,可謝朗肯來,已是大喜,鄧鵬先前都請(qǐng)不來他,眼下,他剛?cè)】蛋玻x氏便來了,還隨他招搖過市。今日過后,城中朱門便會(huì)知曉,他,顧闖才是康安城中天命所歸。

    想到這里,顧闖耐著性子,笑問道:“先生有何高見?”

    謝朗道:“將軍何不立定新制,以止濫殺。”

    濫殺?謝朗是在說他濫殺!

    顧闖陡然生怒,面上卻是一笑道:“先生高見,某受教了。”他旋即撫掌道,“先生大駕光臨,某特意備下了接風(fēng)宴飲,望與先生不醉不歸。”

    顧淼的心不免又是一沉,索性調(diào)轉(zhuǎn)視線,不再看顧闖。側(cè)眼之時(shí),卻與謝昭華的視線偶然相撞。

    謝三。

    謝昭華微微頷首,打量起眼前的顧遠(yuǎn)。

    師兄的信中提到過此人。他救過師兄,此人亦是顧闖的親信,只是顧遠(yuǎn)生得比他預(yù)想中“柔弱”不少,他以為他是個(gè)少年將軍的模樣,雖不至于五大三粗,也該是魁梧有力。

    眼前的顧遠(yuǎn)卻全然非也,他眉清目秀,英英玉立,若非細(xì)查,倒真有些雌雄莫辨。

    第47章 姻緣

    夜幕沉下,康安府中觥籌交錯(cuò),推杯換盞。

    謝昭華卻不能飲酒,他每一回稍沾一口酒,便會(huì)呼呼大睡,隔日起來渾身紅斑又紅又腫,要難受上大半月才能見好。是以,謝朗便令他先行回屋,收拾箱籠,歸置物什。尤其,謝朗自道郡帶來了兩箱竹簡(jiǎn),如何歸攏,謝昭華最為清楚。

    他忙了半夜,終于將竹簡(jiǎn)按條按例,整整齊齊地放置于屋中的排架之上。

    然而,他初來康安,不免亢奮,哪怕已過了亥時(shí),他仍毫無睡意。

    于是,謝昭華端出了一方棋盤,索性坐于燭前,自己與自己對(duì)弈。

    過了約莫半個(gè)時(shí)辰,棋盤之上黑白兩色交錯(cuò),難分勝負(fù),成了一個(gè)死局。

    謝昭華自嘲地笑了一聲,將要抬袖收攏棋子,身后卻響起了敲門聲。

    他驚訝出聲道:“何人?”

    “謝公子,高檀求見。”

    是師兄!

    謝昭華眼中一亮,立刻起身拉開了門。

    門外的高檀淺笑而立,發(fā)間已除下了黑冠,只斜插一柄白玉笄。夜來風(fēng)涼,他身上罩了一席白氅。

    “我見屋中燈燭未歇,謝公子今夜未來飲宴,將軍特意令人另備了點(diǎn)心。”

    謝昭華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盒。

    “將軍有心了,難為高公子特意送來。”謝昭華左右而望,四下雖無旁人,他也依舊客客氣氣道。

    師兄自九歲起,便師從謝朗,可是除了謝氏之中寥寥數(shù)人,再無外人知曉。

    謝昭華忙側(cè)身引他進(jìn)門:“高公子快快請(qǐng)進(jìn),在下略備茶水,以謝公子。”

    高檀一笑,拱了拱手。

    他的態(tài)度溫和有禮,白日里乍見他的驚愕,此時(shí)已看不見。

    謝昭華心中稍定,伸手合上了門,轉(zhuǎn)身卻見高檀靜立棋盤之前,默默端詳他適才留下的殘局。

    謝昭華自覺赧顏:“此局是個(gè)死局……”話音未落,卻見高檀挪動(dòng)了一角白子。

    他定睛一看,眼中愈亮,忙走到棋盤前:“師……高公子,可否與我對(duì)弈一局?”

    高檀拔下發(fā)上白玉笄,撥亮了燈上燭芯,笑道:“好啊。”

    棋盤之上,黑白兩子復(fù)又移動(dòng),絕處逢生之局。

    謝昭華全神貫注地與高檀對(duì)弈,耳邊唯聞落子之音。

    過了三刻,他手中的黑子便露出了頹然之勢(shì)。

    他捏著一顆黑子,遲遲不敢落子,不禁自言自語道:“方如棋盤,圓如棋子。動(dòng)如棋生,靜如棋死。”

    高檀凝眉看他,忽問:“謝公子從前見過顧將軍么?”

    “嗯?”謝昭華一愣,不知他為何有次一問,頓了數(shù)息,方才答道,“從未,我先前從未離開過道郡,無緣得見將軍。”

    高檀低應(yīng)一聲,謝昭華終于落下了手中黑子。

    落子無悔。

    他緊張地望向高檀手中的白子。

    不過轉(zhuǎn)瞬,白子落地。

    謝昭華忽地一怔,眼前棋局霍然明了,白子合圍,如一柄快刀,斬?cái)嗔似逯衼y局。

    他輸了,饒是尚能周旋幾時(shí),最終,他也是輸了。

    謝昭華朗聲而笑,拱手道:“是在下輸了。”

    *

    子時(shí)過半,月至中天。

    廳中諸人尚在豪飲,其中有人已經(jīng)喝得東倒西歪,可是顧闖尚還坐于上座,與謝朗對(duì)飲,眾人不敢離席而去。

    顧淼不愿飲酒,干坐了兩個(gè)時(shí)辰后,實(shí)在坐不住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謝朗,見他的面色依舊不改。

    謝朗千杯不醉,顧闖斷斷不是他的對(duì)手。

    她與其枯坐,不如歸去。

    因而,趁無人注意,顧淼快步繞到廳后,由側(cè)門出了花廳,沿著后院的石道折返。

    晚風(fēng)一吹,吹散了她袍上沾染的酒氣,她不由長(zhǎng)舒了一口氣。

    走出不多遠(yuǎn),四周悄然無聲,飲宴的喧鬧,隔了院墻,再聽不見。

    顧淼低嘆一聲,抬頭望月,心中想到,康安,她竟然又回到了康安。

    今時(shí)今日,高恭沒有取下康安,反而是阿爹取下了康安。

    前世,高恭取廉州,名義上是為高宴復(fù)仇,他足足帶了十萬人南下。顧闖彼時(shí)尚在花州,根本無法與之匹敵,是以,康安就此落入高恭之手。

    然而,這只是其一。

    康安城中,朱門氏族盤根錯(cuò)節(jié),稍有不慎,高恭便是取了城,亦無大用。

    其二,是謝朗幫了他。

    如同此時(shí)無異,謝朗親去康安,為高恭定下了城中人心。

    若非潼南孔聚來得太快,倘若高恭再多一些時(shí)日經(jīng)營康安,他未必做不成皇帝。

    眼下……眼下,興許亦然。

    顧淼心中掙扎由來已久,進(jìn)退兩難。

    阿爹想做皇帝,從來都想做皇帝。

    可是他會(huì)是個(gè)好皇帝么?

    顧淼不得不承認(rèn),謝朗曾經(jīng)的諫語,句句為真。顧闖做不了好皇帝,可做梟雄,做不了明君,而高恭胸襟狹隘,手段齷齪,也做不了明君。

    顧淼心中又嘆了一口氣。

    “盈盈究竟有何心事?何故夜半在此嘆氣?”

    顧淼悚然一驚,原來她適才竟不知不覺地嘆出了聲。

    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gè)黑漆漆的人影正斜靠于枝干之上。

    高宴。

    “你鬼鬼祟祟地坐在那里,做什么?”

    高宴傷勢(shì)不輕,不靜臥養(yǎng)傷,竟還有氣力登高爬樹。

    高宴笑了一聲:“我在賞月啊,府中宴飲去不成了,莫非連孤月也不能賞了?”

    顧淼不愿與他費(fèi)口舌糾纏,抬腳便要走,卻被高宴叫住:“不若上來一起賞月?”

    “不必了。”

    她腳下不停,卻聽高宴又道,“盈盈,我有話同你說。”

    又是一聲“盈盈”!

    顧淼不禁四下一望,此刻夜中凄冷,不見旁人,可她心中還是惱怒不已。

    高宴口口聲聲叫“盈盈”,分明是在威脅她。

    顧淼頓住腳步,深吸一口氣,索性利落地爬上了枝頭。

    雪白月光穿透枝杈,照在她的臉上,也照亮了高宴的臉孔。

    他面色猶白,目中含笑,問道:“如何?此處是不是觀月的好地方?”

    顧淼根本無心觀月,只壓低聲道:“你以后不能再喚我盈盈。”

    高宴挑眉,明知故問:“為何?”

    顧淼沉下臉,高宴卻是一笑,湊近了些,附耳道:“你不若仔細(xì)思量一番,倘若我娶了盈盈,此局便可解?”他的氣息微涼,拂面而過,驚出了顧淼一身雞皮疙瘩。

    她忙退遠(yuǎn)了些:“你這話什么意思?”

    “將軍大才,一舉取下康安,可是高恭便會(huì)就此罷休么?與此大動(dòng)干戈,不若真以姻親鞏固雙方盟約,從長(zhǎng)計(jì)議。”

    這個(gè)道,她當(dāng)然曉得,但是……

    顧淼拉長(zhǎng)了臉,正欲說話,卻聽高宴低聲又道:“而我,卻也不是真要娶盈盈。”他的雙眼暗沉如墨,唇角笑意愈深,“我呢,無心姻緣,盈盈呢,也無心嫁娶,如此一來,豈不正好,做一對(duì)假夫妻,既結(jié)了兩姓聯(lián)盟,往后又少了許多煩惱。”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便是你不想做盈盈,你也可以做‘顧遠(yuǎn)’,等到高氏哪一日沒了,我的去留你便隨意處置。”

    高宴要娶她,做一對(duì)假夫妻?

    顧淼思索片刻,將才被他一番話繞來繞去,險(xiǎn)些繞了進(jìn)去。

    她冷笑一聲,附耳道:“好啊,竟然你想娶盈盈,我便給你找個(gè)盈盈。”

    她的氣息混合清涼微風(fēng)一道擦過耳際。

    高宴面色一僵,忽覺身子左邊,從耳朵到脖側(cè)皆又麻又癢,他聲音不由低沉了些:“你這話什么意思?”

    顧淼沒好氣道:“你說呢?”

    高宴回過神來:“魚目混珠?”

    “珠,倒是不敢當(dāng)。”

    高宴不由一笑,“你以為我就那么好糊弄,高恭就那么好糊弄,便是盈盈來了……”他的聲音更低,“你真能讓她去做顧闖的女兒?我就能娶個(gè)不相識(shí)的陌生女子?顧闖真能安心?”

    顧淼怔然不語,正要細(xì)想,卻覺手背一涼。

    她低頭再看,高宴的手掌蓋住了她放于膝上的左手。

    他的聲音縈繞耳際,恍若鬼魅:“好盈盈,不若細(xì)細(xì)想想我將才的提議,我們做不了恩愛夫妻,在人前,做一對(duì)夫妻便是,你是你,我是我,你照樣做你的小將軍,我呢,便是閑人一個(gè),往后是去是留,但憑你心意。”

    “為何?”顧淼一時(shí)想不明白,高宴為何真要娶她?

    誠然,高恭最初讓高宴娶她,是為結(jié)盟。眼下,顧闖雖取了康安,但潼南仍有孔聚,北面突蘭之外還有北項(xiàng),強(qiáng)敵環(huán)伺,為了鞏固結(jié)盟,聯(lián)姻是上選。

    可是高宴真能任憑高恭擺布,難道高宴也想做皇帝?

    顧淼不禁凝視他的臉,似笑非笑。

    不,高宴雖是湖陽“太子”,可是他太過喜怒無常,志不在此。

    那么,他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高宴低聲而笑,答道:“自是為了盈盈。”

    顧淼翻了一個(gè)白眼,一萬個(gè)不信。

    她垂眼望去,高宴的手掌還牢牢按住自己的手背,她連忙收回了手。

    高宴鳳目微閃,月色之下,真若脈脈含霜:“我今夜與你說的,盡是肺腑。如有半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

    顧淼神色不變,一言不發(fā)地審視著他。

    高宴似是忽地想起什么來,又開口道:“還有一事須提前告予盈盈,他日若真成了一對(duì)恩愛夫妻,盈盈便有兩個(gè)孩兒。”

    顧淼不由愕然地瞪大了眼。

    高宴似乎十分滿意于她的驚愕,緩聲又道:“她們是雙生子,一個(gè)喚作念恩,一個(gè)喚作念慈,今歲將滿三歲。”

    她自然曉得念恩與念慈。

    令顧淼大驚的是,高宴居然真地將她二人和盤托出,仿佛……仿佛真打定了主意要娶她一般。

    顧淼定了定神,道:“癡心妄想,你想娶顧盈盈便能娶么,高恭將軍便能讓你娶么?”

    父子之間早生了嫌隙,高橫死后,嫌隙愈深,他肯讓高宴娶顧闖的女兒么。

    顧淼不信。

    第48章 一葉障目

    “你沒有想過要娶顧家的女兒么?”二人對(duì)弈過后,高檀便告了辭,出門之前,謝昭華忽而問道。

    顧闖善戰(zhàn),欲定康安,與顧氏姻緣盟約,是眼下的上選。更何況,顧闖的女兒是獨(dú)女,是他的掌上明珠。

    高檀怔然須臾,搖頭答道:“從未。”

    他的確從來沒有想過要以姻親拉攏顧闖。非是不與高宴爭(zhēng)鋒,而是不屑。

    天下之爭(zhēng),倘若需要兒女情長(zhǎng)為盟,未免可笑。

    謝昭華見他神色,心中一跳,明白過來。他有此一問,怕是唐突了師兄,不覺赧顏,于是拱了拱手,“高公子勿怪。”他撓了撓頭,又說,“高公子往后定是欲尋一個(gè)真正的知心人,琴瑟和鳴,暮暮朝朝。”

    “無妨。”高檀卻只笑了笑,轉(zhuǎn)身而去。

    前院飲宴的喧囂已歇,風(fēng)清月朗夜,高檀放緩了腳步,心中不由想到,顧氏之女,在他的夢(mèng)中,是他的“皇后”,雖不知其中緣由,可他真娶了顧闖的女兒,而她卻對(duì)謝三說,她不想做皇后。夢(mèng)中的“高檀”狼狽至極,岳丈謀逆,發(fā)妻離心,姻緣盟約又如何。

    然而,此刻他依舊須與顧氏交好。

    高檀腦中忽而又浮現(xiàn)出了顧遠(yuǎn)的影子。他抿了抿唇,竭力揮去腦中莫名而起的念頭。

    琴瑟和鳴,恩愛夫妻,方是倫常。

    河縣一夜,如今回想起來,恍若幻夢(mèng)。入城以來,他有意無意地,疏遠(yuǎn)了顧遠(yuǎn)。

    高檀面色沉下,假以時(shí)日,他定能以禮自持,如常處之。

    腦中念頭浮浮沉沉,回到房中之后,高檀索性提筆,靜心寫字。康安已破,廉州五萬余眾悄然四散,肖旗領(lǐng)了一眾北上,高檀寫了幾行字,腦中復(fù)又想起了燭山顧盈盈,便落筆令肖旗往燭山泊一探究竟。

    夢(mèng)中無盈盈,唯有顧淼。

    高檀不知不覺,在紙上落下了“顧淼”二字。

    他取過燭臺(tái),本打算裁掉這一行字,不料,燭臺(tái)燃得久了,幾顆燭淚順勢(shì)滴落到了紙上。

    其中一顆恰好覆在“淼”字之上,掩藏了其中一個(gè)“水”字。

    高檀心弦一顫,三水為淼。

    鄴城雖無顧淼,卻有顧三水。

    顧遠(yuǎn)。

    高檀愕然片刻,手中一松,筆尖落到紙上,頃刻暈染出一大片烏黑的墨跡,將顧淼二字全然抹去。

    高檀緩緩眨了眨眼,心中驚濤駭浪漸漸平息。他就著近火,將信紙燒成了灰,不免自嘲地低沉一笑。

    三水這個(gè)名字本就古怪,一葉障目,他何其可笑。他委實(shí)太過在意顧遠(yuǎn),反而拘泥不悟。

    刻意壓抑,自疑自棄,卻從來未想過,三水為淼,她是顧淼,是顧闖的女兒。

    倘若怪夢(mèng)為真,顧遠(yuǎn)便是顧淼。

    高檀放下了手中燭臺(tái),一時(shí)心緒如麻。他索性推開軒窗,任由冰涼夜風(fēng)卷了進(jìn)來。

    高檀的腦中清明了幾分,細(xì)細(xì)一想,若真是如此,顧遠(yuǎn)執(zhí)意要領(lǐng)高嬛出走,倒是有跡可循。

    高嬛興許無意曉得了她的身份,她的把柄便在高嬛手中。

    顧遠(yuǎn)在軍中多時(shí),莫非一直女扮男裝?高檀一怔,赫然想起了他曾在竹舍見過的那一條白綾。

    一股莫名的熱意,緩緩升騰。

    他低聲一笑,一葉障目,何其可笑。

    *

    窗外風(fēng)吹蕉葉,嘩嘩作響,天光漸明,高嬛一覺醒來,一邊眼皮就跳得厲害。

    她是前日,才隨順安來的軍士,一并進(jìn)了康安城。先前戰(zhàn)時(shí),她猶在順安,依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顧將軍便要將大營遷往康安。

    她自不愿獨(dú)自留在順安城,于是來了康安找尋顧遠(yuǎn)。

    只是戰(zhàn)事初定,城中依舊亂糟糟,加之,昨日,道郡謝先生來了,處所又鬧了大半宿。

    高嬛一整夜睡得不踏實(shí),早起梳洗過后,索性出門去找顧遠(yuǎn)。

    她將走到半路,卻見高檀迎面而來。

    高嬛腳下一頓,“高……”又轉(zhuǎn)而改口喚道,“二哥哥。”

    高檀今日披了銀甲,冠發(fā)高豎,看模樣似乎是要出門。

    面龐由銀光一映,他的眉目愈顯凌厲,高嬛越發(fā)怵他,上一回他雖救了顧遠(yuǎn),可也著實(shí)嚇了她一跳。

    高檀緩步而來,停在身前,高嬛不由垂下了眼,耳邊只聽:“嬛妹何時(shí)入得城?”他的語調(diào)卻是難得的溫和。

    “前日。”高嬛老老實(shí)實(shí)答道。

    高檀微微頷首,又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高嬛一驚,猶豫片刻,只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高檀領(lǐng)著她出了府苑。

    康安長(zhǎng)街似乎比昨日熱鬧了一些。

    二人并肩行了半刻,高檀一直默不作聲,高嬛終是沉不住氣地問道:“你要同我說什么?”

    高檀側(cè)目望來,一雙鳳目黑沉沉,輕聲說道:“當(dāng)夜顧遠(yuǎn)被困河縣,身中柔骨散,她求你幫她,我該讓你幫她。當(dāng)夜是我疏忽,嬛妹莫怪才是。”說著,他竟朝她拱了拱手。

    高嬛萬萬沒料到高檀要說的竟是這件事。

    她連忙搖頭道:“情勢(shì)危急,你救了顧遠(yuǎn),我又有何怪罪。”

    高檀露出個(gè)如釋重負(fù)的笑容。

    高嬛看得一呆,卻見他忽而又嘆了一口氣,眉心漸漸蹙攏,如罩陰云。

    她不解道:“怎么了?”

    高檀聲音低沉:“柔骨散之毒不易解,彼時(shí)顧遠(yuǎn)在涼水中浸泡多時(shí),因而……”他突地頓住了話音,臉色似是一變。

    高嬛自然不曉得柔骨散是個(gè)什么東西,可一聽到什么涼水浸泡,又見高檀臉色一變,腦中登時(shí)警鈴大作,顧遠(yuǎn)泡了涼水?

    她……高檀曉得了?

    眼見高嬛的臉色瞬息而變,高檀心若明鏡,他緩緩地婆娑過指上扳指,壓下胸中暗流涌動(dòng)。

    高嬛眨了眨眼,問道:“因而……因而什么?”

    高檀垂下眼簾,故作嘆息道:“因而……嬛妹可要好好守住這個(gè)秘密啊。”

    他果然曉得了!為了救顧遠(yuǎn),高檀也是不得已。

    高嬛心中驚駭不已,可驚駭之下,不由地又有些如釋重負(fù)。

    顧遠(yuǎn)是女兒身,這個(gè)秘密,她獨(dú)獨(dú)背得也實(shí)在太久了。

    高嬛點(diǎn)了點(diǎn)頭,胸有成竹般答道:“我自然曉得其中利害。”

    *

    午時(shí)至,晴空驟然飄來幾朵烏云。

    顧淼背著長(zhǎng)弓,在營中跑馬操練,一邊跑馬,一邊想昨夜高宴的話。

    原先的“金蟬脫殼”恐怕已經(jīng)不能成形了,倘若“顧盈盈”真如從前計(jì)劃一般,香消玉殞或者半路暴斃,高宴看來,定不會(huì)聽之任之,說不定還會(huì)當(dāng)面戳穿她的身份。

    順安是婚約換來的,高恭定然也不會(huì)善罷甘休。

    顧淼煩躁地一夾馬腹,腳下的雁過千山立刻飛奔了起來。

    她取下背后長(zhǎng)弓,抽出鞍側(cè)羽箭,對(duì)準(zhǔn)遠(yuǎn)處靶臺(tái),將要放箭之時(shí),卻見前路忽而轉(zhuǎn)出了一人一馬。

    顧淼頓時(shí)收了弓箭,定睛一看,來人卻是高檀。

    細(xì)說起來,自來了康安城,她仿佛還沒見過高檀幾回。

    “遠(yuǎn)弟。”他淺笑道。

    顧淼勒住了馬,高檀打馬而來。

    行到身前,他勒馬而停,一雙眼睛牢牢地盯著她。

    今日的高檀看上去仿佛有些不一樣,可她又無法說清究竟是哪一處不一樣。

    他的視線停留在她的臉上,卻說:“高恭人馬已在城外,料想再過半個(gè)時(shí)辰,便要進(jìn)城了。”

    顧淼一驚,高恭來得這樣快。

    “是將軍令你來傳話?”

    高檀頷首道:“正是。”

    顧淼聽罷,再顧不得跑馬,連忙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高檀隨之一甩空鞭,打馬而上,行在她的馬側(cè),視線略過她的脖頸,只見她的袍領(lǐng)蓋住了大半頸項(xiàng)。

    從前毫無察覺,如今再一細(xì)查,全是蛛絲馬跡。

    她的眉弓如月,側(cè)臉英氣,卻是秀麗。她的雙肩,即便覆甲,亦比尋常軍士清瘦。

    高檀不禁失笑,他到底為何從前會(huì)覺得顧遠(yuǎn)是男兒?

    顧淼耳畔恍惚聽到一聲笑聲,扭頭一看,卻見高檀面色如常。

    難道聽錯(cuò)了?

    她轉(zhuǎn)回了眼,城門已在前面。

    然而,她沒有見到顧闖,城門下立著的人是齊良。

    “齊大人。”顧淼翻身下馬。

    齊良頷首,道:“高恭馬上便來,你隨我一道迎他入城?”

    顧淼問道:“可知他帶了多少人馬來?”

    齊良搖了搖頭:“城外尚有四萬人,此番高恭前來,似乎是輕騎先行,其后有無援兵,并不知曉。”因?yàn)榱蒈娛拢櫴贤涎赝镜捏A站與探子都在廉州,高恭自湖陽而下,他們知道消息時(shí),高恭已到了康安城外。

    顧淼蹙眉,低應(yīng)了一聲。

    齊良抬眼卻見高檀也下了馬,立在顧淼身側(cè)。

    他沉吟片刻,問道:“大公子,人在何處?”

    高檀笑答:“大公子尚在養(yǎng)傷,今日不便出城相迎。”

    話音將落,遠(yuǎn)處傳來了疾馳的馬蹄聲,城門之下眾人緘默不語,靜待來人。

    過了數(shù)息,顧淼只見高恭一身鎧甲,騎在馬上,疾行至城門之下,一勒韁繩,卻未下馬,只哈哈大笑道:“諸位大喜啊。”

    顧淼眉心一跳,目光落到了他的馬鞍兩側(cè),鞍上赫然一左一右地掛著兩只黑頸白雁。

    白雁似乎將死,腹上箭頭處尚還滴落一顆又一顆血珠。

    第49章 觀雨

    顧淼望著雙雁,臉色難看,又見高恭拎著白雁入殿,血跡順著他的步伐,蜿蜒流了一地。

    廳中坐著的顧闖見到兩只死雁,目露兇光,唇角勉強(qiáng)扯出一個(gè)笑模樣,起身拱手道:“高將軍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

    高恭大笑了一聲:“顧將軍實(shí)在客氣,你我本就是一家人,何須如此客氣。”說著,他沖著隨扈頷首,那隨扈連忙接過了他手中的死雁,緊隨其后。

    何來一家人?

    顧闖眉梢一挑,耳邊果聽高恭又道:“先前顧將軍便說,翻年以后,便為兩家的婚事行納采,問名之禮,我適才特意奉了雙雁而來,倒算是全了納采一禮。我看這康安城中人杰地靈,不如便將往后的親迎之禮設(shè)在康安,顧將軍意下如何?”

    顧淼立在一旁,聽得心中一跳。

    高恭原來真打了這般主意,親自跑來康安,并非一來便發(fā)難,而是重提舊事,說的是她和高宴的親事。

    顧淼立刻拿眼去瞧顧闖,只見他隨之而笑道:“高將軍奉來雙燕,原來是為此事。將軍一路風(fēng)塵仆仆而來,不如先好生歇息一陣,與高大公子見上一面,再做打算不遲。親事急不在一時(shí),需要從長(zhǎng)計(jì)議。”

    顧闖轉(zhuǎn)而令人奉了茶來,徐徐又道,“大公子在鄧鵬手上吃了大虧,高將軍還是先去探望他吧。且說,大公子養(yǎng)傷,尚須一段時(shí)日。”

    高恭聽得心中冷笑連連,顧闖是在搪塞他,他一清二楚。若不是康安已取,他也不必如此著急。未免夜長(zhǎng)夢(mèng)多,盟約還需早日定下。

    他必定要找個(gè)由頭來到康安,此時(shí)硬碰硬占不了便宜,潼南孔聚還在,他們此時(shí)若是亂了,豈不是讓姓孔的趁虛而入?

    自亂陣腳最不可取。

    高恭因而一笑:“將軍所言極是,此事自然不能倉促成事。六禮之中,自要先行問名,納吉二禮。令嬡的姓名與生辰八字,我亦須令人去高氏宗廟卜卦問名,占卜吉兇。若為吉卦,我也好早做準(zhǔn)備,將吉禮贈(zèng)予令嬡。我許你的順安城自然在內(nèi)。旁的禮金聘金照例一樣,也不會(huì)少。”高恭說的言之鑿鑿,仿佛勢(shì)在必得。

    顧闖朗聲而笑,擺了擺手:“不急,不急。”又順勢(shì)將茶碗推到了他的手邊,話鋒一轉(zhuǎn),卻問起了城外大營諸事。

    廳中便有屬下一一來報(bào)。

    直到日暮過后,眾人方才散去。

    高恭自去查看高宴的傷勢(shì),而顧淼被顧闖留了下來。

    父女二人徑自走到了院后的書房。顧闖令人看守院落,又合上門扉,回身笑問顧淼:“盈盈是不是該出發(fā)了?“

    “顧盈盈”要從燭山來康安了,這是原本的金蟬脫殼之計(jì)。

    顧淼苦笑一聲,低聲說:“阿爹,他曉得我是‘顧盈盈’,高宴曉得我是女兒身。”

    “什么!”顧闖不由大驚道,臉上白了一白,“他是如何知曉的!”

    他驚疑不定地望著顧淼,要是……要是……

    “我提刀去宰了他!”

    顧淼頓時(shí)哭笑不得,忙將河縣一夜的事情匆匆說了。

    顧闖聽罷,面色稍霽,冷哼一聲道:“沒想到他還有幾分眼色。只是,眼下此事便不好辦了。”他頓了一頓,“你是說高宴,他真想娶你?”

    “真真假假不知道,但倘若‘顧盈盈’若真死了,高宴肯定不會(huì)善罷甘休。”

    顧闖面上一怔,負(fù)手來回踱了兩步,忽問:“你愿意嫁給高宴么?”

    顧淼驚訝地瞪大了眼:“自然不愿意。先前不是說,此乃權(quán)宜之計(jì),緩兵之計(jì),為何阿爹又要這樣問?”

    他改主意了么?覺得姻緣盟約是上策?

    顧淼不禁想到,從前顧闖百般阻撓她嫁給高檀,眼下?lián)Q做高宴,他便改了主意?

    顧闖見到顧淼的臉色,心虛了片刻,笑道:“當(dāng)然是權(quán)宜之計(jì)。”

    顧淼咽下高宴假鴛鴦的話沒說,抱拳道:“將軍若無別事,我便先告退了。”

    顧闖心知顧淼此刻定然惱了,于是賠笑說:“你先自去歇息,改日再議。”

    顧淼出了書房,不由地皺緊了眉,顧闖說的是“改日再議”,而非“就此作罷”。

    金蟬脫殼是齊良之計(jì),阿爹先前只是順?biāo)浦郏袼m在拖延高恭,得知高宴識(shí)破了她的女兒身,他的態(tài)度倒是模棱兩可了起來。

    顧淼蹙眉,她必然要想辦法,徹底打消顧闖的念頭才行。

    聯(lián)姻盟約,本來亦無大用。

    顧盈盈本也是子虛烏有。

    高檀猜測(cè),這是顧氏搪塞高恭的緩兵之計(jì),“顧盈盈”興許到不了康安。

    然而,高檀心中仍有疑慮,高恭既然親來了康安,此事真能如此順利么。

    恰在此時(shí),遠(yuǎn)處游廊的燈火搖晃,身側(cè)的仆從提醒道:“高公子,將軍回來了。”

    高檀斂了神色,等了片刻,高恭走到面前,鎧甲已除,白袍系帶,袍上拂來一股藥味。

    他將才去探望了養(yǎng)傷的高宴。

    “拜見將軍。”

    高恭神色冷淡道:“你久等了。“

    隨從來報(bào),高檀已在此處等待他多時(shí)。

    高恭推門:“你隨我進(jìn)來吧。”

    進(jìn)門后,他立在燈下細(xì)觀高檀,一段時(shí)日不見,他的氣質(zhì)愈發(fā)沉郁,發(fā)頂黑冠高豎,眉眼之間隱有兀傲,恍惚之間,他幾乎有些想不起來從前高檀初到湖陽的模樣。

    “聽聞你在軍中屢立戰(zhàn)功,深得顧將軍信重。”

    涼危與突蘭,便是高檀不提,他也有耳聞,更何況,顧闖令人難渡關(guān)河,高檀身在其中,高恭好似嘆息道,“我有時(shí)亦想,我是不是從前小瞧你了,不該許你前去鄴城。你欲建功,湖陽未必不能成全你。”

    高檀拱手道:“將軍大恩,高檀不敢忘。”

    高恭臉色稍緩,他將高檀自榔榆鄉(xiāng)野接回湖陽,彼時(shí)意在敲打居氏,高橫如今身死,居棠猶不甘心。

    他嘆道:“前些時(shí)日,你在湖陽吃了苦頭,我也實(shí)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yàn)楦邫M,他鞭笞了高檀。

    “我自然曉得將軍難處。”

    高恭唇角微揚(yáng),問:“你特意今夜來尋我,并非閑話家常吧?”

    話音落下,銅盞燈芯爆出一聲脆響。

    高檀幾乎立刻下了決斷:“與顧氏以姻約為盟,將軍屬意大公子,可曾考慮過旁人?”

    高恭先是一愣,繼而眉心緊鎖,他抬眼直視高檀,只見他眉目舒展,可神情蕭肅,絕無調(diào)笑之意。

    “你……”

    高檀想娶顧闖的女兒。

    荒唐!

    高恭的確曾經(jīng)想過以旁人取代高宴娶顧氏,湖陽城中亦非無人。

    可是,高檀……他憑什么要娶顧家的女兒。

    高恭朝前一步,走到高檀身前。此時(shí)此刻,他方才驚覺,他需要微微仰視,才能看清高檀的樣貌。

    高恭退后半步,沉聲道:“你欲與高宴爭(zhēng)鋒?”

    高檀卻緩緩地?fù)u了搖頭:“非是爭(zhēng)鋒,而是我與顧氏相處日久……我愿娶顧氏之女。”

    高恭瞇了瞇眼,雖然聽出了高檀話中幾分兒女情長(zhǎng),可是高檀絕非為了風(fēng)花雪月,便要一意孤行。與顧氏聯(lián)姻,如虎添翼,婚約一事,豈能如此草率,更何況顧闖本就百般搪塞。

    高恭輕振袍袖,道:“你的意思我曉得了,夜已深了,你便先回吧。”

    籠罩了半夜的陰云落下雨來。

    高檀步下臺(tái)階,聽到身側(cè)傳來熟悉的噼啪聲響。

    他扭頭望去,只見雨打蕉葉,圓潤(rùn)的水珠自寬大的蕉葉墜落。

    康安已是南境。

    陰雨一連下了數(shù)日,湖陽城中,小雨淅淅瀝瀝。

    劉蟬輾轉(zhuǎn)反側(cè),高恭已去康安多日,與顧闖議親,可顧闖什么出身,他不過是個(gè)土匪,而他的女兒一直養(yǎng)在燭山泊的寨子里,又能是個(gè)什么樣貌,什么品性。

    劉蟬一想到高宴要娶顧闖的女兒,便覺氣悶。

    康城城中,不缺朱門氏族,她聽說就連道郡謝朗,此時(shí)亦在城中,謝氏女郎才能算得上是宴兒的良配。

    “夫人,要傳膳了么?”一旁的侍婢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臉色,輕聲問道。

    劉蟬心緒不寧,絲毫沒有胃口,只道:“不必傳了。”

    侍婢頷首,又問:“夫人可要用些羹湯么?”頓了頓,為難道,“若是夫人什么也不吃,待到將軍歸來,定要怪罪奴婢。”

    劉蟬蹙緊了眉,不耐地?fù)P了揚(yáng)手,道:“都退下吧。”

    侍婢臉色一僵,卻也只得無聲退去。

    案上香爐裊裊生煙,劉蟬聞到熟悉的檀香,躺在貴妃椅上,慢慢合上了眼。

    直到一道匆忙的腳步聲響起,她睜開眼睛,看到一個(gè)隨從跌跌撞撞地進(jìn)到屋中。

    “慌什么?”待到她看清來人的臉,劉蟬連忙起身,大驚失色道,“怎么是你,可是雀門巷出了什么差錯(cuò)?她們?nèi)四兀俊?br />
    來人四肢腹地,渾身抖個(gè)不停,埋低頭道:“夫人恕罪,恕罪!二位小姐……小姐不見了!”

    劉蟬身形一晃,臉孔煞白:“何時(shí)不見的?如何不見了?”

    “小的一早醒來,見未落雨,便侍奉二位小姐在庭院嬉戲,后來忽然落了雨,小姐們見著雨滴落到湖上,只覺驚奇,不肯回去,小的便將小姐引到水榭,容她們觀雨,誰曾想只是去提點(diǎn)心的功夫,二位小姐便不見了!”

    第50章 無辜

    夕陽的白金光芒將欲墜地,顧淼對(duì)著靶臺(tái),迎著光已經(jīng)看不清靶上的紅心了。

    她于是收起了長(zhǎng)弓,打算自大營折返,一旁的高檀見狀,便也隨之收了弓弦。

    這幾日,顧闖與高恭二人卯著勁地巡營。

    康安城外的駐軍雖壁壘分明地駐在草坡的東西兩側(cè),可是靶場(chǎng)與操練的地界皆在兩座大營之間。因?yàn)檠矤I,這幾日的操練十分漫長(zhǎng)。

    顧淼眇了一眼同在靶場(chǎng)的高檀,自從高恭來了康安,高氏父子之間并沒有如她預(yù)料一般的劍拔弩張,高恭對(duì)待高檀的態(tài)度,甚至說得上是和善,而高宴這幾日,一直稱病不出。

    顧淼一邊想,一邊去牽馬,靶場(chǎng)散去的軍士不少,大多轉(zhuǎn)身回營。顧淼翻身上馬之后,見高檀打馬在側(cè)。

    他們住在城中府邸,這幾日時(shí)常“同路”。

    顧淼雖覺別扭,可高檀先前救過她的性命,她無法像從前一般拉下臉,對(duì)他冷言冷語,再說,大部分時(shí)候,高檀也不多話,只是沉默地打馬而行。

    縱然馬蹄疾馳,康安城中如今漸有車馬,從大營回到城中亦須一時(shí)半刻。

    回到府邸,顧淼見高恭的隨扈等在門外,高檀勒馬停下,而顧淼徑自去了馬廄。

    頭頂日光黯淡了些。顧淼取了干草,喂雁過千山。

    顧淼將走出馬廄時(shí),外面漆黑一片,耳畔仿佛忽然聽到一縷疾風(fēng)刮過。

    她本能地偏頭一閃,冰涼的薄刃擦過她腦后的紅絲發(fā)帶。顧淼直覺臉側(cè)銀光一閃,忙抽出腰間匕首,往身側(cè)一擋,叮一聲脆響過后,她隨之一步,踏出了馬廄的檐下,木桿上飄搖的燈籠照亮了來人的臉龐。

    高宴。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淺笑,持劍而上,問:“她們?nèi)四兀俊?br />
    顧淼見招拆招,“誰?”問過以后,她回過神來,“你說念恩與念慈?”

    高宴目光愈發(fā)陰沉,劍勢(shì)更加凌厲。

    “我如何知道她們?cè)诤翁帲俊彼@詫道,“她們不見了?”

    顧淼捏緊匕首,閃身一側(cè),耳邊聽他冷笑一聲,一劍橫掃而來。

    顧淼正欲退后,一柄長(zhǎng)劍從一側(cè)而來,撥開了高宴的長(zhǎng)劍。

    “高檀。”高宴鳳目微瞇。

    高檀道:“在此切磋劍術(shù),想來大公子傷勢(shì)已愈。”

    顧淼收起匕首,道:“并非是我,大公子猜錯(cuò)了。”

    誠然,她的確讓趙若虛又往湖陽折返,不過短短數(shù)日,就算趙若虛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到達(dá)湖陽,更莫提還能捉去念恩與念慈。

    高宴視線一轉(zhuǎn),轉(zhuǎn)而投向高檀:“是你?”

    高檀來時(shí),聽到了二人先前的對(duì)話,高宴顯是關(guān)心則亂,雙生子下落不明,竟然懷疑顧遠(yuǎn)。

    轉(zhuǎn)念一想,心中不由驚詫,顧遠(yuǎn)竟知曉雙生子的存在。

    高檀冷聲道:“大公子病急亂投醫(yī),與其試探我二人,不如速回湖陽。”

    雙劍遽然相撞,發(fā)出一聲大響,高宴皺了皺眉,收劍而立。

    昏暗燭光下,他深深看了一眼顧淼,不發(fā)一言地轉(zhuǎn)身離去。

    雙生子忽而下落不明,高宴懷疑她,自也無可厚非,他前些日子才向她袒露隱情不久,如今人便丟了。

    她要是高宴,也會(huì)懷疑她。只是高宴大概不知,念恩念慈養(yǎng)在宮里多年,是她看著長(zhǎng)大的孩子,她與她們感情深厚,哪怕不愿被他脅迫,不想和他聯(lián)姻,也不會(huì)牽涉二人。

    誰會(huì)擄走了她們?

    顧淼定了定神,側(cè)目卻見高檀收了長(zhǎng)劍,也在仔細(xì)打量她的神情。

    顧淼拱了拱手,聊作謝意,抬腳正要走,卻聽高檀問道:“遠(yuǎn)弟何以知曉此事?”

    “自是大公子告訴我的。”

    高檀心中一沉,高宴自露其短,是信任顧遠(yuǎn)?抑或是……他曉得顧遠(yuǎn)的女兒身。

    高宴真心想娶她。

    然而,此時(shí)此刻,高宴無暇顧及婚約一事了。

    高宴當(dāng)晚便離開了康安。

    *

    隔日,顧淼思來想去,全無頭緒,前世,念恩念慈被劉蟬養(yǎng)在湖陽,向來小心翼翼,關(guān)愛有加,進(jìn)宮之前,二人都未經(jīng)過任何風(fēng)浪。

    她不記得有什么人曾去湖陽綁架過二人。

    她一路走,一路思索,待走近顧闖書房門外時(shí),卻見一個(gè)人影從門內(nèi)出來,疾步轉(zhuǎn)過廊廡拐角,腳步匆忙,似乎唯恐被他人發(fā)現(xiàn)。

    顧淼認(rèn)得他,他是柳懷仲,是高宴的門客,謀臣。

    他為何在此處?

    先前柳懷仲假意投誠鄧鵬,令高宴被擒,其實(shí)暗中聯(lián)絡(luò)城中部署與高檀一道安置火爆連環(huán),是以城破之后,他一直留在康安城中。

    為何他要來見阿爹?

    顧淼心頭一跳,腦中隱隱約約有了個(gè)大膽的猜測(cè)。

    顧闖在書房里見到她時(shí),神色如常道:“今日你去城外大營一趟,同高恭的人一并清點(diǎn)鄧鵬大軍繳下的兵器,戰(zhàn)馬已入了冊(cè),今日多是鐵戟長(zhǎng)刀一類易于運(yùn)送的兵器。”

    顧淼頷首,開門見山問道:“先前我在門口,見到的那個(gè)人是柳懷仲么?”

    顧闖臉上似是一驚,卻是笑道:“我尋他來,是問一問大公子之事,他昨夜走得甚為匆忙。我便特意尋人來問問他為何走了?”

    顧淼仔細(xì)打量過顧闖的神色,他雖然面上說得坦坦蕩蕩,可是左手小指輕輕的摸索過他腰上系帶,這是顧闖撒謊時(shí)一貫的小動(dòng)作。

    她不由心中一沉,語調(diào)低沉說:“柳懷仲先前便來見過將軍么?將軍是問大公子一事,可是大公子作昨夜之所以倉促離去,將軍是不是早就曉得了其中緣由?”

    “此話何意?”顧闖的眉頭皺了起來。

    顧淼朝前邁了一步,立在他身前,冷了語調(diào):“阿爹不說,若我此時(shí)去問柳懷仲,你猜他會(huì)不會(huì)說?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難道還不是任人拿捏?”她頓了頓,問,“阿爹,是不是做了虧心事,因而不敢說?”

    顧闖臉色一變:“什么虧心事,你休要激我!”

    顧淼冷笑一聲:“柳懷仲先前告訴阿爹的什么,是高大公子的把柄,軟肋?”

    顧闖臉上露出幾分驚愕,脫口而出道:“你也曉得?你如何曉得?”

    顧淼深吸一口氣,問道:“你把她們藏到哪里去了?”

    話已至此,顧闖心知已無隱藏的可能,索性大方承認(rèn)道:“柳懷仲將此事供來,非是背主,而是極力促成這門婚事。那兩個(gè)孩兒來得不光彩,不磊落。高恭不是個(gè)東西,還想敷衍隱瞞此事,欺我們不知,待到塵埃落定,才來說道。不如早些剔除這膿包,彼此坦誠,高恭也該老實(shí)承認(rèn),這門親事,他是高攀。”

    顧淼聽得不由生怒:“她們還是孩童。稚子無辜,為何要將她們牽涉其中!”

    “她們?nèi)四兀俊?br />
    “人在順安。”顧闖無奈答道。

    *

    午后,豆大的雨點(diǎn)又落了下來。康安城上空依舊陰云密布。

    謝朗不再暫居城中的鄧氏舊宅,而是搬進(jìn)了城中的陶氏宅院。

    陶氏亦是朱門貴戶,謝陶兩姓結(jié)親無數(shù),與其與顧闖,高恭同居一座屋檐下,謝朗在陶宅自然更為自在。

    康安城中求見謝朗的人絡(luò)繹不絕,半是因?yàn)橹x氏久居道郡,謝朗深居簡(jiǎn)出,久不得見,半是因?yàn)猷圌i被囚,高恭與顧闖此刻皆在城中。康安的景況不佳,往后也未可預(yù)料。

    謝朗卻閉門謝客,陶宅由仆從層層把守,宛如鐵桶。

    高檀進(jìn)到陶宅之時(shí),夜幕低垂,院中的白紙廊燈只點(diǎn)了數(shù)盞,四周鴉雀無聲,陶宅中慣常的雅樂絲竹聲,早已停歇。

    謝朗在與謝昭華亭中對(duì)弈,落子聲斷斷續(xù)續(xù)。

    高檀止步亭前,拜道:“拜見先生。”

    謝昭華見到高檀,眼中一亮:“高公子來了。”而他對(duì)面的謝朗則慢悠悠地落下一子后,方才笑道:“數(shù)日不見,公子別來無恙。”

    他該早些來見謝朗。

    高檀臉上露出個(gè)淺笑:“先生移居陶宅,將軍甚是掛心,特意遣在下,拜見先生。”

    謝朗仿佛渾不在意地抖了抖寬袖,拂開縈繞紙燈的飛蟲,問:“鄧鵬死了么?”

    “死了。”

    謝朗抬手扣上了棋盒的玉蓋。

    此一棋局終了。

    謝昭華不由一愣,抬眼卻見謝朗平靜無波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抹厲色。

    “你行事太過魯莽,此一局,你知錯(cuò)了么?”

    亭中燭火微明,燈芯尚在,高檀耳邊聽到飛蟲頑固地?fù)潋v聲響,脆弱的昆翅撞到紙上,發(fā)出沙沙碎響。

    “弟子知錯(cuò)。”

    廉州五萬順教露于人前是魯莽,教眾并無歸心是魯莽,匆忙四散是魯莽,而縱容妄殺凌下是錯(cuò),將酷治與奸邪推舉臺(tái)前也是錯(cuò)。

    “你的錯(cuò)處始于何處?”謝朗又問。

    “始于廉州。”

    謝朗卻緩緩地?fù)u了搖頭:“你在河唐二縣便是錯(cu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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