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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因果

    夜色猶長。

    高檀臨窗而立,窺見窗外陰影一閃,不過轉眼,肖旗便已進得屋中。

    高檀回頭見他拱手道:“某已收拾停當,這便要走了,萬望公子保重!

    高檀頷首,輕聲倒:“待你到了順安城,先尋落腳處,我到順安之后再傳信于你。”

    肖旗雖不知高檀何時會到順安,可公子似乎十分篤定,顧氏一定會去順安,而公子亦打算往順安城去。

    “公子不怕順安一事就此作罷?”

    高檀搖搖頭。

    柳懷季如今認下了護衛不力的死罪,不知高宴會不會保他。若是柳懷季死了,柳懷仲與他生了嫌隙,高宴必也不會留他。

    高恭心中已種下了懷疑,加之沉疴難去。

    高恭愈發老了,高宴需要顧氏。

    見狀,肖旗不再多言,又是一揖之后,方才轉身離去。

    匆忙的腳步聲踏過游廊,提燈的侍女,緊追著劉蟬的腳步:“夫人,小心腳下!

    劉蟬趕到樓閣之外,果然聽見閣中傳來了刺耳的鞭聲。

    樓閣外的護衛見到她,躬身道:“見過夫人!

    劉蟬臉色煞白,伸手便要推門,卻被侍衛攔下:“夫人且慢,將軍尚在大公子閣中。”

    劉蟬后退一步,立在門外揚聲喚道:“將軍,劉蟬求見。”

    鞭聲稍頓,卻無人聲。

    她又道:“將軍,劉蟬求見。”

    劉蟬等了數息,方聽門中傳來高恭的聲音:“進來!

    她如釋重負地暗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推開門,只見高宴依舊跪在地上,木槿色的襕衫背后已透出斑駁紅印。

    她連忙跪倒在地:“將軍息怒,眼下罰也罰了,還是令他回屋思過,好生思量治下不嚴的錯處,往后又該如何管束!

    高恭冷哼一聲,目光定定望了劉蟬一眼,扔下手中長鞭,拂袖而去。

    劉蟬起身要去扶高宴,卻被他避過。

    他的發冠散了開來,脖側猶有血痕,可是眉目疏淡,面無表情地對她道:“夜深了,夫人早些回去歇息罷!

    劉蟬怔怔瞧他一眼,張了張嘴,嘴邊勸慰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她只得扭頭往高恭離去的方向瞥去,高恭的身影已經遠了些,她低聲急道:“記得令人請郎中來瞧瞧。”說罷,她再不停留,提著襦裙朝高恭的方向追去。

    她追著高恭,徑直追到了前院書房。

    高恭余怒未消,將木架上擺著的纏枝玉瓶一連摔了好幾個,通通摔得粉碎。

    劉蟬揮手屏退了屋中的仆從,柔聲道:“將軍息怒,怒火傷身。”

    高恭轉眼看她。

    劉蟬迎著他的視線,朝前數步,親昵地挽過他的手臂,引他到方椅上坐下,又抬手沏了一盞茶,遞到他手邊。

    高恭嘴角沉下,卻抬手飲了一口茶。

    劉蟬心中略松,臉上露出一點淺笑,緩緩道:“將軍難道真疑了宴兒,他與高橫從小一道長大,情誼自是深厚,將軍莫要聽信了外人的挑撥,壞了自家情分!

    言下之意,顧闖是外人,姓高的才是一家人。

    劉蟬眨了眨眼,手掌輕撫過高恭的手背:“柳懷季護不了主,殺了便是,居棠要人償命,那個姓柳的,賠給她便是。當日護送高橫的所有人,都可以賠給她。”

    高恭抬眼,見她劉蟬面貌如舊,眸含秋水,依然明艷端莊。

    他抬手挽了她鬢角的細發,嘆息道:“我自不疑他!

    劉蟬頷首,輕輕握住了落在她頰邊的手掌:“宴兒這回也吃了苦,得了教訓,不是么?你大人有大量,且饒過他這一回吧!

    她的一雙眼目不轉睛地把他望著。

    她的眼睛里,是他的模樣。

    高恭卻霍然掙脫了她的手,他的臉色漲紅,揮袖掃落了桌上的茶盞。

    耳邊嘩啦一聲大響,劉蟬驚了一驚,又聽他厲聲問道:“且饒過他這一回?”

    高恭大笑一聲,橫眉道:“我還要饒過他幾回?他在蘭陽,就敢假傳我的軍令,令人將顧家的人從花州弄來,他還是什么事情做不出來?你總是這般護著他,他一日放肆過一日,眼里哪里還有我這個爹!”

    劉蟬心中一跳,萬沒料到高恭竟然舊事重提。高橫死在了花州,他雖說他不疑了,可是他明明就還惦念著花州,記著高宴在蘭陽的過錯。

    她腦中念頭急轉,正欲開口替高宴開脫,卻聽高恭冷聲問道:“若非為了高宴,你會來低聲下氣地求我么?”

    劉蟬一愣,心中緩緩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你每每求我,總是為了高宴,除了他,你可曾正眼瞧過我?”

    劉蟬只見高恭面色愈沉,一雙鷹眼牢牢地盯緊了她。

    “劉蟬,你對我予取予求,這些年來你要什么,我便予你什么。高宴亦然,但是,他是什么,你曉得么?外面的人都叫他湖陽的‘太子’,哈哈哈,荒唐可笑!亂世之中,大爭之世,何來‘太子’!”

    今夜的高恭,忽而提及此事。

    劉蟬大驚,他真疑了高宴。

    她于是起身,撲通跪倒在地:“不,將軍,宴兒絕無此心,將軍難道忘了?他幼時最愛隨你騎馬,掌弓……”

    “住口!”高恭打斷了她的話,居高臨下地睨她一眼,“劉蟬,你從來都沒把我當一回事么,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將軍!”

    夫君。

    話音入耳,劉蟬渾身一冷,渾身血液仿佛凝了一瞬。

    高恭的聲音漸低,可句句如刀:“這么多年了,你還在想著他,是么?在你心中,我從來都比不上他,是么?”

    是啊,你連他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劉蟬無聲地張了張嘴。

    沉疴纏身,噩夢復起,她原也以為自己早就遺忘了。

    可是高恭……

    今時今日,高恭竟然有臉,如此恬不知恥地前來質問她。

    面目何其可憎,令人何其作嘔。

    劉蟬抬眼定定看了他一眼,心里宛如盈滿了毒汁。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高恭為何還不去死?

    她的怨毒,忿忿,仇恨,都藏在她平靜的面容下。

    她暗暗地詛咒高恭,也詛咒自己。

    為何還不死?

    可惜,可惜她還不能死,她絕不能容忍,高宴往后白白葬送性命,也死在高恭手中。

    還有……對,還有念恩與念慈,興許也要隨之白白葬送性命。

    這本就是高恭的過錯,一切都是他種下的孽果。

    劉蟬閉了閉眼,暗暗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驚怒,緩緩問道:“夫君莫不是忘了?宴兒為何恨你?夫君難道忘了,是你把他送去蘭陽?他當時還未及冠,是你親手把他送去了蘭陽?”

    高恭似乎真忘了,聞言臉上一怔,繼而才想憶起了舊事,神情瞬息萬變,腳下不由得退了半步。

    他神色怔忡,“你……你們竟還介懷此事……”他著急欲辯,“我,我那是為了他好,須知煙花風月本就是男子所好……孰料……孰料……”

    劉蟬忽地起身,揚手刮了高恭一巴掌:“住口!”

    她的宴兒,明珠蒙垢。齷齪之人才能想出此等齷齪之事。

    她的宴兒被穢惡之人糟踐。

    便是人都死了,死有余辜。

    高恭毫無防備,被她打得身形一晃。

    劉蟬的力氣不大,可他感覺到臉頰上傳來劇痛,胸中一點愧疚之意卷土重來。

    孰能預料竟有難人作歹,趁機擄了高宴,借機下了藥。

    珠胎暗結,他本打算一并殺了了之。

    可是高宴卻臨時改了主意,將那兩個女嬰留了下來。

    高恭轉念又想,顧闖尚不知曉此事,湖陽城中知之亦甚少。

    庶女庶子本無什么,可如此不光彩,高恭打算能瞞幾時是幾時,等高宴娶了顧闖的女兒,待到米已成炊,再說不遲。

    高恭不禁長嘆一聲,慢慢坐回了方背椅,扶額道:“明日,明日我便令人殺了柳懷季,將他千刀萬剮!

    *

    赪霞旭日東升,凌遲柳懷季的軍令傳遍了湖陽城。

    柳懷仲慌忙入城求見高宴,辰時將至,他終于見到了高宴。

    高宴身上罩著一襲薄紫大氅,露出的脖頸處有數道鞭痕。

    柳懷仲心頭發顫,四肢伏地,以額扣拜:“求大公子救救吾弟!求將軍寬宥吾弟!”

    室中寂靜凄清,唯有鸚鵡偶爾振翅的聲響。

    柳懷仲趴在地上,等了好一陣,才聽到高宴懨懨的聲音:“懷仲,我救不了他啊。”

    柳懷仲聽得渾身一顫,抬起頭來,見高宴坐在椅上,神情冷淡,唇角竟還掛著若無似有的笑意。

    他根本不在乎柳懷季的性命。

    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性命。

    柳懷仲再度重重叩首,哀求道:“求大公子救救吾弟,念在懷季忠心不二,求公子救救他!

    懷季被帶走后,依舊一口咬定是強人害了高橫,護主不力。

    可是,明明……花州之事,是公子沖動。

    高橫人在花州時,業已病入膏肓,只需回到湖陽,等待油盡燈枯便是。

    可是公子卻偏偏殺了他。

    柳懷仲聲音發顫:“求公子念在我等忠心耿耿,救救他吧。”

    “懷仲,是在怨我?”

    柳懷仲一顆心跳得飛快:“不敢,在下不敢!

    他埋著頭,聽見高宴起了身,片刻過后,紫袍一角落進他的眼底。

    “懷仲,不若去尋上一方好棺,為他好好收尸吧!

    午時一至,便是行刑之時。

    顧淼身在竹舍,仿佛也能聽到遠處時而傳來的凄厲的嚎叫。

    湖陽,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高橫之死就此已算了結,顧闖又應下了婚約,只說小女尚且年幼,待到翻了年,再另行納采,問名之禮。

    他們留在湖陽,也是無用。

    顧闖下令,后日便要啟程,一行人先回鄴城,整飭一番后,他再帶兵南下順安城。

    顧淼整裝待發,然而,她卻找不到高嬛了。

    顧淼在府中尋了一圈,然而,似乎這兩日,無人見過高嬛。

    直到此時,顧淼才知高嬛的阿娘被居夫人關了幽禁,昨夜忽而發了急癥,人已是咽了氣。

    顧淼心中一驚,想要探個究竟,可頂著“顧遠”的身份,她也不能貿然闖進高家的后院。

    眼下找不到高嬛,她當然可以一走了之,只是既已成諾,她又如何一走了之。

    再者,高嬛曉得她的把柄。

    金蟬脫殼雖好,前提確是高家人真無人見過顧闖的女兒。

    顧淼思來想去,無論如何,她都得先找到高嬛再說。

    她剛出了竹舍院門,卻見高檀迎面走來。他并未戴冠,發頂斜插了一柄黑簪,身著白露襕衫,與慣愛鮮妍的高宴量相對照,他在高家,果真素淡得像個影子。

    顧淼見他拱手問道:“遠弟是要出門?”

    顧淼不答反問:“今日你可見過高嬛?若無不便,可否請你替我傳達一言,請她來竹舍見我!

    高檀唇角揚起淺笑:“嬛妹果真如此討你歡心?”

    第32章 三水

    顧淼觀他神色,不由問道:“你曉得她在何處?”

    她的焦急,不似作假。

    高檀嘴角沉下:“嬛妹,已不在城中!

    “她去了何處?”顧淼忙追問道。

    高檀不答,卻問:“兩日過后,你當真要帶她回鄴城?”

    高檀自然曉得他們后日便要走。

    他以柳懷季的畫像,換了顧闖點頭,他亦要離開湖陽,前往鄴城。

    顧淼深深一嘆,道:“檀兄,我既允諾了她,當然要想辦法帶她走!

    顧遠第二次喚他“檀兄”,竟然也是為了高嬛。

    想來上一回,在竹舍之時,高嬛定然亦在竹舍之中。

    高檀心中不悅更甚。

    他垂眸看眼前人,腦后的紅色發帶隨風飄散,晃來飄去,著實令人心煩,而顧遠的面上焦急,雙拳垂下,亦是緊握。

    他下意識地在撥弄他的獸骨扳指。

    此刻的顧遠真仿若心急如焚。

    既已成諾,便要萬水千山應諾么?

    為何?

    顧淼抬眼,只見高檀目光沉下,眉眼之間仿佛多了幾分銳利。

    她正欲再問,卻聽高檀忽問道:“當初,你為何要寄書予我?

    “什么?”顧淼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高檀緊抿薄唇,凝視著她。

    三水!

    顧淼旋即明白過來,高檀說的“寄書”,說的是“三水”!

    即便轉瞬即逝,高檀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慌亂。

    他低聲一笑:“一見君子,驚為天人,玉樹焚風,難道不是你?”

    他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的!

    顧淼背心發涼,可熱意直沖臉頰,年少無知,如今想來,當真羞憤難當。

    她強自鎮定地問:“你為何說是我?”

    高檀眉骨微揚,低聲道:“我見過小路的字跡,他說,他是照著你的字臨摹學寫字。”

    小路寫的字!

    顧淼萬萬沒料到,僅從小路那幾個字,他就能聯想到自己。

    她當然不能承認:“人有相似,字也有相仿,如何作得了數。”

    對,這個由實在太過牽強。

    高檀輕輕撥弄著他指上的扳指,緩了聲,徐徐道:“顧三水!

    顧三水。

    顧淼心中沉沉一墜,這個熟悉的稱呼幾乎令她呼吸驟停。

    高檀從前這么喚過她,不是眼前的“高檀”,而是她嫁的那個“高檀”。

    她激怒高檀的時候,高檀便會如此叫她,顧三水。

    高檀抬眼,只見眼前的顧遠臉色驟然發白。

    他蹙了蹙眉,不知為何剛才還苦苦狡辯的顧遠,忽而亂了陣腳。

    興許,他不該如此逼問他,如此為難他。

    他終歸年紀小,興許,只是一時被高嬛迷了心竅。

    高檀自省過后,斂了神色,正欲勸慰他幾句,卻見顧遠退后半步,抱拳作揖道:“望高公子恕罪,我彼時年幼無知,實在唐突了公子。”

    高檀眉心一跳,他并不想要顧遠的“賠禮”,要的不是他的歉意。

    耳邊卻聽顧遠自顧自又道:“從前,我委實荒唐,不讀詩書,興致來了,亂說一通!

    顧淼猶嫌不足,補充道:“其實,那樣的信箋,我也給旁人寫過,通通做不得數,顧公子,大人有大量,把它忘了吧!

    對,顧三水,只是湊巧罷了,只要眼前的高檀把此事忘了,再不重提。

    “誰?旁人是誰?”她卻聽高檀如此問道。

    顧淼一愣,抬眼卻見他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信口胡謅道:“好些人,譬如,齊大人,對,譬如齊大人,我也曾仰慕過齊大人,給他胡亂寄了書信!彼俦,“但從那以后,我曉得了書信不可冒名亂寫,便再也不胡寫了!

    顧淼說罷,卻聽高檀輕聲一笑:“原來如此!

    她不禁抬眼再次打量高檀。

    他的臉上浮現了隱約笑意,似乎真原諒了她曾經的“年少無知,童言無忌”。

    此事算是就此揭過。

    顧淼暗舒了一口氣,又問:“不知,檀兄可否告知高嬛,如今身在何處?”

    高檀又是一笑:“遠弟,可曉得高氏莊園在何處?”

    高家在湖陽城外有三處莊園,都是前朝達官貴族留下的府邸,高恭不常去,可夫人,妻妾們偶爾去最大的一處納涼,游玩。

    最小的那一處莊園,喚作“谷稻園”,高宴及冠時,高恭將谷稻園,賜給了他。

    此時此刻,高嬛便身在谷稻園中。

    *

    高嬛見了高宴當夜,她便被塞進了牛車,一路被人送來了莊園中。

    大哥哥雖然說可以救阿娘,可是要她交換。

    高嬛自覺無以交換,高宴金銀不缺,她還有什么能討他歡心,除了……

    除了……她曉得“顧遠”是個女郎。

    可是,即便“顧遠”是個女郎,大哥哥就算知道了,也無用啊。

    是以,高嬛當夜什么也沒說,只說自己要好好想一想,又大哭了一通,求高宴救救阿娘。

    高宴卻說,為避風頭,先將她送出府,再想辦法救阿娘。

    可是,自來了谷稻園,高嬛便后悔了。

    她身在園中,湖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一概不知。

    園中的護衛都和啞巴似的,問他們什么,他們都一個字不說。

    她自然不曉得阿娘如何了。

    過了幾日,她一邊焦心阿娘,一邊又想到了“顧遠”,她出來得匆忙,還來不及和她說。

    湖陽一定是要走的,阿娘雖然生了病,將養后也要走。不然不曉得居夫人何時又要發瘋,折磨阿娘。

    高嬛想派人回城去傳信,說她要回去,見阿娘,也給顧遠留信。

    然而,無人她。

    她試著往園外走,還沒走出花園,便被仆從“請”回了屋。

    高嬛這才意識到了不對。

    她得想辦法回去,見阿娘。

    是夜,高嬛準備再次嘗試逃跑。

    她記下了園中馬廄的位置。

    她雖然騎射不通,但她見過人策馬,只要能翻身上馬,拽住韁繩,還怕馬兒不能跑?

    高嬛假意要睡,躺在榻上,一直苦苦熬到了亥時三刻。

    等到窗外人聲寂寂,她才輕手輕腳地翻身而起,拉開了房門,往外走。

    許是夜深了,園子里靜得出奇。

    一陣夜風吹來,檐下的幾盞紅燈籠搖搖晃晃。

    燈影晃了一地。

    高嬛貓著腰,墊著腳,往馬廄走,轉過游廊拐角,面前忽然出現一道黑影。

    她嚇了一跳,抬頭一看,竟然是只惡鬼,青紅鬼面,獠牙陰森森,在紅色燈燭影下,著實可怖。

    “!”高嬛大叫了一聲,轉頭便要跑。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手掌是熱的!

    高嬛回頭,定睛再看,眼前赫然不是鬼,是人,他是個頭覆鬼面的人!

    那是青紅鬼面的儺面!

    “你是誰?是歹人?”

    蠢不可及。

    高檀耐心早已耗盡。

    他拖過高嬛,朝園外而去。

    高嬛見他往出府的方向去,好像也沒有殺她的打算。

    她疑道:“你是來救我的?”說罷,她猛地回神,大力拽住了他的袍袖,“別往,前面去,那里有護衛!”

    頭覆儺面之人卻沒有停下腳步,徑自往前院行去,高嬛壓根拉不住他,一時急得冒汗。

    然而,等他們穿過游廊,真正進了前院,高嬛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黑衣護衛,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她雙膝俱軟,顫聲問道:“他們……他們死了?”

    “沒有!

    在寂夜中,聞之冷澀。

    高嬛好像認得這個聲音。

    她猶不敢信:“是你!”

    賤奴!

    她收住口,改口道:“高檀!”

    高檀不再多言,一路領著高嬛疾步到了園外。

    門外停著兩匹高頭大馬。

    其中一只還噴了一個響鼻,嚇了高嬛一跳。

    高檀二話不說,翻身上馬。

    高嬛立在馬前,一時沒有動。

    青紅鬼面側目望來,高嬛見到儺面下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登時回過神來。

    雖然不曉得高檀為何要來救她,可是他不喜歡她,他絕不會來幫她上馬。

    高嬛一咬牙,手腳并用,狼狽地爬上了馬。

    她將將坐穩,馬兒便飛奔了起來。

    夜色惶惶,高嬛分不清東西南北。

    她張開嘴,迎著風,揚聲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里?是回湖陽么?我要去見阿娘!”

    高檀不她。

    這兩匹馬是千里良駒,腳程極快。

    高嬛只覺五臟六腑都被晃得上上下下。

    她貓了腰,白了臉,等了一會兒,不甘心地又問:“我們這是去哪里?”

    高檀扯下儺面,回首看她:“去鄴城。”

    他的聲音低沉,可她還是聽見了。

    “可是,我要先回去見阿娘!”

    高檀抿唇,沉默須臾,說:“你阿娘不在了。你回去也無用!

    “嗯?”高嬛只覺他的聲音被風聲撕碎,她仿佛沒有聽清楚。

    她的雙手不由緊握住韁繩,猛然一拽,腳下的黑馬霍然揚起前蹄。

    高嬛身形一晃,人隨之滾下了馬。

    高檀聽到一聲悶響,眉頭一皺,也勒住了馬。

    高嬛滾落在地,所幸未被馬蹄踏中。

    她翻了個身,眼前是黑黢黢的天空,林中的枯枝,發了新芽,也是黑黢黢的怪模樣。

    高檀竟然并未下馬,只調轉了馬頭,坐在馬上看他。

    他的臉上分毫憐憫的意思都沒有。

    高嬛張了張嘴,仰面躺在泥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哭得抽抽噎噎:“你,你,你騙我,我阿娘,我阿娘怎么可能不在了……大哥哥,大哥哥明明說要救我阿娘……”

    高嬛不停地哭,哭了約有一刻,聲音漸啞,仿佛再也哭不出來。

    高檀終于開了口:“你起來。再不起來,追兵便要到了!

    高嬛仰面不動,滿臉是淚。

    四下悄然無聲。

    阿娘不在了。

    她茫茫然地望著黑洞洞的天空。

    “你不想報仇么?”她聽見高檀問。

    “你最愛的人死了,你不想報仇么?”

    他的聲音平平,既不是憐憫,亦不是勸慰。

    高嬛的眼珠動了動,盯住了高檀。

    高檀也有阿娘么?

    她從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了,他的生母原是奴籍,他生在鄉野。

    他的阿娘呢?

    高嬛從泥地里爬了起來,抬頭問他:“你,你為何要來救我?”

    “受人之托!备咛凑f罷,調轉了馬頭。

    高嬛再度爬上了馬。

    二人疾奔了大半夜,直到高嬛見到一輪絢爛旭日,從她的右側慢慢升起。

    他們的的確確是在往北走。

    日升過后,高嬛更覺口干舌燥,穿過密林,他們終于到了一處關隘。

    周圍有了守兵,高檀卻未勒馬,徑自打馬往前。

    高嬛行了一會兒,方見前方岔路,立著一人一馬。

    高嬛定睛一看,卻是顧遠!

    顧淼只見不遠處兩道人影,高檀望之,倒還尋常,可落在他馬后的高嬛,真是形容狼狽,一身粉衣黑乎乎,發髻散亂,臉上也像是花的。

    她皺了皺眉,只見高嬛奔到近前,便滾落下馬。

    顧淼嚇了一跳,旋即翻身下馬,又見高嬛從地上爬了起來,朝她奔來。

    高嬛一把抱住了她,哇哇大哭起來。

    “顧顧顧……遠,我阿娘沒了,我要給她報仇……”

    高嬛比她矮,額頭就擱在她的肩上,鼻涕眼淚通通流到了她的衣上。

    可憐確也可憐。

    顧淼暗暗嘆了一口氣,抬眼只見,高檀此刻也翻身下了馬,可他薄唇緊抿,臉色難看至極。

    第33章 鸛與鶴

    高檀真的去了谷稻園,將高嬛救了出來,實在有些出乎顧淼的意料。

    兄妹二人不對盤已久,高檀肯屈就去救高嬛。

    顧淼心中到底存了幾分感激。

    去鄴城的路上,高嬛自不必再策馬,只坐馬車中,兄妹二人再無交流,不過高嬛不再挑釁招惹高檀。

    她只問顧淼:“湖陽會有人追來么?”

    難說。

    大概率不會。

    高宴既然敢把高嬛藏在谷稻園,自然有隱瞞的辦法,就是高恭真曉得高嬛跑了,也不一定興師動眾來追。

    高橫將死,柳懷季雖然被凌遲,可高恭與高宴,劉蟬與居棠,父父子子,妻妻妾妾,俱鬧得不可開交。

    高恭顧不上高嬛,至少眼下顧不上。

    不過高嬛那天說,要給她娘報仇,還不曉得她要如何報。

    長留鄴城,肯定是報不了仇的。

    顧淼想罷,便道:“眼下倒不用擔心,等到了鄴城,你歇息幾日,再好好想一想你往后的去處!

    高嬛聽罷,揚聲道:“怎么,你也想趕我走?”

    顧淼一愣:“也?”

    高嬛趴在車窗上,一手撩起車簾,目光朝前面策馬的高檀背影一瞄,做出了板著臉的樣子,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顧淼一笑,將車簾放了下來:“你先睡一會兒罷,今晚就能到涼危了!

    因為要等高嬛,他們落后了一些,顧闖和齊良如今已在涼危城中了。

    天朗氣清,涼危的寒冬仿佛業已過去。

    潔白的明月高掛天上,群星耀目。

    一行人進城門時,高嬛撩開布簾往外看,不由感嘆道:“這里的星星真亮,在湖陽時,我還從未見過這樣多的星星。”

    顧淼笑了笑。

    心境變了,眼中之景自然也變了。

    入城過后,顧闖見到高嬛,上上下下好生地打量了她一陣。

    他曉得高嬛識破了顧淼的女兒身,因此才勉強同意將高嬛弄出湖陽,弄來涼危。

    他沖顧淼和高嬛,擺了擺手:“高姑娘先回去好生歇息,既來了此處,萬不會怠慢了你!

    高嬛見他還未除甲,肩甲銀光冷然,誠惶誠恐道:“多謝將軍。”

    高嬛先出了房門,顧闖又把顧淼叫。骸皩α,險些忘了,你從突蘭救回來那人,叫什么來著……”

    “趙若虛。”顧淼提醒說。

    “對,趙若虛,他眼睛治好了,你還要留著他么?”

    顧淼頷首,道:“趙若虛是個能人,往后可為所用。”

    顧闖曉得他的來歷,思索須臾,點了點頭。

    顧淼抱拳告了退,轉身欲走,只聽顧闖又問:“再過幾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想要什么賀禮?”

    顧淼一怔,奔波了多時,她把生辰都忘了。

    她笑了一聲:“倒沒什么特別想要的,若是阿爹手頭上還有好弓,倒可以給我一柄!

    顧闖笑了一聲:“知道了,你回去歇息罷。”

    自顧闖書房出來,顧淼轉了方向,打算先去看一看眼盲好了的趙若虛。

    趙若虛顯然也還沒睡。

    他房里的燈還亮著,人影輪廓映在紙窗上。

    聽見她的腳步聲,他的頭顱微微一轉,他仿佛是在等人。

    顧淼敲了敲門,聽腳步聲停在門后:“是何人?”

    “顧遠。”

    房門立刻被他拉開。

    趙若虛身著營中黑袍,發間還豎著白玉冠,衣著齊整。

    他拱手道:“見過顧兄,某一直在等顧兄回來。”

    他在等她?

    顧淼壓低聲問:“你曉得我今夜回城?”

    趙若虛笑道:“昨日將軍便從湖陽回來了,大軍已返,我便猜測,顧兄也該回來了。”

    她的年歲比趙若虛小,這一聲“顧兄”是在抬舉她。

    不過,聽上去,比高檀口中的“遠弟”確實要讓人舒心不少。

    趙若虛側身,迎顧淼入內。

    房中陳設簡單。

    長案上還攤著卷軸,像是輿圖。

    顧淼回身,定睛又看了他一眼。

    趙若虛的一雙眼明亮有神,臉色似乎也比她離開鄴城時好多了。

    他生得秀氣,白白凈凈,一副白面溫柔書生的模樣。此刻,大病初愈,人看上去依舊有些瘦削。

    顧淼正欲問話,忽然看見趙若虛撩袍跪地,躬身長拜道:“多謝顧公子救命之恩,又令大夫治好了某的一雙眼睛,如此大恩,某往后必將結草銜環以報。”

    顧淼驚訝得退了一步,垂眉看他發上的白玉冠,和交疊而拜的一雙手,沉默了片刻。

    她和趙若虛可算不上什么知己好友。

    說什么,結草銜環以報,上輩子,他想廢后,趙若虛想廢了她。

    他是丞相,慫恿群臣廢后,說顧氏是結黨營私,有犯上作亂之心。

    顧闖,彼時是鎮國大將軍,已是詔書不名,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大將軍。

    趙若虛說他猶不知足,分毫不加收斂。

    顧氏無德,難當其任;屎笾唬囗氉屬t。而顧闖稱趙若虛為佞臣,二人勢同水火。

    屋中鴉雀無聲,趙若虛等了許久,緩緩抬起頭來。

    顧遠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身上還穿了軟甲,風塵仆仆歸來。

    腦后垂下的紅綢,落在他的肩側。

    英英玉立,顧遠比他想象中生得更為俊麗,男女莫辨的俊麗年少。

    一雙眼朗若明星,然而,他的目光尤其古怪,仿若分毫不為他的言語所動,靜靜地注視著他,無喜無怒,仿若在觀戲中人。

    趙若虛其實不明白顧遠當日為何要在壺口關隘救他。

    莫非真是碰巧路過,順手為之?

    “你起來罷,不必跪我!彼狀欉h終于開口道。

    趙若虛起身后,便見顧遠拱了拱手:“我聽說你眼睛好了,特意來瞧瞧,既然真是好了,我便不多留了。”說罷,他轉身就走。

    趙若虛立在屋中,見他的背影融入了夜色。

    大軍在湖陽整飭了數日。一部分渡了湪河回到鄴城,一部分留在了湖陽,準備春日南下順安。

    顧闖讓高嬛暫且留在了涼危城中。

    她小心翼翼地過了五日后,眼見顧闖回了鄴城,便來求顧淼帶她去城里走走。

    “你們整日好沒意思,每天就是練兵,打靶射箭,連個閑趣都沒有!彼е欗档募,“今日你陪陪我,來了這么些日子,我連涼危城長什么模樣,至今都沒見過,你帶我出去看看嘛。”

    軍中無女郎,他們在涼危住的地方,是劉湘的舊宅,自然也沒有什么丫鬟侍女。

    顧淼一時想不到還有誰能夠陪她出門。

    高嬛雖然不受寵,但好歹是高家的小姐,實在熬不住涼危的“無趣”。

    她于是放下角弓,嘆氣道:“便只有今日一日!

    高嬛見她松口,忙不迭地點頭:“好啊,一日就一日!

    她們走到前院,還沒出門,便見高檀與小路各自背了弓,迎面走來。

    高嬛一下子停了腳步。

    小路見到顧淼,高興地跑了過來:“遠哥哥,你回來了!”他轉了個身,露出背后的弓弦,“我新得的角弓,遠哥哥,我們去靶場練練啊!

    顧淼還未答,高嬛搶先道:“今日不練靶,你遠哥哥要陪我出門!

    話音將落,高檀也走到了她們身前,朝顧淼拱了拱手。

    高嬛立刻閉上了嘴。

    小路瞪向她道:“你是誰?”

    高嬛忍了又忍,沒忍住地反問道:“你又是誰?”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片刻,又各自轉開了眼。

    高檀淺笑道:“你今日真要出門?”

    顧淼頷首,卻見高檀問小路道:“你先前說要去買筆墨,不如今日便去?”

    小路眼中一亮:“好啊,我們和遠哥哥同去!

    高嬛張了張嘴,一看高檀,又閉上了嘴。

    顧淼本無閑逛的興致,驟然多了兩個人,興許還能應付應付高嬛。

    于是,四人成形,出了府門,朝街市而去。

    寒冬已過,涼危城中生機盎然,長街比顧淼印象中,更熱鬧了一些。

    論熙熙繁華,涼危萬不及湖陽,可貨物風俗有別,高嬛倒也逛得津津有味。

    日影緩緩攀升。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城門之下。

    顧淼正打算調頭折返,卻聽身側的高嬛揚聲道:“等等,前面好像有個做首飾的匠人!

    說話間,她抬手拽了拽顧淼的衣袖,朝前走去。

    小路聞言,不由得也伸長了脖子跟上前去。

    高檀落在幾人身后半步,眉心卻是一跳。

    他原以為高嬛是真握了顧遠的把柄,到了涼危,高嬛便再無興風作浪的可能。

    可是,顧遠依舊對她處處忍讓。

    不知何故。

    高檀凝眸再看顧遠,只見他被高嬛拽到了那匠人的首飾攤前,原本無奈的表情卻是倏然一變,他蹙了蹙眉,只垂目細看攤上的玉笄。

    素綢之上赫然只擺了兩柄玉笄。

    一黑白玉笄,一柄白玉笄,成色溫潤,細細觀之,方見玉笄上鐫刻云紋水月,紋細如發絲,纏繞玉笄,栩栩如生,仿若微觀鏡花水月,工藝嘆為絕技。

    “哇,好生厲害的雕功!你如何刻在這般纖細的玉笄上,猶能如此清晰!”高嬛湊近了細看,哪怕在湖陽見過許多首飾,這兩柄玉笄也算得上珍品。

    玉笄之后,坐了一個老者,年歲像有七旬,發虛皆白,雙目前白蒙蒙,如罩云霧。

    他的眼仿佛盲了。

    高嬛一看,立刻驚訝得望向身側的顧淼,卻見她望著玉笄,仿佛是在發呆?

    高嬛不由打趣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也喜歡這玉笄?這般挪不開眼!

    喜歡么?

    從前自然喜歡。

    顧淼記得這玉笄,這一柄白玉笄是她的,而高檀有另一柄黑玉笄。

    白玉笄,是大婚之時,高檀送給她的。她自然以為是宮制的東西。

    天底下竟真有如此相像的東西么?

    顧淼抬手輕輕翻轉了兩柄玉笄。

    果不其然,白玉笄的另一側有一只飛鶴剪影,而黑玉笄的另一側卻是一只飛鸛。

    第34章 春雨

    “姑娘喜歡這一對玉笄么?”

    老者忽然開口開口,顧淼一愣,下意識地松開了手中的玉笄。

    高嬛一聽,便答:“是啊,很喜歡,多少銀錢?”

    老者耳朵動了動,抬手捋了一把胡須說:“老朽眼睛不中用了,這一對玉笄是孤品,只此一對。”

    高嬛笑了一聲:“說得這般好聽,說吧,到底多少銀錢?”

    老者卻搖了搖頭:“老朽這一對玉笄只賣予有緣人。”

    高嬛柳眉倒豎:“我才不信,你如此說,不過是想賣個好價罷了。”說著,她伸手便要去拿其中的白玉笄。

    老者突然伸手一攔,他的速度極快,穩穩捉住了高嬛的手腕。

    捏得她大叫一聲:“!”頓時收回了手去。

    “好兇的老頭!彼焓衷谒矍盎瘟嘶,似乎是在確認她是不是真的瞎了。

    顧淼將她的手拽了回來:“算了,你不是有緣人,別惦記了,時辰不早了,也該回去了!

    高嬛只得悻悻作罷,轉身將走兩步。

    身后的老者卻開口又問:“姑娘,真不買么?”

    高嬛頭也不回,怒道:“你這老頭好生奇怪!我不買了,不買了!

    顧淼沉默地走著,掐指一算,算起來,該有四年,此時距離上一世他們大婚至少還有四年,難道這個老者前一世并非在此涼危城中。

    不若然,如果高檀真的在他手中買了玉笄,為何遲遲不送,等了四年,再給她?

    可是,高檀真是為了她買的玉笄么?她記得,當時他總是對自己愛答不的。

    “你在想什么?”

    高檀不知何時,竟走到了她的身側。

    顧淼霍然回過神來,敷衍道:“沒什么!

    高檀回身又望了一眼城門下的方向。顧遠自見到一對玉笄,便有些古怪。

    既如殷殷切切,又如避之不及。

    他不禁定睛又看,玉笄在暖陽之下猶泛冷光。

    他心中倏爾升起一種詭秘的沖動,讓他幾乎頓住腳步,折返而去。

    然而,這念頭稍縱即逝,他回過了頭來,只見小路跑到了顧遠身側,仰頭問:“遠哥哥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高檀一愣,聽顧遠答道:“是啊,難為你竟還記著!

    小路嘿嘿一笑:“遠哥哥想要什么賀禮,我現在已經學會做竹箭啦!”

    顧淼情不自禁一笑:“小路送什么,我都喜歡。”

    高嬛一聽,忙追問道:“真是你的生辰,究竟是哪一日?”

    “初六!

    顧淼側目,卻見高檀也朝她望來。

    她心中一跳,莫非玉笄是高檀原本贈給她的賀禮?

    不對,彼時的高檀又怎么會想到,要送她賀禮呢。

    顧淼暗自搖頭,決定再也不去想那一對玉笄了。

    反正玉碎人消,她的玉碎了,顧淼也死了。

    金烏幾欲墜地。涼危城門將要落鎖,往來商販在門前排起了長隊。

    那個老者還在,自盤坐于夕陽的余暉里。

    高檀莫名舒了一口氣,緩步走到他面前,素綢之上一對玉笄隱隱流光。

    他沉聲道:“此對玉笄可否賣予我?”

    老者抬頭,唇角露出笑意道:“公子可有百金?”

    高檀眉頭一皺:“沒有!

    老者又問:“若無百金,公子拿什么予老朽交換。”

    高檀抿緊了唇,百金之物,他沒有。

    他垂眸看老者,貌似瘦骨嶙骨,可他武功不俗,雖已目盲,卻能輕易制住高嬛。

    他心念一動,抬手婆娑腰間軟劍:“我只此一物,是雪濺細鐵所制,伴我多時,如若不棄,先以此物作抵,待我有了百金,再與你交換。”

    老者哈哈笑了兩聲:“老朽早聽見了你的劍,倒是一柄好劍。可是口說無憑,我也活不了幾年了,焉知能不能等到你的百金!彼读硕缎渥,指點綢上的玉笄道,“不如,你求我,你好生求我,我便答應你!

    高檀垂下眼簾:“我從不求人。”

    老者又是一聲大笑:“當真?”

    “當真。”

    肖旗,是恩義之交。他欲折返湖陽,他亦然,同道者,相為眸,而高橫,是隱隱恫嚇,高橫心生恐懼,唯恐自己獨獨死在鄴城,他不過推波助瀾而為。

    老者默然數息,眨了眨白蒙蒙的眼睛,最終攤開雙手道:“把劍予我!

    高檀取下劍,換來了一對黑白玉笄。

    *

    待到高檀回到住處時,已是夜闌人靜。

    他摸出袖中玉笄,于燈下細看,此刻方見,玉笄之上,有一鶴與一鸛。

    鸛鶴之誼,知己之義。

    高檀思索片刻,將白玉笄收入了桌上匣中,決定將黑玉笄贈予顧遠。

    白玉到底過于娟秀。

    夜來風吹雨。

    房中窗欞未合攏,被風吹開,落了一地碎雨。

    朦朦朧朧,仿若是夢。

    高檀見到了雨打蕉影,闊葉滾下晶瑩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腳前。

    他方知,這真是一場夢。

    涼危在北,何來蕉葉?

    他足下是一雙皂靴,可是鞋面金絲暗紋隱約流光。腳下踏過的朱玉階明光可鑒人。

    雨似乎停了。

    他抬頭一眼,卻是緣于他立于丹墀。

    青瓦之上,可聽雨落,飛檐之下,瓦當刻印獸面,如龍,如鳳。

    這里亦非湖陽。

    此處是何處?

    高檀望見自己的腳步,跨過門沿,推開了眼前的雕花門。

    廳中空空蕩蕩,他心中沒來由地有些不快,仿佛此時此地,該有一道身影。

    他輕車熟路地轉過西側的四扇屏風,春花,夏荷,秋月,與冬雪,歷歷在目。

    兩側窗欞大敞,雨花灑了進來。

    他皺著眉頭,四下一望,方見月亮罩里坐著一個人影。

    烏發墜在腰間,銀朱色的裙擺落在椅下,她發頂半挽的發髻歇插了一柄白玉笄。

    他好像認得那白玉笄。

    高檀心中沉沉一落,耳中忽然嗡嗡作響,頭痛欲裂。

    他張了張嘴,想要喚她,可是她的名字仿佛就在耳邊,但是不止的嗡鳴與暈眩令他忽而忘了她姓誰名何。

    他扶住額頭,強忍劇痛,欲朝前又行,他想走到她身后,讓她轉過頭來,容他看她一眼。

    他想,只須一眼,他便能想起來她究竟是誰。

    可是,無論他如何朝前走,她的身影紋絲不動,坐在那里,他一步也不能再接近。

    高檀頭痛欲裂。

    瀟瀟雨聲落進耳朵里,猶若化作利錐,攪得他不得安寧。

    這不過是一場夢!

    高檀陡然睜開了眼,窗外雨聲入耳,果然是一場夢。

    涔涔冷汗浸濕了他的后背,高檀翻身而起,合上了被風吹開的窗欞。

    一夜再也無夢。

    天光將明,顧淼便醒了過來,昨夜落了半夜春雨,她睡得并不踏實,恍惚像是做了一場怪夢,可醒來,卻什么也記不起來。

    她洗漱停當后,便去尋齊良。

    再過幾日,他們便要往順安城去了。

    為防高恭突然變卦,他們自要帶兵前往。

    臨近順安的關隘,也要屯兵。到了順安,交接亦頗費時日。

    除此之外,顧淼找了順安的輿圖來看,留心記下了銀礦與鐵石的方位,到時便須想個法子,將此事告予顧闖。

    順安在南,關河坦蕩,直面南面諸將。高恭將順安讓與顧闖,未必沒存了這等險惡心思。

    若能提前找到礦藏,多一分勝算,便多一分生機。

    全身而退。

    顧淼剛走到院外,抬眼只見齊良迎面而來。

    他見到她,亦是一笑,拱手道:“這是要去靶場么?”

    顧淼搖搖頭,抱拳說:“齊大人,我正要去尋你!

    齊良溫和道:“哦?所為何事?”

    “自是順安一行!鳖欗当銌柫藥讉輜重之事,齊良答完,卻道:“你用過早膳了么?這幾日我在城中找到了一間食鋪,早市尤其熱鬧,不如結伴去嘗嘗?”

    顧淼怔然片刻,齊良從前可從來不邀她去嘗什么食鋪,可轉念一想,涼危的廚子皆是新任,大抵不如鄴城里的老廚子,于是她點了點頭:“好啊!

    第35章 賀禮

    辰時未至,食鋪內尚有空余座位。

    二人坐定,用過早膳后,顧淼等著齊良開口。

    食不言寢不語。

    齊良一容一止妥帖非常,連帶顧淼也身不由已地斯文了起來。

    齊良放下竹箸,笑問她道:“喜歡這里的朝食么?”

    顧淼點頭,答道:“這里的口味不像涼危城或是鄴城的口味,反而偏淡,肉燕還有一絲絲甜味,倒像是南地的口味!

    齊良面露微訝,頷首道:“不錯,此間食鋪乃是城中少有的南食鋪,這些時日,我見你口味仿佛變了不少,適才想到帶你來嘗嘗。”

    她的口味變了?

    對啊,她在京中住了十年,口味早就變了,連她自己都沒察覺,沒想到竟被齊良察覺到了。

    于他而言,不過月余,“顧遠”的口味便變了。

    顧淼微微一笑道:“許是路途奔波,因而偏愛清淡甜口飲食,齊大人實在有心了!

    齊良笑了笑,所幸沒再追問下去。

    走出食鋪,顧淼方才松了一口氣,轉而問道:“齊大人特意約我出來,想來是有要事與我說?”

    她猜,她的口味改了是小事,齊良特意將她請到外面,應該是想避開眾人耳目,與她說大事,大概是金蟬脫殼,燭山泊之事?

    孰料,齊良臉上卻是一怔,沉默了下來,竟似遲疑了。

    顧淼心頭一沉,追問道:“齊大人,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是阿爹么?

    齊良側目,將她神色焦急,曉得她定是誤解了其意。

    他不由暗自自嘲,笑了一聲,摸出了袖中的木盒:“并無大事,是我想到,你的生辰近了,想將賀禮送你!

    顧淼不由松了一口氣,接過他遞來的木盒:“多謝齊大人!

    這不是齊良第一次送她賀禮,雖然她有些記不起他從前送的是什么東西了,但印象中,大抵是一些機巧的小玩意。

    她翻開木盒,卻見其中是一支木簪。

    顧淼一愣,盒中木簪并未漆色,未留淺淡木色,握柄處被打磨得圓滑,簪上并非尋常女子所佩的花樣,而是三道弧狀,宛若流水。

    “這是……送我的賀禮?”

    一種古怪的感覺又浮上了心頭,恰如上一回齊良送她治蜂毒的藥丸一般,只是她一時想不明白這古怪緣何而來。

    顧淼。

    不久之前,因燭山泊之故,齊良才偶然從顧闖口中得知,她喚作淼淼。

    淼為水,齊良因而,將木簪制成了三水模樣。

    “你喜歡么?”他的聲音多了幾分謹慎。

    “嗯!鳖欗岛鷣y點了點頭,合上了盒蓋,又抱拳道,“多謝齊大人。”

    回到屋中,顧淼將木盒放進了匣中。

    木簪雖不女氣,可她平日里,似乎也不怎么用得上。

    天光大亮,顧淼索性背上長弓出門,欲往靶場而去,將走到半路,便見高嬛款款而來。

    她身上穿了一襲翠微交領長裙,弗如春日,頭上梳了單髻,插一支銀步搖。

    “顧遠!”她朝她招了招手,提著裙角,快走了兩步,“你隨我來,我有好東西要給你!

    “什么東西?”

    高嬛拽住她的手臂:“你隨我來便是。”

    顧淼無奈地只好先隨了她去。

    她們去了高嬛的住處。

    一進屋,高嬛便說:“我為你備了賀禮!闭f罷,她回身從榻上捧了一個紅布包裹而來,走到顧淼身前,卻又有些扭扭捏捏。

    顧淼不禁一笑:“是什么賀禮?”

    高嬛在她眼前,拆開了包裹,將其中的竊藍襦裙于案上撲開,連同其余胭脂水粉一字排開。

    她壓低了聲,在顧淼耳邊道:“如此漂亮的裙子,你沒見過吧?這是紗羅所制,和你平日穿的那些,灰撲撲的袍啊,衫啊的,大不相同,雖不如湖陽城中的布匹鋪子,可也不錯,你一個姑娘,還沒見你穿過裙子,所以,我便想送你一件,讓你開開眼!

    顧淼一笑,實不相瞞,她做皇后的頭幾年,什么樣的裙子沒見過,宮里頭的手藝自是精湛。

    眼前的竊藍襦裙,確也可愛。

    畢竟是高嬛的一番心意。

    顧淼壓低聲說:“多謝你啦。不過我暫時用不上,先存放在你這里,免得節外生枝。”

    高嬛曉得她的意思,點了點頭,眼珠一轉道:“反正四下無人,你要不要試一試?”

    顧淼正欲搖頭,卻聽高嬛又勸道:“我還沒見過你穿裙子呢,再說,你換身衣裳,好歹也讓你自己松快松快。”說著,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她的胸口。

    高嬛接連又說了許多,壓低的聲音在顧淼耳邊,像蜜蜂一般嗡嗡嗡嗡。

    “好吧!鳖欗抵坏么饝讼聛恚煌诘溃坝浀面i好門窗,誰來都不能開門,只得換上一炷香的時間!

    高嬛點頭如搗蒜,推著她到了屏風后換衣。

    顧淼解開胸前的白巾后,果然松快了不少。

    她手腳麻利地換上了襦裙。

    “好了么?”高嬛催促了一聲,抬眼卻見屏風后轉出來一個人影。

    “顧……”她想喚她“顧遠”,可她分明不是“顧遠”。

    高嬛笑了一聲,走到顧淼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不由低嘆道:“我從前肯定是瞎了眼,怎么會沒瞧出來你是女郎!

    顧淼的頭發披散了下來,她的身形少了束縛,便是玲瓏有致,一張面孔,雖有英氣,可是面目被竊藍襦裙一映,溫婉柔和,眉清目秀。

    高嬛不由地看了她好一陣。

    顧淼被她看得不自在,便要轉身:“好了,看也看了,我便要更衣了!

    “等等!备邒种棺×怂膭幼,好奇地低聲問道,“你真覺得是做男兒更好么?不想做回女郎么?”

    顧淼無可無不可地搖了搖頭。

    她都無所謂了。金蟬脫殼后,是男是女,她皆不在意。

    高嬛好奇地睜大了眼,臉上微紅道:“難道你沒想過要嫁人么?尋一個良人做你的夫君?”

    顧淼一笑,反問道:“你難道想過?”

    高嬛臉上更紅,老老實實地說:“當然想過,我想過要嫁給自己心悅的人,像戲里唱的一樣,你一見到他,心里砰砰直跳,既高興又畏懼。高興的是,是怎么會有一個人如此令我高興,畏懼的是,怎么會有如此一個人亦同時使我畏懼。并且他呢,也該如此,一見到我,便也心中砰砰直跳,喜不自禁而又恐懼不已?偠灾乙蚕胗鲆娢艺嬲矚g的人,做我的夫君。”

    她說著,自顧自笑了一聲,問顧淼,“你呢?我想,你眼下如此想,是因為你沒有遇到過真正喜歡的人?”

    “沒有。”顧淼答道。

    *

    顧淼生辰當日,顧闖如從前一般,特意帶她去附近山中獵獸,又去鄴城中熱鬧的食鋪,大吃了一頓,末了,還不忘給了她一袋碎銀,祝她:“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待到顧淼懷揣銀錢袋子回到涼危城中之時,天色已經暗了。

    檐下的燈籠被人點亮,潔白的光暈灑在門前階上。

    門前擺著一個竹簍,插了數支竹箭,箭頭鋒利。

    看來,這便是小路送她的賀禮了。

    顧淼笑著將竹簍提了起來,打算明日白日再去謝他。

    進了屋中,她先將竹箭取了出來,倒扣竹簍時,才見一塊黑布裹著的物件掉落在桌上,發出“咚”一聲輕響。

    顧淼捏起,于燈下細看,布中赫然裹著一柄黑玉笄。玉笄上鐫刻云紋水月,紋細如發絲,云中一只飛鸛展翅。

    恰在此時,清風撞得門扉一響,嚇了她一跳,玉笄險些落地。

    高檀的玉笄。

    不,是當日見過的玉笄。

    這定然不是小路給她的賀禮了。

    顧淼嘴角沉下,緊緊捏著玉笄,朝外疾步走去。

    她曉得高檀住在何處。

    戌時將至,天空卷過幾層陰云,遮住了弦月。

    高檀點了燈燭,臨窗寫字,抬眼便見顧遠進了院中,臉色難看至極。

    他眉心一跳,便見顧遠推門而入,將一柄黑玉笄,擱置在了門邊的桌上。

    “我不要!

    高檀起身,卻是笑道:“為何不要?”

    就是不要!

    顧淼心頭壓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冷聲道:“此玉笄實在太過貴重,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窗外卷來的輕風將燭火吹得搖搖曳曳,一只飛蟲被火光吸引,繞著火燭打轉。

    高檀看過一眼,又扭頭細察著眼前顧遠的神色。

    他猜到是自己贈了他玉笄,可是他仿佛真生了不快。

    并非唯恐禮重的推辭,而是惱怒。

    “你……從前見過這一對玉笄?”諸般猜測,唯有此方能說通。

    這一對玉笄討嫌,若無前因,何來嫌棄。

    顧淼眼也不眨,答道:“沒有,只是當日在城門下,那老者分明不愿將玉笄賣人,料想,既是孤品,定然價值不菲,你我萍水相逢,你實在不必特意來討好我!彼а,終于望他一眼,唇邊卻是一笑,“我雖姓顧,可于你,也無大用,此玉笄,你還是留著,以后送別人吧!

    萍水相逢。

    高檀胸中陡然升起一團怒意,生死相救,難得知己,卻是萍水相逢。

    他隨之笑了一聲:“遠弟到底喜怒無常,先前還說你信我,不愿平白無故冤枉我,眼下卻又成了萍水相逢!

    顧淼垂下眼簾:“本就是萍水相逢,你若沒來鄴城,我們就是陌生人。便是你來了,又強留了下來,我們也實在道不同,不相為謀!

    高檀忽而朝前跨了一步,人轉瞬立在顧淼眼前。

    顧淼想退,身后卻是半張長案,退無可退。

    他的目光深深,直直望進她的眼里,笑意未變道:“遠弟,我實在想不明白,你為何如此厭惡我?”

    顧淼聽得太陽穴突突一跳,高檀竟說她厭惡他?

    是啊,厭惡殺父仇人,才是倫常。

    她早該一箭了結了他。

    高檀死了,他爹便不會兇多吉少。

    可是……

    可是,她已經一刀扎過害她阿爹的那個“高檀”,雖不曉得,那個“高檀”究竟死沒死。

    但眼下的高檀,沒有害過她,沒有害過她阿爹。

    是個無辜之人。

    無辜不無辜,該殺不該殺,她下不去手。

    顧淼暗暗舒一口氣,想要舒盡胸中郁氣。

    只是為何,明明不是同一個人,偏偏要做同樣的事情。

    不,也不盡然是同樣的事情。

    玉笄還是那一對玉笄,可笑的是,高檀整整等了四年才送她的玉笄,眼前又來到了手中。

    重來一次,她絕不能重蹈覆轍。

    她不能再和他糾纏不休。

    顧淼深吸一口氣,搪塞般地拱了拱手道:“厭惡委實說不上,既是萍水相逢,我待公子,便如待旁人一般,交情尚淺,當日,你在山中救了我,我也僥幸救了你,都無虧欠,不必來討好我,我已說過,我于你無用。”

    第36章 顧姑娘

    烏云密布,月色無光。臨窗的燈燭驟然熄滅,高檀扭頭望去,原是撲火的飛蟲滅了燈,化作了燈下的一點青灰。

    屋中登時暗了大半,唯有門外檐下的燈籠尚還高高掛著。

    他見顧遠朝他拱手,放下雙拳,便轉身欲走。

    縱論用與無用,于人于事,高檀從不強留。

    “顧三水!

    他卻伸手拉住了顧遠的一只衣袖,令他自己也不由蹙眉。

    顧淼掙脫了一下,發現不能掙開,板著臉,側頭望去:“還有事?”頓了頓,又補充道,“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你喚我顧遠便是!

    高檀胸中怒氣緩緩沉下,腦中清明了幾分,回想起來,他便已明白,顧遠在湖陽對他說的一番話,大抵是在敷衍他,是為了打消關于肖旗的疑惑,也是為了要將高嬛順利帶回鄴城。

    方才的怒意頓有復起之勢。

    高檀強壓下心緒,轉而一笑道:“將才是某不是,唐突了遠弟。”他瞥向方桌上的黑玉笄,“此玉笄亦非價值不菲,卻是我以雪濺細鐵換來的,倘若你不喜歡,不必收下便是,說來也是我考慮不周!闭f著,他躬身朝她一拜。

    顧淼見他如此“能屈能伸”,不由更怒,冷言冷語道:“不必多此一舉。”

    高檀抬眼,又笑:“遠弟與我雖是萍水相逢,可是我見遠弟,一見如故,你性子魯直,既救了我,又救了趙若虛,甚而,還將高嬛領來了涼危,含仁懷義,俠骨柔腸。我仰慕遠弟氣節,愿與你親近,仿佛一直不得其法,反而弄巧成拙,是我不是。”說著,高檀竟又朝她一拜。

    顧淼聽得皺了皺眉,她向來吃軟不吃硬,方才高檀咄咄逼人時,她尚游刃有余,可他此刻聽來言辭懇切,她便不好再發作了,只能沉著一張臉,默然地把他望著。

    只見高檀將那黑玉笄收入了袖中,仿若自嘲一笑道:“城門之下,我見你流連許久,以為你是看中了這一對玉笄,原是我想錯了。我從未送過人生辰賀禮,此番確是不妥。”他低聲一笑,“遠弟勿怪。”

    此時此刻,“低聲下氣”,“好言好語”的高檀同她記憶中的那個“高檀”忽而又遠了些。

    她今晚的一通怒氣,是為玉笄,卻也不是為了玉笄。

    顧淼的雙肩悄然落下,她疲憊地擺了擺手:“既還給你了,我便要回去了。告辭!闭f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烏云悶了半夜,雨滴一顆未落。

    至今日升時,旭日方才照破了陰云。

    不知不覺,玉走金飛,半月漸過。

    顧闖整飭大軍完畢,在南下關隘另作部署,又將鄴城與涼危布防一一驗過,一行大軍便啟程往順安而去。

    顧淼原本打算將高嬛留在涼危,可她哭著喊著,要隨她去順安。

    “你若不在,萬一我像高橫一般,悄悄被人殺了,怎么辦?在給我娘報仇以前,我可不能死了!

    顧淼勸她說:“你又不跑,怎么會悄悄死了,你呆在涼危,誰也不會殺你。”

    “可是我也要學功夫,也要報仇啊。順安就不錯,離湖陽不遠也不近,等我想到法子,我便能將居棠殺了!

    顧淼以為當時高嬛口中說的“報仇”,是傷心過度,可她這段時日,真跟著她學了一些功夫,將“報仇”時時掛在嘴邊,看樣子,是真動了殺居棠的心思。

    顧淼正欲開口,又聽高嬛低聲道:“他們不曉得將我阿娘葬在了何處,去了順安,我……我也能想辦法去瞧瞧她!

    最終,顧闖也同意將高嬛帶去順安。

    倒不是心生惻隱,他心中想的是,高恭是個小人,便是不在乎旁人,他的一兒一女都在他手中,倘若真為質,不見得真的束他手腳,拖他個一時半刻也值得。便是南人攻來,留高嬛,高檀在側,亦有可用。

    而另一個自請隨行前往順安的人,卻是趙若虛。

    出發前三日,他找到顧淼,說,愿為她分憂。

    趙若虛,河東人士,本就是南人。

    他從前輔佐化狄,本就有野心,跟隨顧氏南下順安,自比蝸居涼危要好上許多。

    趙若虛過去與她不對盤,但不妨礙他確實是個能人。

    顧淼想,順安自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從涼危到順安,他們過了花州,便直往南下,到達關河口時,春意愈濃。

    順安城樓上遠遠可見一個殷紅身影。他負手而立,見到車隊行至城樓前,揚手示意士兵拉開城門。

    他朝馬上的顧闖拱了拱手,道:“顧將軍,別來無恙!

    顧闖一雙鷹眼,牢牢盯著城樓上的人影。

    正是高宴。

    沒想到,高恭竟舍得將他送來順安。

    高恭許他順安,定然要交接一番,他原以為會是個行軍打仗的副將過來,來的卻是高宴。

    他轉念又想,難不成高宴還惦念著婚約,真要見一見他那個尚在燭山泊的女兒。

    顧闖朗聲一笑:“賢侄,別來無恙!

    顧淼抬眼看去,見高宴的目光也朝她望來,面上含笑,微微頷首。

    她旋即想到高嬛,心中登時一跳。

    高嬛是自谷稻園被人劫走的,高宴興許能猜到是何人所為,可眼下兄妹二人要是在順安相見,更何況,還有個“救人”的高檀。

    哎。不要誤了她的大事才好。

    她隨之點了點頭,轉開了目光。

    順安城中,如今亦有三三兩兩跑船的走卒,關河口離城門不遠,高氏屯兵在此,已有多年,大軍駐在城外。

    顧闖的大軍也留在城外,他引了一千人入城。

    馬蹄濺起滾滾灰土,穿過城樓,直入街巷,絡繹不絕的馬蹄聲,如雨如雷,城中百姓紛紛駐足,引頸而望。

    順安不算是個太平地方。

    關河直通南地,最近鄧鵬所處的廉州,往南有幾處關卡,可是廉州人善水行舟,也時時北上來犯。

    如今冬日即將過去,春夏之時,恐怕又會來犯。

    不過此刻的順安是個雞肋,雖臨關河,但高氏重兵在此,就算一時搶下,也受不住。

    河岸兩畔雖有沃野,可關河流經廉州,綿州,南地氣候溫潤,何處不是沃野。

    鄧鵬打順安,如今只是做做樣子,小打小鬧,試試高恭手段,滅滅他的心氣。

    但是,順安有了鐵石與銀礦后,便不同了。

    買兵販馬,制甲鑄劍,哪一樣不用錢,不用鐵,順安成了必爭之地。

    顧淼想罷,一行人的車馬便已停在了一處朱門宅院前。

    門前立著兩尊石獅,原本似乎也是前朝官家的地方。

    到處亂了許多年,每占一城,將軍們總也愛用舊衙門的地方。

    顧闖自被迎到了前廳,其余人被院中出來的仆從,安置于府中各處。

    高嬛顧不上收拾箱籠,下車后,急匆匆地跑來尋顧淼。

    她的神色焦急,語速極快:“我剛才是不是聽見大哥哥的聲音了?他是不是已經曉得我在這里了?”

    顧淼停住手下動作,問她:“你真如此怕他?”

    高嬛點頭:“我最怕他。”

    顧淼沉默片刻:“你不恨他?”

    高嬛的聲音小了許多:“剛開始,是有些恨的,他明明可以救我阿娘,卻又沒救,不過最恨的,肯定不是他,大哥哥其實從來沒有為難過我和阿娘!

    “既然如此,他大概也不會真為難你!鳖欗敌α诵,有心勸慰,轉念一想,又問,“不過,他若是要逼問你,你又該怎么辦?”

    高嬛自然將高宴先前同她說過的話,告訴了顧淼。

    “我什么都不會說。”高嬛指天發誓道,“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現在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們再也威脅不了我了!

    日影正當空,窗外飄散絲絲無名花香。

    顧闖眉頭皺起,放下了手中茶盞:“賢侄的意思是,你要在此處長待?”

    高恭什么意思?說要把順安讓予他,卻又讓他的兒子來守著,城外撤兵是撤兵,可又不全撤,什么意思!

    還說什么共治?一山不容二虎,這個道,他難道不懂!

    高宴臉上笑意未變:“將軍莫急,許是誤解了小侄的意思。年關便要到了,往返湖陽,多有不便,家父便令我在此過了年關,翻了年,亦好令人行納采,問名之禮,我與顧姑娘亦可相見,燭山雖遠,在下亦愿往,親迎顧姑娘前來。”

    原來打的是這個算盤。

    顧闖心中冷笑,面上卻是朗聲一笑:“難為你還記著她。只是賢侄有所不知,燭山泊冬日寒涼,小女偶感風寒,不宜出行。待到春暖花開,此一行再說不遲。你是有心了,可哪里有勞動你親去接她的道。她生性靦腆,見了你,只怕更不自在。我到時自會選一行得力人手,將她從燭山接來。你實在不必著急。”說罷,顧闖伸手重重拍了拍高宴的左肩,“且等翻了年再說!

    高宴隨之笑了一聲,轉過話題,又說起了順安城中之事。

    待到他走出前廳,已是半個時辰之后。

    高宴腳步轉過廊廡,抬手輕輕撣了撣左肩,仿佛拍落細灰。

    他口中輕輕鳴哨,下一刻,雪白的鸚鵡自空中而下,落到了他的肩側。

    雪爪落紅泥。

    “霹靂吧啦!兵B音高聲啼叫。

    “呆鳥!备哐缋湫α艘宦暋

    第37章 鐵石

    入夜過后,城中起了風,乍暖還寒。

    高檀白日里,已入城走了一圈,在中街的一間鐵鋪外,他見到了熟悉的記號。

    肖旗留給他的口信亦在鋪中。

    高檀走到桌上,提筆在絹上落下幾個字。

    桌上的燭火輕搖了片刻,窗前一道人影一晃而過。

    高檀擱下了羊毫,就著燭火,燒了細條絹布。

    耳邊只聽屋門輕聲一響,一道人影已立于屋中。

    他手中冷劍倒映他一身紅衣。

    高宴只笑一聲,腳下一動,抬劍便朝高檀刺來。

    高檀閃身避過,他的劍勢凌厲,又快又疾,接連數招,削下了他的一縷袍袖。

    高宴適才笑問:“你的劍呢?二公子?”

    這一聲二公子不無嘲諷。

    高檀不答,高宴提劍朝前而來,口中笑道:“許久不與你比劍了,本來,我想當日在湖陽時,試一試你,可你呢,專程找個窩囊廢充作你……”

    當日喬裝被識破,高檀心中微驚,面上不顯,避過高宴手中長劍。

    劍光冷然,轉眼削去了榻前垂簾。

    他聽見高宴問道:“你當日去哪里了?”

    高宴兀自一笑,“顧氏尚在湖陽,你去悄悄查他們了?高檀啊高檀,我還當你一片癡心向明月,可你也不信姓顧的,不是么?”

    高檀不答,身體退到了榻前,已無退路。

    高宴雙眼輕瞇,臉上浮現幾分不耐,手中一翻,收劍藏于身后:“你的劍沒了,好生無趣!怎么,跑來順安,也要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下一瞬,但見,高檀側身,自枕下摸出了一柄短刀。

    刀口鋒利,隨他動作,便如飛雪入眼。

    高宴被刀光一晃,眼中卻是一亮。

    他聽見高檀問:“你來順安是為顧家女郎?”

    高宴一劍擋過刀鋒,眼波流轉:“怎么,你也想娶個姓顧的?”

    高檀退后一步,側身,刀又復起。

    高宴低笑一聲,橫劍去擋,一刀一劍,寂夜之下,撞出“叮”一聲脆響。

    他的語氣篤定說:“是你救了高嬛那個草包!

    高檀默然,刀鋒又至高宴眼前。

    高宴側身避過,刀刃處卻輕輕擦過他耳畔的發絲,頓時削作兩段。

    高宴見斷發落地,露齒一笑:“我還是喜歡你從前當狗的模樣!

    夜色沉沉,風中陡然吹來細聲響動。

    “你聽到什么怪聲了么?”提著更鼓的仆從在院中定住腳步,一臉緊張地問身旁的仆從道。

    另一個仆從豎著耳朵去聽,數息后,才道:“沒有,沒有聽到什么怪聲!

    夜冷星稀,庭中肅肅。一時之間,剛才的怪聲仿佛靜了。

    寂寂然無聲。

    “哦,大概是聽錯了!贝蚋钠蛷乃闪艘豢跉,以錘敲了三聲銅鑼,唱道:“三更到。”

    *

    甫來順安,顧淼心中有事,昨夜睡得不好,一大早起床后,便往城中而去,一是為了記庫,二是為了辨明唐縣的方位。

    年關將近,順安城中的早市熱鬧非凡。

    顧淼從軍械庫出來,天剛蒙蒙亮,便被人潮推擠著,在中街上緩慢挪動。

    她穿了一身黑袍,雖未披甲,可也瞧得出來是張生面孔。

    行了一會兒,她便旋身進了城中一間鐵鋪。

    打鐵的老工匠多看了她幾眼:“軍爺,是要鑄劍?”

    顧淼微微吃了一驚,并非驚訝于鐵匠認出她是武人,而是在順安城中,一間尋常鐵鋪便能鑄劍。

    鐵匠頭發花白,可一雙手臂肌肉鼓起,一看便知是個打鐵的熟手。

    他仿佛讀懂了顧淼臉上的驚愕,解釋道:“軍爺是自外地來么,軍爺許是不知,順安城中可鑄劍,但甲胄與長戟卻是不許私制的!

    顧淼點了點頭,問道:“我打算制一把匕首,你能做么?”

    “當然能。”鐵匠說罷,回身去選了幾柄新制的匕首遞給顧淼細看。

    顧淼卻留心看了看,火爐旁的鐵料均是現成鐵料,色澤黑亮,并非鐵石或者鐵砂,更像是南面來的舶來品。

    順安附近的礦藏大概還未被人發現。

    顧淼定了定神,伸手一指中間的短柄匕首:“這一柄相似的便是。”

    她留下一串文錢,從鐵匠鋪走了出來。

    走到院門外時,側目忽見鐵鋪斜插的白布旗下,用白灰畫了個極小的形狀,行若“瘦月亮”。

    顧淼心下一驚,這是逆教的標記!

    不,起初他們不是“逆教”。

    他們自稱作順教,教徒大多是出身鄉野的農者,或者城鎮附近的工匠,鐵匠是其中的行當之一,亦有戰時流浪的苦命人。

    據說順教最初萌芽是源于口口相傳防身的武藝,后來教徒彼此相助,習武之外,又在遷徙途中照拂,漸才有了規模。

    順教這個名稱最早出現于南地鄉野,教首聽說也是個苦命人,但小有家資后,樂善好施。

    不過后來順教的人數眾多,成為了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高恭便是死于順教之手。順教的教首與高恭同歸于盡。

    顧淼記得他的模樣,是個五旬左右的男人,皮膚黝黑,樣貌尋常,一身武藝卻是了得。

    教首去后,該是一盤散沙的順教卻未散,順教左右兩個護法,后來成了朝中心腹大患,順教成了“逆教”。

    顧淼又望一眼,那旗下不起眼的“瘦月亮”。

    原來如此之早,順教已經來到了順安城。

    她心中打定主意,便回府去尋顧闖。

    顧氏要真接下順安,除卻屯兵,以武安治,最緊要的便是記名登冊。

    生者著,死者削,將順安城民登記在冊,按來說,高恭占據順安多年,此等大事,當早已造冊。

    可是,高宴卻說沒有,說什么順安疏于關照,關河南北而渡,記民著實困難,因而手中無冊。

    記民一事,便成了頭等大事。

    顧淼趁機便提議,讓她帶人往西,經河,唐二縣記名。

    往西山巒起伏,二縣路遙遙,可惜,顧闖手下能信的人,此刻不多,便應了下來。

    顧淼當天下午,點了人馬,便要出發,臨時前,她喚來了趙若虛。

    趙若虛被晾得夠久了,乍聽顧遠喚他,心中微驚,當真有些“受寵若驚”,見到顧遠,只垂頭抱拳道:“但憑顧兄吩咐。”

    “你可聽說過順教?”

    趙若虛沉吟片刻:“在突蘭時,未曾聽聞有順教作亂,可在下四年前,自河東北行,途中確實見過順教徒,當時,見過他們施粥的竹棚!

    順教眼下的名聲不差,趙若虛卻說“作亂”二字。

    此際若是勞動顧闖查探順教,難免打草驚蛇。

    趙若虛是個“外人”,又是個聰明人。

    顧淼頷首,道:“這幾日,煩勞趙先生想想法子,四處打聽打聽順教!

    趙若虛抬頭,心中一驚,順教竟已到了順安城。

    此處原是高恭的地界。

    從前偶有耳聞,順教似乎從不涉足關隘。

    但順安城是關河之口,如此重地,順教這些年大有長進。

    他抱拳道:“在下自當竭力!

    日影西斜。

    高檀在順安城外見到了肖旗。

    十里涼亭,舉目望去,是西面遙遙幾座山丘。

    肖旗一眼看見了他衣領上覆蓋的白紗,驚詫道:“有人傷了公子?”

    不知為何,肖旗腦中率先想到了顧遠:“是顧家的公子?”

    顧遠?

    高檀低聲一笑:“自然不是!

    他與顧遠因為玉笄不歡而散后,二人之間,一直客套生疏。

    回想起來,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一件小事,一柄玉笄罷了,當夜他竟動了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何動了氣。

    顧遠,小兒心性,脾氣魯直,既說了“萍水相逢”,他也不能真當了真。

    高檀自嘲地一笑。

    肖旗忙問:“公子在笑什么?究竟是何人傷了公子?”

    高檀搖搖頭:“無事,他也傷了。”

    肖旗此刻回過神來,他說的是高宴。

    高宴來了順安,是有些始料未及。

    “大公子當真要娶顧闖的女兒?”

    高檀手指輕動,敲了敲亭中石桌:“他娶不成,高宴也曉得他娶不成!

    且不說顧闖是不是虛情假意,高恭定然也不會讓他娶了。高宴太過顯眼了。

    他恨高恭,恨得太扎眼了。

    “可是,高宴定然要想盡辦法,娶到她!

    高檀心中冷笑,轉而道:“不提他了,說正事吧。”

    肖旗便道:“據那幾個鐵匠說,唐縣臨近的山中似有鐵。有赭者,下有鐵。因此山偏遠,還未被人發現,可若是鐵帽露了頭,不久便會為人察覺。是以,公子當盡快決斷!

    順安有鐵,是意外之喜。

    廉州,綿州山有鐵礦,其中三四處,亦為順教所有。

    他應當盡快決斷,是要取下順安唐縣一礦,還是將此“大禮”贈予顧闖。

    只是,顧闖身上殺性太重,便是他真殺了高恭,往后恐怕愈難以收斂。

    高檀思索片刻,起身:“你隨我先去唐縣看看。”

    第38章 泥石

    夜幕降臨,山間漸漸下起了小雨,細雨如織,密密麻麻地順著頭頂竹笠落下。

    顧淼帶著一眾人馬,在日落之前,便趕到了西面距離較近的河縣。

    高宴口中所說的難以登名計冊,并非全然敷衍顧闖,此事誠然是件難事。

    河縣,雖稱縣,卻是前朝舊制,如今的河縣人丁寥落,田園荒廢,又因與順安隔了一重山,往來不便,不見商販走卒。

    顧淼接連路過幾處破舊的屋舍,房中皆無人,空置得委實太久,就連蛇蟲鼠蟻也未可見。

    好不容易見到幾個人影,一見他們的打扮和馬影,便發足狂奔,他們是在懼怕官兵,不管是誰的官兵。

    一路行來,顧淼只在進入河縣不久的時候,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郎,她手中托著一個孩童,兩人俱是面黃肌瘦,皮肉包著骨頭。

    河縣距離順安不遠,顧淼先前其實并未預料到此地竟是這般凄慘模樣。

    她伸手摸出馬鞍一側掛著幾塊炊餅,遞給馬下二人。

    那女郎瞪著一雙空茫茫的大眼睛,伸手一把搶過炊餅,目光似乎掃過她肩頭銀甲,下一刻,卻又埋頭,徑自去解褲腰上的繩結。

    顧淼一看,登時面色大變,喝止道:“住手!”

    女人抬眼懵懵懂懂地看了她一眼。

    顧淼臉頰滾燙,高聲喝道:“快走!”

    待到二人背影遠去,顧淼方才調轉馬頭,與眾人在縣中屋舍前匯合。

    她的心情不由沉重了許多,原本打算在河縣歇一晚以登記名冊,可是此地荒無人煙,何來計冊。

    “繼續往西走,我們往唐縣走!

    山中的落雨越來越大,從河縣到唐縣,需要翻越兩座山丘。

    顧淼只記得鐵石是在順安唐縣附近的山巒,但具體是哪一座山巒,具體名何山,她已經不記得了。

    山林之中,烏天黑地。眼前雨簾綿綿,辨路尚且困難,更何談要尋露在土面的礦帽。

    顧淼只得一夾馬腹,加快腳程往山下而去。

    山腳下的唐縣亦如河縣冷清。

    一行人尋了幾處空屋,打算將就半夜。

    顧淼和衣躺在木板門上,夜風穿屋而過,她的耳畔聽到此起彼伏幾聲鼾聲,同行者仿佛都睡得熟了。

    她輕輕翻了個身,腦中忽而又浮現出先前見過的那個女郎的面貌。

    戰時苦,士兵苦,百姓亦苦。

    各處割據,爭斗不止。

    直至宣和五年,海晏河清,高檀殺了潼南孔聚,天下才算終于得了太平。

    前朝爭斗,各家傾軋,同戰時比起來,倒成了小事。

    她記得宣和五年的河唐二縣。

    鐵官與鐵道皆在此處?h中有田園,戶戶略有薄資。鐵戶往來山中場與冶,井然有序。

    順安近京,治下嚴謹,年年無災。

    高檀彼時已是賢君明帝。

    他的心思亦全在江山社稷之上,修新律,開新科,訪游鄉野,求的一直是四海升平,天下歸心。

    顧淼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皇帝。

    天明過后,雨仍未停。

    高檀策馬,登上唐縣以北的盤山。因此山形狀如盤,被稱作盤山。教眾偶然發現的鐵石,便在盤山的山陰一面。

    高檀穿過樹林,往北徐行,馬蹄之下土石泥濘不堪。這一場雨下了多時,在此之前,此處似乎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雨。

    高檀望了一眼巍峨的山峰,蹙了蹙眉。若是此地急雨不歇,山石恐有滾落的風險。

    他勒緊韁繩,打算折返,卻聽山腰處傳來了打斗聲。

    馬聲嘶鳴,刀戟相撞。停在半山腰的是順教教眾,此時此刻,他們不知竟和誰忽而打斗起來。

    耳邊雨聲越來越大,冷風呼嚎。

    顧淼盯著眼前的黑衣人,他們不曉得到底是何來路,竟攔在這半山腰上,一言不發,一見他們,便朝他們攻來。

    唐縣環山,他們分作了數股巡山,顧淼帶著數個名輕騎上了盤山。

    此一群黑衣人來歷不明,見人便砍。

    顧淼起初以為他們是山匪。

    可是他們的武功不俗,不像山匪。

    顧淼閃身避過長刀,卻在刀柄處瞄到了一枚熟悉的標志。

    瘦月亮。

    “你們是順教!”順教的人為何跑來了唐縣?

    黑衣人自不答,手中長刀又朝她舞來。

    顧遠為何來了唐縣?

    高檀聽見了不遠處,顧遠的聲音。

    顧遠竟來了唐縣,他只知顧遠出了門,是為記名一事,卻沒料到,顧遠竟是來了唐縣記名?

    高檀念頭幾轉,拽過韁繩,掉頭朝山腰而去。

    顧淼聽見林中傳來了一聲哨聲,清亮的鳴哨穿過雨簾。

    面前的黑衣人俱是一震,紛紛調轉馬頭,朝哨聲處奔去。

    這是他們的暗號!

    順教為何在此,難道他們已經曉得了唐縣有異?抑或是他們早就知道山中有鐵石!

    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放他們走。

    顧淼打馬而追,順教眾足有十余人,顯是訓練有素,熟知山中地形。

    其中一人回身,朝顧淼放了一箭。

    顧淼矮身躲過,抬手去摸身后箭筒。

    恰在此時,前頭那人又轉過身來,黑色的袖口一翻,露出其下一枚極其精巧的袖箭,幾支袖珍鐵箭,一連數發。

    顧淼臉色一變,偏頭去躲,耳邊卻聽身后傳來一道急促的馬蹄聲。

    她回身一望,卻見一人策馬而來,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

    高檀?

    忽見高檀臉色一變,顧淼唯聽耳邊一道破空之音,一枚鐵箭險險擦過她的臉頰,徑自射中了高檀的肩頭。

    他并未穿甲。鐵箭一入白衣,登時染紅了一大片。

    顧淼勒馬而停。抬頭再看,那一群黑衣人已經隱入了雨中密林。

    她拉開弓弦,慌忙射了一箭,并未命中。

    她揚聲道:“去追!”跟隨她的輕騎從后疾馳而去。

    她回身再看高檀:“你怎么在此處?”

    雨水混著鮮血自他的右肩落下。

    “我聽聞你去了唐縣,路途遙遠,山巒盤桓,心中委實放心不下,且說我在城中,亦無大事,索性,來尋你,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顧淼聽得皺眉:“為何?”

    高檀還是沒聽懂她先前說的話么?

    什么萍水相逢,什么兩不相欠。

    這般忍耐糾纏,實在不像高檀!

    大雨瓢潑,打得她頭頂的竹笠噼啪作響。雨霧成煙,上山的路途望之朦朧,更覺遙遙。

    “什么為何?”她聽見高檀低聲道。

    顧淼臉色沉下,冷聲答:“這里用不著你,你受了傷,還是快些下山去吧!

    高檀坐在馬上,卻未動,反問道:“你不下山?你還要上山做什么?”

    “我自要去尋人!鳖欗堤氯。

    其實是尋礦,大雨澆注而下,鐵石若真在此山中,鐵帽定然露頭。以此馬腳程,只需兩刻,她便能越過山峰。

    高檀拍馬,行至她身側,道:“雨勢甚急,此時不宜再進。騎兵追尋黑衣人,那一群人遇到此急雨,亦會往山下逃竄!

    顧淼定定望他一眼。

    高檀的衣衫濕透了,右肩血流不止,面色已微微發白。

    她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絲古怪。

    他的話雖不錯,可是她為何覺得高檀是故意要將她往山下引。

    “你……”

    話音未落,顧淼便聽頭頂傳來轟隆隆的巨響。

    不是雷聲!

    偌大的山石與泥流自山巔滾滾而下。

    雨勢太大了。

    顧淼狠狠一夾馬腹,朝旁側奔去,急于閃避滾下的亂石。

    她轉眼只見高檀面色微怔,似乎定在原處。

    “你還愣著做什么!”

    高檀方才如夢初醒,甩了一記空鞭,隨她朝山的另一側奔去。

    亂石翻滾而下,擊斷了樹干,速度猶快。

    二人一路疾馳,到了兩重山巒之間,兩塊巨石轟隆而下,險險落在馬屁股的后面,阻斷了退路。

    亂石不止,大大小小的石塊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馬身上。

    馬蹄前揚,馬兒發出不安的長聲嘶鳴。

    顧淼舉目四望,只見眼前唯有一處石道可行,可至另一側坡道平緩的高地。

    她一拍馬臀,黑馬疾馳而去,他扭頭看了一眼高檀。

    他行在馬后,臉色卻十分難看。

    到底是中了一箭,可是眼下萬不能耽誤時機,萬不能久留在山溝和河谷間,必須盡快行到安全的高地。

    “行快些!”她催促道。

    兩馬疾奔,大雨如注,行到另一處緩坡后,已似精疲力竭,不肯再往上行。

    顧淼見到遠處樹木遮掩的一處矮洞,將翻身下馬,卻見高檀身形一晃,滾落下馬。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高檀雙目緊閉,臉色蒼白,仿佛似昏了過去。

    顧淼托住他,將他一路拽進了避雨的矮洞。

    雨簾被擋在洞外,她將高檀半靠在石壁上,伸手利落干脆地拔出了他右肩下的那一枚鐵箭。

    傷處頓時血流不止。

    她解下他腰間系帶,將他的右肩裹上一圈。

    仁至義盡。

    做完這一切,顧淼才將頭頂的竹笠掀開,雨水順著帽檐嘩啦啦落了一地。

    細細回想起來,她不免有些心驚。

    倘若沒有遇上半山腰的順教,沒有高檀,他們大概會在山巔遇到亂石,處境定然更加危急。

    但愿其余幾人真地追尋順教徒,早奔下了山。

    顧淼起身晃了晃甲上的雨漬,又才蹲下身去,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高檀的臉頰:“高檀,醒醒!”

    雨聲不歇。

    高檀眼中但見盤山的亂石與逆流如潮涌至。轉眼之間,他如在盤山,卻又如在別處。

    眼前之景瞬息萬變,同樣的山巒與樹林,剎那寂然無聲,艷陽普照。

    他頭疼欲裂。

    顧遠的催促聲似近似遠地響在耳邊。

    可是他卻如臨幻境。眼前之景,依稀是雨中盤中,依稀卻又不是。

    所見非所見,他宛如盲了。

    莫非是箭上有毒,他才憑空生出了幻覺?

    策馬疾行,高檀只覺頭頂宛如細錐入骨,痛之入骨。

    他仿佛是從馬上摔了下來。

    睜開眼睛,他卻見到了顧闖。

    不是顧遠,而是顧闖。

    顧闖看上去老了不少,兩鬢微霜,但依舊是顧闖。

    他左右一望,自己又回到了盤山,艷陽高照的盤山。

    他捂住胸口,眼見自己吐出一口鮮血來。血滴濺在胸前的黑衣上。

    暗紋絲線映射熠熠日光。

    這不是他的衣衫,他想。

    可是他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將軍,是想謀逆?”

    顧闖手中提著玉柄長劍,一步一步踏來,他的笑容猙獰:“陛下說笑了,微臣豈敢謀逆,陛下是圣明之君,天下早已歸心,我顧氏,早該飛鳥盡,良弓藏!

    他的五臟六腑仿若攪作一團。

    “將軍何苦執迷不悟,朕許將軍的,還不夠么?”

    陛下,朕?

    高檀抬眼只見顧闖已劍指喉間。

    “陛下心系百姓,新立鐵官,又私訪唐縣,不料在山間,遇上鄧氏余黨埋伏,身首異處,臣等悲痛欲絕!

    高檀聽他笑了一聲,“我早該殺了你,今日定要殺了你。淼淼定然會傷心幾日,不過,你放心,我定會再給她招良婿,賢婿,早晚,時日久了,她也能把你忘了。”

    淼淼?

    高檀只見自己張口又吐出一口鮮血來。

    “將軍是在癡人說夢。”

    第39章 盈盈

    淼淼?渺渺?

    顧渺渺?顧淼淼?

    顧渺?

    顧淼。

    高檀忽覺胸中一痛,喉間嘗到一股難耐的腥甜。

    他的臉頰又是一痛,他仿佛聽到了顧遠的聲音:“高檀,醒醒!”

    大夢初醒。

    高檀睜開眼睛,便見顧遠的一張臉,發梢濡濕,他的兩指停在他的脖側,似乎是在探他的脈搏。

    “你將才吐血了!彼穆曇衾锫犐先ル[有擔憂。

    外面的雨依舊未停,天光黯淡。

    顧遠的半張臉龐隱在暗影中,可是一雙眼睛,眸光澄澈,眉心微蹙,問他道:“你為何吐血了?是還傷在了別處?”他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右肩。

    高檀順勢望去,右肩上的鐵箭已被拔除,黑色的系帶不緊不松地纏過了一圈。

    是顧遠。

    高檀心中微動,抬眼卻見,雨水順著顧遠鬢角的一縷碎發往下滾落,晶瑩水珠落到了他殷紅的唇邊。

    顧淼抹了抹頰邊的雨漬,卻見高檀默不作聲,像在發呆。

    她于是,只好又問了一遍:“你為何吐血了?是他們箭上有毒么?你曉得他們是什么來路么?”

    高檀抬手摸到了右肩的傷處,鈍痛,此地才是唐縣,此刻方為真。

    將才不過是一場怪夢,亦如當初那個雨夜,他做過的怪夢。

    高檀斂了神色,輕呼一口氣,說:“大概箭上確有毒劑,不過我此刻并無大礙,待到雨停,便可下山!

    古怪至極。

    顧淼懷疑地打量他幾眼,趁機又問:“你為何忽然跑來了唐縣?”

    高檀抬眼,卻見暗影里,顧遠的一雙眼黑白分明,睫毛落下一小片陰影。

    他極其專注地凝視著自己。

    高檀兀自轉開了眼,又將先前的說辭再說了一遍。

    顧淼聽得半信半疑,沉默了下來。一時之間,唯聞洞外的淋淋雨聲。

    顧淼起身,探頭往外看,天邊的陰云似乎將散。

    雨就要停了。

    顧遠的頭發依舊半濕,發梢猶有水滴。

    烏發漆黑如緞,高檀忽而又想到了先前那一場怪夢。

    想到了月亮罩里坐著的那一個人影。

    烏發墜在腰間,半挽的發髻歇插了一柄白玉笄。

    高檀胸中仿佛漫上無垠空茫,恍若渺渺茫茫,風吹簾動,每每回望,不見來影。

    他不由自主地低聲念誦了一遍夢里的名字:“顧……淼……”

    雨簾蓋住了細碎的聲響,顧淼仿佛聽見了高檀說話,轉回頭,卻見他目光茫茫然,幽暗如深潭。

    她胸中一落,忙問:“怎么了,你將才說了什么?”

    高檀心中陡然一驚,怪夢一場,便如神鬼詭談,豈可作了真。

    他強壓下胸中陌生的暗涌,凝神道:“我將才是問,遠弟來了唐縣,記名入冊一事尚還順利么?”

    顧淼敷衍地“嗯”了一聲,不愿多談。

    天黑之前,這一場大雨終于停了。

    *

    隔日,天朗氣清,驕陽當空。

    所幸,一行人追尋順教徒時,都早奔下了山,雖遇到了泥流,但都全身以退,只是順教眾熟識地形,早早地擇路而逃。

    他們沒有抓到人。

    顧淼趁著晴日,避開坍瀉的石坡,尋了山側,騎快馬又上盤山。大雨接連落了沖刷數日,卻也因禍得福,山中的礦帽露了頭。

    他們找到鐵石了!

    消息一傳回順安,顧闖不禁大喜。

    天助我也!

    他立刻又增派人手,往唐縣而去,而顧淼自沒有再留在唐縣的必要,動身折返回順安。

    因為,顧闖的“女兒”要從燭山啟程了。

    顧盈盈。

    雖然是個假名字,可顧淼莫名覺得,顧闖取名字的時候,倒還用了幾分真心。

    顧闖說,他不用她的真名,是怕“假死”惹了晦氣,換個名字,在閻王爺眼里頭,死的就是旁人。

    花廳之中,顧淼只聽顧闖笑呵呵地同高宴說:“盈盈身子骨弱,自燭山來,且行且歇,年關定是趕不上了。賢侄,不如你早回湖陽,同你家人一道過年關!

    高宴笑了半聲:“盈盈?是個好名字。勞煩將軍掛心,只是小侄從未在順安度過年關,聽聞除夕夜,關河千燈熠熠,小侄心生向往,一直無緣得以一見,今歲倒是好時機!

    只是,無論顧闖如何相勸,高宴便是一口咬定,就要留在順安過年。

    軟硬不吃。

    順安城外還有高家的兵。

    唐縣又現鐵石,瞞得了湖陽一時,斷斷也瞞不了高宴。

    顧闖心知他們父子二人生了嫌隙,只是不知眼下這嫌隙究竟到了何地步。

    齊良說,不若靜觀其變。

    是以,高宴留在了順安。

    除夕當夜,高宴,高檀與高嬛,顧闖特意為三個高家人備了一處小院,讓人盡心備了一桌酒菜。

    仆從擺好碗碟后,悄然而退。

    室中唯余清靜。

    三兄妹,便是從前在湖陽,也從未一道過年關。

    高檀從不與其余人同在一處賀年。

    高嬛不受寵,亦不可能與高宴同桌而食。

    如今在順安,莫名其妙地被湊成了一桌,氣氛幽然,詭異非常。

    高嬛端坐桌旁,手中還抱著一個暖手爐,只是手爐是出門時拿的,如今捏在手里,半溫半熱。可她抱著不撒手,權當慰藉。

    她抬眼卻見高宴眼風掃來,心中怕得要命,臉上不由自主地卻是一笑,結結巴巴地沒話找話道:“大哥哥,過……過年好,聽,聽說,顧家姐姐很快便要來順安了,賀喜大哥哥!

    高檀目光一轉,也將視線投向高嬛。

    兄弟二人皆是不語,目光沉沉,一個似笑非笑,一個面無表情。

    高嬛頭皮一麻,只得又道:“我,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顧盈盈就快來了。大哥哥,勿怪!

    顧盈盈。

    不是顧淼。

    高檀垂下眼簾,果真是怪夢一場。

    高宴舉起酒盞,輕聲一笑:“謝嬛妹惦念,我亦愿嬛妹來年諸事順意!

    高嬛連忙舉起酒盞去迎。兩支銅盞短促地相碰。

    高宴側目望向高檀:“二公子,不若也飲一杯?”

    高檀卻霍然起身而去。

    高宴唇邊笑意淡了,高嬛艱難地咽下了酒液,干笑一聲說:“他就是那樣的人,上不得臺面,大哥哥莫要再他了。”高檀走得遠了,也不曉得聽沒聽到。

    因是年關,院子里掛滿了燈。

    非是湖陽那般精心雕琢的宮燈,而是尋常市集中能買到的彩燈,各形各狀,五顏六色。

    高檀無心觀燈,打算回到居所,唐縣發現鐵石,教中大有不甘之人,須得找尋時機,好生規諫。

    順教眾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當然可用,可原先的“勸善”,已無大用,如今是要“戒惡”。

    轉過廊廡,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時,高檀立時頓住了腳步。

    不遠處是顧遠與齊良并肩而行。燈下光華流轉,他們行在明處,而他置身暗處。

    顧遠并沒有察覺到他。

    顧遠今日難得地穿了一身紅衣,蓮紅襕衫,夜來風疾,領口處嵌了一圈雪絨。身影挺拔,亭亭玉立。

    臉上神情卻分外柔和,眉如鴉羽,嘴角含笑,似乎正低聲與身側的齊良說著什么,而齊良則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高檀腳下一動,自昏昏暗影走進了斑斕光里。

    “遠弟!

    高檀乍起的聲音嚇了顧淼一跳。

    她抬頭一看,只見高檀不知什么時候,竟從廊廡另一側走了過來。

    大過年的,他依舊穿了一身黑漆漆的袍子,只是如今斷發長了,他的發頂豎了黑冠。

    難怪剛才誰都沒有注意到他。

    顧淼斂了笑意,壓低聲,抱拳道:“高公子。”自唐縣折返后,她還沒怎么見過高檀。一來沒空,二來她也不想與他過多牽連。

    旁人都是唯恐有人挾恩圖報,高檀搞不好卻是非要報恩,她在盤山,說來也是又救了他一回,實在令人頭疼。

    她的視線掃過他的右肩,黑衣烏漆嘛黑,什么都看不清,但料想他已經大好了,那鐵箭本就入肉不深,孰料,當日他竟還吐了血。

    察覺到他的視線落處,高檀面色稍霽,笑著抱拳道:“愿遠弟來年諸事順意!

    顧淼客氣回道:“同樂同樂!

    身側的齊良卻發出一聲輕笑。

    難道她說錯了?

    顧淼不由轉頭看了他一眼,耳邊卻聽高檀又說:“遠弟與齊大人此際是要出門么?”

    “是要出門,初到順安,我與小遠欲往關河觀燈,今日除夕,定是十分熱鬧!饼R良答道。

    顧淼一噎,她本來是想隨意敷衍兩句,沒想到齊大人竟搶先答了。

    小遠。

    高檀一笑:“我亦聽聞關河燈景燦若繁星,不知可否有幸同往?”

    果然。

    顧淼胸中大嘆一口氣。

    她真的深深地懷疑,眼前的高檀與從前的高檀真是兩個人。

    齊良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顧淼,低聲一笑:“高公子如能同往,自是大幸!

    第40章 柔骨

    三人之行,委實難受。

    還未走到城門下,顧淼便已想掉頭而去。

    除夕夜,順安城中摩肩接踵,顧淼身側一左一右是齊良與高檀。

    周遭人潮更是洶涌,三人并肩而行,風度翩翩,時時有目光窺來。

    高檀從來話就不多,而齊大人也不是聒噪之人。自出了府門,三人成形,一路沉默。

    顧淼被夾在中間,十分之難受,萬分之后悔。

    早知道就不湊什么熱鬧,答應隨齊大人出來觀燈。

    她的本意是想同他說一說順教的事情,聽他有何想法。

    眼下高檀也在,正事自然是說不成了。

    想走不能走。

    顧淼暗暗嘆了一口氣,目光掃過路旁掛著的一排紅燈籠。

    每只燈籠下皆飄蕩著一支白簽,簽上寫著黑字。

    她正憋得難受,索性負手,快走了兩步,自兩人中間解脫出來,說:“前面瞧著有些有趣。”說話間,人面朝前行了數步,走到燈籠前,掙脫了二人的“左右夾擊”。

    燈下紙簽迎風招展,黑字寫著:燈閃閃人兒不見,悶悠悠少個知心。

    猜字謎。

    顧淼暗自讀罷,卻聽身后傳來一道人聲:“你猜的出么?”是高檀。

    他立在她的身后,離她不過半臂遠,顧淼不自在地又退了半步,肩膀倏地撞到了燈籠。

    那一盞燈籠猛烈地前后搖晃了起來。

    她撇撇嘴說:“這個字又不難猜。”

    年年宮宴,她看過的字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我倒是猜不出來!备咛磪s說。

    這個“門”字,如此簡單,顧淼不信高檀猜不出來。

    她自不接話,只扭頭一看,先前落后兩步的齊良,此際也走到了燈下,看謎簽。

    夜空之中忽然發出砰一聲巨響,赤色的禮花在半空爆響。

    人群發出驚詫的,喜悅的呼聲。

    顧淼隨之看去,城樓之上,有士兵燃放禮花。

    顧淼聽見周遭的人群歡呼著:“哇,快走快走,馬上就要到關河放燈的時刻了。”

    人群推擠著他們朝關河口的方向涌去。

    一簇又一簇的煙花在空中次第爆響。

    關河就在前面。

    星星點點的燈影已依稀可見。

    長街之上,鼓點驟起,由遠及近。一支長長的鑼鼓隊自遠處敲鑼打鼓,跳躍而來。

    人群霎時分作兩端。顧淼腳下隨人潮而動,再抬眼時,高檀與齊良似乎都被人潮推擠到了另一側。

    身畔鼓聲越來越響。

    擊鼓的人面上皆覆紅臉笑面,望之喜氣洋洋。

    其中一個敲鼓人從后涌上,徑自聽到了顧淼身前。

    他的一雙眼露在兩個黑洞洞的大眼輪廓之后。

    顧淼正覺眼熟,卻見他掀開了假面,朝他一笑,卻是高宴。

    他的聲音低沉,幾乎被喧鬧的鼓聲遮蓋:“除夕一夜,某愿與顧公子閑話家常,不知公子可否賞臉?”

    高宴為何會在此處?還這般裝神弄鬼?

    顧淼正欲說話,伸手卻伸來兩雙手,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她的肩膀,腰后一涼,赫然抵住了一柄硬器。

    她猜,是一柄匕首。

    顧淼不禁一聲冷笑:“大公子如此興師動眾地請我話家常,豈敢不從!

    城門之下,行人鼓隊,實在不便脫逃。

    顧淼任由兩人引著他,轉了方向,朝僻靜處行去。

    進了一道窄巷,她抬眼便見一輛黑布馬車停在面前,她回頭一看,高宴脫去了笑臉假面,朝他拱手道:“得罪了,顧公子,只是顧公子實在貴人事多,我欲見你,確是不易。”

    當然不易。顧淼一直有心在躲高宴。

    自曉得他也在順安,除非必要,她根本不打算和他碰面。

    “大公子何苦多此一舉,你若想尋我,差人送信來便是,何苦如此!彼难埏L瞄了瞄團團將她圍住的六個侍衛。

    高宴卻是一笑:“顧公子身手了得,倘若沒有他們,我哪里請得動你。”

    顧淼嘆了一口氣:“那大公子豈會不知,我是與齊大人和高二公子一道出門的,你要留我,也留不了多時。”

    高宴笑答:“無須多時,一二刻便是!闭f著,他掀開車簾,微微弓身進了馬車。

    顧淼雙手被反剪在后,用一條粗麻繩緊緊裹住,她腰上的短刀也被人取了下來。

    被推上馬車后,高宴抬手還將一碗茶推到了她身側的小幾,似乎一臉歉意道:“顧公子受委屈了,我也是不得已為之,你我一見如故,我實在是想同你說些肺腑之言!

    顧淼試著動了動手腕,沒好氣道:“你怎么曉得我晚上會來此地?”

    高宴輕輕敲了敲小幾,馬車行了起來。

    “說來不巧,前日齊大人約顧公子同游時,我恰好聽見了!

    什么恰好聽見了!

    他們可是在書房里說的!又不是隨隨便便在外面說的!

    當然,順安這處府邸本來就是高宴先來的,他安插了眼線也不奇怪。

    顧淼不無嘲諷道:“時機真就如此恰恰好?我以為今夜高氏兄妹定然也要共渡年關?”

    高宴輕聲一笑:“顧公子生氣啦?顧將軍許我們兄弟三人團聚,自是好心,可是二公子的脾性,你難道還沒摸清?說來,他與你們相處亦有數月,他哪里肯與我同坐,同賀新年?”說著,高宴貌似惋惜地搖搖頭,“說來慚愧,我與二弟誤會頗深,我連他的一個笑模樣都從未見過!

    誤會頗深。

    呵呵。

    聽見高宴如此“輕描淡寫”地形容他與高檀,顧淼也笑了一聲:“原來如此!

    “正是如此!备哐珙h首,飲了一口茶。

    車行快了一些,車外的喧鬧聲遠了。

    他們好像是在往城外的方向行去。

    顧淼一面暗暗留意方位,一面問:“好了,既然來都來了,大公子是想與我話什么家常?”

    高宴放下茶盞,不答反問道:“你猜高嬛同我說了什么?”

    顧淼心頭一跳,高嬛說了什么?

    轉念卻想,高宴分明是在詐她!

    若是高嬛真說了什么,他便不會如此問了。

    她徐徐道:“高嬛生性活潑,平素愛說許多話,但我不知你們兄妹二人平日里愛說些什么,這委實不好猜!

    高宴唇邊笑意不減:“難怪嬛妹喜歡你,而她大概也討你歡心,我時常在想,你為何愿意將她帶在身邊,你不像是為色所迷之人!

    顧淼感覺到高宴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流連在她的臉上。

    “我原本猜高嬛定是捏了你的什么把柄?但你對她似乎毫無芥蒂,仿佛并無此事!备哐玳L嘆一聲,“委實不好猜!

    顧淼知他在鸚鵡學舌,說她先前說過的話,可實在是太過陰陽怪氣了。

    “所以,大公子說的閑話家常,便是此事?”

    高宴一笑:“還有一事,是想問問我那未過門的妻子!

    顧淼額頭一跳:“你說盈盈?”

    “正是,你與她是親戚?不曉得她平日里有何喜好,我好早日討她歡心!

    顧淼正欲來上一段,體弱多病,無甚愛好的說辭,身下的馬車卻突兀地停住了。

    二人身影俱是一晃。

    高宴臉上的笑容淡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猜一猜外面是誰?”

    話音將落,車外傳來了鐵器相撞的打斗聲。

    幾枚鐵箭“咚咚咚”地射向了馬車。

    顧淼將一埋頭,但見一支竹筒,刺穿了車簾,灰白的煙霧滾滾而下。

    她忙掩住口鼻,卻見高宴自懷中摸出了一顆白色藥丸。

    “你在吃什么?”

    “解藥!

    這煙霧果真有毒!

    “我的呢?”

    高宴滿是歉意地搖搖頭:“實在不巧,解藥只有一顆,顧公子。”

    車外的馬蹄聲愈發明顯,來人顯然比高宴的人多。

    打斗聲漸漸停了下來。

    來者定是為了高宴而來,是他的仇家?

    顧淼抬眼再看,高宴仍舊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不像是強撐,她原本猜,這是高宴手下出了叛徒,因而引來仇家,甕中捉鱉。

    可他提前帶了解藥,分明是曉得外面是誰,如此淡然處之,似乎是等著來人。

    可是為何又要帶著她?

    下一刻,顧淼便明白了過來。

    若是有她,顧闖,顧氏定然也要來救。

    他有心要殺人,一己之力若是不濟,拉上顧氏,也要將人殺了。

    高宴如此恨的,究竟是誰?

    顧淼想著想著,腦袋昏昏沉沉起來,昏睡過去前,她掙扎道:“你把我的雙手解開!

    高宴仿佛說了什么,但她已經聽不清了。

    朦朦朧朧之間,顧淼似乎聽見了水聲。

    她睜開眼睛,腦袋依舊昏沉得厲害,并且她的掌心發燙,喉嚨像是塞了一團白棉,又癢又干。

    不在馬車上了。

    她瞪大了眼睛,四下一望,見到高宴坐在她面前,這里似乎是一間破舊的屋子,四面無窗,只有一扇門,外面的光線照了進來。

    “你醒了,口渴么?”說著,高宴又飲了一口杯中之物。

    她聽到的水聲,大概就是這個。

    “渴!

    顧淼伸手去取,才發現她的雙手被解開了,只是她毫無力氣,連抬手這樣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做到。

    高宴垂目望來,聲音冷淡道:“你中了柔骨散,這可不是姓鄧的,第一回 用這種下作伎倆,老的如此,小的也如此!

    柔骨散?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

    姓鄧的?難道是鄧鵬!

    不,不會是鄧鵬,他生性謹慎,不會貿然來順安,小的也如此,應該是鄧鵬的兒子,鄧卓。

    高宴要殺的是鄧卓。

    顧淼渾身熱了起來:“什么是柔骨散?”

    高宴仿佛憐憫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就著他手中的茶盞,喂了她一口冷茶。

    他放下茶盞,忽而伸手拽住了顧淼的衣領,似乎要往兩側拉開。

    顧淼立時一驚,用盡全力閃身避開:“你在做什么!”

    高宴笑道:“你怕什么?不曉得柔骨散是什么東西么?你以為我要做什么?”

    他低眉望了望顧遠的一雙清澈眉眼,似乎不染污穢,難染塵埃,他冷聲笑道:“你雖有幾分姿色,眼下看上去楚楚可憐,但我不好南風,此刻解了你的衣衫,只是讓你之后毒性發作起來,好受一些!闭f罷,高宴卻又解開了他袍上的腰帶,要來綁顧淼。

    “你又要做什么?”顧淼的聲音變得又沙又啞,咬緊牙關,滾到了另一側。

    高宴皮笑肉不笑道:“我若不綁著你,萬一你待會兒毒發了,撲將過來,我該如何!

    顧淼就算腦袋再昏昏沉沉,如今也懂了柔骨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你放開我!鳖欗岛蟊晨恐鴫Ρ,半坐了起來。

    高宴挑眉,一時卻真沒有動。

    “此處是何地?”顧淼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可是耳朵里盡是嗡嗡細響。

    高宴不答,扭頭也看了看窗外投照進來的慘淡月光。

    他輕聲說:“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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