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康渤
趙誠不知道誰的動作這么快,居然一夜之間驚動了紅袍相公們,有直達天聽的意思。
按說,死三個書生,不至于這樣。
“誰羈押的康渤?”
“刑部范德。此案由他管。”
趙誠坐在那里好久都沒說話,事情發生的突然。而且不太符合常,他不確定是有人在保康渤,還是有人拿他做替罪羊。
趙誠是不想牽扯這些的,他身上還有個東宮的職位,雖然只是個虛職,但畢竟歸屬東宮。
但將近一年,他都沒有和任何東宮的人走動過,更沒有和朝中的人走動,連從前的酒肉朋友們都漸漸疏遠了。
除了幾個兄弟,其他的都不接觸了。
一個時辰后,有兩撥人帶著信回來。周全帶回來的是章奎的信。
章奎在信中說:若甫,此事誰也沾不得。
不知道誠甫是在門下省,聽到了什么風聲。
而趙吉在信中說:若甫,此事官家態度不明,牽扯東宮。
趙誠看的心一沉。
東宮,他隱約感覺到了,舊黨張相公的侄女,以及東南出身的李相公的女兒,都在東宮。舊黨是圍繞在東宮身邊,其實很多事情想一想,是很清晰的。
張堯的姐姐,在宮中,堂妹是東宮太子妃,張堯的表姐也進了東宮,就是那個馮珍的姐姐。
可誰讓官家,千頃地里一根苗,就得了這么一個兒子。
父子倆個,居然吃不到一個鍋里。
所以很多涉及到東宮的事情,都顯得莫名其妙,上次的錢糧案,呂大班死的很突然,又或者那么多的錢,到底去哪里了?既然不是相公們拿走了,官家也沒碰。總要有個去處。
趙誠也沒辦法,只能帶著吃喝,一個人去了牢里看康渤。
他和康渤要是按照這里的社會標準,那就是一個王公貴族子弟,一個市井出身的混混,不可能有交情的。但康渤是他來了之后交的朋友,康渤這個人也挺對他的脾氣。
兩個人的友誼,顯得很另類。
等進了有些陰暗的牢中,趙誠一言不發,身后的來復悄聲給衙差花了錢。衙差也不聲張,眼神示意兩人跟上。進了里面,來復守在外,將自己提的吃喝給人滿上。
趙誠提著另一個食盒,隔著欄柵見康渤躺在里面看著房頂,一動不動。
趙誠叫了聲:“兄弟,起來喝酒了。”
康渤聽見趙誠的聲音,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和趙誠四目相對,驚愕之后就是驚喜,驚喜之后,大約是想到了什么,低頭嘆笑:“大人說笑了,我這等人,怎么敢和大人稱兄道弟。”
趙誠回頭和衙役說了句:“我花錢給他里面清舒服點,他只是有嫌疑,不是要犯。”
衙役是個看眼色的,只管應聲。
來復和人出去聊了,趙誠進去將酒擺上,“我只問你,你問心無愧嗎?”
康渤蓬頭垢面,但雙目清明:“我問心無愧。我自問名聲不好,也搜刮過富戶,不算什么好東西,但從未為禍鄉里,欺負過弱小,我看不起那幫書生只會酸詩,但并無加害之心。實在是職責所在。所以我不知道誰要害我。”
趙誠點點頭:“那就好。我只要你這句話,等到明堂,我為你作證。”
康渤一激動,隔著桌子撲上來。
趙誠實話實說:“這件案子不好說,起碼短時間內,你出不來。先等考完后再說,牽扯的人太多了。”
康渤又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糟了無妄之災。
但見趙誠肯為他說句公道話,復又坐在地上豪邁大笑:“大丈夫,何懼這點小事。康某謝過大人。”
趙誠其實并不喜歡這樣,吃虧的總是底層的人。
你們權貴撥弄風云,呼風喚雨,遭殃的是淋雨的人。
他曾經就是那個淋雨的人。
“只是可惜,我今日沒能幫的上忙,此案被刑部范德接手,我不認識此人,打聽了一番,據說不好說話。”
康渤:“我求到大人這里,也是怕那幫文人……算了。要是范德接手,我反而安全了。”
趙誠:“三天后開考,等結束了,我去探探風聲,你現在和我講一講過程。”
康渤說的和關九郎說的基本沒什么出入,康渤是個粗人,尤其鬧事的是慣犯,他也厭煩的厲害,對方可能也知道康渤不能拿他們怎么樣。有恃無恐。
偏偏就是互相雙方都有默契了,意外出現了。
“這么說,是傍晚人領走,晚上就死在繁塔寺了?”
“驗尸是這么說的。”
趙誠再沒問什么話,和康渤見過后,他就往回走,來復跟在身后說;“這邊對康渤的羈押并不嚴,是不是……”
趙誠搖頭:“你錯了,大考在即,沒人敢鬧事。等考完你看著吧。”
大考如期舉行,趙誠這幾日難得在崗,宮中換令牌,子時一過各城門都警惕了。
趙誠也是給上司保證過的,一年就亮相這幾天,可不能掉鏈子。等他晚上回去,兩條腿站的水腫,半夜一點起來,忙到晚上八九點,不光累。
杜從宜見來安給端進來吃的,他躺在羅漢床上迷迷糊糊的,她一邊說;“怎么非要你去,有御營軍在,又出不了亂子。哪有站一天一夜的。”
趙誠回家確實累,杜從宜自己都沒察覺,她有點心疼了。
一個站崗的破班,工作超過二十個小時,誰能遭得住。
趙誠太陽穴突突的跳,其實是連著兩天沒睡,累的。
但又睡不著,閉著眼睛笑起來。
“就這么幾天,等考完就沒事了。”
杜從宜冷冷;“考完?考完你不是還要去撈人呢?”
趙誠聽著樂了。
“你不是之前還嫌我整天呆家里沒事做嗎?”
杜從宜:“你不知好人心。”
喲,惱羞成怒了。
來安聽著兩人斗嘴,默不作聲笑。大娘子心眼好,就是小孩子脾氣,愛使性子。
杜從宜到底覺得他太慘,還特意給*7.7.z.l他煮了消水腫的湯,伺候他舒舒服服喝了。
尤其是白天下雨,濕冷難耐,趙誠回家已經緩過來了,樂呵呵道:“娘子與我成婚大半年,我今日才知道原來娘子如此賢惠溫柔小意。”
杜從宜兩眼一瞪,就要變臉,來安聽的好笑,怎么就偏偏愛逗她。
杜從宜想生氣,但見他這副樣子,也不好生氣了。
“閉上嘴,睡你的吧。”
杜從宜也不吵他,起身回書房去加班了,院子里的幾個小姑娘漸漸熟悉了,已經能幫來安辦事了。
片刻后來安回到書房,杜從宜問:“睡著了?”
來安也跟著嘮叨:“睡著了,連著兩天沒睡了,你說人家會試大考,他累成這樣。”
杜從宜看了眼窗外:“讓云雀盯著點,到時間了叫他。”
趙誠今晚還要去值班站崗,其實也是出去打聽消息,晚上的事情好打聽。
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杜從宜問來安:“你說,劉婉月今天來院子里了?”
來安:“這幾日你白日里不在家,她打發人來了幾趟。”
“有說什么事嗎?”
“那倒沒有。”
杜從宜:“二房那邊說有什么事了嗎?”
來安說的很隱晦:“三哥媳婦懷著孕,二夫人這幾天忙著出城還愿。我瞧著六哥兒媳婦像是急著回劉家的意思。”
“劉家的事情,不是已經處了嗎?”
來安搖頭:“不清楚,怕是處的不合心意。大夫人后來都不準人去打攪老夫人,可能大夫人最清楚。”
來安起身又給她點了幾盞燈。她提筆勾勒閣樓耳墜,天上樓閣的感覺,華貴異常。
來安和惠安完全不同,來安是個很包容的人。
因為是伺候過趙誠母親的,又帶大趙誠,希望她這個趙誠的妻子也能好,所以她就像和這座院子融為一體,做事情潤物無聲。
惠安說話做事不穩重,也不怎么細心,她就陪在杜從宜身邊,實在伺候得當。
惠安想起的時候,就會和她偷偷說,來安心思深著呢,不安好心。
但大部分時候她想不起來,因為她現在太忙了,想要做好纏花的大師傅,她就要練習手藝,只是天分不高,做不怵銀屏那樣的精品。
而且看到青桃針線做得好,給杜從宜做的幾個玩偶抱枕,她又眼饞開始練習針線,自己做出來還不如青桃做的好看。
廚房的試出來一個新菜,她還是眼饞,又去廚房里學了幾天,最后還是做的馬馬虎虎。
反正,惠安現在是家里最忙的人。
杜從宜一邊細細描繪,一邊想,抬頭問:“真出事了?大伯母可從來沒擋著咱們院子里的人去正院看祖母。”
來安是個穩妥的人,即便十成把握,都不會說的那么絕對。
“估計是吧,六哥媳婦其實并不好說話,聽說在二房里鬧了很多不愉快。不過六哥成親前搬遷到隔壁新買的院子里了,離咱們也就遠了。咱們院子里不知道也正常。”
杜從宜調了金色,一邊上色,問:“安平郡主,就沒留女兒常住嗎?回門是可以住一個月的。要是娘家得力,可以住的時候更長。”
她回門當日回來,主要是杜家于她住著不舒服。
來安:“就是因為獨女,才沒有留下住些日子。”
杜從宜點點頭:“沒事,咱們不沾這些事。她若是下次找我,就說我不在。院子里新進來的人怎么樣?”
來安:“看著都伶俐著,被惠安管的服服帖帖。”
杜從宜笑起來,她知道來安和惠安是完全不同的人。
“惠安在家里,家里就覺得熱鬧了,現在院子里也是。等過些日子熟悉了,有天分的,就跟著青桃做徒弟,剩下的留下院子里。”
她說的來安從不反駁,點頭說:“暫時只有兩個小丫頭會做針線,其他的暫時看不出來。”
第052章 吃東西
之后兩人聊起花樣子,和配色,還有店里已經售賣的絨花。
來寶按照杜從宜的吩咐,二樓的貨架上也并不放多少貨,一支絨花偏偏不單賣,一對裝一個盒子,價格高昂,尤其是秋季來了,等入冬,沒有鮮花戴,絨花這種仿真花就是上上選。
有些技藝,別人是一時半會兒參不透的。
尤其是如果是貴女,可以看花樣子選品,接做定制。
只選貴的,不買對的。
這個月單絨花的收益,就超過樓下布店。
所以來寶將布店遷到了對面另租了鋪子。商鋪徹底清開,一樓的是普通的花色,都是徒弟們做的,二樓是重工定制款,都是師傅們的手筆。
高級定制她還是會做的,VIP客戶也是會特別鳴謝的,送的絨花的欣賞款,未必能戴在頭上,做成欣賞的小景觀,也是很不錯的小禮物。
趙誠睡著了,杜從宜就特意在子時前不去打攪他,和來安在書房里加班,他回家就能睡三四個小時。
來安見她這樣,也愿意陪她熬夜。
窗外雨聲淅瀝,院子里靜悄悄的,直到聽見正屋開門的聲音,來安立刻說:“他醒了。”
杜從宜才和來安從書房出來,趙誠迷迷糊糊睡了會兒,等云雀叫醒他,他坐起身都不見杜從宜,問了聲:“你們大娘子呢?”
云雀:“大娘子和來安姑姑在書房。”
見兩人回來,趙誠皺眉催:“趕緊去睡。”
杜從宜心說,還算你有良心。
趙誠知道兩人估計是怕吵醒他,干脆直接在書房待到他起床。
等時間到了他出門,夜晚街上靜悄悄,天亮后,最后一天的考試就結束了。
他撐著傘走在前面,問了聲周全:“誠甫那邊再有信嗎?”
周全:“昨晚傳來消息,等大考完和您喝酒。到時候慢慢聊。”
趙誠點頭,到了宋門,今日職守的人是關九郎見他來,就說:“大人喝杯熱茶暖一暖,秋雨冷的哩。”
趙誠:“等這兩日忙完,我請大家吃酒,都松快松快。”
關九郎:“就是沒有這兩日,大人的飯菜酒水也沒少了誰。大人,前幾日,昨日那酒樓沒開張,但燈亮了一夜。”
趙誠:“有人進去嗎?”
“有。我雇了幾個閑幫替我盯著,進去的都是些書生,按說書生一心撲在考試上,怎么會半夜出現在那里?”
“當然不是趕考的書生,不曾被放職的舉子們多的是。繼續盯著,不要聲張。”
關九郎不懂這些文官們鬧什么,只知道趙大人很關心,趙大人這幾天對這件事很上心。
關九郎見趙誠在昏暗中看著門洞外的淅瀝雨幕,低聲說:“我昨日去看了康大人,但已經不準探視了。聽說刑部的人將人嚴加看管起來了。”
趙誠:“那三個書生的死因查出來了嗎?”
關九郎:“只知道死于毒,還沒有頭緒。但康大人當晚一直在家,鄰居們都能作證。”
那康渤的麻煩還是不小,都知道康渤和那兩書生有齟齬,出門前那兩人還唾罵康渤,而康渤回罵了一句:再特么犯事,早晚砍了你們。
有人會因為這個口角鬧事。
書生們團結,加上這幾日大考,北方面排斥東南的學子的情緒還是在的。
要不然那人也不會屢次犯事,東南學子的處境確實不太妙。
若是康渤案,一直發酵,最后會導致什么結果?
康渤做的事情是沒錯的,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若是被東南籍的士人團結一致逼死了,南北從此就兩立了,這個影響太壞太大了,誰也擔不起。中樞中沒人敢做這個主,唯有官家能決斷。
趙誠甚至猜測,今秋會不會減少對東南學子的取第。
不過這也要看官家的決心。
按照他的個人經驗,其實沒必要,不光要取用東南學子,還要多取用,然后把人派出去,都放到河東、河北路去。
遼人和金人南下,禍亂河東路,河北路,整個河東路已經沒有多少百姓了,北人南下,可不只是史書中一句劫掠就完了。
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劫掠人口,漢人如牛馬牲畜一般,成群被趕著北上,成了遼金貴族的奴隸,不過三兩年折磨死了,就繼續南下再劫掠一批,猶如殺豬宰羊一般。
這群貴族老爺們,可不在乎這些,汴京城呆不住,可以去揚州城,可以去杭州,可以有南下,總之,不論怎么過,也能過好這富貴一生。
沒有誰是絕對正確,誰是錯的。
想要快治病,就要猛藥。
想要保守治療,那就慢慢守著,等守不住的哪一日再說。
最后一日考完,雨還沒有停,一場秋雨一場寒。
趙誠第一次開始就和下面的人一起啃干糧,第二日周全回去和府里說了,來安準備的午飯,就讓人送來了。
這一日到了晚飯時間,他還沒回去,來安以為今日結束他就回來了,杜從宜因為練了兩天靜物畫,汪伯言讓她自由練習,但她的畫帶著西洋畫的基礎,畫出來和國畫就不太一樣。所以關于她的技藝,汪伯言再三夸贊,但對于她的意境和想法,批評了很久。
這幾天她練習的山水畫,才有了一點感覺,感覺自己入門了。
連著幾天趙誠太忙,大家也都跟著小心翼翼,今日他終于當值結束了,所以家里張羅著特意做的烤魚,外面定了菜。
結果等了又等,不見人回來。
來安見她不高興,就說:“我打發人去問問。”
杜從宜心想,趙誠,你給我等著,姑奶奶我還沒這么等過人。
“不用,他估計去找誠甫或者子恒去了,咱們吃咱們的,正好咱們人多熱鬧。”
所以晚飯杜從宜帶著幾個女婢一起吃的,惠安見云雀不吃魚,只吃羊肉,笑罵:“還吃呢,你瞧瞧你肥的。”
云雀嘟囔:“惠安姑姑,我年紀小,正長個子呢,等我十八了,我就去外面給大娘子去賺錢,給大娘子和姑姑買吃的。”
杜從宜平日里不怎么吃這么重口的東西,偶爾吃一次,覺得十分過癮。
麻椒、茱萸、木姜子還有云貴高原傳出來的類似辣椒的能榨出紅油的,嘗起來也是辛辣的味道。
來安見這個味道實在刺激,特意煮了一鍋魚湯。
杜從宜其實沒吃多少,看到湯,她突然就想吃蹄花湯了。
扭頭和來安商量;“明日買幾只豬腿。”
來安:“為何要那個?要吃也是吃羊腿。”
“你買來就知道了。”
兩人商量著,來安也不反駁。
等快子時了,趙誠才回來,今晚來復也跟著回來了。杜從宜沒睡著,但是嫌他沒按時回來,就裝睡著了,沒搭他。
等第二天一早她起來,趙誠還在家,見了她就說;“今日誠甫、子恒幾個來家里吃飯。”
杜從宜靜靜凝視著他,瞪了幾眼,才扭頭出房間里去了。
來安做事效率第一名,昨晚說的,今早就買了七八只豬腿,廚房的里廚娘都懵了,也不知道怎么處這么多的肉,院子里沒這么多吃飯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吃得完。
杜從宜指揮人把豬腳和肘子分開,肉分解了冰鎮了兩個時辰,然后把豬腿肉剁了做餡。
反正不用她動手,指揮人她很在行。
來安見她很像回事,也就不亂說話。她燉豬腳的和燉肘子的思路很明確,剁餡也是瘦肉偏多加了胡椒等香料,肥肉留著煎油。
餡料分成了幾份,有加蓮藕、芹菜、韭菜,包餃子吧。
反正今天要把這些肉處掉。
正好招待趙誠的客人們。
廚房里的四個廚娘外加幾個幫廚的,從大清早開始就忙。
來安心想,得虧當初幾個廚娘都是大娘子做主留下的,要不然根本不夠用。
大娘子總能想到一些奇思妙想的吃的。
等午飯前趙誠的幾個兄弟們就到了。
杜從宜沒露面,直接讓人先去上菜。她自己吃飯,反而不著急。
趙誠領著人在西院吃飯,杜從宜和來安惠安三個人在正院里吃,原本來安是不肯和杜從宜一起吃飯的。但惠安習慣和杜從宜坐在一張桌上吃飯了。
杜從宜也說,我只是試試新菜,你們都嘗嘗味道。
惠安吃著豬腳:“這吃食腌臜,但實在美味。”
來安也試著嘗了口,確實美味,黃豆軟爛,連湯都鮮美。豬腳燉的入口即化,蘸了蘸水,味道更好,果真慢功夫。
餃子也是,和別家的不一樣。各色的餃子味道很鮮美,少有腥膻味道。
來安雖然沒嘗過那么多吃的,但這半年她們經常在外面買吃食,味道有好有壞。
杜從宜向來大方,買東西都是嘗一點,就分給院子里的人了。
所以大家的口味都有點養刁了。
趙誠也沒想到她今天心情這么好,這頓大葷還讓他趕上了。
章奎一口一個餃子,感慨:“這不比羊肉餡的差嘛。”
趙吉斯文吃著豬腳,連林汝為都吃著肘子不吭聲。
自從三人上次來后,章奎自覺師妹是自己人了,吃了趙誠府里的飯,就而且趙誠的命真好。
他這段時間受得鳥氣太多,急需大吃一頓,安慰安慰自己。
趙吉也是,定的親事對方父親去世,親事推遲到了明年三月,祖父不愛熱鬧,他一個人也沒勁,跟著趙誠蹭飯一點都不猶豫。
至于林汝為,就是單純追隨章奎和趙吉來的,和趙誠也成了朋友。
三人只吃不說話,趙誠好笑問:“這是沒人說話?”
章奎;“不要辜負師妹的美意,先吃了再說,不著急。”
趙吉:“這……”
他想說這豬腳實在美味,但是又覺得這東西實在不能說出口。
就不知道怎么形容這個東西。
趙誠:“天下美食,不分貴賤。我家里其實不怎么吃羊肉,豪奢的食材也少用,大多是這些日常吃食。”
章奎覺得這話說得好,天下美食,其實奢華食材少,因為他府里在膳食這塊做的不太好,主要是在趙誠這里吃過一次爆炒羊肉和孜然羊肉,再吃有腥膻味的羊肉就不愛吃了。
第053章 江山圖
四個人大吃一頓,飯后調制的茶湯的飲品,清爽解膩。
幾個直呼舒坦。
飯后章奎照例癱在羅漢床上,還枕著抱枕和趙誠調侃:“若甫這是好命啊,娶了我師妹,這日子也太舒坦了。”
上次他就這么說,林汝為不知道杜從宜的底細,他只知道趙誠的親事一度是汴京城的笑話,說是老王爺沒個正型,喝大酒了給他定下一樁小門戶的親事。
但他來過兩次端王府,見過趙誠的夫人,看著真不像是小門小戶出身,說話做事十分體面,后來又聽說她極為擅長書畫,心思很巧。居然是致仕的汪相公的徒弟,汪相公的山水畫是一絕,可見這位杜娘子本事了得。
等吃飽喝足,趙誠才說:“我連著幾日沒睡,終于能睡個安穩覺了。”
章奎:“你是沒事了,朝中可更麻煩了。”
林汝為嘆氣:“康渤這事,真是處的不好。”
趙誠看他一眼,沒說話。
趙吉:“康渤是小事,書生之死本就和他無關,抓人放人,當初都是有條陳簽字的,那幾個書生也是滋事太久。栽贓嫁禍實在明顯,康渤當晚不可能殺人。”
林汝為卻說:“話是這么說,但現場證據就擺在那里,也不排除買兇殺人。”
趙誠只是靜靜聽著,林汝為這么說,難不成是林副相的態度已經偏向這個了?
林相可是關西人,跟隨官家腳步,不應該如此急于下定論才是。
偏偏為何急著表態要用康渤平息了這場風波?
康渤固然只是一個小吏,但也是個鐵骨漢子,活生生的一個人被攪進風雨中,立刻變得微不足道。
章奎:“話不可這么說,范德還在調查中,并未有任何不利康渤的證據出現。”
林汝為卻大膽說;“若不然東南學子和那些人鬧起來,怎么辦?事情一發不可收拾,秋糧還收不收了?今年河東能不能安生過冬?這都是麻煩。”
章奎啞口無言。
趙吉皺眉想反駁幾句,但又沒張嘴,因為他看到趙誠已經扭頭看著窗外,有些不耐煩聽了。
他隨著趙誠目光看出去,對面游廊的人圍著一個小孩,小女孩正蒙著眼睛四處捉人,他笑了下,趙誠則是靜靜看著對面,仿佛對房間里說什么一點都不在乎。
等林汝為說完,趙誠回頭才說:“是挺麻煩的。”
章奎:“朝政是朝政,人命是人命。康渤既然屢次抓人又放人,那就是根本沒有殺人動機,至于幾句口角,算不得證據。”
趙吉;“再等等吧,今日才大考結束,事情還不明朗。”
幾個人一想也是,就改口聊起了其他的。
杜從宜午飯后看了一圈加班的銀屏,銀屏的菊花系列已經快完成了,她真是天生的簪娘,一雙巧手隨意擺弄。
目前最得力的徒弟是青桃,剩下的幾個徒弟都還在學習中,青杏還在練習階段,做小的絨花。
青雀已經放棄了,目前在廚房里深耕,試圖做出一些耀眼的成績。
新進來的六個小孩杜從宜連名字都沒記住,來安指著穿桃紅衣服的說,這個叫金玉,她會做針線,跟著銀屏和青桃學配色。剩下幾個手藝不如他們。
中途休息時間,正好趙昭月找五嫂玩,鄒氏拘她要練女紅,她不想做針線,就鬧著要跟杜從宜學畫,反正只要進了五哥院子里,就是她撒歡的時候,這會兒蒙著眼睛在院子里捉貓貓。
等玩累了就躺在羅漢床上和杜從宜撒嬌;“五嫂,你能不能和母親說,別讓我學女戒和女紅了,我真的學不會,二姐姐當初就沒學。”
杜從宜問:“那你想學什么?”
“學五嫂一樣,畫好看的畫,學做漂亮的絨花呀,還能學做花燈,學做……”
她想了好一會兒:“反正就是做我想做的。”
來安笑著說;“不是已經在學畫了嗎?”
“爹爹說,我不能隨意出門。”
她有點不高興了。
杜從宜和來安對視一眼,“今日惠安做了炸鮮奶,快去嘗嘗。”
趙昭月最愛吃這個,聽了眼睛一亮就沖廚房去了,跑到一半又折回來:“我能讓母親嘗嘗嗎?”
杜從宜:“當然可以,那你和惠安說說,讓她多做一些,帶回去給你母親,大嫂、二嫂、你九哥都嘗嘗。”
趙昭月卻說:“我只給母親和九哥嘗嘗,她們要吃,就來找五嫂好了。”
說完就走了。
杜從宜聽的嘆氣,不要小看小孩子,有時候聰明的令人驚訝,對自己的親人都會袒護。趙昭月平日里愛玩愛熱鬧,但知道母親和哥哥的人情她能欠,另外兩位嫂嫂的人情,不歸她。
可能在她心里,只有母親和九哥是親人。
等人走后,來安說:“那邊好像散場了。”
杜從宜瞧了眼,只說:“結束了他自己回回來,不用打擾,讓云雀去換個茶。”
是林汝為和章奎先走了,趙吉留著和趙誠說事。
人走后,趙吉就試探問他:“林汝為說話其實也不是沒道,是吧?”
趙誠聽得都氣笑了,問:“什么道?顧全大局的道?誰要他顧全大局了?他這么著急?死一個康渤,平息東南學子的怒氣?他們著什么急?會試大考還沒有閱卷,等張榜也不遲,急著殺康渤不可笑嗎?”
趙吉:“我知道你和康渤交好。”
趙誠搖頭:“我和康渤,說實話甚至算不上朋友,街面上遇見打一聲招呼,只是脾氣相投。只是這次事康渤,下次是李渤張渤,做事情不是這樣的,如果非要用人命去平息風波,那還要滿朝文武做什么?”
趙吉見他有些動怒,就提醒他說:“其實,呂大班的事情,牽扯到了東宮。”
趙誠猛的扭頭看他,好半天都沒說話。
怪不得,呂大班死的這么利索,怪不得,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
趙吉見他激動:“不過康渤的事情,官家是知道的。”
趙誠無奈笑:“知道又如何?東宮不是,貴重嘛。”
趙吉無話可說。
片刻后聽見院子里進來人,是章奎又回來了。
章奎回來就說:“我忘了拿東西。”
什么忘了,是他又去而復返,送林汝為一人走了。
章奎進來就說:“康渤之前讓來提人的相公們簽字,是你出的主意?”
趙誠沒好氣問:“怎么?這也能牽扯到我身上?”
章奎搖頭:“你這個主意甚好。”
趙誠:“好有什么用,康渤不還是要死。”
章奎:“別胡說。命案是命案,一碼歸一碼。你別聽林汝為胡說。他今日跟來,也不過是拉攏人的。林相公這是急著更進一步,迫不及待想為官家排憂解難了。”
趙誠聽著,笑著搖頭,瞧這些臟心眼子。
他就最不耐煩和這幫人打交道。
趙吉皺眉:“官家不可能提他了,資歷不夠。”
章奎:“非常之時,非常之事嘛。”
趙吉:“這是……”
沒條件上去,就創造條件也要上去。
趙誠:“他的心思,想必其他人也知道。既然這么不避諱,那就是支持的人不多,要不然林汝為不可能這么急切。”
章奎失笑:“汴京城都說你魯莽義氣,不慎聰明,諸不知明明是你最聰明,只是不耐煩和這些人打交道。”
趙誠擺手:“我一個粗魯武人,可不懂這些。”
趙吉聽的嘿嘿笑,趙誠真的越來越有意思,從前趙誠確實有些魯莽,情急之下就會奮起直上,后來學聰明了,學會不動聲色了。
章奎就很肆無忌憚:“你瞧瞧,我師妹就是會調教人。他從前哪懂這些。”
趙吉笑說:“她拜在汪先生門下才多久,你這個做師兄的,倒是占便宜。”
章奎大笑;“他成了子平的妻弟,如今又成了我的妹婿,這不是天注定的嗎?”
趙吉笑著搖頭。
趙誠笑罵了聲:“趁早滾蛋!”
杜從宜領著人進來笑問:“這是誰欺負我夫君?”
趙吉:“你瞧著吧,你師妹來了,饒不了你。”
章奎:“我書畫很不成器,只是讀書還湊合,先生最拿手的書畫,我一樣沒學會。”
趙誠懶洋洋說:“你夸的早了,你師妹是帶藝拜師,她的書畫本就自成一家,只是沒有熟悉的流派,拜師是為了融合。”
章奎和趙吉被他說懵了,趙誠指指杜從宜里間的書案:“不信,你們去瞧瞧,她那副《江山圖》。”
杜從宜驚訝看他一眼,心里確認他不可能知道江山圖的來歷,但還是莫名心虛。
趙誠對這幅畫的爭議也知道一些,但不論是否拼湊合成,還是說有造假嫌疑,但不可否認它的藝術價值,和它的知名度和觀賞性。
章奎和趙吉站在書案前,展開最上面那幅畫,只此青綠,萬里河山。
兩人面面相覷,站在畫前好久都不說話。
杜從宜小聲問他:“你發什么瘋?”
趙誠只管笑;“娘子,我說了,要讓你名聲大噪,更何況你值得。”
杜從宜看了眼里間的兩人,直接捂住他的嘴。小聲警告:“你閉嘴吧。”
少灌迷魂湯。
但是,假如讓她名聲大噪,倒也不是不可以。
畢竟,開宗立派的誘惑,她也擋不住。她太清楚自己的優勢了,西方繪畫啟蒙和國畫的熏陶。
兩種文化的交融,她的畫中,還是有一些被西方繪畫影響的痕跡。
但是時機不對!
章奎沒說話,趙吉先說:“這幅畫,是準備送誰的?”
杜從宜趕緊松開趙誠,看了眼里屋的兩人,撒謊說;“沒送誰,完成后準備賣掉。”
章奎扭頭眼睛睜大老大:“賣掉?你準備賣給誰?誰能出的起價格?你怎么不去給老師看看?”
杜從宜:“先生交給我的作業,我都完成的不怎么樣,這會兒把畫給他看,不是投機取巧嗎?”
章奎:“怎么會,他老人家……”
他差點出言不遜。
趙吉:“這畫有意思。這是哪里的景色?”
杜從宜可說不好。
趙誠說:“萬里江山,隨處可見。”
章奎豎起拇指,說了句:“高,實在是高。”
趙誠笑問:“怎么樣?你師妹,還是你以為的那個師妹嗎?”
章奎這會兒看他,更覺得這個大兄弟的命,也太好了。
“你可真是……”
命里有富貴。
第054章 有的人
趙吉看了眼章奎,見章奎開玩笑,趙誠就是不接茬,他一扭頭就和趙誠四目相對彼此眼神靜靜對視。
趙誠這是沖他來的。
因為這幅畫,有人會喜歡的,而且他猜到趙誠的意思了,如果他沒猜錯,趙誠想把畫送給官家。
他想保康渤。
唉,還是那個忠肝義膽的趙五郎。
從來沒變過,他都不忍拒絕。
最后這幅畫趙吉還是帶走了。
杜從宜沒有任何異議,因為她和趙誠眼神激烈討價還價,最后成交價,一萬貫。
等人走后她就迫不及待問:“你說實話,這幅畫你到底想送給誰?一萬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而且家里到底有多少錢,你和我說個實話。”
至今兩個人的錢各管各的,趙誠外面的生意很多,杜從宜也清楚,只知道家里的錢都交給來安了,府里發的錢也給她了。
趙誠靠在羅漢床上閉著眼睛敷衍她:“自然是送給懂畫的人,放心,你馬上就要名聲大噪了,不要著急,耐心等待。”
杜從宜沒好氣白他一眼,見他不睜眼,伸腳踢了一腳,結果被他抓住小腿,將人連帶扯著摔在羅漢床上,杜從宜煩死了。
趙誠心里想事情,但是不耽誤伺候老婆。
杜從宜賺了錢,但輸了內戰,一氣之下睡到晚上都沒起床。
趙誠下午就出門了,晚上回來聽來安說她沒吃晚飯,也沒起床,房間里燈都沒亮。
趙誠推門進去,杜從宜就躺在床上,她今天其實生出一種惶恐感。
突然發現,自己有點喜歡趙誠。
是那種不可自抑的喜歡,而且自己絲毫沒有察覺。
等意識到這個念頭的時候,她驚出一身冷汗。
然后整個人都懵懵的,她從前談過兩段戀愛,都是家里人介紹,而且是那種第一眼沒看上,就那么不咸不淡處著的關系。并不像趙誠,她第一眼是喜歡的,雖然她當初不承認。
而且溫水煮青蛙,他這個人和她的脾氣、習慣太合拍了。
總之,哪哪都不對勁。沒有任何經驗可談。
趙誠進去點了燈,進了臥室,坐在床邊,伸手摸摸她額頭,問:“哪里不舒服?”
這幾天入秋,加上一直下雨天氣有些涼。
杜從宜怏怏坐起身;“沒事。”
趙誠:“正好,我也沒吃飯。陪我吃點。”
杜從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之前覺得他這個人不學無術,就是個二世祖,但是現在看起來,他不是那樣的。
而且,他做事有種謀定而動的感覺。
兩個人坐在羅漢床上,來安極有眼色,晚飯端上來就問:“有沒有哪里覺得不舒服?或者菜不合胃口?”
趙誠看了眼來安,替她回答:“沒事,估計是這幾天沒睡好。”
他聽懂來安的意思了,是想探聽杜從宜有沒有懷孕。
杜從宜沒聽懂,可能是根本沒往心里去,就沒回來安的話。
問:“你的事情辦完了?”
趙誠:“辦完了。”
杜從宜吃飯沒精打采的,趙誠問:“你的工作忙完了?”
杜從宜心里想,也是,她有那么多需要忙的,哪有功夫情情愛愛。
突然間充滿了斗志。
下午睡的太久,晚上就接著開始練習白描鋪呈,汪伯言在山水畫中,最擅長的就是白描鋪呈。
趙誠一晚上就陪著她在書房里練習,一邊和她講:“汪伯言出身汝南,家貧,中第后先是在荊南路永州做官,后來遷至黔州,再到巴州,最后出川去了鳳翔府,再入京,他的山水畫基礎,都來自他走過的名山大川。他大半生為官都在窮鄉僻壤的地方,反而京西繁華一帶,不曾涉足。最后入了中樞時五十歲,那年也是先帝北上,臨時點兵,他義無反顧追隨。”
如今,汪伯言已經六十又三。
杜從宜其實對汪伯言的感官并不深刻,第一次拜師見他,只是一個身型不高,甚至有些瘦弱,說話和和氣氣的老頭,后面見了兩次,老師對她的作品也是一夸再夸。
除了山水畫。
她的其他作品,包括工筆畫,汪伯言都很推崇,甚至夫妻兩人一起夸,但是一到了山水景色,就成了差生……
她是趙誠安排的拜師,對這個師傅并沒有那么深刻的了解,只知道他擅長山水畫,所以她跟著他學山水畫。
但一個人的作品,受平生經歷影響巨大,她見過汪伯言的春水圖,那是汪伯言見面送她的。
她聽著趙誠講,重新打開那幅《春水圖》,果真能看出來一些,黔南山中的特色,苗人少年,春風吹柳,溪水畔的行人……
趙誠:“正月馬球賽風波,張相公被罷*7.7.z.l相,東南派激烈彈劾汪相公,因為他當年在河東殺了東南出身的縣令張博,因為那人棄城南逃,全城百姓被屠。今年汪相公自請去職,保御營軍統領郭奉官復原職,保關西軍出身的武將不被彈劾。因為他的去職,保了很多貧苦出身的文官武將。”
他今晚很反常,杜從宜回頭問;“你怎么了?”
趙誠只是靜靜講,心情其實很平靜。
因為接下來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會怎么樣。
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耳朵,繼續說:“過些日子,汴京城會都知道,汪伯言的小徒弟,極擅長書畫,一副《江山圖》深得汪伯言真傳。”
杜從宜毫無準備,愕然看著他。
趙誠:“從今往后,你的畫價值連城。”
不用再去仿別人的畫了。
杜從宜小聲問:“你瘋了?”
她突然出名,到時候連頌那邊怎么處,她還沒有處好那邊的事情,起碼要和連頌打聲招呼。
趙誠見她像嚇著了,笑起來,但也沒解釋。
兩人各懷心思,一夜無話。
大考之后,雨過天晴,汴京城容納了幾萬學子,熱鬧異常,加上大考之后。勾欄瓦舍,酒樓花船客滿,晝夜不停。
吟詩作賦,揮灑潑墨,處處都是美談。
等待放榜的學子們不甘寂寞,成群結隊,去參加詩會,去名師府上拜謁,甚至結交京中權貴,亦或者忙著結親。
總之整個八月底汴京城的熱鬧達到了巔峰。
趙誠反而閉門不出,連早上點卯都不去了。
問就是會試大考那幾日淋了雨,病了。
杜從宜自從聽了他的,開始收集汪伯言的畫,即便是仿品也不在乎,讓連頌全都給她搜集來。
她開始認真練習汪伯言的畫法,然后融會貫通再創作。
九月初三,范德上書,排除康渤殺人的可能。
消息一經傳開,汴京城頓時像一鍋沸騰的水,居然無人認可這個結果。
學子們紛紛上書請愿,開始結伴去太學鬧事,去刑部鬧事。
事情漸漸就失去了控制,也不再是當初的模樣,至于那三個書生的死,甚至都變得不值一提。徹底演變成了,康渤到底該不該殺。
至于書生,究竟是怎么死的,已經沒人在乎了。
是不是康渤殺的都甚至不重要了。只是因為新黨講證據,要保康渤,而舊黨要反擊,要殺了康渤,給新黨一個重創。
趙敬訪友回來,就被老王爺召進明靜堂了,晚上才放出來,接著被趙宗榮召進書房,辰時才放出來。
趙敬從書房出來,就直奔趙誠院子里。
趙誠其實已經知道了,這幾天端王府又開始實施出入境管,守門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趙宗榮在這方面出奇的謹慎,出入境管做得非常嚴格。
要不然他也不會知道趙恒和小弟弟打架把人打哭了。
更不會知道,二房妯娌兩個差點揪頭發,劉氏將兩個兒媳都鎖在各自院子里。
聽說老三媳婦有孕可是寶貝,但劉婉月娘家未必就不能起來,劉氏也不敢太得罪,所以各打五十大板。
聽得人都為劉氏發愁。
趙敬進了院子問:“五弟不在?”
趙誠起初是裝病,這兩天是真的病了。
裹著外袍問:“大哥來了?”
趙敬:“你這是怎么了?”
“淋了雨,偶感風寒。”
趙敬看著他原來的壯五弟,現在像個病西施,有點費解,但還是安慰他:“要注意身體。”
趙誠:“大哥有事?”
趙敬隨著他進書房,一邊走一邊說;“我剛從外面回來,今日同窗聚會,傍晚時分又有人鬧事,東南籍的學子不知被誰鼓動,傍晚開始在太學靜坐。眼看是要鬧大了。”
趙誠聽的好半天都沒反應,最后只問:“所以大哥的意思是?”
說實話,趙敬現在心里亂哄哄的,也不知道該做什么。
他甚至這會兒了,還在傻傻認真問他:“康渤到底有沒有殺人?”
趙誠則是面無表情:“沒有。康渤殺人。”
趙敬確實有些慌,他沒有遇過這種事情,今晚悶雷滾滾,風雨將來,御街上的學子依舊不斷向北涌,他回來后心里很恐懼。
趙誠見他惶恐,問:“今晚的人多嗎?”
趙敬:“我回來之前已經有人結伴去了,很多,究竟有多少,我也不知道。就怕聲勢浩大,你要不出去看看?”
趙誠又問:“誰最開始鬧的?”
趙敬也不清楚。
“等我和幾個人出了老師家里,街上就已經有了呼聲。我沒有去太學,只聽說那邊已經有人了。”
趙誠緊了緊袍子,見趙敬一臉期望看著他,他肯定是不會蹚這趟渾水的。
“那就是巡檢司和衙門的人會主持。你放心吧,再說了鼓動學子鬧事,那是殺頭的罪過,你以為是說著玩玩的?那些沒腦子死的不夠多嗎?要是真覺得活膩了,就去河東路、河北路,替百姓們去墊金人的馬蹄!在汴京城里鬧事算什么本事?”
趙敬見他發怒:“這會兒不是生氣的時候。”
趙誠:“祖父和大伯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祖父對這種事向來看不進眼里,哪里會管這種事情。父親今日不準出門。我總覺得會出大事,人要是多了,后果不堪設想。”
趙宗榮就是門禁管員,外面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鎖大門。
這招屢試不爽。
“那大伯父已經不讓出門了,我就是想出門也難。”
趙敬一言難盡看他:“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是有差事在身。”
趙誠躺平;“我在家養病呢。這幾天都不當值,放心吧,明日我出去看看。”
趙敬其實也不是急著讓他出門,就是有些焦躁不安。好歹有人和他分擔分擔這種焦躁不安的情緒。
“你說,好好的,為什么偏要鬧事?”
趙誠將人帶回書房,來安泡了茶,給他熬了藥。
他看著趙敬的樣子,心里還是感慨,趙敬骨子里是個平穩的人,害怕變故。
這種多事之秋,他還在求安穩,也不能說錯,只能說性格如此。
第055章 風雨
趙誠知道他的擔憂,今晚很可能會出事,所以他更不能讓人出門。
“等揭榜后,各地學子就會返鄉,到時候汴京城的人少了,自然是非就少了。”
趙敬問:“你的意思,是眼下汴京城人太多鬧的?”
趙誠突然問:“你們這些學子,有人去東宮拜謁過嗎?”
趙敬一臉茫然:“你什么意思?”
趙誠搖搖頭,表示自己只是隨口問問。
趙敬仔細回憶了一番:“應該有的,但是我不太清楚。你也知道咱們家的規矩,不準摻合禁內的事情。不過我雖沒看到有人去東宮拜謁,倒是真見著東宮屬官和幾個學子在一個宴上。我只是遇見過一次,至于有沒有人去拜謁,我確實沒看到。”
趙誠:“你認識那幾個學子?”
趙敬搖頭:“不認識。”
趙誠:“大哥不要焦躁,事情等明日再看。先前就出了康渤的案子,各府衙都會警醒的,不會出大事的。”
他雖然這么說,但心里其實已經知道今晚可能要出大事。
趙敬也覺得自己是被嚇著了,點頭附和,岔開話題說:“是。入了九月天氣冷了,你要注意身體。聽你大嫂說,弟妹的鋪子里生意極好,她書畫上很有天賦,放棄了可惜。”
要么說,老實人令人敬佩。
趙敬就是這么個一個人,有點啰嗦,膽子也不大,但是沒有壞心。
他就像一個取經人,心有目標,不生惡念。
趙誠送他出門,一邊走一邊哄他:“明早上我出門去看看,如果出事了,我會通知你。不過大伯明早肯定也會出門去的。”
趙敬這才出門走了。
等人走后,他回房間,杜從宜才問:“大哥走了?”
“回去了,路上回來遇見聚眾鬧事的學子,被嚇著了。”
杜從宜抬頭看他,好半天問;“真沒事?”
趙誠搖頭:“說不好。”
杜從宜這幾天都察覺,他情緒不高。她雖然正兒八經的戀愛沒談過兩次,但喜歡別人的情緒還是懂的,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趙誠的。
可能是趙誠對她的所有事情,從來沒有多的過問過,從來沒有管束過她。讓她覺得這個狀態非常舒服。
又或者是,兩個人之間有了親密關系,她心里有了依賴。
總之,她自己也分不清。
所以她很警惕,警惕趙誠出現任何讓她覺得不舒服的行為,比如用規矩約束她,用身份來壓她,用這一道圍墻圈禁她。
可惜都沒有,趙誠的目光根本不在她身上。
她也不糾結,問:“早點睡吧,藥喝了嗎?”
趙誠則是覺得她長進了。
學會關心人了,剛成婚的時候,她連一句都不會問,他起早貪黑,她可從來不會過問的。
“喝了,睡吧。”
帷帳內,杜從宜問:“你說,要是明年夏天,我想去杭州。行不行?”
趙誠閉著眼,手腳開始放肆:“夏天?夏天出行太受罪了。初春反而好一些。”
杜從宜拍開他做亂的手,我是和你說這個嗎?
趙誠鍥而不舍,越挫越勇,杜從宜威脅他:“你才喝了藥。”
趙誠:“喝了藥,睡不著,出身汗就好了。”
杜從宜因為他出汗,撓了幾條血印子。
血汗血汗,大抵也是這個意思吧。
第二天,趙誠起的很早,寅時二刻就起來了,只不過瞇了會兒而已,讓人去外面打聽消息。
來復最靈醒,宋門剛開,消息就傳回來了。
昨晚又死人了,而且鬧的很大,索性是半夜,夜市接近結束,街上沒什么人,沒有驚擾百姓。
有學子靜坐,御史臺、沖擊太學,以至踩踏,有人乘機作亂殺人,巡檢司、御營軍出面遣散。
只知道死了不少人,但究竟死了多少,還不清楚。
來復回來天才蒙蒙亮,趙誠吩咐來復:“今天禁止外面打探消息,所有店關門歇業,你和來寶那邊說一聲,有什么事,我會讓周全找你。”
來復走后,他又回去睡了。
等天亮了,身邊的杜從宜沒醒來,他起床就和來安說:“今天院子里的人輕易不要讓出門,街上出事了。”
來安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只管應聲。
等杜從宜醒了,趙敬又來了。
她簡直有種錯覺,趙敬是不是昨晚到現在,一直沒走啊。
來安聽見她起床了才進房間里伺候,按照對當家的大娘子的要求,杜從宜每日卯時就要起來安排一家子的事情。
但三房人少,分開院子后,院子里只有杜從宜和趙誠兩個人,她又經常熬夜到很晚才睡,所以每日最早也是辰時過半才能起床。
“五弟,出事了!”
趙敬的驚懼都寫在臉上,他已經知道昨晚學子們鬧事,但沒想到鬧的這么大。
趙誠裝作一無所知。
“出什么事了?”
趙敬:“昨晚結伴去太學、去御史臺為死去的三個學生抗辯的學子,和太學的講學先生起了沖突,人太多了,又是半夜,現場很混亂,太學博士被砸死,御史臺被沖擊,御營軍半夜出動,聽說殺了人,不知死了多少人,今早街上都有血跡,我的兩個同窗昨晚都回了家,今早一大早就來找我。”
趙誠皺眉:“你且等等,御營軍出動,那就是官家知道了。你先別急,要是不放心去和同窗打聽打聽消息,我這就出門,去問問。”
趙敬無奈:“父親已經不準出門了。”
趙誠指指西南方向,他院子里的角門,趙宗榮可管不住的。
趙敬其實也是想走他這邊的門。
杜從宜已經聽到了,問;“出什么事了?”
趙敬又幾分羞赧,畢竟他未出仕,出了事情只能和五弟商量。而且驚擾了內宅的女眷。
趙誠回頭,面色毫無異常:“有書生鬧事,聽說又鬧出人命了,我和大哥出去看看。”
杜從宜:“吃了早飯再走吧。”
趙誠:“不用,要是快午飯時候就回來了。你不用等我。”
說完帶著趙敬出門去了。
杜從宜總覺得他這段時間有點異常,按說他這個人萬事不管,不愛出門。
他不是說謊,是真的不愛出門,每次當值都懶懶散散的。
有點像已經退休的人,不是那種單純的二世祖。
杜從宜等他出門后,也準備出門去看看,結果來安說:“今日府里不準出門,聽說街上死了人。”
杜從宜:“很嚴重?”
來安:“是。”
結果中午,來寶打發人來送信,是連頌給她的。
連頌在信中,問她何時拜在汪相公門下?
并且盡快想和她見一面,有事要商量。
她考慮再三,最后換了身男裝,還是出門了。
這次她誰也沒帶,出門照例是來寶跟她去。路上來寶還說:“今日街上不太平,您不該今日出門。”
杜從宜其實想打聽一聲,趙誠到底在做什么。
關于他這個人,和外面的名聲完全不一樣。所以她更想了解真實的趙誠。
今天街上到處都是巡檢司的人,街上店鋪關門的很多,天氣還是陰沉沉的,仿佛隨時有雨。
秋風里帶著潮濕的氣息。
她走在街上四處張望,還詫異問:“昨晚到底死了多少人?怎么街上都沒人了。”
來寶:“大清早,隔壁來總管讓人來通知,說姑爺讓今日都關門謝客。我早上和幾個衙門的兄弟打聽清楚了,太學死了兩個講學,十幾個學子,因為踩踏又死了幾人。總之眾說紛紜,到底死了多少人,沒人知道。”
杜從宜皺眉,“趙誠什么時候說的?”
他從頭到尾都沒離開家,和她一起睡一起起來的,他什么時候通知的人?他到底知道什么?
杜從宜突然覺得,她一點都不了解這個人。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偏偏瞞著她,他明知道她最討厭被人騙。
來寶見她不說話,問:“姑娘是因為連掌柜的信?”
杜從宜:“你先和我走一趟。其他的等回來再說。”
來寶:“等會兒,咱們先回店里等等。”
杜從宜:“為什么?”
來寶:“這條街上有一家酒樓,還在緝拿涉案的人,等結束了我們再出門,要不然遇上巡檢司的人不好解釋。”
杜從宜上了二樓站在窗前往外看,這條街上人很少,對面的布店里也沒人,她不能預估到底是多大的事情,但能讓趙誠抬腳就走,可能會牽扯到誰?
她雖然是個不當家的大娘子,但是趙誠的事情,還是她自己了解比較好。
來寶說隔壁店今日根本沒開門,聽得她說不上來的心慌。
等快午時,她和來寶吃了午飯,兩人出門沿著御街往外走,街上人已經不少。
到連頌的別院已經中午,守門的人見她來,就進去通報了一聲。
來寶還輕生說:“連掌柜這套宅子真不錯。只是今日時機不對。”
杜從宜還開玩笑說:“等你有錢了,也買一座。”
來寶笑說:“您可別開玩笑。”
今日不是門房的人領兩人進去,反而是連頌親自出來接人,見了杜從宜就說:“好久沒見你了,聽說你改做生意了?”
杜從宜開玩笑說:“我不好和你做同行。”
連頌笑起來:“我前些日回鄉一趟,前幾日才回來。老掌柜說觀南樓一直沒有收到你的畫,就焦急問問你。”
杜從宜見不是什么大事,覺得他這個時候約她,有些奇怪,本想和他打聽幾句昨晚的事情,但又不想惹麻煩,就沒提。
改口說:“不過是幾幅畫,有什么可著急的?我以為你是為昨晚的事情。”
連頌眼神一暗,改口說:“好了,不說這些。我昨日拜訪同鄉,結果聽說,前東府汪相公,新收了一個擅長書畫的學生。十分了得,我還好奇,這人和你,技藝究竟誰高,結果聽說是出身端王府的女徒弟。我一猜就是你。”
杜從宜;“只是機緣巧合。”
連頌垂下眼皮,只管引著人進了內堂,等杜從宜坐了,問:“今日要不要聽曲兒?”
杜從宜搖頭:“不用了。”
連頌:“你這個老師認的突然,要是我知道,定然替你好好準備一份拜師禮。”
杜從宜:“老師不貪圖這些,況且我見老師的時候不多。”
連頌:“那怎么行?你能得了汪伯言徒弟這個名分,必然是名聲大噪。對你往后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杜從宜;“賣畫賺錢,是為生計。我暫且不缺錢,自然就不會日日琢磨著賣個好價錢了。更不好用老師的名聲賣畫。你也知道,我老師身份特殊。”
連頌:“話不能這么說,你們師徒,唉,算了不說了。我這次歸鄉,結識了不少學子。能高中自然是好事,可大部分人都是落第歸鄉,不能歸鄉的只好找個營生。窮苦人的艱難,沒人能懂。”
杜從宜不覺得有什么,窮苦的日子她不是沒體會過,只要不是清高迂腐,讀書人餓不死的。
“書生里面,不乏有擅長書畫者。你想要培養幾個人并不難。做生意不能只做最頂尖的生意,畢竟風險很大。”
她已經絕了仿畫的心思。
就像趙誠說的,汪伯言的山水畫,是他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她就是仿的再像,也少了意境中的灑脫。
除非她自己去領悟。
第056章 主母出門
連頌見她拒絕的干脆,面上嘆氣:“咱們兩相識在窮苦的時候,我那時候家業困頓,你那時候手里缺錢。如今我重整了家業,你也不再缺錢,這朋友也就做不得了嗎?”
杜從宜搖頭:“這話怎么說?我們之間的交情,難不成和貧窮富貴,和汴京城的學子有關系?朋友就是朋友,不論什么時候,我都認你這個朋友。”
連頌盯著她好半天,才笑起來。
“你說的對,我們之間的交情,和其他的人都沒關系。”
杜從宜:“你急著叫我,到底為什么事?”
連頌笑起來,“沒事,就是,想問問你拜師的事情,但又覺得沒必要問了。昨日突然聽到你成了汪伯言的徒弟,今日原本想替你慶祝一番。”
杜從宜:“拜師只是為了學藝,沒必要人盡皆知。至于慶祝,實在沒有必要。”
她對連頌突然來的舉動充滿了戒備。
連頌已經得到消息,汪伯言的女徒弟經他點撥,她有一副《江山圖》進了宮。
盡管他沒見過那幅畫,但聽說官家十分喜愛。
有人打聽到他這里來了,那些上官們,他肯定是得罪不起。
但杜從宜對那幅畫也不像是很清楚。
他在心里說服自己,那幅畫很可能是汪伯言的手,是趙誠用來求前途的。
只是沾了她的名。
可知道歸知道,上面的人已經問到他這里了,他就要給個交代,否則得罪不起那些紅袍相公們。
但心里,他確實不像逼迫她。
今日他確實為了那幅畫,畢竟張相公等人,等不了那么久了,馬球圖送進了東宮,再由東宮敬獻官家,結果官家無動于衷,并未因為這幅畫而表態,張相公復位無望。
宮中的張貴妃等人也無處出力。
他們連家出身會稽,在南京立足,從小小的書畫商販,到如今的家業,他花費了多少心血,求人辦事,為貴人們奉上家資,他什么白眼沒見過,被人呼來喝去。
只是在杜從宜這里,他猶豫了。
崔娘子那樣的美色,他連眼睛都不眨就送人了,揚州絕色美人,他從未舍不得過,院子里養著的那些女婢們,哪一個不是絕色,不都送出去了嗎。
偏偏,杜從宜,他下不了手。
連家為了往上爬,從他父親開始鉆營,父親后院里的女人多得數不清,全都用來送人,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地位,父親發妻去世,后院里凡是生了兒子的女人,都一樣,憑自己本事。
可惜他母親命不好,早早也沒了,幸好他占了個長子的位置。
他從小就會看人眼色行事,凡是父親想做的事情他想盡辦法幫忙,可能是邪門歪道上花的心思太多了,讀書就很一般,唯獨兩個最小的弟弟讀書很好。
他沒有成親,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覺得這世道厭煩,每日卑躬屈膝去巴結人,為那些紅袍相公們做事,而那些讀圣賢書的相公們呢?那副貪得無厭的嘴臉,令人作嘔,可他依舊不得不去巴結,因為連家是生意人,得罪不起。
他心里卑劣如洪濤,偏偏又有一盞燭火,那盞燭火微弱的幾乎看不見,那是他僅有的一點點不能讓外人知道的良心。
行賄的手段他十歲就學會了,后來漸漸純熟,能神不知鬼不覺,讓人抓不住把柄。
遇見杜從宜那年,家里得罪了人,他無處下手,正好杜從宜擅長仿畫,他帶著一副假畫硬著頭皮拜訪那位承宣使,他至今都記得那個人的嘴臉,那人喜歡畫,更喜歡錢。
他只好陪著笑臉,只管讓他改日將畫賣給觀南樓。
那是他第一次用假畫做幌子。
第二年,他就借著送出去的女婢的手,將人拉下馬了。
得罪他的人,自然有他的死法。
張相公雖然受牽連,被官家罷相,但張家一門八進士,那才是根基深重,曲曲罷相根本不足以撼動張家的根基。
舊黨自然有舊黨的土壤,那些相公們做官,有幾個是為了憂國憂民?
哪一個不是做官后,連帶著家族在當地成了盤踞一方的豪族?
無一例外。
如今新黨要革除這些,取消官身免的稅了,誰能愿意?
他太清楚這里面的錢財了,或者說,他生來就會算計錢財,這里面的銀錢賬,他看一眼就一清二楚。
他有千千萬萬的由,但還是張不開嘴。
杜從宜卻不想浪費時間了,問:“除了這個,沒有其他的事情了嗎?”
連頌意興闌珊:“有哇,怎么沒有。有買家要一幅秋景的畫,賞金三百貫。”
杜從宜考慮再三,只是一副秋景圖,自己有時間,也可以接。
“好。”,她幾乎沒有猶豫,就接下了。
在她眼里,這就和普通兼職一樣,三百貫已經不少了。
但連頌不這么看,見她這么利落,笑說:“好說,錢我現在就能給你結清。”
杜從宜擺手:“按規矩來吧,交了畫再說吧,不過你要先付我訂金。”
連頌大笑;“榮保,去拿錢。”
他話剛說完,榮保進來就說:“少東家,來客人了。”
連頌不以為意:“什么人?”
“馮大人,帶著表弟。”
連頌皺眉,才站起身說:“我知道了。”
他起身和杜從宜說:“你等等,我去見個客人。”
杜從宜以為他手里有大生意,結果到現在也不過是一場閑聊,她原本想打聽一些其他事,但連頌心眼比她多多了,他對趙誠更感興趣,她就不想問了。
所以起身說;“行了,沒事我就先回去了。”
連頌有心留她,杜從宜執意要回家,兩人只好一起起身出門,沒想到和進來的客人對上,馮珍帶著張堯一起來的,張堯因為去年和郭奉在廣和樓打了一架,連累祖父被官家訓斥,他自己也摔下樓,摔斷了腿腳,腿好了,但腳卻好不了,而今微微有些跛腳。
在和郭奉打架一個多月前,他才和端王府里的趙誠干過架,說實話,在他眼里端王府在張家面前不值一提。
端王府一個落魄的宗室,遠沒有根基。和他們張家比,什么都不算。
他也沒把趙誠放在眼里,只是因為一樁微不足道的婚事,端王府不識抬舉,收拾趙誠,根本不用正面對上。
他至今也照樣沒把趙誠放在眼里。
但馮珍這個表兄,做事瞻前顧后,一點都不爽利。自出事后他成了家里不待見的人,父親被祖父訓斥到跪在祖宗牌位前認錯,可想而知,他的下場。
只能跟著表兄,才能偶爾出門放風。
馮珍一眼看到的就是杜從宜,因為杜從宜太白凈,而且女相就是女相,穿男裝也遮不住的秀氣。
連頌也沒有介紹,只讓榮保帶著人出門走了,張堯問了聲:“這誰呀?”
連頌:“一個朋友。”
但馮珍一直盯著杜從宜的背影,那日他也沒想到會在林汝為的酒局上丟了面子。
趙若甫滑不溜手退了一步,讓他徹底落了下乘,和林汝為的交情,始終不能更進一步,反而讓林汝為和趙誠成了朋友。
馮珍一直盯著杜從宜等人走了,他突然想起那是誰。
“這是,趙若甫的夫人?”
他還是沒敢肯定,遲疑問道。
那日他在林汝為的酒局中途退場,看到趙誠在隔壁和一對主仆下樓,他尾隨其后,和幾個人不遠不近打了個照面,后來打聽了那是他定了親的夫人,只是時日不短了,他一時不敢確認。
連頌沒想到他認識杜從宜,模棱兩可,沒回答,只說:“兩位快請。”
張堯見他避而不答,冷哼了一聲掉頭就說:“是嗎?趙誠的夫人,有意思,我倒要瞧一瞧!”
說完居然向外追去了……
趙誠大清早出門,和趙敬在街口分開,他先去了宋門,然后去了趟章奎的別院,午飯后才回來。路上遇到麻二,麻二如今已經開始接手學習做販貨的生意了,見了他就說:“大人,我托來總管尋到一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卒,商隊這些人也跟著去,雖然多花一些銀錢,但是值得。”
趙誠停下腳步詫異看他,這人腦子是真的好用。
“你怎么想到的?”
麻二有些不好意思:“我這也是從其他人身上學的,畢竟碼頭的那幫弟兄都是窮苦出身,根本不敢和人起爭執。”
貧苦出身的人,根本沒有血性。也懼怕見血。
趙誠點頭:“行吧,我和來復說一聲,退下來的老卒,可以多請一些。”
麻二又問:“大人,是因為昨晚的事吧?”
趙誠:“昨晚你也知道?”
麻二:“不清楚,只知道死人了。只是我清早在碼頭過來,看到一隊馬車入城,七八輛一模一樣的馬車,還驚訝怎么有人這會兒進城。后來就聽說是東宮的。”
趙誠聽的好久沒說話。
要真的和東宮扯上關系,康渤就真的危險了。
他托趙吉,將畫送給大宗正,試圖救康渤一命,可這才多久,全都亂套了。
麻二見他不說話,也不敢打擾。遠遠見關九郎帶著人來,趙誠見是周到,周到一直在府里當值,很少出府。
“出什么事了?”
周到結結巴巴說:“來安說,大娘子出門了。”
趙誠出門前和來安囑咐過,今天街上巡查的人多,沒事別出門。昨晚的大案,今日一早街上一片蕭瑟,連往日最愛熱鬧的書生們,一夜之間都安靜了。
各衙門四處拿人,一時間人人自危。
趙誠皺眉問:“她一個人?”
周到看了眼麻二,有點糾結,但又不敢耽擱,支支吾吾。
“直接說。”
“來安說她換了身男裝,沒帶人,清早就走了。午時后還沒回來,來安就有些慌了。”
趙誠陰著臉,吩咐周到去鋪子里找來寶,要是來寶不在,讓人說一聲,就回去吧。
麻二這會兒根本不敢走了,主母一個人出門,也是膽子真大。
趙誠領著麻二,直接去了觀南樓,但等兩人去了,觀南樓今日關門閉店。
趙誠才覺得不對勁,麻二當即給閑幫的人讓帶個話,讓店里的幾個老卒速速來。
趙誠想不到她出門還能去哪里,但又不能鬧的人盡皆知。
第057章 老婆
等麻二敲開門觀南樓的門,里面的伙計一問三不知。
杜從宜也不在這兒。
來了三個老卒,看著有幾分野性。
趙誠站在街上,琢磨著上哪里去找人,又想起銀屏之前說,杜從宜之前一次帶她們去過那個連頌的別院聽曲兒。
他也懶得回家問銀屏,直接帶著人往御街去了。
等到了御街,再讓人去查。
麻二想的比他多多了,心里沒底,也覺得人手不夠,就繼續去搖人了。
杜從宜和來寶剛出了門,被張堯攔在門口,張堯本人生的倒也不難看,只是有些陰郁,整個人看著讓人不舒服,尤其他盯著杜從宜的眼神下流兮兮的。
杜從宜被他的人圍住,他踱步到兩人面前,歪著頭打量:“趙誠的娘子?”
來寶立刻警惕護著杜從宜,將擋著的人揮開:“各位得罪了。”
他動作快,硬是讓杜從宜上了馬車,但只有他一個人,擋不住張堯這種神經病。
張堯帶的人太多了,揮揮手,幾個人就圍住了馬車,讓來寶動彈不得。
張堯則是興致盎然:“慌什么?我就是請小娘子喝杯茶而已。”
連頌和馮*7.7.z.l珍追出來,聽到張堯輕佻的態度,連頌不得不臉色難看地說:“張公子,這位只是賣畫的主顧,莫要糾纏,各位給我連某一個面子。”
還沒等馮珍說話,張堯張嘴就來:“面子?連頌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你還不夠格。趙誠的小娘子,有意思,你們給趙誠傳個話,他若是想要娘子,就讓他自己來領,若不然就歸我了。”
杜從宜始終不說話,這種神經病,尤其是趙誠的私仇,多說多錯。
她承認自己今天出門有點沖動了,可能是沒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又或者是感情上的患得患失,有一些焦躁和趙誠有關,讓她變得敏感又沖動。
總之,今日不該出門的。
來寶寸步不讓,他是謹慎性格,輕易不受這種言語的挑釁,只是沉默不說話。
馮珍也說:“三弟,不可胡鬧!”
張堯今日出門,本就受了氣,這會兒連著被駁了面子,更是惱怒。
“你們慌什么?我只是和趙夫人一見如故,所以請趙夫人喝杯茶,你們怕什么?再說了,我與趙若甫當年也有情意,不介意和他把酒言歡。”
他這話說的很不要臉。
要是去年,確實,張相公一門,風光無限,權柄在握,端王府只是個沒落宗室,算不上什么,更別提一個趙誠。
可轉眼一年,趙誠入了官家的眼,張相公一門人人自危。
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連頌得罪不起馮珍,更得罪不起張堯。
杜從宜賭他不敢動手,來寶更不敢輕舉妄動,張堯越發放肆,指著馬車吩咐;“你們愣著干什么?請趙夫人下來喝杯茶吧。”
眼看著就要有沖突,來寶臉色緊繃直接抽出刀擋了句:“不要命的只管來。”
他也知道今日不能善了,只要杜從宜下了馬車,他們兩的結局誰也說不準。
來寶這樣不光激怒張堯,馮珍都覺得來寶太目中無人。
馮珍想阻止的話也忍住了,連頌被馮珍不輕不重看了眼。馮珍的意思就是讓表弟出出氣,并沒有鬧大的意思。
張堯這一年怎么過的他也知道,對趙誠的夫人,他暫且沒想那么多。
馬車里傳來杜從宜的聲音;“來寶,把刀收起來。聽說張相公一門八進士,天下讀書人傳為美談,今日咱們也見識見識。”
馮珍心想,好一張利嘴。
張堯冷笑:“是嗎?那今日讓小娘子瞧瞧。”
杜從宜撩開簾子,連頌打圓場:“趙夫人,只是我的客人。兩位今日給我個面子,莫要為難。開門做生意,都為了求財,是不是?”
馮珍也是不想鬧大,他是知道趙誠的脾氣,也知道趙吉、林汝為、章奎,這些年輕一輩的分量和趙誠的交情。
這位夫人是汪伯言的徒弟,章奎的師妹,身份并不低。
所以他開口和稀泥:“表弟頑劣,趙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杜從宜從馬車出來時,正好遇上麻二帶著幾個老卒尋到這里。
麻二今日把所有能用的人情全都用上了,要是主母今日有什么麻煩,那真是他無能了。
他替趙誠辦事,趙誠待他真心,他自然還以真心。
麻二比來寶氣勢足的多,直接讓人圍住馬車,問了聲:“可是我們端王府的女眷?”
來寶心里松了口氣,應了聲:“是。”
“我奉我家伯爺的命令,來接我家大娘子。各位得罪了。”
來的老卒人人帶刀見過血,和張堯那幾個花架子長隨不一樣。
連頌臉色陰沉,兩名老卒直接牽著馬頭,麻二并不得罪人,立刻給三人彎腰作揖,又是賠罪,場面話一句不落。
張堯卻覺得他一個奴才也敢落他的面子,伸腳就踹過來,麻二沒提防,被他第一腳踹的一個趔趄。
趙誠就是這時候開口的,他也不過來,遠遠站著問:“張堯,你過來。”
張堯放肆笑:“趙若甫,你家娘子細皮嫩肉……”
他話沒說完,麻二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將人直接絆倒,半蹲在地上扣住人喊了聲:“大人,拿住了。”
趙誠一點都不生氣,絲毫不憤怒,依舊是不緊不慢過來。可在場的人都感覺到他的怒意了。
馮珍面上不忿,畢竟覺得麻二過于放肆,趙誠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所以馮珍喊了聲:“趙若甫,過了!”
趙誠充耳不聞,等到了張堯跟前,張堯滿嘴喝罵:“趙若甫,你特么……”
他帶來的人,被幾個老卒盯著,也不敢動彈。
趙誠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伸腳踩在他臉上,慢條斯問:“把你剛才的話重新說一遍?張堯,是個男人就沖我來,對女人動手,你算什么男人?你爹你爺爺知道你這么有種嗎?你是教訓沒吃夠?”
說完才沖馮珍說:“你若真是個君子,我今日給你這個面子。可惜你不是。往后誰若是再敢沖我的家眷伸爪子,我一定剁了他。”
他說完再都沒在場的人,領著麻二等人揚長而去。
張堯被他平白將臉踩在腳下,罵罵咧咧個沒完。
但臉色最難看的還是連頌,他知道,趙誠這話是對他說的。
馮珍臉上也不好看,特么這算什么事情!
明顯他虧在先。
趙誠從頭到尾,都沒有和杜從宜說話,直接讓人送她回去了。
小小年紀,膽子未免太大了,她不吃教訓,不長記性。
真以為這里是法治社會?
靠著自己的那點為數不多的處世之道和小聰明,就想在這里混的風生水起?
這吃人的世道,她連一個回合都走不下來,就被吃的渣都不剩了。
文明社會,男女對上,女孩子都是吃虧的,何況這種沒有法治的世道。
天真小孩,欠收拾。
杜從宜其實在他來的時候真的松了口氣,當時她知道自己或許能應付,但張堯很顯然不是個正常人。
趙誠來的時候,她心里松了口氣,又覺得感動。
她對趙誠的照顧太習以為常了,所以趙誠來了她就覺得安全了。也想和他解釋今天的事情,她有很多情緒,想和他分享的,但令她沒想到的是趙誠沒給她機會。
他從頭到尾都沒和她說一句話。
她很清楚,他是故意的,故意給她教訓。
所以她的心情徹底落到了谷底,回家后直接進了房間,一整天都沒出來。
她知道這種時候,要說什么,做什么。
她要像個成熟的成年人,然后去處今天的事情,她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但這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就是覺得很壓抑。
什么都不想做,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就好像,從離開杜家開始,她以為自己逃出了一個籠子,在這個院子里,她以為自己在舒適區,結果呢?
她只是換了個大一點的籠子,今天就是她踏出了這個籠子,趙誠和所有的外人一樣,沒有人給她一個好臉。
她還是那只金絲雀。
沒有人問她,能不能處,她自己有什么話說。好像默認,都是她的錯,因為她沒有安分守己呆在家里,所以才會遇上麻煩。
在這些人眼里,她不需要說話,只需要聽話就行了。
來安第一次見她這樣,看人的眼神都是冷漠,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感情。連惠安想說話,她都冷冷看了眼,沒會。
來安知道,她心里肯定是怪自己多事,但今天外面的事情她一點不知道。
可趙誠沒回來,她也不好多說話,總之,人安全回來就好了。
她心里祈禱,往后可不要再鬧這種亂子了。
趙誠去了趟別院,就在家具鋪的后院里。連著的幾個鋪面都買了,后院連在一起,來復出府后就住這里。
等他回了別院,來復已經知道了,急著問:“夫人找到了嗎?”
趙誠寬慰他:“沒事,虛驚一場。你去再尋一些老卒,有身手的更好,以后跟著你們大娘子,剩下的就放在這里吧。還有,從今天開始,給我盯死張家和馮家。”
老婆差點被人調戲,他心里這口氣還是沒出去。
張堯這條狗命,是徹底不想要了。
他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突然的暴烈。
來復還沒見過他這樣,他后來總是和顏悅色,甚至都沒有和人紅過臉,今天突然陰著臉氣成這樣,誰也不敢說話,只敢答:“是。”
麻二今天挨了一腳,但是立了功。趙誠也不得不承認他做事確實厲害,是個人物。
趙誠這時候改主意了,囑咐麻二說:“你盡快物色手里的人,商隊的事情等順利了就交給其他人,你要接手來復的工作。”
接了來復手里的工作,就是趙誠的總管了,麻二心中無比激動,但面上忍著恭敬道:“是。”
第058章 老婆
趙誠帶著來復去了宋門,昨夜的事情捂不住的,該知道的人都已經知道了,一共死了十七人,今日被羈押的有十幾人。
林副相可能也保不住這個位置了,聽說東宮求情,在這個多事之秋,所有人的態度都冷卻了,不似之前的攀咬,新舊兩黨對峙,雙方都變得小心翼翼。
相公們對康渤的事情,也不再揪的那么緊,之前攀咬的人也松口,超重的風聲也變了,開始有人說是學子們太過猖狂,目無法紀。
那就說明,昨夜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林俊午后回來,和趙誠閑聊起昨晚令人驚駭的大案,悄聲說:“昨晚死的人,官家不準讓人收殮,執意讓人查,說是什么時候查明白,什么時候收殮。可見官家是真的惱了。”
趙誠問;“朝中相公們就沒反對?”
那幫相公們整日講道,講祖訓,將道德倫常。對君權制衡很大,要不然官家不至于北方用兵那么難。
林俊:“之前就是他們一勸再勸,說什么張相公去職,東南不穩固,然后呢?就鬧出這么大的亂子?你看現在誰敢再說情?今日敢沖擊太學、御史臺,他日未必不敢沖著禁內去,他們想干什么?”
趙誠好笑說:“那倒不至于,他們沒那么大的膽子,書生意氣,被人鼓動,。再說也是因為踩踏致死,沒有動刀。”
林俊意味深長看他一眼,低聲說:“可有三個人不是踩踏致死,是一刀斃命的。”
趙誠聽的面色一凜,詫異看他。
林俊搖搖頭:“和咱們沒關系,要頭疼也是那幫相公們頭疼。而且聽說牽扯到了東宮。反正是咱們誰也別沾。”
趙誠這才漸漸明白了,偏偏東宮是支持東南學子,想要保舊黨的。現在說舊黨改道去擁護儲君,和官家打擂臺,或者是追究東宮和官家離心,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只是昨夜的事情徹底失控,保不住了,騎墻觀望的人可能意識到了什么,開始倒戈……
趙誠在宋門待到晚上才回去,到家才知道趙吉來過信,他沒進家門又去了晉王府。
趙吉見他晚上來,還詫異:“我整日都尋不到你。以為你今日有事。”
趙誠:“又和張堯打了一架。”
趙吉沒當回事:“犯不上的事情,他又哪里惹你了?”
趙誠:“遇上了就順帶打了一架,沒什么犯上犯不上的。”
趙吉見他興致不高,也不再問。轉而說:“那幅畫,官家問了,祖父也沒隱瞞。只說你和康渤有交情,想為康渤求個情,官家收下了畫,沒拒絕也沒答應。昨晚的事情,簡直駭人聽聞,今天一整日都沒見官家露面。反而東宮的人一直求見,都不見官家。我在前秘閣當值。林副相和御史臺幾位相公都急的團團轉。今日高皇后召了那位安平郡主進宮解憂。”
趙吉在宮中當值不假,但同樣也不可窺探禁內,對朝中的事情知道的不是那么清楚。
趙誠心想,他猜測的應該大體上是能對上的。
只是官家這么放任東宮胡來,為何不制止?
但又想到昨夜的事情實在太蹊蹺,沖突、踩踏,死人……
書生們不是一沖動就熱血的地痞,都是舉國上下聚集在此的精英舉子。不可能頭腦發熱,除非……
除非有人蓄意鼓動鬧事。尤其林俊說其中三個人是一刀斃命的……
他驚出一身冷汗,見趙吉只是苦惱,感慨鬧出這種事情,真是多事之秋。
他安撫幾句,“沒事,我就先回去了。”
趙吉:“上次從你們府里帶回來那么多東西,祖父特意給你準備了禮,順便讓我和你說一聲,康渤的性命,沒事的。”
趙誠得了這句保證,反而心里更覺得不安,點頭:“那行,我改日去看看康渤。”
趙吉笑說:“他的官身肯定是沒有了,免了性命之憂。”
趙誠:“算他命大。該他遭此大難。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從晉王府出來,他連馬車都不坐了,在撲朔迷離的局面中,始終想不通這位官家在想什么。
放榜在即,鬧出這么大亂子,人心惶惶,確實極大懲戒了那些不安分的人。
連之前的新舊爭執都漸漸淡了。
等他再回去,已經很晚了。街上因為昨晚的事情,夜市無人,街上無燈,寂靜一片。
他進了院子,先去了自己書房,來安和惠安都追進來。
惠安忍不住話急著問:“我家姑娘,這是怎么了?從回來就沒出過屋子,不吃不喝的。她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負了?”
趙誠笑了下,“你們家大娘子還能受欺負?沒事,她就是自己脾氣大,慪氣呢。”
惠安到底護短:“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慪氣了,早上出門的時候,分明還好好的。”
趙誠笑著問:“難不成,是我惹她生氣了?”
惠安就是這個意思。
來安覺得趙誠今天情緒不對。就給惠安使眼色,結果惠安是個棒槌,根本沒意識到還強詞奪;“我家姑娘性格就是倔一些,平日里好說話的很,好端端的,今日不吃不喝,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
趙誠十分平靜說:“既然她不想說,就別說了,擅自出府,私會外男,不管哪一樣都不是好事情。”
惠安錯愕看著他,第一次見他冷臉,第一次見他不留情面。
來安扯了把人,努努嘴,讓人先出去。
惠安神情焦躁,也知道輕重,不敢再放肆,回頭看了兩次,才出去了。
來安點亮了房間里的其他燈,問:“今天出什么事了?”
趙誠嘆氣:“沒事。”
來安;“大娘子中午回來后,進房間就沒出來,晚飯也沒吃。早上你囑咐今天沒事別出門,大娘子可能,擔心外面的生意吧。”
趙誠也沒反駁,只是說:“多事之秋,她年紀小,不知道外面的險惡,自作主張慣了。過兩天就好了。我今晚住在這兒,你早些去休息吧。”
來安想勸說幾句,但見他低頭在看信,也沒心思聽她說話,她就退出來了。
趙誠現在擔心,宮中和東宮分歧太大,端王府里這些人可不會安分守己。到時候攪合進去,就麻煩了。
老噴子鐵定第一個沖上去,趙宗榮也是。
官家正值盛年,銳意進取了一些,和大臣們離心離德了,但也是第一領導人,權威不受任何人威脅。
就算東宮已經成年,但也是儲君,擁護東宮的下場,可想而知。
他因為一個機緣巧合,入了官家的眼。又因為父親的死,才讓官家高看一眼。
但架不住端王府里的人不齊心。
他很久沒有這么費神了,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官家。
這位人君,不簡單啊。
是個狠角色。
他現在很不喜歡和太聰明的人打交道,尤其是手握重權的聰明人。
心眼玩的太多了,是真的累。
杜從宜聽到人回來了,惠安氣沖沖進來和她就是一通抱怨,等抱怨完,見她一動不動。就問:“你有沒有在聽?”
杜從宜其實不是生氣,也不是覺得委屈。
只是覺得失望,她都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戀愛了。
然后就失戀了。
然后繼續考慮,以后要怎么走。成了婚,再離開就不容易了。
她要花時間,該給自己做準備了。
她有點內耗嚴重,反正就是想得很多。
所以惠安義憤填膺說的時候,她還是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只是不想解釋了,覺得實在沒意思。尤其趙誠說的私會外男這樣的指控。
片刻后來安進來,來安是個和氣性格,笑著說:“五哥說,今晚有些信要回,這會兒還在看,怕今晚回不來,讓大娘子不用等他,早些休息。”
杜從宜也在看書,甚至笑了下。
然后站起身說:“是嗎?我去看看。”
來安也不敢阻攔,只能緊緊跟著。
杜從宜穿過院子,去了前院的書房,趙誠沒有讓人守門的習慣,所以杜從宜推門進去,他確實在回信。
來復撒出去的人已經查到東南的具體稅賦了,高得嚇人。
賬面上是看不出來的,十稅三,是賬面上的。只是春秋兩賦,徭役都可代償。
但是到了地方,州府加征,縣級加征,再到鄉田踢斗,層層加碼,甚至成了十稅六、七。
東南百姓苦不堪言,甚至民亂已經此起彼伏。
舊黨說的不算錯,百姓經不起壓榨了。
他看著信,甚至一時間也想不到有什么辦法緩解這一刻的矛盾。
生產關系、生產資料已經不對等了。土地是根本的矛盾。
杜從宜就是這時候進來,趙誠提筆遲遲不知道怎么寫,兩人四目相對,他一臉茫然,杜從宜眼神寧靜。
兩人誰也沒說話。
杜從宜有點意外,沒想到他真的在忙。
他并不意外她能尋過來,敢愛敢恨自由又熱烈的女孩子,想吵架是自然而然的。
他招呼了聲:“坐。”
杜從宜:“今天的事情,處干凈了?”
趙誠復又轉頭看著桌上的折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回話:“怎么算干凈?”
杜從宜;“我是認真問你,不是來找茬的。我承認,今天是我欠考慮,錯在我。”
趙誠知道,她沒往心里去。
“嗯。”
杜從宜覺得他這個態度尊重人。
“你到底想怎么樣?我錯也認了,該受的羞辱也受了,要你一句真話就那么難?”
趙誠又抬頭看她:“我并沒有羞辱或者生氣的意思,是昨晚確實死了很多人。至于你今天的事情,你不光今日欠考慮,以前也是,真以為連頌是個什么善人?仿品說得好聽是技藝卓絕,說得難聽是賊,是偷是騙。他是個生意人,和朝中權貴攪合在一起,難道是圖高雅?”
杜從宜:“所以呢?我在你眼里,就是那個賊?”
趙誠搖頭:“這世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你自命不凡,眾人皆醉我獨醒。這世道是你出門一趟,遇到張堯,他只要犯渾,你就是拿他沒辦法。你明明沒做錯,可唾沫就要淹死你,你終究是活在這個世道里,不是活在你的想象里。”
杜從宜盯著他的眼睛,一瞬間覺得他很陌生。就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樣一個人。
她熟悉的那個趙誠,慵懶、愛玩鬧。
可眼前的人冷漠清醒,盡管他說的都對,但她覺得太陌生了。
今天開始,讓她覺得陌生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她靜靜看著他很久,都不知道該說一句什么,覺得不論說什么都不對。最后起身就那么靜靜出去了。
來安一句話都不敢說,也不知道這小兩口是怎么了,明明沒吵也沒鬧,可就是不說話了。
第059章 成熟
杜從宜回去后,趙誠確實還要忙,昨晚的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他現在都不敢輕舉妄動。
回信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門了。杜從宜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她只知道外面出事了,但其實并不能深切影響到她的生活,只是這種變故讓她莫名的慌張。
而兩個人之間的交流也沒有了,她終于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懶惰,每天得過且過。一直處于一種看起來熱戀的狀態,其實只是她一個人在迷戀沉溺,趙誠可能根本沒有投入過。
所以她先是給老師送了最近的作業,完成的畫,尤其她花了很多心思,收集了很多顏料,尤其名貴的顏料極其珍貴,她為了泄憤,花了趙誠很多錢。用油畫的畫法,完成了一副老師的畫像。西式畫的表達直白寫實,和國畫的畫像完全不同,連臉上的皺紋都一清二楚,她中途還去了趟老師府上,一再的加深印象,然后才完成畫像。用這幅畫像作為拜師禮,企圖和師母繼續學習工筆的畫法,在學習各種技藝之前,開始研究中西結合的畫法。當年郎世寧的畫,是一個獨立的流派,雖然對他褒獎的人不多,但也是她目前要學習的先例。
而且生意還是要做,真正的匠工也要找,單純的絨花花色、款色,要分出系列產品,重工的要有重工的樣子。
店鋪的陳設,銷售的賣法,都要改變。
她收攏了自己的賬目,看了眼余額,突然渾身斗志,所有的事情擰上發條,變得很迫切。
她告誡自己,不能消沉,趙誠說汪伯言的山水畫能自成一派,是因為他一輩子都在路上。他的畫勝在意境,把他一輩子都記錄在畫中。她自己也承認,趙誠這個說法最浪漫,而且還是事實。
趙誠這個人不是東西,但是他說的話,是值得她尊敬的。
所以她已經開始計劃自己出門了。
汴京城封丘門外,往北就是黃河,她想去看秋天的黃河岸。給老師送了畫,就帶著人用去城外看莊子上的收成的由,就帶著家里的人浩浩蕩蕩去賞秋了。
出了城往北,惠安看著田野黃澄澄的,是發自內心的喜悅,笑著說:“看著收成真不錯。”
來寶這次沒來,跟來的是麻二安排的人,退伍的老卒,趕車手很穩。趙誠至今也沒有限制她出門,很奇怪的一個人。
杜從宜都不知道自己的悶氣怎么發作,好像根本抓不住趙誠的把柄,這樣才更氣人。
她帶著惠安和銀屏出門,銀屏只會做手工,不懂畫也不懂這門技藝。而掌握一門長遠的技藝,不能是匠人,需要她自己探索。
在鄉下的路上馬車走的不快,杜從宜看著窗外景色,直到黃河岸前。
銀屏和惠安站在亭子里休息,她獨自登上堤壩,眺望北岸,對面的封丘。
而她此刻正在中原腹地。
黃河兩岸秋色中一片昏黃。惠安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懂這野堤壩上有什么好看的,除了從這里上游二十里處有駐軍,遠處地里的小孩不知道在已經收割的地里撿什么,她漸漸想起一些很久的事情,讀書時候的事情。
中西美術鑒賞的老師,是個胖胖的老頭,學油畫出身,他當時告誡學生們,不要覺得你們是學藝術的,靠的是天賦,所有人的天賦其實都差不多,尤為突出的只有那一小部分人。
而那一小部分,天賦好是因為他感知力更好,而剩下的你們,都是庸才。
而你們要做的,就是絲毫不懈怠,日復一日的練習,等量變達到一定程度變成了質變,你們可能只是悟到了一點小小的感覺,這就是你們努力的意義。
她從小就被夸說是天賦型的小孩,她并不勤奮,自小啟蒙,中西繪畫學的很早,比所有同學都要早,成績自然也比他們好一些。
她一直覺得自己很不錯,很自信。事實上她也是這樣做的,一副價值連城的仿品,就是她技藝的證明。
但趙誠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少了內核。
或者說,他看出來她心態漂浮,整個人在膨脹,對這門藝術一點都不尊重。
那一晚,他說了很多汪伯言的事,但是只字未提她的畫,從頭到位都是在說汪伯言。
他是敬佩汪伯言這個人的。
或者說,他當晚其實在教訓她,而她當時沒聽出來。
所以她討厭趙誠,討厭他的清醒,討厭他隔的遠遠的,看清她的膚淺。但就是不提醒她。看著她出丑。
秋風吹的她睜不開眼睛,她才真的感覺到自己的挫敗,和自己的羞恥心,
她對趙誠的感情太復雜了。
但是又心里承認,他比自己強。
他沒有罵錯,她之前的想法太過想當然了。
她自己都沒想到成熟,原來這么簡單,甚至什么都沒有發生,只是一瞬間,她再回頭看從前的自己,都覺得可笑。
可那又怎么樣呢,她在自己心里問。
惠安遠遠爬上來,見她淚眼婆娑看著遠處田野里的孩子們,問:“這是怎么了?”
惠安還是很堅持,心里認定了她肯定是受了委屈。
杜從宜;“河堤風大,吹的睜不開眼睛。”
銀屏跟在身后,她一直跟著大娘子畫稿,知道大娘子和五郎這幾天吵架了,所以更不敢多問。
杜從宜和銀屏說:“回去的路上,帶一些莊子里養的菊花,等回去后,你們就要開始做新的花了。應時應景的花色,按季節都要準備妥當。”
銀屏:“是,奴婢記下了。”
杜從宜搖頭:“你已經做了師傅,府里已經放你自由身。往后不要稱奴婢,你天分高,適合做這個,等將來有機會了,多出去走走,多看多見,才能有好的作品。現在對你的要求,就是多讀書,然后學畫,空做匠人會浪費你的天分。”
銀屏聽得感激不盡,惠安則不甚滿意。
趙誠傍晚回來,見家中沒人,問了聲:“你們大娘子呢?”
來安:“大娘子陪嫁有個莊子,今一早出門,說是去莊子上看看收成。”
趙誠也沒有多問,他的概念里,他和杜從宜根本算不上爭吵,只能叫摩擦,而且她年紀小,一直在后宅,沒有接觸過那么多人,對人滿是善意,都沒有防備心。
連頌要是個靠得住的人,那天就不會讓她遇上張堯等人,觀南樓自那日之后再沒開過,誰也沒提起,趙誠就是要讓連頌長長記性。
不是什么人都能伸手的,有膽子交朋友,結果遇到事情縮在背后,當日他但凡站出來護著杜從宜,他也能高看他一眼。
張相公不好得罪,他趙誠就是軟柿子不成?
真是可笑了。
而連頌也是焦頭爛額,他一條路已經走到黑了,只能依附在張家門下,不可能再改弦易張了。
但對杜從宜其室心里還是有愧疚,這一日尋著杜從宜的蹤跡追到了黃河邊。
張堯被趙誠踩著腦袋罵了一頓,那是奇恥大辱。
馮珍也覺得趙誠太過了,但趙誠將他堵的啞口無言,失了面子。
他一個商賈之子,是沒資格摻合進去他們這些權貴子弟之間的爭執。
個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今日追到黃河邊,杜從宜很詫異,但見連頌帶著人來,心里還是承認趙誠說的,這個世道,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好。
惠安看到連頌簡直怒不可遏,都這樣了,那個不要臉的男人還敢來!
杜從宜真的覺得自己成熟了,居然也不生氣。和氣問;“連掌柜,你這是麻煩處了?”
連頌深深看她一眼,大約是對她的態度覺得失望,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情緒。
道歉說:“那日,是我考慮不周,連累了你。說來可笑,咱們這樣的出身,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要是從前,杜從宜是能感同身受他的苦楚,但此刻已經沒有這個心情了。
她擺擺手,風吹的頭發貼在她臉上,她也不在意,只是瞇著眼睛望著對岸,不在意說;“這怪不了誰,他日你若是能問鼎高位,自然也是你說了算。權勢人人喜歡,張相公家的公子,汴京城里敢得罪他的人也沒有幾個,再加上馮貴妃的弟弟。我們端王府也些許不愿意得罪。人之常情。”
她是經歷的事情少,又不是真的傻。
等想明白了,就知道事情始末了。
連頌眼神黯了黯:“對,這世道就是這樣。得勢了人人追捧,輕易就能決定別人命運,底層的人一輩子爬不上去,一輩子受人要挾。我不愿意一輩子做那個人下人,憑什么我們三代經營,要供養這些鼠蠹?”
杜從宜從不反駁別人的價值觀,也不批判人。
“你說的有你的道,但道不是因為你受了委屈,你的道就是對的。你得罪不起張相公,你從前的畫賣給了誰?你替誰回收過畫?我太清楚你的生意了,只是從前沒有深想,只是覺得你情我愿的事情。可事實呢?這不是什么生意。你們商賈尋求庇護,就要上供找個保護傘。他們需要錢自然會護著你們,你們互相勾連,又互相猜忌,你能保證,你們一定能位極人臣嗎?誰也不能保證,只能說愿賭服輸。”
連*7.7.z.l頌:“你說的對,大丈夫,愿賭服輸。要是輸了,那就是我命該如此。”
他今天很坦誠,杜從宜也是。
交朋友這幾年,他們兩個互相欣賞,也算得上互相信任,除了一些不可名狀的小心思,其他的當得起朋友兩個人。
杜從宜最后勸他:“做生意求財,無可厚非,我沒什么可說的,因為我自己都覺得是對的。只是你不要枉顧他人性命,不要為了向上爬不擇手段,若不然你會成為第一個被人舍棄的人。這話是我送給你的。”
連頌聽著她的話,并沒有釋然,反而有些感慨。
“我原來以為,你是小女子,真是可笑了。”
連頌心里的難過比自己想的要多得多。
杜從宜比他坦誠,比他想的要聰明的多。
第060章 過日子
杜從宜對他的自嘲并沒有什么想法,她不缺人夸。
“我是小女子,但也不影響和你做朋友。我老師一直說我畫中少意境,我從前其實心里不服氣,我覺得我有最精湛的技藝,最好的基本功,我并不差的。但就是這個態度,恰恰說明我錯了。”
只是,我昨晚翻看古今書法名家筆帖,看到那幅潦草來不起修正的祭文。
書畫文學,只是無根飄萍,落在歷史的土壤里,才能生根發芽。
就像一個人命運,跟著時代浮沉,才顯得波瀾壯闊。
她已經明白從前老師說的意境了。
杜從宜說完,兩個人看著江對岸,耳邊風聲呼嘯,誰也不說話。
連頌最后喟然一笑:“是我可笑了。我祝夫人將來能名揚天下。早日能自成一派。”
杜從宜靜靜看他,最后只說:“我更喜歡,別人叫我杜從宜。”
連頌認真點頭。
“我終于明白,你當初取名九宮,鵲,鳩占鵲巢。以假亂真,非是正道。可惜了。”
可惜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可惜我沒有當初真的了解你。
可惜了。
而我早已經不能回頭了。
杜從宜也沒有解釋。
惠安急死了,提醒說:“時候不早了。”
杜從宜笑笑:“黃河也看了,景也看了,朋友也見了,該去莊上看看。連掌柜,再會。”
連頌并不強求,點頭:“夫人慢走。”
他知道趙誠不會放過自己,趙誠連張堯都不放在眼里,他看起來只是個守城門的,但是實際的威力遠比看起來大。十分不簡單的一個人。
他從前真是魚目混珠,小瞧了很多人。
杜從宜從河堤下來后,去了趟莊子,其實莊子并不大,俑戶只有幾家。
她當初給馮氏的錢有限,后來加上端王府后來送來的聘禮里有銀子,都是趙誠補貼給她的,馮氏才買的這個莊子。
收成看著不錯,莊子上的管事的叫杜虎,是原來莊子的管事,馮氏買了后,原來的傭戶也沒有變過。之前來寶來查看過一次。
這會兒見了主人,杜虎也是規規矩矩的,“夫人,秋收還沒結束,所以莊上的收成也沒來得及送。”
杜虎生的十分魁梧,說話不卑不亢,看得出來莊子上都是他說了算。
杜從宜也不在意,四處張望說:“我今日路過這里,順路看看。你不用緊張。這里離黃河渡口很近,可有在渡口上做生意的?”
杜虎以為她問的是莊戶里的人,解釋說;“都是入冬后要去修堤壩,再就是商船卸貨,但不是每日都有,有時候船隊直接繞水路進城。”
杜從宜點頭:“你們其實可以做一些渡河的生意。”
杜虎沒想到她并不追究俑戶們私下的買賣。
但依舊很謹慎說:“夫人有所不知,商稅重,都是些手工活兒,負擔不起的。”
杜從宜問:“商船都是些什么?”
杜虎:“那多了。南北貨運,都可以走。”
杜從宜:“從這兒過河,直達河東路,大約多久?”
杜虎沒走過,并不十分肯定。
“商隊大約二十來日。”
杜從宜也只是簡單問了幾句,就起身回城了。
杜虎也不傻,知道杜從宜不是苛刻的主家,依舊準備了很多土儀。
等她回城已經有些晚了,這幾日城中夜市人不多,受前兩日的影響,城內的熱鬧也少了平日里的輕松。
趙誠今日一直在房間里,見她回來,問:“莊子上秋收結束了嗎?”
杜從宜還不知道怎么面對他,或者說,不知道怎么和他相處,依舊覺得他很陌生。
但是他這個人,就好像無事發生一樣。對那天的事情,并沒有再解釋。
甚至不覺得是什么事。
“還沒結束,傭戶給帶了很多野味,一些瓜果。”
趙誠反而談興很高,繼續問;“莊上的田租兩稅重嗎?”
杜從宜:“重,靠近黃河岸邊,秋收后,田莊里的俑戶,冬天去渡口上打零工,不過機會不多。”
趙誠聽的若有所思,只管點頭。
見杜從宜看他,他就多解釋了一句:“汴京城周邊的賦稅,已經算是減輕了,越往南的稅賦更重。養兵太費錢了。”
杜從宜皺眉問:“朝中兵很多?”
趙誠:“還在加征,冬天可能會對河東路、河北路用兵。”
杜從宜皺眉,脫口而出問了句:“朝廷不會南遷吧?”
趙誠笑起來:“不會,舅舅說了今年五月回來,結果咱們大婚的時候都沒回來,他已經升任延安路總兵。北方要是起戰,他到時候向東穿太行山,俯視河東路,直接支援北方戰場。”
他說話就是這樣,很少情緒化,講事情就是講事情。
杜從宜才覺得,他和自己之前印象里完全不同。
他應該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心里的挫敗也少了。
她只是告誡自己,不要停下腳步,按照自己原來的計劃,爭取早日南下,然后去看名山大川。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漸漸融洽,各自的情緒都各自消化了,又能找到新的話題,風波自然也就慢慢過去了。尤其是兩個人都不是脾氣很大的人。
杜從宜順著問:“你說,大哥會高中嗎?”
趙誠點頭自信答;“應該會。”
九月十五放榜,已經沒幾天了。”那大嫂應該很高興。”
趙誠笑起來:“未必,放榜后,很可能授官外放,到時候喜憂參半吧。”
杜從宜:“外放有什么不好?去地方鍛煉,總比一輩子在汴京城要好。”
趙誠開玩笑說:“汴京城里的相公們,有多少人盼著能在汴京城里富貴一生。”
杜從宜曾經是對汴京城很好奇,那是歷史畫卷里的繁華汴京城,在每一個人的印象里,都是繁華的夢都。
可呆久了,其實也就這樣,甚至有些無趣。
她笑起來:“我倒是想像老師那樣,去外面看看。”
趙誠嚇唬她;“外面看看?路上民變四起,盜賊橫行,世道很不太平。哪有那么容易。”
杜從宜瞪他一眼,這男人真的是,掃興至極。
煩死了。
趙誠見她惱了,笑起來說:“吶,給你準備的禮物。”
桌上放著盒子。
她不明所以,問:“什么?”
“你打開看看。”
上好的天山玉籽料,色澤溫潤。還有一套上好的刻刀。
可見送禮物,是認真研究過的。
她回頭看他,趙誠:“你不是喜歡篆刻嗎?我見你書房有雕刻的工具,要是練手,就送我一個小物件吧。”
老男人道歉都這樣,什么肉麻的話說不出來。
反正直男就這個德性。
杜從宜摸著籽料,思考了幾秒鐘,選擇原諒他。
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她曾經性格是真的十分任性,因為男朋友約會遲到,或者失約,她就會分手的人。
那天被他冷處了,她生氣了幾天,也就這樣了。
居然真的會在意怎么經營婚姻,可能是趙誠這個人真的沒有觸犯到她的雷區,又或者是她已經被這個世界改造的分不清自我了。
反正不得而知。
趙誠見她依舊不開心,只好繼續哄:“麻二的商隊雇用了很多退下來的老卒,以后出門記得帶著人。有什么想要的,和來復說一聲,讓他們商隊的人出去找一找。”
自己的老婆,還是要哄,生氣歸生氣,但是夫妻過日子,對對錯錯,過去了就不能翻舊賬。
杜從宜則是好奇:“他哪找來的那么多老卒?”
趙誠:“田莊俑戶里就有,只要找到一個,另外的都不難。當年黨項人叛亂,西南叛亂,都是經歷過大戰的。”
杜從宜想想不得不承認,他們男人在外面走動的多,遇到的麻煩多,自然經驗就多。
反正肯定不是她的問題。
她問:“從汴京城出發,水路到南京需要多久?”
趙誠也沒去過,要是有機會,他也想出去。呆在汴京城是非就多。
“在汴水順水而下,不下船五日。”
杜從宜又問:“到揚州呢?”
“三日。”
趙誠提醒她:“入冬,船上不好受,要出發也到等明年開春。”
杜從宜問:“明年開春有什么說法?”
“明年開春,我可能要南下一趟。到時候帶你去。”
杜從宜想問,但又住嘴。
“行吧。”
夫妻兩人一夜無話,京中關于駭人聽聞的案子,誰也不敢多問。官場上早已經沸反盈天了。
趙敬自從那日出門,就一直沒回來,陳氏找不著夫君都追到三房院子里來了。
杜從宜一問三不知,因為她確實不知道,也不能像陳氏那樣感同身受。
在她眼里,她始終不屬于這里。
陳氏和她講了一中午那晚的慘案,杜從宜只知道死人了,發生了踩踏,但不清楚怎么處。
她聽著陳氏細說,還是覺得太慘,踩踏致死就是惡性治安問題,這種事情性質太惡劣了。
陳氏感慨:“寒窗苦讀十幾年,這是鬧什么?安安分分等著張榜不行嗎?”
杜從宜問:“二伯娘應該知道,三哥不是在京府衙門當值了?”
陳氏笑說:“說到這個,也是老五心細顧念著兄弟,居然不聲不響就替老三謀到那個職位。那劉家的家主,死在獄中了。”
杜從宜皺眉:“怎么好端端又死了?”
陳氏:“我也不清楚,昨兒我娘家姊妹打發人來給我送花,她夫家和劉家連著親,說是去劉家吊唁,總歸是人死了,犯的事也了了。就是可憐了女眷。”
杜從宜聽著,有種迫切感,好像所有的事情越來越真實,原本故事里的人,如今漸漸和她有了關聯。
“怪不得二伯娘前幾日特意給我們送了禮。”
她可能覺得劉家那邊沒指望了。
陳氏低聲說:“三弟的親舅舅如今躲在福建,遲遲不敢回京。按照二嬸以往的性子,海船回來她早就四處赴宴,兜售她的好東西了。這大半年她閉門不出,可見是知道事情嚴重了。”
杜從宜:“關系到三哥前程,她這么小心也是應該的。明日放榜,大哥肯定會回來的,我早上去看祖母,聽說伯父已經托人在查榜了。若甫也說大哥必定會高中的。”
陳氏聽的喜笑顏開。
“那就是承你們的吉言。”
她是心滿意足的,夫君人品正直,人又上進,不貪戀女色,她什么都好,就是沒孩子這一點讓她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