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她去哪兒了?!
和祖伊大吵一架、將新婚賀禮砸了個遍、又被弦汐屏蔽感知甩了冷臉之后,玄濯實在郁悶得不行,跑去南海找了赤熘。
倆人對坐在金絲楠木榻上,侍從在旁邊一桶一桶地遞酒。
看玄濯那悶頭灌酒一句話也不說的煩躁樣,赤熘忍不住開口:“哥,別他娘喝了,什么事兒就給你鬧心成這樣啊?”
玄濯一口酒下肚,杯盞沒等落桌便被他一把撇出去,“砰”一聲摔得稀碎:“還能有什么事兒?老東西特意把新婚禮送我宮里膈應人!……一天天的真是閑著他了,正事不干就會給人添堵。”他嘟囔著罵個不停。
赤熘了然地笑:“哦,你宮里那小情兒……不對,相好的跟你鬧了是吧?”他揣度著換了個用詞。
玄濯臉色變了變,磨著后槽牙拿起新杯子,“倒也沒鬧。”
“給你甩臉子?”
玄濯沒吱聲。
赤熘嘖嘖兩下:“上次老七跟我說,你把你那相好的養進宮里還不告訴她你的婚訊,他不小心說漏嘴還被你往死里揍了一頓。當時我都不怎么信來著,結果你現在可好,”
他拿眼瞅著玄濯,滿臉揶揄,“還能被自己養的小玩意攆出來了。”
玄濯被這句傷了顏面,猛得一踹他:“你才被攆出來的,我是不愛擱家里受那窩囊氣!”
赤熘習以為常地拍拍腿上腳印,“那你把她趕走唄,要不就使些招兒,給她弄老實點。”
聞言玄濯氣焰卻又弱了下去。他悶不做聲地喝了兩口酒,低低道:“我不想那么對她,我把她接到宮里是打算好好過日子的……況且她離了我也不行。”
玄濯想,弦汐離開他可怎么活?以前每天就在清漪宗聽學修煉,后來離開清漪宗又離開他,只能跟一團泥巴窩在山溝里苦哈哈地過著。
他就看不慣弦汐灰頭土臉的樣子,在他眼里弦汐就該被他干干凈凈錦衣玉食地養在屋里頭,什么都不用做,會喘口氣兒就得了,其余的他都能給弦汐供上。
可弦汐怎么就是不愿意呢?
玄濯十分不理解。
多日積郁在此刻仿佛開了閘一般宣泄出來,玄濯對著赤熘滔滔不絕道:“我就不明白了,那老不死的多少個兒子,怎么偏盯著我的婚事不放?我跟弦汐本來過得挺好的,他還有那個什么涂山非得跑過來橫插一腳,生生給我倆攪散了。弦汐也是一根筋,知道我要成婚就一直犟著不肯理我,我是軟的也來硬的也來,什么法子都試過了,她還是不樂意給我點好臉,我真沒轍了。”
他念念叨叨一大堆,赤熘越聽臉色越怪,最后忍不住打岔道:“……哥,你先停會。”
玄濯一頓,皺眉看他:“怎么了?”
赤熘眼神微妙中透著一絲詭異:“你不會真喜歡上你那相好的了吧?”
玄濯默了默,繃著嗓子:“不喜歡我能跟她住跟她睡?”
“這兩碼事。”赤熘道,“你不覺得你對她稀罕過頭了嗎?先前在涿光山的時候你還打算玩夠就扔,現在怎么倒費心思哄上了?”
“……”玄濯有些抹不開面子地啞了半晌,悶聲擠出一句:“我就樂意哄她,用你管。”
說罷不等赤熘做出什么反應,他又拔高聲調找補:“我他娘活了六百多年就遇著這么一個對心思的,我哄哄怎么了?!”
赤熘:“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他話剛說一半,玄濯忽然像是被刺激著了一樣一摔杯子從榻上蹦起來,光火至極地喊叫道:“我好不容易遇著一個這么稀罕的,我容易嗎我!一個個的要我考慮這要我考慮那,怎么就沒人替我考慮考慮??”
他發泄般怒喊一陣,又把赤熘宮里的東西也砸了大堆,勉強消了些氣性之后便自顧自沖出大門,返回自己龍宮。
赤熘看著殿里滿地的廢墟:“……”
他無語地撓撓額,讓侍從將地上收拾干凈。
他現在是真有點佩服那個叫弦汐的姑娘。玄濯這德性一般人都受不了,可她不僅忍受了下來,還降服了這動不動就炸的炮仗。
厲害。
奔赴在回宮的路上,玄濯火氣漸漸消散,又開始琢磨起今天要用什么方法讓弦汐對他緩和臉色。
可能是因為再有三四天便要成婚,他感覺弦汐最近對他越來越冷淡。
玄濯并不是很想讓這個趨勢發展下去。
他覺得,他或許該換個路子補償弦汐。
思來想去,玄濯冒出個主意——要不讓弦汐去做清漪宗宗主吧。
就當彌補他那時犯的錯。
反正他白天大多時候都不在龍宮,弦汐出去一會也沒什么。而且她一個人待著難免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可能想到過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回憶,又加深一層對他的怨恨。
讓弦汐出門有點事做,不僅能轉開她的注意,說不定哪天遇到開心的事,還會愿意回來跟他分享兩句。
再者他也不想天天聽明澈在龍王廟罵他了。
玄濯仔細想了想,覺著這個點子可真不錯。
到時他再出面澄清一下那夜怎么回事,為弦汐正個名,弦汐興許就會原諒他那天晚上的所作所為。
至于乘瀲,也不用干了。反正就他趕弦汐下山一事來看他品行也不怎么樣,干脆早點找個地方種地養老。
不過這件事得在他成婚后再做,畢竟他成婚那天排場必定鋪天蓋地,連地底下鉆洞的耗子都能耳聞三分,那個時候若是弦汐在外面看著,肯定心里又要不舒服。
玄濯一邊逐步完善計劃,一邊想象著跟弦汐修復關系后的生活,心情慢慢明媚起來。
——是啊,他和弦汐年歲皆不小了,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該成熟冷靜地應對,何苦鬧到這般地步?
雖說還不知道弦汐本體年紀多大,但能修煉到讓神魂隨意下凡,經歷的歲月應該也不會少了。
玄濯準備回去問問弦汐這事,保不齊還能根據她的年齡推斷出自己究竟是何時救的她。
一想到又有話題和弦汐聊,玄濯連返程的速度都加快了不少。
落地于龍宮后花園,玄濯帶著滿心歡喜張口便喊:“弦汐,我有事跟你說。”
毫無回應。
玄濯也習慣了弦汐不搭理他,是以并未當回事,一面走一面繼續喊道:“弦汐,弦汐?”
“……”
空空蕩蕩的后花園里,一絲人氣都沒有。
玄濯腳步一凝,感覺有點不對勁。
心跳陡然加快,他幾乎是一瞬間探遍了整個龍宮,卻沒有發現弦汐絲毫蹤影。
站在同樣空寂的寢殿門口,玄濯捏緊門框,青筋根根繃起,布滿血絲的眼如同寒刃般盯著宮人:“……弦汐呢?”
宮人低垂著頭,戰戰兢兢道:“姑娘,失蹤了。”
喀嚓——
純金的門框驟然斷裂。
玄濯轉身面向宮人,步步逼近:“這里里外外都套著結界,她能失蹤到哪兒去?”
宮人畏縮著后退:“小……小人不知,晌午時……涂山三公主來了一趟,待她走后,小人才發現姑娘不見了。”
玄濯駐足。
空氣忽而陷入靜寂,宮人以為這句話令玄濯消了火,于是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去。
卻對上一雙燃著極端怒意的金瞳。
“誰讓你們放她進來的?!!”玄濯勃然道,“你們當這里是什么地方?誰都能來踩一腳的觀賞景點嗎?!”
宮人們齊唰唰跪了一圈,以頭搶地抖若篩糠。
玄濯揪起一個宮人厲聲問:“她怎么進來的?她怎么進來的?!!”
宮人險些被嚇尿褲子,“公……公主手里……有令牌。”
令牌?
玄濯思索一剎,想通了怎么回事——
涂山瓊能從哪得來他龍宮的令牌?只能是涂山萸手里。涂山萸又從哪得來的?他那幾個兄弟總歸不可能給她,只能是祖伊或者鳳祐。
大概率就是總想膈應他的祖伊了。
放下那老混帳不談,涂山萸居然敢讓人來找弦汐的麻煩。
娘的……那個賤畜,那個賤畜!!
玄濯一把甩開宮人,怒叱道:“都給我滾去把弦汐找回來!找不到她我把你們全部剁了喂魚!快去找!”
宮人們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玄濯怒氣難消,近乎失智般一連轟塌了大半邊龍宮,隨后徑直赴往涂山。
漫山遍野的狐貍只見玄濯仿若從地獄爬出來的黑面羅剎,氣勢洶洶地奔向最高山峰上那口狐貍洞。
涂山瓊正趴在洞中養腿傷,眼角黑影一閃,還沒看清怎么回事就被一腳踹飛了出去!
她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出,便撞上墻壁暈死過去。
玄濯將涂山瓊從地上提起來,神識強行沖入她腦中把她喚醒,滿面戾氣道:“弦汐呢?你把弦汐弄哪兒去了?!”
涂山瓊吐出一大口血,氣若游絲:“什么……弦汐……”
“轟”的一聲她被玄濯懟進石墻,玄濯雙目猩紅地問:“我問你把弦汐弄哪兒去了!!她現在在哪?!”
涂山瓊面如金紙,哭都哭不出來:“我不知道……”
“玄濯!你在干嘛!”涂山萸匆匆忙忙趕到,用力拖拽他掐著涂山瓊的胳膊,“快把阿瓊放開!”
玄濯一下揮開涂山萸,單手扣在涂山瓊頭頂搜尋記憶。
片刻,他收回手。
面容從暴怒中,漸漸歸于不明的沉寂。
靜默良久,在周圍驚恐畏懼的注視下,玄濯一言不發地出了狐貍洞,離開涂山,回到龍宮。
寂然穿過長廊,越過一地殘磚斷垣,他來到弦汐常待的后花園,無聲立在她最后坐的石凳邊,垂眸看著桌面殘留的幾片樹葉。
玄濯撿起一片,凝視上面些微變化的數字。
——原來弦汐這么聰明。
為了逃離這里,逃離他,竟能想出這般精巧的小花招。
他以前從沒料想過。
“……呵。”
玄濯驀地低笑一聲。
那片葉子被握進掌心,揉碎碾爛。
“你又能跑去哪兒。”玄濯嗓音沉沉,慍怒到了極致,嘴角反而揚起猙獰血腥的弧度:“弦汐,你又能跑去哪?”
想必是他一直以來對她太好了,才讓她還敢有這種念頭。
等他把她找回來,等他把她找回來……
“我一定要把你綁在床上,干到死。”他輕輕道。
——
再睜眼時,弦汐只見到陌生的床幃。
她蒙了一陣,想坐起身,胸口卻疼得厲害。
“最好先別動哦,會扯到傷口。”
耳畔響起一道溫潤男音。
弦汐側首望去,入目即是袖領滾金的淺云白衣,一張俊美過分的面容,以及一雙淡銀色的眼瞳。
她隱約覺得這人有點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于是聲音沙啞地問:“你是誰……?”
白衣男人道:“你的救命恩人。”
“?”
弦汐茫然地回憶一番,記起自己在暈厥前,胸口好像是被什么捅了一下。
但究竟是什么捅的?
不等她發問,白衣男便好心地替她解了惑:“你被妖獸從背后偷襲了,正好我路過,看你可憐,就把你帶了回來,幫你治好了傷。”
是這樣嗎?弦汐暈乎著道:“原來如此,謝謝你。”
白衣男眉眼彎彎:“無妨。”
靜靜躺了一會,弦汐試圖起身,身體卻虛弱得提不上力。
——恢復這么慢,看來真的是很重的傷。
她無奈道:“抱歉,我好像,需要再休息一段時間。”
白衣男微微笑出了聲:“沒關系,左右我獨自在這里住著無趣,你多陪我會,就當抵了藥錢。”
聽了他的話,弦汐這才打量四周。
屋子以竹木搭建而成,裝飾得極為風雅,雖樸素,卻也不難看出低調的奢華,通過半開的支摘窗往外看,這里似乎是一處精致靜謐的別院。
“這是哪里?”她困惑地問。
男子答道:“雍州,蒲宜鎮。”
她居然跑到西海來了。
弦汐有些佩服自己,同時又慶幸地想,這回她跑這么遠,玄濯總歸是抓不到她了。
弦汐一時放松下來,偏頭看看坐在床邊竹椅上,翻閱卷宗的白衣男人,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報答一下他的救命之恩:“你救了我,我該怎么報答你?”
男人將視線從卷宗移到她沒什么血色的小臉上,眸色微深,淡笑道:“這個,我可能需要好好思量思量。不如你就先在這里陪我吧,等我考慮好了再告訴你。”
想想自己現在的狀況,弦汐感覺這樣也好,于是道:“好,那我該怎么稱呼你?”
白衣男沉吟一息,說了個名字:“白曄。”
他抬眸看向弦汐,笑意溫和:“叫我白曄就好。”
第52章 第52章 和我在一起吧
弦汐在白曄的別院住了下來。
白曄并不要求她做些什么,平日也不常回來,弦汐閑來無事,偶爾會掃掃庭院里的落葉,擦擦窗欞桌椅,抑或做點其他力所能及的小事。
這樣平淡的生活讓她感到久違的輕松。
這方別院并不止她和白曄兩人,還有些許侍女仆從。不過他們極少開口說話,只會在白曄下達指令時低答一聲,其余時候皆安靜而沉默,如同按照固定流程行動的木偶。
跟玄濯龍宮里的宮人倒有些相似。
弦汐原先還想過要不要問問他們有關白曄的事,見他們如此情狀,也只得作罷。
在這里安居的第三日,院角那株頗有年頭的桃樹芳菲競開,細紅嫩蕊紛紛揚揚,落了一地,弦汐拿了掃帚,在門口慢慢清理。
幽冷檀香驀然從背后出現,攜著溫雅的男聲:“你怎么又在做這種雜活?”
弦汐停下動作,回頭對上那雙淡銀色的眼瞳:“我只是,想做點事。我總不能白白住在這里還什么都不做。”
白曄睇了眼她手中掃帚,目光帶著微不可察的蔑視,轉而又掛上關切柔和的笑,負手問:“傷勢如何了?還會疼嗎?”
弦汐搖頭:“不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嗯,看你臉色,也確實是比前日好了些。”
白曄抬手輕撫過她臉頰,僅一下,便收了回來。
快得甚至令弦汐沒能反應過來。
羽毛般的觸感如細微電流從肌膚竄過,弦汐略微不自在地偏了偏臉。
平心而論,白曄是個溫潤而清矜的人,不過他有時也會做些這種帶有一點親昵意味的舉動。
弦汐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故意的,他的神色太過坦然。
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白曄將手復又背到身后,“我今天聽說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小道消息,你想聽聽嗎?”
弦汐好奇道:“什么消息?”
白曄微微一笑:“天族的太子殿下,玄濯,婚期延后了。”
弦汐神情一變,握著掃把的手倏地收緊。
粉紅花瓣無聲飄過眼前,她沉默半晌,悶頭接著掃地,“……哦。”
白曄頗有興味地打量她臉色:“你不問問原因?”
弦汐避開他的視線,肢體透著不自然的僵硬,“我對他的事情不感興趣。”
然而白曄聽了她這話,卻愈發來勁了:“為何?你跟他有什么不愉快的過往嗎?”
弦汐微微抿嘴,拿著掃帚垂首往屋子里走,低聲道:“沒有,只是沒興趣而已,我對這些不怎么關注。”
白曄跟在她身后,凝望那單薄瘦弱的背影,笑著繼續道:“據說啊,他是為了給三殿下那位還沒來得及拜堂成親便殞命的妻子守喪,才將婚期推遲了半年。——這可真是奇怪,那雪兔公主都去世有段時間了,他為何現在才開始守喪?是不是因為別的……”
“白曄。”弦汐忽然回頭看他,“你是不是天族的人?”
這些天她從未問過白曄任何有關他的信息,但她隱隱能察覺出來,白曄不僅不是凡人,體內還蘊含著非同一般的法力。
先前她并沒有往天族上猜想,可能是因為內心下意識的回避,也可能是受玄濯影響,認為天族之人不會愿意住在這等素凈寡淡的地方。
不過,白曄今日這一番話透露的內容未免太過詳細,不像是尋常人能知曉的。
弦汐稍稍升起警惕。
白曄靜了半秒,神態自然地對她淺笑:“算是吧。”
弦汐注視著他,足下退開半步。
白曄道:“我原先是一名修士,得道飛升去了天界。可天界實在無趣,我待著發悶,就干脆下凡做了個散仙。”
弦汐怔了怔,“你,是得道飛升的修士?”
白曄挑起一邊眉:“當然,你不信?”
“……你何時飛升的?”
“幾百年前吧,有些年頭了。”
弦汐將知道的已飛升的前輩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問:“你有道號嗎?”
白曄:“有,不過說了怕是你也不知曉,畢竟我從前和現在一樣,只是個散修。”
“……”弦汐心中仍有懷疑,卻也沒再往下探究。
畢竟,白曄騙她又有什么意義。
弦汐將掃帚放到墻邊,沉吟片刻,還是覺得離天族的人遠些比較好,于是轉身對白曄道:“白曄,你有想好讓我如何報答你嗎?”
夏風吹過,送來陣陣桃香,甜暖中摻著一絲清淺而淡雅的隱秘芬芳。白曄眸色幽深地垂睨那張秀美小臉,笑道:“你怎么像是很著急的樣子?哪有人報恩還這么急的。”
弦汐眉尖輕蹙,為難地說:“抱歉,但是,再過不久我就要離開這里了,我想在離開之前,做完該做的事。”
“離開?”
白曄霎時面色沉落,朝她走近幾步,“為何要離開?住不慣這里?”
似是隨口發問的兩句話,無端透出一股壓迫感,伴著那間距縮小的高挑身軀,逼得弦汐不斷邁步后退。
——這感覺,恍惚間竟有幾分熟悉。
弦汐心底禁不住生出微許懼怕,碰巧背部貼上那陰涼的墻面,驚惶之下她磕絆道:“沒、沒有,我只是……只是想去別的地方看一看……”
白曄盯著她,眼中隱約多了些思忖。
少頃,他放柔聲音,輕道:“你想去哪里,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
弦汐不太理解地抬頭,卻不防撞入滿目深情。
白曄拉起她的手,款款道:“弦汐,和我在一起吧,我喜歡你。”
弦汐怔愣著:“你喜歡我?”
“對,從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你了。”白曄那色澤淺淡的眼眸中映著她,似映著千山萬水,碧海闊空,情意綿綿無盡,仿佛她即是他的全部,“我本來沒打算這么早告訴你的,我想借著報恩的由頭多留你一陣,讓你慢慢也喜歡上我,可你竟然這么急著離開……我委實舍不得你。”
他輕柔又悲傷地抱住弦汐。
弦汐一僵,有些排斥這個陌生的懷抱,然而不等她推開白曄,白曄便自覺松了手:“我知道,你一時還接受不了我,無妨,我會等你,等你真正接受我的那一天。”他握緊弦汐的手,言辭鄭重,又有點無賴,“不過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會一直伴在你身邊。”
弦汐別扭地將手抽出來,良久沉思。
——白曄的這份感情,來得好生突然。
想想他們第一眼相見時,她連跑七天七夜還失血暈厥的模樣,弦汐實則不太相信白曄這樣的人會對此動心。
拋去這個不提,與玄濯糾纏至今,她也已經不想再接觸什么情情愛愛的了。白曄對她雖好,可她實在沒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愛另外一個人。
但是救命之恩又不能不報。
看弦汐凝眉糾結的表情,白曄眼神暗了暗,換上一副憂愁神色:“其實,我對你說這些,也有另一層原因在。”
第53章 第53章 弦汐,弦汐
“我有一個表親,近來遭遇了些意外,整日消沉萎靡,連累全家都不得安生。我作為長輩屬實看不過眼,就想辦個喜事沖沖喜,也讓他打起點精神。”
白曄有條不紊地說著,溫柔凝視弦汐,“碰巧,我遇上了你。我想這份喜事或許可以由我來承辦。”
弦汐聽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混亂地移開視線,“你、你是說,讓我跟你……成親?”
“放心,只是做做樣子而已。”白曄緩聲道,“我不會在你喜歡上我之前強迫你做什么,你只需與我同上喜堂,拜過三拜,然后我就把你送回這里,如何?”
弦汐半垂著眼簾,躊躇不決。
見她隱約有松動的趨勢,白曄笑道:“這樣吧,你幫我這個忙,就當還了救命之恩,你以后便不欠我了。”
這句話說動了弦汐。
她頓了兩秒,微一咬唇,低道:“好。”
反正是假的。
……就像玄濯說的那樣,假模假樣的破事,又有什么大不了。
想到過往那些傷得她千瘡百孔的話語,弦汐原還有些局促不安的心,一點點沉寂下去。
白曄甚是愉悅道:“婚期就定在半月后吧,我讓人選個適合成親的熱鬧地方,邀請些我的親族好友,一同來為我們慶賀。”
“嗯。”弦汐斂眸,“隨你,都可以。”
她默然轉身,迎著微醺的暖風走向屋舍。
“等下。”
胳膊忽而被拉住,弦汐一扭頭,一只玉白手掌掠過眼前,輕輕從她發間取下一朵桃花。
白曄兩指拈著那朵花,眼眸看著她,笑意淺淺,目光深深:“有桃花。”
弦汐摸摸發絲,“還有嗎?”
“沒有了。”白曄將嫣紅的花放至唇邊曖昧輕吻,瞳孔未曾離開她,“——就眼前這一朵。”
話音柔情繾綣地彌散在風中。
弦汐莫名地瞧他一眼,道了聲“哦”,轉身走了。
白曄:“……”
這什么沒情調的女人,難道就一點都沒對他動心嗎??
一時間,幾百年來經歷過無數次的熟悉的挫敗感再度涌上心頭,他眼皮一跳,眼中綿綿深情瞬間煙消云散,甚至轉化為些微怨惱。
一個被玩爛了的情人,也敢給他臉色看。
他陰沉又輕蔑地盯了弦汐背影半晌,沒耐心再繼續做戲,轉頭回了天界。
——他還得跟某些人分享一下這個喜訊。
衣袂翻飛,無塵白靴落在南天門。守衛看清面容那刻,立即屈膝跪地:“二殿下。”
白奕略一抬手,示意他們免禮,信步踏入天宮,直奔祖伊起居的乾清宮。
宮人入殿稟報過后,將他引至上書房。
“父王。”
白奕對著書案后的祖伊俯首作揖。
祖伊頭也不抬地批閱公文:“何事。”
“兒臣想納一位側妃。”
祖伊翻公文的動作頓住,抬眼:“什么時候?”
“半月后。”
祖伊靜了少頃,道:“推遲吧,最近天族不宜辦喜事。”
白奕肩背一僵,笑容不免凝滯些許:“是因為……兄長嗎?”
祖伊不答,只長長嘆息一聲,面上明顯多了幾分煩愁。
那日玄濯在涂山大鬧一場之后,涂山翎親自帶人找上天宮理論,兩廂對峙良久,終是各自憋著一口氣議了和。
至于婚事,也在玄濯的堅持下延期了,天族對外給出的理由倒也算說得過去:
因即將與三殿下成婚的雪兔公主在喜堂上香消玉殞,三殿下悲痛欲絕,茶飯不思,太子殿下與其“兄弟情深”,見狀同樣“傷心過度”,是以無意于此時成婚,準備為未過門的弟妹守喪半年。
實則是玄濯當時鬧騰得太厲害,非要把自個兒宮里丟的人找回來,不然打死不肯成親。
祖伊總不好真把他綁上喜堂去,不得已之下只得跟他商議:給他半年時間找人,要是半年后還沒找到,不管怎樣他都必須跟涂山萸成親。
玄濯勉強應了下來,這才息事寧人。
太子和皇子之一一同守喪,天族其他人自然也不便在這段時期辦喜歡慶。
何況是作為手足同胞的二皇子。
與玄濯相關的任何事都永遠比他重要。
白奕握緊了拳,手背青筋凸顯,卻仍舊保持微笑:“父王不必擔心,不過納個側妃罷了,兒臣只打算在人間找處僻靜地,再邀些親近的同族好友參宴,并不會為太多人知曉。”
祖伊側目:“你很急著娶那女子?”
白奕帶上幾許情意:“早在兄長這事出來之前,兒臣便答應過她要盡早迎她進門,兒臣不愿言而無信。”
“……”祖伊盯了他一會,收回目光,松口道:“行,那你娶吧,記得有點分寸,別弄出太大陣仗。”
“是。”
又談過近來緊要的政事,白奕辭別離去。
走出不遠,上了橫跨溪流的白玉橋,恰好碰見從天牢出來以后一直待在天宮游游蕩蕩無所事事的蒼璃。
蒼璃興致不高地朝他打了個招呼:“二哥,你怎么突然來了?”
白奕笑道:“我來給父王報個喜,這月中旬我要納一位側妃。”
“又納側妃?你那宮里塞得下嗎?”
“養在外頭的,不帶進宮里。”
蒼璃“哦”了一聲,神情不太自然:“現在這個時候,父王能同意你納妃?大哥他不久前才……”
“父王已經同意了。”白奕嘴角微提,揚聲打斷道。
蒼璃止了話,瞄他一眼。
白奕面色不變:“不過我這次娶親排場可能會小些,只請你們這幾個兄弟,還有天族一些熟識的老朋友去參加。等我回去之后叫人擬好婚帖發你一份。”
蒼璃撇撇嘴,不大愿意道:“我就算了,我現在對婚禮有陰影。”
“那可別,難不成你以后也不娶親了?”
“……”
白奕走上前拍拍他的肩:“你總這么在天宮悶下去也不行,過來吃一頓,喝個酒,就當疏導心情了。”
蒼璃低嘆一聲,思忖一陣,點了頭:“成吧。”
白奕笑笑,邁步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卻又頓住,回頭提醒:“對了,這事就別跟玄濯說了,他這些天估計心煩得很,知道了也不會來。”
蒼璃也覺著以玄濯現在的境況應該不會愛參加婚宴,更別提他跟白奕的關系向來差極,說了也只會給他添堵。
然而他一聲“好”還沒出口,就聽一道壓抑而沉重的嗓音從側方傳來——
“別跟我說什么?”
白奕和蒼璃皆是一怔,轉頭望去,卻見玄濯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橋頭,臉色陰戾晦暗,遙勝玄色華服。
蒼璃退了一步,不敢出聲。
白奕平和道:“三弟這不是心情不好嘛,正巧我近期也閑,就想請他并另幾個兄弟來我宮里喝酒。我原也想兄長你來的,可又聽說……你好像在忙著找什么人?我就沒好意思打擾你。”
他抱歉地微笑,笑意中卻含著一絲得意和嘲諷。
玄濯斜眸注視他片刻,淡漠收回眼,踏上白玉橋徑直往前走。
蒼璃早早讓開了路,白奕在玄濯離自己只剩幾步間距時,正欲偏身禮讓,玄濯卻驀然一頓,一把揪住他衣領。
白奕心中一緊,面上無辜問道:“怎么了,兄長?”
玄濯濃黑劍眉低壓,略微垂首,嗅了嗅,金瞳探出尖銳的審視:“你身上,什么味道?”
味道?
……弦汐身上的香味?
這都能聞到?!
白奕不敢置信一剎,心說這人鼻子怎么比狗鼻子還靈,旋即又迅速恢復如常:“什么味道?桃香嗎?我院子里那株百年桃樹這兩天剛開了花,許是沾了些香氣在我身上。”
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動,召來清風,細柔無聲地帶走那縷芬芳。
熟悉的氣息轉瞬消失不見,玄濯眉心深鎖,猶疑而不甘心地又聞了兩下,確認當真沒有那股令他日思夜想的馨香,才嫌惡地推開白奕,乜斜他一眼,沒有分毫停留地大步離去。
白奕晃了晃,穩穩站定,神色沒有一絲波動。
方才玄濯那一眼,就和以往一樣,連垂落的睫毛都掛著高傲與藐視。
自上而下刺在他臉龐,也刺中了他的自尊。
白奕面容平靜,身軀卻暗暗緊繃起來,唇線平抿。
背后明顯傳來蒼璃的視線,白奕什么都沒說,兀自出了天宮,返回院落。
路上,他不由又回想起幾天前偶然發現弦汐時的場景。
那個衣衫襤褸的瘦小姑娘跪坐在地上,無力倚靠著一棵樹,嘴角掛著血絲,呼吸微弱到近乎于無。
雖說形象狼狽至極,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在玄濯生辰宴上跟玄濯一道進入東玄宮的小侍女。
用腳想都知道她跟玄濯什么關系。
白奕對她印象很深,因為那是他幾百年來見到的第一個出現在玄濯身邊的女子。
——玄濯大概是相當喜愛她,才會做出為她拋下席間一眾賓客、親自下凡找人這等不理智的舉動,甚至還帶她上了天宮,藏在自己的太子殿里。
他當即便對她起了濃厚的興趣,可惜沒等過多探究,就遭到玄濯冷臉驅逐。
所以,這個被玄濯視若珍寶的心頭好,為何會以這般模樣出現在西海?活似剛逃命出來一樣。
聯想到近日玄濯做的那些事,白奕心里百轉千回瞬間想了個通透:差不離是這傻姑娘聽說了玄濯的婚訊,想跟他了斷,玄濯不愿意,就把她關了起來。機緣巧合之下涂山小公主放走了她,這才讓她一路奔逃到這里。
看著地上意識模糊的弦汐,再想想這幾天跟瘋了一樣到處找人的玄濯,白奕不免動了些惡劣的念頭——若是讓這姑娘變心喜歡上他,玄濯知道了會如何?
這個東西,他或許能成功從玄濯手里搶走。
還能讓玄濯體驗一下怒火中燒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覺。
于是他重傷了弦汐,讓她徹底陷入昏迷,待她醒來后,再欺騙她說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弦汐可真是個好孩子,一點也沒懷疑他,還很懂事地幫他打掃院子。
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也這么乖。
白奕覺得極有可能,畢竟跟過玄濯,肯定方方面面都是最溫順的樣子。
他本想循序漸進地讓弦汐喜歡上他,可弦汐想必是怕極了玄濯,才會在得知他是天族人之后馬上就要離開。
既然如此也沒辦法,他只好換個簡單粗暴的辦法——讓弦汐直接嫁給他。
天族成婚都要在定緣石上印下名字,等他與弦汐成了婚,玄濯若是再想把她帶走,那就是強搶弟媳,他遠揚六界的名聲會立馬添上一筆濃墨重彩的污點。
既能搶走玄濯的東西贏他一籌,又有可能損壞玄濯的名聲,簡直是天降的好事。
至于玄濯會不會搶走弦汐,這無所謂,白奕并不在乎。
如今婚事已經定好了,也順利瞞過了玄濯,萬事俱備,只要等到成婚那日他拿來定緣石,讓弦汐在上面滴一滴血,印下名字……
繁星滿天,白奕降落在院子里,沒急著回屋歇息,而是命人拿了些酒去后院涼亭,慢慢享用。
——
玄濯是去天宮接受歲星木德真君的心理干預的。
因為祖伊認為他現在精神狀態不太穩定,或亟需這方面治療。
玄濯自己其實也有同感,是以依從了這一安排。
整潔干凈的室內以白色為主要基調,能夠舒緩心情的輕柔樂聲婉轉流淌,玄濯坐在歲星對面,高健身軀陷入綿軟的椅子,華貴絲滑的黑衣下依稀透出幾分疲倦與躁動。
歲星捋著花白胡子,笑顏和藹:“殿下,今日都做了何事?心情又如何?”
玄濯揉著眉心:“處理了些公文,又去了一趟密州觀測民情,把上月的旱災尾巴收了下,心情……就那樣吧。”
“今日有對人發脾氣嗎?”
“沒有,應該。”
“有想念那位離開您的姑娘嗎?”
“她沒有離開我!她他娘是走丟了!走丟了!!”
玄濯一拍椅子猛然叫喊。
歲星習慣性地保持微笑,絲毫不受影響:“您看,這不就發脾氣了嗎?別生氣,別生氣,坐下吧。”
玄濯咬牙切齒瞪他半晌,重重坐了回去。
——臭老頭。
他暗罵。
歲星呷了口茶,“還請殿下講講您和那位姑娘的情況吧,越詳細越好,不論多么嚴重的情況,都請不要隱瞞。”
玄濯靜了靜,將自己和弦汐從相識至今的過往徐徐道來。
講到某些地方時,他自己都有些開不了口,停頓幾許才接著往下說。
“……所以,那位姑娘是被殿下強行占有并帶回宮中的,本身并不十分待見您,是嗎?”聽完全程,歲星捋須問道。
玄濯額角一跳,不情不愿地承認:“是。”
“那您是怎么看待這位女子的?這次胡鬧是一時的占有欲和不甘心作祟,還是因為真心喜歡?”
玄濯垂下眼簾,半晌才低聲說:“當然是真心喜歡,她是我第一個女人,我也就有過她一個,我想跟她長長久久過下去。”
歲星一雙老眼差點瞪脫窗:“您的第一個??!”龍族還有這么守貞操的??
玄濯陰惻惻望著他:“怎么,我看上去像是很熱衷濫交的樣子?——不喜歡的人我為什么要跟她躺一張床上?”
“哈哈……也是,也是。”歲星干笑兩聲,隨即清咳幾下,嚴肅道:“那就很好理解了。”
他緩緩剖析:“有關太子殿下的成長經歷,老身也有所耳聞,您幼時便被當作帝位繼承人培養,鳳后娘娘在您能力方面的關注遠超于親情投入,天帝大人又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過早用了些……不太溫和的手段,讓您提前獨立強大,這就導致了您的性格也是非同一般的強硬,在感情上又往往沒那么細膩。”
“人的感情大體分為三部分,友情,親情,愛情。友情方面,殿下身份特殊,自是不會有太過親密的友人。愛情方面,除了當下落跑的這個姑娘,老身沒聽說過第二個讓殿下這般牽念的女子。至于親情,雖說在父母那方有部分缺失,但您與其他幾位皇子殿下相處還算融洽,而且因為太子身份,常常不得不替您的弟弟們處理各種麻煩事。因此您對周圍的一切事務,尤其是對家庭、對年紀小于自己的家人,早已形成了極其強烈的責任感。”
“不僅如此,您心里還有一點點難以察覺的不安。”
“您現在的狀態就是這種不安感的體現。”
玄濯凝神聽著。
歲星道:“殿下內心把這位弦汐姑娘當作了伴侶和家人看待,她又是您第一位愛人,這份感情對您來說可以說是很陌生的,連您自己最初都無法識別出來,所以當她對您做出反抗、拒絕、甚至逃離之類的行為時,會不可控地感到焦慮和害……慌亂,”歲星瞄一眼玄濯,把害怕這個詞猶猶豫豫地咽了回去,“這種情緒對于殿下估計相當少見,打誕生以來就沒感受過幾回,這也激發了您本性里的暴躁沖動,造成了如今這幅局面。——這實則是非常錯誤的,若是不盡早改正,就算您把弦汐姑娘找回來,你們的境地也不會慢慢好轉。”
玄濯沉默許久,問:“那你覺得,我該如何糾正?”
歲星和緩道:“定期過來接受治療,并且接受弦汐姑娘會離開您的事實,不要再抗拒。”
“……”玄濯一時沒說話,良久,才道:“我會按時來治療,但讓我接受她離開,不可能。”
歲星剛露出為難的表情,就見玄濯抬起頭,目光冷而沉:“我這輩子都不會接受她離開我。”
——
接受了長達一個時辰的治療后,玄濯心緒平靜不少,恰好天色已晚,他回到龍宮,準備休息。
寢殿已被修復得與原來無異,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只略比以往冷寂了些。
玄濯坐在床沿,凝視寬闊卻又空無一人的床,良久也未躺下。
他不想一個人睡。
身邊和懷里都空落落的,讓他感覺心也空了一半。
他現在不抱著弦汐就睡不著。
盡管已極力避免想起弦汐,極力模糊腦海中她的身影、面容。
可這樣長久地凝望床褥,桌椅,游廊時,那纖細單薄的輪廓還是會控制不住浮現在眼前,就好像她還在他身邊一樣。
然而等他走近,那幻影與現實卻又分辨得清明。
弦汐現在在哪里?
她又在做什么?
她過得好不好,住得暖不暖,下雨會不會被淋到,又能不能自己找到食物吃?
她會不會遇到危險,遇到心懷不軌的壞人,像他一樣把她囚禁關押起來胡作非為?
玄濯思索著這些,幾乎難以入眠。
弦汐究竟為什么一定要離開他?他不明白,明明在他身邊待著她可以過得很好。
弦汐為什么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她想要什么補償,他都會給;她想要他好好對她,他也可以做到。他不會再對她發脾氣,也不會再大聲對她說話,她想要他怎么樣都可以。
他只想弦汐回來好好跟他在一塊兒。
眼眶不由一陣酸熱,玄濯站起來在屋內踱了幾圈,悶聲低喊了幾句:“弦汐,弦汐。”
沒有回應。
“弦汐。”
帶了點乞求和撒潑。
“……”
抬袖狠狠一擦眼睛,玄濯拔高了聲調喊:“弦汐,弦汐!弦汐你出來!”
在寢殿里喊還不夠,沒得到回聲的他又推門出去,再度提高聲音:“弦汐!你給我出來!”
守夜的宮人瑟瑟發抖,一聲不敢吭。
偌大的龍宮里只有玄濯的喊聲:“弦汐!弦汐!弦汐你出來弦汐!弦汐!!”
遠在千里之外的弦汐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出了一身冷汗。
恍惚間她仿佛聽到了玄濯叫她的聲音。
真嚇人。
弦汐驚魂未定地發呆半晌,有些睡不著,索性披衣穿鞋,下床出門散步。
晃晃悠悠,來到后院湖畔。
幽美月輝灑了滿湖,晚風一吹,揉出一圈圈瀲滟的波光。
弦汐站在湖邊欣賞許久,余光流轉,卻發現白曄正在不遠處的涼亭下,靜靜看著她。
第54章 第54章 弦汐今天要成婚?
隔著湖光水色對視良久,誰也沒說話。
弦汐想了想,還是主動走過去,打了個招呼:“白曄,你怎么在這里?”
白奕懶洋洋倚著闌干:“這是我的院子,我為何不能在這里?”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睡不著。”
不等弦汐解釋完,白奕便說。
弦汐頓了下,道:“哦。”
她無措地站了一會,轉身想走。
白奕眼睛跟著她:“你去哪?”
弦汐回頭,“回屋子,睡覺。”
“別回去了,看你這么精神,就算躺床上一時半會也睡不著覺,過來坐著陪我聊會天。”白奕拍拍身側的位置。
弦汐心想也是,左右無事可做,索性就在他身邊坐下,“你想和我聊什么?”
“隨便聊聊。”白奕斟了杯酒給她,“喝嗎?”
弦汐婉拒:“我不喝這個。”
白奕也料到如此,胳膊一收,仰頭自己喝了。
視線起落,劃過夜空星月與漣漪陣陣的湖面,漫無目的地轉悠一圈,落至身旁白皙容顏上。
鵝蛋臉,杏仁眼,娥眉細直,瓊鼻挺翹,朱唇一點。清麗而秀氣,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就是太木訥寡淡了點,話少情緒也少,沒什么趣味。
白奕最關注的,還是弦汐那雙烏亮如黑曜石的眼眸。澄澈清透,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卻又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平靜遠甚亭外波紋起伏的湖泊。
以及很稀奇的一點——待在弦汐身邊,心境似乎會格外沉穩安定。
譬如現下,僅是這樣看著她,就有種歲月靜好,海晏河清的感覺。
有些奇怪。
白奕由此想到,莫非正是因為這個,玄濯才會這般喜愛她?
畢竟玄濯那脾性。
發覺他觀察的目光,弦汐問:“你看我做什么?”
他總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卻又一句話都不說,讓人搞不明白。
白奕淡然收回眼,輕笑:“欣賞我未來妻子的美貌。”
“……”弦汐別扭地將手揣進袖中,頗感不自在。
——雖然,白曄口口聲聲說喜歡她、想娶她,可她貌似從未在白曄身上感受到過愛意。
以往和玄濯在一起時,哪怕玄濯最初未曾說過喜愛,那打骨子里散發出的濃烈需求與占有也十分強勢而直白,如同燎原之火般附著在她的肌膚上,讓她完全無法忽視半點。
可白曄卻像和她隔了一面疏離無形的屏障,不遠不近,不冷不熱。
她感受不到白曄的情感,也看不清他內心到底在想什么。
酒杯重新滿上,白奕淺啜一口,閑散道:“我好像還沒問過你的年紀。”
“我今年十七。”
“以前住哪兒?”
“瑯琊,清漪宗。”
白奕挑眉:“清漪宗?那可是個大宗門。”
看來是被玄濯從下凡游玩的地方挑中的。
他接著問:“瑯琊離西海甚遠,你怎么跑到這邊來了?”
突然被問及這些,弦汐不免微微緊張,她絞著手指道:“我,下山游歷,走著走著,就……”
白奕斜看一眼她囁嚅支吾的樣子,無聲笑了笑,并沒繼續為難下去:“這樣啊。”
“嗯。”弦汐有些坐立不安,于是主動換了話題:“那個,你今晚為什么睡不著?”
白奕沒馬上回答。
沉默片刻,他反問道:“你有沒有什么特別看不慣的人?”
“?”弦汐遲疑道:“沒有吧?”
“我有一個。”
白奕仰望蒼穹閃爍的星辰,“那人是我的兄長,自小到大處處勝于我,明明我們擁有同一個父親,年歲也相差不多,可他就是……高我一等。”
弦汐不太能感同身受這種被手足打壓的痛苦,但隱隱能聽出他聲音里的沉悶。她稍作思索,小聲安慰道:“可你已經飛升了,這很厲害。”
白奕輕嗤一聲,喝了口酒,不語。
弦汐揣摩他的臉色:“難道,你兄長也飛升了?”
“飛升?”白奕喃喃重復一遍這個詞,捏緊杯子,嘴角勾起諷刺的笑:“他哪里需要飛升,他生來就在云端。”
“……”
弦汐覺得,今晚的對話在逐漸趨向不愉快。
她不是很擅長應付這等局面,是以開始思索起要如何辭別。
見她不說話了,白奕打住這個話題,眸光幽幽看向她:“弦汐,你以前有過男人嗎?”
弦汐猝不及防:“……啊?”
白奕放下酒杯,傾身向她靠近,神情中多了些不明的意味:“我們馬上就要成婚了,我想知道,你以前有沒有過相愛相守的伴侶?你與他又有沒有行過親密之事?你現在,又是否還惦念著他?”
清雋高挑的男子身軀不斷壓近,烏發與陰影一同垂落,幽冷檀香不由分說地侵占呼吸。弦汐雙手撐在長椅上,被逼迫著緩緩后挪,“我,這……”
她慌亂半日,唯諾地問:“可是,我們成婚,不是假的嗎?”
這一句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白奕挑起她的下巴,俯首欲吻。
——要不,就讓這個女人懷著他的孩子被玄濯找回去好了。
瞳孔映著那放大的俊秀面容,弦汐心底忽而生出一股極其強烈的排斥感,她猛一抬手擋在兩人之間,讓吻落在了掌心。
弦汐眉尖微蹙,偏過頭,低聲道:“你不要這樣。”
溫熱唇瓣觸碰到軟嫩的肌膚,白奕凝眸注視她少頃,在掌心輕輕一親。
“啾。”
“!”弦汐猛得打了個寒噤,仿佛觸電一般乍然甩手跳了起來,她連退兩步,眼神驚愕又詭異地看著白奕,用另一只手搓了搓手心。
這舉動好比一個巴掌扇在白奕臉上,令他感到一陣火辣辣的難堪。白奕沉下臉,不快道:“你就這么討厭我?”
弦汐不知作何反應,生硬地說:“我、我沒有討厭你,但你也、也不能隨便親我。”
白奕起身走到她跟前,面目溫柔:“弦汐,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喜歡我嗎?我——”
“沒有。”弦汐直愣愣道。
白奕喉頭一哽。
相對無言半晌,弦汐轉身往回走,悶悶咕噥:“我……我困了,要回去睡覺。”
白奕沒應聲,眼皮抽搐地盯著她后背。
眼見那身影即將沒入黑暗,忽然又頓住,折了回來。
白奕:“?”
弦汐跑回他面前,低頭默了片刻,雙手往前一遞——
送了他一朵小黃花。
“這是我的花,送你。”弦汐溫溫吞吞道,“你今晚心情不好,有這個,就好了。”
她的花?
白奕有些愣神地接過來,細細觀摩一遍后,面露詫異:“你從哪得來這個的?”
弦汐眨了下眼:“我長出來的。”
“……?”
不等白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弦汐又道:“我不知道你兄長到底有多優秀,優秀到竟會讓你討厭他,但……但是我覺得你已經很好了,足夠好,即使你兄長現在站在這里,我也不會認為你因此而變差,所以……你不要再因為這個不高興了。”
白奕靜寂著沒反應。
“然后,我對你只是沒有男女的那種喜歡,朋友還是可以做成的,只要你以后不再隨便親我就行。”
白奕緩緩提起一個笑:“不隨便親你,那可以做別的嗎?”
弦汐瞅他一眼,低低道:“也不可以。”
隨后悶頭跑開。
拿著花的白奕停留在原地,許久沒動。
應當是那朵花起效用了,他心情竟無端明朗不少。
白奕垂首端望手里嫩黃的花朵,再聯想一下弦汐的話,漸漸想通了什么。
……難怪玄濯喜歡她呢。
他暗自思忖道。
——
接下來的半個月,弦汐感覺白曄對她熱絡了許多。
并不是以往那種虛假又似是而非的親熱,而是一種自然的、尋常的接近。
他依舊會對她做些親密舉動,卻沒了以往的刻意,讓她不再那么反感。
婚期如約而至,白曄帶她坐上馬車,行了一段遙遠的路途。
終歸是第一遭成婚,即便是假的,弦汐也不免緊張,她惴惴不安地問白奕:“今天,我都要做什么?”
白奕笑道:“你只需穿上喜袍,坐在屋子里等人來接你。”
弦汐:“那是不是拜過三拜之后,我就可以走了?”
“別那么急嘛。”白奕眼含促狹,“你還得當著賓客的面進入洞房呢。”
弦汐一呆。
白奕狀似不經意地握住她的手,“不用擔心,進了洞房之后自會有人接應你,帶你從小道離開。”說到這,他認真些許:“我說過,在你喜歡上我之前,我不會強迫你做什么。”
聞言,弦汐信任地點頭。
然而白奕卻微覺挫敗。
——他本想用溫柔攻勢讓弦汐對他動心,可努力這么久下來,發現這榆木腦袋根本軟硬不吃,一丁點動心的跡象都沒有。
白奕常常會思索,她跟玄濯究竟是怎么過到一起去的?
一個毫無情趣的木頭,一個傲到沒邊的混賬,他都想象不出來這倆人日常如何相處。
沒等他思索出個所以然來,馬車到了婚宴舉辦的地方。
聽著外面喧囂的人聲,白奕眼中不清不楚的情愫逐漸消退,覆上一層淡漠。
他微笑著扶弦汐在婚堂后方下車,讓侍女帶她先行去房間梳妝,自己則去前廳與來客寒暄了一輪。
門口,蒼璃帶人攜禮抵達。
“二哥。”蒼璃揚聲喚他,“你也是才到嗎?怎么連衣服都沒換。”
白奕笑著說:“時辰還早呢,不急。”
蒼璃抬頭看看天色,“這都過申時了吧,你幾時拜堂啊?”
白奕:“你是不是壓根沒看婚帖?”
蒼璃抓抓腦袋:“我當時好像喝蒙了,沒看清,你等下我找找……”
他在身上胡亂摸索一陣,輕“哎”了聲,加快動作又掏袖子又探衣襟,“嘶,婚帖呢?我沒帶嗎?——晨蚩,婚帖在你那兒嗎?”他回頭問自己的貼身侍從。
晨蚩茫然搖頭:“回殿下,婚帖不在小人身上,是不是落在龍宮里了?要派人去取嗎?”
白奕稍一擺手:“算了,人都來了,還帶婚帖做什么,先進去坐。”
蒼璃訕訕道:“抱歉啊二哥,我最近這記性屬實不大好……”
“沒事。”
——
“——殿下,現如今您情緒已穩定了許多,看來這段時間的治療還是頗有些作用的。”
天宮,歲星欣慰地看著面前沉穩從容的玄濯,道:“或許再過不久,您就不用再來見我老頭子這張臉了。”
玄濯雙手交握放在腿上,平和頷首:“這些天麻煩真君了。”
“不麻煩,不麻煩。殿下今日還得去密州處理政務吧,若是要緊的話可以先走一步,不必在下官這里虛耗時間。”
“行,那改日再會。”
玄濯說著,離開天宮,前往北海密州。
上回蒼璃攻打魔蛟時引發了大型海嘯,殃及北海沿岸諸多城鎮,數月過去,現在還剩密州情況最嚴重。
玄濯忙碌至今也不打算再來回奔波了,準備跟蒼璃商量商量后續事宜,讓他自己處理去。
然而抵達北海龍宮時,宮里卻是空空蕩蕩。
玄濯探尋一陣,找了個宮人問:“蒼璃呢?”
宮人道:“回太子殿下,三殿下今日去雍州蒲宜鎮參加二殿下的婚宴了。”
“婚宴?”玄濯皺起眉,“什么婚宴?”
“據說是二殿下要納一位側妃……哦,奴婢方才還見婚帖在后殿的桌子上,殿下要過目嗎?”
玄濯習慣性道:“拿來我看看。”
宮人離去片刻,捧來一份殷紅燙金的庚帖。
玄濯隨意翻開,目光略過一排排客套字眼,落在最后的名字上。
那是兩個讓他極其眼熟的名字。
玄濯目光定格半秒,拿著庚帖的手驟然攥緊——
“這上面……是誰的名字?”話音堪堪從牙縫里擠出,玄濯雙目發紅地盯著那兩個字,幾欲在上面扎出個洞來:“……弦汐?”
宮人只覺周身氣溫驀地降至冰點,偷眼一瞄玄濯臉色,登時嚇得后退兩步,兩股戰戰。
“白奕要納的側妃是弦汐?……他娘的……他們兩個要成婚?!”玄濯脖子上的筋都繃了起來,一個字比一個字尖刻拔高,到了最后,震天響的怒吼轟轟烈烈宣告著半個多月心理治療成果化為泡影:“操他娘的弦汐今天要成婚?!!她要跟白奕成婚?!!”
第55章 第55章 搶婚
銅鏡中映出一張紅妝秾麗的芙蓉面。
弦汐看著鳳冠霞帔的自己,感覺一切都不太真實。
婚姻,在她認知里明明還是很遙遠的一個詞,當下卻近在眼前。
近到一出門就能直接步入婚堂。
……有些夢幻。
直到這臨門一腳的時刻,弦汐才后知后覺地想起,成婚好像是要有三書六禮、八抬大轎的。可她這一趟過來既沒有嫁妝聘禮,也沒坐上花轎,敷衍隨意得仿佛她不是新娘子,而是任意一個來參加喜宴的賓客。
即使只是假成婚,也難免令弦汐感到淡淡失落。
叩叩。門口傳來兩下敲門聲,沒等弦汐回應,兩個面容淡漠的侍女便陸續步入,俯首道:“姑娘,吉時已至,該拜堂了。”
弦汐靜默一秒,輕回一聲:“嗯。”
而后蓋上紅蓋頭,被侍女攙扶著走出房間。
周圍多了些許喧囂,歡愉談笑摻在熱騰騰的佳肴芬芳間沒入感知,卻沒有吵得過分,隱隱能察覺出賓客不算太多。
也是,弦汐心想,白曄幾百歲的人了,想必也不剩多少親眷,她又沒邀請別人過來,這場喜宴的來客自是不會太多。
她在侍女的牽引下慢慢邁著步子,踏上紅毯,前往拜堂之處。
最前排的飯桌邊圍坐著天族一干皇子。
四皇子螭淵瞥一眼婚堂盡頭出現的身影,道:“二哥的側妃來了。”
赤熘順勢看過去,打量一番,納悶道:“怎么看著有點眼熟啊?”像在哪里見過一樣。
蒼璃聞言也瞧了瞧,視線在那寬大喜袍包裹的身形上頓住,面色微疑,同樣覺得眼熟。
他忽然想到什么:“欸,二哥這回納的側妃名字也有點熟悉,叫……叫什么來著?”
應桀提醒:“弦汐。”
“對對,就是這個!”蒼璃連連點頭,頗有趣味地笑:“和大哥那個小情兒的名字聽起來挺像呢。”
話音甫落,他面容忽而一僵,冒出個不妙的猜想。
桌上一片死寂。
幾人齊齊瞄向款款走來的新娘,眼里生出點微妙的意味。
應桀心覺不詳地摩挲幾許杯子,側目問蒼璃:“大哥的那位……名字叫什么?”
蒼璃五官生硬:“……弦汐……吧?”
“哪個弦,哪個汐?”
“我怎么知道,她又沒寫給我看過。”
“……”
氣氛如同凝結。
良久,蒼璃率先打著哈哈:“嗐,可能就是個巧合。二哥和大哥一個在西海一個在東海,隔著那老遠距離,他上哪去遇見大哥的情人啊?還娶人當側妃……哈哈,巧合吧,巧合。”
他越說越沒底,虛虛落下最后一個字,眼神游移著拿起酒杯喝酒。
應桀沒吭聲,螭淵同樣低頭飲酒,赤熘則扯著嘴角勉強笑了下:“是啊,不可能,太離譜了。”
誰也不愿承認那個極有可能是正確的猜想。
畢竟那種走向實在有點可怕。
幾人默默不語,余光止不住掃向蒙著蓋頭緩緩前行的弦汐,心里的不安隨著她腳步邁近而愈發濃郁。
——今天可千萬別出什么事。
他們暗自祈禱。
在滿目喜慶的紅色中,弦汐一路前行,直至侍女駐足,將她的手交入另一只溫暖寬厚的手掌。
弦汐仍是不適應這陌生的溫度與觸碰,指尖微蜷,想要抽回,卻被白奕緊緊握住。
“這么特殊的一天,就給我點甜頭吧。”耳畔傳來白奕略帶笑意的傳音,“不然我會很難過的。”
弦汐動作一滯。
躊躇片刻,她終是沒繼續抗拒,任由白奕將她整只手包進掌心。
白奕帶她轉身面朝堂前牌位,躬身拜了一拜,隨后從侍者端來的木盤上拿起一塊石頭。
“這是定緣石,”他對弦汐解釋道,“我們在上面各滴一滴血,刻下名字,就算完成婚禮流程了。”
這聽起來像是個很嚴肅正經的儀式。弦汐有些遲疑:“一定要這么做嗎?”
白奕安撫地捏捏她的手,笑道:“別擔心,就是做做樣子而已,不會有什么影響。你也不必取下蓋頭,我來替你做這些即可。”
“……好。”弦汐緩慢點了頭,隨白奕拉起她的手,用銀針戳破指尖。
“砰——!!”
乍地一聲驚天巨響中大門霍然向兩邊敞開,凜冽寒風狂躁涌入,霎時襲卷整個婚堂!
弦汐嚇了一大跳,即將落到石頭上的血珠就此飛了出去,沒等滴落第二滴傷處便已痊愈,她下意識掀起蓋頭看向門口——
門外不知何時已是颶風四起悶雷重響,遍布烏云的蒼穹連一丁點陽光都吐露不出,然而比那黑沉天色還要令人肌骨生寒的,是正提著長劍,一步步登堂入室的玄濯。
他身后跟著數列銀鎧森寒、肅穆嚴整的親兵,陣陣沉重腳步聲猶若浪濤洶涌拍擊在所有人心頭。
堂內賓客剎那間全部站了起來,又唰然跪下一大半,敬畏同喊:“見過太子殿下。”
與玄濯手足同胞的幾位皇子倒是沒跪,不過皆是繃著張臉僵立在地,一副“麻煩大了”的樣子。
玄濯并未理會周遭。
那雙瞳仁尖利的金眸,如同在鮮血里浸泡了無數個日夜般猩紅陰毒,醞釀著滾滾風暴,緊盯弦汐蒼白失色的面容,以及她身上大紅的嫁衣。
半晌,視線流轉,凝住她被白奕握住的手。
第56章 第56章 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呵。”
死寂漫延的婚堂內,響起玄濯極輕的一聲笑,冷意徹骨。
弦汐生生打了個寒顫。
——玄濯為什么會找到這里?……他是來抓她的?又要把她關回他的龍宮?
弦汐牙關打戰地想抽回手逃跑,然而掙了幾下,卻被“白曄”死死抓著手腕不放。她下意識抬頭望去,發現“白曄”面色竟也同樣難看至極。
像是緊張,像是厭惡,又像是畏懼。
劍鋒劃過地毯上空,玄濯挑著陰鷙莫測的笑,緩步朝前方那對喜袍殷紅、卻表情各異的新人走去。他舉劍直指白奕,幽然對弦汐道:“一別數日不見,你看人的眼光當真是低了不少,連這等貨色都瞧得上。”
自始至終玄濯沒有看白奕一眼,語氣里的輕蔑與嫌棄卻是明然昭彰,全然不顧周圍還有一眾天族賓客。
白奕沉沉盯著他,袖下不覺握拳。
他正欲開口回嘴兩句,身邊卻驀然響起一道小聲、顫抖、但又堅強的聲音:“……你不要這么說他。”
玄濯與白奕齊齊一愣。
玄濯步伐頓住,眸底怒火無邊地逼視弦汐:“你說什么?”
迎著那比火舌烤過的針還要刺人的目光,弦汐強撐虛浮的嗓音,對玄濯重復一遍:“你不許這么說他。”
弦汐實則很想趕緊逃跑,奈何這廂白曄死抓著她不放,那廂玄濯又口出惡言。白曄這些日子里好歹也沒虧待過她,她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因自己而被玄濯侮辱還坐視不理。
玄濯牙都要咬碎了,握著劍柄的手青筋凸起:“你……維護他?”
白奕也有些發怔地看著弦汐。
——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當著玄濯的面回護他。
而且這人,還是玄濯的舊情人。
白奕一時心情復雜。
方才兩句話已用盡了弦汐的膽量,她咽了咽口水,沒再開口,移目避開玄濯那幾乎能把她瞪穿的視線。卻不防瞥見旁邊站著的幾個人,眼睛忽而又定住。
這婚堂里沒幾個賓客是弦汐認識的,可這幾個人,她卻眼熟非常——
是蒼璃,赤熘,以及應桀。
數雙眼睛相對,皆有不加掩飾的錯愕。
甚至蒼璃等人的錯愕還要更勝弦汐幾分,肉眼可見地夾雜些許不敢相信。
弦汐停頓一剎后也沒放在心上,只當是白曄邀請天族好友時順帶請他們過來的。她用了些力氣扯拽白奕手腕,焦急地低道:“你松手,我不成婚了,我要走。”
白奕被她扯得回過神來。
他看看當下局面,心一橫,不但沒放手,反而強行拉著她要在定緣石上滴血。
弦汐急得都跺腳了:“我不弄這個了,我要走,你快放開我。”
眼瞅著面前這拉拉扯扯的一幕,玄濯指骨咯咯作響,徹底失去理智,猛然揮出一劍劈爛了那塊定緣石:“狗雜種給我放手!誰讓你碰她的!”
“轟隆”一聲震響,悍然劍氣一下將半個婚堂斬成兩截,杵在一旁的蒼璃赤熘等人見勢不妙,立馬都沖了上去攔住玄濯:
“哥!哥你冷靜點!這是二哥的婚禮!”“有什么話好好說,咱們先回去,先回去!”“這兒還這么多人呢,你想讓人看笑話嗎?!”
四人急三火四滿頭是汗,兩兩一邊死命拉著玄濯想把他拖走。
——天族太子在親弟弟的婚禮上當眾強搶新婦,這事兒要是傳出去,都夠六界眾生如火如荼聊上個三五年的,天族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蒼璃螭淵赤熘應桀四個光體重和力道加一起就有上千公斤,然而竟愣是沒能拉住暴怒下的玄濯半點,反而被他一道掀飛了出去:“滾!!”
叮哩咣啷一通亂響,賓客驚呼著躲閃退避,四人接連撞翻了幾張飯桌才挨個兒停下。
他們哪個不是自小到大高高在上金尊玉貴地嬌養著,從未出過這么大的丑,是以這會子頂著一身飯菜湯水在一眾賓客注目禮下爬起來的時候,一張張白凈的臉都紅了個透。
可盡管如此也還是得認命地低著腦袋,跑過去繼續阻攔玄濯。
“都給我滾遠點!衛兵,把他們都扣下!”玄濯的厲喝轟然充斥了整個婚堂:“弦汐!弦汐你過來!——你還跑!!”
弦汐差點被這幾聲嚇跪下去,正好那一劍也分開了她和白奕,她腿腳發軟地就要往空處跑。
不等跑出幾步忽地腳下一空,玄濯一把將她扛在肩上,“還想往哪跑?跟我回去!”
“不要,不要……”弦汐徒勞的喊叫尾音渺渺,頃刻消散于虛空。
被趕到一邊的白奕眼睜睜看著這場景,手臂動了動,想去阻攔,卻在對上玄濯兇戾目光的那刻定住。
僅是這遲疑的一瞬間,玄濯便已帶著弦汐從婚堂消失。
滿場死寂中,蒼璃甩臂揮開押住他的衛兵,一臉晦氣地抖掉身上飯菜渣子:“我就知道不該來這破婚宴,成親成親,有什么好成的……”
眼前一陣風云變換,弦汐連話都沒來得及說幾句就被扛回了龍宮。
玄濯踹開寢殿大門,一下把她甩到床上,上去便撕扯她那身紅嫁衣,戾氣滔天的眼眸比嫁衣還要紅上幾分:“你居然敢嫁給別人!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把這身衣服給我脫了!”
弦汐死死捂住衣服,“我不脫!我為什么不能嫁給別人!”
“你為什么不能嫁給別人?”玄濯像是很不可思議她會問出這種問題一般,憤恨地喊:“你嫁給別人我怎么辦?我跟誰過去?!”
弦汐費解地也沖他喊:“你跟你的妻子過。”
“你放屁!”
玄濯吼完這一句,喘著粗氣盯她良久,忽然眼圈一紅,哽咽著控訴:“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弦汐一怔。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玄濯流淚。
以前雖也聽到過玄濯類似的聲音,但都是背著她的,今日,倒是頭回清楚地看見。
不得不說,上蒼當真給了玄濯一副極好的皮囊。
他那張臉明明硬朗英俊得無可挑剔,可現下那纖長濃密的睫羽微微濕潤,狹長眼眸泣下淚珠,順著線條分明的下頜緩緩滑落時,竟隱隱有種……美人垂淚的綺麗感。
弦汐倏忽間晃了下神,下一秒就聽外面轟的幾聲巨響,似是宮墻被撞塌的聲音。
宮人匆匆來報:“殿下,二殿下突然闖了進來!”
玄濯眼淚霎時一止。
他幽幽瞪了弦汐良久,猛一擦眼睛,脫下外裳將衣衫不整的弦汐一裹,抱著她走出寢殿。
第57章 第57章 兄長,她送過你她長出來……
那件外裳沾著深重寒露,隱隱蓋過了殘留的體溫,像是經過急匆匆的跋涉一般。
弦汐仍想不通玄濯是如何找來的,她正要開口問,卻在殿外見到了白曄。
宮人通報的不是二殿下嗎……?
弦汐心頭一跳,頓時浮出個令她窒息的猜測。
寢殿前的庭院里,殘磚斷垣落了一地,白奕筆直地站在廢墟間,一身繡金喜袍略有些褶皺破損,卻絲毫不掩翩翩風度。
看到被玄濯裹著衣服被抱出來的弦汐時,白奕面色瞬間沉落下去,又暈開些許復雜。
玄濯抱著弦汐在白奕對面悠悠站定,冷嗤道:“膽子肥了不少啊,還敢找上門來。就這么喜歡你嫂子?”
白奕表情微不可察地扭曲一瞬,隨即唇線平抿,沉默地看著弦汐。
弦汐眼神放空地與他對視。這段時日以來所有的疑云都在此刻得到了解釋,她輕輕問:“白曄,你……是白奕嗎?”
聽到她這句話,玄濯略滯,視線若有所思地在兩人間逡巡片刻,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哦,原來是這樣。”他斜睨一聲不吭的白奕,嘲諷道:“——你果然就會使些卑劣下作的手段。”
白奕繃著臉半晌沒動。
他沒理會玄濯輕蔑的話語,對弦汐道:“現在,你知道我說的那位兄長是誰了,你還覺得我足夠好嗎?”
弦汐張了張嘴,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望和悲傷:“你為什么要騙我?”
“為了報復你身邊那個人。”白奕坦誠道。
“……”弦汐失神地望了他一會,慢慢挪開眼。
白奕對她好,是假的。
說喜歡她、想娶她,也是假的。
她人生第一場婚禮是假的,新郎竟然也是假的。
到底哪里還有真心。
是她不配嗎?
鼻頭陣陣發酸,弦汐抬起手背擦了擦濕潤的眼,無聲哽噎少頃,啞著嗓子對白奕道:“你……那你,又為什么要過來?”
白奕默然不語。
為什么要過來?他也不知道。
幾百年的光陰熏染,讓他對玄濯的畏懼和忍讓早已浸入了骨子里,因此當玄濯在婚堂搶走弦汐時,他連阻攔的念頭都沒能興起。
婚堂上沒能讓弦汐刻完定緣石,現今她被玄濯帶走,就更不可能再完成。但他的目的差不多也達到了,本沒必要過來在玄濯面前自討沒趣。
……可,許是因為想將受害者的角色飾演到底,又或是覺得被當眾搶走新娘太丟人,也可能,是心底一點不明不白的情愫在作祟,總之,他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追了過來。
白奕喉間微咽,垂眸一息又抬起,沒再面對弦汐,而是直直看向玄濯:“兄長,你把弦汐讓給我吧。”
“……?”玄濯臉色極明顯地變了下,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再說一遍?”
白奕肩背緊繃,堅定道:“你把弦汐讓給我,我以后什么都不跟你搶了。”
玄濯沉沉凝視他一會,轉身把弦汐放到寢殿門口,落下一層結界。
“你在這里給我好好看著。”他緩聲對弦汐道。
看什么?弦汐正疑惑著,卻見玄濯猛然回身一踹,將白奕直挺挺踹出去數十米遠!
殘斷的墻壁被撞得徹底塌方,不等白奕從重擊中醒過神來,衣領忽而一緊,被玄濯提著往地上一轟。
“砰——!”理石地面霎時陷出一個深坑,坑洞周圍漫開數條蛛網般細長的紋路,白奕面色痛苦地嘔出幾大口血,胸骨正中亦是碎裂連片。
一只漆皮皂靴替代拳頭踩上他胸口,玄濯居高臨下地睨著他,輕藐而冷漠道:“你就是想跟我搶,也搶不過。廢物。”
這輕飄飄落下的兩個字轟然擊垮了白奕的尊嚴,數百年來壓抑積攢的恥辱與不甘在這一刻倏地爆發了出來,他猙獰瞪著玄濯,周身肌肉迅速膨脹,自口中沖出一聲響徹天際的龍嘯!
頃刻間大半龍宮被夷為平地,漫天沙塵中只見足有百里長的白龍駭然而立,銀灰瞳仁幾欲與眼白融為一體,在昏黑海水襯托下,顯得分外瘆人。
玄濯漠然瞥去一眼,下一秒同樣化出原身。金瞳黑龍與沖來的白龍當即纏斗在一處,擺尾間驚起萬丈浪濤。
“吼——!”
兇悍至極的嘯聲令浩渺深海都分出道道空隙,陰沉天色趁勢探下,為血光閃爍的爪牙覆上刺目寒芒。
破敗的庭院里,惟有結界遮擋的一角完好無損,弦汐抱膝坐在結界下,無神望著近乎不要命般互相廝殺啃咬的兩條龍。
一黑一白兩條龍從海底打到蒼穹,攪得風云俱亂后復又回歸至海底,熱燙龍血迸濺之處,海水蒸發泥土腐蝕,自海面到岸邊升起大片帶有腥味的茫茫霧氣。
玄濯的攻勢明顯猛烈于白奕,不出多久,白奕便已是傷痕累累血跡斑駁,一個不慎失守,被玄濯一口從關節處扯咬下整條前臂。
白奕仰天痛吟一聲,脫力跌落回罩著避水屏障的龍宮,氣喘地躺在地上,漸漸恢復人形。
離他不遠處,玄濯穩穩落地。
血氣與戰意的刺激尚未消退,他眼角手背猶浮著片片黑鱗,龍角長尾也沒完全收回,看著妖冶而邪肆。
玄濯伸手召來軒轅劍,步步走向白奕,重新踩在他胸口,劍尖懸于他喉嚨寸厘之上,“你當初是怎么蒙騙弦汐,讓她跟你成婚的?”
白奕嗆出口血沫,嗓音如同被砂紙磨過,嘶啞詭譎地笑道:“什么蒙騙……真難聽,我們當然是真心相愛才會成婚的。”
玄濯一腳踏上他的臉,生生把他后腦踏進地里幾分,寒聲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你對她做什么了?”
“咯……咯咯……”白奕越發奇詭地笑出了聲,拉滿血絲的眼向上直視玄濯,“我跟她睡過。”
“……”
玄濯高高舉起劍,將白奕那剛長出來沒多久的新胳膊砍了下來。
劍鋒一轉,又砍掉另一邊。
胸口被重重踩著,白奕甚至連一聲叫喊都發不出來,只形象凄慘地往外吐血。
玄濯面無表情道:“你當我查不出來你跟她做過什么?”
“……哦,忘了,你可以搜她記憶。”白奕無趣地說:“那好吧,我沒跟她睡過。”
他頓了頓,又笑了起來:“但是,我和她也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呢。”
胸口力道忽重,壓得胸骨肋骨再度斷裂幾許,白奕恍若未覺,興致盎然地繼續道:“我跟弦汐,同吃同住,月下談心,互贈鮮花。我告訴她我有一個關系很差的兄長,她不僅安慰我說,我在她眼里相當好,足夠好,就算兄長在這也不會改變,還送了我一朵她自己的花。……兄長,她送過你她長出來的花嗎?”
他好奇又刻意地問玄濯。
玄濯面色不變,手背卻已暴起青筋。
白奕咧開笑:“啊,不好意思,原來她沒送過你啊,真是失禮了。”
噗呲——
玄濯一劍扎穿他心臟。
隨后又拔出劍,在他其他完好的部位也戳出了幾個血窟窿。
不料這徹骨的痛楚卻令白奕更加瘋狂,他幾近失智地嬉笑道:“呵呵……咳……兄長,你知道我遇到弦汐時,她是什么樣子嗎?那可是你沒見過的美景……真叫一個我見猶憐啊。對了,那個時候,她應該還是從你那里跑出來的吧?哈哈……唔咳……”
他一邊說,一邊被玄濯拿劍在要害處貫穿,血漿四濺至地面,積出大灘驚心的紅湖。
玄濯雙目染赤,完全沒了耐性,高舉起劍準備砍掉白奕腦袋,徹底了結他這條狗命。
然而就在劍鋒下落那刻,一道天雷唰然破開海水,轟隆降了下來!
眼角白光一現,玄濯即刻閃身躲避,再看原處時卻已沒了白奕的蹤影。
玄濯靜默片刻,目光沉郁地仰頭望向上空。
——祖伊把白奕帶走了。
也是,還沒到那個時候,祖伊不會允許他對親兄弟下殺手。
玄濯慢慢收回軒轅劍,轉頭看向當下龍宮里還算完整的一隅,與被關在結界內、默不作聲的弦汐對上視線。
第58章 第58章 永遠在一起
“鏗鏘”一聲,軒轅劍被隨意丟到一邊,玄濯闊步走向結界內的弦汐,同時右手稍抬,令塌毀的龍宮恢復原狀。
弦汐抱腿蹲坐在地上,不聲不響,半垂的眼眸黯然失焦。身上披著的寬大黑袍逶迤于地,如同黏稠泥潭,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內,濃重而壓抑。
視野內落下沉沉陰影,是玄濯站在了她面前。
“剛才都看清楚了嗎?”玄濯略微低頭,噙著笑問。
那笑意帶著血腥未散的平靜,顯出幾許偏執和扭曲。
弦汐眼簾輕動,沒看他,也沒回應。
玄濯紆尊降貴地屈膝蹲下,伸手想抬起弦汐的臉,目及手掌殘留的血液,又頓住,召水清理干凈,才繼而挑上她下頜。
那雙兇戾卻傲慢依舊的金瞳,直直望進毫無光采的烏眸,有著專屬于勝利者的驕矜:“你找其他任何人,都比不上我,哪怕是我親弟弟也不例外。我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弦汐木然不語。
玄濯親昵地湊近她,另一只手撫上她臉頰,眉眼微彎:“我幫你收拾了蒙騙你欺負你的人,不給我點好處嗎?”
“……”
良久也沒得到一句回答,玄濯神色漸漸晦暗,他緊捏弦汐尖細的下巴,陰惻道:“怎么,得知你的未婚夫婿其實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就這么讓你難過?”
“玄濯。”弦汐抬眼看他,眼神空洞而生疏:“我是你們的戰利品嗎?”
玄濯啞了下,一瞬間,所有的高傲與慍色悉數褪去,甚至帶了細微懊悔:“……我不是那個意思……”
低迷的尾音未消,弦汐罕見地出言打斷:“你和白奕,你們是一類人。一樣惡心。”
一個折辱她,自作主張讓她當他的情人。一個欺騙她,把她當做報復的工具。
弦汐回憶起當初昏厥前的一幕,現在想想,那應當也是白奕傷的她。
——他和玄濯真不愧是親兄弟。
聽到弦汐這句話,玄濯登時露出碰到蒼蠅一般的表情。
他張口欲爭辯些什么,卻在撞進那滿目的疏冷枯寂時止住。
“……或許吧。”唇邊苦澀地提了提,玄濯偏開眼,“誰讓我們是兄弟呢。”
這突如其來的現實令弦汐胃里翻涌,幾乎想吐。
腿腳已有些發麻,弦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想要離開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
手腕被玄濯抓住。
下一刻,不由分說的力道拖著她走向寢殿。
——轉身時幅度并不算大,卻讓弦汐輕顫著,無力地噗通跪倒在冰涼的玉磚上。
她甚至感受不到淚水流淌,眼里只剩下灰暗,“你放過我吧,玄濯,你放過我。”
她一分一秒都無法在這里待下去,與玄濯共處下去。
圈住手腕的長指微微抖動,似是在壓抑什么深重的情緒,玄濯回首睨她一眼,一言不發,就著這個姿勢,繼續把她拖向寢殿大門。
那敞開的幽暗門洞,如同能夠吞噬性命的深淵巨口,弦汐僅是看著,就已感到喘不上氣。
她被迫磕絆跪爬在玄濯不斷前行的腳后,聲嘶力竭地哭喊哀求,卻無法阻攔他分毫。
到最后膝蓋抵著堅固的門檻,弦汐高舉的雙手勉強合在一起,擺出最卑微的懇求姿態:“我不要……我不要進去……求你了……求你……”
弦汐對這個姿勢印象很深。
以前小漁村的那個家里,養了條狗,叫阿財。阿財很老了,爹娘盤算著要把它賣到狗肉鋪,換些銀錢。狗肉鋪的伙計來牽狗那天,阿財大抵是意識到了什么,一聲也沒有叫,只在被拽著后頸往外走時,那雙渾濁的老眼含著淚望向爹娘,兩只前爪合十上下擺動,帶著最深沉的絕望無聲乞求。
最終,娘親到底是心軟了,把阿財牽了回來。
弦汐覺得,她現在的處境和阿財差不多。
或許做出同樣的舉動,也能收獲到玄濯一點憐憫。
然而玄濯半點沒有停頓,那只握著她的手猛一用力,將她提進寢殿。
大門“砰”的一聲豁然關緊,所有的光都被屏蔽在外,也徹底泯滅了弦汐眼中的神采。
她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又被玄濯放置到床上。
許是因為在戰斗中盡情發泄了一場,玄濯看上去平定不少,他在床前空余處踱了幾圈,寂然坐上床沿,抓住弦汐的小臂往床褥一放:“涼嗎?”
掌底觸碰到一片涼意,弦汐暗淡的眼微移,顯出絲縷疑惑。
玄濯道:“你不在的這段時日,我連躺上這張床都覺得孤寂空冷,索性就沒再睡過。”
“……”
“我不眠不休地找你,搜尋有關你的任何蹤跡,生怕你在哪里出了意外,悄無聲息地就沒了。我跟我父王吵架,迫使他點頭準許婚期延后,又到處跟人說,我有了心愛的人,她不是我的情人,我會正正當當迎娶她,讓她與我結為夫妻,我馬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玄濯宛如被拋棄許久后,滿腹幽怨終于得到宣泄一般喋喋不休,說到這里又戛然而止。
那比弦汐寬健許多的身軀向她靠近,眼里卻盛著無盡的委屈和悲憤,以至隱隱閃著淚光:“可就在我夜不成寐心驚膽戰的這些天里,你又在做什么?”
“……你在和別的男人花前月下,談婚論嫁,甚至那人還是一直與我作對的親弟弟。”他咬牙切齒。
今天這百轉千回的經歷,就像是往玄濯臉上狠狠扇了無數記耳光,讓他難堪得徹底,也惱怒得徹底。
一想到他苦苦尋找的人就出現那么多天族都收到的婚帖上,他就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看著玄濯面上的怨懟指責,弦汐只覺心頭無名火起:“你有什么臉面說這些話?難不成你以為我和你是相愛的,以為我很想和你成家?”
玄濯一僵,臉色霎時無比難看。
弦汐一字一句道:“我跟白奕、跟其他任何一個人談婚論嫁,那又如何?和你有什么干系?”
玄濯倏地收緊握著她小臂的手,“和我有什么干系?和我有什么干系?!你怎么能——”
話音斷在這里,他粗喘著氣,卻是不知道該如何接續下去。
……是啊,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是弦汐的什么人。
酸熱漫上眼眶,玄濯聲腔里不禁染了一絲哽噎:“你怎么能這么對我?你以前不是喜歡我嗎,我現在也喜歡你,我們當然是相愛的。臉面,我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去搶婚了,我還要什么臉面。我現在只想和你好好地在一起,你為什么就不能對我好點?”
他自私又霸道的邏輯聽得弦汐心力交瘁。
弦汐閉了閉眼,不愿再爭論什么,低頭去掰玄濯的手,“我不喜歡你了,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你離我遠點。”
這話令玄濯心痛得深徹。他愈發抓緊了弦汐:“我不信,你撒謊。”
弦汐沒有回應,側首垂著眼瞼,仿佛與周圍的一切隔絕開來,也與他隔絕。
玄濯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憤,他幾百年來就喜歡過弦汐一個,弦汐怎么能這樣傷他的心,讓他難受。
他就這般看著弦汐,越看越難過,狹長的眼眸不消片刻便溢滿了淚:“是因為白奕嗎?你喜歡上他了,所以想跟我分開?”
“……?”弦汐現在屬實不想理會玄濯,可她更不愿被這樣誤會,于是道:“不是。”
“那你為什么要跟他成婚?”
“他說家里有人出事,想沖喜。”
聽到這解釋,玄濯稍稍松氣,同時又有些氣憤:“就因為這么個破理由,你就同意了?這是成婚,又不是別的什么無所謂的事情,你怎么能隨便答應。”
弦汐安靜幾秒,低低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是假的。”
玄濯一哽。
弦汐掀起眼簾看他:“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假把式罷了,干嘛那么在意。”
“……”半晌無言,玄濯喉間咽了咽,聲音降下:“你是不是氣我要跟涂山成親,拿這個報復我?”
弦汐疲倦地閉上眼,縮在床角:“你想多了,我做什么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玄濯心頭微微冷了下。
可看弦汐小小的一團蜷在那里,他又忍不住屈膝上床,將她整個抱住,忘記收回的龍尾輕輕晃了晃:“弦汐,別生我的氣了,你跟我成親好不好?就在這里,我們有個家。”
這短短的幾句話,卻讓弦汐感到尖銳的刺痛。
家。
跟玄濯嗎?
這極具歸屬感的字眼令弦汐有瞬息動搖,旋即又酸澀地濕了眼眶。
她下人間這趟,從未想過有一個家,更沒想過跟玄濯有一個家。
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如果她和玄濯一開始就真心相待,如果玄濯不會另娶他人……
她或許真的會跟他有個家。
那該是多么的幸福。
所有的所有都太遙遠,臨近又臨近,卻已被荊棘切割得千瘡百孔。
回不去了。
弦汐避著他的懷抱,“不好,你放我走。”
攬著她的手臂一緊。
良久,頭頂響起玄濯低沉的嗓音:“你就是想走,想離開我,對不對?”
“對。”
玄濯輕道了聲:“可以。”
弦汐略微訝異地看過去,卻見玄濯眼里帶著下定決心的平靜:“你給我生個孩子,我就放你走。”
“……”弦汐水色的圓眼睜大到極致,幾乎沒意識到嘴巴是何時也張開的。
等她回過神來,她已被玄濯壓在身下,唇舌纏綿。
啪!
灼熱空氣中霍地響起一道清脆巴掌聲。
弦汐揪著玄濯衣領,用盡了生平力氣撕心裂肺地吶喊:“你這個混蛋!無恥!你憑什么……憑什么讓我給你生孩子!”
弦汐一邊奮力地叫喊踢打,一邊難以自抑地從眼角落下淚水。
當初他們歡好后,玄濯總是會讓她吃藥。她最開始是不懂,后來是理解,理解他們兩個之間不適合有孩子,況且她也不知道要如何養育孩子。
可如今,玄濯居然用這種下作的手段逼迫她,讓她用一條活生生的命、一個從她自己肚子里誕生的孩子,去換取她的自由。
弦汐本以為玄濯對她的傷害已經到了極點,但他竟還能想出更過分的方法,讓她痛苦難當。
玄濯任由她打罵,一手撫上挨扇的半邊臉。
那一瞬的觸碰讓他有些回味,心頭也有些酸軟的寬慰。
……弦汐還愿意打他,跟他吵,看來她對他多少還是有點感情的。
弦汐心里還有他。
玄濯愉悅而溫暖地笑了笑。
以往他沒讓弦汐懷有身孕,一來是覺得孩子吵鬧麻煩,也不想讓這么個東西從他身上分走弦汐的注意;二來,即便弦汐有神魂,也終究是凡人之軀,又能生下什么有價值的孩子。
可現今他改變想法了。一團沒腦子的爛泥都能讓弦汐乖乖就范跟他回龍宮,要是弦汐當真跟他有了孩子,又怎么舍得再離開。
倘若孩子能把弦汐留在他身邊,那有一個也可以,留住弦汐就是那孩子最大的價值。
等他們有孩子了,就算看在孩子的份兒上,弦汐肯定也會好好跟他過,時日長了,說不定還會愿意給他點好臉色。
到時候他們兩個又能和和美美地在一起。
想到日后那樣美好的生活,玄濯近乎是迫不及待地制住弦汐,吻上她的唇,撕爛她最后一層貼身衣物。
噩夢般的回憶重新浮現于眼前,弦汐不由哭叫了出來:“你說過,你說過不會再這樣對我,你不能這么做……”她細弱的雙臂擋著玄濯也擋著自己,做著最后能做的抵抗。
玄濯動作一頓,緩緩道:“是,我不會強迫你。”
他默了片刻,從床頭取下什么東西,打開蓋子,捏著弦汐的下頜將那散發藥香的物體盡數塞進她嘴里,又迫使她全部咽下。
“唔……咳!咳咳!”弦汐禁不住干嘔幾聲,啞著嗓子驚惶問道:“你給我吃了什么?”
“能讓你自愿的東西。”
“……?”
弦汐最初沒懂這句話的意思,然而不出幾秒,體內迅猛升騰的火熱便讓她瞬間明白過來。
腰肢以下無法控制地緊繃泛酸,弦汐反手難耐地揪緊床褥,迷蒙視線夾雜怒意,瞪著玄濯:“你……你給我……”
話未說完,便被玄濯堵了回去。
再想伸手反抗時,骨頭已然酥軟無力。
柔嫩肌膚失去外衣保護,并沒有感受到冷意,血液熱燙奔涌,將白皙燎出片片粉紅。弦汐淚眼婆娑地想與欲望抗衡,奈何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囂著,渴盼得到愛撫和親吻。
玄濯喂她的應當是極好的藥,那把火越燃越烈,燒透了筋骨,也燒盡了清醒。
深吻間渡來的津液猶如解藥,短暫緩和了不斷蔓延的熱毒,卻又令弦汐更加干渴,急切地想被填滿。
上方那張俊美無儔的面容在視野中逐漸模糊,可噴灑在雪膚上的氣息,強硬灼熱的觸感,卻不減反增,愈發清晰。
弦汐蹙眉強撐一陣,終是克制不住,顫巍巍伸臂擁住玄濯,勻稱細長的腿自發盤纏上勁腰,熱情索求。
呼吸交錯間,烈焰消解了隔閡與排斥,化為潺潺春水,手掌游走之處,帶起欲念濃重的戰栗與喘息。
明明被喂藥的是弦汐,玄濯卻仿佛遠比她更焦躁,他急不可耐地握住弦汐一側膝彎,極力上扣,讓她不留余地接納他所有。
“啊……!”弦汐彷徨迷亂的小臉高高抬起,粉唇半張,有種喉口都被撐開的可怖錯覺。
體型相差過大造成的差距,導致她每一次吞咽都萬分艱難,更別提他們已許久沒發生過。極度的酸漲令弦汐得到些許清醒,看清當下情狀,她含著淚望進玄濯那雙滿是情欲的眼,“玄濯,我恨死你了……”
玄濯深深凝視她片刻,墨發如烏云垂落,俯首吻住她濕紅的唇瓣,“弦汐,我愛你。”
他開始動作,以讓她受孕為目的,卻處處透著發泄的瘋狂。
粗重的呼吸將嬌嫩肌膚燙出絲絲緋色,落入玄濯眼底,激得他抱緊了弦汐,一口咬在她頸窩,利齒嵌入血肉,在凄慘的哭號中浸染猩紅。
他幾乎像是要吃了弦汐一般用力啃咬,直至弦汐掙扎起來才松口。感受著那□□無序的裹含,玄濯在她耳畔喃喃道:
“弦汐,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你不在的每一天,每一刻鐘,我都在想你,我想把你抱在懷里,想把你鎖在床上,想把你固定在我身邊,讓我一回頭就能看到,一伸手就能觸碰到……你到底為什么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
弦汐微睜的雙眸隱隱翻白,無法辨認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你恨我,討厭我,我都知道,可你想怎么樣都好,你總不能離開。”玄濯略微抬首,撥開貼在弦汐臉頰的碎發,露出她迷失在情海的可愛面容。他看了少頃,伸舌舔上去,舔掉上面每一滴汗珠與淚水,“我真的很愛你,弦汐,留在我身邊吧,不要再走了……我不會再讓你走。”
低語停住,他那映著弦汐臉蛋的眼中出現病態的執拗。
他將弦汐翻過去,盯著那光潔瓷白的背,掌心覆上尾椎處。
弦汐只覺有什么東西鉆入了肌膚,下一秒,極端的灼痛驟然襲來:“啊啊——!!啊!!”她尖叫著拼死撲騰起來,牙關都微微打著顫,脊柱最后一節被神識凝成的黑龍緊緊纏住,如同烙印,如同鎖鏈,滾燙而鮮明,幾欲纏碎那塊脆弱的骨頭。
弦汐哭喊著想要掙脫,卻被玄濯死死按壓在身下,她胡亂揪扯著錦墊和枕頭,指甲勾裂了上好的綢緞,留下一道道猙獰悚然的疤痕。
自始至終玄濯沒有從她體內退出,他感受著弦汐更加緊密的包裹,幾乎斷在里面,心里卻浮出些微扭曲的滿足感。
弦汐的快樂是他賦予的,弦汐的疼痛也是他賦予的,她完完全全屬于他。
就該這樣。
弦汐就該和他永遠在一起。
弦汐怎么能夠離開他,弦汐離開他沒辦法活,弦汐必須得依傍他才能活下去。
哪怕強暴她也好,他想往弦汐肚子里灌滿他的種,讓她為他誕下一顆顆龍蛋,讓她成為誰都不能觸碰的、獨屬于他的禁臠。
那股想將弦汐一口口吃掉的沖動又一次涌了上來,玄濯喉結滾動,俯身牢牢抱住連掙扎都趨于微弱的弦汐,與她疼到失神的臉龐耳鬢廝磨,仿佛世間最為恩愛的眷侶。
從開始,過了數天,弦汐感覺她就像是一直沒跟玄濯分開。
吃飯,沐浴,甚至當玄濯處理公事,她都必須得偎在玄濯懷中。
她連地面都沒碰到過。
神情恍惚已成為常態,肚子也永遠滿滿當當,她想弄出去,玄濯又會用東西堵住,她想忍著反感吸收掉,玄濯便拿捆仙索把她捆起來,使她靈脈滯塞無法吸收,讓那些東西一直待在該待的地方,然后就著她被綁得動彈不得的姿態,注‖入更多。
不知是第幾日,弦汐平躺在床上,一如既往雙目渙散地張開腿,準備接納玄濯的到來。
可玄濯在傾身壓上她時,卻頓住,摸了摸她的小腹。
“你懷孕了。”
第59章 第59章 我想回清漪宗
有孕之后,弦汐被看管得更加嚴格。
明明已經打上了禁錮的烙印,令她私自踏出寢殿半步都會疼痛不堪,可玄濯每每離開龍宮前,還是會用鐐銬將她鎖在床上,長度僅夠她坐到床沿。
待他回來,不管走到何處,又都要抱著她,與她密不可分地接觸。
對于他這些行為,弦汐早已麻木,不會再做任何無用的反抗。
或許也是因為,她大多注意都被小腹里的孩子奪了去。
“懷孕”一事真正擺到眼前時,弦汐比想象中還要惶惶無措。
她摸著自己一天比一天凸立明顯的小腹,有時是沉靜的,有時卻又恐慌到手腳發抖,冷汗涔涔。
相較而言,后者出現的次數更多些。
嚴重時,她躺在床上,甚至不敢去感受小腹處微微沉重,只逃避著,當作是有一塊石頭壓在身上。
但那終究不是石頭,是一個蓬勃生長的孩子。
她有孩子了。
弦汐最初不肯接受這一現實,她崩潰過,哭喊過,也拿利器自傷過,可無論她怎么鬧,玄濯總有辦法將她制服。
待到肚子不可忽視地鼓起弧度,弦汐也只得在絕望中接受這一現實。
如今,她時常會漫無目的地思考:這個孩子會是什么樣的?它將來會長成怎樣的人?它會喜歡這個家嗎?
……如果它愿意把這當作一個家的話。
弦汐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養育一個孩子,她覺得,連她自己都還不算是個成熟的大人。
這個孩子,是玄濯在她肚子里留下的,想必將來也會出落得十分優秀,那它會不會看不起她這個母親,認為她無能、軟弱、一無是處,甚或怨恨從她肚子里降生?
它的母親,沒有名分,只是個被囚禁在屋檐下,仰人鼻息存活的廢物。
——類似這樣的想法常常出現在弦汐腦海中,愈發加深了她的不安和慌亂,往往在她不知不覺間,淚水就已淌了滿臉。
盡管這是在玄濯強迫下懷上的孩子,弦汐感到害怕,迷茫,卻沒辦法對它產生一點厭惡情緒。畢竟這個還未出世的幼小生命,是現今她在世上已知的、唯一的血親,也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家人。
在這金堆玉砌的牢籠里,支撐弦汐活下去的除了這尚未成型的小胚胎,還有烏麻。
烏麻差不多每天都會從墻角門縫爬進來看她,雖然因著結界沒法靠近床榻,但隔著一段距離,也會想方設法逗她開心。
其實只要看見烏麻,弦汐就很開心了。
烏麻只能在玄濯不在寢殿時進來,不過這片刻的輕松歡樂,也已能讓弦汐感到滿足。
——烏麻沒有記恨她上次丟下它的行為。
弦汐對此很是慶幸,幾度又落淚。
她好像比以前脆弱了許多-
天宮,乾清宮。
“我要娶一位側妃。”
玄濯開門見山地對祖伊道。
祖伊背著手站在博古架前,聞言朝他瞥去一眼:“娶你弟弟沒娶成的那位?”
玄濯臉色登時一黑:“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白奕要娶誰?”
祖伊慢悠悠坐回座椅上:“也沒多早吧,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沒收到婚帖。”
“……”玄濯懶得搭理他,向前邁出一步,“這個月我就要娶她,婚禮在天宮辦。”
“想得還挺美。”祖伊整整袖子,“是你自己說要給未進門就過世的弟妹守喪半年,這才過去多久,就開始大操大辦喜事,朝令夕改,毫無氣度。”
玄濯差點忘了這碼事,一時沒能應答上來。
祖伊道:“聽說,你帶著親兵到你弟弟的婚堂上大鬧了一場,還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把人家新娘子劫走了,此事可是真的?”
玄濯半點不避諱:“真的。”
“你還要臉嗎?即便你真惦記那女人,你就非得那個時候去?”
玄濯一怒:“那我該什么時候去?等他們孩子辦滿月酒再去?”
祖伊砰的一拍桌子:“你給我閉嘴!”
“……”
“玄濯,你太讓我失望了。”祖伊沉沉道,“為了個女人,太子做派全然不見,還平白弄出這么多笑話,你這六百多年是都活到狗肚子里了?”
玄濯一言不發。
祖伊嘆了聲,默然少頃,道:“那個側妃,你想娶可以,等你跟涂山萸成婚之后再娶,并且,不許把她帶上天宮,她的孩子也不行。”
玄濯擰起眉,正欲反對,對上祖伊目光的那一刻又打住。
“……是。”
他咬著牙擠出這個字,隨即轉身離開乾清宮。
不上就不上,他跟弦汐在龍宮過得更好,誰稀罕來這糟心地方。
——
懷胎四月,較于精神上的動蕩,弦汐身體的變化更為明顯。
孕育這個孩子,對弦汐來說頗為艱難。
終究是蘊含神力的龍蛋,成形期間對母體消耗極大,弦汐小腹隆起的速度要比尋常孕婦快上些許,四肢乃至臉龐卻在迅速消瘦。
那本就不算豐盈的身姿幾乎只剩下皮包骨,惟有小腹突兀地挺著,看著不免有些凄涼。
孕吐反應也很是強烈,甚至到了只遠遠聞到飯香,就忍不住反胃作嘔的程度,常常持箸半天也沒法進食一口。
某天,弦汐看著銅鏡,險些沒認出來那憔悴瘦削的人是自己。
她的變化自然也被玄濯看在了眼里。
之后不管公務多忙,玄濯每日都會回來陪弦汐用飯,盯著她吃完一整碗飯,再陪她在龍宮四處走一走。
這樣的生活,令弦汐偶爾恍惚,恍惚著以為他們真的是一對夫妻,一對親密無間、恩愛非常的夫妻。
但很快她又立刻清醒過來——玄濯是快要成婚的人了。
而新娘并不是她。
……那她的孩子怎么辦?別人會怎么看待這個由她生下的孩子?
她的孩子……以后會怎么樣?
弦汐覺得渾身發冷。
連日壓抑的恓惶,終于在初次感受到胎動的那刻徹底爆發。
那隔著蛋殼與肚皮的微弱一動,如同撞鐘般回蕩在弦汐心間,她雙眼失焦地深呼吸少頃,眼眶驟然熱燙,凄厲地哭了出來。
嘩啦啦——
她一邊哭泣一邊用力扯拽鐐銬,手腕腳腕青紅交錯,鮮血淋漓,可血肉磨破的熱辣痛意非但沒有讓她停下,反而上癮般沉迷其中。
血液染紅銀鏈也染紅了床褥,漫開大片,匆忙趕來的宮人看到這一幕,驚慌地給玄濯報信。
不出幾息,玄濯出現在寢殿門口。
他什么也沒說,只沉默地走過去,摁住不斷哭叫掙扎的弦汐,直至她哭累了冷靜下來。
“怎么了?”玄濯將她抱進懷里,柔聲問,“今天心情不好嗎?”
“……”弦汐好久沒說話。
正當玄濯以為這次也不會得到回應時,弦汐卻沙啞地開口道:“玄濯,你以后,可以對這個孩子好一些嗎?”
這里的人都是看玄濯心意行事,玄濯對她的孩子好,宮人才不會苛待它。
玄濯靜了一會,“我當然會對它好,它是我們的孩子。”
“等你成婚了,也會對它好嗎?”
玄濯微微一僵,旋即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我成婚不會影響到我們分毫,我同樣會娶你,也會在這里一直陪著你。等孩子生下來,我就請九重天上最好的先生來教導它,你不用擔心。”
娶她?
……哦,對,是側妃。
弦汐雙目空洞地看著上空,喃喃著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的話:“我理解你,我什么都沒有,配不上你,你的未婚妻很好,和你很登對,我只能有這樣的處境,但是,我不想讓我的孩子也跟著被看不起……”
“別說了。”玄濯埋進她發間,喉間微哽,“別說了,你沒有配不上我。等孩子出生了,我帶你還有它去外面走走好不好?你想去哪里都行。”
弦汐沒有說話。
她沒什么想去的地方,唯一一個還懷念著的,如今也回不去了。
……對了。
“今天,是何月何日?”弦汐問。
玄濯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么問,但還是回道:“十一月,初八。”
十一月。
時間過得可真快。
弦汐道:“后天,你讓我出去一趟吧,我想回清漪宗陪師尊掃墓。”
后天即是明澈的孫女,明珞的忌日。
這個請求,玄濯沒法拒絕,畢竟他對明澈多少心存愧疚,于是應下:“可以,我叫幾個人跟你一起。”
“不要。”弦汐低聲道。
“……”
玄濯沒再發話,取下拴在她四肢沾滿血污的鎖鏈,換上一副新的。
期間,弦汐動了幾下,想逃脫,可玄濯箍著她的手與臂彎卻遠比鎖鏈更牢固。
那股力道讓弦汐從心底里打消了掙扎的念頭,她虛軟著,任由玄濯再度給她帶上鐐銬。
“弦汐。”玄濯撫上她隆起的小腹,眼神卻沒離開她暗淡無光的面容,“我們已經有孩子了,你以后可以多喜歡我一點嗎?”
弦汐沒答。
她要怎么在被鎖住的情況下,對玄濯說出一句喜歡。
哪怕是假的,也太困難了些。
第60章 第60章 “太子殿下!”
卯正過兩刻。
馬車降落到距離清漪宗百米開外的空地,弦汐下了車,步行繼續前進。
六七個龍族親兵跟在她身后,兩個婢女在旁側攙扶,皆簡裝便衣,肅穆沉默,如同伴隨高門小姐出行的侍從。
這個時候玄濯還在天宮上早朝,并沒有同來。
十一月的天尚未飄雪,但吹來的寒風已絲絲入骨,弦汐攏了攏斗篷,厚厚的一圈細短兔毛柔軟貼在臉頰,送上幾分暖意。
扶著頗為沉重的小腹走這么遠的路,多少有些費力,但弦汐許久不曾外出,是以這會兒心情上的輕松遠甚于身體疲憊。
走到山腳下,弦汐回首對跟來的一干人道:“你們在這里等我吧,我自己上去就好。”
親兵默然不語,侍女面面相覷,垂首道:“太子殿下有令,奴婢等不得離開娘娘半步,還望娘娘體諒。”
弦汐略一皺眉,低眼片刻,“清漪宗有護山結界,一令牌只能通一人,你們進不去。”
侍女和親兵各自呈出一塊通行令牌,“娘娘放心,殿下顧慮周全,昨日便已賜予奴婢令牌。”
“……”弦汐沒了法子,嘆出口氣,躊躇著說:“那,你們至少隱去身形吧,不要讓人看到你們跟著我。”
“是。”
隨后,弦汐“獨自一人”上了山。
她避開人來人往的寬廣正路,繞進密林,踏上通往木峰的羊腸小道。
不似以往輕快的步伐,外加近鄉情怯的猶豫遲疑,使得本就曲折的路途無形間更加遙遠。弦汐走了許久才到達位于木峰山腰的觀穹殿。
她躲在樹木后四處看了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再度映入眼簾。
——明明只是幾個月沒見,可就這么遠遠看著,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弦汐眼底泛起酸澀。
道路拐角處,李師盈和付眠結伴從弟子舍出來,談論著今天要考學的內容。
弦汐望著她們,怔怔地踏出一步,正要開口呼喚,挺起的小腹卻不慎被灌叢剮蹭到。
她驚了下,連忙護住小腹。
再抬頭時,人影已消失不見。
“……”
弦汐落寞地垂下眼睫,躲在灌叢后,繼續往前走。
到了山腰背陰處的墓地,果不其然瞧見一個佝僂身影,正拿著掃帚,默默清掃著一塊滄桑墓碑前的沙土草屑。
那塊墓碑看上去有些年頭了,細微錯縱的裂紋里透出幾許風霜氣息,卻又被打理得十分干凈,連青苔雜草都不見半點。
墓碑上有幾排金粉描摹的小字,以中間最為明顯:明珞之墓。
十年前的今天,明珞死在了妖獸口下。
弦汐看著明澈慢慢掃完周邊灰塵、又拿了干凈帕子擦拭墓碑,幾次三番想露面與他一起,可雙足卻像是粘在了地上,抬起一點點便又落回去。
她將身子往樹后更深地藏了藏。
——她不想被明澈看到她現在的怪模樣。
怕從他眼中發現即使一絲一毫失望,或者悲傷生氣的情緒。
弦汐駐足凝望良久,直到那蒼老的背影似有所察,轉過身來,她才匆忙閃避。
……還是先回去吧。
她想。
反正,時日還長著,她可以等明年生下孩子,帶孩子過來一起看望明澈。
那樣或許會好些。
弦汐心下略松,轉身離去。
下了山,出了護山結界,那幫寸步不離的婢女和親兵又顯出身形。
弦汐只把他們當空氣,自顧自往前走著。
停在百米外的馬車如一個黑點出現在視野,弦汐腳步稍緩,不想那么快坐上去。
坐進那輛馬車,意味著又要回到那座牢籠。
她于是放慢步伐。
許是有孕以來太過懶怠,又或者那些親兵和婢女委實過分悄無聲息,總之,在這近似慢悠悠散步的過程中,弦汐沒能發現跟著她的那幫人是何時沒了響動。
等到她察覺不對勁,卻為時已晚。
兩側灌木叢窸窣作響,一雙雙幽綠三角眼宛若鬼火明滅閃爍,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包圍了她。
弦汐第一反應是護住小腹,而后才警惕又謹慎地觀望四周,緩緩后退。
“喲,看看這是誰呀?”一道耳熟的嬌俏女音空靈響起,尾調夾著極明顯的怨恨怪異上揚,“——居然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情人。”
弦汐一愣,循聲看去,只見一抹艷紅一閃而過,涂山瓊當即出現在她五步開外。
那雙風情萬種的狐貍眼迸射出淬毒般的狠辣視線,劃過弦汐面龐,又順勢而下,停在她兩手護住的、凸起的小腹上。
“才多久不見,你肚子就這么大了。”涂山瓊抬起下巴,鄙夷譏誚:“這里面是太子殿下的孩子,還是你跑出去之后跟哪個野男人搞上的?”
“……不關你的事。”弦汐瞄一眼后方,見衛兵和侍女像是石雕一樣僵在原地不動,顯然是中了涂山一族最擅長的魅術。
心頭一時浮起濃郁的不詳感,她微微抿嘴,將目光移回涂山瓊:“你又找我做什么?”
這句話無端激怒了涂山瓊。兩條細長新月眉沉沉下壓,涂山瓊滿臉憎惡:“找你做什么?你說我找你做什么?你這賤人,膽敢算計本公主!”
弦汐心里咯噔一下——這是找她算賬來了。
她后撤半步:“我也是被逼無奈。”
“你少來!”涂山瓊厲聲喝道。
被逼無奈,誰逼的她?玄濯嗎?開什么玩笑!
涂山瓊一看到弦汐那張臉,就忍不住回憶起自己當初被玄濯踹進墻里又打到吐血的慘狀。就因為這個賤人的算計,讓她重傷躺了數月不說,還丟了那么大的臉。
該死!該死!
涂山瓊怒不可遏,眨眼一瞬逼至弦汐眼前,拎起她衣領:“你倒是真有手段,竟能讓玄濯為了你找上涂山來質問我,連我姐姐都沒能攔住他!……我今日若不把你處理了,鬼知道你以后還會玩什么把戲!”
說罷她高揚起另一只手,妖力凝刃附于指尖,眼看就要往弦汐臉上刺去!
妖族壽命漫長,修為增長速度也相對緩慢,作為涂山最小的公主,涂山瓊實力并不算高,因此在這生死一線間弦汐爆發出八成力氣,竟也成功從她手中掙了出來。
唰然一下退出十數米遠,弦汐急促呼吸著,心有余悸。
涂山瓊居然當真敢對她下殺手。
明明那時在龍宮,她看起來還很怕玄濯的樣子。
……不對。
涂山瓊應該是不知道她被玄濯找了回去,以為她仍躲在外面。
玄濯搶婚一事只有少數天族知道,幾乎不可能外傳,且那些跟著她的親兵和侍女身上也都沒有天族的標識,涂山瓊極有可能把他們當作了普通隨從。
那涂山瓊今天過來,想必是下定了決心要殺她。
鼻尖微微泌汗,弦汐脊背緊繃,眸光精亮地環顧四周。
——除涂山瓊之外,差不多還有三百左右只狐妖,修為有低有高,倘若動用神魂本源之力,也不是不能與之一戰,只是……
弦汐兩手輕顫著,捂緊小腹。
那樣的話,她和她的孩子,或許只能保住一個了。
弦汐略一思量,抿了抿嘴,正色開口:“涂山瓊,我的孩子是玄濯的,你若是敢對我做什么,玄濯不會放過你。”
說完這句話的弦汐只覺胸腔一陣憋氣。
涂山瓊聞言果然頓了下,臉色稍沉,隨即又揚起冰冷的笑:“那我就更該除掉它了。我姐姐都還沒與太子殿下成婚,你一個下三濫憑什么先于我姐姐誕下皇子?我才不要讓我的小外甥朝賤種叫兄長。”
涂山瓊心想,就算她真殺了這個女人又如何?她姐姐馬上就要與玄濯成婚了,玄濯總不可能因為一個沒名沒分的情人要她的命,與妖族翻臉。
即便玄濯真要找她算賬,她躲起來不就行了。找個清凈地兒躲個百八十年,玄濯那氣性怎么也該消了。
“你……”弦汐被她刻薄的言辭氣得眼眶發紅,肩背微抖:“你不許這么說我的孩子。”
見她不快,涂山瓊頓時更起勁了:“不許?你算個什么東西,也配對我說不許?我說的有錯嗎,你的孩子想必也和你一樣是個下賤胚子,只配給我姐姐誕下的皇子鞍前馬后當牛做馬!”
“你閉嘴!”弦汐極其罕見地動了真怒,以從未有過的迅猛速度沖過去,揚手抽了涂山瓊一巴掌!
啪!
“啊!”涂山瓊捂著火辣辣的側臉堪堪后退幾步,呆愣一秒,不可思議地怒目瞪她:“你敢打我!你這下三濫的居然用臟手敢打我!我殺了你!”
雪白碩大的九條狐尾豁然在她背后爆開,恍似一面翻涌而起的滔天巨浪般遮天蔽日,狐尾上長毛根根聳立,寒芒如星,銳如銀針,其中一條呼嘯著刺向弦汐。
弦汐緊忙護著小腹避開。
凸起的小腹令身法笨重了許多,沒有以往那般靈活,弦汐尚且不適應如此作戰,只得閃避著奔逃。
然而就在她狼狽逃竄的這時,在旁邊靜靜圍觀已久的涂山狐族也盡數行動起來,仿佛甕中捉鱉一般,將她當作獵物戲耍取樂。
不出一會,弦汐身上便已大大小小地多出了不少傷痕。
鮮血染透了衣衫乃至斗篷,原本純白無暇的兔毛也被蹭得臟污。
敵方數量太多,弦汐根本無處可逃,她一面費力應付著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攻擊,一面試圖用藤蔓給自己搭個保護繭,可脆弱柔軟的藤蔓在狐爪下完全不堪一擊,起到的抵御作用微乎其微。
弦汐漸漸有些脫力。
連番的車輪戰很快便耗干了弦汐的靈力與體力,視線昏花之際,一條兇猛強悍的狐尾又一次俯沖而下,直直朝她襲來。
弦汐正欲躲開,腳底卻被一只鉆來的小狐貍絆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只是這瞬息之差,便錯過了躲閃時機。弦汐睜大眼睛,那條狐尾在她收縮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噗呲——!”
血肉被貫穿的慘烈聲驟然響起,熱燙血液飛濺到弦汐的臉上,也濺入她眼眶中。
她只覺得眼前一白又一紅,像是有什么擋在了她面前。
“哪來的礙眼東西?!”涂山瓊氣急敗壞的怒罵遙遙傳來。
弦汐跪坐在地上,定定地看著那被掛在狐尾上的身軀。
鶴發,長眉,佝僂而蒼老。
狐尾的尖端自他胸口穿過,幾近開膛破肚。
涂山瓊擺動尾巴,將那具身軀甩了下去,噗通一聲,血花又迸起大片。
正好落在弦汐眼前。
她看清了那張被血染紅大半邊的臉——
是明澈。
明澈睜著眼睛,似是想和她說些什么,可早已沒了氣息。
弦汐覺得,她好像知道明澈想跟她說什么。
——弦汐,剛才怎么不來看看師尊。
弦汐發怔了一會,膝行過去,靠近明澈,雙手覆在他身上,輸送靈力為他治療。
盯著明澈那張已完全沒了血色的臉,她愣愣道:
“師尊,醒醒。”
“……醒醒。”
“理理我,師尊,是我,弦汐。”
她執拗地呼喚著明澈,不肯去看他已經空洞的胸腹,以及停止跳動的脈搏。
弦汐想,師尊一定是又喝醉了,才會起不來。
“你是酒葫蘆。”她對明澈喃喃道。
明澈依然沒有反應。倒是涂山瓊走了過來:“喂,你干嘛呢?這人是你的誰啊?”
弦汐被她的聲音拉回些許神智。
涂山瓊睨一眼明澈尸身:“都死了,你在白費什么力氣,再不跑我可要殺你了哦。”
死了?
明澈怎么會死呢?
弦汐不太理解,她都還沒好好陪伴過明澈,明澈怎么會死呢。
……師尊死了嗎?
覆在冰冷尸身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弦汐緩而又緩地,探了下明澈的鼻息。
什么都沒感受到。
她不死心地堅持了一會。
“噗呲——”
第二聲裂肉聲響。
弦汐被迫向后滑出一段距離,右肩傳來透徹心扉的涼。
涂山瓊跨過明澈尸體,向她走來:“都說了,人死了。你能不能認真點繼續打,我還沒玩夠呢。”
“……啊……”弦汐唇瓣輕啟,微弱地發出一個音節。少頃,雙眼布滿血絲,凄厲地爆出尖叫:“啊啊啊——!!啊啊!!!”
師尊死了,師尊死了。
師尊為了保護她,被涂山瓊殺死了。
手掌木枝飛速蔓延,凝成一把鋒利木劍,弦汐生平第一次持劍迎敵,一劍斬斷涂山瓊捅在她右肩的狐尾!
“啊!”涂山瓊慘叫一聲連連后退,不等她從傷痛中恢復過來,胸口便又是凌厲一劍。
周圍狐族見勢不妙急忙上前阻攔,鋪天蓋地的撕咬啃噬中,弦汐驀地炸開半顆金丹!
瞬間爆發的靈力點燃了神魂,只聽轟然一聲巨響,無邊的白光籠罩百里幽林,撲上來的狐族霎那間死傷大半,剩余還在喘氣的,不過須臾就被受神木召喚而瘋狂生長的藤蔓絞成碎片。
弦汐紅著眼高舉起劍扎向涂山瓊心臟,然而涂山瓊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最初不慎受挫兩次后立馬清醒過來,驅使一條尾巴攥住木劍,另一條直襲弦汐小腹。
不顧一層層針尖般的毛發,弦汐一把握住那條長尾,瓷白手背筋絡突現,在鮮血迸濺中猛得捏斷狐尾。
尾巴之于九尾狐來說跟命脈也無異,涂山瓊一連斷了兩條,禁不住“噗”的吐出幾大口血。
“賤人,你……”不等她話說完,弦汐便召出藤蔓控制住她余下幾條尾巴,同時上前一步掐住她的脖子,五指倏然收緊。
涂山瓊一時竟無法撼動那鐵鉗一樣卡在脖頸的力道。極度痛苦的窒息感逼得她兇念橫生,一只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悍然刺入弦汐肚子,妖力一震,徹底打碎了將將成型的龍蛋。
“……咳……”弦汐睜大的雙眼流下血淚,唇邊血絲溢出,手指在劇痛下出現微許松動。
涂山瓊趁機從她手中掙脫,尾巴上的毛發刺穿藤蔓,順利全身而退。
腳步錯亂后退之際,她一口氣尚未松出,霍然被一條自地下忽然長出的,足有碗口粗的堅硬樹枝從背后扎穿胸口。
緊接著,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
血液汩汩流出嘴角,涂山瓊被定在縱橫的樹枝上,眼睜睜看著渾身是血的弦汐,面色冰冷地提劍走向她。
她只來得及釋放神識,飛上蒼穹,發出一聲求救信號。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好了!”
玄濯剛從早朝出來,迎面便聽到驚慌呼喊。
抬眼看去,是兩個今天負責護衛弦汐出行的衛兵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
僅是看他們那煞白的臉,玄濯便猛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衛兵手腳發軟地跪倒在玄濯面前,講述了今晨發生之事。
“……”
玄濯僵硬地寂靜良久,鎮定下發抖的手,指中衛兵中的一個,啞聲開口道:“……去,通知我龍宮里的親兵,讓他們……算了,應該來不及了。”他音氣里鮮見地透出些許無措,隨后又很快恢復:“讓他們全副武裝,隨時待命。”
“是。”
“你,帶我去找弦汐。”
“是,太子殿下。”
——
下雨了。
弦汐站在滿地的血水中,仰頭看天。
雨水沖刷了她身上的臟污,也洗去了空氣中經久不散的血腥味。
以及樹枝上掛著的,一灘無法辨認形狀的爛肉。
也有源源不斷的血液,從她腿間隨著雨水一同流下。
那令她慌張失措的胎動,再也沒有出現。
遠處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弦汐慢吞吞轉過頭,卻因血跡遍染雙眼而難以看清來人。
但她有股直覺,玄濯好像是來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個健碩高挑的身影站到了她面前。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弦汐緩緩那只舉起持劍的手,向前一刺——
“噗嗤”一聲,貫穿了玄濯腹部。
“太子殿下!”
人聲慌忙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