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償還恩情
黑,無盡的黑。
窗戶被厚重的簾布遮擋住,不留一絲透光的縫隙。門也關合著,只有細小的門縫間,悄悄溜進一點不起眼的光,佐證外面尚是白天。
弦汐裹著被子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那柔軟寬厚的被子猶如最為可靠的屏障,可以隔絕外界所有傷害。
她不想出門,外面的人會用奇怪的眼神看她,還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那些眼神和話語讓她感到很難受,仿佛是針扎在身上。
她只想待在房間里……或者說,躲在房間里。
弦汐什么都沒有想,只是在發呆放空。
可時間卻反而像是加快了流逝一般,湍湍淌過昏暗的視野,無形之中,讓她幾乎能感受到窗門外匆忙輪轉的日夜。
這讓她偶爾覺得,她或許該下床動一動。
但身體實在提不起力氣。
比賽已經放棄了,最后究竟是哪家誰人奪取了桂冠她也沒去問,這幾天陸陸續續來看望她的人也沒有說,可能是擔心她心情更差。
弦汐倒沒覺如何。
最初興許有些遺憾,但到了現今,跟其他一比,也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叩叩。
兩下敲門聲過后,乘瀲穩重的聲音隔著一扇門,微悶地響起:“弦汐,我進來了。”
說罷,似是知曉她不會應答,徑直推開門。
大片明光灑入,弦汐不適應地遮住眼。
乘瀲在門口望了她一會,腳步略緩地走到床沿,問:“介意我坐在這里嗎?”
弦汐搖搖頭。
乘瀲便坐了下來。
“今天心情如何?”他嘮家常似的開口。
弦汐遲了一秒,輕聲回道:“……好。”
“心情好啊,那就行。”乘瀲姿態松弛道,“我本來還準備說,今天外面太陽不錯,要是心情不好的話可以出去散散步。”
弦汐沒答。
這句話她這些天聽過不下三次。
乘瀲寒暄兩句,默了默,道:“弦汐,那天……是不是玄濯?”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弦汐渾身一僵。
呼吸似乎又變得困難起來,心臟泛著酸和痛。
她眼簾微動,一個字都答不出,眼里閃爍的淚花卻已能代替回答。
乘瀲蹙起眉,扭頭無聲一嘆,繼而略為艱難地道:“本來,沒人知道是誰,但是那天我和你師尊過來看你的時候,謝澄那小子也跟過來了,一直纏著問我怎么回事。我不好把你的事告訴他,就說你受傷了,傷得比較重,結果那小子居然當眾就嚷嚷著是玄濯干的,讓我找他為你討個公道。”
說到這,乘瀲不免觀察一下弦汐神色,才繼續道:“現在……也差不多是都知道了。”
謝澄喊出那句話的時候,乘瀲險些兩眼一黑暈過去,恨不得當場把掉在地上的話跟那小子的舌頭一齊塞進他肚子里。
雖說后來他也是馬上跟劍宗宗主夫婦道明情況,讓他們把謝澄拖走了,但事情也已經在宗門上下傳開了。
如今,已是最棘手的狀況。
弦汐依舊無動于衷,只是跳動的心好像又沉寂了些許。
見她不語,乘瀲沉吟半晌,仿佛定了決心,道:“你和玄濯,過去是不是親密過一段時間?”
弦汐沒明白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稍微點了點頭。
乘瀲嗓音低啞:“既然如此,那你能不能……”他頓在這里,深吸一口氣,復道:“能不能一會去一趟正殿,說那天的事,是你自愿的?”
弦汐愣愣地抬頭看他。
乘瀲與她對視兩秒,頗感無顏地移開目光,解釋道:“宗主也是沒辦法,好幾個弟子在那站著,讓我跟玄濯要個說法去,我若不坐在這個位置上,我肯定也會想著為你主持公道。可我是宗主,我得為一宗的利益考慮,我不想得罪玄濯。”
若是他真去跟玄濯對峙,玄濯指定也會給他一筆豐厚的賠償,但大概率也會因此心生芥蒂。
弦汐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但是沒辦法,他總得為全宗的未來著想。
看弦汐似是錯愕著回不過神的樣子,乘瀲索性將話全部說出來:“這么多年來,清漪宗也算對你有養育之恩,你就當是償還這份恩情了,幫宗主個忙,好嗎?”
“想來你也是金丹期了,等這次事情結束,就下山游歷吧,多久都行,我會批準,也會給你足夠的錢財。”
弦汐被這番話堵住喉口,良久,才道:“我過去……這么說了,就算是還完了清漪宗的恩情嗎?”
乘瀲微怔了下,頷首:“對。”
“……好。”弦汐眼神木然,“我去說。”
聞言,乘瀲頓時面色一松,隨后柔和道:“你去正殿之后,按我教你的話說就行,不用說別的。”
“好。”
——
正殿內,齊站著一干弟子,靜候乘瀲回來。
乘瀲領著弦汐進門,走到最前方,面朝眾人道:“那日的事情真相我已詢問清楚,并沒有大家所想的那么嚴重。”
弟子們面面相覷。
乘瀲遞給弦汐一個眼色,弦汐張了張嘴,一字一句道:
“那天,不是玄濯師兄強迫于我。”
“是我自愿的。”
“玄濯師兄有急事,忘記把我松開,才會那樣。”
殿內長久靜默。
眾人表情各異地看了過來,弦汐眼神呆滯而渙散,看不清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乘瀲溫聲道:“那日之事不過是個意外,各位不必多想,弦汐和玄濯做了這么多年師兄妹,感情甚篤,玄濯又怎么會那般對她?”
有人試圖提出異議,卻被同伴壓了下來。
弦汐都親口說了是自愿,他們這時候再問不就是擺明質疑有人逼迫她這樣說的嗎?
至于是誰逼迫的……
即便心里清楚,也沒人敢表現出來。
乘瀲視線掃過一眾寂靜,總算松了口氣:“既然都清楚怎么回事了,就回去吧,別耽誤了課業和修行。”
人群默然離開,李師盈逆著人流上前挽住弦汐,對乘瀲道:“宗主,我陪她回去。”
乘瀲:“也好。”
李師盈輕拉弦汐,弦汐醒神,跟她一同往外走。
第42章 第42章 下山
返回木峰的路上,并不似來時風平浪靜。
魚貫而出的人流裹挾著最新的消息漫向四方。
那些看向弦汐的眼神也因此變了意味。
“那是不是弦汐?”有人暗暗指她,“那個被……”
“是她,看起來還蠻小的。”
“她是木峰最小的孩子吧,好像才十七。”
“有十七嗎?感覺也就十五六的樣子。”
“那不差不多?哎,我剛才聽說,那天的事是她自愿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人眼睛偏斜,壓低了聲音:“我覺得有可能是真的,之前她不是被夏嬴找過麻煩嗎?夏嬴還說什么玄濯送了她一盒珍珠,要是沒關系,玄濯送她東西干嘛?還有她那個修為也不對勁,根本不像剛突破金丹初期的樣子。”
“是誒,難道他們那么早就……”
“那孩子好像腦袋不太靈光,怎么跟玄濯搞到一起的?”
“可能,玄濯喜歡她那樣的長相?”同伴嘆道,“唉,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看這情況,玄濯大抵不會再來找她了吧。”
“那她將來怎么辦?事情都鬧得這么大了,她以后日子可怎么過。”
“誰知道呢……”
“真可憐。”
弦汐對周圍嘁嘁喳喳的私語聲置若罔聞,和李師盈一齊往前走著。
待離人群遠了些,李師盈低聲道,“弦汐,你跟師姐說實話,那天真是你自愿的嗎?”
弦汐滯了一瞬,隨即搖頭。
李師盈松了口氣,表情卻更加難過,“那你為何說是自愿的,宗主他……威脅你了嗎?”
弦汐輕道:“宗主說,清漪宗對我有養育之恩,只要我來說這些話,就可以當作還清恩情了。”
李師盈喉間微哽:“他真是這么跟你說的?”
“嗯。”
“……”
李師盈默了幾秒,轉頭擦了擦眼。
深吸幾口氣,她對弦汐道:“宗主還說別的了嗎?比如你之后該怎么辦的。”
“宗主說,讓我下山游歷,游歷多久都行。”
這就是趕人了。李師盈長嘆:“下山,也好,繼續在這里待著也沒意思。”
“可我不想離開這里。”弦汐看向她,“我想和你們在一起。”
李師盈眼里映著她純稚真誠的面容,徹底壓不住淚,哭著摟住她。
她想說點什么,可嗓子被酸楚噎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弦汐難過地回抱她。
低低啜泣片刻,李師盈控制好情緒,用手背抹干臉,盡量呼吸平穩地對她道:“清漪宗這兒沒什么好待的,到處都有人傳你瞎話,還是下山更清凈些。”她吸吸鼻子,再道:“然后,你下山這件事,得跟師尊說一聲。他現在應該在觀穹殿的后院,他這幾天都在那,你去找他吧,我得找蘇舜商量點事。”
弦汐道了聲好,與她分別,前往觀穹殿。
行至半路,忽然有人叫住她:“弦汐!”
弦汐回過頭,見是三個臉生的年輕男弟子。
那三人停在她面前,笑著問:“你是弦汐吧?”
弦汐點頭,有些警惕地看著他們:“是。”
“你別怕,我們就想問你點事兒。”為首那個略低下頭,依舊在笑:“你是幾歲跟玄濯上的床啊?”
弦汐表情空白:“……什么?”
“你不是幾個月前才突破到金丹的嘛,可看你比賽那個樣子也不像金丹初期,你修為提升得這么快,是靠跟他雙修吧?”那人擠眉弄眼。
旁邊人用手肘頂他,也笑:“她好像還是在跟玄濯一起出任務的時候突破的金丹。”
“哦對,這么說你們也搞了蠻長時間了。”那人帶著些深意握上弦汐胳膊,“你能跟他睡這么久,是不是有些特殊本事啊?要不也跟師兄玩玩唄。”
三人向弦汐靠攏。
弦汐臉色蒼白地后退半步,猛然甩開他的手,轉頭便跑。
隔著老遠還能聽到那些人嘻嘻哈哈的取笑聲,話語難聽得刺耳。
等周圍沒什么人了,弦汐才喘著粗氣,漸漸慢下來。
她低著頭,腳步虛浮著,盡力不去想別的,只將注意集中于地上的路。
——
抵達觀穹殿后院時,天色已近黃昏,火紅日輪半掛山頭,燒得云霞秾艷。
后院圍著一圈木柵欄,木柵欄內又種著幾圈菊花,開得正盛,花瓣重重堆疊,甚是富麗仙氣。
院內直通的小土徑旁邊,有一把搖搖晃晃的藤椅,明澈便在上面躺著,手里還拎著個醬色酒壇。
弦汐進了院子,不聲不響地走到明澈旁邊,蹲下來,晃晃他胳膊,輕聲說:“師尊,醒醒。”
明澈眼睛動了動,掀開眼皮,看向她。
一時沒說話。
良久,他揚起個微笑:“小汐兒啊,今日怎么出門了?”
“今天,宗主讓我去正殿說些話,我就出門了。”
“他讓你說什么?”
“說,那天的事情,是我自愿的。”
“……”明澈定定地看著她,“他真讓你這么說的?”
“是。”弦汐道,“還有,他讓我下山游歷。”
明澈靜了好一會,嘴角慢慢扯開僵硬的笑。
這笑在苦澀中越來越大,甚至溢出了哽咽般的笑聲。
他就這么非哭非笑地抱住弦汐,老淚縱橫:“對不起啊,弦汐……要是師尊再有用點……”
弦汐感到很難受。
她和玄濯發生的事,應當是很嚴重的錯事,所以師尊師姐才會這般。
實際想來,這大概也是她的錯,如果她從一開始不去纏著玄濯,就不會發生這些。
這樣看,她其實也不需要別人為她討回公道。
弦汐順順明澈的背,道:“沒什么的,師尊,我沒事。”
可明澈上了年紀,感情一上來就難以止住,“怎么就會這樣……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本來你該有大好的前程,你是我們這最出息的孩子……”
弦汐拿出手帕給他擦擦臉,不想再看他這么傷心下去,于是問:“師尊,我要何時下山游歷?”
明澈枯槁的手摸摸她的頭,捧著她的臉看了許久,低低道:“明天吧……明天就走吧,我讓你師姐送送你。”
弦汐又問:“下了山,我要去哪?”
明澈用力搓了把臉,想了想,道:“去你楚簫師兄的醫館,我給他傳個信,讓他照顧你。”
“好。”
該說的都說完,明澈又扯著她聊了許多。
大部分都是交代她各種生活上的小事,繁瑣嘮叨,不過弦汐并不覺得煩,每一句都認真聽著。
天色漸晚,明澈對著夜空發了會呆,起身回屋收拾出個包裹,塞給弦汐。
“這個你拿著,都是些尋常用的物件,還有銀子靈石。在外面千萬把錢財都收好了,莫要讓人看見。”
“嗯。”
弦汐點頭。
明澈又看了她一會,勉強笑道:“行了,回去吧,明天還有挺長一段路要走,今晚早點休息。”
弦汐應下,拿著包裹,三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離去。
晚上人少了些,弦汐繞著小路,還算安穩地回到弟子舍。
“——弦汐,弦汐。”
她正想進屋,卻見不遠處,李師盈正站在自己房間門口輕喊她。
弦汐小跑過去。
李師盈笑著道:“今晚要不要來跟師姐一起睡?”
弦汐道:“好。”
隨后回房拿了寢衣,抱上枕頭被子去了李師盈房間。
入夜,兩人躺在一張床上。
李師盈道:“今天你去找師尊,師尊怎么說的?”
弦汐:“師尊讓我明天下山,去楚簫師兄的醫館。”
“明天?有點急啊,不過現在這個情況,也確實是盡早下山比較好。去楚簫師兄那也不錯,他應該會給你安排個清閑肥差。”
然而弦汐依舊有些愁悶。
她在清漪宗待了十年了,扎根發芽,從沒想過要離開。現在突然間就要挪窩去一個未知的地方,說實話,她心里很慌。
她悶悶道:“我什么時候能回來呢?”
李師盈一默。
要回來,大抵也得等流言都散干凈了,門人也差不多都忘卻了這事才行。
怕是得捱上些年頭。
她握了握弦汐的手,“別怕,山下生活很有意思的,比在這山頭上待著精彩多了,說不定你下山一段時間,就會不想回來了。”
弦汐:“怎么會……”
清漪宗就像她的家一樣。
就算在外面玩得再開心,也不會不想回家。
雖然現在一些家里人對她的態度不太好。
李師盈出神道:“今日我還和蘇舜說來著,我說要是你下山之后沒去處,就讓他家里幫你安排一個,然后他問為什么不干脆給你安置個宅子,反正宗主把你趕下山,一定會補償給你許多銀錢,到時候你就安心過著自在日子,何必非得找個營生做。”
她偏頭看弦汐:“其實我也覺得這樣不錯,左右你不是愛跟人來往的性子,之前還跟楚簫師兄鬧過矛盾,不如就推掉他那邊,自己找個喜歡的住處安生過日子?”
這個建議聽上去挺好。
不過,弦汐想到,她還欠玄濯錢,似乎沒辦法過坐吃山空的生活,于是頗為遺憾地推拒:“不了吧,我還是要賺錢的。”
“為何?”李師盈有些詫異于她的奮發向上。
弦汐誠實道:“我欠玄濯許多錢,不賺的話還不上。”
李師盈更詫異了:“你欠他錢?!”
“嗯,我不小心弄壞了他的東西,要賠。”
“……”李師盈躺回去,靜了一會,道:“弦汐,你和玄濯……到底怎么回事?”
弦汐并不對她隱瞞:“玄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讓我做了他的情人。”
李師盈蹙起眉:“什么時候?”
“兩個月前。”
兩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李師盈翻過身面朝她:“他對你做……和那天一樣的事的時候,你有說拒絕嗎?”
“一開始沒有,我以為他在幫我提升修為,后來知道了他把我當成情人,我也不敢拒絕。”弦汐縮了縮,輕道:“我有些怕他。”
李師盈一嘆:“正常,有幾個人不怕他呢。”
隨后問:“那你們那天又是發生什么了,他為什么綁你,還把你弄成那樣?”
“那天晚上謝澄跟我告白,說要娶我,我猶豫了,沒馬上拒絕,玄濯就……生氣了,覺得我背叛了他。”
“還真是伴君如伴虎。”李師盈聽著都有點心悸,完全不敢想象弦汐那晚都經歷了什么,接著問:“那他走之前有給你留什么話嗎?比如以后會不會還來找你之類?”
問完她才想起來,弦汐那天都燒成那樣了,想必就算玄濯說了什么,她也不會記得清。
弦汐道:“沒有……他應當是直接走了。”
李師盈安撫地摸摸她:“他最好也別再找你,跟那種人牽扯上關系只會遭殃。”
弦汐覺得此言在理。
跟玄濯拉近關系以后,她的生活似乎總是很混亂。
一想起那夜玄濯冰冷憤怒的眼神,還有那些痛苦,弦汐便不由一陣后怕。
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跟玄濯就此分別吧……
她抱著這樣的念頭,又與李師盈說了會話,漸漸入眠。
李師盈側身看著她。
說起來,她跟弦汐差的歲數也不算很大,也就八九歲。然而這么多年過去,比起姐妹,大多時候她對弦汐更像對半個女兒一樣。
許是因為弦汐做什么都有些慢,反應也比別人慢,所以看起來總是呆呆傻傻,不太聰明的樣子。
讓人覺得她非常需要看管照顧。
李師盈還記得弦汐剛來木峰那陣,明澈經常囑咐她們這些年長的平日多看著點弦汐,但是年紀過大的又有自己的事要忙,因此看顧弦汐的差事基本就落在了最年輕的她和付眠頭上。
付眠是個愛玩的,沒耐心帶孩子,她也只好獨自挑起重擔。
幸而弦汐很聽話,讓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會哭也不會鬧,非常讓人省心。
但偶爾也會令人發愁。
比如那次,她測驗弦汐劍法。
因為弦汐年歲和身形都實在太小,連最輕便的桃木劍里都沒有她能拿得動的,所以一直都是以樹枝代劍,李師盈便也削了個木棍拿在手里,指著她,道:“來,攻過來。”
弦汐猶猶豫豫地用樹枝打了下她的木棍。
李師盈道:“你打我的劍干嘛呀?你要攻向我本人。”
弦汐童音細弱:“我不想打師姐。”
“你又傷不到我,怕什么。”
“那……我也不想打師姐。”
李師盈不免有些許心軟。
但心軟歸心軟,該測驗還是得測驗:“不可以任性,你要是還不好好揮劍,我可要跟師尊告狀了。”
年僅七歲的弦汐自然很怕這個,是以躊躇片刻,又舉起了樹枝。
然后沒動。
為了激發她的斗志,李師盈向前一步,輕輕一木棍戳在她肩頭。
弦汐被戳倒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服,什么也沒說,也依舊不動。
李師盈見狀也委實不忍再戳第二下,便只揮了揮木棍,口頭威脅道:“再不攻過來,我還會打你哦。”
弦汐聞言,繃著小臉沉思兩秒,樹枝一放,抱著頭蹲在地上:“你打吧。”
李師盈:“……”
她沒招兒了,于是牽著弦汐前去觀穹殿,想問問明澈該怎么辦。
守在觀穹殿的弟子說,明澈還在煉丹房煉丹。
李師盈正要帶弦汐轉去煉丹房,手上卻微微多了點阻力。
她回頭,垂眼,“怎么了?”
弦汐睜著干凈明亮的大眼睛看她,眼里微有擔憂:“師姐,不要去那邊,有石頭打。”
“有石頭打?”李師盈沒懂。
弦汐解釋:“上次,我在那里掃地,有石頭打。”
李師盈尋思兩秒,琢磨過味兒來——
有人偷摸欺負她呢。
居然連這傻孩子都欺負!她登時火冒三丈,拉著弦汐就往那邊走,“上次你是在掃地是吧?你這回再掃一次,我倒要看看這石頭哪來的!”
弦汐依她的話,拿笤帚又掃了一遍地。
好巧不巧,上回那人居然也路過了,且故技重施,又用石頭丟她。
——石頭飛到一半,被一只素白的手握住。
李師盈瞇眼看著石頭拋來的方位,猛一甩手丟了過去,將那人砸了個頭破血流!
“滾遠點!再讓我看見你欺負她,我折了你的手!”她大聲喊道。
之后,弦汐便沒再遇到過類似的事。
回憶起這些過往,再看看如今,李師盈望著弦汐安靜的睡顏,又想起她明天就要被迫下山,眼眶不免微酸。
弦汐這樣的孩子,怎么會碰上這種事呢。
真是上天無眼。
李師盈無聲擦了擦淚,跟她一同沉入夢鄉。
——
次日,晨霧未散。
李師盈和蘇舜將弦汐一路送到大門口。
離別之際,李師盈又塞給弦汐一些自己的積蓄:“拿著,萬一以后有什么急事也用得上。”
弦汐往回推:“不用了師姐,我不缺錢。”
“你就收下吧,師姐不差這點。”李師盈直接將銀錢塞進她的行囊里。
弦汐推也推不掉,只好接受。
與二人道別過后,弦汐坐上楚簫從家那邊派來的馬車,踏上行程。
遙望漸漸遠去的馬車,李師盈一時傷感得出神。
蘇舜見此,安慰道:“別難過了,她這跟下山享清福有什么區別。沒人管還有那么多錢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多好。”
李師盈捂著眼:“閉嘴吧你。”
蘇舜摸摸鼻子,問:“對了,她是不是真的一早就跟玄濯那什么了?要真是這樣,那玄濯肯定不會虧待了她,她說不定比咱們想象得還富足呢。”
“蘇舜!”
“哎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
馬車晃晃悠悠走了許久,跨過山路,石橋,街道,小巷,約莫過了數日才終于抵達目的地,停于繁華長街一側。
弦汐從車上下來,入目即是一間古樸奢華的寬敞藥鋪,不斷有人進出往來。
她抱著行囊走進去,左右看了看,問掌柜的:“請問,楚簫在嗎?”
掌柜的抬頭看她一眼,熱情地笑:“在呢,姑娘這邊請。”
他直接從柜臺后出來帶路。
弦汐愣了下,瞧瞧無人看守的柜臺:“這……不會耽誤您的事嗎?要不您叫個人來給我帶路也行,我不急。”
掌柜的依舊在笑:“不耽誤不耽誤,姑娘只管跟我來就好。”
弦汐覺得有點奇怪,但也沒多想,跟著他一同往里走。
繞過一幢幢高而寬的藥柜,空氣中淡雅香氣漸濃,光線一點點變暗,弦汐四下張望,有些意外。
這藥鋪倒是比外面看起來要深許多。
已快黑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弦汐發問道:“請問,還沒到嗎?”
沒有回應。
前方的腳步聲,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弦汐駐足,心底忽然騰升起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
正當她要往回跑的那一刻,白光乍現!
她下意識緊閉上眼,又強迫自己睜開,卻發現眼前竟是一片碧藍湖水,湖畔花團錦簇,萬紫千紅,湖面漂著隱隱發光的各色花瓣,而她此時正站在湖心一座纖塵不染的白玉臺上,玉桌錦墊,銀瓶插梅,臺邊與湖畔相連之處唯獨一條長而曲折的小徑。
只聽簌簌幾聲輕響,無數花瓣自檐上紛紛揚揚落下,如同世間最為絢麗盛大的花雨。
弦汐被這美得恢弘的場景震撼住,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肩頭忽然搭上一雙手。
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邊響起:“驚喜嗎?”
弦汐登時渾身一僵。
她極緩地轉過頭,對上那雙微彎的金瞳。
第43章 第43章 我們好好在這里好好過
行囊“噗”的一聲掉落在地。
看見玄濯的那一剎,弦汐全身血液瞬間涼了個透。
心臟沉重跳動著,嘴唇蒼白發抖,喉嚨像是又被卡住,發不出絲毫聲音。
她表情里的恐慌和畏懼太過明顯,入了玄濯的眼,令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沒有表現出來這點不舒服,而是從背后抱住弦汐,笑著問她:“這是我專門為你準備的,好不好看?”
被他近距離觸碰的弦汐只覺呼吸無比艱難,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他這又是什么意思……?
他都那樣對她了,現今又為何要做這些?
還有那輛馬車究竟怎么回事,怎么會跑到這里來?楚簫師兄那邊呢?
心中疑團太多,現實又委實讓弦汐難以接受,她慢慢收回與玄濯對視的眼,竭力想當作此刻只是一場夢。
好一會也沒聽到弦汐答話,玄濯便也不繼續耗著,直接帶她坐到了錦墊上。
他讓弦汐坐在自己盤起的兩條長腿之間,一手圈著她的腰,另一只手從桌上金絲盤中掐了顆還掛有露珠的水晶葡萄,遞到她嘴邊,“這是今天剛從青丘送來的,滋味不錯,你嘗嘗。”
“……”
弦汐沒動。
玄濯今天脾氣出奇的好,他將葡萄放回盤中,頗有耐心道:“不吃也行。一會還有演出,我叫人請來了天宮最好的戲班子,等……”
他話沒說完,懷里的弦汐忽然掙扎著要起來。
玄濯收緊手臂制住她,蹙眉問:“你去哪?”
弦汐被迫與他貼得更緊,聲音不禁輕顫:“你放開我……”
“怎么了,不喜歡這兒?”
“這到底是哪里?”
“我的龍宮。”
——嗡的一聲,弦汐腦袋一空。
這四個字宛如巨石狠狠砸在心頭,將心臟沉沉壓了下去。
呆滯半晌,她眼眶微熱,含淚回首道:“你……為什么這么做?我不要在這里,我要離開。”
玄濯伸手抹去她眼角淚珠,抱著她,好聲哄道:“離開去哪啊,哪里能有這兒好?別走了,留在這跟我一起住吧。”
回憶起那些遭遇和流言蜚語,弦汐躲開他的手,悲憤道:“我不要跟你一起住,你難道還想讓我當你的情人嗎?我不給你當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說罷她再度掙扎起來。
玄濯的好脾氣隨著這一句徹底告罄,他一把將弦汐扣在低矮桌案上,厲色道:“你說不當就不當?你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說不?”
弦汐臉色煞白地看著他,僵硬著不敢動。
玄濯見狀,神情略緩,但眼底仍有陰翳。
——那天走之后,他也不好受。
冷靜下來想一想,當時那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弦汐也沒真的要答應那小子的求婚,他何至于對弦汐那樣。
玄濯自認那夜確實反應過激了些,畢竟剛被按頭應下一門婚事,心里正躁郁著,回頭還見有人向弦汐求婚;弦汐竟也沒馬上拒絕,甚至像是想同意的樣子。
想到弦汐可能會移情別戀、與他各自成婚分道揚鑣,加之少男少女站在那里看上去又十分登對,一時間慌亂、嫉妒、惱怒等諸般情緒翻涌疊加,他不免有些失控。
這段時日以來,無數次午夜夢回間回想起弦汐那張絕望哭泣的臉,玄濯都覺得煎熬難耐。
某日醒來時,眼角竟還有些微干澀的觸感。
真是奇了,當初他被他父王丟進魔蛟窟一個月都沒哭過。
他那時坐在床沿想了許久。
——弦汐那么弱小無助,他干嘛那樣對她呢。
何況,弦汐還是真心喜歡他的。
玄濯如今已沒辦法對自己說他不需要弦汐的真心。
因為他發現他真的太喜歡弦汐了。
他想跟弦汐一直待在一塊兒。
弦汐既然可以真心對他,那他也可以真心對待弦汐,又有什么好警惕或看不起她的。
他能跟她好好在一起就行了。
反復如此,日思夜想,玄濯后悔到了極點,便想回清漪宗找弦汐好生說說話。
可回了清漪宗他才知道弦汐已經走了。
打聽到弦汐都經歷了什么的時候,玄濯內心多少是愧疚的,但想了想又覺得這樣也挺好——如此一來弦汐就能提前住進龍宮跟他過了,他日后給她好吃好喝供著,金尊玉貴養著,怎么不比在那破山疙瘩里強多了。
于是他就用了些小花招,把拉車的馬偷摸換成自己的,再布個幻境出來,一路把馬車引到了海底龍宮。
他本意是想和和氣氣哄好弦汐的,然而看現下這狀態,弦汐大抵短時間內不會原諒他。
玄濯微微吸氣,將語氣緩和下來,輕聲細語對弦汐道:“當情人……當情人沒什么的,我又不會對你不好。你就當我們還在清漪宗的院子里,以前怎么過,現在還怎么過。”
“……”弦汐沒敢說話,但那寫滿不愿意的濕眸里,緩緩滑下一滴淚。
玄濯語氣不禁又放軟三分:“你還在記恨我上次對你做的事對不對?上次是我不好,我太沖動了,一時氣上頭對你做了那樣的事,說了那樣的話,其實我并沒有真的那么想,你就忘……別記在心里了吧,我以后不會那么對你了。”
他也有點沒臉說讓弦汐忘掉。
繼而他又理直氣壯道:“但那件事也是你的錯,要是你打一開始就拒絕那小子,我又怎么會生氣,是你背叛我在先。”
弦汐微微慍怒:“你,把我當情人,當玩兒的,憑什么提背叛忠誠。”
“我把你當什么你都不能背叛我!”玄濯抓緊了她。
“殿下。”
忽有宮人來報,“戲班已在門外候著了。”
玄濯現在哪有心思看什么戲,直接煩躁地一揮袖:“讓他們滾,今天不用演了。”
宮人習以為常:“是。”
待宮人退下,玄濯死死盯著弦汐。
——軟話說盡還是不行,那只能來硬的了。
他對弦汐一字一頓道:“不管你樂不樂意,從今往后你都得在這里待著了。”
言訖,他半拖半抱著弦汐走出白玉臺。
弦汐拼命掙著他的手,“我不跟你走,我要出去,我還得去楚簫師兄的醫——”
玄濯怒然:“楚什么楚!你還真想在他那過苦日子啊?你是我的人,不許做那種下賤活兒!”
弦汐很是不高興:“我不是你的!”
玄濯也不繼續跟她爭口舌之快,一路將她拽進寢殿甩到床上,冷道:“這以后就是你的住處了,熟悉熟悉。”
弦汐起來就要跑,卻又被跪上床的玄濯摁住動彈不得。
這眼熟的場景,令弦汐不由想起那夜凌遲般痛苦漫長的經歷。
所有反抗的力氣一瞬間煙消云散,她只覺渾身發冷,甚至隱隱顫抖起來,衣衫下的單薄身軀泌出涔涔冷汗。
看出她的異樣,玄濯意識到什么,臉色微僵,“……我說過,不會再那么對你。”
可弦汐此刻心底只剩下恐懼。
她哽咽著,試圖喚醒他們之間那一點溫馨的過往情分:“玄濯……師兄……你放過我吧,我不想在這里……”
她悲傷的神色刺痛了玄濯的眼,玄濯握著她腕子的手漸漸無力,松開。
他沉默地站起身,往門口走。
弦汐以為他要就此放過她,正要也跟著往外走的時候,玄濯卻道:“你再敢往前踏一步,我就用鏈子把你拴起來,讓你連床都下不去。”
弦汐頓時駐足。她看著玄濯的背影,急得跺腳,幾乎是絕望地揪住他袖子:“師兄,師兄,你放我走……”
玄濯回頭看了她一眼。
看到弦汐哭,他心里也難受。
可那又如何呢,他總不能放弦汐離開他。
他想讓弦汐在他身邊,弦汐就得在他身邊。
玄濯從她手中抽回袖子,不再猶豫,走出了寢殿,將大門封死。
關上幾天應該就老實了。
弦汐在原地無助地哭了會,聽到外面已沒了腳步聲,便跑過去用力推了推大門。
推不動。
她又跑到一側打開的窗戶旁,然而窗戶外也覆了一層結界。
弦汐沒了招,于是扶著窗欞,兩眼放空地在窗邊木椅坐下,看著窗外景色。
抬頭看,只有黑沉沉的海水。
無邊無際,昏暗無光,仿佛也壓在了心頭一般,沉重得令人難以喘息。
往前看,到處都是金器玉具。
惟庭角一棵樹華冠葳蕤,卻繁茂得不太自然。
葉片翠綠得像是被染了色。
什么樣的樹能在海底存活?
弦汐思考著這個問題。
第44章 第44章 好,我不走了
因不知道玄濯接下來會做什么,弦汐心驚膽戰地在寢殿里待了五天,
這五天,除了每日固定時間來送飯的宮人外,她沒見過其他任何人。
玄濯也沒來。
弦汐猜測他大抵是最近有事要忙。
擔驚受怕到了極限,弦汐做了個決定——她將殿門把手用藤蔓一圈一圈纏起來,牢牢封住大門。
既然出不去,那就防著點吧。盡管這點阻力對玄濯來說微乎其微,壓根起不到半分防御作用,但總能給她一點心理安慰,讓她不至于再那么害怕。
因此當天夜里,弦汐總算能夠踏實入睡。
玄濯這幾天確實很忙,一堆煩心事聚在一起,尤其還被祖伊催促著去涂山商議婚事,這樁樁件件都令他煩悶得要死。
蒼璃也終于被從天牢里放出來了,面色比以往憔悴不少,說話時也蔫蔫的沒什么勁頭,不過還有力氣約玄濯喝酒。
“哥……嗝,我還是覺得……小雪死得冤枉。”蒼璃倒在一堆酒瓶子里,醉醺醺道。
玄濯又喝了一杯,郁悶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人證物證都沒有,尸體也涼透了……我他娘還得替你成個婚。”
蒼璃先是嘆了一聲,隨后又閑閑地笑:“跟涂山萸成婚也不虧啊,他們涂山的狐貍我知道,騷得很,哥你以后有……不對,你不好那口。”
他忽然想起什么,揶揄道:“你好像喜歡清純的來著?那涂山萸確實不對你胃口。”
“跟那個沒關系。”玄濯滿臉不快,“我今天去涂山商議婚事,本來大致流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結果涂山萸在那指手畫腳這個不滿意那個不滿意,張口閉口就是‘一家人’‘你的妻子’‘我要如何如何’,快給我聽惡心了。”
蒼璃稍一擺手:“沒辦法,人家好歹也是一族的長公主,有點性子那肯定的。不過她這樣也好,能管事,適合當正妃。”
玄濯喝道:“我用得著別人來管我的事?我娶妻還是找娘?”
“嘖,你看你……”蒼璃無可奈何,“哎呀,哥你就忍忍吧,再說你不娶她娶誰?娶你那個小情兒?”
“……”玄濯默了兩秒,朝他撇了個酒杯,起身走了。
跟他喝酒真沒意思。
一路回到龍宮,玄濯又去自己的酒窖獨自喝了一會,喝到心里那點莫名的情緒都散盡了,才帶著滿身酒氣往寢殿走。
他記得他已經把弦汐帶回來了,前些天他道歉也道了補償也給了,這會子弦汐那點氣性也該消了。好幾天沒有過,他得跟她好好親熱親熱。
玄濯這般想著,小腹里一股邪火就著酒勁熊熊燒了起來。
誰知到了寢殿門口,推兩下門還沒推開。
這么點小破事就跟往油桶里掉了粒火星一樣,玄濯這脾氣當即就炸了,“砰!”的一腳給門踹了個稀爛:“誰他娘關的門?找死嗎?!”
這一巨響再配這句厲吼,嚇得弦汐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臉色唰然變白。
即便在黑暗中那逐步靠近的高大身影也是如此明顯,弦汐看在眼里,一邊打哆嗦一邊往床里邊躲。
沉重的身軀如山般壓了下來,濃烈酒氣先于龍涎香侵入感知,這酒的味道不似以往清香,反而沖得刺鼻,弦汐差點被熏暈過去,忍不住又往后挪了挪。
“躲什么躲,過來。”玄濯直接把她拽到了身底下,摁住就開親。
弦汐費勁地抬臂去擋:“不要……”
玄濯粗暴扣下她手腕,用力咬了下她的唇。
隱約有血腥味蔓延,弦汐疼得微微戰栗,卻也不敢再躲。
玄濯又喝多了。
呼吸困難間,弦汐心想。
在她印象里,玄濯幾乎沒真正醉過,但酒意上頭的時候脾氣會非常差,甚至在歡好時捏裂過她的骨頭。
弦汐強撐著膽子,顫聲提醒道:“玄濯,你說過……不會再這么對我的。”
玄濯動作一頓。
眼神清明了些許,他慢慢放開弦汐,撐起上身,揮袖點了燈。
昏黃光線堪堪照亮床帳一隅,朦朧燭光中,玄濯垂眸俯視瑟縮的弦汐,揉了揉額頭,“抱歉,剛才犯糊涂了。”
見他冷靜下來,弦汐抖著手拉上肩頭衣物,往上挪騰了幾分,想離他遠些。
靜了少頃,玄濯問:“這些天在這兒待得怎么樣?聽宮人說,送來的東西你都沒吃,為何。”
他語氣自然得就仿佛弦汐是來做客而不是被關在這的一樣。弦汐也沒跟他計較,只輕聲道:“我不想吃你的東西,我要出去。”
“去哪?”
“楚簫師兄的醫館。”
“可以。”玄濯道,“你敢去,我就敢殺他。”
弦汐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玄濯冷然道:“你去誰那,我就殺誰,或者讓那人一輩子窮苦潦倒災病纏身,你看我干不干得出來。”
弦汐滯悶地深吸幾口氣,揪住他衣領,急切又無望地嗚咽:“你不能這么做,你不能把我關在這,我不要給你當情——”
玄濯一把抓住她的手扣在床上,低頭來了個綿長深吻,溫柔至極:“弦汐,小汐兒,你又何必跟我對著干,那樣難受的不還是你自己?你就像以前那樣聽我的話,順著我點,我會對你很好,這天上地下你要什么我給不了你?”
“我不……”
“你之前不是說喜歡我嗎?我接受了,我也喜歡你,我不會再把你當情人看待,我只想和你好好在一起。”玄濯滿眼真誠,“所以你也安心在這里跟我住著吧,別再想著離開什么的,反正不管你去哪里我都會把你抓回來,用不著白費力氣。”
弦汐錯愕:“你……喜歡我?”
玄濯握住她的手,笑道:“對,我喜歡你。”
“……”弦汐實則不怎么相信,可玄濯的表情委實太過真摯,讓她無法提出質疑。
看她不說話,表情猶有躊躇,玄濯又摟著她放軟嗓音說了許多綿綿情話山盟海誓。
他那張嘴一貫厲害,唇槍舌戰沒輸過,甜言蜜語自也不在話下,一句接一句下來,就算石頭做的耳根子也能聽化了,弦汐也不免臉紅耳熱,心跳微微加快。
這一番軟硬兼施,加之玄濯柔情款款的眼神幾近能讓人溺死,漸漸的,弦汐終究是心軟了。
——玄濯說喜歡她,今晚也確實沒強迫她,反而還道歉了……他可能,是真的有在想對她好,也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
雖然弦汐對于現狀依舊有些迷茫,但當下也的確無處可去了,一來玄濯就是不肯放她走,二來他的威脅也不似作假,他當真干得出來那等事。
弦汐對于那晚的事仍有些耿耿于懷,可如今除了妥協也沒別的辦法,她遲疑著,緩慢點了頭:“好,那我住在這里,不走了。”
玄濯聞言心情甚好地吻住她,將她壓下去就要繼續,卻被弦汐推了推:“你去洗一洗……有酒味。”
玄濯一聞衣服確實,不過也沒馬上走,反將弦汐打橫抱了起來,“你來跟我一起洗。”
弦汐不自在地反抗幾下,無果,也只好隨他去了。
——
翌日,玄濯撤了寢殿的結界,帶弦汐去到龍宮里專門用來放松娛樂的閑庭。
“你有什么愛好嗎?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或者騎馬射箭?”玄濯邊走邊問弦汐。
弦汐想了想,道:“我會畫畫。”
玄濯微訝地望她一眼:“你會畫畫?我怎么從沒見你畫——”
話沒問完他才想起來,他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不外乎做那事,弦汐哪來的時間畫畫。
于是他緊急轉了口鋒:“那我帶你去畫畫,正巧你也給我看看你畫技如何。”
弦汐沒在意他的異樣:“好。”
因長久無人光顧,寬廣的畫室稍顯冷清空曠,然工具仍是一應俱全。
弦汐在畫架前坐下,宮人在一旁次第擺好畫具。
她那筆直纖瘦的背影宛如寫滿了認真,玄濯在背后看著,笑問:“你最擅長畫什么?花鳥山水,還是人物?”
弦汐抿抿嘴:“我……都不擅長,我只會畫一張畫。”
玄濯揚了揚眉,也沒問是什么畫,只道:“那你畫吧,畫完給我看看。”
弦汐便慢慢畫了起來。
她畫的時候,玄濯讓人搬了桌子過來,他在后面坐著批公文。
室內一時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響,交錯重合,溫馨而和諧。
良久,弦汐長舒一口氣:“好了。”
玄濯從公文中抬頭,悠悠走了過去。
入目,即是一條黑龍,高高盤在空中,占了大半紙張。
那一雙金瞳被點染得極是逼真,仿佛真有一雙眼睛嵌在畫上一般。
這張畫似乎是仰視視角,下方兩側依稀可見半綠半焦的樹頂,像是剛被燒過。
玄濯不由怔了下,“這是我?”
弦汐輕輕道:“嗯,這是我第一次見你時,你的樣子。”
在她神智初萌,最為痛苦的時候,玄濯救了她。
雖然只是一滴水,只是一瞬間,只是……一眼。
但是那一眼,那一刻,發自靈魂的悸動,令她一生都難以忘記。
畫上這一幕,她記了兩百年。兩百年的漫長歲月里,她不斷加深著回憶,以及想要再見到玄濯的期盼。
玄濯在她心里早已變成了最完美、最讓她向往的存在。
至于什么是完美……弦汐也不知道,她那時甚至沒見過活人。
玄濯看了那畫一會,由于上面幾乎沒什么有辨識度的東西,是以他也著實想不起來這究竟是他何時滅的哪場火,于是問:“這是什么時——”
他一低頭,卻定住。
弦汐正癡癡望著那幅畫,眼中滿是眷戀與依賴,專注深情,好似畫上那才是她真正傾心愛慕的伴侶。
玄濯忽然感到極度不爽。
他一把推開畫架,扯著弦汐就往外走,冷道:“不畫畫了,帶你玩點別的。”
弦汐稀里糊涂地跟他走進另一間房。
這間房內,擺放的盡是樂器。
玄濯環視一圈,拿起一把琉璃琵琶,抱著弦汐坐下,將琵琶塞到她懷中,“會彈琵琶嗎?”
弦汐搖頭:“不會。”
“那我教你。”
玄濯說著,長指輕撥琴弦,開始教她最基礎的指法。
待他教完,弦汐接過琵琶,依照記憶慢慢練習起來。
一邊練,她一邊問:“玄濯,你居然還會這個。”
他明明很嫌棄舞蹈,卻會學習樂器。
玄濯懶散道:“‘樂’是基本禮儀之一,我身為太子,自然是要學的。”
弦汐看一眼四周,“這里的樂器你都會嗎?”
“嗯。”玄濯拖了個長音,隨后呷了口茶,頗有閑心地解釋:“我學這些,倒也不全是因為禮儀。我生而為黑龍,天性暴躁好戰,偶爾撥撥琴弦聽聽樂曲,也算平穩心境。”
弦汐一個不慎,指尖失了力,撥出一聲異響。
她默了一剎,隨即繼續撥弦。
比方才更認真了些。
見弦汐練得差不多成形,玄濯又教了她個簡單短促的基礎曲子。
弦音清越間,弦汐問:“玄濯,既然心緒不靜,為何你常常飲酒呢?……酒,應當不是什么好物。”
玄濯思索了下:“嗯,為何飲酒……好問題,大抵是習慣了吧。”他閑道:“總歸是得喝的,況且,酒有時候也是個好東西。”
“什么時候?”
“某些時候。”玄濯避而不答。
他從背后捏捏弦汐的臉,這時候又覺得她小了,“不過你就別喝了,對你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東西。”
弦汐鼓了鼓腮幫,她也并沒有想喝。
這首基礎短暫的曲子,玄濯沒有親見她學成。她學至一多半時,祖伊給玄濯發了道傳音,讓他回天宮商量下婚禮相關事宜。
玄濯靜默幾秒,淺笑著對弦汐道:“你且在這練著,或者出去練也可,我得回天宮處理些事,等回來要檢查你。”
弦汐乖巧道:“好。”
玄濯便離去了。
他走后,弦汐獨自在樂室內練了許久。
許是因為這間樂室太過寬敞冷清,讓她覺得格外孤寂,弦汐神思不屬地練著曲子,不是撥錯弦,就是彈錯調。
這可不行。
玄濯回來還得檢查的。
弦汐這樣想著,抱著琵琶走到室外,找了后花園里一處僻靜無人的角落,徐徐彈著。
——換了個環境,勉強好些。
一曲終末,還算順利。
弦汐抱著琵琶發了會怔,準備再彈一次,鞏固一下。然而這次彈到一半,眼角卻見一抹黑乎乎的東西悄然出現。
她起身警覺地望去。
一團黑泥般黏稠混濁、辨認不出形狀的東西正縮在花園角落里,兩個像是眼睛的白色圓形正看向她這邊,身軀粘在地面緩緩涌動。
什么東西?!
弦汐不免驚了一驚,玄濯的龍宮里怎么會出現這種……生物?
她想她或許該叫來侍從看看情況,可又不敢轉身,生怕一轉身就被那黑泥抓住破綻;也不太敢出聲,擔心聲音會刺激到它。
于是只好僵直地站在原地,與那團黑泥對峙。
幸而,并沒有太久。
那團黑泥察覺自己被弦汐發現后,微微瑟縮幾下,唰地逃了。
真的能放任這種東西在龍宮亂跑嗎……?弦汐心下不安,于是轉身在附近找了一列身著銀鎧的侍衛,道明情況。
侍衛面容莊肅:“姑娘莫怕,那僅是一只無害的噬魔元,由太子殿下豢養于此。”
“噬魔元?”弦汐疑惑。
然而訓練有素的侍衛們卻不會再多言,只默然立著。
弦汐便也不好再麻煩他們。
左右被破壞了練習興致,她也沒心情繼續彈下去,遂抱著琵琶返回寢殿,想打坐修煉一會。
她有預感,今日或許能突破到元嬰期。
——因為昨夜。
弦汐盤腿坐在床上,闔眸凝神。
……
境界隱隱松動,蒼穹雷聲轟鳴,電光閃現。
睜眼的那一剎,雙目已流轉著不一樣的光彩。
可相較于即將突破的境界,弦汐此時卻更先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她是不是得出去破鏡渡劫。
這個問題出現在腦中之時便已遲了一步,一道驚雷破開萬頃海水轟然落下,“咔嚓”劈裂了整個寢殿!
塵土無聲紛飛,看著焦黑的金磚石柱弦汐心里不禁陣陣發虛,她當即跑了出去試圖挽救局面。然而她一路跑,雷電便一路落,待她沖到龍宮大門時,雷劫已硬生生轟塌了玄濯大半個龍宮。
侍女隨從尖聲驚叫著四散奔逃,慌亂間將沒塌的那一部分也攪得一團糟。
天宮。
貪狼星君看著遠處電閃雷鳴,笑著道:“欸,那不東海的方位嗎?今天有人渡劫?”
璇璣星君張望一眼:“渡劫怎么在海里渡啊,真沒道德。”
正支頤看賓客座位安排的玄濯就勢瞥去一眼,又淡淡收回。
不一會,又瞥去一眼。
——那個位置,怎么那么像他龍宮所在地方?
玄濯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于是站起身對周圍人道:“我有點事,先走一趟。”
說完直接閃身走人。
回到海底時,雷劫已經平息。
玄濯負手站在塌了大半的龍宮前:“……”
弦汐唯唯諾諾地從尚且完好的大門里走出,低頭慢騰騰走到他跟前,認錯道:“對不起,我今日渡劫,忘了出去渡……”
玄濯倒也沒生氣。自己女人偶爾闖出點小禍來,某種意義上講他覺得還挺有情調的。
他一條胳膊搭上弦汐的肩,攬著她往宮里走,同時信手一揮,悲慘塌方的龍宮瞬間恢復原貌,“多大點事兒怕成這樣,我又不會怪你。今日渡劫成功了?”
弦汐:“嗯。”
“挺好,今晚想吃什么,我讓廚子給你做一桌。上回那個魚你不是挺愛吃的……”
——
那天之后,弦汐感覺,她和玄濯的關系似乎拉近了不少。
就仿佛他們之間原先有一面無形的屏障,現在那面屏障卻消弭弱化了許多。
不過比她和玄濯關系進展更快的,是她跟那只“無害的噬魔元”的關系。
花園“驚鴻一面”后,弦汐耐不住好奇,第二日又去了那個位置彈琵琶。
果不其然再次見到了那團黑泥。
這回她對它的出現沒做出什么反應,只一邊撥弦,一邊暗暗觀察它。
第二日的黑泥依舊有些膽小,僅僅縮在角落望著,并不敢冒頭。
第三日。
第四日。
……
數不清是第幾天,黑泥已經能夠探出整團身軀,圍著她活躍地左轉右轉。
弦汐也學了更復雜婉轉的曲子彈給它聽。她第一次彈《陽春白雪》的時候,指法尚有些青澀不熟練,可那團黑泥卻像是很高興一般,正中間鼓起個小山包,山包兩側伸出短粗的小胳膊,白眼睛瞇起,左搖右晃。
很可愛。
弦汐笑出了聲。
數日相伴下來,那團黑泥如同纏上了弦汐,總是跟在她腳后一起走,每次路過侍女護衛時還會額外趾高氣昂,像一只驕傲的寵物。
但弦汐發現,她每次回寢殿時,黑泥都會躲得遠遠的,眼睛低低耷拉,很害怕的樣子。
弦汐猜測它可能是被玄濯教訓過。
想來玄濯大抵也不會讓這樣的生物靠近他住的地方。
是日,弦汐抱著琵琶,走在前往后花園的路上。
途經轉角時,卻見一個侍女正端著碗雞湯,縮著肩膀站在那里不動。
弦汐上去問:“怎么了?”
侍女回首,畏懼道:“太子殿下正在發怒,奴婢、奴婢不敢送湯進去。”
見她怕得唇色都有點發白,弦汐不禁問:“你們為何那么怕玄濯?”
弦汐自己其實也怕,但沒到這些侍從的程度。
侍女不敢回答這個問題,甚至還瑟瑟發抖起來。
弦汐便沒再問,好心對她道:“湯給我吧,我幫你送進去。”
侍女登時如蒙大赦,當即把盤子遞給她,連聲道謝后快步走了。
弦汐端著雞湯,走進玄濯書房。
——一進門,就見摔了一地的卷宗。
第45章 第45章 他下月底要成親啊
弦汐一進門,便見摔了一地的卷宗。
坐在桌案后的玄濯扶著額頭滿臉煩躁,聞聲抬眸看了她一眼,面色稍緩:“你怎么來了?”
弦汐細聲道:“我來給你送湯。”
她注意著腳下,小心翼翼地走到玄濯身邊,將雞湯放到桌面。
放下后,弦汐正要走,卻被玄濯一把撈住腰肢帶進懷里。
身后嗓音戲謔:“放個湯就走了,這么無情?”
弦汐耳朵微熱:“那……不然還要做什么?”
玄濯將她在腿上安置好,“陪我會兒。”
“好。”
弦汐依言陪著他,視線觸及桌上攤開的公文,瞄到落款:“這是……天樞神君的奏章?”
玄濯:“嗯,剛看完,還沒蓋章。”
“蓋章?”
弦汐想到,玄濯作為天族太子,應當是有太子印璽的。
她在桌上掃視一圈,在右側找到一個方方正正、頂端臥龍的墨玉璽。
看起來比她手心都大。
弦汐新奇的眼神太過明目張膽,玄濯見狀,笑了笑:“要用一下試試嗎?你可以替我蓋個章。”
弦汐有些畏縮:“這樣,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一個章而已。”
玄濯隨意地說著,抓住她一只手握上那冰涼的墨玉璽,移向公文蓋章處。
弦汐一是心慌,二是有些握不穩那么大的印璽,是以沒等挪到地方,手中便驀然一滑,讓玉璽掉了下去。
半拉紅印“砰”的戳在公文邊角,瞬間弄臟了整潔的紙面。
弦汐臉都白了,慌里慌張地看向玄濯。
玄濯一挑眉:“完嘍,你給天樞的折子弄臟了。”
弦汐頓時更慌了:“這怎、怎么辦?”
“嘶。”玄濯狀似為難,蹙眉想了片刻,對她道:“要不你親我一口,我幫你解決。”
弦汐此刻也顧不得那么多,直接仰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玄濯微一撇嘴,“誠意不夠。”
弦汐急了,又在他唇上親了下。
這本欲蜻蜓點水的一下不等分開,她便被玄濯扣住后腦,加深了這個吻。
弦汐原想著親就親吧,也沒什么,然而剛親一會,忽覺不對——
玄濯的舌頭竟漸漸化成本體長短,徑直伸進了她喉口!
“……唔唔!”弦汐幾欲干嘔,奮力推著他胸膛。
見逗趣得差不多,玄濯心滿意足地收回舌。
口中異物離去,弦汐一連咳了好幾聲,紅著臉擦擦嘴角:“現在,可以幫我了吧。”
玄濯微笑:“可以。”
他從桌子一角抽了條干凈帕子出來,在折子邊的紅印上隨手擦了幾下,將那處擦得“血跡斑駁”看不出形狀,又挑了個空地兒,“咚”的蓋了個新戳上去。
眼睜睜看著這個場面的弦汐:“……其實這件事一點都不嚴重對不對?”
玄濯將帕子一扔:“有什么嚴重的,天樞要是不滿意就來找我。”
弦汐無奈地瞧他一眼。
玄濯心情頗好地笑起來,胳膊圈住她,閑聊著:“宮人跟我說,你這段時日常去后花園練習琵琶,怎么不在樂室里練?”
弦汐靜了靜,不答反問:“玄濯,噬魔元是什么?”
“你見過那玩意了?”
他意指那團黑泥。
弦汐點頭:“對,它好像,很喜歡聽我彈琵琶。”
玄濯哈哈笑了兩聲:“那沒腦子的東西還會喜歡這個?”
弦汐并不覺得它沒腦子,但也沒有反駁玄濯,只道:“你為何把它養在宮里?我感覺……你不太喜歡它的樣子。”
“我怎么可能喜歡那種廢物。”玄濯輕嗤,“當初為了對付魔族,我專門養了一批寵物跟我一起去魔域,我給它們起名叫噬魔元。后花園里那廢物是戰后從其中一個身上掉下來的,等我發現的時候,噬魔元的窩也都已經封好了。我總不能放這玩意隨便在外面游蕩,就干脆帶到宮里圈著。”
“原來是這樣。”弦汐了然,又問:“那它有名字嗎?”
玄濯瞅她:“給它起名干嘛?”
“……”好吧。
弦汐心想,那等她自己給它起個名字好了。
“對了。”玄濯忽然拉開書案抽屜,拿出一個象牙白貝殼,貝殼邊緣還嵌著一排小小的粉珍珠。他打開貝殼,里面赫然是朱紅的胭脂,“這是老三……送我的,給你用,聽說可以美容養顏。”
實則是應桀送蒼璃的新婚禮,但蒼璃這婚事都這樣了,禮物自然也沒了去處,于是輾轉三番就落到他手里。
弦汐甚少用胭脂,可對于玄濯這一舉動,她是極開心的,是以笑靨明媚地伸手接:“謝謝。”
然而玄濯卻忽然將手往回一收。
弦汐:“?”
玄濯眼中多了些深意:“我先給你涂一點,看看合不合適。”
“啊……好。”
玄濯用指腹沾了沾胭脂,點在她櫻粉的唇瓣上,輕輕一抹——
瓷白面容霎時多出一道艷色。
猶如寒雪地里凌霜的梅。
那面容與眸光還是清淡的,下唇卻突兀描出菲薄的濃艷,襯得那艷分外勾人,邀人品嘗。
或許是出于一種陰暗的心理,玄濯覺得,弦汐真的很適合紅色。
他對弦汐做盡了骯臟的事,可她現在坐在他腿上,卻仿佛沒受到一點侵染,仍舊獨立于他地干凈著。
這種她不屬于他的感覺,令玄濯感到不快。
玄濯扣住弦汐后腦,低頭吻上她的唇,輕咬吮吸。
他一如既往地吻著,弦汐卻沒像從前那般依戀地抱住他的頸,而是雙手揪著衣襟,無意識地與他保持距離。
纏綿擁吻間,衣衫半褪,弦汐一只小腿被抓住,高高拎起,落到椅子另一側。
她跨坐在玄濯腿上,感受到他蓬勃的需要,睫羽微顫地等待下一刻。
可玄濯卻在她耳邊惡劣道:“自己坐下去。”
弦汐無奈地抿唇,兩手撐著椅子扶手,被他掐著腰,艱難地慢慢坐下。
細白小臂隱隱發抖,開拓大半時,忽地一僵,反著勁兒試圖往上逃。
“不……不行了……”她闔眸蹙著眉,兩只小腳在半空胡亂踢蹬,沒幾下便蜷縮著繃起。
玄濯向下瞧了一眼,輕聲鼓勵:“還剩了些,努努力,再吃點。”
弦汐喘了幾口氣,又試著往下坐了坐,眉尖凝得化不開,“可以……到頭……”
握在腰間的手忽而一松,讓她直直落了下去。
“!!”弦汐猛得仰起頭,弓著身子一時失聲。
酸漲感瞬間充盈全身,她輕抖著手摸上肚子,隔著一層薄薄皮膚,竟碰到一塊可怕的凸起。
一條熱燙碩長的龍尾悄然冒出,圈住她的腰,提起,放下。
弦汐扶著那尾巴,指尖不自覺抓撓上面緊密結實的鱗片,耳畔響起玄濯舒爽的喟嘆。
顛簸半晌,許是覺得這樣不夠過癮,玄濯一把掃開桌上的東西,將她反放到木制桌面握著腰繼續。
地上僅有一雙黑靴踏實踩著,純白登云履懸空晃蕩,沒幾下便緊緊勾住那精實小腿,粘稠液體滴落在兩靴之間,積出小片水洼。
弦汐恍惚著輕吟,卻在靡靡水聲中聽到另一絲微弱的叫喊:
“唔,唔唔——”
她偏頭看去,發現那只小噬魔元趴在書房角落里,害怕又堅強地朝這邊叫著。
玄濯自然也發現了,他隨手從桌上拿了個杯子朝噬魔元扔去:“滾!”
噬魔元瑟瑟著鉆入墻縫不見蹤影。
弦汐不免有些心疼,扯了扯玄濯袖子:“你不要這么對它……”
玄濯俯身在她臉頰親了親,“別管它,腦子都沒長的玩意,蠢得要死,疼不著。”
弦汐便不好再說什么,腰肢被掐著又往上提了提,被迫接受灌溉。
……
結束后,弦汐偎在玄濯懷中輕輕喘息。
玄濯有些意猶未盡地在她衣下摩挲,正要再來一次,宮人忽在門外喚道:“殿下,涂山公主在海岸等您。”
玄濯臉色微變。
他想了想,低頭對弦汐道:“你先回寢殿,我出去一趟。”
弦汐點點頭,起身出了書房。
從書房出來,走出幾步,噬魔元竟在不遠處的草叢里守著。
靠近玄濯所在的地方令它十足懼怕,可即便身軀已在發抖,它也沒離開,一見到弦汐的身影又“唔唔”叫了起來。
弦汐走過去,蹲下來:“原來你會叫啊。”
噬魔元回應般“唔”一聲。
弦汐道:“玄濯說你沒有名字,那我給你起一個吧。嗯……你只會唔唔叫,長得也烏漆嘛黑的,既然如此,就叫你……烏麻吧。”
這個名字沒那么好聽,但烏麻眨了眨眼,高興地蹦跶了兩下。
弦汐試著伸手碰它。
烏麻直接攀上了她的臂,往她懷里鉆。
噬魔元沒什么體溫,可也是弦汐這段日子以來,唯二抱過的生物。
另一個……不提也罷。
弦汐揉揉懷里軟乎乎的烏麻,溫暖地笑起來,旋即又無端覺得心酸。
她現如今什么都沒有了,還因為玄濯的一句喜歡被迫留在這里,與他保持這種莫名其妙的關系。
肚子里還殘留著玄濯的東西,走路都免不了有感覺。這讓弦汐覺得,她像一個承納的工具。
……她對玄濯,興許還有些感情吧,弦汐也分不清了,畢竟她現在無處可去,除了依靠玄濯也沒其他辦法。雖然這也是玄濯害得,可如果一直怨恨他的話,那日子就只剩苦難了。
弦汐仰頭望著烏壓壓的海水。她不知道她未來會怎么樣,倘若有一天玄濯不喜歡她了,她又會去向何方。
不過,生活總是得繼續下去。她想,反正現在依著玄濯來就好了,他開心,她也好過點,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弦汐抱著烏麻往回走。
仿佛是命運的安排,她繞過一個轉角時,遇見了應桀。
應桀見到她時比她更驚訝:“你怎么在這里?”
弦汐略微無措地站定,“玄濯讓我住在這。”
“他讓你住這兒?”應桀滿臉不可置信,隨即問:“那等他去天宮了呢?你單獨在這住?”
弦汐一愣:“去天宮?”
“他沒跟你說?他下月底成婚之后得去天宮和涂山共住兩個月啊。”應桀道,“那兩個月他就讓你自己在這待著?”
弦汐被這句話凍在原地。
骨縫里鉆出絲絲密密的冷意,幾乎要將血液和皮膚一同凝住。她盯著應桀,連說話都像是呼著霜白的寒氣:“他,成婚?”
涂山,是剛才宮人說的那個涂山公主嗎?
所以玄濯是去……見他的未婚妻了?
他們明明方才還做過那種事。
弦汐感覺她全身都在細細地發抖。
應桀看著她這模樣,心覺不對:“你不知道他要成婚了?”
玄濯不可能不跟她說吧,又沒有瞞著的必要。
他來時還見玄濯正跟涂山庾在海岸聊天,見他來了,玄濯還讓他先到龍宮等會。
那廂弦汐沒回答,不過明顯是狀況不太對的樣子。
應桀直覺他好像不該說這話,然而話已出口如覆水難收,聯想一下玄濯在涿光山時對弦汐的態度,他又覺得說了也沒什么,于是施施然轉身走了。
那跟玄濯有幾分相似的背影離去后,弦汐僵直地站了半晌,慢慢放下烏麻,走向龍宮大門。
應桀沒必要騙她,但她總得親眼見一下。
那樣,既不冤枉了玄濯……也能讓她徹底死心。
她似乎沒自己以為的那么逆來順受。弦汐失神地想道。
走出大門時,侍衛只瞧了她一眼,并未多加阻攔。
弦汐施了個避水訣,一路泅到東海海岸。
堪堪抵達岸邊,多日未相見的陽光乍然入目,令視野一陣發黑。弦汐不適應地揉了揉眼,再睜開時,果然瞧見了玄濯——
他跟一個紅衣女人擁抱著,一手捏著她的下巴,低頭要吻她。
第46章 第46章 “我不會再原諒你。”……
心不在焉地跟涂山庾聊完婚事相關安排后,玄濯本想直接離開,卻被涂山庾橫跨半步攔住去路。
涂山庾慢悠悠地貼近他,柳臂環住勁瘦的腰,嬌顏揚起,“怎么這么急啊,有人在宮里等你?”
“你剛才沒看見應桀?”
“他又不像有什么要緊事的樣子。”涂山庾嘟囔一句,隨后笑意妖冶道:“橫豎我們也快成婚了,不給你的妻子一個分別吻嗎?”
玄濯微擰著眉乜斜她紅艷似火的唇,心里頗為排斥,但一想他們成婚后什么不得做,這會兒接個吻又怎么了,于是就也沒當回事,捏住她的下巴準備敷衍一下。
然而就在低頭那刻,余光卻不經意瞥見岸邊面無血色的弦汐。
“……!”腦子驀然一空,他猛得推開涂山庾!
“啊!”涂山庾連連后退數步險些摔倒在地,當著一眾妖仆的面如此狼狽,她頓感面上無光,是以赤著臉大聲質問玄濯:“你干嘛呀!”
玄濯理也沒理她,神色帶著顯見的慌亂和心虛望向弦汐。
不過那慌亂心虛也僅出現了半秒便被強行壓下去,他鎮定地走到弦汐面前,柔聲道:“你怎么來了?這外面正曬著呢,快回去吧。”
弦汐定定地看著他,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個再陌生不過的人。
只眼白中隱隱浮現的血絲,透露出她此時壓抑著什么樣的情感。
原來他也會光明正大地與人擁抱,親吻。
她才知道。
弦汐恍然地想。
玄濯被她這般的看著,只覺心慌得厲害。
兩廂沉默片刻,弦汐又輕又慢地問:“那是你的未婚妻嗎?”
玄濯喉結微滾,事已至此仍想隱瞞,沙啞道:“……不是。”
弦汐聲線打顫:“你,不用騙我,我聽你七弟弟說了,你們下月底就要成婚,你還要去天宮和你的妻子共住兩月。”
玄濯面色一戾,心里剎那間將應桀罵了個狗血淋頭,旋即又淡然對弦汐道:“沒這回事,是他聽錯消息了亂跟你說的,我沒——”
“玄濯,這是誰啊?”
臂彎處突然多了只素白的手,涂山庾妖嬈又不失高貴地依上他身側,視線自上而下傲慢地劃過弦汐,又移回他臉上,“是糾纏你的情人嗎?”
沒等玄濯發話,弦汐便紅著眼睛先一步道:“我不是,他的情人。”
她一字一頓。
玄濯受不了了,他覺得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于是一把從涂山庾手中抽出胳膊,拉著弦汐就往回走,“你和她聊什么聊,跟我回龍宮去!”
他手上還殘存著涂山庾的體溫和甜膩妖香,弦汐臉色唰地一變,猛一用力居然掙了開來,反手抽在玄濯臉上!
“你別碰我!”她驚聲叫道。
這一巴掌下去在場眾人全愣了,連弦汐自己都舉著手心呆怔住。
玄濯不可思議地捂住那半邊臉,額角青筋浮突,驚怒到了極點地低吼:“你打我?!!”
這一掌不痛不癢,卻在玄濯心里翻起了驚濤駭浪。他堂堂天族太子爺這六七百年流過血斷過骨就是沒挨過巴掌,連他親娘老子都沒打過他的臉!
今天但凡換個人敢這么干,玄濯都非得給人剁成肉沫再扔海里喂魚,然而當下他盯著弦汐恐慌的臉看了又看,牙都咬緊了也愣是沒舍得做什么,只忿忿地又抓了她的手一個閃身回到龍宮寢殿。
落到實地,弦汐有些后怕地想離他遠點,卻被玄濯死握著胳膊不放,“往哪兒走呢你!我要是想收拾你早在岸上就給你擰成三截了,老實站那聽我說話!”
弦汐下意識僵直著站了一秒,隨后又被他的理直氣壯弄得來氣,趁玄濯還在那措辭語言,她拿出儲物囊,從里面掏出一個木盒放到桌子上,“這里面,你的東西,還你。”
玄濯一下沒明白,“還我干嘛?”
弦汐又道:“欠你的錢,我也會想辦法還上,……可能時間要久點,但我不會賴賬。”
玄濯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神情緊繃起來,“你這什么意思?”
弦汐雙眼蒙著淚霧,但還是倔強地直視他,“我不跟你在一起了,我,我們……”她想起李師盈曾跟她說過的一個詞,對玄濯道:“我們分手。”
玄濯活像青天白日挨了道雷劈,心臟狠狠顫了下,怒然道:“你說什么?你再給我說一遍?!”
弦汐執拗道:“我們,分手,我要走。”
玄濯當即一把提起她衣領,手抖了一瞬又把她輕輕放下,順勢撫平衣服褶皺,好聲道:“乖寶,別說氣話,你離開這還能去哪?咱們都冷靜冷靜,好好說說話,別動不動就要走。”
弦汐滿眼決絕:“沒什么好說的,你要成婚了,我不跟你在一起。”
玄濯深吸一口氣,耐性耗干:“我成婚怎么了?這算多大點事兒,你至于這么跟我鬧嗎?”
弦汐心口一窒。
玄濯索性一次性把話都說個干凈:“我成個婚而已又不是不要你了,婚禮什么的那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假把式,不會影響到我們任何,我們在這兒該怎么過還怎么過,我一樣會對你好。況且我遲早要成婚,我不跟別人成難道跟你成?”
說到這,玄濯頓了下,心頭微微酸軟,聲音也不由好轉幾許,“我要是能娶你的話,我肯定早就娶了,可你想想你有什么?你有什么配得上我的?”
“……”
弦汐沉默著。
是,她什么都沒有。
可她原本也有些的,雖然對玄濯來說壓根不值一提,但那幾乎就是她的全世界。
都被玄濯毀了。
見她不語,玄濯以為說動她了,不禁好了顏色握著她的手攬住她,“你放心,雖然我不會娶你,但我會一直對你好,甚至比以往更好。我跟涂山成婚后就跟她待兩個月,然后馬上回來陪你,好不好?”他在弦汐額上親了下。
弦汐一瞬間有點想吐。
這親吻她的唇也可以親吻別人,擁抱她的手臂也可以擁抱別人。
……這也太惡心了。
這也太惡心了。
弦汐用力推了他一下,沒推動,反而把自己晃了個踉蹌,她干脆就這樣說:“我不用你陪,也不用你娶,你放我離開。”
玄濯有些躁了:“你有完沒完?你就非得計較這點假模假樣的破事?我娶涂山那是迫不得已,我也有我的苦衷,你不是喜歡我嗎,怎么就不能替我著想著想?”
弦汐聽著這話,只覺句句如針扎般刺耳,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你把我的喜歡,當成什么了?”
玄濯一怔:“我……”
“你從來,沒認真對待過我的感情,也沒認真對待過我。”弦汐淚水漣漣地看著他,“你那天晚上說的話都是假的,你騙我,你還是只把我當情人,你根本……根本不在乎我的真心。”
玄濯被這又輕又啞的幾句話說得沒了底氣,胸膛劇烈起伏著,控制不住用暴躁遮掩心底奇怪的情緒:“真心?你談個屁的真心,你就是塊破木頭,你懂什么真心什么感情!”
破木頭。
玄濯甚至沒把她當成個人看。
弦汐眼里的光一點點暗淡下去。
……也是,她也只是塊破木頭。
可就算如此,她也是活的,受傷了也會疼,難過了也會哭,她不懂真心,也分得清喜怒哀樂。
她覺得玄濯壓根連真心都沒有。
弦汐忽然心痛到難以呼吸,她曾經是那么的愛玄濯,以至于他那樣傷害了她,讓她名聲狼藉流離失所,她都能夠因為他一聲喜歡而容忍下來,可他毀了她外在的一切竟還不夠,現在還要連她內在也一并毀掉。
他將她的尊嚴,她的人格,她的情感踩在腳下狠狠踐踏,還理所當然地輕視她。
他憑什么。
弦汐隔著淚水看著那張臉,那張她過往深愛的臉,眼中已沒了一絲一毫的愛戀,惟有痛恨和排斥。
玄濯就是個混蛋,爛到骨子里了。
這一刻弦汐只覺過往兩百年的夢和向往悉數碎了個徹底,連同她最純真的愛意一起,再也拼不起來。
當初她什么都有,只想得到玄濯的喜愛。現在她或許得到了他一點不知虛實的喜愛,卻因此失去了一切。
他的喜愛也太珍貴了,她負擔不起。
弦汐雙目無神道:“玄濯,我不喜歡你了,你放我走吧。”
玄濯呼吸一滯。
肩背隱隱發顫,他握著拳,咬牙切齒道:“……你說走就走?你當這是你家?”
“這是你家,我不住了。”
“由不得你說住不住,我讓你住你就必須住!”
弦汐盯了他一會,靈力在指尖凝聚成刀刃,徑直捅向脖頸。
玄濯立馬抓住她手腕,“你干什么?!”
弦汐道:“我不跟你住,也不給你當情人,你再逼我,我就去死。”
“……”玄濯氣息不穩地瞪著她,半晌,猛一甩開她的手,“好,你非要走是吧?那你就給我滾!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你當誰愛留你似的,給你點好臉你就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有本事你今天踏出這個門,你就再也別回來!”
弦汐沒再看他,翻出自己來時帶的行囊,悶頭往門口走。
望著她漸遠的背影,仿佛有什么珍視的東西也在隨之遠去,玄濯心中慌恐與怒意交織著高竄,拳頭握得咯咯直響,卻又邁不開步子去攔。
忽地,弦汐腳步頓住,又返了回來。
玄濯一愣,心底不覺冒出點期待。
可弦汐卻只是把腕上的鐲子摘了下來,放到桌面的木盒旁,“這個,也還你。”
她盯著那晶瑩剔透的鐲子看了一會,她過去無比珍愛這個鐲子,連睡覺洗澡都不舍得拿下來,幾乎要把它當做身體的一部分。
她眼里的留戀很快消散,沉寂成灰暗,轉頭再度往外走。
鐲子清透的光反射在玄濯瞳孔里,似是在譏諷他過去所做的事,玄濯一個來氣,抓了鐲子便猛得一扔。
鐲子撞到墻面又叮的彈回去,在悶響聲中正正好好砸到弦汐額角。
掉到地面,鐲面完好無損,只開出一朵血花。
“呃……”弦汐佝僂了下,顫巍巍抬手捂住傷處。
另一種溫熱液體順著臉頰滑落。
玄濯沒料到會砸到弦汐,一時間也怔在原地,伸手想去看看她,“你沒……”
“玄濯。”弦汐慢慢轉過頭,閉著一只血痕蜿蜒的眼,“當初你說,我是傻子,是蠢貨,我都認了。……可即便我是傻子,蠢貨,我也會傷心。”
她當真是絕望極了,也傷心透了,哭泣著對玄濯道,“你對我做的事,未免都太過分,我不會……我不會再原諒你。”
她抹著眼淚走出屋子。
玄濯無聲站了一會,走過去,彎腰撿起那染血的鐲子,握在手里慢慢擦拭。
越擦越臟,直到有幾滴液體滴落,才勉強干凈了些。
然而隨即他又憤恨地將手鐲撇了出去,連同木盒和桌子一道掀了。
——他用得著弦汐原諒?!她算個什么,她愛走就走,誰稀罕!外頭比她年輕漂亮知情識趣的多的是,他招招手就能叫來一堆,誰得意她個不解風情的木頭疙瘩!
她最好滾遠點,讓他這輩子都別再看見!
應桀在前殿等了玄濯許久也沒見他來,干脆自己找了過去。
在寢殿里扒拉到玄濯時,看到他正坐在椅子上垂首不語,周圍一片狼藉。
應桀跨進門就道:“哥,你怎么在這兒?這是怎么——”
他話沒說完,就見抬起頭的玄濯神情不對。
眼睛紅得跟要滴血一樣,目光兇戾活像跟他有什么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應桀后退一步,心道不妙。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跑,玄濯便已一拳轟在他臉上!
“誰讓你在她跟前瞎嘰歪的!!”玄濯摁著他就是一頓狂揍,“你這破舌頭不要就趁早給我拔了喂狗!成天瞎扯什么淡!你跟她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干嘛,閑得沒事干嗎?!”
他本來都計劃得好好的,先把弦汐在龍宮安頓好,成婚后兩個月就說自己有事要出趟遠門,反正弦汐指定不會懷疑他,等兩個月后他從天宮回來又能繼續跟弦汐和和樂樂在一起。
可現在這些全毀了,全毀了!
就因為應桀這張破嘴!!
玄濯怒不可遏地將應桀揍了個半死。
弦汐渾渾噩噩地走向龍宮大門時,腳上忽然趴了個東西。
她后知后覺地低頭一看,發現是烏麻。
弦汐將它往下拽,“我要走了,你不要跟著我。”
烏麻死死扒著她不放。
弦汐默了會:“你要跟我一起走嗎?……跟我一起,日子可能會清苦些,不像在龍宮這么好。”
烏麻還是不肯下去。
弦汐想了想,烏麻在龍宮的日子貌似也沒好過到哪去。
這里的宮人都是看玄濯臉色行事,玄濯不待見烏麻,宮人自然也不會對它多好,看它平日在宮里躲躲藏藏的樣子就知道。
弦汐于是把烏麻抱了起來,“那你跟我走吧,我盡量,不讓你餓到。”
“唔唔。”烏麻高興地在她懷里翻滾。
出了龍宮,回到岸上,涂山庾一行人早已離開。
弦汐聞著新鮮空氣,心里略輕松了些,如同剛從牢籠逃脫,重獲新生。
但,她接下來也不知道該去哪了。
她在這世上近乎是舉目無親,無家可歸,七歲以前的家她不記得在哪里了,清漪宗也回不去,在人間也沒有認識的人,她完全不知道該往哪處走。
她試著走到繁華熱鬧的市鎮,可來來往往的人流令她感到惶恐而無措,四面八方打量過來的目光也讓她不由想起清漪宗那些人看她的眼神。
弦汐只好避開人群,沒頭沒腦地跑到一座荒僻的野山,爬上半山腰,停在一處空曠臨溪的草地。
臉上淚痕血痕干澀得難受,弦汐走到溪邊洗了把臉,再睜眼時,卻定住。
水面映出的那張面容憔悴,蒼白,眼圈浮腫發紅,既難看,又可笑。
弦汐看了會,忽然氣憤起來,一掌拍亂水面。
——她會淪落到這個地步,讓愛她的人對她失望,自己也無處可去,都是因為她沒有早早拒絕玄濯,也沒有在玄濯把她關起來的時候堅持抗拒下去。
她輕信了玄濯的話,以為他真的會做出改變,以為他真的會對她好。
蠢死了。
……不過,抗爭又能有什么用。她這么弱,根本反抗不了玄濯。
弦汐頹然地跪坐在溪邊。
要是她再有能力些,再聰明些,是不是就不會經歷這些。
水面的影子在漣漪中漸漸恢復原狀,卻又被淚珠打得不成樣子,弦汐看著那張面容,越看越厭恨,憎惡。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她猛得抬手扇在自己臉上。
“不許哭。”
一掌落下,淚水卻是流得更兇。她深喘著氣,惱恨地繼續打,“有什么……可哭的,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太蠢……廢物,活該……”
“唔唔!”烏麻在一旁焦急地繞來繞去,死死纏住她的手不讓她再打。
弦汐被它纏得不得不停下來,可停下來的那一瞬,所有的情緒卻當即決堤,就著眼淚一同涌了出來。
這片靜謐的樹林里,回蕩著她這許多年來最為崩潰大聲的哭泣。
第47章 第47章 生活在越來越好
在溪邊哭完,弦汐勉強從波動的情緒中平靜下來,卻仍沒什么力氣。
她一時不太想動,索性就在草地上用藤蔓搭了個小屋,把自己封在里面,躺了幾天。
就像是在清漪宗待的最后那些天,她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跟別人見面說話,屏蔽掉對外界的一切感知,安靜地與黑暗融為一體。
其實,讓她動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從小到大她只學過道法經文,降妖除魔,現在只身到了人間,連身處何方都不知曉,弦汐就算想做點事情也無從下手。
她沮喪地趴在臨時搭起的小草床上。
這期間,烏麻一直在堅持不懈地想辦法逗她開心。
然而它黑漆漆的身形淹沒在這無光的小屋里,連個輪廓都看不清,只依稀能見到那對橢圓的白眼睛在動來動去,根本沒起到什么作用。
它努力好久之后大抵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遂改變了策略,每天早晚都從外面摘許多野花回來,放到弦汐身邊,然后爬到她身上陪她一起躺著。
弦汐被它打動了。
她記起,她帶烏麻出來的時候可是親口說過要照顧它,怎么這時候反倒變成烏麻來擔心她了。
這樣可不行。
于是乎,頹廢一段時間之后,弦汐終于費力從床上爬了起來,抖掉衣服上的草屑,認真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
行囊里原先帶的傳訊靈石已經碎了,差不離是玄濯干的,以防她找機會又跟楚簫或者誰聯系。
現在她人生地不熟,想再去找楚簫的醫館怕是有些困難,還是先想辦法在這里安定下來好了。
她如今只能靠自己生活,身上又背著一大堆債,想來,還是得先找個能賺錢的……營生?人間貌似是這么稱呼的。
她有手有腳四肢健全,就算什么都不會也可以現學,總不可能找不到一點她能做的事。
弦汐定了決心,將身上華麗的衣裙脫下,換成原本樸素的白道服,解開藤屋往外走。
——總之,先下山看看。
見她起來,烏麻很是興奮,自然而然地跟在她腳邊。
弦汐看它一眼,卻有些猶豫。
烏麻這外形頗為罕見,要是跟她一起下山,會不會把人嚇到,以為它是妖怪喊打喊殺把它抓起來什么的?
弦汐略微擔心這點,俯身對烏麻道:“你別走了,在這里等我吧,我很快就回來。”
“唔唔。”烏麻皺著眼睛,滿是不愿意。
可能是怕她在外面出什么事回不來,或者丟下它不管。
弦汐也不忍說出那些可能會傷到它的顧慮。她為難地思索一會,又回首望了望簡陋的藤屋,靈光一現,對它道:“你在這里幫我看家吧,這山上也不知有沒有別人在,你替我看著些,不要讓人隨便進來。”
被委以重任的烏麻前后晃了兩下,像是點頭,返回去老實守在門口。
弦汐不太放心地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對它道:“要是有人或者別的什么來了,你也不要跟他們打,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我,千萬別被發現了,知道了嗎?”
烏麻又點點頭。
弦汐這才下了山。
山腳下有個不大不小的邊邑,還算熱鬧,該有的商鋪客棧都有,弦汐沿著街道一路走,將近天黑才找到一個藥鋪。
這里應該有她能做的事。
弦汐走進去,問掌柜的:“你好,請問你們這里需要人嗎?我、我會制藥,辨認藥草……還有,還有……寫字,除妖……之類的。”
掌柜的抬頭打量她一眼:“你是道士?”
“是。”
“道士怎么來藥鋪找活計?”
“我……下山游歷,想找點事做。”弦汐支支吾吾。
掌柜的也沒多計較:“本地人嗎?”
“我從瑯琊來的。”
“那還挺遠。”掌柜的看看弦汐那張清麗漂亮的臉蛋,覺得要是留這么個姑娘在店里大概會很吸客,于是問:“你叫什么名字?”
“弦汐,琴弦的弦,潮汐的汐。”
“今年多大?在這邊有住處嗎?”
“十七,有住處。”
“過來寫兩個字我看看。”
弦汐過去寫了句詩詞。
“字不錯。”
看著紙上秀氣的小楷,掌柜的滿意頷首,隨后道:“我這邊倒是不缺制藥的,你若不介意,可以在柜臺這兒記賬,就是俸祿沒藥師那么高,一個月一兩銀子,月中月底各休兩日。”
弦汐微微喜悅:“可以的。”
又和掌柜的商量了會,一份營生就這么敲定下來。
返回的路上,弦汐很是開心,路過一個還沒收攤的果鋪時甚至買了一包果子,準備回去跟烏麻慶祝一下。
抱著果子往回走,弦汐忽然想起來,雖然她說是不讓烏麻餓著,但她貌似也從來沒見過烏麻吃東西。
烏麻會餓嗎?
她一邊琢磨這個問題一邊回到藤屋,等候大半天的烏麻遠遠見到她身影,興奮地蹦跶過來扒上她的腿:“唔唔!唔!”
弦汐摸摸它:“抱歉,我回來得有點晚,不過我找到營生了,一個月能賺一兩銀子,可以給你買很多好吃的。”
“唔唔!”
弦汐猶豫了下,拿出一個果子,問:“你……能吃這個嗎?”
烏麻眨眨眼,伸出兩只小胳膊晃了晃,示意她扔過來。
弦汐把果子一扔。
烏麻那對圓白眼睛下方猛然咧開一張血紅大口,上下兩排利齒森白尖銳,在月光下泛著幽幽冷光。
“咕咚。”
連咀嚼聲都沒有,果子便與嘴一同消失。
烏麻依舊是那副無害的泥巴樣,眨著眼看她。
弦汐:“……”
她對噬魔元有了進一步認知。
次日,弦汐到藥鋪正式上工。
掌柜的帶她熟悉了一下藥鋪環境,又教了她該如何記賬,內容不算困難,看弦汐差不多都明白了他便放手讓她自己去做。
果不其然,有這么個漂亮姑娘在店里待著,光顧的客人都多了許多,甚至有些男顧客在弦汐記賬的時候就借各種理由約她出門相會。
鑒于世上還有玄濯那樣的人,弦汐警惕心提高了不少,并沒有答應他們的邀約。
幸而這里的人還算淳樸善良,被她拒絕以后就安安分分走了,沒有做什么出格行為。
在藥鋪安然無恙度過第一日。
晚上,從藥鋪離開后,弦汐先去布莊買了席被褥子,又去雜貨店買了些工具器材,最后帶著大包小卷回到藤屋。
東西往地上一放,弦汐便開始叮叮當當地修繕起屋子來。
既然要在這里長住,住處總歸得收拾干凈整潔些。
她自己住破屋子倒沒什么,但總不能讓烏麻跟著她一道吃苦。
這里以后就是她和烏麻的家了。
弦汐這般想著,越發奮力地用銼刀搓磨木頭,花了整整一夜,將原本不成型的藤屋修建成結實堅固的木屋。
其實這些事情用法術很快就能做完,但她并不想閑下來,一閑下來,腦子就容易胡思亂想。
她不想再沉浸在過去中,她現在有了新的生活,只想往前看。
日子總得往前過。
天亮之際,趁著距離前往藥鋪還有一段時間,弦汐給烏麻造了個窩。
她在窩里鋪上柔軟的墊子,對烏麻道:“地上臟,以后你睡在這里吧。”
烏麻一個起跳,徑直蹦了進去,打了幾個滾。
看來它是喜歡的。弦汐擦擦汗,摸摸它,轉身下了山。
時間一天天過去,單調的小木屋逐漸有模有樣,桌椅床具一應俱全,都是弦汐自己做的。烏麻也幫了不少忙,譬如在一旁遞工具。
弦汐和藥鋪里的掌柜伙計也慢慢熟絡起來,他們對她的身世來歷很是好奇,但試探過幾回沒打聽出來,就也沒再問。
月底,掌柜的按日給弦汐結了工錢。
沉甸甸幾百銅錢拿在手里,弦汐驀然有種自己長大成人了的自豪感。
掌柜的那位面相和善的娘子對她道:“累這么多天了,今日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晚上我燉一鍋骨頭湯,等燉好了送你一碗。”
弦汐買工具時碰到過這位老板娘,她也去木屋做過幫手,知曉她住處在哪。
弦汐點點頭,對她道了聲謝,隨后走出藥鋪。
積蓄又多了一筆。
雖然離還清債款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弦汐覺得生活有在越來越好。
她買了些生肉和布料拿回木屋,一個給烏麻吃,一個用來做新的被褥,權當慶祝這頗具標志性的一天。
小而溫馨的木屋里,烏麻大口大口吃著肉,弦汐坐在椅子上,慢慢裁剪布料。
叩,叩。
兩下敲門聲。
應當是老板娘來送湯了。
比預想中倒是早了些許。
弦汐揚著笑臉去開門。
——然而木門后,卻是與瘦小的老板娘截然不同的高大身影。
近乎擋住了門口全部光線。
那雙寒芒刺骨的金瞳比門縫透入的陽光還要璀璨三分,卻又冰冷得徹底。
弦汐煞白著臉后退一步,當即就要把門關上。
“砰!”
半合的門被一只青筋凸起的手用力扣到墻面,脆薄木門霎時浮出幾條裂痕。
玄濯踏入一步,那似是親昵的笑容因眼中消不去的血絲而變得有些猙獰,緩緩問:“怎么,不歡迎我?”
弦汐隱隱打顫,手中泌出冷汗。
玄濯眼睛盯著她,眸光仿佛是要將她生吞活剝了一般,笑道:“好久不見了,不請我進去坐坐?”
第48章 第48章 你跟我回去吧
弦汐手腳冰涼地僵在原地。
她竭力壓下恐懼,一句“你來這里做什么”還沒問出口,玄濯就已扶著門框登堂入室。
相較他的身形來說這木屋委實有些狹小逼仄,玄濯一進門就感覺跟進了狗籠子似的。他輕藐又不滿地睥睨四下,心道弦汐離了他果然過不上什么好日子。
先前在清漪宗好歹還能住個像樣屋子,現在自己過了,就只能住這種破陋木屋。
弦汐橫跨一步擋在他身前,不讓他再進去,“你、你找我干嘛?”
玄濯垂眼看她,神情放柔,一手就勢攬上她后腰輕輕摩挲,“當然是想你才來……”
“別碰我!”
弦汐一把推開他后退幾步,唇線緊抿。
這人是怎么做到在對她說了那樣的話、做了那樣的事之后,還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平和地來找她?
被她推開的玄濯神色陰了一剎,隨即又很快恢復,狀若無事道:“你在這種地方住著有什么意思,風一刮就塌了,還不如跟我回龍宮。”
弦汐十分費解:“什么回龍宮?你自己不都說,讓我別回去,我也不——”
“我那說的都是氣話,你怎么還當真了。”玄濯理所當然道,“我從來沒想過趕你走,是你當時要死要活地跟我鬧,若不是你非跟我吵,我至于說那樣的話嗎?”
……他從來都沒有錯。
弦汐無力地想道。
當愛意凝筑的包容消解后,弦汐終于能夠直白地承認,玄濯就是個傲慢自大到了極點的混賬。
說難聽夸張點,他就是覺得全天下都該圍著他轉,太陽也該為他升起,四季也該為他流轉,反正不管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東西都得順從他心意。
如今回顧過去,弦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得了他的。
她疲憊地閉了閉眼,對玄濯道:“是不是氣話,都無所謂,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轉身坐回椅子上,繼續裁剪布料。
玄濯臉色劇變,猛得拉住弦汐胳膊,惱怒又不敢置信道:“你趕我走?!”
弦汐忙著自己的事,并不理會他。
對著那纖瘦的背影默立片刻,玄濯咬咬牙,揮袖“砰!”的關上門窗。
弦汐登時嚇了一跳,剛起身就被玄濯一把抓住手,徑直拽到床沿坐下。
“你做什么?!”雙肩被緊緊握住,弦汐驚慌地掙扎起來:“你別碰我,放開!”
“對不起。”
玄濯垂著眼簾,低聲道。
“……?”
弦汐一時間以為自己幻聽了。
屋子里的光線有些暗,不過這樣也好,畢竟玄濯現在也挺沒臉的。
他深吸一口氣,磨著后槽牙,生平第一次用低三下四的語氣說:“先前,是我不對,你別生我氣了,跟我回去吧。”
弦汐怔愣地看著他,良久,往后挪了挪身子:“你不用對我說這些,沒必要。”
玄濯嗓音緊繃:“什么叫沒必要?”
弦汐小聲的:“我說過,不會再原諒你。我也不想再和你牽扯上關系,我們就各過各的,各自安好。”
“……什么狗屁的各自安好。”
玄濯沉沉咕噥一句,眼睛依稀發紅。
這些天他千方百計地試圖忘掉弦汐,可每當深夜來臨,他獨自躺在冷寂的床上,還是忍不住會伸出手,想去擁抱點什么。
弦汐像是不知何時長在他心尖上的一塊肉,尋常時無知無覺,可一旦分割開來,就令他疼痛難耐。
他無法忍受弦汐不在身邊的日子。
經歷無數個失眠的夜后,玄濯得出這個結論。
一想到弦汐離開時那雙不再有絲毫愛意的眼神,他就覺得無比煎熬,幾乎連一刻都忍受不下去,只想趕緊來找她,見她一面。
許是出于自我保護,他自動忽視了弦汐走之前最后留下的那句話,并未當真。
他想,他當時說的都是氣話,弦汐肯定也是。
她那么喜歡他,總不可能真的不原諒他。
可當下事情發展卻與他預想的有些不一樣。
玄濯越發加大了力氣握住弦汐肩膀,“你對我還有哪里不滿意的,我改,你還有什么想要的,我也都給你,只要你跟我回去,什么都行,我什么都依你。”
弦汐吃痛地蹙了蹙眉,聲音依舊輕輕柔柔:“我不跟你走,也不跟你在一起。你要成婚了,我們分手,你去和你的妻子在一起。”
“什么妻子!她就是個擺設,根本無關緊要!我成不成婚半點不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關系,你怎么就那么固執?”
玄濯完全失去了冷靜,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卻疏離冷漠得仿佛與他隔著一面墻。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錐心的痛感,索性直接將弦汐摁倒在床上,欺身吻住她的唇,強行縮短他們的距離。
弦汐掙扎著叫喊起來:“你不要碰我!走開!離我遠點!”
慌亂間她又是一巴掌扇在玄濯臉上!
啪!
“操……!”玄濯滿面怒容地停了動作,猩紅雙眼死死瞪著她,嘴唇無聲囁嚅幾下。
然而他粗喘幾息,偏了下頭,終是什么都沒罵出來,只狠聲又問了一遍弦汐:“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弦汐堅持道:“我不去你的龍宮。你離開這里,我不想再見到你。”
玄濯“咔嚓”一聲捏裂了脆弱的床板。
“好,好……你倒是夠決絕的,說斷就斷,一點情面不留。”看著弦汐那不含一絲眷戀和情意的神情,玄濯繃緊下頜,眼眶微酸。
他都這么放下身架來給她道歉了,她居然用這般態度對待他。
玄濯只覺她這些話如同利刃一般狠狠扎在他心上。他難受的同時,心底那點溫情和柔軟也盡數消散,轉變為無盡的冷戾:“給你好臉你不要,非逼我來硬的是吧?今天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說罷他一把扛起弦汐往門口走。
弦汐在他肩頭奮力反抗,甚至悲切無助地哭喊:“我不跟你走,你快放我下來,救命,救我……”
玄濯惱火至極:“你喊個屁的救命,跟我在一起能死啊?再說你自己住在這破犄角旮旯指望誰來救——嘶!什么東西?!”
不知從哪突然竄出一團黑乎乎的泥巴咬在他腿上,玄濯想也沒想,一腳給那泥巴踩得入地三分!
“唔唔!”
“烏麻!”弦汐失聲驚叫,隨即更加劇烈地掙扎起來,“你不要打它!不要打烏麻!”
“烏麻?”玄濯也是踩完后才意識到這是個什么玩意,頓時一臉的匪夷所思:“你怎么還能跟這東西處一塊兒去?還給它起了名?”
說完他忽然一頓,將弦汐從肩上扔下來,相當占理地大聲譴責她:“好啊你!走之前多硬氣似的什么什么都不要,結果居然從我宮里偷東西!”
弦汐被他吼得一陣氣虛,不由退了兩步,蒼白地辯解:“我沒有……”
“行了別解釋了,你現在不僅欠我錢還偷了我的東西,你別想賴賬,必須跟我回龍宮。”玄濯心安理得道。
弦汐急得不行:“錢、錢我會還你,可你對烏麻又不好,憑什么讓它跟你待在一起?”
玄濯拔高語調:“你怎么就知道我對它不好?我要是真膈應它早把它給捏死了,還能讓它活到現在跟你跑出來逍遙?”
弦汐跟他講不來道理,想先把烏麻從他靴子底下救出來。
奈何玄濯比她動作更快,一下將烏麻抓在手里,高高舉著威脅:“你挺在意這么個小玩意的吧?我告訴你,你再不跟我回去,我現在就弄死它。”
他作勢收緊手,逼迫烏麻發出尖叫。
弦汐嚇得臉色慘白,雙手顫抖著舉在身前:“不……不要,我會跟你走,你別……別傷害它。”
玄濯滿意了,但仍沒放下烏麻,拎著它大搖大擺地出了木屋。
弦汐目光緊緊關注著烏麻,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一同離開這僅居住了小半個月的屋子。
踏出房門的那一刻,驕陽正足,弦汐心底卻是一片蒼涼悲傷。
玄濯總是把她的生活攪得一團糟。
本來,她剛剛擺脫情人的身份,重獲自由。
本來,她才得到自己第一份俸祿。
本來,她和烏麻的家初具雛形。
而現在這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像是做了一場短暫的美夢。
她甚至沒能來得及喝上老板娘做的那一碗骨頭湯。
離木屋越遠,弦汐越傷心,最后禁不住擦著眼淚低低啜泣出聲。
玄濯頓足,回頭看了她一眼。
……和他回去一起生活,就讓她難過成這樣?
拳頭握得咯咯作響,不知是羞惱還是痛心帶來的火氣,玄濯猛一揮袖,將弦汐費勁許多天建成的木屋轟了個粉碎。
眼睜睜看著自己多日的努力一瞬間灰飛煙滅,弦汐呆了一秒,隨即氣得渾身發抖,連話都說不太利索:“你……你怎么能……”
玄濯冷眼瞧她:“我就是能。敢反抗我,就是這個下場。”
事已至此他也不打算再用什么懷柔策略,直接掐住弦汐下頜,寒聲道:“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由不得你來說愿意不愿意,不管是那破屋子也好,還是這噬魔元也罷,你要是再敢跟我對著干,我就把你在意的全毀了。”
弦汐眼里流露出無邊的絕望,流著淚問:“玄濯,你為什么這么對我?我沒有……沒有做錯過什么,就算你當初那樣傷害我,我也沒有對你說過一句怨恨,你為什么……”
“因為我喜歡你。”玄濯松開鉗制她的手,抹去她臉上的淚,語氣低緩,“我喜歡你,我只是想帶你回去和我一起生活而已,又不會傷害你。都是你一直拒絕我,我才不得已用這些威脅的手段,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像以前那樣好好跟我在一起,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弦汐揪著他袖子急迫理論:“可我以前喜歡你的時候,并沒有也這樣強迫你在我身邊。你不是喜歡我,你只是想讓我給你當情人!”
“……”玄濯看了她一會,似是無奈,嘆了口氣:“你就真那么想離開我嗎?”
弦汐目光堅定。
玄濯見狀,道:“那好,我不強迫你跟我回龍宮了,你走吧。——不過這只噬魔元我得帶回去,它不能在人間隨意游蕩,容易出事。”
他的松口來得太過突然,弦汐一時不敢相信:“真的嗎……?”
玄濯沒回答,帶著烏麻兀自轉身走向馬車。
弦汐不舍地與烏麻對視,邁腿追了幾步又強行停下。
——烏麻本就是玄濯宮里的,她貿然帶它出來確實不對,況且噬魔元本身也是個特殊存在,或許,真的不好被她隨便帶出來……
她忍了又忍,轉身走向相反方向。
然而后頸忽地一痛。
弦汐猝不及防,眼前一黑,暈倒在結實寬闊的懷里。
玄濯再次將她扛起來,惡狠狠道:“還真以為我能放你走啊?你想得倒美!”
他將烏麻往車里一丟,烏麻啪唧一聲摔在車壁上,還沒等動就被玄濯扣了個結界牢牢關住。
馬車眨眼間消失。
第49章 第49章 我不成婚了
弦汐睜開眼時,又見到了那方熟悉的鮫綃帳。
身側也貼著熟悉的溫度,修長遒勁的手臂猶如牢籠般緊緊圈住她,用力之大幾乎令她感到疼痛。
弦汐怔了一會,意識到當下是什么情況。
——她又被玄濯關在龍宮了。
胸口頓時一陣窒悶,仿佛壓了塊沉重巨石,弦汐無神地凝望床帳片刻,抬手捂住酸熱的眼睛,默默轉過身,背對身邊那人。
“醒了?”
玄濯聲音微啞。
弦汐不答。
一只手將她翻了過來,玄濯迫使她面對自己,淡道:“你現在就這么討厭我?”
弦汐躲著眼不去看他,連淚都流不出來,神色只余死寂,“是,我討厭你。”
玄濯微微一僵,冷了臉:“你最好還是喜歡吧,畢竟以后還得跟我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這句話堵得弦汐呼吸艱澀。
她痛苦又無望地蜷縮起來,閉眼抗拒現下的一切,哽咽道:“你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我?我不喜歡你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你馬上就要成婚,還逼我待在你身邊,你到底把我當成什么了?!”
“我娶你。”玄濯摟緊她道。
弦汐心跳停了一拍:“你說什么……?”
玄濯鄭重其事:“我娶你,做我的側妃。”
弦汐默然少頃,身體漸漸哆嗦起來,猛得揚手抽在他臉上!
“滾開!”她幾近痛恨地喊道,“滾!離我遠點!”
他怎么能無恥到這種地步?在害得她一無所有尊嚴盡失之后,還好意思讓她嫁給他,甚至是以這等卑微的方式。
他難不成以為這是對她的施舍嗎?!
弦汐前所未有地惱怒了,使勁推拒玄濯的胸膛想遠離他。
一連挨了三巴掌的玄濯終于按捺不住脾氣,暴躁地翻身壓住她吼道:“你打沒完了是吧!還讓我滾?給你幾分顏色就在這蹬鼻子上臉了是吧?!”
弦汐被他吼得怒意更盛,氣極之下竟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把將玄濯掀了下去,騎到他身上便揮拳打他:“你憑什么這么對我!憑什么要我對你百依百順無所不從!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是個混蛋!流氓!”
玄濯被她掀翻的那一刻便已驚怔住,此時聽著她這些話更是錯愕到忘了反制。
在他眼里弦汐就是個沒脾氣的軟包子,不管對她做什么她都能接受,就算偶爾有點氣性,事后稍微哄兩下也就過去了。
他從未料想過,有一天弦汐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玄濯沒愣多久就緩過了神,繃著臉握住弦汐手腕再度將她壓下去,卻也沒底氣再沖她發怒,只憋著氣好聲道:“行了,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干嘛就非得動手動腳的?”
弦汐聽也不聽,一腳踹向他褲襠。
玄濯當即抓住她腳踝,憤然叫道:“你往哪兒踢呢!下半輩子還過不過了?”
弦汐掙扎著:“誰要和你過!你放開我!”
“你……”玄濯心頭火噌噌往上竄,抓著她腳踝的手一加勁登時就想給她捏斷,可那伶仃細瘦的骨頭握在手里,他一時間還有點心癢。
他就勢往上摸了兩把那又直又白的小腿,嗓音和緩了些:“弦汐,以前是我不對,我對你做了許多錯事,可如今我已經知錯了,帶你回龍宮也是為了彌補你,你就別再跟我生氣了。”
帶弦汐回來后,玄濯也總算從前些天的情緒中冷靜下來,漸漸想明白了很多——
弦汐之所以非要離開他遠走高飛,說到底還是因為他要跟別人成親,她吃醋了。
弦汐是個實心眼的,肯定接受不了別人在他身邊有名有分占據一席之地,而她自己只能待在龍宮里跟他不清不楚。
弦汐也是因為太喜歡他,太在意他,才會這樣跟他鬧。
想通這一點時,玄濯心里那點別扭和氣憤統統消了個干凈。他想,其實姿態放低點給弦汐道個歉也沒什么,反正這件事歸根結底也確實是他不好。
和涂山庾的婚事已是鐵板釘釘,弦汐這邊又被應桀那個嘴賤的把消息抖摟了個底兒掉,想瞞也沒法瞞;
既然如此,那就先給弦汐個名分,讓她能夠安心待在這里。
倘若之后弦汐還不解氣,那他就盡量多陪陪她,說點好話,再多送些她喜歡的東西。
總之,只要弦汐能回心轉意重新回到他身邊,怎么都行。
玄濯只想讓弦汐像以前一樣全心全意愛著他,滿心滿眼都是他。
他現在無比懷念那樣的日子。
然而弦汐此刻卻雙目泛紅,冷然又堅定地對他道:“你離我遠些,不要再來破壞我的生活,就是對我最好的彌補了。”
她眼里沒有分毫動搖。
當真是鐵了心要跟他分開。
弦汐不愛他了。
再次直面這一現實的玄濯只覺心頭刺痛,他不明白弦汐為何要這么對他,神色中甚至多了一絲委屈:“弦汐……你怎么能這樣?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了嗎?”
看弦汐似是不想理他的樣子,玄濯喉間一陣酸澀,“可我們以前明明那么好,你那天還說,你是真心喜歡我——”
“玄濯。”弦汐忽然開口,直視著他,道:“你那天晚上,怎么就沒殺了我呢。”
玄濯猛然僵住。
“你想讓我屈從你,給你當情人,當被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沒有絲毫尊嚴的玩物,那沒可能。”弦汐聲音輕淡,卻是頑固至極,“只要我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在,還有一丁點清醒的神智,我就不會答應。”
玄濯眼眶微熱,愈發地委屈:“我沒想讓你當情人,我想娶你。”
“有區別嗎?”
“當然有!”玄濯喊了一句,急切地抓住她,“成婚了,我們就是夫妻,有名有分的,跟情人完全不沾邊。”
“然后呢?”弦汐漠然道,“你想讓我看著你光明正大地摟著別人走在外面,還要順從地接受,不能有絲毫怨言,因為按理說,她才是你正當的妻子。”
“……”
玄濯的表情一點點沉落下來,無話可說。
弦汐回憶起那日所見光景,那位被叫做涂山的女子美艷而高挑,通體散發貴氣,與瘦小木訥的她截然不同,看起來和玄濯甚是相配。
連那打量她時充滿不屑的目光,都是與玄濯一樣的傲慢。
弦汐誠心實意,卻又像是諷刺地感慨:“你和你的妻子,很般配。”她預祝道:“祝你們幸福。”
“你祝我個屁的幸福!!”玄濯勃然大怒,死死摁著弦汐肩膀重喘幾口氣,怒意卻又迅速被哀傷澆滅。
他紅著眼盯了弦汐半晌,忽然一聲不吭地離去。
寢殿外落下一層堅不可摧的結界。
一路回到天宮,玄濯片刻未停地走向正殿,找到正在批折子的祖伊。
他開口就道:“我不成婚了。”
祖伊握筆的手頓了頓,抬眸看向他:“你說什么?”
玄濯毫不避諱地又重復一遍:“我說,我不成婚了。誰愛娶涂山萸就讓誰娶去,我不娶了。”
祖伊默了一會,放下筆,負手悠悠走到他跟前,“給我個理由。”
玄濯道:“我就不樂意娶。”
祖伊猛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啪!
玄濯眼前一花,直挺挺跪在鋪滿玉磚的地面,唇齒間溢出鮮紅血絲。
祖伊冷漠依舊:“你再說一次。”
玄濯用力眨了下眼,站起來,目光狠戾:“我、不樂意、娶她。”
啪!
更加下勁的一巴掌,這回玄濯趴在地上,多緩了幾秒才爬起來。
祖伊臉上沒多少慍色,只淡淡從侍女手中取了巾帕,擦拭掌心,“是為了你宮里那個相好的吧?”
“……”
“我聽人說,你是給人敲暈了綁回去的?”祖伊冷嘲:“還以為你們多情深似海呢,結果人家壓根看不上你,不愿意跟你過,你自己又在這一廂情愿些什么?”
玄濯神情變換幾輪,握緊拳,梗著脖子道:“我跟她感情好得很,放眼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對比我們更相愛的。她降生就是為了我,我這幾百年也就喜歡過她一個,以后也是。要不是因為這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婚事,我本來可以跟她一直好好過日子。她現在不過是氣我要與別人成婚而已,待我退婚了,娶她為正妻,我們又可以像以前一樣恩愛廝守……”
祖伊道:“哦,還挺感人。那我原先問你好幾次有沒有心儀的想娶的姑娘,你怎么不把她跟我說道說道啊?”
玄濯僵硬著沒吭聲。
祖伊斜他一眼,返身坐回座椅,繼續批閱折子:“滾回去吧。”
玄濯靜默半晌,一甩袖子發狠道:“反正這婚我就是不成了!什么涂山雪兔妖族天族的,愛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有種把我綁到喜堂上去!”
祖伊隔空一掌把他打得吐出一口血:“你以為我做不出來?我不僅能把你綁上喜堂,還能把你直接綁到涂山萸床上去!我警告你,你要是真敢不去成親,我就讓你再也見不到你那個相好的!”
玄濯面色立變:“你敢動她!”
祖伊嗓音更重:“你看我敢不敢!”
玄濯瞪著他,眼中殺意明明滅滅,終是沉寂下去,一擦嘴角血跡,轉身出了天宮。
回到寢殿門口,弦汐尚在里面躺著,呼吸清淺,似是在睡覺。
玄濯將身上斑斑血痕都收拾干凈,推門進去,看著那無聲抗拒的背影,心頭隱隱泛起苦楚,上床抱住弦汐。
“別碰我。”
弦汐輕道。
玄濯喉間微酸,緩慢地道:“你讓我抱抱吧……我今天過得很不好。”
“滾。”弦汐回答得更簡潔了些。
這一聲仿佛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無限拉長,令本就冰冷的屏障愈發涼薄刺骨。
玄濯眼眸發熱,卻又不舍得放開她。他緊了緊手臂,低聲道:“我去成親那天,就完成個儀式,然后馬上回來陪你,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問。
壓抑的靜默悄然漫延,過了許久,弦汐說:“玄濯,你真惡心。”
“……惡心你也得跟我過一輩子。”玄濯近乎是麻木道,“我會盡量不死在你前頭,讓你跟我完完整整地過完余生。”
弦汐沒說話,只將身子蜷縮成一團,如同絕望又排斥的抗拒。
玄濯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脆弱過,甚至于不堪一擊,只因為她這么一個小小的舉動,眼眶便承接不住淚意。
他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更不想在弦汐面前展現出這樣的一面,于是下床出了寢殿,徑自奔入書房。
矗立數百年的書房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冷清而寂寞。玄濯在里面獨坐半日,酸熱的眼勉強打住,卻又覺得孤枕難眠。
糾結許久,他想著弦汐差不多該睡著了,又悄無聲息地回到寢殿,爬上床環住那溫軟馨香的身軀。
玄濯沒有刻意放輕動作,他盼著弦汐能發現他回來,張口說點什么。
哪怕不好聽也罷。
然而弦汐大抵是發覺了,卻置若罔聞,半點反應也沒有。
眼里的濕意又一次涌了上來,玄濯垂首埋進她清香的發間,無聲哽噎半晌,悶悶道:“對不起……對不起。”
第50章 第50章 逃跑
后花園里,弦汐坐在石凳上,仰頭望著烏黑的“天”。
現在應當是晌午了?
她猜想道。
她不太確定,畢竟她已有段時日未曾見過陽光,只能依據玄濯的來去推斷白天與黑夜。
就和以往一樣,玄濯大多時候只會在晚上與她相見,白天還要忙自己的事。
他也并非夜夜都能回來,而一旦回來,就必定要抱著她,與她說說話,然后入睡。
弦汐明顯能感覺到,玄濯在克制自己的欲望。夜里無數次那雙擁著她的手都探出燥熱的意圖,卻又隱忍地收回。
忍無可忍之時,玄濯便會離開寢殿去沖冷水澡,等一身寒氣散了再回來。
這么多天下來,竟也堅持著沒強迫過她一次。
可即便如此,弦汐對他也很是排斥。數次試圖掙開那堅固的懷抱無果,她只好繃緊身體,盡量遠離玄濯。
以至于雙方都夜不能寐。
這次被關押起來,弦汐的活動范圍小了許多,僅能在寢殿,閑庭,以及后花園三點間走動,因為玄濯希望一回來就見到她。
烏麻也被擋在結界外,不能與弦汐接觸,因為玄濯受不了弦汐為了一團泥巴而忽視他。
隔著一層結界,弦汐看向外面焦急地爬來爬去的烏麻。
——如果不是為了看望烏麻,她實則連床都沒力氣下。盡管那張床上有太多令她反感的回憶,但她就是覺得渾身發懶。
許是因為從短暫輕松的自由重歸牢籠的落差過大,弦汐心中的郁卒不僅久未消弭,反而還越發嚴重,變得怠惰而寡言。
最初,她試過再次以死相逼。
那天又是一場激烈的爭吵,玄濯好話賴話說盡,最后索性威脅道:“你要是敢死,清漪宗日后也不必存續了,你的師尊師姐也都別想好過。”
弦汐只好罷了心思。
時至今日,她仍是理解不了,為何玄濯非要把她關在這里與他作陪。
她既不會給他好臉色,也不接受他給予的任何東西,每日見了面,要么只有玄濯一人在絮叨著說話,要么就是相對無言的靜默。
這種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說起來,這已經是她被關在這里的第幾天了?
弦汐記不大清楚,近來她總是打不起精神。
不過應該還沒到一個月,她想,因為玄濯還沒成婚。
這倒不是玄濯主動告訴她的。而是就在昨日,一隊天宮侍者剛抬著大堆被紅綢包裹的賞賜,如流水般送入龍宮。
為首的侍者沒見到玄濯,便徑直找上了弦汐,客客氣氣道:“這是天帝賞給太子殿下的新婚賀禮,祝賀殿下五日后將與涂山長公主喜結連理。下官擅作主張,讓人先行搬去了庫房,待殿下回來,還望姑娘告知殿下。”
龍宮里各類事務都有專人負責,這等事自然也會有相應的宮人通知玄濯,壓根用不著弦汐去說。
侍者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所以這一番行徑,單純是奔著她來的而已。
弦汐猜測,可能是天帝擔心她妨礙玄濯的婚事,想警告她老實本分些。
這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
弦汐想自嘲地笑笑,卻連提起嘴角的力氣都沒有。她應下侍者的請求,等玄濯回宮后,依照原話告訴了他。
那是這些天以來,弦汐第一次主動跟玄濯說話。
然而玄濯聽了內容卻是半點開心不起來。
他當即咬了咬牙,憤憤轉身去了天宮,過了許久又帶著一臉晦氣歸來,去庫房將那些所謂的“新婚賀禮”通通砸爛,舉世稀貴的寶物被毫不留情地轟了個粉碎,無聲無息沒入海水中。
弦汐沒有理會他,仍舊坐在后花園里發呆。
至于后來玄濯抱著她輕柔地說了些什么,她也沒在意,只是對他的觸碰感到生理性抗拒,索性封了感知,讓自己的世界徹底清凈下來。
婚期臨近,龍宮里卻沒多少喜慶的氛圍。
一切如常,甚至平和得有些過分,無端顯出幾分刻意。
弦汐本以為,這虛假的表象會一直維持下去。她還苦中作樂地想過,興許這樣也不錯。
然而世事總是難料。
一抹鮮亮的紅色驀然出現在眼前,驚醒了遲鈍的感知。
弦汐后知后覺地抬眼望去,卻更先一步聽到脆亮的女音:“你就是太子殿下養在宮里的情人?”
“……”對于那個詞,弦汐已沒有太大反應,只木然道:“我不是他的情人。”
紅衣姑娘手指繞著發絲,嗤笑一聲:“不是情人那是什么?妃子?我怎么從沒聽說他娶過誰。”
弦汐并不回應,默默端詳這位突然闖入龍宮的陌生來客。
有點眼熟。
像她曾經見過的某個人……
“我姐姐說,太子殿下對你很不一樣,似乎格外偏寵你。”涂山瓊坐在假山頂端,高高在上地俯視她,輕蔑道:“能得天族太子殿下的青眼,我還以為多漂亮呢,現在看來,分明連我姐姐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弦汐微怔。
——這個人,是涂山的妹妹?
她回憶著曾經學過的涂山文史,涂山族長涂山翎膝下共育有二子三女,長女涂山萸,次女涂山玥,三女涂山瓊。
與玄濯訂婚的是涂山長公主涂山萸,那面前這個就當是涂山玥或者涂山瓊中的一個。
弦汐這般想著,也如此問了:“你是誰?”
“涂山三公主,涂山瓊。”涂山瓊揚著下巴,“也是即將與太子殿下成婚的涂山長公主的三妹妹。”
她沒有反問弦汐名諱,畢竟在她眼里那并不重要。
弦汐靜默一陣,看了眼涂山瓊冒出來的方向,問:“這外面有結界,你是怎么進來的?”
涂山瓊聞言,拿出一塊描金令牌,一邊在手里晃來晃去一邊驕傲道:“當然是走進來的,我進我姐夫的宮殿怎么了。”
弦汐直勾勾地盯住那令牌。
……有了那個,她是不是就可以從這里出去?
像是期待已久的夢近在眼前,指尖因太過激動和渴盼而輕微顫動,弦汐從多日的麻木中蘇醒過來,目光緊鎖令牌,極力讓聲音保持平穩:“這塊令牌……你從哪兒得的?”
涂山瓊:“太子殿下給我的唄。”
實則是天帝給涂山萸的,讓她沒事可以去找玄濯多交流交流,促進下感情。
涂山萸拉不下臉親自來打探弦汐,于是就將令牌交予涂山瓊,讓她來替自己跑個腿。
不過真真假假對弦汐來說都已不重要,她雙手交疊在腿上,緊緊交握,思忖該如何得到那塊令牌。
涂山瓊繼續道:“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姐姐馬上就要跟太子殿下成親了,你也多少有點自知之明,別再出來礙眼。不然我就劃花你的臉,看誰還愿意要你。”
弦汐移眸瞥了眼結界外,目中微光一閃,對她道:“好。”
“……啊?”涂山瓊愣了愣,沒想到她答應得這么痛快。
她還以為她這種人起碼會哭鬧或者示個威什么的。
弦汐攤開手,掌心忽然多出一排碧綠葉片,她淺淺笑道:“你陪我玩個游戲,你若贏了,我就答應你,不會再打擾你姐姐和……太子殿下。”
涂山瓊警惕地打量她:“我用得著你答應?你要是敢打擾他們,我有的是法子讓你消失!”
弦汐輕道:“那你大可試試對我動手。”
涂山瓊一噎。
玄濯那脾性,兇名在外威震四方,連她姐姐都不太敢招惹。眼前這人怎么說也頗受他寵愛,她要是真動手……
涂山瓊咽了咽口水,些微露怯,又有些羞惱。
弦汐給了她個臺階下:“別擔心,就算你輸了,我也會答應你不去打擾他們,我只想讓你幫我個忙。”
涂山瓊不免好奇:“什么忙?”
弦汐轉頭看向結界外昏黑的海底,用眼神示意:“那邊,有一株很好看的珊瑚,我若贏了,你就幫我把它采來吧。”
涂山瓊瞄去一眼,狐疑道:“就這點小事?你怎么不自己去取?”
“……我也是,一時興起。”弦汐略垂了眼睫,編造謊言:“這龍宮委實沒意思,我只是想找個人陪我玩會游戲。”
涂山瓊自幼在涂山長大,無憂無慮天真單純,且貪玩,聞言倒也沒多懷疑,直接坐到她對面:“行吧,那本公主就耽誤點時間陪你玩玩,不過你可要說話算話啊。”
弦汐溫順道:“自然。”
涂山瓊看著她手中葉子,雙手托腮問:“你想怎么玩?”
弦汐將葉子分成對等的兩摞,從袖中摸出一支炭筆,在兩摞葉面上從一至二十依次寫好數字,隨后把其中一摞推給涂山瓊:“我們打亂葉子順序,然后隨機抽三張,誰加起來的數字大,誰就贏。”
這倒新奇。涂山瓊興致勃勃,當即便將葉子推倒打亂。
桌上沒一會便出現兩攤散亂的葉片,皆是正面朝下,背面朝上。
打亂葉子后,涂山瓊正迫不及待地想抽出一片,卻被弦汐伸手攔住:“等下。”
涂山瓊沒耐心道:“怎么?”
“公平起見,我們交換。”
涂山瓊不滿地皺起眉:“你事好多。”但也依言跟她換了,畢竟這樣確實更有趣味性。
交換過程中葉子難免重合交疊,兩人皆沒在意。這場獨以結果為主導的游戲,中途出現任何差錯都算不得差錯,反而如同油點落入烈火,更添聲勢。
第一輪,弦汐抽到“三”,涂山瓊抽到“十”。
看清兩人數字差距,涂山瓊昂首揚笑:“看來你今天運氣不太好。”
弦汐也笑:“是嗎。”
可她分明覺得,她今天運氣好到了極點。
第二輪,弦汐抽到“十二”,涂山瓊抽到“八”。
涂山瓊略微不快,不過鑒于差距較小,便也沒多說什么。
來到定勝負的第三輪。
涂山瓊抽葉子時,稍稍猶豫。
她偷瞄一眼弦汐手下摸的那片葉子,眸光微閃,看清了下方數字——“二”。
她輸定了。
涂山瓊得意地想。
她沒多思索便翻開了自己的葉子,上面赫然是個“六”。
涂山瓊松弛地往后靠,“好了,快認輸吧,本公主今天心情好,就不讓你做別——”
弦汐翻開了牌,一個明晃晃的“二十”映入眼簾。
涂山瓊話音一頓,不可思議地前傾身子湊近去看,驚怒地喊道:“怎么可能是‘二十’!我剛才明明見是‘二’!你出千了對不對?!你一定是出千了!!”她一把揪住弦汐衣領。
弦汐舉起空蕩蕩的雙手,表示自己很無辜:“我沒有出千,公主可以隨便檢查。不過,公主你居然偷看了我的葉子嗎?”她猶疑地反問涂山瓊。
涂山瓊一僵。
弦汐繼而道:“公主既然能看到葉子上的數字,莫非方才那兩張都是……”
“沒有!我沒有!”涂山瓊氣急敗壞,“我只看了那一——”話止于此,她一時卡著說不下去。
弦汐拉開她揪著自己衣領的手,淡淡道:“沒關系,我相信公主的為人,公主定是想提前知曉結果,所以才偷看了我的葉子,對不對?”
涂山瓊磕絆著:“……對,是這樣,反正我沒出千。”
“既然如此,勝負已分,就請公主兌現諾言吧。”弦汐道,“麻煩公主為我取來那株珊瑚了。”
涂山瓊臉色青白紅綠盡數走了一遭,心不甘情不愿地給自己套了個避水訣,打開結界,出去采珊瑚。
那結界的空隙明目張膽地暴露在眼前,弦汐忍到肩膀發抖,才撐住沒馬上心急地跑出去。
待到涂山瓊踏回結界的那一刻,弦汐朝烏麻使了個眼色,烏麻猶如心有靈犀般當即懂了她的意思,張口撲向涂山瓊!
“啊唔!”
“啊啊啊!什么東西!”
涂山瓊猝不及防被一團泥巴咬中,驚叫一聲連忙沖向一邊,一面跑一面叫喊:“來人啊!有東西咬我!快來人把它給拽下來!”
趁著這個時機弦汐猛然沖出了結界,拼盡全力泅往岸邊。
烏麻在背后唔唔叫喊,弦汐回首看了一眼,結界卻已合上。
她凝望烏麻片刻,忍痛繼續往前跑。
上岸之后,弦汐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向遠處奔逃,體力耗干了便用靈力,靈力耗干了再換體力,跑到最后甚至扶著樹咳出血絲,也還是不敢停下。
再快點,再快點——
不能被玄濯再抓回去了。
這回她要跑得遠遠的,躲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這個念頭仿佛信念般支撐著四肢虛軟的她,她不知道自己在跑向哪里,卻也完全不敢有半秒停頓。
每多跑一步,就能夠離玄濯遠些。
她不想再看到玄濯了。
弦汐接連跑了七天七夜,最后,實在沒了力氣,喘著氣倚樹跪坐在地上。
昏花的視野里,忽然出現一片云白滾金的衣袂。
頭頂傳來極輕的一聲笑。
這聲音與衣服花樣皆令弦汐感到有些熟悉,她迷迷蒙蒙地抬眼望去。
然而沒等看清來人的面容,胸腔便被一道冰涼貫穿。
血液噴涌而出,弦汐再也堅持不住,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