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絕路
天宮,紫宸殿,內(nèi)殿。
涂山庾紅著眼眶坐在一側(cè)圈椅上,看著玄濯臉色陰沉沉地在殿內(nèi)來回踱步,漆皮锃亮的皂靴重重踏著漢白玉地磚,發(fā)出清脆又暴躁的聲響。
偌大殿堂除了他們再無別人,落針可聞的安靜襯得那腳步聲愈加清晰,一下一下回蕩在耳畔。
盡管心中悲慟萬分,涂山庾仍舊昂首維持著長公主姿態(tài):“不管怎樣,我要那個女人付出代價。”
玄濯略一頓足,瞥眼睇去。
幽冷至深的金瞳令涂山庾不禁寒毛卓豎。
然而想到被碎尸萬段的小妹,她又立馬挺直腰板,毅然直視玄濯:“殺我妹妹的是你宮里那個情人吧?把她交出來,我要她給阿瓊償命!
“……”玄濯轉(zhuǎn)了腳步,沉緩走向涂山庾,周身氣息幾欲凝冰:“涂山庾,你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說話!
排山倒海般磅礴的壓迫感霎時撲面而來,涂山庾脊柱微彎,險些喘不上氣。
“——什么身份?”頂著千鈞壓力,她“砰”的一掌拍在桌面:“當(dāng)然是以妖尊之女,涂山長公主,還有你未婚妻的身份!”
話音甫落,肩頭威壓驟增。
涂山庾已連頭顱都不太能抬起來,握著桌角的手明顯泛白,她吐字艱難道:“玄濯,她殺了我妹妹,難不成……你還想庇護(hù)她?”
“殺了又如何,庇護(hù)又如何。”玄濯步步逼近,眼中戾氣滔天,“涂山瓊膽敢對我的人出手,別說她已經(jīng)死了,她就是沒死我都得把她揪出來剁成肉沫!”
“你——”
親生姐妹死無全尸,即將成婚的愛人卻偏心兇手,樁樁件件聚在一起,涂山萸不由哀痛地泛起淚花:“那可是我的親妹妹,你怎么能為了個……”
話說到現(xiàn)在玄濯的忍耐已逼至極限,此時看涂山萸還自顧自掉起眼淚來,那脾氣直接像是被針戳破的氣球一般砰的炸了開來!他騰起一腳蹬翻桌子:“你妹妹?你妹妹算個什么東西!你又算哪根蔥?!”
涂山萸一愣,眼淚不覺順著臉龐滑落。
玄濯險些氣過了頭發(fā)不出火:“哭,你有什么好哭的?你妹妹那個賤畜弄死的是我孩子!我?guī)熥穑∥宜锏亩歼沒哭,你在這作態(tài)給誰看!”他暴怒地吼道。
涂山萸猛然站起身,氣得渾身發(fā)抖:“你說誰是賤畜!”
“還能有誰?!說的就是——”
啪!
忽地隔空飛來一掌扇在玄濯臉上,硬生生打斷了他的怒吼。
玄濯憤然看去,卻見祖伊冷著臉,負(fù)手走進(jìn)內(nèi)殿。
祖伊帶著警告瞥他一眼,隨即對涂山萸道:“妖尊來了,你先出去吧,正好孤也有點事跟玄濯談?wù)劇!?br />
涂山萸怔了怔,頷首:“是!
待涂山萸離開內(nèi)殿,祖伊停在玄濯面前,淡聲道:“把那女人交出來!
玄濯冷眼看他:“行,先把我腦袋剁了。”
啪!
祖伊怒罵:“孽障!”
一巴掌配著一句罵聲,震得玄濯腦袋發(fā)暈。
半晌,耳朵里的嗡嗡聲總算停了下來,玄濯擦擦唇邊血絲,嘲諷勾笑:“弦汐被涂山瓊傷成那樣,肚子里的孩子也沒了,你現(xiàn)在讓我把她交出去任人宰割——父王,你不覺得可笑嗎?”
“……”祖伊無聲盯了他一陣,幽幽道:“她殺的妖族太多了,不止是涂山瓊的問題。”
“那也是他們——”
“她是你的誰?”祖伊突然道,“我問你,那個叫弦汐的,是你的誰?”
玄濯一啞,沒答上來。
祖伊邁開一步,眸光凝著自己這個一貫優(yōu)秀高傲的長子:“她是你的妻子還是妃嬪姬妾?與你有什么名分?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
玄濯呼吸驟急,胸膛劇烈起伏,卻沒辦法說出一個字。
他和弦汐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被人承認(rèn)的關(guān)系。
祖伊道:“她不過是你的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情人,你要為了她,跟你的未婚妻,跟妖族作對?”
“……弦汐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情人!
“閉嘴!”祖伊厲喝。
“……”
祖伊長嘆一聲,放緩了語氣:“擺好你的位置,玄濯,你是天族太子,要為大局考慮!
這句話從未像此刻這般刺耳。玄濯暗自咬緊了牙。
“一會該如何做,你自己想好,不用我跟你多說了!弊嬉僚呐乃募纾瑳]再言語,轉(zhuǎn)身出了內(nèi)殿。
玄濯在原地站了片刻,一同出去。
紫宸殿正殿,涂山翎兩手交疊放在蹺起的長腿上,飽經(jīng)歲月琢磨的成熟眉眼間滿是利刃般的冷寂,他身后肅立著連排妖族士兵,皆是銀鎧加身,手持各型武器,于沉默的空氣中散發(fā)無形卻不可忽視的鋒銳戰(zhàn)意。
涂山萸坐在他旁側(cè),猶在抹淚。
祖伊端坐在他對面,一身明黃長袍紋繡駕云金龍,恢弘而大氣,盡顯帝王之尊。一側(cè)坐著滿臉擔(dān)憂的鳳祐,長長裙擺逶迤于地,攤開大半百鳥朝鳳的華麗圖紋。
另一側(cè)坐著默不作聲的玄濯,黑衣還沾著血跡。
站在雙方中間,掌管事發(fā)之地的矮小土地仙正釋放記憶,展現(xiàn)不久前那出血案的全部經(jīng)過。
看到一半,玄濯偏開頭,起身走到殿外,不愿繼續(xù)看下去。
直至記憶釋放結(jié)束,才步履遲緩地回來。
無聲對峙良久,涂山翎緩緩開口道:“本尊趕到時,太子殿下已派人將那名女子送走,且堅持拒絕交人。本尊也非熱衷喊打喊殺之輩,只得上天宮來與君上商談,F(xiàn)今發(fā)生了什么有目共睹,君上與太子殿下作何感想?”
祖伊淡然如常,甚至頗有閑心地啜飲一口香茗:“看情況,是令嬡先行找上那位身懷六甲的凡人女子挑釁,挑釁不成,自食惡果。”
涂山翎壓下劍眉:“所以呢?因為這個,那女子就可以下如此狠手,害得小女尸骨無存,魂飛魄散?”
“令嬡攜三百妖族主動攻擊一位凡人,還傷及無辜修士性命。孤以為,于情于理,天族都應(yīng)當(dāng)站在凡人這邊!
“凡人……呵。”涂山翎諷刺地提起一側(cè)嘴角:“君上莫要告訴我,您看不出這位女子身具神魂,是某個天族下凡投的胎。如若您當(dāng)真看不出來,那片地方還殘留著她的神魂氣息,君上可親自去驗證一番!
祖伊神色稍凝,一手輕叩桌面:“即便是天族下凡,她現(xiàn)在也是凡人,這件事也是妖族以多欺少。”他莊肅看著涂山翎,“妖尊閣下,此事是令嬡無理在先,孤沒法替她做主!
涂山翎目光沉郁,“這么說來,君上是要包庇那女子了?”
祖伊:“她并無錯處,何談包庇!
涂山翎靜了片刻,冷聲哼笑:“本尊膝下這三個女兒里,就屬阿瓊最為天真單純,乖巧懂事。君上可知,她緣何要去挑釁一個從未跟她有過交集的凡間女子?”
“……”
“為了她姐姐!蓖可紧彡幚涞,“自家長姐與太子殿下婚約在即,太子卻盛寵一個無名無分的凡人,甚至還因為她,重傷阿瓊。”
祖伊不語,睨了眼玄濯。
玄濯沒搭理他。
涂山翎:“那女子親口承認(rèn)腹中胎兒是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尚未與正統(tǒng)的未婚妻成親,先讓他人懷有身孕,莫不是看不起我涂山翎的女兒?”
祖伊抬眸道:“這是玄濯的不對,不過,孩子已經(jīng)沒了,孤也不會讓玄濯跟令嬡成婚之前再出現(xiàn)第二個子嗣。”
涂山翎倏地甩袖站了起來,面色冷厲:“本尊要的不是這種廉價承諾!”
隨著這一聲落下,守衛(wèi)于涂山翎身后的妖族與周遭天族士兵唰然舉起兵刃,氣氛登時劍拔弩張。
祖伊面容依舊平靜,沒有一絲波瀾:“那妖尊閣下想如何?”
涂山翎嗓音冷冷:“君上不為小女做主,可以,本尊就當(dāng)是小女咎由自取,跟那喪命的胎兒一命償一命。可另外三百族人呢?他們的命該由誰來償?”
“……閣下是非要那女子不可了,是嗎?”祖伊問。
涂山翎森然看向玄濯:“這就要看太子殿下如何抉擇了!
眾人視線齊齊匯聚于玄濯。
即便不看,玄濯也能感受到祖伊眼里的沉沉逼迫。
靜默許久,他開口道:“誰想讓弦汐償命的,還望妖尊閣下帶齊全,定個時間來東海找我!彼鹧郏凵窭鋮枺骸拔姨嫠r!
……
曠日持久的談判,數(shù)不清多少次差點掀桌,涂山翎終于肯帶妖族衛(wèi)兵和平離開天宮。
玄濯也不打算留在那里繼續(xù)挨祖伊的罵,匆忙趕回龍宮,想要看看弦汐。
然而,等到真正站到寢殿門口的那一刻,聞著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他卻平生少見地生出一種、近乎于“不敢”的情緒。
——他不敢進(jìn)去,不敢面對現(xiàn)在的弦汐。
玄濯杵在門外,視野里恍惚著出現(xiàn)一段暗淡無光的路途。
從那錯誤的第一次開始,他和弦汐就如同走進(jìn)了一條狹窄不容并行的昏黑小路,弦汐在前面亦步亦趨地走,他在后方闊步緊逼。
行至中途,弦汐想要離去,可他擋著來路,不給她絲毫退縮的空間。
弦汐被迫著繼續(xù)前行,被沿途的荊棘刺得傷痕累累。
在這條路上,他傷了弦汐的心,傷了弦汐的身,一次次幡然悔悟一次次尋策彌補(bǔ)。他以為,這條路的盡頭終會是一片光明。
可如今這條路卻戛然而止。
——一條絕路。
這次的事讓他有種直覺:他和弦汐,大抵已徹底沒了可能。
弦汐不會再愛上他。
無盡的沉寂中,玄濯首次感受到何為心如死灰。
素來高傲的頭顱半垂,他一只手僵硬地扶在門框上,良久,漸漸松弛下來。
……算了。玄濯神情漠然地想,既然事已至此,他便也不盼著弦汐能和他恩愛相守了。
弦汐能活著陪在他身邊就行。
不管是以什么樣子,什么方式。
玄濯推門而入。
第62章 第62章 久違的安寧
這兩天,弦汐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但這貌似并沒有影響到她跟玄濯的相處模式。玄濯依舊樂此不疲地對她傾訴各種大小事,她也一如既往不發(fā)一言。
日子一分一秒變得無比空虛而漫長,弦汐眼神彷徨地凝望碧藍(lán)鮫綃帳,偶爾還會無意識撫摸小腹。
摸到一片平坦,她才記起來,孩子已經(jīng)沒了。
……沒了,也挺好。她已經(jīng)很會自我安慰,反正從她肚子里生下的孩子,也過不上什么像樣的日子,還是早些換一家投胎比較好。
弦汐終日渾渾噩噩著,不知道這樣的生活要持續(xù)到何時。
幸好,上蒼還是垂憐她的。
那一戰(zhàn)到來的前夜,寢殿處處漫著悄無聲息的黑暗,靜謐遙勝以往任何一個夜晚。玄濯注視著弦汐安寐的蒼白面容,金瞳散發(fā)的幽光微許驅(qū)散了凝結(jié)于兩人間的黑茫。
弦汐看上去睡得不太安穩(wěn),秀氣的娥眉輕蹙,呼吸也有些波動,像是被困在了噩夢中。
玄濯將她往懷里抱了抱,一只手緩緩撫著她單薄的背,掌心清晰摸到肩胛凸立。
……她又瘦了些。
是因為內(nèi)丹破損,形體也沒法再維持原貌嗎?
玄濯垂了垂眼簾,想著,等明天過去之后,再去天宮弄些滋養(yǎng)身體的桃丹和靈草。
總歸得把她身子調(diào)養(yǎng)好,這樣以后恨他怨他……也有力氣。
幾個時辰后尚有一場硬仗要打,玄濯摟緊弦汐,沉沉睡去。
遠(yuǎn)方海潮聲涌動,深眠間,弦汐又做了那個夢。
夢中刺鼻的濃煙燎炙依舊,無聲的哀嚎、以及蝕骨灼痛亦真實如身臨其境。
還有蒼穹之上,那雙明耀堪比日月的金瞳。
弦汐已許久沒夢到過這個景象,醒來那刻身上竟微微出了層冷汗。
她似有所感般混沌著轉(zhuǎn)過頭,問進(jìn)殿服侍的婢女:“幾時了……?”
侍女俯首道:“回娘娘,將近辰正。”
殿外浪濤聲忽而加劇,洶涌翻騰。弦汐蹙眉:“外面怎么了?”
侍女道:“太子殿下正在岸上與涂山狐族戰(zhàn)斗,許是戰(zhàn)況激烈,影響到了這里!
弦汐驀地一怔,卻不是因為這句回復(fù)。
——她感覺到靈魂在細(xì)痛地顫抖,像是在傳達(dá)什么緊急訊息。
略一思忖,弦汐反應(yīng)過來:是她給玄濯的生辰禮在做出響應(yīng)。
神情呆滯一瞬,仿佛有一道象征解脫的明光倏然劃過眼前,弦汐近乎是不顧一切地沖出寢殿,在連片驚呼與追趕中奔向龍宮大門。
“娘娘!”“娘娘跑了!快去追!”背后腳步聲雜亂,混著士兵疾跑時鎧甲拍撞的重響。
玄濯當(dāng)真是出事了,連親自布下的結(jié)界都弱化不少,弦汐看也不看身后追兵,拼盡所剩無幾的力氣,竟強(qiáng)行踏出了那禁錮她許久的屏障。
沒時間感受重獲自由的欣悅,她即刻捏著避水訣泅向岸邊。
離龍宮越遠(yuǎn),后腰的禁制就越發(fā)疼,本就殘斷了的筋骨經(jīng)過這么一場爆發(fā)更加虛弱,內(nèi)丹也火上澆油地再度碎裂些許。弦汐緊咬著牙保持意識清醒,不讓自己因撕心裂肺的疼痛暈過去。
費盡千辛萬苦游到海岸,抬頭一看,卻見數(shù)不清的龐大狐尾紛亂搖曳,攪起的強(qiáng)勁颶風(fēng)毫不留情蕩平大片植被,于百里內(nèi)夷出光禿禿的空地。
在這震撼而又蔚為壯觀的場面里,弦汐移轉(zhuǎn)眸子,捕捉到了玄濯的身影。
極其罕見的,玄濯嘴角掛血半跪在地上。
他右手握著的軒轅劍深插進(jìn)地面,另一條手臂連帶上身則被一條濃黑鎖鏈死死纏住,抻直了往前拖去。
黑衣顏色略有些深,似是染著斑駁血跡,玄濯擰眉盯著上空某處,表情是鮮有的凝重。
弦汐于是也隨著他目光看去——
今日天氣屬實算不得明媚,清晨的太陽被壓在鉛灰色煙云后,依稀透射出慘淡的光。然而這烏壓壓的天色,卻不及空中那口棺材半分。
那棺材約有九丈長五丈寬,中心幽深不見底,通體漆黑仿似墨玉,又遍布詭譎不詳?shù)募y路。上方邊框橫砌一排眼洞燃燒青綠鬼火的骷髏人頭,另三邊扒著無數(shù)慘白手骨,指節(jié)扭曲伸張,似在竭力掙扎著想從棺內(nèi)逃離。光是看著,就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而纏住玄濯的鎖鏈,正是從棺材內(nèi)部伸出來的。
弦汐定神一看,發(fā)現(xiàn)那條陰霧厚重的鎖鏈上竟也密密麻麻攀著無數(shù)細(xì)小手骨,如蠕蟲般微微聳動爬行,隱約還能聽見嘁嘁喳喳的詭異嬉笑聲。
跟這種東西親密接觸,玄濯的臉色已是難看得不能再難看,僵硬中顯出幾許想要嘔吐的意味。
“涂山翎,你竟敢對我用鎮(zhèn)天棺!毙埔曋茉饩盼埠形ㄒ贿保持人形的清瘦男人,牙縫里擠出怒意沉沉的聲音,“——你是想跟天族開戰(zhàn)嗎?”
原來是鎮(zhèn)天棺。弦汐恍然。
這是由數(shù)千年前的鬼王煉制出來的,專門用來對付天族的邪門法器。鎮(zhèn)天棺探出的鎖鏈,要么抓人,要么奪魂,抓只抓天族,奪只奪神魂。
那些已經(jīng)扒上玄濯衣袖的幼小手骨,大抵便是在準(zhǔn)備奪魂。
動用這等上古法器需要消耗相當(dāng)多的力量,這些九尾狐沒趁著玄濯受困圍攻上來,想必是得定在原地為鎮(zhèn)天棺傳送妖力。
弦汐一時有些愣怔,她本以為,涂山翎只是單純?yōu)榱诵购薏艓藖砀獙?zhàn),可現(xiàn)下這境地……
站在山崖上的涂山翎前邁一步,冷眼俯瞰玄濯:“是又如何!
玄濯陰森瞪著他,猛然一拽鎖鏈,硬生生站起身撤開兩步,腰背挺拔如不折的鋼板:“一群畜生也妄想反天,誰給你的膽量!
涂山翎眼中閃過一絲獰色:“……先處理你果然是對的,玄濯,你是真有點本事!
先后跟妖尊還有這漫山遍野的九尾狐血戰(zhàn)數(shù)輪,又被鎮(zhèn)天棺牽扯良久,撐到現(xiàn)在居然還能提起力氣反抗。
真不愧是威名響徹六界的太子殿下。
不過,再厲害,他如今又能堅持多久。涂山翎傲然睇眄玄濯負(fù)隅頑抗的模樣,等待他拖入鎮(zhèn)天棺的那一刻,余光一掃,卻不防瞧見一個瘦弱的身影慢慢走向玄濯。
沒走多遠(yuǎn),意料之中被由上千九尾狐妖力凝結(jié)而成的結(jié)界攔住。
涂山翎眼睛一瞇,覺得這小姑娘有點眼熟。
有點像殺了他閨女的那個。
此刻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加之涂山翎也沒覺得弦汐能做什么,于是打算把她放到后頭處理。他巋然不動地站在原地,只唇角挑起輕蔑的笑:“喂,那邊那個小姑娘,你是來給你的太子殿下殉情的嗎?”
玄濯聞聲微怔,轉(zhuǎn)頭看去。
只見弦汐僅著一件薄薄寢衣,隔著透明的結(jié)界與他遙遙對望,面色沒了這段時日以來的麻木頹然,反而是她在清漪宗時,最常見的平靜。
玄濯心頭一突,霍然厲色:“你怎么出來了?!給我回去!”
弦汐看了他一會,沉默著,震碎丹田處最后一小半內(nèi)丹。
沒有沖天的氣浪,也沒有磅礴的聲勢,但那結(jié)界無聲破開了一道足夠她通過的縫隙,讓她不疾不徐地踏入。
不知為何,玄濯生平第一次,非常不想讓她接近。
手臂遒勁的肌肉緊繃,他拼力拉著鎖鏈,頻頻后退,“我讓你回去!”他色厲內(nèi)荏地沖弦汐喊,“你來這給我搗什么亂!走開!”
弦汐置若罔聞地繼續(xù)往前走,直至玄濯再也退不開步子,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停在他面前。
燦然金瞳映入平靜的眼眸,沒有掀起絲毫波瀾。玄濯看著這樣的她,呼吸不覺發(fā)緊,嗓聲低緩下來:“弦汐,你來做什么?這里危險,快回去!
弦汐垂眸瞥一眼困住他的鎖鏈,抬手握上去。
不等玄濯喊出什么,她開口,聲音帶著久未言語的沙。骸靶憔冗^我。”
玄濯一愣。
試圖奪魂的陰涼手骨重重攀上手背啃噬血肉,弦汐稍稍蹙起眉尖,疊加的極端痛意讓她快要失去感知,吐字也逐漸艱難:“你應(yīng)該是不記得了……兩百年前,你救過我,我……現(xiàn)在,也救你。”她費勁又釋然地:“我不欠你了!
玄濯戎馬半生從未有過懼怕,可此時,他是實打?qū)嵉赜悬c手抖:“弦汐,你松手,快,松手……”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推開弦汐,遠(yuǎn)離弦汐,然而當(dāng)下,弦汐分明就在他眼前,就在他咫尺之間——他卻連抬手都做不到。
那不加抵抗的神魂顯然更吸引渴求的死靈,鎮(zhèn)天棺倏地飛出另一條鎖鏈,連同原本簇?fù)碓谛砩系氖止,一股腦沖向弦汐。
在這生死交接的須臾間,弦汐忍著全身劇痛,仍舊看著玄濯。
——她十七歲的這一年,和玄濯相伴于暖熱的夏,如今又分別于寒涼的冬,仔細(xì)算來,這段跌宕光陰實則也就半載左右。
對于感情來說,似乎有些短暫了。
短暫得一如她一眼愛上玄濯,而玄濯也在頃刻對她動心。
神魂傳來撕裂的痛楚,但即使是這種刻骨的痛,現(xiàn)在也已不甚明晰。
弦汐想,其實這世上還有許多比被火灼燒還要疼痛難忍的苦難。
直到被鎖鏈捆縛的這一刻,所有愛恨悲歡皆煙消云散,弦汐覺得,她或許該最后再對玄濯說點什么,就當(dāng)是為這段情緣畫上個句號。
十一月的刺骨寒風(fēng)扎入肌膚,像極了昆侖山那夜的風(fēng)雪。弦汐仰頭看看黑沉天色,又看向玄濯,頓了少頃,聲線猶有啞色:“玄濯……”喉間驀然涌上一股腥甜,她勉強(qiáng)咽下血沫,繼續(xù)道:“……天涼了,你,記得多添衣服!
在玄濯驟然緊縮的瞳孔中,黑霧閃過,奪去了她的魂魄。
可停留在原地的肉身卻緊隨著魂魄剝奪陡地消散,一棵頂天立地的繁茂神樹取而代之直沖云霄,軀干吞沒了充斥陰魂尖嘯的鎮(zhèn)天棺,樹枝交錯伸向五方,綻放出無盡鵝黃花朵,花葉紛揚(yáng)飄落,有如臘月寒冬中唯一奕奕而立的絕美春處。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所有人個措手不及。
滿場寂然間,無人發(fā)現(xiàn)樹冠頂端一縷分裂出的殘魂幽幽升起,飛向云端。
搜尋好久,弦汐才終于找到花園所在的地方。她頂開厚厚的層云,回歸到那片花園。
這里依舊溫暖,鳥語花香,只是殘魂的意識實在太過模糊,她在花園里挨個摸索許久,才總算摸到自己的本體。
弦汐險些沒認(rèn)出來這棵樹是她。
她記得自己下凡前,明明還枝繁葉茂,華蓋葳蕤,是整個花園里生命力最旺盛的小樹之一。可現(xiàn)在眼前這棵樹卻連葉子都凋零得不剩幾片,梢頭枯敗地耷拉著,仿佛沉暮之年。
她才走了十七年而已。
對一棵樹來說,與彈指一揮間也沒什么區(qū)別,怎么會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
她看著自己的本體,面目全非;旁側(cè)的古木看著她,亦是殘損破敗。
“你回來了!惫拍韭莱鲞@四個字。
弦汐也緩緩地回應(yīng):“嗯。”
古木靜了片刻,“你看起來過得不是很好。”
“……是,不太好!
“有遇到玄濯嗎?”
“有!毕蚁A送#安贿^,以后不想再遇到他了!
古木帶著微微訝異輕“哦”了一聲,“看來這一趟下凡,你收獲了不少感悟!
弦汐幽怨地看向它:“椿,你當(dāng)初為何不攔我一下?”
椿笑笑:“攔你,你就會聽我的話,不下凡嗎?”
“……”弦汐沉思少頃,嘆道:“應(yīng)該不會。”
——在某些方面,她和玄濯蠻有些相似之處,比如,都是犟脾氣。
弦汐看看本體,雖說枯萎得不大好看,但她倒不會嫌棄自己,一縷殘魂坦然地宿了回去。
椿沉靜著,慢吞吞伸出一根蒼老藤蔓,摸摸她枯敗的樹梢,“好好休息吧,帝休。”
在這悠長的話音里,弦汐漸漸闔眼。
她感到久違的安寧。
第63章 第63章 如今想來,那應(yīng)該就是心……
涂山翎沒料到事態(tài)會出現(xiàn)如此轉(zhuǎn)變。他看著那株花葉飄揚(yáng)堪可擎天的帝休神樹,一時間目眥欲裂。
——就因為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他壓根沒看得起的小姑娘,到手的鴨子就這么在眼皮底下飛了。
還順帶封住了他費好大力氣祭出來的鎮(zhèn)天棺!
剎那間清俊儒雅的臉上青紅藍(lán)綠走了個遍,涂山翎額角青筋狂跳,猛地沖屬下大喊:“去給我把那棵樹毀了!!……不對,先去殺了玄濯!快去!”
屬下手忙腳亂,沒等朝包圍圈中心的帝休樹開攻又急急調(diào)轉(zhuǎn)攻勢,奔向木頭一樣杵在原地一動不動的玄濯。
敵方已然近在眼前,玄濯卻仿佛丁點沒感覺到,直愣愣盯著那突兀出現(xiàn)的帝休。
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聽蒼穹轟然一聲震響,足以令人瞬間失明的刺目雷光當(dāng)空劈下,掀起的氣浪與沙塵擊飛了周遭一圈九尾狐。
涂山翎心道不妙,再定睛,果不其然見到了持槍站在玄濯身前、神情冷凝的祖伊。
還有他身后全副武裝的萬千天兵。
“涂山翎!钡弁踔粼谔斓亻g擴(kuò)出無盡回響,壓得涂山翎心口滯悶,“給令嬡報仇得差不多了,回去。”
“……”動用鎮(zhèn)天棺已耗費了涂山不少妖力,此時再與全盛狀態(tài)下的祖伊對戰(zhàn),可以說是毫無勝算。涂山翎險些咬碎后槽牙,半晌,勾起一抹森森微笑,“說要給本尊小女兒償命的是太子殿下,現(xiàn)今他人還好好的,本尊如何能回去?”
祖伊前踏一步,帶著商量的語氣開口,萬頃山海卻隱約隨之微許震動:“殺害令嬡的兇手已死,該償?shù)拿褍,何必再糾結(jié)孩子一句戲言!
涂山翎眼角一抽,甚是佩服祖伊。
竟能管玄濯這么個六百多歲的大兒子叫出一聲孩子。
“……君上與太子殿下還真是父子情深!蓖可紧嶙齑絼恿藙樱M量咽下一些頗具攻擊性的語句,溫和假笑:“既然如此,再計較下去便是本尊的不是了,今日暫且這樣吧,告辭!
說罷,他帶領(lǐng)眾狐轉(zhuǎn)瞬消失。
場上寂靜無聲,祖伊瞥了眼那封印鎮(zhèn)天棺的帝休,對玄濯道:“把這里收拾好,然后來乾清宮找我!
玄濯像是才回過神,瞳仁無光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喃喃問:“……弦汐呢?”
祖伊冷道:“死了!
這兩個字被大腦自發(fā)屏蔽,玄濯從地里拔出軒轅劍,漫無目的地朝周圍走去,“弦汐不見了……誰看到弦汐了……”
他途經(jīng)之地天兵皆緘默不語,誰也不敢看這位明顯不對勁的太子殿下。祖伊在原地瞧了玄濯失魂落魄的背影良久,忽地沖上去揪住他衣領(lǐng),一把將他提回天宮。
玄濯沒等踩到實地便被祖伊當(dāng)胸踹了出去,“砰!”的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撞上墻壁,冷硬墻面當(dāng)即出現(xiàn)蛛網(wǎng)般大面積龜裂。他一口血剛吐出來,又是啪啪兩耳光扇在側(cè)臉。
“清醒了沒?!”祖伊的厲喝一下在數(shù)百平的殿堂內(nèi)爆開,兩側(cè)仙侍齊齊一哆嗦,衣衫濕透。
玄濯低咳出血沫,垂首一言不發(fā)。
祖伊怒瞪著他:“早在你把你那相好的帶上天宮時我就想說你,玄濯,你腦子是被驢踢了嗎?你想想你這段時間都做了什么?——欺男霸女,胡作非為,為了找個女人一意孤行推遲婚期,又當(dāng)眾強(qiáng)搶親弟弟的婚!”
“人家姑娘不想跟你過了,你把人家關(guān)起來給你生孩子不說,如今還替她擔(dān)罪,弄得差點連命都沒了!你真是……你個混賬東西!”
祖伊越說越氣,裹挾磅礴法力的一掌猛然轟在玄濯胸口,生生給他打得又入墻三寸,“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怎么丟得起這個人的??!這好幾百年教養(yǎng)出的太子風(fēng)度是不是都喂了狗了?”
怒罵聲中夾雜著清楚又沉悶的骨骼裂響,玄濯失神的臉慘白到極點,襯得嘴里不斷涌出的血越發(fā)鮮明。
他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也聽不到祖伊說的話,自顧自地道:“……我要找弦汐,弦汐不見了……”
祖伊氣得腮幫子直發(fā)抽:“弦什么汐,她死了,魂魄星子都死沒了,你就是把這六界翻遍了也找不到她!”
“……死了?”玄濯怔怔地重復(fù)。
迷惘一陣,他想起來,弦汐的確是死了。
被鎮(zhèn)天棺奪走了神魂,肉身也化作原型封印鎮(zhèn)天棺。
死得干干凈凈,一點念想都沒留。
祖伊眉心擰成一個川字,不留情面道:“對,死了。忘了她吧,以后繼續(xù)好好當(dāng)你的太子。”
玄濯不知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沒想,雙眼恍惚著對不上焦。
他低低道了聲:“哦,好。”隨后掙開祖伊的手,在四面八方微妙的注視中出了天宮,回到東海岸。
那棵帝休仍在岸上巍巍矗立著,玄濯無知覺地避開視線,什么都沒看到似的潛入海底,折返回龍宮。
還有一堆政務(wù)在等著他,堆得比山還高,他得去處理完。
進(jìn)入龍宮,所有侍衛(wèi)宮人皆跪在地上,額頭緊緊貼著地面,不敢發(fā)出一點聲息。
玄濯一邊往里走,一邊無波無瀾道:“都跪著干嘛,起來忙自己的事去!
空氣越發(fā)凝固,無人動作。
換做以往,玄濯定要皺著眉頭訓(xùn)斥一番,但今日他心境異常的平靜,“起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宮人抖著手腳站了起來,低頭四散而去,腳步快得像逃命。
玄濯沒再管他們,一路朝書房方向走,走得很慢,也走了很久。
醒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走過頭了。
走到寢殿了。
來這里做什么?……哦,天氣轉(zhuǎn)涼了,得添些衣服。
玄濯于是推門進(jìn)去。
屋子里有淡淡的余香,很獨特,玄濯知道,這是弦汐身上的香。
隨著門扉敞開,香氣散去了少許。
縈繞在鼻翼附近的氣息逐漸消弭,他幾乎是無意識地一抬手,讓門死死關(guān)合。
僅做了這一個舉動,這時候,玄濯忽然又有些忘了進(jìn)寢殿要做什么。
茫然顧盼少頃,他憑直覺往深處走,走到那張已摸不出多少溫度的床旁邊。
織金衾被掀在一旁,床褥微亂,好像有什么人匆匆從床上離開。
玄濯盯著看了一會,余光瞥見角落里銀白冰涼的鐐銬。
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這東西應(yīng)該以后都用不上了。
他俯身收起鐐銬,卻不防看見鐐銬后一塊小小的紅布料。
玄濯愣了下,拿起那塊布料。
是一件孩子穿的肚兜。
上面用金線歪歪扭扭地繡著一條小金龍,沒繡完,只繡了一小半上身,針腳很是粗糙,像初學(xué)者的手筆。
……是弦汐繡的?
弦汐,也曾期待過那個孩子降生嗎?
玄濯呆怔地站了幾息,將布料收進(jìn)袖子,沒再做別的,徑直轉(zhuǎn)身離開寢殿,再度前往書房。
坐到書房桌案后,拿起一本折子,展開,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墨水字。
折子上的內(nèi)容不算多。可直到一陣輕微浪濤聲涌過耳邊,玄濯才恍然發(fā)覺,他已經(jīng)看了許久。
許久卻什么都沒看進(jìn)去。
他嘗試著從頭重新看,然無論如何都無法凝神專注,些微渙散的瞳孔中,游離的思緒和東海永不停歇的海水一起隨波逐流,怎么都停不下來。
玄濯索性放下折子。
——他明白分神的原因,不外乎是弦汐的死。
毫無疑問,他深愛著弦汐,可又很奇怪,從弦汐死在他面前到現(xiàn)在,他并沒有感到悲傷。
或者不如說,比起死,他更覺得弦汐是躲起來了,像先前好幾次那樣,躲著他。
弦汐總是想逃,想離開他。
……其實她何必那么費勁,她只需說一聲喜歡他,哪怕是假的,他都會滿足她所有要求,包括給她自由的空間。
弦汐想要什么他都會給。
只要她在他身邊。
回魂過來,玄濯發(fā)現(xiàn)自己又干坐了許久。
他移眸看了會桌面,抽出一張空白宣紙,提筆著墨。
他有這樣的習(xí)慣——但凡經(jīng)歷了一件能算得上重要的事情,事后都要回顧并記錄下來,再總結(jié)提煉出點什么。
這可是他第一段感情,重要程度遠(yuǎn)非尋常能比,自然也要記錄一下。
漂游的神思忽然在此刻凝聚,玄濯想了又想,落筆:
“我與弦汐初識,是在清漪宗,那年我六百七十三歲,她七歲。”
“她是被明澈仙尊從外面某個漁村撿來的,長得比一般孩子瘦小,膽子也一樣小,見我的第一面,就往師尊身后躲。她看起來有些呆笨,許是因為長期吃不飽飯,餓傻了。”
“我去清漪宗不過是一時興起想學(xué)煉丹制藥,順便消遣光陰。所以,這個孩子最初在我看來,與旁人并無不同,我也只是順口叫她一聲:小師妹。”
“那時候的我,從沒想過日后會跟她產(chǎn)生任何交集,這個想法延續(xù)了十年!
“十年之后,我六百八十三歲,她十七歲,受明澈仙尊委托,我陪她出了一次任務(wù)。”
“命運(yùn)總喜歡突如其來地作弄人,譬如,在我孤身快七百年之際,才讓我體味到,何為心動!
“那孩子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美人,面容是出水的芙蓉花,眼睛是碧清的瑤華池,她是那么的美麗秀氣,一如春風(fēng)中安然綻放的花苞。只一眼,就會讓人無法自拔地著迷!
“彼時她穿著紅裙站在高臺上,獨為我一人獻(xiàn)上青澀的舞姿,回眸那刻,她偷偷瞄我,那一瞬間仿佛有一股細(xì)細(xì)的電流倏忽鉆入我心頭,我的心臟酸麻地跳動了一下,又或許是幾下。”
“如今想來,那應(yīng)該就是心動的感覺!
“能在六百多年歲月里都沒碰到過的事少之又少,因此,那對我來說是一種極新穎的感覺!
“何其可惜,我沒能及早認(rèn)清。”
“我順風(fēng)順?biāo)税胼呑樱鸵蜻@一念之差,栽了估計是此生最大的跟頭!
“——我用了一種極其錯誤的方式,占有了她,占有了那真摯愛著我的、最純潔無暇的弦汐!
一滴水忽地落到宣紙上,浸透了那一小片脆薄的紙料。
繼而,又落下第二滴。
玄濯抹了把眼,意外于面龐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錯縱淚痕。
然而除了喉間微微酸澀外,他并沒有其他感受,因此擦干凈臉頰后,他接著往下寫。
“我常常覺得弦汐懵懂無知,可我又何嘗不是蒙昧而愚鈍。我曾不止一次氣憤弦汐不知情愛,可我又哪里知曉,我也只是自以為是地懂得罷了!
“時至今日,我仍忘不掉她來院落找我的每一夜。我看著她從夜色中走來,像皎潔的月光,卻比月光更溫柔!
“我總是想讓這樣干凈美好的她屬于我,一開始,或許我的確能做到,因為她是那般地愛我,每每我看向她時,她那雙清澈的眼中總是盛滿愛意——專屬于我的愛意。那愛意深邃如無盡的東海,又淺淡得能讓人一眼看清。”
“那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寶物。”
“卻被我親手摧毀了!
墨汁暈出一個黑點,良久,才繼續(xù):
“我自打生下來便是天族太子,站在六界的頂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這份尊榮捧得我目下無塵,讓我不肯承認(rèn)心底對弦汐同樣的愛,認(rèn)為她權(quán)勢不及我,財富不及我,力量不及我,處處與我不般配。”
“可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
“我享受著這些,卻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我被架在權(quán)力的架子上,整日勞務(wù)纏身,憂思難寧,接受種種無可奈何!
“而弦汐,也并非是我想象中的柔弱不堪。恰恰相反,她堅韌似蒲柳,擁有最不屈的靈魂,即使是在遍體鱗傷、失去胎兒的那天,也從未開口說過一聲求饒。她站在雨中,脊背挺拔如松。”
“我或許再也不會遇到能讓我像喜歡弦汐一樣喜歡的人了,但,因為我的傲慢,狂妄,目中無人……”
我從此失去了我的愛人。
這句收束結(jié)尾的話沒能落墨。
狼毫在宣紙上停留許久,握著筆桿的手微微發(fā)抖,力道松脫,掉落的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線條,破壞了這封整潔的書信。
像是直至現(xiàn)在才終于接受并承認(rèn)這個事實一般,鼻腔驟然酸痛,玄濯將臉深深埋進(jìn)掌心,片刻,肩膀漸漸劇烈地顫抖起來,仿若哭泣的頻率。
——弦汐沒了。
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
這個認(rèn)知將心臟活生生挖去一塊,鋪天蓋地的悲傷如暴洪豁然傾泄,淹沒了所有的感官,玄濯有生以來第一次,失聲痛哭。
哀慟的哭聲回蕩在岑寂書房內(nèi),再也不會得到任何回音。
神思混亂間,他想起過往的許多:他與弦汐在昆侖山共賞極光的那夜,弦汐迷糊著偎在他懷里困覺,那瘦小的身體比任何都要溫暖,幾乎要融化了他的身與心,讓原本漫長的夜都變得短暫,他撫著弦汐柔順烏亮的發(fā),首次感到那樣安寧。
他與弦汐的每一次親吻,都如靈肉結(jié)合般酥麻深刻;弦汐對他說的每一句告白,都遠(yuǎn)比天籟悅耳。
可這樣好的弦汐,沒了。
淚水從指縫間涌出,將剛剛寫就的衷腸染得模糊難辨。玄濯從沒有過如此孤獨無依的時候,他胡亂地想,如果弦汐還在,會不會來安慰他。
會不會問一句,你怎么了。
玄濯忽然覺得很冷,是一種缺少依靠的冷;蛟S在這段感情里,他才從來都是需要依靠的那個,他想擁抱弦汐溫暖馥郁的身軀,汲取哪怕一點點讓他心安的暖意。
究竟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為什么他和弦汐會走到這步,為什么在這最后,他會失去弦汐?
他好像做錯了許多事,也被迫做錯了許多事。
天族,妖族,涂山,兄弟,太子的身份……
這些到底都算什么。
他玄濯何時變得這么窩囊了,連舉止行事都處于被逼無奈之下,連一個心愛的人都守護(hù)不住。
當(dāng)哀傷如退潮涌去,玄濯從濕潤的掌心中抬起臉,眼神已是無際的幽暗深冷。
書房的門嘎吱著打開又合上,室內(nèi)重歸寂靜。
越過山川與河流,人間和魔界交接的深淵處,陰云籠罩,黑霧彌漫。皂靴踏在崎嶇石路上,一步一步接近那最為黑暗之處。
似是有所察覺般,深淵回旋起陣陣陰風(fēng)呼嘯聲。
玄濯面無表情地停在深淵盡頭,一條長腿踩著凸起山石,隔著虛空,單手撕開了重重封印——
“出來吃飯了,畜生們!彼谅晫ι畈灰姷椎南路秸f。
滿含血氣的兇戾尖嘯登時攀巖而上,直沖天際。
第64章 第64章 戰(zhàn)爭伊始
是夜,烏云蔽月,寒涼夜空似漆黑的穹廬籠罩四野,濃重云靄透不出絲毫光輝。
涂山最高峰上的狐貍洞口,涂山萸一襲縞素不加修飾,雙手交疊于身前,姿態(tài)優(yōu)雅如許,神情卻頗為不快地款款走入:“爹爹!
涂山翎正坐在石桌后翻閱卷宗,聞聲,臉色同樣不怎么好看地抬眸:“有事?”
涂山萸停在桌案前:“你用鎮(zhèn)天棺對付玄濯了?”
“嗯,怎么?”
“怎么……你說怎么!”涂山萸雙手砰一聲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盞微跳,迸濺出幾滴淺碧水珠,她慍怒地瞪著涂山翎:“你難不成想要玄濯的命,想跟天族直接開戰(zhàn)嗎?”
涂山翎將手中卷宗往邊上一扔:“對,我就是這么想的!
“你……”涂山萸皺起眉頭,十分不解:“你為何這么做?明明、明明我跟他的婚約就近在眼前,而且看現(xiàn)在這情況,不管你想朝天族要什么,天帝他老人家都會讓步,你為何一定要開戰(zhàn)?”
“讓步?——我要的是讓步嗎!”
仿佛尊嚴(yán)受了極重的損傷,涂山翎噌的一下霍然起身,那比涂山萸高出一截的眼眸自上而下俯視她,目光燃著洶洶不甘,“我要的是天族徹底歸順于我,要那天宮最高的位置坐的是我涂山翎!”
涂山萸被他吼得微一瑟縮,卻仍不肯放棄勸說,聲音稍稍低了幾度道:“可妖族的實力并沒有比天族強(qiáng)出多少,即便天族現(xiàn)在軍力空虛,我們也——”
“那又如何?”涂山翎厲聲打斷她,“現(xiàn)下正是天族最孱弱的時候,錯過這個機(jī)會,下次不知要待到何時。一將功成萬骨枯,總有些犧牲是不可避免的!
說罷不等涂山萸再開口,他繞過寬長石桌徑直走到涂山萸面前,臉上滿是深沉的怨恨:“如若今時我是天帝,何至于連自己女兒被殺都要低聲下氣地跟人討要兇手?如若我坐在那個位置上,又有誰敢動你妹妹,又有誰敢動你?”
涂山萸一時啞然,卻見涂山翎恨鐵不成鋼道:“至于那勞什子婚約,你難不成還想跟玄濯成婚?跟那個包庇殺害瓊兒的兇手的人成婚?”
涂山萸眼神飄忽著后退,“……我……”
涂山翎沒耐心等她回答出個所以然來,兀自踱步著道:“天族現(xiàn)今最棘手的一是祖伊二是玄濯,今天本當(dāng)是封印玄濯的最好時機(jī)……那混蛋還真是好命,連死都有人替他擋。我得再找二長老商量下對策,看看之后——”
話沒說完,耳朵微顫,他忽地聽到幾聲不尋常的響動。
那響動飄渺悠遠(yuǎn),從天際彼端遙遙傳來,卻又夾雜著凌厲的呼嘯,像是某些勢不可擋的東西在破空疾沖。
不詳?shù)念A(yù)感促使心臟劇烈跳動起來,涂山翎神情一緊,一甩袖袍快速沖出狐貍洞,凝眸望向晦暗的天邊。
只見云層間數(shù)點星子明滅閃爍,在黑暗中由遠(yuǎn)而進(jìn)地放大。
涂山翎瞇了瞇眼。
……流星?
不對。
那些“流星”后,隱約跟隨著團(tuán)團(tuán)流轉(zhuǎn)波動的黑霧。
那是什么……
——冬夜冷寂寒氣中,軒轅劍鋒“鏗”的一敲身側(cè)堅硬鱗甲。下一秒血盆大口陡然張開,爆發(fā)出一聲尖利至極的嘶叫:
“吼——!”
百里外獨特聲浪宛若萬丈海嘯霎那間撲面而來,涂山翎瞳孔驟然緊縮成針尖大小,僵硬一瞬,他猛得將嗓聲拔至最高:“是噬魔元!起結(jié)界,叫衛(wèi)兵!”
——那哪里是什么流星,分明是一雙雙噬魔元的黃金瞳!
玄濯那瘋子,竟把當(dāng)年屠戮數(shù)萬魔族的噬魔元放出來了!
沉湎于靜謐深夜的涂山隨著這一聲暴喝乍然驚醒,數(shù)不盡的妖獸慌亂奔騰而出,看清上空景象的那刻登時尖叫四起。緊跟涂山翎出來的涂山萸臉色唰的一白,打著顫道:“噬……噬魔元……?”
無際蒼穹彼方,玄濯乘騎在一只噬魔元背上,持握軒轅劍的右手與鋒利眉眼高度相平,雪亮劍面映得那雙金瞳愈發(fā)凜冽森寒,更勝裹挾風(fēng)霜的冬日驕陽。
凝神一息,右臂剛健肌肉筋絡(luò)畢現(xiàn),他倏地將劍往前一扔——
一劍破云霄!
寒芒似閃電落雷遽然貫穿濃黑的夜,伴隨微微火光穿云裂風(fēng),眨眼間削平了涂山最高峰。
“轟。!”崩裂山石暴雨般傾盆而下,在哀嚎喊叫中炸出沖天血色,涂山翎一臂夾著涂山萸瞬息挪到另一側(cè)山峰,看著同樣被這一下?lián)羲榈淖o(hù)山結(jié)界,面色幾能結(jié)冰。
少頃,他把涂山萸放下,交代道:“去通知其他妖族來涂山,今夜便與天族開戰(zhàn)!蓖可捷遣桓业R,即刻離去。
只聽接連不斷的轟然震響,無數(shù)黑影如隕石重重砸落在涂山各處,隨后又從山壁泥土間拔出身形。
暗夜下惟見璀璨黃金瞳兇光含煞,六條蜘蛛狀長腿輕松擊殺趁機(jī)攻來的妖獸,五條數(shù)米鞭尾在空中交錯狂亂擺動,拎著或生或死的妖獸塞入獠牙遍布的巨口。一時間,暴戾尖嘯與瀕死悲鳴一同響徹大地。
在這之中,獨有一只施施然降落在涂山翎前方不遠(yuǎn)處。
玄濯端坐其上,右手稍抬,一把接住打著旋回歸的軒轅劍。注視著涂山翎的眼神比劍芒還要森寒,唇邊卻是淡淡莞爾:“晚上好,妖尊大人!
涂山翎亦是淡然:“太子殿下這是何意?”
“何意?”玄濯似是驚訝地挑了下眉,笑意微深:“自然是禮尚往來了。”
“……”涂山翎掃了眼山下戰(zhàn)況膠著的光景,片刻沉默,輕嗤道:“據(jù)本尊所知,殿下的噬魔元攏共只有三百只。您單槍匹馬帶著這三百只畜生就敢來攻打涂山,該夸您一句膽量斐然嗎?還是說——”
他勾唇一笑:“殿下是做好了為您已逝的小情人戰(zhàn)死殉情的準(zhǔn)備?”
玄濯盯著他,嘴角弧度不變,眸色涼薄透底:“那得看妖尊大人是否有這個能耐了。”
涂山翎臉色黑沉-
同一時刻,天宮紫宸殿。
百米高水鏡離地懸空而立,原本微縮的三千世界而今只剩下一個場景——流血漂櫓的涂山之景。
祖伊凝望著鏡中血色山野,殘缺尸體,肆意虐殺的噬魔元,以及山巔之上、交戰(zhàn)不休的玄濯與涂山翎,良久不言。
待凡塵月色偏斜,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負(fù)手看向默立于玉階下的另八位正統(tǒng)皇子。
“你們覺得,今夜涂山一戰(zhàn),誰能贏。”祖伊撩袍坐下,微微摩挲滑潤的玉扳指。
八人無一敢發(fā)聲。
“怎么都不說話,沒一個能評判出來?”祖伊口吻隨意,仿佛只是問了一個并不重要的問題。
這次,白奕站了出來,拱手道:“勝者大概會是兄長。”
祖伊垂眼睨他,“等其他妖族趕到后呢?”
白奕:“兄長必敗!
“那在你看來,天族現(xiàn)在該如何作為?”
“出兵制止兄長,將其帶回天宮,按私自挑釁,激發(fā)兩族矛盾的罪名依律處置!
“……”祖伊默而不答。
白奕解釋道:“兒臣認(rèn)為,就目前局勢來說,維持和平才是最好的選擇。今夜兄長攜噬魂元突襲已對涂山造成極大打擊,相比反攻,涂山應(yīng)當(dāng)更偏向就地休養(yǎng)一段時間。如果他們在這種情況下仍要與天族開戰(zhàn),那天族再出兵也不遲。再則,兒臣提議去涂山帶走兄長也是為兄長考慮,兄長畢竟是天族的太子,若是以這種方式、這種理由死在外族手中,未免有損天族臉面!
——出兵慢,可以把玄濯熬死在與妖族的戰(zhàn)斗中,出兵快,可以讓他回來剝?nèi)ド矸蓐P(guān)進(jìn)天牢。
左右都不虧。
“嗯……”祖伊輕叩龍椅扶手,“不錯,那這事就由你去辦吧。”他信手丟給白奕一枚兵符,“召集天兵,去涂山捉拿玄濯!
白奕頷首:“是!
隨后帶著微不可察的笑,轉(zhuǎn)身離開紫宸殿。
走出沒多久,背后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二哥!”
白奕腳步頓了一瞬,扭頭回望:“老三?你怎么也出來了?”
蒼璃嬉皮笑臉著勾上他肩膀:“在里面待著沒意思啊。二哥,咱倆一塊去涂山吧,我這也好久沒去了,還真有點想念!
白奕拉下他胳膊,微笑婉拒:“我有正事要做,又不是去玩的,你想去的話等我辦完事你再去吧!
蒼璃“哎”了聲,又往他肩上搭:“別啊二哥,一起唄,就咱哥那脾性,說不定你們這幫人加一起都摁不住他,多我一個也算多一份力了!
白奕往邊上躲:“不用不用,我多帶些天兵就行了!
蒼璃硬拽著他不放:“這怎么成?哎呀哥你別客氣了,我?guī)湍恪?br />
兩人正在這拉拉扯扯你推我搡,突然“砰!”的一記悶棍砸在白奕后腦,一下把他砸暈了過去。
蒼璃有一瞬間傻眼,轉(zhuǎn)頭一看,卻見是拿著馬球桿的應(yīng)桀。
“……”
“……”
兩人面面相覷一陣,默契十足地一齊俯身抬起白奕。
“綁起來綁起來,嘴也封上!”“我沒帶繩子!”“嘖,我這兒有!”“往這邊,快快,這里沒人!”“等會兒先把他兵符掏出來……”
兩人兵符到手,忙不迭跑去軍機(jī)處。
蒼璃一邊跑一邊問:“老七,咱倆一會要調(diào)多少人過去?”
應(yīng)桀:“有多少調(diào)多少吧!
“全調(diào)。俊皇牵婢瓦@么開打了?不做點計劃什么的?”
“做什么計劃做計劃,你剛才沒看著啊,大哥都打得一身血了,等你做完計劃他估計人都沒了。”
“……成吧!鄙n璃撓了撓頭:“不過老七,你也去?你可想清楚,咱倆這一趟下去幫忙,等回來怕是要跟哥一起下天牢做獄友。”
應(yīng)桀斜楞他:“下天牢怎么,你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能回來就行了,管那么多呢!
蒼璃無語凝噎半晌,悻悻摸了摸鼻子:“也是哈!
第65章 第65章 劍鋒
“鏗——!”
長劍玉扇溘然相撞,驚響如鋒銳尖刺直扎耳膜。
金器一剎擦出的火花照亮了兩雙同樣殺意滔天的眼眸,恍如對鏡,不足半秒工夫,這滿含血海深仇的一擊又極速分開。
涂山翎粗喘著逸出幾丈距離,堪堪站定,渾身披血卻仍不失優(yōu)雅,甚至還頗有閑心地拿出帕子擦拭扇柄:“……玄濯,你真是目無尊長!
玄濯踹開腳邊一堆狐貍尸體,對身上累累傷痕恍若未覺,隨意甩了甩飲飽血的軒轅劍。
血液沿著劍鋒順流而下,以鮮紅之姿描摹出劍身鐫刻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最后滴滴墜落到凹凸不平的地面,積出濃稠血洼。他彎了彎唇:“妖尊大人也有夠不愛護(hù)后輩的!
涂山翎呵笑一聲:“你說的后輩是你,還是你那棵小帝休?”
“……”玄濯臉上的神色徹底冷下來,“你膽敢再提她試試!
涂山翎微微抬眸,笑意更加張狂:“提她怎么了?不過是個供人在床上把玩的物件,如今還死了,如何就提不得?——哦,死者為大嗎?”
緊握青銅劍柄的手霎時青筋浮凸,軒轅劍發(fā)出強(qiáng)烈嗡鳴聲,玄濯正欲提劍把對面這人剁成幾塊,卻忽見遠(yuǎn)方涂山萸帶領(lǐng)無數(shù)妖獸轟轟烈烈奔騰而來,隔著千百米都能感受到那如山如海的渾厚妖力。
涂山翎順勢望去一眼,勝券在握地從鼻腔哼了聲,灑金折扇唰然一展輕輕搖動:“妖族攻占天宮的第一頓晚宴,就吃黑龍肉吧!
“……”
玄濯沒有理會,目光注視著黑夜下遷徙般連綿不絕的妖物,淡然而平靜。
早在來這一趟之前,他就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
所以干脆連兵也沒帶,拖了這群無知無覺、只會殺戮的畜生便孤身出戰(zhàn)。
妖族大抵會將他的肉身與神魂一并蠶食殆盡,就像弦汐那樣再也入不了輪回。
這樣也不錯,盡管沒法跟弦汐同走黃泉路,與她在地府再見上一面,但能隨在她身后光榮地戰(zhàn)死,或許也算得上圓滿。
玄濯略微斂眸,看著陪伴他征戰(zhàn)數(shù)百年的軒轅劍,半晌,手掌撫過震顫的劍鋒,淋下一缽熱燙龍血。
青綠劍光驟然大盛,似烈焰蓬勃燃燒。
——即使注定要死,也得在死之前,把該報的仇盡數(shù)報完。
眼神冷凝森寒,玄濯高舉長劍對涌來的獸潮霍然斬下。
只聽呼的一聲輕響,彎月形劍氣劃破長空,瞬息間延展成足以劈山斷海的巨大弧度。中心幾排妖獸只覺面龐一冽,一道強(qiáng)勁寒風(fēng)倏地穿過身軀,然而沒等感知到疼痛便被切割成兩半,殘肢伴著轟隆巨響與碎巖沙塵一同飛上天際!
悲痛的嚎叫聲頓時此起彼伏,妖群被這一擊鎮(zhèn)住,僵滯著甚至隱隱退縮兩秒,隨即又裹著無邊的怒與恨加速沖了過來。
涂山翎看著這一幕,第一反應(yīng)是不可思議,而后又覺得玄濯瘋了:“玄濯,你是擔(dān)心自己的死相會不夠慘烈嗎?”
玄濯漠然掃他一眼,沒聽到似的再度劈落一劍,于獸群中清理出另一片空地。
涂山翎怒道:“夠了!”他猛得揮扇截斷攻勢,足下將巖石踏出深深凹陷,轉(zhuǎn)瞬飛身逼近玄濯,玄濯亦回身應(yīng)對。
鏖戰(zhàn)一觸即發(fā),九霄之上忽而云霏頓開,萬千銀鎧雪亮的天兵天將有如銀河飛流直下,沉重鐵蹄卷著夜露踏月而來。
為首的蒼璃手持兩米長矛騎著戰(zhàn)馬,興奮地嗚呼一聲:“哥——!我跟老七來幫你了!”
喊聲遙遙入耳,兩人皆是一頓。
涂山翎瞥眼過去,片刻,黑沉著臉對玄濯道:“我就知道你有陰謀!”
玄濯:“……”
涂山翎咬牙切齒:“先用突襲亂我陣腳,待我看清你勢單力薄放松警惕,又讓天兵趁虛而入……玄濯,你當(dāng)真狡詐!
玄濯慢慢將視線移回涂山翎臉上,頗為復(fù)雜地看了看他。
略一思忖現(xiàn)狀,還是放棄了解釋。
那廂涂山翎怒意上頭自顧自罵了一陣,將將冷靜下來后才發(fā)現(xiàn):同樣是搬來救兵,玄濯卻沒有像他方才那樣馬上露出傲慢或得意之類、讓人看了就想踹的神色,反而眼底多出幾許深沉的琢磨意味。
“……?”
幾乎是同一時刻,妖族也趕到了山巔。
最前方的涂山萸徑直沖過去,不知是想拉開兩人還是趁勢攻擊玄濯,見狀蒼璃風(fēng)流的桃花眼一瞇,順手一槍轟過去格在兩方之間。
長槍掀起的強(qiáng)大氣流逼得涂山萸生生后撤數(shù)步,蒼璃本人緊隨槍后乘馬降落在地。
“哥,”落地后,蒼璃將兵符丟給玄濯,笑嘻嘻道:“打架怎么不叫我們?真不夠意思。”
玄濯接住兵符,無聲良久,“你們不該來的!
旁側(cè)應(yīng)桀幽幽道:“來都來了,還說這些干嘛。——再者,這一場總歸躲不開!
“也是。”玄濯低低長嘆,目光從肅穆莊嚴(yán)的天兵,轉(zhuǎn)向?qū)γ嬉煌麩o垠的妖群,最后落到絲毫不慌的涂山翎臉上。
涂山翎泰然揚(yáng)起一邊眉:“看來今晚可以加餐了!
“……”
玄濯只靜默走到天兵前。
——打眼一看,天兵數(shù)量尚不足三百萬。他釋放神識向周邊探去,層層包圍的妖族卻約近千萬。
金瞳微垂,旋即又抬起,玄濯兩手握著劍柄,軒轅劍直插入地,夜色下黑衣筆挺,他沉著開口:“將士們,今夜會是一場艱險的戰(zhàn)斗!
“我們極有可能全軍覆滅,死在這片異族的土地,被分食到連一塊完整骨頭都不剩下。”
無際的沉寂中,依稀有口水吞咽聲。
“等待我們的只有兩個結(jié)果——勝,和敗。要么以慘痛的犧牲換取勝利,為余下的生者換取尊嚴(yán),要么一敗涂地,讓天族第一道防線就此坍塌。”
話音頓于此,他忽地拔聲:“可今夜,也是我們證明生存的意義、揚(yáng)天族之威嚴(yán)的時刻!我們將以鮮血捍衛(wèi)天族的榮光,以這具百戰(zhàn)之軀守護(hù)天族的每一寸土地!——舉起你們的劍!”
銀光霎時連綿如瀑,照亮了每一張莊肅面容。
“我們今夜或?qū)⑺涝谶@里,死在敵人的刀劍犬牙下,但這雙膝蓋絕不會在一息尚存時朝敵人跪下!”玄濯劍指九天,軒轅劍芒熠熠如炬,恍似勝利的輝光,“我會沖鋒在你們所有人前方直至這場戰(zhàn)斗結(jié)束,哪怕敵人咬斷我的手腳也絕不退縮!吾等尸身將于今夜埋沒異鄉(xiāng),吾等名諱將被銘刻于天族萬尺榮譽(yù)墻,千秋萬代永供世人瞻仰!”
“為了天族!”
“為了天族!”百萬雄兵振臂高呼,聲破蒼穹!
劍鋒之下和平長存,劍鋒之上榮光不朽!
涂山翎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事態(tài)不對,然而剎那間一道悍然龍嘯沖天而起響徹廣袤大地,繼魔界之戰(zhàn)后,玄濯再次爆發(fā)出全部真身,只見高空上難見全貌的黑龍麟如墨玉身長千里,四爪騰云駕霧,吐息間冬夜寒露似暴雨傾盆而下。
涂山翎眼神一戾,眨眼一瞬亦化出原身,九尾白狐一爪拍碎山巔,騰起一跳,直直沖向暗夜中那條災(zāi)厄降臨般的黑龍。
天兵與妖族鏗然兵刃相接,涂山庾試圖前去助陣涂山翎,行至一半?yún)s被蒼璃橫來一槍擋住去路。
蒼璃微一勾唇:“大公主,別總把注意放在我哥身上嘛——要不看看我?”
涂山庾盯他少頃,冷笑一聲:“呵,看你?看你一個萬事只會用下半身思考,還因此害死自己妻兒的廢物嗎?”
蒼璃臉色一僵,笑意轉(zhuǎn)涼,“……公主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你要是再這樣,我一會可就不憐香惜玉了!
“我用得著你憐香惜玉?”涂山萸現(xiàn)在看見天族心里就發(fā)恨,事已至此,她便也不再兜著過去那點事,直接拎出來刺還有心思笑語打趣的蒼璃:“三殿下,你婚堂上那個侍女,滋味如何?——那可是我涂山一流的魅術(shù)大師呢!
“……”蒼璃雙眼漸漸猩紅:“那個賤人,是你安排的?”
涂山萸輕蔑道:“粗俗。分明是你自己沒控制住,怎地還罵上別人了!
蒼璃后槽牙快要咬碎:“玉雪是不是也是你安排人殺的?”
“她不是傷心過度拿劍自戕的嗎?”涂山萸戲謔一句,隨即又像是想氣死蒼璃一樣:“好吧,我承認(rèn),是我指使人給她下的暗示,讓她‘湊巧’看到你偷情,又克制不住內(nèi)心悲痛,自裁了!
蒼璃胸膛急劇起伏著,良久,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這狗娘養(yǎng)的……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挫骨揚(yáng)灰,這天族三殿下的位置我讓給豬來坐!”
說罷今夜第二道龍嘯沖破天際,蒼色巨龍轟然壓塌數(shù)座山巔。
戰(zhàn)場登時混亂不堪,上天入地俱是血肉橫飛,殘月瑟縮著迅速落下梢頭,當(dāng)日夜交接那刻,黑龍一把抓住三條狐尾,前爪血管因用力過度而繃起爆裂,血色獠牙迎著地平線亮起的第一束金色陽光——
厲嘯著咬住九尾狐的脖頸,連帶整條脊椎一并撕扯出身軀!
第66章 第66章 葉子
祖伊看著水鏡中尸橫遍野的景象,冷灰眼眸光影交錯,神色莫辨。
戰(zhàn)況在晨曦照耀下漸趨壯烈,黑龍咬碎九尾狐頭骨,啖肉飲血,蒼龍緊絞白狐身軀,血口迎面呼嘯出熊熊烈焰,伴著凄厲的慘叫聲白狐灰飛煙滅。
天兵血戰(zhàn)不休,竟與數(shù)量遠(yuǎn)超己方的妖族隱隱呈現(xiàn)抗衡之勢。
……這場面,真是睽違多年。
滄桑的感慨如潮汐在眼底升漲,漫過泛黃的記憶,祖伊思緒飄游,回溯起自己當(dāng)年征戰(zhàn)沙場一往無前的風(fēng)光,也想起年少時無所顧忌的任性妄為。
那份些微褪色的豪氣短暫蓋過了對兒子忤逆行為的慍怒,令他一時恍神。
端坐在高臺金椅上的背影寬廣而靜默,階下齊列站著的一堆人卻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以幾位皇子尤甚。
大哥挑起戰(zhàn)爭,二哥下落不明,三哥違背圣令助紂為虐,素來崇仰和平和諧的四皇子螭淵,當(dāng)下只覺山一般的壓力擔(dān)在肩頭,沉重得讓他汗流浹背。
他閉上雙眼,希望今夜的一切都是幻覺。
——為什么一定要打架呢?螭淵不禁放空了大腦想道,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為什么大家就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一談,互相開解開解,把問題和和美美地給解決了?和平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干嘛就非得動刀動槍……
“父王。”
沒等他逃避現(xiàn)實多久,一道頗有些渾厚的嗓音驀然從身邊響起,螭淵睜眼一望,見是赤熘挺著臃腫身軀勇敢出列。
赤熘顯見也是鼓足了勇氣才踏出這一步,手心在質(zhì)地絲滑的衣擺擦了又擦,交握作揖時依然打滑。
祖伊頭也沒回:“說!
赤熘眼睛盯著地磚,仿佛要看穿磚縫,“兒、兒臣請愿,領(lǐng)兵前去……前去涂山押回兄長和七弟!
鏡面血漿四濺,三條化出原身的巨龍已然身負(fù)重傷,顯出頹勢。祖伊看了一會,不咸不淡地一哂:“你是領(lǐng)兵去扣押,還是去助戰(zhàn)?”
“……當(dāng)、當(dāng)然是扣押!背囔指砂桶偷毓恍Γ骸绊槺阋舶涯菐筒恢觅嚨难锉仆,省得它們阻撓我天族辦事!
說完這句話,他背后的衣服已從內(nèi)到外濕了個透。
祖伊長久未言。
正當(dāng)赤熘以為,祖伊真要就這么放任玄濯還有蒼璃應(yīng)桀死在戰(zhàn)場上時,祖伊終于搓著額頭,聲線微倦地發(fā)了話:“去吧!
赤熘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
“螭淵,黃吳,你們兩個也跟著一起去,”祖伊對四子和五子道,隨即轉(zhuǎn)向八子:“虬烈,你去找找白奕,也不知那小子被老三老七弄哪里了。至于九陰——”
昏昏欲睡快要趴倒的燭九陰冷不丁聽到自己名字,一擦嘴角迷茫抬頭,左顧右盼兩三秒,才緩慢轉(zhuǎn)向祖伊。
祖伊欲言又止半晌,長嘆一口氣:“算了,你回去吧!
“?”九陰抓抓腦袋,沒明白怎么個事,但還是順從地作揖告辭,搖搖晃晃出了紫宸殿。
——
噗通。
三下跪地聲幾乎同時響起,被帶回的玄濯,蒼璃和應(yīng)桀齊齊跪下,尚未痊愈的傷口灑了一地鮮血。
赤熘等人功成身退,迅速縮到一邊老實站著,肅著神色與地上三人撇清干系。
祖伊輕敲扶手,掀起眼簾:“不說點什么嗎?”
玄濯一言不發(fā)地理理衣擺,拭去身上血跡,他算是三人中傷勢最重的,此刻沒心情也沒力氣出言解釋。蒼璃見他不說話,自己梗著脖子開口:
“妖族欺人太甚,兄長也是被迫無奈,加之為天族的利益和尊嚴(yán)考慮才會主動出擊。”他滿懷兄弟情深試圖打動祖伊:“兒臣和七弟素來與兄長情誼深厚,今夜才斗膽違抗——”
“我是被強(qiáng)行拖去涂山的!睉(yīng)桀忽然冷漠道。
“?!”蒼璃一下瞪大了眼睛,錯愕萬分地看向他:“老七你……?”
應(yīng)桀一臉淡定渾似無奈的受害者,全然不管旁邊剛被松綁、后腦鼓包的白奕投射來的陰毒視線,誠懇對祖伊道:“二哥被敲暈,是我干的,但我并沒有想跟三哥一道去涂山,都是三哥非拖著我去!
蒼璃簡直不敢相信他聽到了什么。
難怪應(yīng)桀從砸暈白奕到帶兵去涂山都表現(xiàn)得如此從容……原來早就想好了讓他背鍋!!
蒼璃忿然轉(zhuǎn)頭望向祖伊:“兒臣沒干過這等事!分明是老七自己——”
“知道了。”祖伊毫不客氣地抬手打斷他,“既然如此,應(yīng)桀,你跟白奕道個歉,然后回去禁足一月!
應(yīng)桀:“是!
罰得這么輕?
仿佛瞧見希望的曙光,蒼璃瞬間沒了心思再憤憤不平。然而不等他嘴邊彎出弧度,就聽祖伊又說:“來人,把蒼璃打入天牢,沒孤的指令不得放出!
蒼璃:“?”
雙臂被身強(qiáng)力壯的衛(wèi)兵霍然架起,蒼璃一邊被拖行向大門一邊滿面不敢相信道:“不是,為何應(yīng)桀禁足一月就行,我就得下天牢?——他甚至還撒謊冤枉我!”
他委屈得像個被丟了一身狗屎又踹進(jìn)泥地的孩子。
祖伊沒搭理他,而應(yīng)桀,以一種專屬于“從小到大都是十分值得信任的好孩子”的驕傲目光,憐憫目送他離去。
蒼璃氣得渾身發(fā)抖,對這不公的世道心寒如結(jié)冰。
大門關(guān)合前,他發(fā)出最后一聲悲憤的叫喊:“不公平!!他冤枉我,他冤枉——”
砰。
厚重殿門嚴(yán)絲合縫,完美隔音。
殿內(nèi)跪著的只剩下玄濯。
祖伊沒急著發(fā)問,無聲看著他,等他自己開口。
“……父王想聽我說什么?”玄濯懶怠地抬眸望他,音色被血沫泡得沙啞。
祖伊淡道:“你深夜突襲涂山,私自發(fā)動戰(zhàn)爭,該當(dāng)何罪?”
“死罪!毙⒙溃案竿跆幩牢野!
祖伊面色微冷,起身走下九十九級漢白玉長階,停在他前方數(shù)米處。
“為了那棵樹?”他沉沉問。
玄濯沒答,權(quán)當(dāng)默認(rèn)。
——許是因為先前那絲恍神,以及前夜勝利的一戰(zhàn),祖伊頗有耐心地給了他一次機(jī)會:“你現(xiàn)在承認(rèn)你做錯了,我便既往不咎!
玄濯極輕地嗤笑:“錯?我錯在哪?錯在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報仇嗎?”
祖伊垂眼睇他,“不肯認(rèn)錯那你就別當(dāng)太子了,讓位給別人。”
“行!毙獜男渥永锩鎏佑…t,無所謂地往邊上一丟:“我不當(dāng)了,誰愛當(dāng)誰當(dāng)。”
玉質(zhì)印璽咚的一聲掉落在地,祖伊背著手看也沒看。
恰逢此時,收到消息的鳳祐在侍女陪伴下快步趕了過來。見到這一幕鳳祐險些嚇失了魂,連忙過去拾起印璽,“怎么回事?怎么、怎么連這種東西都隨便亂扔?——玄濯,你都多大了還跟你父王置氣,快給父王道歉!”
她一面把印璽往玄濯手里塞,一面晃著他肩膀催促。
玄濯收著手不接,偏過頭亦不說話。
鳳祐拗不過他,急得不行,又轉(zhuǎn)而勸解祖伊:“君上,玄濯就是在鬧脾氣,等我回去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他,他一定……”
她說沒說完,祖伊突然走向一旁純金打造、內(nèi)置夜明珠的落地?zé)簦扮H”的掰斷燈桿!
“你個孽障。 彼麚]桿便往玄濯身上招呼,空氣中同時爆起血花和迅疾風(fēng)聲,“我怎么就生出你這么個混不吝的東西!你是腦子進(jìn)水了還是被她灌了迷魂湯?你以為你算個什么?你以為你離了這太子的身份,又有誰會多看你一眼?!”
霎時間血肉飛濺,那一下下?lián)舸蛟谄と馍系穆曧懹謵炗种,令在場所有人都莫名有種感同身受的痛意,最前排幾位皇子不由得呲牙咧嘴著微微后退。
鳳祐美麗絕倫的面容登時血色盡失,她急急忙忙抱住祖伊的胳膊阻攔道:“別打了!不要打他!濯兒身上本來就有傷,你會把他打壞的!”
祖伊置若罔聞,近乎是掄圓了胳膊繼續(xù)用力打。
燈桿細(xì)長而堅硬,打過的地方連內(nèi)臟都隱約跟著震了一震。新傷舊傷層層疊加,錐心刻骨的疼痛沿脊柱一路爬上大腦,玄濯緊咬著牙一聲不吭,汗水就著流淌的血一同打濕衣衫。
“為了個女人,甚至連人都不是,你說不當(dāng)太子就不當(dāng)了!你簡直就是天族的笑話,六界的笑柄!”祖伊怒罵不止。
劇痛作用下玄濯無比暴戾,什么尊卑什么敬畏盡數(shù)拋到了腦后,他噌的一下跳起來劈斷了燈桿:“誰他娘愛笑誰笑去!他們是死是活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當(dāng)太子了,我要弦汐!我要弦汐。
“你給我閉嘴!”
祖伊咆哮一聲粗喘著氣停手,他一把丟開斷裂的燈桿,揪住玄濯衣領(lǐng),沖著他胸口便是一掌!
耳邊嗡鳴不斷,玄濯眼前陣陣發(fā)黑,差點失去意識。
祖伊恨恨道:“我再問你一遍,你認(rèn)不認(rèn)錯!
“……認(rèn)了錯,然后繼續(xù)當(dāng)太子嗎?”玄濯氣音虛弱,側(cè)目看著他,“當(dāng)那個……連自己想娶誰都決定不了,連心愛的人都守護(hù)不住的懦夫太子嗎?”
祖伊臉上的憤怒緩緩消退,漠聲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想得到什么,就難免會相對應(yīng)地失去些什么。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很清楚!
“……”
“那女人已經(jīng)死了,身魂俱滅,你再怎么惦記她也活不過來,不如把她忘干凈,繼續(xù)——”
“……嗚……”
極輕的一絲嗚咽,令祖伊話音一停。
他幾近是愕然地看著玄濯眼里淚光。
——六百多年父子光陰,他從未見玄濯哭過。
不止他,周圍的鳳祐,其他皇子,包括殿內(nèi)仙侍都齊齊怔住。
淚痕洗去面龐血跡,玄濯連聲音都是斷的:“弦汐……沒了,我這么多年,就喜歡她一個……她沒了……”
他甚至沒有抬手捂面或擦淚的力氣,任由自己飲泣的模樣展露在眾人前。
“……”像是在一瞬之間頹然下去,祖伊的手漸漸松開,垂到身側(cè)。
半晌,他嗓音低沉,下令道:“來人,把太子……把玄濯,打入天牢!
鳳祐慌張地想要阻止:“不,不行,他怎么能去天牢!君上,起碼先讓他治下傷,他身上——”
祖伊拉開她的手,徑直離去,徒留鳳祐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玄濯被帶走。
——
天牢。
濕寒陰冷的牢房里,蒼璃已是輕車熟路地一卷草席躺在地上,準(zhǔn)備好好睡一覺休養(yǎng)身體。
然而眼皮剛合上,就聽外面窸窸簌簌的開門響動,隨后又跟著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這會兒能緊隨他腳后光顧天牢的也只有玄濯了。蒼璃于是心態(tài)頗好地起身去打招呼:“哥,你怎么才來……我的個——這一會沒見你身上的傷怎么重成這樣了?!”看清玄濯現(xiàn)狀后他緊急拔高語調(diào)。
玄濯懶懶掃他一眼,眼中還有未褪去的紅,他沉默著被帶到另一間牢房。
鎖鏈嘩啦啦響了幾聲,封住牢門。
空氣一時靜得可以。
蒼璃那點睡意消了個干凈,不僅如此還可以說是精神抖擻,他翻來覆去按捺不住好奇心,索性化成縮小無數(shù)倍的原身,像條蜥蜴一樣鉆出牢門,爬進(jìn)玄濯那間。
——得益于游走萬花叢間練就的高超交際能力,蒼璃上次進(jìn)天牢時便已跟獄卒結(jié)下深厚交情,因此只要不出天牢大門,其他范圍隨他活動。
蒼璃爬到玄濯躺著的木床邊沿,也沒變回人形,就著這個形態(tài)小聲問:“哥,哥?你睡著了?”
回應(yīng)他的只有一道輕輕吸氣聲。
聽起來有點像吸鼻子的聲音。
但蒼璃覺得哭鼻子這種事應(yīng)該跟玄濯此生無緣,是以只把這一聲當(dāng)成了厭煩的嘆氣。
估計是被父王揍了,心情不好,可以理解。
蒼璃接著道:“哥,我這兒有些藥,你拿去用吧,你看你這……”他伸出一只爪子比量兩下,“一身傷就這么放著也不是事兒啊。”
玄濯沒理他。
看著那頹廢孤寂的背影,蒼璃也有些想嘆氣。
——他和他哥大抵是都跟紅鸞星犯沖,好端端定個婚,折騰半天不僅婚沒成上,老婆孩子也都沒了。
究其根本,都是涂山那掃把星的錯。
想起涂山庾當(dāng)時那可恨的樣子,蒼璃在心里又恨恨罵了一會,隨后堅持不懈地勸玄濯:“哥,你心情不好也別拿自己身體撒氣,該涂藥還是得涂藥,萬一落下什么病根了……”
“出去!
玄濯淡道。
話音戛然而止,蒼璃訕訕摸了摸鼻子:“哦!
大哥今天還挺客氣,平日這個時候都是喊滾的。
他把亂七八糟的一堆藥全放到玄濯旁邊,“那我先走了,哥你有事再喊我!
說罷他如入無人之境般又爬出牢房,回了自己的單間。
玄濯一動不動,仍舊面朝墻壁躺著。
現(xiàn)在,死也沒死成,他還得繼續(xù)清醒著面對弦汐不在了的現(xiàn)實。
如今理智回歸,他又實在難以接受這件事。
接下來,這世上和弦汐有關(guān)的所有東西——不管人還是物——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消散,到最后連一分一毫的念想都不剩下,只留他一個,孤獨地活著。
玄濯眼睛微干,手伸進(jìn)袖子里翻找一通,找出弦汐留下的物品。
那個寒髓石雕琢而成的手鐲,被她借去使用過的骨刀,賠給他的環(huán)龍墨玉佩,繡有小金龍的孩童肚兜……以及,一小片玉葉子。
這片小葉子被隨手扔在角落里,玄濯差點沒找到。
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這個比其他任何都要珍貴;蛟S因為這是弦汐送他的生辰禮,唯一一個生辰禮。
想起弦汐在月光下送他禮物的場景,玄濯懷念而悲傷地緊握那枚墨玉葉子,放在唇邊輕吻。
葉子上似乎有什么波動了一下,隱隱傳來震顫聲。
玄濯初始沒注意,也沒將葉子從唇瓣拿開,直到第二次波動才微微感到疑惑。
……這上面,是魂魄的氣息?
是弦汐的神魂?
只見那葉子仿佛急切地想要奔赴那里,波動越發(fā)明顯。
這個反應(yīng),顯然是在追尋更完整圓滿的本體。
可不管是肉身還是神魂,弦汐分明都已經(jīng)……
迷茫一瞬,心念電轉(zhuǎn)間玄濯忽然想起些什么——
弦汐封印鎮(zhèn)天棺之前,曾對他說,兩百年前他救過她。
兩百年前他在哪滅過火?火海里還有神樹?
帝休只生長于少室山,玄濯橫跨兩百年記憶翻頁搜尋,并不記得少室山著過火。
那是移栽的?
看著指間如同響應(yīng)或呼喚的葉子,玄濯沉思片刻,陡地想了起來:
他母后的花園里,好像就有一棵帝休。
而兩百年前他也確實去那滅過火。
“……”
“轟——!”
天牢被猛然掀飛屋頂,一條半人半龍的生物極速沖了出來,在一眾天族的注目禮下直奔寧靜花園,悠長龍吟劃破天際。
蒼璃剛要瞇覺就被這一下轟飛了出去,連翻幾個滾才咕咚掉到地上。他揉著腦袋神志不清道:“怎、怎么了……?”
遠(yuǎn)方,重現(xiàn)生機(jī)的帝休枝頭微搖。
仿佛有所感應(yīng)般,弦汐緩緩睜開眼。
第67章 第67章 你走吧
……好像有什么東西,要來了。
弦汐惺忪地看向花園外,卻看不清任何景象。
視野,聽覺,觸感,一切感知都十分朦朧而模糊,殘損過于嚴(yán)重的神魂尚未從傷痛中恢復(fù),弦汐對身邊環(huán)境近乎無知無覺。但方才一瞬微微的冷噤,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
似是在預(yù)兆著什么不祥之物即將到來。
守護(hù)花園的結(jié)界忽而震了一下,四面八方蕩開悶響,弦汐愈發(fā)不安,縮在本體里小聲問椿:“椿,出什么事了?”
椿默了默,“有人在外面沖撞結(jié)界!
“……!”在花園經(jīng)歷過一次災(zāi)難的弦汐心頭微跳,無措問道:“這、這怎么辦?”
“別怕。”椿古老的嗓音沉穩(wěn)悠遠(yuǎn),貫來能起到很好的安撫作用,“這座花園的結(jié)界,是兩百年前天帝親手為鳳后布下的,堅固非常,哪怕是當(dāng)初的魔尊駕到,一時半會也難以沖破!
弦汐這才松了口氣:“那就好!
她想繼續(xù)休憩,可外面的撞擊卻接連不停,甚至一下比一下更重,力道中分明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與偏執(zhí),以及隱隱孤注一擲的絕望。
這感覺讓弦汐有些熟悉……不,是太熟悉了。
一個相當(dāng)不妙的猜想從慌亂脈搏間陡然浮出,弦汐無法再放心沉睡,隔著迷霧般的視野緊張凝望結(jié)界。
那如同被黑云籠罩的結(jié)界。
與涂山一戰(zhàn)傷得太重,玄濯只能化出一半大小都不到的原身,拼盡全力攻向透明屏障,哪怕頭破血流爪牙斷裂都不曾停下。
“弦汐!弦汐你出來!”結(jié)界內(nèi)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可盡管如此他還是焦躁又悲戚地喊,“你快出來,弦汐,你在里面對不對?”
——弦汐一定在這里,他能感覺到,弦汐絕對就在這里,活生生地存在著。
玄濯順著結(jié)界攀爬,一眼找出混跡于仙草靈木間那株稚嫩又有些凋零的帝休。眸底醞出滾滾風(fēng)暴,他愈加狠勁地撞著結(jié)界,絲毫不理下方緊跟過來試圖捉拿他的天牢獄卒。
“太子……大皇子殿下!您尚在禁閉期,沒有天帝大人的指令不得擅自離開天牢!”“請立刻停止攻擊花園的行為,隨下官返回天牢!”
獄卒們急得滿頭大汗卻又無可奈何,畢竟誰也不敢真對玄濯動武,況且動了也沒用,于是一邊裝模作樣揮矛警告一邊派人前去通知祖伊。
這方震天動地的聲響自然驚動了不遠(yuǎn)處的鳳寧宮,鳳祐端著天后優(yōu)雅的身姿徐徐趕來,步履卻明顯有一絲匆忙,面上也微許失態(tài)。
見到鳳祐,獄卒們紛紛噤聲并停下動作,側(cè)身讓出道路。
待看清花園周圍混亂的狀況,尤其那仍在兇悍撞向結(jié)界的玄濯,鳳祐蹙眉緊抿起唇,駐足在結(jié)界下方,空靈嗓音稍稍沉壓:“玄濯,你下來!
玄濯抬起的前爪頓在半空,轉(zhuǎn)頭俯瞰她,額頭流下的血滑過璀璨金瞳,猶如窮途末路的無助困獸。
鳳祐指尖微抖,多了些嚴(yán)厲:“我讓你下來,聽到?jīng)]有?你連母后的話都不聽了嗎?”
“……”靜了半晌,玄濯終是從結(jié)界下來,化出人形走向鳳祐。
鳳祐沒再多看他一眼,直接折返回鳳寧宮,“你跟我過來。”
玄濯一聲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花園外濃重的黑云總算散去,弦汐長長松出一口氣,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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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鳳寧宮內(nèi)殿,玄濯自覺跪在鋪蓋赤紅雀羽長毯的地面,鳳祐背倚三足憑幾在榻上默坐許久,出口的聲音才勉強(qiáng)平穩(wěn):“你這又是在胡鬧什么?”
玄濯半垂著頭,低啞道:“我要進(jìn)花園!
鳳祐深呼吸個來回:“你不好好在天牢反省過錯,去花園干嘛?”
“我要找人……找弦汐。”
連說出這個名字,玄濯都不禁眼眶發(fā)熱。
看著他這前所未見的頹喪模樣,鳳祐緊緊攥住憑幾邊沿,咬著牙,滿含恨鐵不成鋼的憤懣顫聲道:“那女人究竟對你做了什么,能讓你為她變成這樣?”
“她什么也沒做!毙,“是我做錯了事,我辜負(fù)了她!
“那又如何?!”鳳祐一拍木桌怒然起身,“她不過是棵樹,辜負(fù)就辜負(fù)了,值得你為她連太子都不當(dāng)了嗎?”
她三兩步下榻,兩手用力抓住玄濯肩膀,濕紅的眼直直盯著他,“玄濯,你怎么能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就棄自己的身份和責(zé)任于不顧?你要是不當(dāng)太子了,母后怎么辦?千萬年之后帝位輪換,母后該何去何從?你難道要母后眼睜睜看著別人的孩子坐在那個位置上,而你只能聽命于人嗎?”
玄濯握緊拳,說不出話。
鳳祐抓著他肩膀的細(xì)指隱隱發(fā)白,“你父王是什么樣的人你也知道,母后這輩子沒別的念想,就盼著你能為母后爭光。君上膝下九位皇子,屬你最出色,圣眷最濃,你不能……不能這么任性啊,玄濯,你對得起母后幾百年來對你的期許嗎?”
鳳祐泫然欲泣地晃著他,“你快去跟你父王道個歉,說你昨夜只是一時糊涂,今天也是被妖族氣昏了頭才會與他頂嘴,讓你父王把太子印璽重新交——”
“我不去!
鳳祐一愣。
玄濯抬起頭,堅定不移地與她對視:“我沒有錯,也不需要為任何事道歉!
“……”鳳祐臉上的哀傷在怔愣中緩緩散去,微不可察間,多了絲絲涼意。
母子無聲對峙的這片刻,鳳寧宮外傳來仙侍通報:“娘娘,君上遣了一隊天兵來捉拿殿下,統(tǒng)領(lǐng)正候在宮門處等待娘娘回復(fù)!
鳳祐沒馬上應(yīng)答。玄濯眼簾稍垂,身姿堅穩(wěn)如磐石:“弦汐就在那座花園,見到她之前我哪兒都不去,別說天牢,就算父王把我打入十八層寒獄我也要爬出來找她。太子也好帝位也罷,一切都得等我找到她再說!
花園里確實有一株帝休,鳳祐回憶起,那株帝休前些年一直長勢良好,這段時日卻枯萎得厲害,園丁和醫(yī)師用了各種方法都不見效。她原以為要救不活了,正準(zhǔn)備讓人近幾天就移栽回少室山。
瞬息間思緒漫開又?jǐn)科,鳳祐聲線如冰:“你怎么就能斷定她在那里?”
玄濯指尖動了動,略略思忖,沒把葉子拿出來。
他坦然說一句:“直覺!
——他有所隱瞞。
鳳祐冷眼看著他。
不過這會子也沒時間再跟他計較真相,鳳祐靜了兩秒,問:“你一定要進(jìn)花園找她,是不是?”
“是!
鳳祐輕輕頷首:“那好,我?guī)氵M(jìn)去!
玄濯眸光一凝,當(dāng)即便要站起身,卻又被鳳祐摁住——
“但,”鳳祐神色柔和,“你得先去跟你父王道歉,把太子印璽拿回來,我才能帶你進(jìn)去。”
玄濯頓了頓,皺起的眉宇間有幾分躊躇不決。
鳳祐繼續(xù)道:“如果你拿回印璽,并且當(dāng)真能在花園里找到她,那么我不僅會幫你向你父王說情,還會一手主張你和她的婚事,讓你們結(jié)為連理!
這讓步讓得未免太多了些,玄濯不大相信:“……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難道母后騙過你嗎?”鳳祐慈愛而悲傷地?fù)崦橆a,“你可是母后唯一的孩子,不管你想要什么,母后都會盡量給你,更遑論是你心愛的女子。”
這份淡薄而久違的母愛,令玄濯眼里浮現(xiàn)出些許動容。
門外又傳來仙侍的通報聲,這回帶了明顯能聽出的焦急,玄濯沒再多想,不甘不愿地對鳳祐道:“好,我去找父王!
鳳祐笑著摸摸他頭頂,帶他出了鳳寧宮,走到宮門,她對被派來的天兵統(tǒng)領(lǐng)道:“太子殿下有事要與君上相談,先帶他去乾清宮吧!
統(tǒng)領(lǐng)面露難色:“這……”
鳳祐微肅:“怎么,是本宮的話毫無分量,不必聽從嗎?”
統(tǒng)領(lǐng)連忙俯首抱拳:“屬下并無此意!”
“那就帶他去乾清宮!
“……是!
統(tǒng)領(lǐng)艱難應(yīng)下,手一招,天兵圍著玄濯沉默離去。
待那批銀鎧森寒的背影消失在視野盡頭,鳳祐攏了攏手,低聲對身側(cè)侍女道:“去找看管花園的青鸞,讓她在花園入口等我!
侍女應(yīng)了一聲匆匆走開,鳳祐沉著面容走向花園,距離結(jié)界還有十幾米時,青鸞便已在前方躬身等候。
“娘娘,您找我?”青鸞恭敬問道。
鳳祐在結(jié)界前止步,“這里有一株帝休,你可記得?”
“記得!
“它今年年歲幾何?”
青鸞在腦中迅速回憶:“應(yīng)當(dāng)是兩百年多一點!
鳳祐點頭:“你去找白澤,告訴他去少室山取一株兩百年的帝休帶回來,越快越好……對了,要看起來很衰弱、有些傷病的那種!
青鸞不明所以,但依舊聽令:“謹(jǐn)遵娘娘囑咐!闭f罷立即舒展雙翼飛向遠(yuǎn)方。
鳳祐在原地垂眸片刻,打開結(jié)界入口,踏進(jìn)花園,沿著曲折小徑一路走到沉眠中的帝休樹前。
——感受到一股強(qiáng)勢而熾熱的氣息靠近,帝休軀干里的神魂些微蘇醒。
“你叫弦汐?”
鳳祐冷峻威嚴(yán)的一聲如厚重巖石從天而降,將弦汐徹底驚醒。
弦汐迷蒙望去,入目即是鳳髻霞帔,金線紅袍,長長裙擺離地面僅有分毫之距,似乎是個相當(dāng)高挑的女人。就勢往上看,女人頭頂那耀眼的九龍四鳳冠鑲金嵌銀,滾邊白珍珠圓潤無瑕。
單從這華麗至極的衣著裝飾,便能知其地位是多么尊貴。
弦汐瞇了瞇眼,試著看清女人面容,她覺得那五官有點熟悉。
她光顧著看,忘了回話,久未聽到回應(yīng)的鳳祐蹙眉不悅道:“本宮知道你醒了,回答我的問題。”
弦汐呆了呆,慢騰騰回道:“是……我是弦汐。”
仿佛是提醒她來者身份,旁側(cè)的椿低緩道:“鳳后娘娘安好!
鳳祐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鳳后……?
玄濯的母親?
形態(tài)虛無的殘魂霍然間像是出了一層汗,弦汐眼前清明了許多,終于看清楚了女人的面容——
秾艷眉眼狹長而凌厲,微微上挑出一抹勾魂攝魄的弧度,緋紅眼眸倘若換成金色,恰好能與另一張臉的上半部分高度重合。
玄濯的母親,找她做什么?弦汐惶惶不安地想。
只見那雙菲薄如彼岸花瓣的紅唇再度張開,每一個音節(jié)都無比高貴典雅:“你好大的本事,竟能讓本宮那向來冷心冷肺的兒子愛你愛到這種地步,”她不屑地略一斜眸,“——簡直如癡如狂、失了智一樣。”
“……”弦汐不知該說什么,索性閉口不言。
鳳祐道:“別裝聾作啞。化出人形,讓本宮看看到底多美的女子能把他勾成這樣。”
天后之命不可忤逆,這一聲令下無形中壓滅了弦汐所有抵觸和違逆心理,迫使她當(dāng)場化成人形。
明媚花圃里,驀地出現(xiàn)一具雪衣半攏的瓷白身軀,柔滑青絲如瀑傾灑,身體因虛軟無力而側(cè)伏于草坪間,細(xì)指微抖地?fù)沃孛。俯視過去,每一寸蜿蜒起伏的線條都如此優(yōu)美又恰到好處。
鳳后威壓過重,弦汐連抬頭都頗感吃力,鴉羽般濃密纖長的睫毛半垂,投落一排淺淺陰影,透出幾分脆弱。
……確實有些姿色。鳳祐想道。
鳳祐一雙眼睛歷經(jīng)千年歲月積淀,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出現(xiàn)面前,她上下打量個來回就能將其從內(nèi)到外揣摩得差不多。而弦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本分的。
換而言之,沒心眼。
對于這一點鳳祐還算欣慰,安分守己總比那種妖妖趫趫的強(qiáng),起碼能證明玄濯沒被迷惑心智。
她開口問:“魂魄受的傷還沒恢復(fù)嗎?”
先前東海發(fā)生了什么鳳祐自然也知道,看弦汐現(xiàn)在虛弱的樣子,大抵是還沒從損傷中緩和過來。
弦汐氣若游絲道:“嗯……”
魂魄不同于肉體,缺失了就再也長不回來了。
鳳祐:“你終究是為本宮兒子受的傷,本宮會給你提供最好的藥和補(bǔ)品,助你痊愈。”
弦汐輕聲道謝:“謝謝!
日光傾斜,蟲鳴聲陣陣,鳳祐默了默,說:“拿了藥之后,你就走吧。”
“?”弦汐不解地看她,眼中滿是迷茫:“去哪?”
“隨你!兵P祐道,“人間,妖界,冥界,你想去哪都無所謂,只要別再出現(xiàn)在天界!
“……”
弦汐緩緩垂下頭。
她又要被趕走了嗎。
弦汐不想離開自己最后一片故土,帶著懇求說:“我……我不會再與玄濯接觸,不要……趕我走!
鳳祐交疊的手緊了緊,半晌,冷硬道:“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她毫不留情地背過身,指使候在幾米外的隨行侍女:“把她帶走!
“是,娘娘!
——
玄濯忍辱負(fù)重地在紫宸殿階下跪了五天五夜,說了一堆違心的示弱話又挨了頓鞭子,終于拿回太子印璽。
他帶著一身傷興沖沖地趕回鳳寧宮,給鳳祐看了印璽,忍著焦躁聽她絮叨完一堆話,直到又一天快過去才來到花園。
然而,眼前這株帝休已完全變了模樣。
“……這不是弦汐!毙躲犊粗强媚吧、對他手中葉片毫無響應(yīng)的樹,空洞雙眼轉(zhuǎn)向鳳祐,“這不是弦汐,弦汐去哪了?”
鳳祐笑意微涼:“誰知道她在哪?這里從始至終就只有這一棵帝休,再無其他!
玄濯無聲盯著她,問:“你是不是把弦汐趕走了?”
“說話要有證據(jù)。”鳳祐沉下臉色,語氣沒有一絲波瀾,“你找不到她說明這里本來就沒有,怎能往母后身上潑臟水?玄濯,我看你是失心瘋出幻覺了!
墨玉葉子已完全平靜下來,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要么,是本體已死;要么,是與本體距離太遠(yuǎn),這一縷微小的魂魄很難感知到。
玄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第一種情況,他紅著眼,呼吸顫抖波動:“母后,你把她趕走了對不對?……你讓我去拿印璽,是為了支開我,對不對?”
鳳祐與他對視良久,“本宮說了,沒有。”
“咚!”的一聲,玄濯一下甩飛印璽!
“你為什么要趕她走?你為什么要趕她走?!她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在外面怎么活??”他崩潰又聲嘶力竭地喊著,兩手死死握住鳳祐胳膊,含淚嘶啞地問:“母后,你把她趕到哪里了,你告訴我,你快告訴我,我要找她……我要找弦汐……”
他緩慢跪倒在鳳祐身前,泣音無助地消弱。
鳳祐唇瓣翕動,眼神動搖片刻,終是閃著銳利的冷意:“玄濯,你要是敢去找她,就別認(rèn)我這個母后了!
玄濯寂然跪著。
——他忽地意識到,倘如不徹底離開天族,離開這些束縛他的“親情”,他就永遠(yuǎn)無法真正觸碰到弦汐。
可這些給予他無邊寂寥的玩意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玄濯松開握著鳳祐的手,低沉道了聲:“好。”
鳳祐怔住。
玄濯從地上站起,默不作聲地走出鳳寧宮。
邁過鍍金門檻的那刻,他頓了頓,從衣襟里掏出那佩戴了數(shù)百年的項鏈一把扯下,向后丟在地上。
隨即繼續(xù)往前走。
沒再多聽一句背后凄厲的呼喊怨罵。
第68章 第68章 面朝月光
簌簌——
幽暗山洞,弦汐在深處找了塊不那么濕冷的角落,召出藤蔓搭起一張簡陋的床,又慢慢編織席被。
十二月的天仍未飄雪,但寒風(fēng)已刺骨,入了夜,風(fēng)聲凜冽呼嘯,聽得人心里發(fā)慌。
洞內(nèi)光線不足,弦汐視力也不怎么好,細(xì)白手指摸索著一根根藤蔓,憑感覺纏繞到一起。
忽地,指尖一頓。
下一秒木刺拔地而起,唰然貫穿襲來的狼軀,熱燙狼血伴著嚎叫飛濺出半圈鮮紅的弧度。
“嗷嗚——!”
更多狼嚎此起彼伏地響起。
弦汐抬眼看去,繼頭狼之后,狼群帶著不要命的狠勁接二連三沖了過來,又在三米開外落得同樣下場。
骨肉穿透聲沉悶而迅疾,不多時,原本安寧的山洞已是尸橫遍野。
弦汐漠然收回目光。
雖說神魂還虛弱著,但用以清潔的小法術(shù)勉強(qiáng)也能使出來,她微一提手,將滿地血漿尸體包括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盡數(shù)清理干凈,隨后無事發(fā)生一般繼續(xù)編織席被。
——這不是她下凡之后第一次被妖族突襲,方才的反擊也并非她有意發(fā)動。
妖族是極重血緣和種族意識的群體,她殺了妖尊的小女兒,還破壞了妖尊稱霸天下的大計,妖族自是會怨恨上她。
不過,弦汐比較奇怪的是,這些天找上門來的妖物并不算強(qiáng)大,實力頂多算中庸。
強(qiáng)大的那些哪去了?……莫非是認(rèn)為她太弱,不值得它們親自出手?
弦汐最開始思考過這個問題幾秒,后來覺得想又想不出原因,干脆就拋之腦后。
至于方才的反擊也事出有因,她現(xiàn)在是神木本體所化的人身,凡間草木受神息影響,會自發(fā)保護(hù)她。
這也算是如今孤寒生活中的一點小小慰藉。
織好“被子”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弦汐蓋上被子晝夜不分地睡了一覺,醒來居然又是大白天。
……應(yīng)該是第二天了。弦汐想。
她盯著上方黑黢黢的石壁許久,思索是接著睡個回籠覺,還是出去做點什么。
“啾啾,啾——”
洞口傳來幾聲飛鳥清啼,十分悅耳,帶有迎接朝日的歡喜雀躍。
弦汐轉(zhuǎn)頭看了一會,雖然沒能看清多少景象,但她感覺,今日天氣似乎很好。
——正巧有點渴,出去散散步曬曬太陽,順便弄點水和果子吧。
下定決心,弦汐在藤蔓軟床上慢吞吞翻了幾次身,才艱難掀開被子,迎著冬日寒陽走出山洞。
一如既往,每走一段路就能隱約聽到血液迸濺聲,弦汐置若罔聞,自顧自從溪畔召出一片比她雙手還大出兩圈的荷葉,盛了缽清涼干凈的溪水喝下。
“……你真該死!
背后,一只被串在藤蔓上的年輕九尾狐幽幽道。
弦汐凝滯片刻,頭也不回,淡聲問:“為什么?”
九尾狐森綠的三白眼宛如地獄鬼火,燃燒著生命最后的光,“你是個禍害……害了妖族,也害了天族……所有……都被你攪得……”
光芒消弭,氣息悄然湮滅。
弦汐沒太明白它的意思。
她幾時有過這么驚人的建樹?
不過弦汐也沒那么旺盛的好奇心去探究那未盡的難聽話語,她放下荷葉,往蕭瑟的山林走去。
滿山晨露凝成霜霧,令本就不清晰的視野更加茫茫一片,弦汐半瞇著眼,緩慢又小心地邁步,謹(jǐn)防被石頭之類的異物絆倒。
她的擔(dān)心顯然很正確。
不出幾步,腳下便踩到了什么硬邦邦、又有些熱的東西。
弦汐頓了頓,垂眼睇去。
一抹修長黑影靠著樹半坐在地面,看形狀像是個人,黑衣緊貼寬健身軀,勾勒出完美有力的線條,染血的冷白手掌貼在腹部,指縫間隱隱有血絲溢出。
再往上,蒼白卻依舊不掩俊美的面容上雙眸緊闔,似是在沉睡。
就算瞎了,弦汐都不會認(rèn)不出這人。
是玄濯。
真倒霉。
弦汐第一反應(yīng)是立刻就走。然而想到潛伏在四周的妖獸,聽著隨風(fēng)傳來的低吼,她又不免猶豫。
盡管不知玄濯是如何弄的這一身傷,但就這樣把他丟在這里,怕是不等她走出多遠(yuǎn),玄濯就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玄濯的命也是命,尤其,他還是天族太子,這條命的分量堪稱相當(dāng)之重。
她不能就這么眼睜睜看著玄濯死。
弦汐于是閉上眼掉頭離去。
返回山洞的路途上,許是受玄濯影響,圍攻的妖獸好像變多了些,幾乎是不間斷地?fù)溥^來。
凡間草木已應(yīng)付得有些吃力,弦汐不得不強(qiáng)行清明感官,自己動手處理。
呼——
屋漏偏逢連夜雨,只聽一聲撼天動地的虎嘯,一道罡風(fēng)霍地迎面襲來,足有五米高的虎妖破開獸潮一爪朝她拍下!
弦汐反應(yīng)慢了半拍,草木速度亦難以跟上,再想阻擋時已然來不及。她長嘆一口氣,索性動也不動,坦然面對即將被拍成肉泥的現(xiàn)實。
可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出現(xiàn)。
“噗”的一聲輕響,一只寬厚手掌出現(xiàn)在她頭頂,毫不費力地攔住了那巨大虎爪。
“?”弦汐怔了怔,抬眼順勢望去,猝不及防對上一雙熟悉至極的金瞳。
玄濯站在她身后,單手撐著虎爪,眸光向下深深凝望她。
“……”
這場景,和兩百年前倒是頗有幾分相似。
弦汐一時出神。
瞬息之間誰也沒說話,玄濯看著她,眼底仿佛藏著千言萬語,滄海桑田,又仿佛虛空無一物。直到下一次攻擊襲來,都沒能吐出一個字。
弦汐默默斂了目光。
——他方才果然是裝的。
既然如此,他估計也尚有余力輕松解決這幫窮兇極惡又咄咄逼人的妖……
不等弦汐想完,玄濯忽然眼睛一閉,直挺挺倒在她身上,暈了過去。
弦汐:“……”
伏在身上的軀體燙得不正常,明顯是在發(fā)熱。弦汐看看燒暈的玄濯,又看看霎那間戰(zhàn)意高漲的妖族,無奈仰天長嘆一口氣。
——
玄濯睜開眼時,還以為自己瞎了。
視線范圍內(nèi)幾乎一絲光亮都沒有,他扭頭往兩邊看了看,才依稀瞧見微許月輝。
這里好像是個山洞。
身上蓋著一層像是藤蔓編制成的被子,玄濯又往身底一摸,摸到一樣厚而柔軟的藤蔓。
不用聞那讓他日思夜想的香他都知道,這些是弦汐做的。
但山洞內(nèi)并沒有弦汐的身影。
玄濯靜了須臾,不顧還沒好全的傷,起身尋找弦汐。
不論是淡雅的香,零落無幾的灌叢,抑或手中墨玉葉片,都讓搜尋變得無比容易,玄濯踏著枯黃草地,在河流邊找到了弦汐的身影。
弦汐背對著他,面朝月光衣衫半褪,正在用河水沖洗身上血跡。
第69章 第69章 自討沒趣
聽到枯草窸窣的響動,弦汐回眸望去。
玄濯正站在后方看著她。
專注,深沉,又帶著遲疑和恍惚不定。
弦汐的容貌與身為凡人時相比,并無太大變化,只是洗去了凡塵的鉛華,肌骨散發(fā)著清淺飄渺的神性。
她坐在淙淙河流邊,幽寒夜色中,月光流淌在她纖長微彎的睫梢,匯出一泓柔波,隨著眼眸移轉(zhuǎn)傾瀉而下,灑落在逶迤于地的純白衣擺。
她沒穿鞋襪,赤裸的足背淡青筋絡(luò)明晰,衣物懷舊地化成過往那身白道服形制,布料卻更加細(xì)膩柔軟,猶如與天際遙遙相映的另一輪無瑕明月。
四目相對的這一刻,寂靜彌漫。
弦汐不緊不慢地拉上衣服,起身想離開。
其實她心里有許多問題,比如玄濯是如何發(fā)現(xiàn)她沒死還找了過來的,他又是如何重傷到昏迷不醒云云。不過這些疑惑,她沒打算開口詢問玄濯。
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交流的必要。
弦汐步履平緩地往前走,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繞過玄濯,然而身影交接那瞬間,還是被他抓住了小臂。
“弦汐……”玄濯低而顫地喚出這兩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摻雜難以言表的濃重情緒。
握在小臂上的手最初只是松松圈住,仿佛是怕驚擾了幻覺,讓美夢消散。
可用了片刻時間,確認(rèn)那微涼肌膚是真實存在著的后,手掌又倏然緊緊收攏。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弦汐淡漠如覆雪的側(cè)顏,良久,才怔愣而酸澀地接上下一句:“……你還活著。”
弦汐沒搭理他,試圖將胳膊抽出來,反復(fù)拉拽兩下無果,眉尖凝起冷淡的排斥微微蹙了蹙。
感受著掌心低弱但仍平穩(wěn)跳動的脈搏,玄濯猝然濕了眼。他顧不得弦汐臉上近乎肉眼可見的厭嫌,一把抱住她,噙淚蹭著她柔滑清香的發(fā),“我就知道你沒死!你還活著,你騙我……”
弦汐眉心愈發(fā)深擰,直接伸手去推:“放手。”
這不輕不重的一推把玄濯心都推冷了,頓時淚流得更兇,語無倫次道:“弦汐你別這樣,對不起,對不起,以前都是我的錯,我不會再那樣對你了,我……我們重新在一起……”
嚴(yán)寒冬夜里只余凄冷風(fēng)聲與無邊悲愴的懺悔,弦汐默不作聲望著遠(yuǎn)方,眼底如干涸的湖,再也興不起一絲波瀾。
“你走開。”她輕聲道,“離我遠(yuǎn)些。”
摟著她的雙臂像是被凍住了,半晌沒動作。
正當(dāng)弦汐以為,玄濯這回也會跟以往無數(shù)次一樣對她的話充耳不聞,玄濯卻緩緩放開了手,給她自由。
“好,我聽你的!毙刂浦约,低下頭,“你不喜歡的事,我都不會再做!
他好像變了不少。
弦汐微感訝異,但也沒太在乎,徑自離去。
玄濯在背后跟著她。
弦汐頓足,“別跟著我。你既然醒了,就走。”
玄濯垂了垂眼,聲線低弱:“我傷還沒好,走不了太遠(yuǎn),周圍還有那么多妖獸……你讓我暫且在你那里歇會兒吧!
“……”弦汐有些猶豫。
白天的時候他一直在發(fā)熱,這是極其罕見的,起碼她當(dāng)初和玄濯日夜相伴的那半年里從未見他生病過,看來他這次著實是受了重傷。
可,現(xiàn)在這個山洞也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她并不是很想和玄濯分享。
見她久久不言,玄濯干脆亮出最后一張底牌,有如掛心孩子的父親般:“那團(tuán)泥、烏麻還在龍宮等你。”
弦汐背影一凝。
玄濯不乏憂愁:“自從你走后,烏麻什么都吃不下,每天病怏怏地窩在后花園,誰叫都不理會!彼麄袊@氣,余光瞄著弦汐,“大概是太想你了吧,畢竟這么多年,就屬你跟它關(guān)系最好,如今你不在了,它孤零零的——”
“可以了。”弦汐終于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出言打斷他,“你想怎樣?”
看著她頗為不快的玉白面容,玄濯含著苦澀微微地笑:“我沒想怎樣,就是想在你這里借住一段時間,等傷好了馬上帶它過來看望你!
弦汐抿了抿唇,半晌,無聲嘆了口氣,“……那你跟我來吧!
玄濯登時面露喜色,正要提步跟上去,弦汐又提防地回頭:“傷好了,你就離開。”
玄濯忙不迭點頭:“行!”先進(jìn)了門檻再說,一天十二個時辰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讓弦汐回心轉(zhuǎn)意。
兩人一前一后往山洞方向走。
路上,玄濯盯著弦汐赤裸但依舊潔凈白皙的足,縱然是十分賞心悅目的景色,他也禁不住直皺眉頭。手里用法力凝出一雙厚實靴子來,他嘮叨道:“弦汐,你怎么不穿鞋?這樣容易受寒,到時候身體要難受了,過來先把這雙穿上。”
弦汐頭也沒回:“不用了,踩在泥土上很舒服。”
玄濯將信將疑地看她。
她現(xiàn)在是神樹本體化的形,要說喜歡直接踩著地面行走,確實有幾分可信度。
玄濯沒當(dāng)過木頭無法感同身受,一時拿捏不準(zhǔn),便也沒再堅持。
又走了一會,將將瞧見山洞,弦汐腳步頓了頓,問玄濯:“你的傷是怎么回事?”
玄濯眼睛一亮立刻湊到她身邊,強(qiáng)按住拉她手的沖動:“你、你在關(guān)心我?”
“我是想知道你會待多久!
玄濯只把這句當(dāng)借口,一意信了自己那句“關(guān)心”,當(dāng)即高興得忘卻尊嚴(yán)把事兒全禿嚕出來:“我跟妖族打了一仗,又被父王揍了一頓關(guān)進(jìn)天牢,然后沖開天牢去撞花園的結(jié)界,挨了通鞭子之后下凡又被妖族殘黨偷襲,身上的傷這才一直沒好。”
說完他眼巴巴地看著弦汐,期望她表現(xiàn)出一點心疼。
……還真是豐富又精彩的經(jīng)歷,難怪都傷到發(fā)熱了。弦汐費解且一言難盡地瞥他:“你這都是在做些什么?”
玄濯默了默,低沉道:“都是因為涂山,我們才會分開,也是因為涂山翎偷襲,你……我沒那么廢物,眼看著你在我面前沒了還能忍。”
哦,原來是為了她報仇。
怪不得那只狐貍說什么她害了天族又害了妖族,原來這些建樹都是拜玄濯所賜。
弦汐將沒什么溫度的手?jǐn)n進(jìn)袖子,淡淡道:“你用不著這樣,離開你對我來說是好事!
玄濯被這話刺得一僵,眼里的光都要碎了:“弦汐……”
弦汐沒給他抒情的機(jī)會:“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鳳祐把她扔在這的時候,可是抹了氣息又明確對掌管這方的土地仙下了指令,不得透露丁點消息出去。
玄濯攥了攥那片葉子,覺得不能就這么交代出去。
他現(xiàn)在狀態(tài)不佳,萬一弦汐趁他不注意把這最后的希望順走怎么辦。
于是他又一次嘴硬:“愛的直覺。”
弦汐腳底絆了下。
欲言又止兩秒,她冷著臉沒再理玄濯,加快腳步往前走。
回到山洞,站在那張?zhí)俾睬埃瑑扇艘煌o住。
弦汐伸手就要在相隔老遠(yuǎn)的對面編另一張床出來,“我再給你做一張床!
玄濯摁住她胳膊,凝重地注視那鋪蓋草席被的床,良久才道:“這個能睡人?”
弦汐:“你白天就是睡在這上面!
好像的確如此。玄濯忽然有些后悔,剛才應(yīng)該在上面多躺一陣再走。
不過就算這張床是弦汐睡過的,未免也太簡陋,他和弦汐接下來可是要共度一段獨屬于他們二人的時光,怎么能將就在這么粗糙的地方?
玄濯思忖片刻,對弦汐說:“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弦汐聞言便沒管他,躺上去蓋被就睡。
好歹問問他要去干嘛……玄濯訕訕搓了搓后頸,轉(zhuǎn)頭離開。
沒走幾步他又返回來,滿是不放心地停在床邊,小聲問:“弦汐,你會不會趁我不在的時候又跑掉?”
弦汐:“……”
“這回你就不要跑了吧,我保證什么都不對你做,真的!毙f分緊張。
玄濯現(xiàn)在對跟弦汐分開這件事有很大心理陰影。
生離死別那兩次暫且不提,他倆第一次分開,弦汐跟楚簫抱一塊兒去了,第二次分開,弦汐差點答應(yīng)謝澄那毛頭小子的求婚,第三次分開,弦汐直接穿上喜袍要跟白奕成婚了。
他這要是再離開,回來指不定弦汐孩子都仨了,還沒一個是他的。
聽到玄濯這幾句話,弦汐默了少頃,回頭幽幽看他一眼。
玄濯明確接收到了這一眼的意思:這里是她的地方,該趕緊走人的是他才對。
也是。
玄濯自討了個沒趣,一聲不吭地走了。
——
次日,東方既白,弦汐緩緩睜開眼。
她照例開始思考今日要做些什么,然而腦子生銹般費勁轉(zhuǎn)了轉(zhuǎn),卻率先想起,如今山洞里又多了個住戶。
弦汐環(huán)視一圈,并沒發(fā)現(xiàn)多余的身影。
玄濯還沒回來?
不會是半夜三更跟天族走了,從此不回來了吧?
這個念頭令弦汐激動得直接從床上坐起,可惜下一秒就聽見外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挠参锴么蚵,明顯是有人在干什么,臉色頓時又耷拉下去。
無言許久,弦汐下了床,走出山洞。
她看到了一座小型宮殿。
第70章 第70章 人夫力max
山洞前的空地明顯開闊了好幾圈,兩側(cè)空出來的部分連木樁子都不剩一個,掏出來的洞也被盡數(shù)填平。
靠左側(cè)那座小型宮殿占地約有兩三百米,飛檐翹角,黛瓦層疊,每段突出的屋脊上甚至還均勻安放了十只雄赳赳氣昂昂的脊獸,四足撐地直面日暉,盡顯帝王之風(fēng)。
弦汐瞇眼看著猶在屋脊上釘脊獸的玄濯,良久未言。
——他真的身受重傷嗎?
弦汐不禁思索起這個問題。
待到最后一只脊獸釘好,玄濯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直接從屋頂跳下來,單手支著墻壁對弦汐亮了一嗓子:“如何?”
叢林間蕩開的回聲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自豪之意。
“……”弦汐走過去,瞧了瞧那半是石砌半是木制的宮殿,透過窗戶還能看見內(nèi)部陳設(shè)整齊的家具和裝飾,匪夷所思地問:“你怎么在一晚上弄好這些的?”
玄濯傲然道:“這有何難,不過造個房子而已!
他玄濯活了六百多年有什么是不會的。
不過這里一大半東西也確實是他下山買的。
玄濯在某些方面思想十分傳統(tǒng),在他看來不管過什么樣的日子,男人或說雄性首要為伴侶做的就是提供溫暖舒適的住處。
哪怕弦汐不肯認(rèn)他這個“伴侶”。
他一扯嘴角,粲然笑意比天上的陽光還明媚,拍拍墻面道:“喜歡這個嗎?哪里不喜歡我再改。”
弦汐一時沒答,過會兒才說:“沒有哪里不喜歡!
“那你收拾收拾東西,我們現(xiàn)在就住——”
“你自己住就好!毕蚁D(zhuǎn)身返往山洞。
玄濯立即抓住她胳膊,“怎么了?為什么不愿意?”
弦汐拽回胳膊,漠然回眸:“這是你造的,自然該你住,又不是我家!
玄濯哽了一下,隨即急道:“我是為了咱倆才造的!這就是咱們的家……房子!币娤蚁樕巷@見流露出不悅,他緊急改口。
弦汐沒聽也沒理,兀自走著路。
然而沒走多久,背后忽而一沉——
玄濯又倒在了她身上。
“你別裝……”弦汐伸手去推,可手剛碰到玄濯,就被那驚人的體溫燙到。
他又發(fā)熱了。
弦汐心里少有地冒出點火氣來——受傷了就好好歇著,一晚上瞎忙活個什么!
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得扛著死沉死沉的玄濯進(jìn)了屋子,找了半天才找到臥房,把他放到那張從床板到被褥一看皆價格不菲的床上。
用光了耐心將玄濯放平,盡管覺得他大抵聽不到,但弦汐還是站在床邊,不加一絲情感地對他道:
“你這樣是希望我會像以前一樣原諒你,既往不咎地跟你重歸于好嗎?如果是,那你大可不必,你我的情分早在鎮(zhèn)天棺前斷干凈了,以后橋歸橋路歸路,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用一廂情愿地做些毫無意義的事!
她甚少說這么長一串話,玄濯似乎也是聽到了一星半點,強(qiáng)撐著將眼睛掀開一條縫,啟唇微微囁嚅:“……不……不是……”
弦汐沒太聽清,猶豫了下,俯身稍稍湊近:“你說什么?”
化為人身后,弦汐總是赤足簡衣,發(fā)絲也隨意松散著,此刻她俯下身來,長發(fā)些許垂落在玄濯胸口與枕側(cè)。玄濯深深嗅了幾下,又身殘志堅地摸了摸她的手,才艱辛開口道:
“不是……三千金以上的床……我睡不著……”
“……”
弦汐面無表情地甩開他,轉(zhuǎn)身出了臥房。
毫不留情的冷漠背影消失在視野中,玄濯慢慢斂回眼,凝視那新造好沒多久的屋頂。
——弦汐對他最后的溫柔和感情,應(yīng)該都用在了當(dāng)初分別前的那句話里。
現(xiàn)在的她,是當(dāng)真對他一點情意都沒有了。
玄濯閉眼咽了咽喉間酸楚,半晌,又睜開。
其實,這也不見得就一定不是好事。
弦汐如今對他沒感情了,換個思路想,不就是一切重回原點,他可以從頭開始追求弦汐的意思?即便這段追求可能相對艱苦些,但情愛一事不都是這樣,越艱苦越能說明他和弦汐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金玉良緣,命定三生!
常言道烈女怕纏郎,他和弦汐的命都長得很,一年半載追不上,那就繼續(xù)追個千兒八百年,就算直到最后也沒追上,退一步講這又何嘗不是相伴共度余生?四舍五入一下,他和弦汐已是相濡以沫白首同心了!
玄濯豁然開朗,霎時間心情變得無比美麗,在對未來的樂觀展望中沉沉睡去-
白天到黑夜,房屋外的妖物層出不窮,實力同樣比最初那批嘍啰高出一截,弦汐不免有些頭疼。
照理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伤托F(xiàn)今一個神魂受損,基本是睜眼瞎?fàn)顟B(tài),一個重傷未愈昏迷不醒,他們這樣的兩個半殘加在一起,并不會獲得更強(qiáng)的力量。
只會弱無可弱。
弦汐疲憊揮手,斬斷妖物脖子,嘆了口氣。
——玄濯遠(yuǎn)揚(yáng)六界的威名總歸是扎扎實實打出來的,但凡他能睜開眼往那一站,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都能嚇退一圈膽小的妖物,可偏偏他現(xiàn)在連眼睛都睜不開,她獨自一人得打到什么時候……
弦汐正憂愁著,百里外,幾顆腦袋在稀疏灌叢后攢動,遠(yuǎn)遠(yuǎn)圍觀這一幕。
“老六你想擠死誰?往邊上點!”
應(yīng)桀一肘子猛得懟在赤熘寬廣的側(cè)腰,忍無可忍地把他往旁邊推。
赤熘周身肥肉顫了一顫,沒等轉(zhuǎn)頭罵些什么,另一側(cè)的螭淵又苦苦開口:“別擠了,我這邊也沒地方了!
“嘖。”赤熘寶相莊嚴(yán)地往地上一坐,干脆動也不動,“我才是在中間的,我還沒喊擠,你倆在這哭爹喊娘個什么勁!”
應(yīng)桀斜楞他一眼,繼續(xù)觀察前方:“那宮殿是大哥建的吧?真會享受,在這么個群狼環(huán)伺的荒郊野外都還有閑心搭宮殿給自己住。”
赤熘:“玄濯嘛,正常,天塌了他都得先穿衣服!
“話說回來,皇兄去哪了?”螭淵左望右望,“怎么外頭就一個小姑娘迎敵啊,他在哪兒呢?”
“在屋里休養(yǎng)吧,看他那一身傷,估計蓋完房子就得趴!
“有道理。”螭淵點點頭,又說:“對了,那個小姑娘就是皇兄的……額……那位……心上人嗎?是叫弦汐?長得還蠻漂亮的,打架也厲害,怪不得皇兄喜歡!
“這難道是什么好事嗎?!”應(yīng)桀拔聲道,“他這一通喜歡都鬧成什么樣了?還不如以前孤家寡人的時候!”
螭淵連忙安撫:“哎呀,別這么說,誰又能想到皇兄竟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性子?情之一字最是難解,我看他現(xiàn)在過得也不錯,或許咱們也該支持他。”
“支持他?”應(yīng)桀嗤道:“支持他那太子誰來當(dāng)?四哥你來?”
螭淵當(dāng)即跟觸了電一樣飛速擺手,話都說不利索了:“不不不不我就算了!”
赤熘嘆了一聲:“唉,也不知父王發(fā)沒發(fā)現(xiàn)大哥私自跟天族斷了關(guān)系的事,鳳后娘娘給咱派的這個任務(wù)著實難辦了點!彼プツX袋。
所謂的任務(wù),就是讓他們悄悄來勸玄濯回去。
這一聲嘆得三人頓感壓力山大,一時半會誰也沒開口。
半晌,應(yīng)桀擰著眉遲疑道:“想讓大哥離開那姑娘興許比較困難,但反過來想想,如果讓那姑娘主動離開他呢?”
赤熘和螭淵齊刷刷看向他:“怎么說?”
應(yīng)桀沉著分析:“雖然不清楚他們兩個如今是什么關(guān)系,但就大哥那犟脾氣,大概率看上這個就不撒手了,既然如此……我們就想辦法讓那姑娘背叛他,移情別戀,讓他倆徹底鬧掰!”
他堅定地與另外二人對視。
二人又齊刷刷倒抽一口冷氣。
“你的意思是,”螭淵做了做心理準(zhǔn)備,才道:“——找個男人,去勾引弦汐姑娘?”
應(yīng)桀:“沒錯!”
“……這……法子……似乎確實可行,”赤熘躊躇地說,“可我們該找誰來干這個事呢?”
三人一道陷入沉默。
這事兒誰干都得死。
赤熘道:“二哥之前好像是要跟弦汐成婚來著,要不找他?”
“不行!”應(yīng)桀一臉嚴(yán)肅,“要是讓二哥知道發(fā)生什么了,他絕對第一個告訴父王,不能找他!
“那找誰合適?”
應(yīng)桀悶頭琢磨了一會,“首先,肯定得找跟大哥有相似之處的!
赤熘:“你這第一條就很難搞了好吧。”
且不論玄濯那俊朗到稀罕的完美皮囊,單是他身上那份浸淫上位多年的矜傲氣質(zhì),舉世都難再找出第二個。
應(yīng)桀不耐煩地抬手:“別吵!”
“……”
應(yīng)桀接著道:“其次,這人得是弦汐沒見過的。要是見過的去勾引,那未免目的性太強(qiáng),容易被她察覺。”
螭淵:“有理!
“所以,”應(yīng)桀閉目一瞬,繼而唰然睜開,眸光熠熠地看向螭淵,啪一掌拍在他肩頭:“四哥,這個任務(wù)就交給你了!”
螭淵以一種十分標(biāo)準(zhǔn)的“?”的表情看著他。
應(yīng)桀索性雙手搭上他的肩,鄭重其事:“弦汐沒跟你見過面,咱哥幾個里面又只有你跟大哥長得有幾分相似,性格還好,你這樣的指定特討小姑娘歡心!”他猛拍兩下螭淵的肩,又重錘兩下自己胸膛:“弟弟信你!”
“……”螭淵眼神游離地望向遠(yuǎn)方那座宮殿,又帶著空茫的不敢相信移回應(yīng)桀堅毅的面龐,緩緩道:“老七,四哥自認(rèn)與你無怨無仇……”
“欸,這說的什么話。”應(yīng)桀正色激勵他:“你所有的奉獻(xiàn)都是為了天族未來,是光榮的,是榮耀的!我們作為九重天的皇子,父王的兒子,不論面對何種困難,都應(yīng)當(dāng)毫不畏懼!——四哥別擔(dān)心,你并不孤單,我和赤熘和天族永遠(yuǎn)在背后挺你,我們的信念與你同在!”
他字字?jǐn)S地有聲,聽得螭淵心頭大震。
螭淵出神許久,恍恍惚惚道:“那、那我考慮一下……”
赤熘在一旁看得有點懵,不過眼見事情有解決的苗頭了,他趕忙跟著道:“對對!咱們先回去做個周全的計劃,不急這一兩天的!”
三人從地上站起身,兄友弟恭地攜手遠(yuǎn)去。
那廂,弦汐終于停下戰(zhàn)斗后,似有所感地朝某個方向望去,確定什么都沒瞧見,又迷惑地收回視線。
——
玄濯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第二天又神采奕奕地醒來。
一睜眼他就開始滿屋子找弦汐,連叫了好幾聲也沒聽著個回響,便又出門去找。
結(jié)果剛推開門扉,就見弦汐臥在外面的藤椅上曬太陽,眼睛半瞇著,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單薄白衣包裹著她纖瘦的身軀,衣襟松散,伴風(fēng)微動,晨曦順著烏木般的長發(fā)流淌,反射出淡淡光澤,與沒什么血色的玉白面頰交相輝映,襯得整個人恍如冬日第一枚初雪,一觸即融。
她的呼吸很輕淺,胸口的起伏都不甚明顯,靜靜躺在那里,透著瓷器一樣脆弱易碎的美感。
玄濯在門口看了一會,返回屋子,抱了張薄被來給弦汐蓋上。
指節(jié)觸到她冰涼的外衣時,略略頓了下,曲張著想探究些什么,片刻,又強(qiáng)行忍住,收了回來。
隨即他在宮殿周圍落下一道防衛(wèi)結(jié)界,去河邊沖了個澡,整好衣服烘干頭發(fā)后,徑自下山繼續(xù)采買東西。
離開天族下凡尋找弦汐的這些天,玄濯就已想清楚接下來會過什么樣的日子。雖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但只要能跟弦汐待在一起,這些都沒什么大不了的。
還是那句話,他玄濯干什么不成?
這座山距離最近的人間城鎮(zhèn)也有一段距離,玄濯兵貴神速,用了不到一炷香時間便將柴米油鹽鍋碗瓢盆悉數(shù)買了個齊全,又順道搜羅了幾本家常菜譜,準(zhǔn)備帶回去好好研究一番。
溫暖舒適的住處有了,接下來就是吃飽穿暖、安穩(wěn)無憂的生活。
弦汐是習(xí)慣了不吃飯的,縱使當(dāng)初在龍宮因為要養(yǎng)胎,規(guī)律飲食了一段時間,她也仍是對吃喝不怎么感興趣,比起正常飯菜,她更喜歡吃果子以及桂花糕之類的點心,喝的也大多是修士專供的仙露。但玄濯不一樣,他過慣了精細(xì)日子,一日三餐葷素湯飯必須都得整整齊齊嘗個遍才行。
做飯這事兒自然不可能讓弦汐來,于是玄濯決定自己握這鍋鏟子。
玄濯回到山上住處時,弦汐剛好醒了。
她揉著惺忪睡眼,看玄濯拎著一大堆東西進(jìn)來,不由多留意了兩眼。
“醒了?”玄濯走過去想親她一下,行至半路又想起兩人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只好忍住,笑容帶著臘月清晨的疏朗:“這外邊多冷,你困怎么不進(jìn)去睡?”
弦汐沒馬上回答,她坐起身,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張被子。
她默了默,將被子推到地面,兀自往山洞方向走,“因為不想睡在你的地方。既然你起來了,那我回去了。”
玄濯把東西一丟當(dāng)即拉住她,語調(diào)仍是輕緩的:“別那么急嘛,至少吃頓飯再走!
弦汐古怪地看他:“飯?……你做飯?”
玄濯挑眉:“當(dāng)然!
弦汐靜了下,“我不餓。”
“你魂體還虛弱著,吃點飯,就當(dāng)調(diào)養(yǎng)了!毙醚詣竦溃斑@附近的妖族殺不光就不會停止攻擊,你不吃飽點,之后打架要沒力氣了!
“……”
這話,確實在理。
弦汐現(xiàn)在已經(jīng)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覺了,吃點熱騰騰的東西,應(yīng)該能多撐一會。
況且,以玄濯的本事,即便做得再差應(yīng)該也不至于毒死她。
也不知玄濯之后還會不會暈,弦汐踟躕片刻,坐回藤椅上,“吃完飯,我就走!
“好!”玄濯一口應(yīng)下,知道這已是她最大的讓步,便沒再勸她進(jìn)屋,兩手一提地上東西高高興興沖進(jìn)廚房。
嶄新菜譜呈一溜攤開,玄濯僅花一刻鐘時間便將其全部記了個滾瓜爛熟。他先用沸水涮了幾遍新買的鍋,清理差不多后打了個響指,鍋灶下柴火瞬間高燃,待鍋被燒得足夠熱,再往里倒下茶油,勾人食欲的香味登時就飄了起來,隨著暖白炊煙一同從煙囪口裊裊升起,歪斜著消弭在寒風(fēng)中。
只聽廚房里丁零當(dāng)啷的翻炒剁菜聲不停,一個很符合弦汐口味的清淡的豆腐抱蛋不久便率先出了鍋,玄濯鍋勺一鏟“咣!”的一聲將菜倒進(jìn)盤中,打眼看去,竟是色香味俱全!
繼第一道素菜下盤,玄濯緊接著又做了三素四葷,最后一道素菜是黃瓜、蘿卜,粉條以及雞蛋絲拼接而成的涼拌,各自涇渭分明呈出四個扇面。至于中心部分的空當(dāng),他取了根胡蘿卜,拿出小刀華麗地在長指間轉(zhuǎn)了幾圈,對著胡蘿卜唰唰唰幾下寒光閃過,赫然精雕細(xì)刻出個棲在枝頭的朱紅鳳凰,長長尾羽纖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
最后的最后,玄濯熬了鍋香濃的菌菇三鮮湯,熬的過程中還另打了個蛋進(jìn)去,裝盤時又細(xì)心撒了把蔥花。
他將菜都擺上桌,換了身衣服才出去喊弦汐,讓她進(jìn)來吃飯。
弦汐慢悠悠進(jìn)到膳間,看清飯桌的那一刻,頓時微微瞪大眼睛。
“這些……你做的……?”她幾乎是詫異地問。
玄濯側(cè)眼一瞄她的表情,十分“漫不經(jīng)心”地一撩額發(fā),語氣淡然,嘴角卻快要咧到耳根:“當(dāng)然是我做的,除我之外誰還能有這么好的手藝?”
這樣的菜色,確實值得一嘗。
弦汐默默認(rèn)可了他的廚藝,坐下開吃。
吃飯過程中,玄濯照例念叨個不停:“弦汐,你別光吃菜,也來點肉。這雞是今早上現(xiàn)殺的,還挺嫩,你吃兩口。”
他直接夾了一筷子鮮嫩雞肉到弦汐碗里。
弦汐看看已經(jīng)進(jìn)飯碗的肉,索性也沒拒絕,小口吃了。
“你那點飯夠吃嗎?不夠的話廚房還有!
“夠吃!
“下次我再給你多盛點,你也別總吃這么少,你現(xiàn)在身體不好,方方面面都得多注意著點,回頭我熬點紅豆粥給你喝吧,那個補(bǔ)氣血!
“隨你!
“你怎么總吃那道涼拌?好吃?——好吃那是肯定的,但你一頓飯也不能總吃涼的,傷胃,來喝口熱湯……”
他念念叨叨個沒完,弦汐終于忍不住:“知道了,先吃飯。”
玄濯話音一頓,“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整張飯桌上八盤菜外加一盆湯,弦汐差不多吃了半盤,又喝了一小碗湯,剩下的七盤半和余下湯水全進(jìn)了玄濯肚子,兩人吃到最后竟也一點沒剩。
好不容易安安靜靜吃完飯,弦汐正想起身離開,然而看了看桌上被清空的盤子,卻不免有些猶豫:“這些,我?guī)湍闶帐鞍!?br />
玄濯疑惑了下:“收拾什么?……洗盤子?這個哪用得著你收拾!
說完他信手一揮,盤子碗筷瞬間清清爽爽地回歸原位。
弦汐:“……”
她于是直接掉頭往外走。
“等下!
手腕突然被玄濯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