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她解脫了。
#醫女(13)
馬車滾滾向前。
徐慕白要赴宮內長公主的生辰宴, 帶上了莊蝶。因為長公主想要見她。
長公主似對莊蝶十分在意。
三番兩次都要見她。
徐慕白望著莊蝶:“身子可好?”
莊蝶道:“還好。”
徐慕白:“這幾日我命人燉湯給你補補。”
這句話來得突然。
莊蝶望向他。
過一陣,她闔下眼,徐慕白是個謹慎仔細的人, 恐怕她每次給汪棋的方子, 他都也會找其他大夫過目。
故而,也知道她每次多開了一些藥方,提取藥材, 匯成真正的落胎藥。
馬車廂搖晃,透著外面的黃昏, 四下透亮。
兩個人的身形都微微擺著。
徐慕白的眸光動也不動地道:“這也便是我喜歡你的地方。為了自己想做的事, 完全可以放棄其他。”
無論是喜歡的人, 亦或者……孩子。
昨夜連疼痛都不露一絲一毫。
“你若是真想找與你志趣相投的人,應該去找黃明曦。”莊蝶建議。
徐慕白微微一笑, 直言道:“我瞧不上她。”
所有一心一意,汲汲營營困在這權勢場中的人, 都令他厭惡。
良久,徐慕白闔眼。
他并不在意莊蝶能不能生下他的孩子。
這點, 同他的父親洛青帝一樣。想要孩子,什么時候都有。
問題只在于,莊蝶不想生, 且隱瞞這件事。
他已按照自身能力的限度,給她她最想要的東西, 她依然不肯停留。
以至于徐慕白凝視著她, 想問:難道跟我在一起, 你很痛苦?
可話到了喉嚨里, 他卻又無法真切地問出。
然后呢。
如果她痛苦,他就會任她離開么?
馬車行近皇宮, 天已暗了。
他垂眸闔眼,睫毛于眼睛下方攏出一小片陰翳。
答案是:
不會。
這次是洛青帝給長公主準備的小壽辰宴,只讓幾個人來參加。
如徐慕白和莊蝶。
又如陳沐陽和長樂郡主。
馬車到宮門口,徐慕白扶莊蝶下來。
恰好,陳沐陽的馬車也到了。
他扶著長樂郡主下來。
長樂郡主一身紫紅,頭發扎許多細辮,綴滿小翡翠和小珊瑚,異常嬌俏。
陳沐陽的視線投來。
黃昏交接夜色,三人靜望一陣。
長樂郡主歡快上前:“四皇子哥哥,你也來了。咱們一塊兒走吧。”
說完,才再次注意到莊蝶。
怎么又帶她來了?
是怕母妃壽辰上有什么問題,故意帶個大夫照應?
她也沒太放在心上,只跟上徐慕白問:“哥哥,你有給母妃帶什么賀禮么?”
徐慕白和長樂郡主走在前面。
陳沐陽在身后。
莊蝶距離陳沐陽又落了半步。
沒見到陳國公,想是沒有來。
天色昏暗,兩側守衛都提燈站立。
徐慕白走了段路,忽然停住,轉身:“過來。”
徐慕白膚色雪白,又有一種清冷氣質,總令人想到白璧,被燈籠黃光一照,倒像暖起來 ,唇邊亦有笑。
莊蝶依言走到他身側。
等她到時,徐慕白又望了她一眼,伸手動作輕微地整她背后取暖的披風。
動作的親密,不言而喻
長樂郡主疑惑地盯著他們。
四皇子哥哥看上這個其貌不揚的醫女?不應該啊。
疑惑中,她落了幾步,跟陳沐陽并肩。
直勾勾盯著前方兩人背影。
“四皇兄,不會看上了這種女子吧?”她悄聲問身側陳沐陽 。
陳沐陽抬頭盯著前方,不作答。
宮中不好多說,一行人沒再聊天,到達今日設席的主殿。
長公主的壽辰,來賓只有他們,一座偏殿即可。
可圣上還是用了后宮的大殿,偏寵可見一般。
四個人行禮:“見過圣上。”
洛青帝:“起來吧。”
周邊掛上許多紅燈籠,另貼有壽字,映得龍袍的洛青帝今日都和顏悅色許多。
長公主今日頭戴繁復金冠,大紅寬松的衣面,遮住了孕肚。
她坐在洛青帝下首位置,已是十分靠近。
長樂郡主喜滋滋道:“母妃今日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跟圣上十分相配。”
洛青帝微微一笑,望向長公主。
長公主臉上冷淡,沒什么表情:“你們先坐吧。”
四個人分兩側坐下。
各有一個案牘。
左側是徐慕白、陳沐陽。
右側是長樂郡主、莊蝶。
明月懸空,無星無云,宮人們低頭悄聲進來奉上茶水和糕點。
長樂郡主道:“今日為了慶賀母妃壽辰。女兒專門請了京城最大的戲班子來給母妃賀壽。”
“哦,是什么戲班子?”洛青帝問。
“如今京城時下最火的是牛郎織女,自然是牛郎織女了。正所謂百年眷屬三生定,千里姻緣一線牽。”長樂郡主兩根食指比在一起,“天上的牛郎織女星不在,是在地上呢。”
“可牛郎是偷了織女的衣服,迫使織女成親。這也能叫姻緣一線牽?”長公主忽然道。
聲音不大,可殿內人不多 ,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長樂郡主怔了怔。
洛青帝出聲道:“玉碗。”像是勸慰。
今日一進來,眾人就覺得長公主心情很不好似的。
她忽地低頭,用手帕捂嘴。
宮女端著痰盂小跑上前。
長公主對著痰盂松開手帕,干嘔幾聲,想吐又似乎吐不出來。
見長公主停住嘔吐,另一個宮女又端上茶水。
長公主接過茶水漱口,再擦拭嘴角,這才像好了些。
洛青帝吩咐:“給長公主奉些酸梅湯。”
莊蝶觀察,長公主已三十有余,這個年齡懷孕,對女子是大折磨。
長公主應該是身子本來就不適,又聽到她女兒如此吹捧洛青帝,心情尤為不好。
長樂郡主蹙眉問:“母妃,你沒事吧?”
長公主分了一眼過去,到底是女兒,見她關心自己,又像是心軟。
沒有徹底讓長樂郡主下不來臺,長公主只道:“既然來了,就演吧。”
長樂郡主點頭,立即恢復了快樂:“是。正好給母妃沖沖喜。”
她拍拍手,那戲班子一伙人便進來了。
今日的重頭戲本來就是這戲班子。
牛郎織女如何成親,如何生兒育女,又被王母娘娘——戲班子改成了玉皇大帝——棒打鴛鴦。
且還把牛郎身份改了,乃南明天君,微服私巡下凡。
不是織女,而是“牛郎”被玉皇大帝召了回去。
時隔七年后,他下凡接織女回宮,一家團圓。
演畢后,戲班眾人整齊劃一地下跪。
洛青帝拍掌:“演得好,有賞!”
長樂郡主跟著應和:“確實不錯。”
就在這時,戲班子為首的兩個人忽地大喊:“圣上!還請為草民做主!”
長樂郡主一愣,沒想到她請了個戲班子,竟然是來伸冤來了,她著急道:“今日乃我母妃生辰宴,你們有冤下次再說,別攪了我們的好興致!”
為首的中年男子轉頭瞧向她,泣涕漣漣:“長樂郡主……我的女兒……”
長樂郡主臉色大變:“你在說什么?”
男子再次扭過頭,像是怕被帶下去似的,急忙說道:“圣上為草民做主啊。當日長公主生產,我們恰好進平南王府表演,我夫人因有幾分像長公主,便被平南王那賊子侮辱。我們襁褓中的嬰兒也被搶走了。”
長樂郡主大怒:“這是我父……這是沈越做的事,跟我有什么關系。我請你們進來給我母妃表演,你們卻在這里信口雌黃,信口開河。來人,把他們拖出去!”
“小的不敢隱瞞。”那男子磕頭,連忙說,“正是因長公主生的女嬰生下來便死了,才拿我們的女嬰充數。圣上明鑒!長樂郡主是我們的女兒,絕不是平南王那亂臣賊子的女兒!”
長樂郡主的臉色已由青轉綠,她不可置信,害怕地看看圣上,再看看長公主,連忙道:“你在胡說什么,還不把他給拖下去!”
那男子跪著過去:“長樂,長樂,你是我們的女兒,長樂……為父怕平南王之事牽扯到你才來的,長樂……”
長樂郡主大駭:“你走開!”
她騰地一下站起來:“圣上,這兩個人妖言惑眾,故意來這里蠱惑圣聽!”
聽到這句話,一直跪在男子身邊的女子猝然抬頭。
只見她臉上滿是淚痕,沖花妝容。
仔細一瞧,竟跟長公主真有七八分相似。
長公主本是不信的,她帶了長樂十幾年,怎么會相信她不是自己的女兒,可是她見到對面的人,問:“你姓什么?”
那女子回答:“草民姓盧。”
長公主知道,她自己的生身父親就姓盧。
世上竟會有這樣巧的事么?
長樂郡主急得快跳起來:“母妃,你在做什么啊,他們在蠱惑人心,母妃,女兒陪在您身邊十幾年,難道您因為別人一兩句話就懷疑女兒?”
長公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
至少,她自己是沒發現端倪的。
可正是因為沒發現端倪,她也后怕。
當初她跟平南王本是約定各取所需,只做明面上夫妻而已,可他殘暴,酒后強了她。
長公主本也打算和離,京城中無論誰都不敢違逆圣上。
但她可以選擇嫁到極遠之地,哪怕苦些,至少不用再見到洛青帝。
可……懷了身孕。
懷了身孕,她才選擇留下來。
每次懷身孕,她總是很痛苦,日日昏睡,根本無法支撐做什么事。
等到生產,才見到是個女嬰。
若是個男嬰,她或許就走了。
可,是個女嬰。
小小瘦瘦的女嬰在她懷中啼哭,可憐又可惜,若是留在平南王那里,她會有好日子過么?
也會像她這樣,所托非人,被欺負么。
女子本就命苦啊。
更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嫁得再偏遠,如若洛青帝把人調回來呢……思及此,長公主才留下來。
等之后,平南王謀反,長公主才知道。
當初就算她要和離,平南王也不會允許的。
因為他需要她那幾塊封地。
甚至□□,令她懷孕,都是有預謀想讓她留下來。
所以……
長樂郡主哭泣道:“母妃,母妃,你怎么能因為幾個賤民說的話就懷疑我,我是你親女兒啊。圣上,你要為我做主!”
那男子道:“我們可滴血認親!蒼天可鑒!”
長樂郡主一聽,震住不動,一時間竟然不敢說話。
洛青帝道:“胡言亂語。長樂郡主乃是長公主的女兒,豈是你們這些可以高攀的。把他們拖出去。”
“圣上!”那男子大叫。
長樂郡主忽然指著他們,咬牙切齒喊道:“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這件事絕對不能傳出去!殺了他們!!!”
長公主忽地渾身一寒,定定望向長樂郡主:“如若他們真的是你親生父母,你也要殺了他們么?”
長樂郡主面容慘白,顫了顫。她大叫:“他們不可能是親生父母!我是母妃的女兒!我是郡主!”
長公主最初知道自己不是德順親王的女兒,也曾惶恐后怕過。
她終于知道為何原本疼愛她的父皇,為何一夜之間對她冷漠;
為何太皇太后總是憐惜摸著她的頭……
她害怕。
害怕的是,他們再也不會想要見到她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是恐懼,恐懼身份被揭穿。
然而此時此刻,長樂郡主表現出的卻是一種惱怒。
擔心……傳了出去?
如果長樂郡主不是她的親生女兒,那她這一生是為何?
就是為了當男人的泄欲工具?就是為了讓他人占了她的封地謀反?就是為了一個接一個生自己不想要的孩子?
就是為了忍辱偷生,因為懷揣著身世的秘密永遠都不敢反抗?
長公主緩緩站了起身。
“玉碗。”洛青帝提醒,“你不宜動胎氣。來人,扶長公主回殿。”
長公主理也沒理,只問:“你們敢對天發誓么?”
他們對視一眼,當即發誓:“草民朝天發誓,如有半句虛言,立即人頭落地,死后不入陰曹地府,永為牲畜!”
這已是極重的毒誓。
長公主抬頭,望向夜空中那輪明月,眼眸含淚,她閉了閉眼睛,忽地扭頭直往大紅柱上撞去。
用力之猛,讓人都覺得柱子震顫了一下。
她被那柱子反震,身形一倒,從臺階上掉下來,轉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額頭上鮮血淋漓,身下亦速度極快紅裙濕重。
洛青帝騰地站了起身,他趕忙下來,不忘吩咐:“宣太醫!”
他走到長公主身側,半跪著正要扶她。
莊蝶連忙道:“不能動她。”
洛青帝維持著動作,緊張地注視,怒斥:“宣太醫!”
莊蝶連忙繞過桌子,去摸長公主的脈。
脈象紊亂,已難救了……
對上長公主流淚的雙眸。
亦或者,她不想被救。
長樂郡主站在原地,她四肢發軟,驚恐地抽泣,這會兒竟然不敢上前,直直癱軟在地。
陳沐陽即刻起身趕了過去。
此番變故突然,眾人都驚詫,唯獨徐慕白沒有著急,他起身,緩步過去,停在長公主面前。
長公主抬頭,見到的是她的親生兒子。
或者這世上她唯一的一個孩子。
可徐慕白只是低頭望她,連腰也沒彎,眼如夜空月,悲憫卻沒有情緒。
她跟徐慕白沒有母子之情,她對他沒有,他對她沒有,就算是臨終,她也不打算向世人那般,讓他喊聲母親,來獲得和解。
喊了又有何意義呢。
以前她都是為了孩子而活,現如今她不想了。
不想了。
從來都不是她想生的孩子,可她總是充滿愧疚,無數愧疚和自責,又無法徹底親近起來。
眼見長公主快沒氣了,洛青帝再也顧不得莊蝶囑托,想要搭起她胳膊抱起她。
長公主卻像是應激般,猛地甩開他的手。
“別碰我。”
“別碰我。”
“別碰我……”
她流著淚:“別碰我……”
洛青帝怔了一怔,整個人僵在原地。
長公主這世上最后一眼,她見到的是唯一的兒子徐慕白。
徐慕白嘴型似乎無聲在說:你解脫了。
是啊。長公主緩緩閉上眼睛,終于解脫了。
第102章 為你報仇了。
#醫女(14)
夜涼如水, 洛青帝獨自坐在宮殿內。
他已經無數次獨自坐在宮殿內。
譬如,每夜聽那些大臣們、閣老們、皇子們、后妃們的動靜。
再譬如,他會在這里運籌帷幄, 思慮如何挑起兩派的爭端, 又如何平息。
只有今天,他坐在這里沒有再想朝中之事。
反而回憶起很久很久的從前。
他的少年時代。
長公主溫柔。
宮內的妃嬪公主們或跋扈或刁鉆或見風使舵。
只有長公主溫柔。
她對待所有皇子們一視同仁,并無區別。
哪怕洛青帝當年只是個母妃已亡, 不受先帝寵愛,還長得瘦瘦小小的男孩。
她總是溫柔地對待他。
給他好吃的, 關心他生病, 溫柔幫他包扎傷口。
洛青帝知道, 自己喜歡長公主理所應當。
皇宮里沒有人不喜歡她。
可是……
洛青帝抬眸,天空多了些烏云稀薄, 明月像掛在其上的銅鎖。
究竟是什么時候起了貪欲?知道她不是德順親王女兒的瞬間么?
不是的。就算長公主是他的親堂姐,他也想要保護她, 親近她——
只不過沒有血緣關系,他的親近便“變質”了, 每次想碰,便有了欲望。
總想要靠近一點,更靠近一點。
初次, 趁著醉酒要了長公主身子,她扇了他一巴掌。
他也惶恐過。
可他見長公主漸漸平復下來。
于是又有了第二次進她寢宮。
當時她也喊著“別碰我”“別碰我”“別碰我”, 可事實上她沒有太反抗。
只不過時候坐在床頭哭泣。
那時他雖已有妃嬪, 可跟長公主的感覺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甚至連她的這副柔弱, 她的眼淚, 她裹著衣服的肩頭,都令他心生蕩漾, 意猶未盡,忍不住湊上前去舔舐她的眼淚。
他道:“放心,無論你是誰,本王都一定會保護你。”
長公主當時顫抖著睫毛望他。
他想,她知道,他對她是真心的。
可沒想到,其實她把這當成了一種要挾,揭穿身份的要挾。
他以為她后來不再反抗就是接受。
他以為她每次不言不語只是還無法從兄妹關系中緩過來。
他以為她嫁給平南王是讓徐太傅娶她的恨意。
他以為……
以為一個人哪怕被占了身子,時日久了,只要他待她好,待她生的孩子好。
她總歸會習慣,會接受,會漸漸地回到從前。
沒想到。
又或者從一開始,都是他自以為是。
洛青帝閉了閉眼睛。
……玉碗。
黑夜,離開皇宮的馬車行駛在逛街被水洗過的青石地面上。
旁側更人提燈敲鑼走過:“小心火燭!”
房屋隱入明月底下的黑暗中。
因道路寬敞空曠,車夫亦趕得很快。
“駕!”
莊蝶定定望向徐慕白。
徐慕白卻在掀開簾子,從縫隙觀看那一片片晃過的房屋。
看一陣后,他才扭頭,并不意外地對上她的視線。
“是你做的嗎?”
今日入宮,徐慕白身著皇子服。
他面容氣質偏淡,穿上金黃袍,亦有一種如冰映月光的氣息。
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
徐慕白從馬車簾中伸出手,仿佛摸外面冰涼的風:“至少她解脫了。”
長公主可能一直想當一股風,能隨意離開 。
“那長樂郡主究竟是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這不重要。”徐慕白淡淡道,“真或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配。”
這是莊蝶第一次聽出來,從來清淡如水的徐慕白語氣中,竟然有絲嫉妒。
這嫉妒如石投水,漾起些微漣漪,消失不見。
徐慕白的目光又掃過來,任由莊蝶打量。
他眼眸一直不同沈瀾。
沈瀾是烏黑眼眸,黑黑沉沉。
徐慕白的眼眸卻是一種極為清透的琥珀色,帶點兒淡灰。
這樣清淡的光線下,會如琉璃般光華溢彩,亦顯出石頭般的冰冷質地。
“你喜歡審判別人。”莊蝶道。
他不喜歡黃明曦,因為看不上。
長樂郡主究竟是否長公主親女兒這件事不重要,因為她不配。
審判并不可怕,人人都有審判。
可徐慕白會實施他的審判。
這簡直像是帝王……沒錯,帝王的觀念。這世界由我主宰和判斷。
徐慕白眉眼沒有戾氣,清風明月。
沈瀾眉眼深邃,表露出戾氣經常比他多得多,所以世人聽聞沈瀾的事跡,初見時,會害怕沈瀾。
徐慕白卻不一樣。他溫潤如玉,令人心生好感。
可沈瀾其實比他,好親近得多……
誰也不知道徐慕白心里,究竟藏著什么。
莊蝶垂眸。
徐慕白問:“你怕我也這樣對你么?”
“你指什么?”
“囚禁。逼你生孩子。”
莊蝶搖了搖頭,徐慕白能提出給她一座山,讓她圓醫師的夢想,對待她私自墮孩子也沒有表現出惱怒,已比洛青帝好很多了。
“莊蝶。”徐慕白又叫她。
他親近時會喊她姜姜,認真時會喊她本名莊蝶。
馬車車輪咕嚕嚕。
因趕得快。
兩個人時常有點顛簸。
徐慕白問:“你討厭我么?”
莊蝶手指一蜷,不知如何回答。她據實已告:“我不知道。”
“至少沒有長公主對圣上那樣,對么?”徐慕白輕聲問。
事至如今,他都沒有喊過長公主為母親。
“還沒有。”
“那就好。”徐慕白淡淡地說,“我不會希望你死的。所以只要你待在我身邊,凡事我都可以依你。”
馬車到達四皇子府邸。
莊蝶推開房門。
視線昏暗。
她借著敞開窗口透進來的月光,走到燭臺邊,拾起底下的火折子,抽出,點上蠟燭。
之后,她端著燭臺,放在桌面,她攏裙坐下。
今夜長公主死了。
即便莊蝶跟她交集不多,眼見人在自己面前絕望直至撞柱而死,也難免心中悲涼。
燭芯卷曲,火光是中間白兩端黃,盯久了還會有中朦朧的虛感。
今夜徐慕白也沒有來她房間。
他不需要她安慰。
莊蝶亦沒有義務要安慰他。
燭火跳躍,像屋外的月光。
月光明亮得冷了,像霜似的飄落在人身上 。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今夜的月光,是輪舊月光。
黎明時分,睡在稻草上的長樂郡主被腳步聲驚醒。
一打眼,自己身處牢籠,有瞬間她以為自己是夢境。
直至看清來的人,她坐起身,喃喃道:“圣上。”
這逼真的觸感和覺知,昨夜的回憶都告訴她不是夢境,長樂郡主眼眶一紅,跪著過去抓住洛青帝的衣袍:“圣上,我真是冤枉的。那兩個來日不明的人……是他們誣陷我,母妃,母妃……”
長樂郡主想起昨夜的事,渾身一抖。
“母妃,她真的死了嗎?”
天窗透出日光,照射出空氣中飛舞的灰塵,洛青帝垂眸望著她,眼露平靜。
昨夜他一夜未睡。
待會兒還要上朝。
可他依然精神矍鑠,并不疲憊。
許是巨大的哀痛令他的身體此刻更為振奮。
即便去休息了也睡不著。
洛青帝問:“你還有何話要說?”
長樂郡主聽出他語氣冷淡,連忙磕頭:“圣上。圣上,我真的是長公主的女兒,不是那對平民夫妻的女兒。還有四皇子哥哥……他沒有為我說話么?”
洛青帝微微一冷笑。
洛白。
他怎么可能給長樂郡主說話。
“還有陳老國公……”長樂郡主宛如找救命稻草般地找人,可是一時之間,她想不到,這世上一心一意愿意庇護她的除了長公主,還有誰。
這些人都是因長公主才對她關懷備至的,否則昨夜不會不帶她離開,任由她被圣上抓了起來。
只有陳沐陽猶豫片刻,可他人微言輕,圣上不會聽他的。
“圣上。”長樂郡主哭泣道,“圣上不念在母妃的面子上,放長樂一馬嗎?”
“正是因念在你母妃的面上,我才來見你一面。”洛青帝低頭,頭垂得很低,望著沐浴窗口光線中的長樂郡主。
她年輕小,年輕嬌嫩,花枝招展。
昨夜的哭泣和驚慌令她眼睛浮腫,然而她的面貌又確實像長公主,別有一番動人。
洛青帝伸手摸摸她的臉。
長樂郡主渾身打了個機靈。
男性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軟臉上的觸感異常敏感。
她抬頭。
長公主跟圣上不是親堂姐弟。
就算她是長公主女兒,跟圣上也沒有血緣關系。
圣上年齡大她許多,但此時此刻也顧不得了……
“圣上,母妃一時沖動,惹圣上傷心。”長樂郡主心一橫,輕聲道,“若是圣上喜歡,長樂愿意代替母妃,侍奉圣上左右,為圣上解乏寬心。”
洛青帝純畔勾笑,難得有股溫柔模樣,手指一直輕輕蹭著她臉蛋,頗為曖昧:“你母妃在世時,一直最擔心你。怕的就是你受委屈。屈從于我也是想讓你找個好親事,有人護著你。可惜,她未完成就去世了。”
長樂仰頭,手指淺淺抓著圣上褲腿,她不明白圣上什么意思。
可她心漸漸平靜下來。
若是圣上對自己有興致,就不會殺自己。
“所以,朕想要完成她的心愿。”
這意思是,還想為自己找一門好親事嗎?長樂連忙雙手撐地磕頭:“謝過圣上。”
她起身擦掉眼淚,眼露笑意:“母妃若是在底下有靈,也一定會感激陛下。”
洛青帝盯著她,招了招手。站在門外的一個侍衛拿著白綾大步進來。
“圣上!”長樂郡主懵了。
那侍衛走過來,站在長樂郡主身后,絞住了她的脖子。
長樂郡主抓著白綾,瞪大眼睛,淚水跟著睫毛顫抖:“圣上,你放過我吧,放過我吧,母妃,母妃……”
洛青帝手往下一頓。
那侍衛用力往后一勒,長樂郡主臉脹青紫,不住顫抖掙扎,不到片刻,暴斃而亡。
侍衛還又勒了許久才松開。
長樂郡主倒在地上。
侍衛探她鼻息:“圣上,沒氣了。”
洛青帝點點頭。
如花般的少女,膚白發烏,此時此刻死了最為可惜。
她倒在照樣中,眼睛暴突,死狀可怖。
不知會不會嚇到玉碗?
可洛青帝知道玉碗應不會介意。
她最喜歡長樂郡主,所以他才讓長樂郡主下去陪她。
無論她是不是玉碗的親女兒,既然玉碗真心待她這么多年,她就應該下去陪她。
洛青帝走出灰塵密布的牢房。
咳了咳。
昨夜涼風,怕是受寒。
他手背在身后,忽地抬頭喃喃:“玉碗,朕為你報仇了。”
說罷,大步離去。
徐慕白還未上朝,坐在偏廳中,昨夜他也靜坐一宿。
一大早收到護衛來報。
護衛道:“皇子殿下。圣上剛剛將長樂郡主絞死了。”
“嗯。”這件事并不出徐慕白意料。
長樂郡主若真是長公主女兒,意味著她也是平南王女兒,前朝血脈。
圣上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留她。
也許等長公主生下新孩子,長樂郡主就沒用了。
若她不是,長公主已死,那就更沒用。
曾經長公主還擔心洛青帝會因長樂郡主年輕貌美,相貌似長公主看上她。
不會的。
洛青帝對待長公主,要的只是無數次回味他的過去而已。
“圣上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圣上離開地牢就去寢宮更衣準備上朝。對了,他離開時說‘玉碗,朕為你報仇’了。”
是么?徐慕白長睫毛遮住眼瞼,他道:“你退下吧。”
“是。”護衛離去。
他離去時,率遲走進來,兩個人錯身而過。
率遲上前拱手:“公子。剛剛走過的是?”
“府內的護院,問了些沈瀾舊部的事。”
率遲沒太多疑:“今日可要上朝?臣去準備馬車。”
“去吧。”
率遲剛走到門外,啪嘰一聲,雨落了下來。
天空中烏云密布,剛剛還亮的天光轉瞬暗沉。
“臣去取雨衣。”率遲說罷,沿著回廊而去。
徐慕白看著雨。
短短幾年,太子身亡,接下來是三皇子,再之后是長公主和長樂郡主,以前洛青帝上位時也是這樣,皇子皇孫們幾年里死訊連連。
然而洛青帝依然巋然不動,穩坐朝政。
二十年他從未有過一日罷朝。
殫精竭慮,也確實算得上一位明君,操弄人心的明君,有時連自己都騙了。
他對長公主,何曾有喜歡?
享受的便是這種控制,一如對徐慕白。
第103章 獵人。
#醫女(15)
徐慕白幼時, 洛青帝第一次來見他。
他從通道中走出,叫醒他。
站在床邊,黃袍玉帶, 提一盞玉兔燈。
洛青帝那時年輕, 相貌英俊,威武不凡,站在床邊宛如天君下凡。
徐慕白睜開眼睛, 并不害怕。
那時,長公主已和離, 徐太傅對他不甚熱絡, 只是命人多加照顧而已。
只是面上尊貴, 身側只有無數下人照應。
真正親近之人,卻見也不見他。
而上個月, 徐太傅的妾室剛生了孩子,他站在門外等候, 見是個男嬰,歡喜得不成樣子。
與對徐慕白, 天壤之別。
徐慕白年小,卻并不是不懂。
所以當洛青帝挪了把椅子,放玉燈在桌上, 跟他徐徐講述過去的事時。
徐慕白問:“所以我是你與母親的兒子?”
洛青帝點點頭:“沒錯。”
見他表情平靜,洛青帝挑眉:“你不訝異嗎?”
徐慕白搖頭:“不。我是終于明白了。”
終于明白, 為何徐太傅從來對自己不甚熱絡, 對其他孩子十分親昵。
明白, 便能接受了——以前他總以為自己哪里不對。
只不過有一點, 他依然奇怪:
洛青帝說跟長公主情投意合,因礙于長公主堂姐的身份, 無法在一起,故而讓徐太傅和長公主成親,作為遮掩。
可母親對自己也十分冷淡。
并不像情投意合所生。
且既然作為遮掩,為何之后她又和離,嫁給了平南王呢。
那時,他隱隱覺得面前的“父親”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出,又或者是他太小,許多事還不了解嗎?他暫且放下疑惑。
洛青帝摸摸他的頭,眼露贊許:“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他提起桌面上的玉燈:“喜歡這玉燈嗎?朕專程給你買的。”
徐慕白接過:“謝——”一時之間不知該怎么叫他。
洛青帝笑瞇了眼:“不妨事。等你長大再叫也不遲。”他掃到柜子上放著的圓鞠,“正好,朕也來了,朕瞧你這院子空曠,咱們一塊兒蹴鞠可好。”
“好!”徐慕白答。
洛青帝起身,拿起圓鞠,推開門走出去。
徐慕白本想喊住他,可等他推開門,院外空無一人。
平日里必定會有丫鬟婆子守在門口的。
是的。今夜連躺在床底下的丫鬟都不見了。
徐慕白逆光見洛青帝的背影,他迎向月光,錦繡龍袍顯出絲質的光滑明亮,熠熠生輝。
原來眼前人真的是他的生身父親,還是帝王。
來之前便能將一切都準備好。
洛青帝托著鞠,站在院中,含笑招招手。
徐慕白小跑出去。
那夜他跟洛青帝玩了將近大半個時辰的蹴鞠,酣暢淋漓,以至于他第一次晚睡,沒有早起晨讀。
可徐慕白心滿意足。
他終于有了自己的父親。
于是第二日夜里,他專門打發了丫鬟,坐在床邊,提著玉燈等待。
等待。
等待。
……
等到第二年生辰時,洛青帝才再次出現。
這次他帶給他的,依然是一只玉兔燈,好像忘了他曾送過。
他道:“這是朕來時特地為你挑選的。”
徐慕白道:“謝謝父王。”
洛青帝再次摸摸他的頭:“好孩子。”
洛青帝一年只來幾次,唯一確定的是,他生辰時必定會來,其他時間都不固定。
每次來也只是帶玉燈,偶爾會換些樣式。
陪他玩只有初見面的蹴鞠。
這之后,他就跟講朝堂中的事。
徐慕白聰明,亦聽得津津有味。
他記得洛青帝坐在燭臺邊,臉藏在燭火的光輝中,渡著輝光亦渡著陰影:“帝王之儀,在于君心莫測,恩威難辨,永遠不要讓人看透你所想,你所要,否則就要被拿捏。”
徐慕白點點頭,突然問:“父親,我出生時你來過嗎?”
“為何問這個?”
“兒子想知道你有沒有看過我出生的樣子。”
洛青帝笑道:“剛剛說的話,你忘了。朕越在意你,越不能表露,否則容易給你招來殺身之禍。”他語重心長道,“你要明白朕的心意。”
是么。徐慕白心中想。
為何洛青帝第一次來見他,是在他九歲,開始懂事之后,為何之前不來?
為何來出生時都不來看過他?
他瞧徐太傅,府中下人生孩子,都會喜不自勝,迫不及待見到剛出生的孩子。
“白兒,朕想跟你玩個游戲。”
“什么?”烏黑房間中,徐慕白坐在洛青帝面前的凳子上,仰頭,充滿好奇。
“朕接下來會來的頻繁些。接下來是三日中來,具體那一天朕說不準。接下來是九天這其中一天來,第三次是二十七天,這其中一天來。朕每次來你得醒著,若是睡著了,朕下次就不來了。等明年生辰你再來。”
“為何要玩這個游戲?為何不告訴我具體日子?”
洛青帝伸手整整徐慕白的衣領:“因為朕想知道,你究竟思不思念朕。若是思念朕,便會一直醒著,對嗎?”他含笑,眸光亮麗如刀刃,“朕跟每個兒子都玩這個游戲。如果你能完成 ,朕會給你獎勵。”
徐慕白沒問獎勵是什么。
他更關心規則。
為何一個父親要跟兒子玩這種游戲?
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來,所以需得醒著。
第一次是三日中的一日。
第二次是九日中的一日。
第三次是二十七日中的一日。
等待著一個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人,若是被他撞見瞌睡,他便再也不來——很久之后,徐慕白才意識到,這像后宮嬪妃。
洛青帝像寵幸后宮妃嬪那樣,恩威并用,來“寵愛”和“拿捏”他的兒子們。
徐慕白熬過了洛青帝的游戲。
洛青帝說,他是第一個熬過他游戲的人,十分愉悅,他說:“以后你就叫我父王。”
當然對于他來說,或者說任何一個孩子來說,這不算游戲。
無異于酷刑。
洛青帝每次來都會帶玉燈,徐慕白積累著。
積累到他十四歲那年。
洛青帝道:“白兒,朕想跟你再玩一個賭局。”
“什么賭局?”徐慕白已沉穩許多。
“你的存在注定不被其他皇子接受,要是身世揭露出來更是影響皇族聲譽。但朕喜歡你,自然要為你鋪平道路。只不過你需要證明你能承擔得起父皇的良苦用心。”
“父王請說。”
“過幾日你去騎馬,朕會在馬身上提前動手腳。”他對上徐慕白的眼睛,原本想伸手按住他肩頭不要驚慌 ,卻見他一動不動繼續聽。他比其他三個孩子都冷靜得多。
洛青帝沒有伸出手,繼續道:“馬不至于要你性命,只不過你要做好受傷的準備。”
“為何我要受傷?”
“因為你的身世已經被你幾個哥哥們知曉了,他們必會對你出手。與其等他們出手,防不勝防。不如先做一個局,讓他們以為你毫無威脅。”
“可我受傷,不也能好起來么?”
“所以,你不會受輕傷。”洛青帝道,“他們幾個也只會以為是互相做的,這之后,朕會讓他們失去對你的關注。這是場豪賭。賭贏了朕日后光明正大讓你當四皇子,接你回宮。”
“賭輸了呢。”
“賭輸了,你在他們眼中無足輕重,說不定日后也能保你平安。”
洛青帝黑眸望著徐慕白,這會兒,手才重重地按壓在他肩膀上,“——此事到底無法確保,你,敢賭么?”
徐慕白沒有多斟酌:“賭。”
既然輸贏都有利的話。
洛青帝沉沉望向他,欣喜又有一些其他意味:“你果然是最像朕的兒子。”
一個好端端的人騎在有危險的馬上,知道有危險,卻不知道何時有危險,尤為考驗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好在徐慕白之前算是受過“訓練”。
他騎馬時心態很穩。
墜落時亦護住了腦袋和胸口,最后是雙腿盡折,無法走路。
這之后,洛青帝再也沒有來過,只讓人帶了一副萬壑松風圖過來。
那圖上只有無盡層巒疊嶂的高山。
似乎遙遠的皇宮中,有雙眼睛依然在注視他。
徐慕白身負他的期待。
所以他在考驗他,考驗他的恒心,他的耐力,是否受得了寂寞,壓得住野心,耐得住屈辱。
率遲是洛青帝第二次來帶給他的護衛,比徐慕白年長八歲。
洛青帝叮囑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兒子。你一定要護他安全。”
從此率遲盡心竭力,為他找尋草藥,真心實意認為洛青帝確實最喜歡他。
洛青帝不再來后,徐慕白將那些他帶來過的玉燈都放進了密室中,封塵。
后來沈瀾派人進來搜尋姜姜,打開了密室,露出了那些玉燈。
徐慕白回來后見到,這么多年第一次,心中激起了惱怒。
率遲以為徐慕白塵封這些玉燈,是因為思念洛青帝。而沈瀾觸犯這個忌諱。
不是。徐慕白塵封的,是對洛青帝的惱怒。
而這點,他不喜歡被人窺探到。
從洛青帝提出那個不定時來的游戲,他就已經知道了。
但凡一個父親真心喜歡自己的兒子,在襁褓時都忍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卻只在他懂事時、能交談時出現。
出現后,除了第一天,之后都是為了“馴服”。
譬如,他告訴他,他假裝冷淡,才是對他的保護。
又譬如,他對他有期望,所以才在觀察他的表現。
徐慕白甚至懷疑,洛青帝是不是對每個孩子都說了同樣的話。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受期待的、被重視的,父皇只是在考驗自己。
勝出考驗,才能得到偏愛和皇位。
所以他們爭得頭破血流。
太子死了。二皇子幽禁。
三皇子死了。二皇子又被放出來。
等他和二皇子決出勝負,他又會提拔誰呢?
再來一個不知名的私生子,還是再提拔太子十四歲的長子?
洛青帝享受操控別人的游戲,而徐慕白不過是從小敏銳地觀察到,配合他。
出于長公主原因,他對自己確實也算有些優待。
一些罷了。
權力是一根沾滿了蜜的巨鞭,以蜜引誘,以鞭抽打。
訓虎、訓狼、訓貓、訓狗,乃至訓小白兔,都有區分,洛青帝是個強大的獵人,樂此不疲。
他年齡尚小時,確實算獵物,可焉知,獵物沒有做獵人的一天 。
第104章 十八層地獄。
#醫女(16)
云停留在宮墻檐角之上, 如同云鬢。
陳沐陽獨坐酒樓二樓。
以往他都是夕陽時分來,難得告了假。
今日卻是在晨曦出現之時。
朝臣們陸陸續續上朝,街中不少轎攆經過。
他幼時經常隨著父親陳老國公去探望長公主, 長公主對他一向熱絡。
如今, 她香消玉殞。
洛青帝能繼續上朝,徐慕白也是。
偏他這個外人,告了假, 獨坐悵惘一番。
反正他也無足輕重。
成日里在朝堂里不過謹小慎微、觀察臉色,好事不關己。
陳沐陽快速飲了一杯酒。
見“云鬢”后方染出金輝, 日光初升。
身側突然傳來腳步聲, 是有人上來的動靜, 陳沐陽一扭頭,見到來人, 迅疾抓起折扇擋住自己的臉。
腦海中的愁緒一掃而空,只剩下了兩個字:還來?
黃明薇身著披風兜帽, 站在樓梯邊,眼眸盈盈, 輕聲道:“表哥。”
陳沐陽干脆道:“我可沒第二條命給你害了。”
黃明薇走過來,坐在對面:“上次我也沒想到會牽連你。不是故意的。”
差點讓他命都沒了,不是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結束。
陳沐陽把面前茶壺水杯都挪了過來。
生怕又被下毒。
“我早對你沒那種心思了。”黃明薇凄楚地道, “如今我心中只剩下仇恨。”
陳沐陽瞅著她沒吱聲。
黃明薇道:“你聽我說就知道了。”
一五一十地,黃明薇將自己生孩子, 被黃明曦過繼, 再之后發現黃明曦竟然殺了她孩子這件事和盤托出。
“黃明曦殺了我的孩子。三皇子也死了。如今我在府內真是度日如年。她意氣風發, 作為王妃, 處理三皇子喪事,攬著孩子繼承三皇子名號, 還接見那些前來吊唁的朝臣,儼然已經是三皇子府邸的主人了。”
陳沐陽扇子依然遮著鼻尖,眼眸一低。
他知黃明曦是個很有野心的女子,沒想到她已心狠手辣到這個地步,連自己的親外甥都要殺。
面前的黃明薇面露慘意,顯然是敗下陣來。
“你打算如何做?”
“我還能如何做?只能忍辱,伺機而動。”
“明薇。”陳沐陽喚她,“這樣的事,應該留有不少罪證吧。就說你身側那個丫鬟喜鵲,既然她對你和盤托出,你就應該留著她,告到圣上面前去啊。”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
黃明薇搖搖頭:“若是被人揭穿麒兒不是我的親生兒子。那么我也算無所出,無所出的妃嬪侍妾都要發配到寺廟中孤獨終老,凄苦一生,我怎能?”
難道現在就不是凄苦一生么?
日日與仇人相對,奈何不得,不是更添一層凄苦?
若是陳沐陽,拼著兩敗俱傷,也要告到圣上面前,讓黃明曦付出代價。
果然他會做的選擇,黃明薇不會做。
黃明薇做的選擇,他無法理解。
陳沐陽無話可說,只問 :“那你找我是?”
黃明薇抬頭道:“如今黃明曦行事愈加隱蔽,好像在策劃什么。我總怕她日后殺我滅口。這件事就徹底成了隱秘。”
……所以是要拉個墊死鬼是吧?
陳沐陽幽幽地想。
憑黃明曦目前這心狠手辣的架勢,要真的滅口 ,敢殺親妹妹黃明薇,難道還會怕多殺一個表兄陳沐陽?
“表哥。這件事,我只告訴了你。你可千萬要為我保密。”黃明薇伸長脖子叮囑。
陳沐陽點點頭 :“知道了。”
他自然會保密,還會假裝不知道,再者,如今黃明薇沒了三皇子寵愛,也沒了孩子,基本奈何不得黃明曦了。
黃明曦估計還念點兒姐妹之情,沒真的想殺她。
不然早動手了,前提是——
黃明薇不做點什么。
陳沐陽見黃明薇始終坐在他面前一動不動,以前嬌俏少女的樣子全然成了一種……
不是怨婦,而是“成王敗寇”中的“寇”。
其實后宮女子也多有這種情緒,后宮如戰場嘛,哪有那么多情情愛愛。
黃明薇一點兒都沒沾著酒水。
陳沐陽這才伸手,端起剛剛喝到一半的茶水抿著。
“表哥。”黃明薇又道,“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陳沐陽差點嗆到。
憑心而論,他真不想知道太多秘密的。
可還沒來得及示意黃明薇住嘴,黃明薇神情極為鄭重 ,輕聲道:“黃明曦可能 ,要謀反。”
之前他是為黃明曦的狠辣手段驚詫。
這回可不得不提起萬分精神。
謀反不是小事,稍有不慎誅滅九族,平南王之事還近在眼前。
黃明曦真要謀反,國公府都還算沾親帶故 。
然而問題在于:“你從哪里得知?黃明曦為何要謀反?”
三皇子已逝,圣上又放二皇子出來,黃明曦最好的辦法難道不是韜光養晦,靜待時機嗎?否則她干嘛過繼?
那孩子就算是假的,也才不過幾個月,誰捧他做皇帝?
還是黃明曦自己想當皇帝?
自古當女帝可比嬰兒當皇帝難多了。
再說了,她不過是三皇子遺孀,三皇子朝臣因她是正妃,肯賣她面子。
可她未必命令得動。
又哪里來的兵權 ?
三皇子主動請纓督戰沈瀾,就是為了拿兵權,誰想到回來之后因沈瀾之死,被圣上責罵 ,兵權名號都丟了。
“表妹,這件事可不是開玩笑的。你就算是想要嚇我,也不能說這種話。”
“表哥,你還認為我會騙你么?”黃明薇眸光誠摯地望著他。
會。陳沐陽心內斬釘截鐵地說,沒出聲而已。
“這件事我也是隱隱猜出來的。她召集許多臣屬進進出出,但事事都瞞著我。直到前些日子,我父母親前來陪伴她。你也知道我父親現在官至尚書,跟皇宮禁衛軍的厲大人很是交好。”
可這樣重大的事,就算是黃良辰也未必會跟黃明薇透露 。
黃明薇繼續說:“有日黃昏,我父親帶了個隨從進去找黃明曦議事,經過花園恰好被我看見。那隨從低頭高高大大看不清模樣,但我印象中父親的隨從并不是如此年輕高大的男子,又注意到了那隨從腰帶上有塊不起眼的玉佩,玉佩下方是手編虎形狀的穗子。”
“我當即想起來,我未出閣時,織造廠余大人的二女兒,就擅長編穗子。各種動物,栩栩如生。”黃明薇直視著陳沐陽,“她后來嫁給二皇子為側妃。”
“你的意思是……”那個人是,二皇子?
黃明薇道:“我以前在家中,以為父母寵愛我勝過黃明曦,后來才知,他們事事都聽黃明曦的。現如今,我也算看清楚了許多人和事。黃明曦是個自視甚高之人,仗著才情美貌,從不甘屈居人下。她也擅長籌謀和鼓動。這次怕是見二皇子出來,打上了二皇子的主意。”
陳沐陽一思索倒也有可能。
黃明曦年輕貌美。
兩人若要成婚,肯定不可能。
但依照黃明曦的心計,若是二皇子貪戀美色,為她所用,也無妨。
“那也只能證明他們私下相會。”
黃明薇又搖頭:“表哥,我知道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我真的跟黃明曦相處久了,以前是我沒看清,現在我日日夜夜都在揣摩她。”她說著,竟有一種陰森森的咬牙切齒之感,陳沐陽盯著她眼下淤青,她應該是很久沒好好睡了。
“她現在幾乎不管府內的事了,像是在準備什么。且那個二皇子從不留下過夜,總是隨我父親來,說了就走,這反而意味著他們不是那種關系。你懂我的意思么?表哥。”黃明薇的目光一動不動,她沒有任何證據,可她試圖讓陳沐陽相信她,“黃明曦想做點什么,而且一定是很大的事,才會讓她放松府內的管束。同二皇子一起。”
“你告訴我,難道是希望我阻止么?”真要謀反,他陳沐陽可不一定能阻止得過來。
黃明薇搖頭:“沒有。我只是想告訴你聽。希望你注意而已。我害過你一回,所以不想害你了。如今我也知道,這世上只有你真心實意待我好。”
“表哥……”黃明薇突然怔忪了好一陣說,“你道那么小的孩子,死了會去哪里?”
陳沐陽望她,久久沒說話。
他知道自己升起了同情心,不想同情,可又偏偏——
“當然是在天上。畢竟他也是皇室血脈。咱們天慶祭祀不都是在向天上的皇族祈福么。”
黃明薇笑了笑,帶絲苦味:“如果是天上,那還好。但總之,黃明曦是要下地獄的。下十八層無間地獄。”
黃明薇所說的話,除了那個穗子沒任何佐證,況且穗子這種事也有可能僅是巧合。
可陳沐陽選擇相信她。
因為她的恨意。她那雙眼睛已經接近空虛寂滅了,唯有提起黃明曦時會十足的明亮,那是一種十足十由痛苦激發的仇恨 。
而一個人要是全身心用盡力氣觀察另一個人,又接觸如此之久,猜想大概率是不會錯的。
可黃明曦究竟為何聯合二皇子謀反?
二皇子被關久了,對圣上產生了忌恨之心,也不想再跟徐慕白爭爭搶搶了,干脆趁機會自己坐上去?
圣上還強健,贏了徐慕白還會再出現新的人。
這點,連二皇子或許都明白了。
而黃明曦也想借這個機會,鏟除徐慕白,或者她有信心憑借她自己的美貌和能力控制住二皇子?
畢竟真論起來,徐慕白比二皇子難對付得多。
介時,二皇子上位,她孤兒寡母降低二皇子防心,徐徐圖之,倒也不是不行。
總之,這件事真需得認真調查。
與此同時,莊蝶正在后院栽種草藥苗。
她每日的事不過:早膳、問診汪棋、刷馬、午膳,栽樹,晚膳,澆水,搗藥,查看草藥,睡覺。
遠離紛爭,令她心情平靜。
相比于那些永遠理不清也摸不著的權勢、愛恨,倒不如切切實實地種和照料植物,曬些太陽,摸著泥土,澆花除蟲,帶給她的充實感和滿足感。
莊蝶正栽種一顆小苗,都是從遠處運來的好藥材苗。
摸到根系最中間不對,有個硬物,像是小竹筒,拿出來果然是。
有段時間丫鬟會一直站在她身側等候她吩咐,但因為莊蝶一直不叫,時日久了,那丫鬟也想去做點自己的事。
所以中途會離開。
等時間差不多再端熱水回來,方便莊蝶凈手。
莊蝶拿出竹筒,竹筒中塞了一張字條。
若需要相助,于盆底劃一旭日。
陳沐陽的字跡。
旭日是什么?莊蝶心道。只是畫一個圓,誰又分得出是不是旭日?
她微微一笑。
沒有看太久,莊蝶把紙條狀若平常地壓在根系里面,栽入泥土中。
再收拾一陣后,沒等丫鬟回來,自己就著旁邊的冷水洗完手。
她穿過徐慕白的屋子和涼亭,前往馬廄。
這會兒徐慕白還沒下朝。
自己每日在府內的動靜都會有人注意。
不過她無事經常去摸馬,并不會有人懷疑 。
雜種在后院,剛來時躁動不安,總想要脫韁而跑似的,現如今也像是習慣了。
莊蝶摸摸它的頭。
這個金蝴蝶飛在圓球上的掛飾,是沈瀾給她的。
在他率兵追擊五千殘部之前。
“去找徐慕白,陳沐陽,不夠。”
這句話之后,他悄無聲息往她腰帶里塞了這個,轉身離開。
圓球是同蝴蝶一般極為精細的鏤空材質,網狀交織,若仔細搖晃,能晃到球中間有顆小東西,褐色,不是金屬質地,不似鈴鐺似的有響聲,聲音是極輕極悶的。
是顆能讓人“死”而復生的藥丸。
第105章 噩夢。
#醫女(17)
長公主問莊蝶, 可有墮胎之法時。
莊蝶猶豫過,要不要將這顆藥丸給長公主服用。
只不過,
一來, 這顆藥丸珍稀, 是莊蝶的后路,給長公主她確實有猶豫;
二來,長公主懷孕中吃, 不知是否會影響效果——刻于金球內壁寫的字是:服用后,三日后復生。
若是提前或者推遲, 容易出事。
三來, 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長公主身在皇宮, “死”后必得有人接應,否則極容易封在棺中悶死。
而能做到的人, 只有徐慕白。
故莊蝶一直隱隱觀測徐慕白的想法——她不能直接告訴他有這樣一顆藥丸,若此事不成, 莊蝶自己的退路也沒了。
沒想到最后的結局如此慘烈。
徐慕白下朝回來時,天已徹底陰暗下去, 日夜交接,唯有遠處東方一抹極勾的月亮。
他沒有著急用膳,回府后第一件事是問:莊蝶在哪?
值初春, 莊蝶讓府中人買了一大批藥材幼苗,已種了一下午。
徐慕白到時, 她依然在忙。
“沒有用過晚膳?”徐慕白問。
“還沒有。種完后再吃。”莊蝶回答, “僅剩一些了。”
徐慕白沒催促, 而是等待著。
只見她圍起了籬笆, 一顆顆清洗根土,放入土中, 用雙手壓實栽種,有條不紊。
見慣了朝堂局勢,見慣了各類嘴臉,此時此刻光是站在清風中,見些埋土種藥,會令他有短暫放松之感。
徐慕白足足望了好一陣。
莊蝶之前說,徐慕白中意她,乃是時機合適。
她是在他雙腿好起來之前出現的,陪在他身側,若是再這之后出現,他未必這般執著了。
話說得不錯。
徐慕白拎了把小竹椅坐下。
時機確實重要。
只不過,人與人之間,尤其男女之間,眼緣和品性相投更為重要。
就算莊蝶這個時候才出現在他身邊,他想,他依然會中意她的。
徐慕陽就這樣望她。
視線在她的動作上,接著久久留在她用動作輕微移動的側臉上。
白皙、清秀這都是形容面貌的詞。
可她的面貌不止這兩個詞。
她只做自己的事,仿若有一片小小自己的天地。
就算被關在牢里,徐慕白都懷疑她會默背她的醫書,在腦海中思慮藥方。
“我想,你就算老了一定也如現在這般,很令人喜歡。”徐慕白突然說,在見她終于快要栽種完了的當口。
莊蝶轉頭,冷不丁聽到這句話,她有些詫異。
徐慕白竟然在想象她老了的樣子。
“不一定。說不定我也會性情怪癖 。”
“那也有趣。”他微微笑著,眼眸若含此刻天上并沒有的星辰。
莊蝶沒有再接應這句話,她栽種完了,起身去洗手。
徐慕白來,丫鬟連忙拎著銅壺遠遠地等在檐廊那邊。
一見莊蝶起身,連忙小跑過來,往放在一旁涼水盆中倒熱水。
莊蝶剛剛一直彎腰,頭發垂下,起身時長發凌亂地披散。
她雙手臟污,又不好攏。
徐慕白走過去,撥她長發到身后,細致打理。
打理之后,又十分順手地解開她的腰帶,壓實衣襟,重新系好,再牽著她的手到溫水盆中,帶著她清洗。
徐慕白手指修長,猶如青竹。比她大上許多,顏色也更為深。
他慢條斯理地幫她洗著手。
莊蝶垂眸,兩個人雙手都浸在熱水中,大手包著小手。
手心與掌背相貼。
十指于親密地搓洗撫觸,倒令人覺得比親熱還要纏綿。
洗完后,徐慕白接過丫鬟遞來的干布,幫莊蝶擦拭。
莊蝶注意到,丫鬟亦偷偷掃他們一眼。
徐慕白平常冷冷淡淡的,身側沒什么女人,前段時日他日日半夜進莊蝶房間的熱絡亦只有兩個人知曉。
難得表露一回。
擦完后,丫鬟接過干布,倒水去了。
徐慕白拉著莊蝶的手,往前廳去:“走吧。前去用膳。”
手指相觸微干,溫熱。
徐慕白是個很聰明的人,他擅長吸取他人的教訓為己所用。
比如沈瀾,比如洛青帝。
他沒有囚禁莊蝶,而是選擇給她她想要的。
清靜的生活,能夠行醫的自由,要求只是她陪在他身邊而已。
徐慕白想當皇帝,之后也會娶妃嬪。
這件事她也沒太在意,不會向期待陳沐陽那樣期待他。
可此時此刻,一切依然無法安心。
或許,因她總能無端端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
夜里,明月高懸,照射皇城,洛青帝獨自坐在空曠的殿中。
二皇子洛忻大步走進去:“父皇。”
洛青帝原本支額的姿勢改為微微正坐:“哦,忻兒。”
“父皇。我母妃怎么死的?”二皇子連行禮都未曾,站在殿中間,逼問。
洛青帝微微一笑:“不是因你生病,思念過度病亡嗎?”
“胡說!”二皇子握緊雙拳,臉都漲紅了,“我母妃身體向來強健,怎么會突然病故,而且我問了管事的宮人,我母親脖子上有勒痕!她是被活活勒死的!”
“哪個宮人?”洛青帝語調不顯,慢悠悠地問。
二皇子一噎,凝視著高坐上方的人。
如此近,又仿佛這么遠。
他與父皇最近的距離,也不過在他旁側跪拜。
“父皇,你知道你如何傷了兒臣的心嗎?”二皇子道,“兒臣曾多么仰慕你,為了能討你歡心,兒臣日□□自己最不喜歡的詩書謀略,兒臣想要你側重刮目相看,兒臣、兒臣……父皇,你為何要如此對待太子哥哥?”
“你與你太子哥哥,不是水火不容?”
“是。可他畢竟是兒臣的哥哥……他若是自己敗露也就算了,可是,虎毒不食子啊,父皇,虎毒不食子。”
二皇子聲音嘶啞地喊著,仿佛又置身回到了牢獄中。
可面前高坐在殿前的人,像樽冰像,渾身溢出冷灰,無動于衷。
那雙眼眸,如同月色中蟄伏欲狩獵老虎的眼眸。
久久地、冰冷地、寒意十足地,從洛青帝雙眸的瞳孔中仿佛發射出來兩枚銀針,從二皇子驚懼的瞳孔再鉆進去,游蕩在他四肢百骸,令他無法動彈。
“所以,這就是你謀反的理由?”洛青帝的聲音亦低冷如某種鐵鏈。是了,鐐銬金屬質地碰撞的聲音。
二皇子退后兩步:“父、父皇,你怎么會知道?”
“皇兒,自小你想做什么又有哪件事瞞得過父皇的眼睛?”洛青帝唇畔如冰層裂開般,倒露出了好看的冰花,“別忘了,你是父皇一手教養大的。”
“是……父皇……”二皇子眼露頹敗地說,“可我總想,虎毒不食子,你既如此無情,我也便能無義。更何況,就算我不謀反,難道跟四皇子就會有好結果嗎?父皇你告訴我,三皇子的死,是不是也跟你有關系。接下來,你是不是又想等我與四皇子爭,到最后你再挑一個殺了……”
話音未落,二皇子身側已站滿兩排身著黑衣的護衛。
那是圣上專門養的黑甲軍。
二皇子手指抽縮,肩胛骨有被冰凍住了僵硬感,熟悉的恐懼襲來。
洛青帝重新回到支額的姿勢,淡淡道:“傳朕指令,二皇子洛忻意圖謀反,斬立決!”
……
“呼!”二皇子從床上騰地坐起身,大口喘氣,滿頭密汗。
他做了一個夢,一個極其恐怖的夢。
身側的女子起身:“殿下,你怎么了?”
二皇子只揮揮手:“出去。”
那女子見他臉色不好,連外衣都沒敢穿,連忙小退出門。
知道三皇子居然是被一個丫鬟混進去刺死,如今二皇子也怕極了,床帳外都有護衛。
護衛上前,倒過來一杯熱茶。
二皇子接過,飲下幾口,這才安心。
他知道,此時此刻,他在后怕。
第一次,從被幽禁之處接出后,府內歡欣鼓舞,他卻沒有任何愉悅之感。
回府后,他梳洗完畢,再次回宮面圣。
謝恩時,他抬頭,撞見那雙曾在牢獄中那般冰冷無情望著他的眼睛,簡直無法自制地渾身發寒。
尤其被圣上扶起來,竟讓他牙關打顫。
寧愿不被接出來,那樣還不用如此提心吊膽。
更何況,他的母妃……
母妃……
連黃明曦也說,三皇子的事,或許也跟圣上有關。
否則何至于防守如此疏漏,被一個小丫鬟刺死。
二皇子平靜下來,遞回茶杯。
另有一人進門,悄聲道:“二皇子殿下,有密信。”
二皇子招招手,示意遞過來,等結果后,他打開查看。
是黃明曦的。
“成事在人,謀事在天。古之立大事者,需得動心忍性,曾益不能。明曦雖一女子,也愿助皇子殿下一臂之力。”
黃明曦親筆落名,此等密信若是落在他人手里,后果不堪設想,顯而易見,她已斷絕退路。
連黃明曦一個女子都敢,他為何還要驚懼后怕?
更何況,若不殺洛青帝,遲早,他也會被洛青帝所殺的——二皇子捏緊密信,目視前方——不到最后關頭,洛青帝根本不會把皇位給任何人。
第106章 機會。
#醫女(18)
一大早徐慕白撐起身挪坐在床側, 正要穿鞋。
忽然以手按住太陽穴。
莊蝶也起身了,在他身后,見狀問:
“你怎么了?”
“無事。有些頭痛。”徐慕白松開手, “事情想得多了, 便有些頭痛。”
“朝中很忙么?”
“不是。是旁的事。”徐慕白雙腿伸進鞋筒中,“日日上朝,也有些疲倦。不過一旦松懈下來, 人總是會繼續松懈的。”
話是這樣。莊蝶伺弄草藥也成了習慣。
“要我陪你用早膳么?”徐慕白忽然扭頭,含笑。
“不用。”
“那我早上還有些事, 先去前廳。”徐慕白起身自己穿上衣物。除了打水之類, 他們向來不需要丫鬟服侍。
徐慕白喜歡隱秘, 莊蝶習慣自給自足。
她亦起身下來,鋪好床鋪:“我那些醫書你還留著嗎?”
“當然。稍后我派人給你送來。”
“不用了。我想自己挑。有一些是不用的。”
這意思, 是想進他的臥房?
徐慕白回頭掃她一眼,她還在卷被褥, 狀態如常。
他微微闔眼。
房間中有不少奏折文書。
理論上丫鬟來送為妙。
只不過……他們到底是要過一輩子的,若是處處這樣提防, 反倒不好。
徐慕白道:“好。你去挑吧。我跟守門的護衛說一聲。”
“多謝。”
“你我之前,何言談謝?”
徐慕白洗漱過去離去了,莊蝶接著洗漱。
她有個好處便是無論發生什么, 都在心里,從外壓根看不出來。
此時此刻, 就是如此。
洗漱過后, 她吃過早飯, 確定徐慕白已去上朝后, 前往他的臥室。
門口有不少看守。
徐慕白已交代過,她一進去侍衛便放行。
右側侍衛說:“殿下交代, 您只能進去半個時辰。”
“好。”莊蝶答應,推門進去。
院子內跟當初在徐府別無二致。
徐慕白不是個享受奢華之人,相反,他一切從簡,習慣不輕易改變。
莊蝶路過院落,走進主屋。
立在原地,緩緩巡視。
如當初那般,主屋有滿墻的架子,掛畫,書桌,藏書臺等等 。
莊蝶往右側的后墻去,曲起手指,用力敲了敲,沒什么動靜。
她摸著墻壁,挪兩寸距離,繼續敲。
依然沒什么反應。
手指敲得痛了,她回頭,一眼尋到竹筒中的畫軸,走過去拾起。
拿回來,以竹軸的圓端敲動。
每隔兩步敲動幾聲,從這面墻一路敲到另一面墻。
直至,到書架正中的那面墻時,對面也隱隱傳來敲動的聲音。
想來是這里了。
莊蝶退后幾步,凝視這滿面擺件的置物架。
當初在徐府做丫鬟時,冬青偷懶,只擦這些擺件正面,不擦背面和底部。
她勤快些,不僅背面,底部也經常拿起來擦拭。
印象中,有個物件是不能輕易拿起來的。
后來徐慕白就沒讓她繼續擦了。
時隔太久,記不太清。
當時徐慕白坐著輪椅,應該在下方位置。
莊蝶朝著印象中的區域,一一小心地嘗試。
有塊石獅子,很沉,像是凝固在木架上般。
她用力往右擰動,才輕微擰動,一棟墻緩緩挪開半寸。
是這個了。
莊蝶再用盡力氣擰動,門再挪開點距離,足可供她側身進入。
進入后是間密室。
密室中三面書架,放了不少奏折、密函之類。
墻對面的敲動聲還在繼續。
如若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密室,恐怕只以為這才是徐慕白最重要的東西。
莊蝶循著敲動聲,找到相應的墻,又在旁側尋找機關之列。
書架右側下方有個突出的木雕。
她蹲下身。
轉動。擰不動。像是一體的。
稍作思索,改為手掌往下壓。
密室里的墻面再次挪開,陳沐陽出現在墻后。
他還維持著左手捋起右手的袖口,用一塊石頭敲墻面的姿勢。
兩個人驟然相見,他愣了愣。
算起來,他們已有一年多沒見了。
陳沐陽剛在陰暗中,這會兒被密室外光線打亮,他提著袖口的手放下,過一陣才道:“真是有段日子不見了。”
莊蝶回身掃了眼門口,沒有人進來。
幾個月前,她跟率遲經過密道前去洛青帝那里,途徑一個岔路。
那時,她就在猜測另條岔路通向何方。
徐慕白封了徐府的密道,那么另一條密道,是否就在如今徐慕白所在的地方?
正因為有新的,才封了舊的。
出口是在皇宮后花園廢棄的井口中。
能出來,也就能進來。
她把這件事以小卷軸藏在送出去的盆中告知陳沐陽。
陳沐陽進出皇宮很方便。
他通過密道到盡頭后敲動墻壁,反過來,幫助莊蝶定位。
像是無話找話,陳沐陽抬頭看看:“萬萬沒想到竟然有這么一條通向皇宮的密道。”
久別重逢的情人,此時竟不知說些什么。
陳沐陽見她臉上還有些暗疤,動動唇,想問她過得如何,話卡在喉嚨間又遲遲開不了口。
過得如何?總之跟另兩個男人在一起。
“你決議要走?”陳沐陽問。他是個拎得清輕重緩急的人,此地危險,不宜敘舊,“我聽聞徐慕白對你不錯。”
說時,他深深地望向她。
“他確實對我很好。打算撥座山給我修建醫堂。這之后我能在里面種藥行醫問診,且不會被打擾。”
陳沐陽挑眉:“這不是很好嗎?”
莊蝶之前離開國公府,不就是因為國公府責任太多,關系繁雜,給不了她這種自由嗎?
“是很好。可是我不想待在他身邊。”
“為什么?”
“不知道。”莊蝶搖頭,她很難說得出自己的感覺,“我只是覺得很難受。他對他人殘酷,對我溫柔,并不令我覺得被寵愛,只令我會有危機感。哪怕他能維持一輩子,我亦覺得這種‘優待’于心不安。而且他,”莊蝶頓了頓,“一點兒也不快樂。”
他自己不快樂,就無法給身邊的人帶來,乃至分享任何快樂。
他從來不說朝政的事,也不說身邊的事,只有親昵溫柔的舉動。
有時,莊蝶認為,他是在從她這里汲取平靜。
這才是他眷戀她的理由。
這些晚上,他總是側躺在她身后,把玩拿捏她的手指。
可他的心和眼在遠處。
在遙遠的皇宮里,在人與人的籌謀里。
陳沐陽笑了笑,眼眸發亮地打量著她:“你果然還是你。”只要痛苦就會離開。無論如何,總要找到自己的平靜之所,平常人恐怕都要折騰不動了。
莊蝶道:“我有一顆服下后會停息三天的藥丸。需得找人幫我處理‘身后事’。”
“你主動找我,我自然會幫忙。不過這藥丸,你這么得到的?”這種效果,聞所未聞,堪比仙藥了。
“沈瀾給我的。”
“沈瀾還是有不少民心和忠心屬下的,怕是也有不少人看出來,他平定平南王那次有去無回,所以才給他假死藥脫身吧。”
陳沐陽說著,視線在莊蝶身上晃了圈。
沒辦法。
聽起來莊蝶不太喜歡徐慕白,他總是有點好奇地想探探,她是不是喜歡沈瀾?聽聞她總是在照料沈瀾那匹馬。
莊蝶眼睫毛微微眨動兩下,倒也沒流露太多。
“不過,既然知道這條密道,你為何不直接逃走?”
“若逃走,我從回來的路上就能逃走了。”莊蝶道,“我的換臉之術被洛青帝知道了。若是逃走,他不會尋我。徐慕白也會尋我。”
“那再換張臉呢?”
“換臉需得一個月左右,容易被發現,再者,只要我行醫,要是有心找,總能被發現。所以我想最好的脫身之計,是讓他們認為我死了。尤其是徐慕白,他是個極為縝密之人,事事都會確認。之前我從沈瀾那里也是他第一個找到我。恐怕一定會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陳沐陽點點頭:“也是。”
只不過聽莊蝶說起徐慕白,十分了解似的,又令他心里面酸溜溜的。
可惜他有家人,否則跟莊蝶一塊兒死遁,雙宿雙棲,豈不美哉?
陳沐陽也只是想想罷了。
且不說假死藥只有一顆。
若真是一塊兒死,一塊兒走,反而會勾起徐慕白的懷疑。
如今他也算放下莊蝶了。
不是不喜歡。
而是,人與人之間,若是互相傾慕,未必一定要真的在一起。只要對方安好才是最好。
也許這就是他跟沈瀾、徐慕白最大的區分之一。
沒那么執著。
故而莊蝶此前愿意跟自己成親吧。
可自己這副態度,又顯而易見是爭不過他們的,還沒權勢保護她。
也就跟這權勢一樣。
他沒什么欲望,向來都是明哲保身,也只有汲汲營營、身負野心絕不放手之人,才能得到權勢。
陳沐陽腦海中轉了一圈:“你要我如何做?”
“現如今問題不在于如何善后,而在于如何‘死’?”她在徐慕白這里,總不能好端端地死了吧?
陳沐陽垂眸,下意識地從袖口里掏出折扇,抵住唇。
這是他思考時就會有的姿態。
“有件事我想要告訴你。我從黃明薇那里得知,黃明曦或要伙同二皇子謀反。”
莊蝶吃驚。
陳沐陽又道:“但我瞧這件事沒這么簡單。黃明曦不是個行事無所顧忌之人。平南王謀反這么多年都沒成功,更何況二皇子這才剛剛放出來。再者,就算謀反成功對她有什么好處?二皇子就是貪戀美色,也絕不會娶她的。一來是,娶弟媳有悖倫理,必備指責,二來,二皇子夫人是我們世族中的。他要是娶屬于新貴派黃良辰的女兒黃明曦,閣老們第一個不答應。”
“你的想法是?”
陳沐陽收起扇子,搭在手心:“陳尚書之前一直在三皇子的人,可后來跟汪閣老似乎牽上了線,而這汪閣老又是徐慕白的岳丈,所以我一直猜測,他已成為徐慕白的人。那么黃明曦這件事,有可能就跟徐慕白有關。”
“你是說黃明曦中計?”莊蝶對于朝政了解沒有陳沐陽那么深。
陳沐陽搖頭:“我料想的是,也許這一開始就是徐慕白的計謀,讓二皇子謀反送死。本來二皇子和徐慕白相爭,黃明曦才能漁翁得利,現如今,她一反常態支持二皇子,我倒覺得,她有可能是投靠了另一方,達成了某種合作。”
莊蝶想起,之前在地牢中,黃明曦對徐慕白就非常感興趣。
也許在她眼里,只有徐慕白這樣懂得蟄伏忍耐,謀略過人、擁有帝王之心的男人才配得上她。
“如若我料想得不錯。”陳沐陽又朝自己手心敲了下扇子,“過段時間長公主下葬,圣上要在帝陵待一段時間。二皇子剛剛出來根基不穩,但此次負責帝陵護衛的,正好是他舅舅厲大人。不過圣上暗探密布,甚少從不提防,也許就是故意誘二皇子上勾的,就看他敢不敢了——”
莊蝶心道:帝王之家還真是可怕。
“我想想 ,介時,徐慕白應該也會在帝陵之中。”陳沐陽抬眸對著莊蝶,“也許這也是我們的機會。”
第107章 心狠似鐵。
#醫女(19)
眨眼間過了兩月。
宮內對外宣稱, 長公主是因平南王謀反之事,羞愧自盡。
長樂郡主孝心一片,追隨而去。
今日, 長公主的棺槨送入皇陵, 長樂郡主一并隨葬。
徐慕白坐在床沿。
他已在黑夜中坐了一晚上,雞還未叫。
只有日光初升。
散碎的金灑在窗沿上。
徐慕白道:“進來吧。”
兩個門外的丫鬟隱了呵欠,端熱水等在門外。
一聽召喚, 小聲地推開房門進去。
徐慕白衣服早已穿戴好了。
他坐在床邊刷牙過后,起身, 雙手浸入熱水中, 問:“莊姑娘, 醒了嗎?”
“還沒。”丫鬟回答。
每次皇子殿下醒來總要問一句莊姑娘。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莊姑娘才是四皇妃。
今日要去皇陵送葬,那邊遠在郊區, 起得比以往更早。
這個時候沒醒倒也正常。
徐慕白沒問下去。
凈臉過后,徐慕白把毛巾遞給丫鬟, 走出房門。
正在用早膳。
率遲來了。
成日里都是他接送徐慕白上下朝。
畢竟他是他的貼身護衛,武藝高強。
率遲道:“殿下, 馬車都備好了。”
徐慕白點點頭,以手帕擦唇,忽地問:“率遲, 你跟我多久了?”
“十二年了。”
徐慕白垂眸,好一陣, 他才起身道:“走吧。”
祭奠長公主, 不用穿朝服。
率遲解開門外馬車上的韁繩, 進車廂內查探。
徐慕白走到門口, 偏頭對著門口的護衛:“守衛府中安全。”
那護衛拱手:“是。”
率遲掀開簾子出來道:“殿下,都檢查好了。”
徐慕白點點頭走過去。
自從雙腿好后, 他也不需要人服侍,掀開衣袍自己就能跨上馬車。
上車后,他道:“先去趟徐府。”
徐府?率遲訝異,但他不問緣由。
做護衛的,哪有事事問主子緣由。
率遲趕馬車到了徐府后門。
停下馬車,跟門口的小廝說一聲,很快后院中的閑雜人等都清干凈了。
一路暢行無阻。
率遲走在前面,從徐府后院走進徐慕白以前所在的靜言院。
推開門,院內空曠,一如既往,還有些寥落之感。
此前只有姜姜來住了段時間。
藥草都跟著移植了過去。
徐慕白淡淡巡視了眼。
“可是要拿什么東西?”率遲問。
徐慕白搖了搖頭 ,沒有走入主屋,而是徑自走到院墻邊:“打開。”
率遲定了一下。
果然姜姜把那件事告訴了徐慕白。徐慕白知道徐府的密室口還留著。
率遲沒有多做爭辯,走過去挪開擋著的稻草,掀開石頭門。
可掀開便覺得不對勁。
巨型石頭門的背面有道劃痕,像是被東西翹起所致。
有人來過了。
徐慕白道:“進去吧。”
他沒有太遲疑,也沒有看向徐慕白,躍下去。
空曠的通道內響起跳下來的腳步聲,率遲習慣地借著天光拿起火折子,點上一旁的油燈,扭頭想去接應徐慕白:“殿下。”
可不知覺的,隱隱總覺得許多注視。
尤其,火光亮起的一瞬側,余光中密室像是多了什么。
率遲扭過頭。
整個人停住呼吸。
整個通道。
或者說整個密室——
站著一排排士兵。
他們身穿黑甲,在黑暗中整齊劃一地貼墻站著,穿戴整齊,舉起長槍,左右兩側都有,并肩而站。
近靠前的幾個士兵舉起長槍,上方的利刃因燭光閃耀。
于黑暗中極為刺眸。
率遲掌心發涼,這樣的軍隊在密室中直直延伸入黑暗中。
看不到盡頭。
有,多少人?
徐慕白的手忽然從他手中接過燭臺,聲音停在身后:“走吧。”
在密室中,有種平常難以聽到的低沉、幽冷、發寒。
聽得率遲心微微一冷。
可他沒有回頭再去看他,而是徑自往前走去。
密道狹小,平日只容兩個人并排走過。
可現下士兵背貼墻,中間亦可通行一人。
他們個個身體高大,整裝待發,鎧甲兵刃嶄新,眸光發亮,全都是精兵。
他們若這樣一個接一個地轉身,亦能前行。
率遲走了幾步身側已路過四個人,左右兩側便是雙倍。
而平日里他走這段路要走將近小半個時辰。
他目視前方。
這樣算來。起碼有七八千人。還不止。
前方黑壓壓的,一直令人分不清是黑暗,還是藏在黑暗中的黑色盔甲。
殿下究竟是在什么時候養的這么多人,能備好如此精良的鎧甲和兵刃,還將他們送入密室中掩藏。
自己竟……一無所知。
或者說,連洛青帝也,未必知道。
率遲行進,到交叉路,停住腳步。
左側可通往徐府,再往前通往皇宮,交叉路不遠還有個屋子。
那是當初徐慕白打算給姜姜作為藏身之處的。
徐慕白提醒他:“進屋子。”
率遲微微握緊刀的把守。
很快又松開了。
就算他武藝再高強,在這么狹小的地方動武,恐怕很快會被這些士卒的長槍戳死。
更何況他也不想傷害徐慕白。
率遲走進屋內。
許多都是都還是他準備的,一應俱全。
他終于能轉過身看他。
徐慕白舉著燭臺,站在門口。
他的臉被燭光照得晦暗難辨,有時,令率遲陌生。
“我一直知道你是圣上的人。但念在你跟我多年,對我也算忠心,更為我的病癥四處奔走。所以思慮良久,不殺你。”
率遲問:“我的妻兒老小?”
“禍不及子女,更何況他們什么都不知情。”以往在府中,率遲的女兒還經常給徐慕白摘柿子吃,“你將永生永世囚禁在此處,直至老死。再將你的骨灰送回你的家人。”
率遲沒有異議,他拱手:“多謝公子不殺之恩。”
他又說:“我在這,還免了見圣上和公子相爭。”
率遲喊的是“公子”,情分兩個人都有。
徐慕白也考慮過是否要招納率遲。
可率遲是個極忠心之人。
洛青帝因這份忠心信任他,徐慕白也因這份忠心敬佩他。
若是他轉投徐慕白,反而徐慕白日后也會擔心,自己交給他做的事,他因與對方年深日久相處出感情而叛變。
所以這是最好的。
一個士兵上前,擰動機關。
石門緩緩推進,橫亙在徐慕白和率遲視線中間,直至徹底阻隔。
士兵再鎖上石門外的銅鎖鎖,走過來捧鑰匙給徐慕白。
徐慕白接過,指腹蹭過冰涼的匙面。
他道:“行動吧。”-
皇陵內。
長公主和長樂郡主的兩座棺槨放在里側,前面放滿奠儀和祭品。
洛青帝焚燒上香三柱。
皇親國戚全都站在一旁等候上香。
黃明曦也在其中。
外面突然傳來哐當動靜。
一群人馬從外面闖入,身披鎧甲,手持刀劍。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這群人依次小跑進來,朝著最外圍行進。
最外圍站著陪葬物的太監宮女,只見他們手起刀落,刀刀見血。
轉眼間,竟將宮女太監們盡數殺光。
環佩絲裙四撒、金磚玉瓦逶地。
“護駕!護駕!”
“來人啊!”
“有刺客!”
眼見他們殺光宮女太監,站著的皇親國戚們連忙喊道。
皇親國戚本就站在一團,見狀更是嚇得瑟瑟發抖,全都攏起來。
可只聽他喊了好幾聲。
外面毫無動靜 。
陳沐陽也在其中。他不算皇親國戚。只不過因他父親跟長公主的關系,今日他跟父親亦來了。
因早有察覺,也沒有太訝異。
今日專為送長公主棺木。
百官休沐,皇親國戚隨行,而這些有實權皇親國戚在洛青帝上位時就死了許多,剩下的不過是些酒囊飯袋之人。
幾個皇子都死光了。
要是陳沐陽也會選這個時候。
皇陵遠離宮殿,雖有駐守,但調兵不及。
再者現在這些都是閑散王爺和老弱婦孺,更好制服。
不過……為何徐慕白沒有來?
那帶兵進來的將領道:“二王妃何在?”
二王妃戰戰兢兢,連忙護住站在身側自己八九歲的兒子。
“二王妃何在?”那人又拱手,高喊了一聲。
二皇子大步從外面走進來,道:“鈴兒,帶辰兒過去。”
這些人對二皇子都像恭敬,并無威逼之意。
二王妃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拉著孩子仍心有余悸地走到那將領處。
那將領拱了拱手,示意:“請。”
二王妃輕喊:“殿下。”
二皇子點點頭。
二王妃這才帶著孩子跟將領走了,這將領仿佛要把他們送到安全之處。
陳沐陽心中微嘆一口氣。
二皇子啊。
你謀大事,不告訴妻兒情有可原。
但既然你都帶來了,怎么做事如此疏漏?這時候才把妻兒接走?
若是有人反應迅速,立時劫持你的妻兒。
哪怕沒匕首,金釵發飾總到處都是吧?
雖說皇族都是子嗣眾多,但與閣老女兒生的嫡子自然還是不同的,關乎以后皇位能不能坐穩,別冒著得罪閣老的風險才是。
陳沐陽注意到二皇子目光趁著望向二王妃的功夫,與黃明曦有個對視。
黃明曦點點頭。
陳沐陽垂眸思索,心道:這件事果然十有八九是黃明曦鼓動的,但究竟為何?她是真覺得二皇子能除掉洛青帝,或者徐慕白么?
他視線投過去,果然——
洛青帝要是能如此容易扳倒,早就死千八百回了。
明明這邊有如此大的動靜,他卻仿若沒聽見似的,繼續上香,上完香還凝視一陣,才轉過頭:“忻兒,你向來軟弱,竟然真的敢帶兵闖進來,倒真是沒讓為父失望。”
二皇子一聽他這么說,早有準備似的。
差點想退后兩步。
可他環顧一看,這里都是自己的親兵。舅舅已經派兵馬圍住了皇陵外,皇陵內也已被控制住了行事,照理沒什么可怕的。
他穩定心神,沒露出怯意,知道:“我母妃怎么死的?”
“朕命人處死。”洛青帝道。
二皇子還以為他會狡辯,沒想到就這么承認了,令他咬牙切齒。
自從被幽禁后,只有母妃日日讓宮人給他帶吃的帶穿的,恐他受寒受苦,這么多年來,也只有母妃與他親近,事事支持、出謀劃策。
可父皇隨意之間,就把她殺了。
“父皇,你的心狠似鐵!”
“朕一直教過你。為帝必要心狠,你學藝不精,這才令為父失望。之前你連太子和三皇子都斗不過,不過正因你軟弱,那些閣老才支持你,朕也才留你一命。”
“那現下兒臣不令父皇失望了吧?”二皇子冷笑,“是,兒臣也學乖了。無論做得如何,哪怕殺干凈了其他人,父皇也是不會把皇位傳給我的。既如此,我又何必枉費這些時日,不如早就學父皇,毒死先皇上位。”
這是樁宮闈秘聞,站在一旁的皇親國戚聽及都駭人。
雖有流言蜚語,但從沒人敢當面說。
當初洛青帝雖是太子,卻不甚受喜愛,尤其在皇后病逝后,陳貴妃專寵,又傳出先帝曾想廢太子,立陳貴妃的兒子。
沒多久陳貴妃的兒子就因大街上被人沖撞有了傷口,感染而亡,沒多久,先帝也死了。陳貴妃殉葬。
“忻兒,你確實有所改變。可惜,太遲了。也——”洛青帝深眸注視,語氣冷酷之中仿佛還多了點惋惜。
“——太蠢了。”惋惜又成了一種眉目間的陰戾,“正是因為蠢,朕才厭惡你和你的母妃。”
第108章 殺了她吧。
#醫女(20)
二皇子狠狠咬緊牙關:“反正無論我做什么, 父皇都不會滿意就對了。”
洛青帝搖搖頭:“恰恰是你先做錯了,朕,才不滿意。”
“哼。父皇不用在這里拖延時間。禁衛軍離得太遠, 是不會來的。如今這里都是被我舅舅包圍了。”
“是么。”
“難道你認為朕會不知道你跟你舅舅的關系, 送葬只帶你舅舅一個人的兵馬?”
二皇子震了震。
洛青帝的眼眸無驚無懼,藏著他不知道的東西。
他環顧一圈,可這都是他舅舅的人。
拖太久, 容易生變。
二皇子揮手:“拿下圣上。”
站著的將士們一動不動。
二皇子大聲:“拿下圣上!重重有賞!”
所有將士依然一動不動。
他們的目光都望向二皇子,包括剛剛請出二王妃和孩子的人。
洛青帝微微一笑:“看, 這就是沒有做好萬全準備的下場。”
“不會!”二皇子用全身力氣忍耐住往后退兩步的沖動, “這不可能, 舅舅不可能背叛我,他也對母妃之死痛心疾首!”
此時此刻, 腦海中卻開始閃回那夜他的夢境。
“再痛心疾首也比不過他如今家人的性命不是么。還有他三個副將。你以為各個都這么痛心疾首?你以為他像沈瀾,情勢不對, 還會有人幫他賣命?”
“不。你在騙我!”二皇子終于退后幾步,身體還強撐著, 可隱隱有坍塌趨勢,渾身顫抖著,他厲目, “你把我舅舅怎么了?”
這時,一個皇城守護副將走進來, 稟報:“回圣上。叛軍厲都統已伏法。”
說著, 身后士兵端著托盤進來。
托盤上放置人頭, 扎著烏發, 闔著眼睛。
像是死去不久,神色依然新鮮。
“舅舅!”二皇子大喊, 神情鎮痛,可他不敢撲過去看。
與此同時,剛剛似乎帶二王妃和孩子的人又把他們帶了回來。
以刀劍抵住。
二王妃輕輕喊:“殿下。”
“看,這就是背叛朕的下場。”這句話洛青帝不是對二皇子說,而是對在場眾人多。
果然,失敗了。
也許是因腦海中預演過失敗,恐懼過后,二皇子放松下來。
“父皇,你既然早已知道兒臣會謀反,為何非要等到此時此刻,才行動?你就是想看看兒臣究竟敢不敢,是吧?”
聽聞這句話,洛青帝眼露笑意:“不錯。忻兒你果然聰明許多。”
二皇子苦笑。
哪里是聰明?只不過他終于更了解……他的父王了。
有個皇親國戚見形勢控制住,踮起腳高聲指著:“二皇子謀反叛亂,還不趕緊拿下二皇子!”
洛青帝幽幽投遞過去一個眼神。
那人一驚,身體迅疾縮回人群中。
二皇子怔忪著,想起自己的母妃、舅舅。
自己果然還是沒用,一切都在父皇掌握中。
他閉閉眼睛,奔過去正要抽出身側將領的寶刀。
可那將領眼疾手快,按住刀鞘。
二皇子抽不出來。
洛青帝道:“忻兒,你待如何?”
“我都謀反作亂,難道還有生路?”
洛青帝一示意,副將忽地抽出刀。
那是把大刀。
足足有男子的胳膊那么長。
亮麗、冰冷,刀口磨得薄利,仔細看上面還有很多細小的刮痕,也不知砍過多少人的血肉。
停放棺槨的皇陵周圍都是石塊。
利刃抽出竟還有一絲奇異的嗡鳴,二皇子想象了那利刃嵌入脖頸中的痛苦。
會隔開血肉,刀刃在他頸骨上劃出傷口。
整個周圍,滿地都是宮女太監的尸體,喉頭被割開,能見得到里面的骨頭,鮮血還在流動,目眥欲裂,死狀可怖。
他瞬間打了個冷顫。
可他……不想死。
真的,還不想死。
洛青帝忽然在身后說:“你焉知朕不會原諒你?”
二皇子不可置信地回頭。
“朕說了,朕之前不喜你,是因為你過于軟弱愚蠢,可如今,你不是沒讓父皇失望嗎?”洛青帝含笑,目露欣賞,“忻兒,朕是皇帝。皇帝的責任便不是當父親,而是培養下一個皇帝。而如今,你讓朕刮目相看。你要知道,朕無論如何總要老去,介時,皇位總要給別人,真希望培養出一個鐵血帝王,而不是一個軟弱糊涂之人,你,明白么。”
二皇子神情一震動。
是啊,百年之后,圣上終歸還是要傳位的。
他走過去,跪在洛青帝面前,磕頭:“兒臣一時糊涂,懇請父皇恕罪。”
“乖孩子。”洛青帝拍拍他的腦袋,他視線看向前方,透過士兵,見那些倒在地上的宮女太監,“所幸這次沒什么傷亡,朕便既往不咎。”
二皇子抬頭,不可置信:“真的么?”
“當然。朕難道騙過你?”洛青帝唇側弧度勾起,視線掃向旁人,“這次是有山匪想進來搶東西,被二皇子帶兵制服,你們可有意見?”
“沒、沒意見……”剛剛那個高聲說要抓拿二皇子的人道。
其他人都囁嚅不敢出聲。
洛青帝見震懾完畢,又回頭,來注視二皇子。
“忻兒,你看,這事便解決了。朕從不期待任何人,然而,若是令朕滿意,朕就會有期待。”
二皇子明白了,猛地跪上前抱住洛青帝的大腿,泣涕漣漣:“父王!兒臣知錯了,兒臣真的知錯了!”
洛青帝拍拍二皇子的背。
……
陳沐陽望著這一套“訓狗”,皺起眉頭。
二皇子叛亂,理當問斬。
圣上卻選擇輕輕揭過。
此刻此刻,場面“父慈子孝”。
可二皇子真信嗎?
陳沐陽無法判斷。
此番下來,圣上借機殺了二皇子最大助力厲都統。
接下來,二皇子要么更怕他,要么會更服從他。
且,真若是對二皇子好,此事就該提前阻止了。
何必讓這些皇親國戚知道?
便是借助這些“見證人”日后的風言風語,更加容易控制住二皇子罷了。
滿地宮女太監污血。
而這些人不過是圣上調教二皇子隨意丟棄的垃圾。
如若圣上若是一早做此打算,這些無足輕重的人,也總要被滅口的。
二皇子挑了這個地方。
也可以說,是圣上故意挑了這個地方。
“退下吧。”洛青帝朝著將領。
“是。”那將領應一聲是,士兵們收刀離開。
二王妃也輕舒一口氣,連忙拉著孩子跪下叩謝:“多謝父王大恩大德。來辰兒,多謝你皇爺爺大恩大德。”
辰兒茫然叩首:“多謝皇爺爺。”
洛青帝微微一笑,忽地道:“白兒怎么沒來?”
二皇子抱得哭久了,直起身,用袖子擦擦眼淚:“他本來是要來的,說是王妃因病故了,中途又折了回去。”他本來還安排了人要殺徐慕白的。
“是么?這么湊巧?”洛青帝低聲,“還是他靜觀其變呢。”他彎腰,以著兩個人才能聽到的銀兩,“忻兒,以后你要跟你四弟好好學學,他說不定早就知道呢。”
二皇子眸光一震:是啊。四弟此番沒來,難道不是想等他殺了父皇,或者父皇殺了他,坐收漁人之利?
二皇子總算知道圣上為何說自己蠢了。
自己若是謀反不成功,不是白白讓徐慕白撿了便宜。
應該早殺他的。
“兒臣明白了。”
洛青帝語重心長般拍拍他的肩,環顧四周:“灑掃干凈。繼續上香。”-
徐慕白正在洛青帝平日里深夜最喜歡獨自待著的主殿內。
殿內空曠,一個宮女太監也沒有。
洛青帝站在紅墊中間的位置,一一仔細環顧。
空氣中隱隱有著某種難聞的氣息。
一將士上前:“殿下,都處理好了。”
徐慕白點點頭-
簡單清理太監宮女尸體后,一切恢復如常。
洛青帝上完香,其他人上香。
只不過每個人上香的速度都莫名快了許多,不多久,長公主棺槨正式入陵。
洛青帝還站在排位前停駐許久,以手摸摸牌位:“沖撞你了,玉碗。”過一陣他又道,“回去吧。”
一行人起行回宮。
出皇陵時,黃明曦找機會湊到二皇子身側:“殿下。”
二皇子幽幽掃了她一眼,此番生死之際,他也算反應過來,任何人都不可信。
黃明曦難道會無緣無故幫助自己,還給自己出謀劃策?
怕也是想等著自己跟四皇子兩敗俱傷。
這樣她好坐收漁人之利。
父皇說得對,他要的不是親情,而是誰能繼承他。
誰越狠誰就越能繼承他。
二皇子只留給她這一個眼神,徑自往前走去。
他有黃明曦親筆信,日后也能用這件事反制她。
黃明曦望著二皇子離去的背影,不為這點冷落有一絲介意,只久久目送他們的背影。
有個丫鬟急匆匆趕來,朝她耳語一陣。
“是嗎?”黃明曦輕輕道,“那就殺了她吧。”
第109章 父皇!
#醫女(21)
洛青帝乘坐的轎攆穿過宮殿門底下, 城墻上方一個個站著手持長槍的守衛們,晴光中目視遠方。
轎攆鏤空,上有華蓋, 綴有皇綾。
洛青帝垂眸思索。
目光無意中掃過周邊的花草樹木。
一切如常。
可總覺得似乎……哪里不對。
轎攆停下, 洛青帝起身前往偏殿。
今日不上朝。
平日里他都在偏殿里一個人思索,不太喜歡回寢宮。
寢宮對他來說只是睡覺的地方。
他習慣一個人睡。
生下皇子后就不怎么碰皇后貴妃們了,只偶爾寵幸幾個無足輕重的宮女或婕妤。
洛青帝負手進入宮殿。
兩側宮女守衛們站著, 深深地低著頭,從不敢直視, 乃至輕微觸及。
忽地, 他聽到輕微的水流聲。一滴一滴。
很輕, 令人以為是幻聽。
他扭過頭,尋了一陣, 才注意到是個太監。
他尿出來了。
濕潤的尿液浸濕衣袍,緩緩低落。
太監是去勢之人, 常常會有漏尿方面的問題,倒也不少見, 只不過能被選在御前的……
洛青帝眉目一凜:“來人。”
身后護衛迅疾跟上:“今日可有什么人來了宮內?”
“回圣上。沒有。”
洛青帝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住:“四皇子在哪?”
“應……是在府邸。”
“是么。把他叫過來。”
“是!”
洛青帝繼續往前行,走到偏殿的主位之上, 坐下。
二皇子的叛亂在他意料之中。
這么多年,他有黑甲軍一直在朝中收集各類消息, 更何況, 自古帝王每次出行都會小心謹慎。
往往是在宮中才會放松警惕。
思及此, 洛青帝猛地出聲:“陳越!”
“陳越!”
陳越是黑甲軍首領的名字。
平日里他會收集一切消息, 在偏殿中的密室中等待召喚。
不遠處的密室傳出腳步聲。
可這腳步聲緩慢,并不迅疾有力。
屏風后, 一個人影走了出來,不是陳越,而是……徐慕白。
洛青帝訝異,又不算訝異:“白兒。你怎么會在這里 ?”
“兒臣剛剛為父皇剿滅一伙叛軍。”
“哦,什么叛軍?”
“二皇子殿下的叛軍。他在皇陵下手不成,又在宮中埋伏了數千名黑甲軍,被兒臣一舉殲滅。”徐慕白拱手,徐徐說道。
洛青帝的視線幽冷蛇般繞他幾圈:“朕道你去哪了,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那忻兒又是如何在皇宮中安插的黑甲軍?”
說時,他的右手自然地放在龍椅右側扶手上。
徐慕白注意到,不露聲色,只回答:“皇宮中多有密道。之前父皇為見兒臣修過去徐府的密道,兒臣便不由得想,是否還有密道供二皇子和他人聯絡。果然被兒臣找到了。密道就在這偏殿屏風后的密室,一路通向皇陵。原來這皇陵,竟是二皇子跟黑甲軍秘密聯絡之所,二皇子利用他四處收集消息,必要時更謀反作亂。”
他說的是“二皇子”,但實際上代指的是,兩個人都清楚。
洛青帝微微一笑:“朕還以為你是想坐等看好戲 ,沒想到,你竟是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怪不得,朕一路進來總覺得哪里不對?原來是有血腥氣。”
“黑甲軍全被殺了?”洛青帝奇怪,這些都是他從軍中精挑細選出來,以一敵十的得力好手,哪怕徐慕白盡數殲滅,也該有些跑出來報信。
宮殿中藏有機關,只要有人跑出來,便可啟動機關警示自己。
徐慕白抬頭目視他,話都說到這份上,沒有必要遮掩。
“圣上做事向來習慣做兩手準備。一手準備是提前抓了二皇子舅父厲都統,及其副將的妻兒。利用厲都統的妻兒讓他投鼠忌器。以為放棄幫二皇子能有一條生路時,又讓副將叛變,殺了他。當然,這是陽謀。”
徐慕白在殿中一邊走動一邊說:“自然。副將們也未必全都忠心耿耿。圣上也怕他們有做戲、將計就計的可能。故而還會安排黑甲軍隨行。這也是圣上故意去皇陵引誘二皇子動手的理由。因為宮中有能通向皇陵的密道,而皇陵地底下養了五千黑甲軍,足可保圣上無憂。”
“繼續。”洛青帝雙手放在龍椅扶手上。
“所以兒臣在他們這次隨圣上回來的路上,截斷通路。就算他們勇武無敵,路被堵死,也會了無生機。”
“看來是盡數活埋了。”洛青帝道,“好一招釜底抽薪 。也是朕的疏漏。只想著地底通道方便隱秘,卻未想到,這樣路途中,中間若被人截斷,這些人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
“接下來呢。”洛青帝又問。
“接下來自然是謀反。”
“原來你有跟二皇子一樣的打算。”洛青帝眼尾露出笑意 ,他一如既往,胳膊肘抵在扶手上支額,“二皇子謀反,朕能理解。你謀反朕還真不能理解。你難道一點也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這皇位遲早是你來坐的。”
“兒臣知道。可兒臣并不喜歡別人控制兒臣什么時候坐,否則圣上又何必原諒二皇子的謀反之罪,不就是還想用二皇子來壓制兒臣么?”
洛青帝瞇眼睛:“這些事,你是從何時開始準備的 ?”
黑甲軍的事聽起來簡單。
可摸清黑甲軍的人數,位置,乃至
了解洛青帝的行動習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二皇子可事至如今都不知道他有一批暗地里的黑甲軍 。
“大約是作為皇子上朝第一日就開始了吧。”
洛青帝直起身,以著從未有過的目光審視徐慕白。
良久。
“白兒,你長大了。”
他垂眸像是思索一陣,又問:“率遲是被你殺了,還是被你策反了?”
“殺了。”
洛青帝點頭,旋轉手指上的玉扳指:“如若從上朝第一日就開始,那么率遲報給朕的許多就是假消息了。”
畢竟率遲連徐慕白有這等謀反之心都毫無所覺。
“從一開始,朕認回你。是太子病死,二皇子幽禁。朕留了三皇子做你的對手。這段日子你按兵不動,像是在與三皇子較勁,實則你真正的目標是朕。”
洛青帝像是有趣般抬起手指:“朕當時還詫異,平南王謀反,隨軍督戰 ,如此好建功立業的機會,你卻憑白讓給了三皇子。你知道朕要殺沈瀾。也知道三皇子更會趁機報復沈瀾。所以你要用這件事來毀了三皇子名聲。”
到這里都是正常的。
“接下來率遲匯報給朕的,是不是就不一樣了?”洛青帝笑,“譬如,三皇子之死,真是沈瀾的兒子所為嗎?”
“這件事沒有弄虛作假。”
“那你有沒有推波助瀾?”
徐慕白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那雙眼睛平靜淡漠地注視著他。
平常都是洛青帝去玩弄別人,第一次他有被人玩弄之感,迫不及待想要找到自己失算的地方在哪。
“所以從一開始就是計劃好的。”洛青帝也不由得贊嘆,“三皇子的去世跟你有關系,這是其一;其二,二皇子的謀反跟你亦有關系,且不說黃明曦,但說劉貴妃的死——”
洛青帝眸光幽幽:“當日玉碗被人掛在橫梁上差點吊死,朕便懷疑過你。可率遲為你說話,一切證據也顯示跟你沒關系,朕也打消了這些疑慮。現在想來,朕應該徹查下去的。”
洛青帝終于捋清楚:“你的第一步其實是殺三皇子。利用朕和三皇子一定會殺沈瀾,等三皇子回京后,制造沈瀾舊部報復,殺害三皇子的假象。”
無論殺三皇子這步最后是誰做的,一定是被徐慕白計劃好了。
譬如讓三皇子對黃明曦產生懷疑的那對侍妾姐妹花;
再比如三皇子喝藥時,那過于松懈的守衛,竟讓一個小丫鬟直接混了進去。
“二皇子幽禁時,對他不離不棄忠心耿耿,更為他與劉貴妃通風報信的太監,想必也是你的人了 。”
徐慕白點頭:“是。”
“第二步便是利用二皇子被幽禁,讓他生出仇恨,謀反之心,更讓這個太監為二皇子引薦了黃明曦。這樣算來,黃明曦也是你的人 。”
“是。”
洛青帝真想要撫掌大笑了:“再之后你利用玉碗被謀害這件事嫁禍劉貴妃,正好黃明曦也在鼓動人放出二皇子,所以你猜想,朕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殺了劉貴妃,放二皇子出來,且還不會懷疑到你頭上。你完全置身事外。”
“是。”
“但這一遭二皇子會更憎惡朕,加之黃明曦從中鼓勵,他產生謀反之心不足為奇。你讓他在皇陵動手,就是為了殺滅朕的心腹黑甲軍 。”
“是。也不是。”
“哦,如何說?”
“兒臣還讓人借機報信,說圣上于皇陵被謀反的二皇子挾持,如今皇城守軍已率隊前去營救。他們為抄近路正好錯過圣上的回城路。一來一回,至少要一個半時辰。”
洛青帝到這時才收斂笑意,露出危險之色。
他用力按下右側龍頭。
龍頭之上有支利箭迅速穿過屋檐故意紙糊的位置,飛上上空炸開,是枚信號彈 。
徐慕白沒阻止,只道:“來不及了。”
洛青帝遠遠見到門口的丫鬟宮女們紛紛跪下,他們向來是低頭的,像螻蟻似的,目光只專注地面,什么也不看。
來人就跪。
士兵們已控制住整座皇城。
好手段。
先是殲滅他最心腹的黑甲軍。
再調虎離山,詐走了皇城的守將 。
再之后 ,控制了整座皇宮內的侍衛 。
“你哪來這么多士兵?”洛青帝遠眺,這么多兵,如何悄無聲息進得來皇宮。
“得多謝父皇為兒臣修建的密道。”徐慕白拱手。
洛青帝忽地大笑:“好好好。”笑畢,他斂下黑眸,“你果然是最像朕的兒子。朕的皇位要是交在你手上也不虛。”
頓了頓,他微微傾前,慈祥地問:“白兒,若是朕愿意退位,你是否愿意饒過朕一命。”
徐慕白過一陣才道:“讓圣上活著,無異于與虎謀皮。”
“可你怎么確信你殺了朕,他們一定會保你上位呢。”洛青帝坐直了身子,“就算二皇子德行有虧。可太子的兒子也快成年。更何況閣老們更希望立一個軟弱好控制的人當皇帝。”
“所以,兒臣想圣上會愿意幫兒臣擬一道傳位奏折的。如今的兒孫中,除了兒臣,恐怕沒有人再為圣上完全心愿。”
“什么心愿?”
“圣上這么多年,一面打壓閣老,一面扶持新貴,不就是想收所有權力為己用,不再備受掣肘。”相比于二皇子謀反時起先的得意,失敗后的驚懼,徐慕白一直很冷靜,冷靜到令人心驚。
他一直在觀察、衡量和籌謀。
似乎即便做了如此周全準備,他也亦是要防范任何可能出現的危機。
“看來朕確實老了,養尊處優多年,人心籌謀倒還不如你。只不過白兒,籌謀容易,坐在這皇位之上,時時抵擋他人的籌謀卻很難。你想清楚。若是你此刻放棄,朕也可以既往不咎。”
徐慕白緩緩抬眸 :“圣上還是沒聽懂兒臣的話。兒臣既不喜歡被人判定何時繼承皇位,更不喜歡別人‘既往不咎’。”
洛青帝一怔,忽地哈哈哈大笑。
從他第一次見徐慕白,只覺得他是個極其聰明卻清冷的孩子,以為他是孤獨所致。
只要他略加榮寵,便會感恩戴德。
現在想來不是,此時此刻,他眼眸里展露的不是欲望是什么?
他不是清冷,是,極其善于偽裝掩藏。
他要做上位者,任何事的施與者和決斷者,絕不容他人控制愚弄。
洛青帝收回笑意。
連自己居然也被騙了。
皇宮中三個孩子他看著長大,成年后出府每日又消息匯報,唯獨徐慕白沒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眨眼竟如此胸有城府起來。
洛青帝彎腰,轉瞬之間,眸色一沉,龍靴后跟往椅一踢。
萬箭倏然兩側齊發。
直朝徐慕白而去。
就在這時,屋頂橫梁之下驟然跳下十幾個護衛,或以身擋箭,或以刀劈箭,把徐慕白團團圍住,竟沒有露絲毫空隙。
何其籌密,如今勝券在握,還如此謹慎。
屋梁上竟還有安排了人。
洛青帝這回真是心服口服,箭雨落畢,他也沒再做任何婉轉求情或抵抗,只閑閑支額:“你準備怎么殺朕?”
剛剛洛青帝的毒辣手段也不讓徐慕白介意。
他示意護衛。
護衛出去,抓了一個五花大綁人進來,正是二皇子。
二皇子一見這情況,驚懼交加:“父皇!”
才剛剛從謀反之事慶幸過來,準備大展拳腳,萬萬沒想到,此時此刻,居然是這種場面。
洛青帝已明白徐慕白的打算了。
二皇子在皇陵中已謀反過,回宮后不死心,再謀反一回也不令人訝異。
等皇城守兵回來,正好還印證了二皇子謀反之事。徐慕白通過密道回去,片葉不沾身。
“拿紙筆來,朕寫傳位書。”
洛青帝寫完傳位書,蓋上玉璽,讓人送給徐慕白。
徐慕白看完,用毛筆在最后字上用力拖墨,以印證洛青帝是在二皇子謀反中著急寫下。
拿完篡位書,徐慕白便要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事,交給他人去辦。
畢竟這個時候,他應該正為“汪棋”之死留在府內。
“白兒,你的背影真像你母親。”洛青帝突然道。
“我一點也不像。我若是像她,早就死了。”徐慕白只微微偏頭,轉身離去。
將士上前,抽出砍刀,一刀劃過洛青帝喉嚨。
洛青帝第一次見到一道鮮血濺出,如此近在咫尺!
殿內只傳來二皇子驚恐虛弱到像破裂長簫,喉嚨鏤空的聲音:“父皇!父皇!”
徐慕白停下,凝視宮墻上的藍天白云。
我不會說為你報仇這句話,畢竟我也確實不是為你報仇。
但你,可以安息了。
第110章 圣旨到。
#醫女(22)
四皇子府邸。
丫鬟小廝們時不時跑過檐廊底下, 都在為汪棋的病情奔忙。
花園角落中都有人竊竊私語。
“聽說四王妃去了。”
“唉,自從流產后,她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可憐的四王妃。她待人極好。”
“殿下呢。”
“殿下聽說一直在王妃的房間, 未曾出來。”
“想必殿下也會很傷心吧?”
不知道這些是徐慕白刻意安排“走漏”風聲的人, 還是真的已經相信的人。
莊蝶名義上是汪棋的大夫。
一直為她調理流產事宜,之后病癥交給了另一位大夫。
“病重而死”,由一個女子說出, 總讓人不可信。
皇城名醫或宮中御醫確診,更為妥當。
是以, 今日待在汪棋房中診治的一直是位宮中御醫。
汪棋病逝的消息傳得府內皆知, 莊蝶跟隨管家, 及其他丫鬟們等在門口。
此時,已站不少等候叫喚的丫鬟。
另有幾個汪棋貼身丫鬟, 或端熱水,或端火盆。
俱都眼淚汪汪。
御醫提箱彎腰低頭走了出來, 面色凝重。
府內總管連忙上前帶路,小聲問:“何御醫……”
何御醫搖頭。
雖早有所覺, 可這些丫鬟們一聽,面色凄楚。
有的抽噎,有的咬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汪棋來府快兩年, 未懲罰過丫鬟,寬容錯處。
跟她近距離接觸的只有幾個丫鬟, 可她口碑早就傳遍府內。
候在門外距離最近的管事聽見動靜, 連忙揮手示意。
眾人紛紛跪下。
莊蝶沒跪。
門背后有個隱隱的人影, 那人打開門, 正是徐慕白。
他對視了一眼莊蝶,又緩緩掃向眾人。
“王妃已逝, 準備喪事吧。”
直到四皇子金口玉言,丫鬟們這才放肆地哭出聲。管事也抹抹眼角,回應:“是。”
莊蝶沒有問過汪棋要如何“詐死”。
不過在四皇子府邸應是方便得多,況且她從早上就傳出快不行了,封著房門,來來回回請大夫,每個大夫都搖頭,一直到下午,若是走了,這會兒恐怕都能出城。
徐慕白目視莊蝶一陣。
有小廝跑來通報:“殿下。三王妃來了。說是記掛王妃病情,恰好府內有名醫,特地帶了大夫來問診。”
“請她入偏廳吧。”
“是。”小廝躬身小跑回去。
徐慕白走下臺階:“劉管事,你準備棺木。”說完路過莊蝶,他停駐,溫聲道:“你忙自己的事。”
莊蝶點點頭。
不過她心中仍有一絲好奇,為何黃明曦這個時候來?
還是專程來看汪棋?
印象中她沒有如此好心。
莊蝶坐在她自己院內的花圃中,繼續打理草藥。
過不久,丫鬟回來了。
這丫鬟長得十分高大,是徐慕白怕她種草藥需要個力氣大的人挑的。粗枝大葉,但也算機靈。
莊蝶院內偏僻,只有她們兩個人。
她雖跟四王妃不熟悉,也站著抹了好幾滴眼淚。
過不久,有個丫鬟站在走廊處朝她招招手。
丫鬟見莊蝶也不需要自己,平日里她都是站著觀望而已。聽見有人叫自己,急忙過去,低聲:“怎么了?”
“四王妃臨終前說,陪嫁分出些給府內丫鬟小廝,一人領五兩銀子。連我們這些小丫鬟頭有份。”
丫鬟怔了怔:“四王妃真好。”
“是啊,這么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去了。”那前來報信丫鬟亦哽咽。
“趁著殿下與人談事,我想去祭拜一下王妃。你去不去?”
“去!”丫鬟連忙道。
“那,我們就走?”
丫鬟點點頭,她小跑過來,對莊蝶行禮:“莊姑娘,奴婢想 ……”
“沒關系你去吧。”
“謝謝莊姑娘。”
前幾日,汪棋為她離開做準備,說過這次她有不少陪嫁,帶是帶不走了。
贈了莊蝶不少香膏、首飾還有衣物。
她確實是個極好的人,天真爛漫,懷抱一顆溫柔之心。
寧愿不當四王妃也要選擇沒什么功名的表哥。
不抱有門第之見。
兩個丫鬟像是拜祭完,一同走過來。
來個來找的丫鬟道:“你力氣怎么這么大?”
“天生如此大。”丫鬟憨厚地笑笑,“誰讓我長得高呢。王妃殿下畢竟是女子,總不能讓男子來抱入棺木,不過就算是裹布,我都覺得王妃身體嬌軟,溫熱,真像下一刻就要活過來。”
另一個丫鬟停住聲息,像是仍兀自傷心。
莊蝶停住動作。
溫熱?
汪棋離開府邸應很久了。
莊蝶想的是要么是空棺,要么是從別處尋一具尸體。
按照徐慕白的謹慎應該會提前準備好的。
不可能溫熱。
那兩個人見她突然起身,照顧莊蝶丫鬟連忙趕來:“姑娘是有事吩咐?”
“麻煩帶我也去祭拜一下王妃。”莊蝶道。
剛剛丫鬟說去祭拜王妃,本來也打算帶上莊蝶的。
平日里王妃和莊姑娘甚為交好,聽說還賞賜給她不少東西。
可剛剛她絲毫不為四王妃病逝掛懷,還兀自整理草藥。
還以為她不在意呢,這會兒連忙道道:“奴婢帶你過去。”
莊蝶走入靈堂前。
這是管事剛剛收拾出來的靈堂,有人在灑掃,中間停放一座棺木。
按照皇城風俗,尸身是要停放一陣,再有入棺儀式的。
可趕著長公主新喪,圣上頒旨,全城服喪吊唁半年,不得大辦。
這也是為何選這個時機。
汪棋故意留下“遺言”,不想大辦只愿早入輪回。
徐慕白照她遺言,待她病逝后立即入棺、封棺、吊唁七日后下葬,只請親眷簡辦喪事。
莊蝶見徐慕白沒有在里面,想必還在跟黃明曦一塊兒。
她進去,走到奠儀后的棺木旁。
深呼吸一口。
她用力一推,沒推動棺蓋,好在她帶了丫鬟,抬頭道:“幫我把棺蓋挪開半寸。”
“這……”丫鬟簡直不知她要做什么。
“求你。”莊蝶道。
丫鬟猶豫。
莊蝶只直勾勾看著她,又道:“求你。”
那丫鬟牙一咬,一邊小聲說:“奴婢只是聽你吩咐,殿下說您說的都要聽從。”一邊用力推開棺蓋半寸。
低聲念道:“不關奴婢的事,不關奴婢的事。”
光線乍露,露出里面的人。
是汪棋的臉。
臉頰瘦弱,閉眸。
世上換臉之術不是僅僅只有自己會。莊蝶心中這樣想,她拎出里面的胳膊,把脈。
已全然毫無生機。
丫鬟站在一邊看:原來莊姑娘是還擔心王妃未死嗎?
莊蝶緩緩放回她的手,汪棋身上沒什么顯眼標記,至少手上沒有。可她日日替她把脈,連續好幾個月,她的手和手腕的觸感一摸就知道。
這是,真汪棋。
徐慕白從房中出來,門口等候的護衛往他耳側回報莊蝶去靈堂推開汪棋棺木的事。
他未曾想她如此敏銳。
這件事,他也是才剛知道——黃明曦帶來的消息,她替他解決了一個隱患,并運來尸身。
徐慕白安排汪棋假死,她卻收不住口風,告訴她母親。
她母親怕女兒受苦,找姨母商量。
姨母在幽州有親眷,又派人去幽州通知親眷照拂,一來二去,就這么泄露了口風,被黃明曦得知。
有句話她說得不錯。
汪棋如此收不住口,就算到了幽州恐怕也會跟母親等人聯絡,萬一她過不好,說不定還會逃回汪閣老那求助。
汪閣老也會知道,徐慕白至始至終都沒有跟他結親的打算。如今他馬上要登帝位,汪閣老的信任不可失。
“她在哪?”徐慕白問。
“已回房了。”
徐慕白正要過去,又有小廝連忙跑過來:“殿下,圣旨來了。”
圣上已逝,何來圣旨?徐慕白皺眉。
那小廝又說:“侍者說是,圣旨不是給殿下的,而是給莊姑娘的。”
既有圣旨來,皇子府邸所有人前來接旨,齊齊跪拜。
徐慕白走到門口時,莊蝶亦來了。
跪下聽旨。
來人是陳沐陽,他站在門口,攤開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長公主驟然薨逝,朕痛心不已。多年來,朕處理政務繁忙,對長公主疏于照顧。聽聞生前長公主極其寵愛醫女莊蝶,視為半女。朕感念長公主泉下孤單,故賜鴆酒,命莊蝶即刻入皇陵殉葬長公主。欽此。莊蝶接旨。”
當日,陳沐陽收到莊蝶的消息,從皇宮的密室口進去。
他舉著燭臺,小心翼翼地沿著通道行進。
莊蝶傳信說,通道狹長,遇到第一個路口往左。
陳沐陽往左走,可整個來的路上,他因怕黑,總抬頭四處打量,隱約見到密室通道有好幾處深淺不一的刮痕,像是有人拿著兵刃不小心刮到。
他抬頭往上看,舉起燭臺,伸手去摸。
徐慕白、莊蝶不會帶武器。
圣上亦不會。
率遲常護送人,他的大刀若是砍上也不是這個形狀,也不會是這個位置一路細而長的刮痕。
像是……長槍。
因為高又舉著,才能不小心刮到上方的位置。
這是,軍中的兵刃。
待到出來,他命人留心觀察皇宮后院被封閉的枯井。
一個月前,那個枯井深夜出現許多士兵爬出,之后換上太監服飾,像是提前探路。
這之后他便沒有再派人關注,再關注下去要惹事了。
他就說黃明曦不會真的想要伙同二皇子謀反,對她沒好處。
原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真正想要謀反的是,徐慕白。
正如之前徐慕白和沈瀾爭,陳沐陽才能偷梁換柱。
這次也是如此。
知道二皇子何日謀反,等于也就知道了徐慕白何日謀反。
于是他在洛青帝回城的路上,親自求了這道圣旨。
洛青帝剛剛拉攏了二皇子,想必也要拿捏徐慕白,讓他對付莊蝶,說不定是愿意的。
求完圣旨后,他又找人用假玉璽蓋章——不冒死進皇宮拿真玉璽了,雖然也有機可趁,可過于危險。
玉璽這玩意兒就是,洛青帝活著的時候,洛青帝說了算。玉璽就蓋個章。洛青帝死了,這便重要了。
他求圣旨時,許多人都聽見了,不會疑惑圣旨真假。
就算洛國幾十年沒有活人殉葬傳統,可洛青帝是誰,是二皇子謀反都能說讓他們假裝沒看見就沒看見的人物,突發奇想想讓人殉葬長公主,又有何不可?
反正這人也只是個醫女,無足輕重。
再者,現下洛青帝死了,死無對證。除非他能活過來說,這玉璽不是他蓋的。
徐慕白道:“圣上何時頒布的旨意?”
“回程路上,感念長公主頒布的。”
徐慕白命人結果圣旨,打開看了一眼:“印記還未干呢。”
陳沐陽笑瞇瞇:“圣上回宮后,蓋上玉璽,命人送出給我的。”
徐慕白為了能理所應當繼位,也會讓洛青帝寫圣旨,蓋玉璽。
若是他此時,否認玉璽是真的,那么待會兒,也會連帶著令人狐疑,傳位詔書上的玉璽也是假的。
所以他不會否認。
這點陳沐陽知道,徐慕白也知道。
同時,這也是陳沐陽第一次感受到徐慕白眼眸中流露出來的危險。
“民女接旨。”莊蝶起身上前,“走吧。”
全府人抬頭驚異,這可是殉葬啊,這么面色如常還……上趕著走嗎?
徐慕白站在原地久久沒說話。
一士兵匆匆來報:“殿下,宮內出事了!”
二皇子謀反,親手殺了洛青帝這件事這會兒已傳到百官府邸了,這難道不也是徐慕白早就準備好了的嗎?
徐慕白不驚訝,陳沐陽也不驚訝,他還就是刻意在前腳來的,就卡徐慕白無暇處理之時。
因為他知道:“四皇子殿下,還是去趕緊處理政事吧。政事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