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起身吧。
#醫女(23)
“莊蝶。”徐慕白忽然喊她。
莊蝶回頭。
“等我去找你。”說罷, 他徑自穿過他們,騎上馬,前往皇宮。
莊蝶目視他離去的方向。
黃明曦還沒走, 還在人群中 。
她在打量莊蝶。
之前沈瀾來府中救走莊蝶后, 她就不知所蹤……原來是在徐慕白府邸。
果然,徐慕白善于籌謀,還藏有不少隱秘。
剛剛的情形……這個莊蝶, 跟徐慕白之間亦不簡單。
黃明曦走出府邸,上馬車, 吩咐:“去皇宮。”
莊蝶目視他們離去的背影。
陳沐陽道:“走。”
莊蝶點點頭, 跟隨陳沐陽而去。
陳沐陽準備了一輛馬車。
馬車穿過鬧市, 又不少叫賣吵鬧歡笑之聲,卻難得沒有入她雙耳。
“你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陳沐陽道。
“汪棋死了。”
“汪棋?徐慕白的王妃?他殺的?”
“不知道。”莊蝶搖頭, “不過大概是他。”
陳沐陽溫柔注視莊蝶。
他不知道這個汪棋是誰,可大概跟莊蝶也交好吧。
當初她也為黃明月流露出如此惋惜的神情。
“跟在他身邊的人不會好的。”陳沐陽道, “你的選擇是對的。就算他護著你,你身邊的人也會一個一個死去。”
莊蝶道:“多謝你。”
陳沐陽道:“成親之時, 我就說過,此生我會護你周全。”
陳沐陽所坐那邊馬車車廂是太陽落山方向。
光線透過窗格逆照著他,深藍衣袍沐光。
宛如她當初決意嫁給他的那天。
“對不起。”
“什么?”
“我辜負了你。”莊蝶低聲。
陳沐陽伸長胳膊捋過她額頭的發:“我們之間沒有辜不辜負, 只有愿不愿意,甘不甘心。”
馬車搖晃。
陳沐陽收回手。
莊蝶忽然雙手壓在身體兩側, 低眸輕嘆:“情愛, 很累人。”
“噗嗤。”陳沐陽一笑, “怎地, 還生出了這樣的感觸?累人,也迷人, 不是么?”
是。迷人。
當初陳沐陽帶她進皇宮,選擇向洛青帝和盤托出,兩個人冷汗浸濕背地從宮殿出來,劫后余生 ,并肩久久望向藍天的時刻。
以為自己無法再離開,陳沐陽卻說愿意幫她,終于有人和她一塊兒分擔的時刻;
跟陳沐陽成親沒多久,兩個人對坐烹茶吃糕點,天驟大雨,他們還抬頭欣賞,忽地,陳沐陽想起莊蝶的花還未收,著急忙慌捋袖子出去的時刻。他讓莊蝶站在屋檐下別過來,免得被淋濕了。
——他總是知道她擔心什么、在意什么。
……
還有以往,沈瀾在他的府邸抓滿蝴蝶供她看的時刻。
為了她朝三皇子下跪的時刻。
火燒三皇子府邸來救她的時刻。
帶她在軍營外躺著看天,承諾不會再碰她,擔心她懷上孩子的時刻;
在她睡著后抱她入帳的時刻;
沈瀾離去后,莊蝶發現“雜種”馬尾用來練手的麻花辮的時刻……
……
或許連徐慕白也有。
當初為她收集那么多醫書、藥書,故意支開大夫讓她謄抄。
只她因小桃成親難過,邀她飲酒的時刻;
還有,半夜起風,她懶得起身關窗,他費力地爬下來替她蓋被褥的時刻;
也許,也無關情愛。
是人與人相處中就會生出的感情——
哪怕他們其中有人傷害過她。
陳沐陽一直很好,沈瀾也在逐漸變好,唯有徐慕白 ——
她無法判斷他。
陳沐陽目光一直在莊蝶身上,見她靠著馬車:“你累了就睡會兒,反正路程還長。接下來我都安排好了。”
“好。”莊蝶閉上眼睛。
徐慕白站在大殿中,殿中的血跡早已清洗干凈。
守城凌大人接到二皇子謀反消息,率兵前往皇陵。
到皇陵后聽聞圣上不予計較,又折了回來。
剛回來不久,又聽說宮中出事,率兵進來后,只見,洛青帝已被人殺死在龍椅上,二皇子帶著部下站在殿中。
他立刻控制住二皇子,讓人探查洛青帝鼻息。
再尋到了洛青帝的遺詔。
按詔書所說,洛青帝已傳位給了四皇子 ,此時此刻,他對徐慕白十分恭敬:“萬萬想不到,圣上宅心仁厚,念在父子之情饒恕了二皇子。二皇子卻做出如此禽獸不如的事。”
說罷,他遞出遺詔。
徐慕白接過詔書:“父皇傳位給我?”
“是。”凌大人道,“估摸圣上在得知二皇子叛變后,情急之下寫下的。”
如今皇子基本都死了。二皇子謀反,不傳給四皇子傳給誰,這件事凌大人沒什么異議。
“皇位之事,事關重大。還得等向朝臣當面宣讀圣旨后再說。”
凌大人驟然下跪:“守護皇城乃是臣的職責,可這次卻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還請殿下責罰!”
徐慕白用雙手扶起他:“親兒子要向親父親下手,這是任何一位將軍都防不住的。平常往返皇陵至少有兩個時辰,凌將軍來回卻只用一個時辰,足見救君心切,若凌將軍來得再晚些,恐怕整個皇城都要被二皇子控制住了。相信圣上九泉之下,亦不會怪罪將軍。”
凌大人沒想到徐慕白沒有責罵,反倒以身代入,一番話入情入理:“殿下深明大義,卑職佩服。”
徐慕白道問:“父皇遺體在何處?”
“臣已妥善放置在偏殿。”
“我先去見見父王。”徐慕白微微嘆氣。像是也為圣上如此輕易被剛剛寬恕的兒子背叛而惋惜。
凌大人跟上:“皇子殿下,聽聞今日聽聞四王妃……煩請節哀。”一天之內死了父親和妻子,對于任何人來說想必都很難過 。
更何況,四皇子是如此風光霽月一個人,聽說他不爭名利,亦沒有妻妾成群,荒淫好色,即便四王妃久病成疾,亦從不厭煩,照顧有加。
如今一見,更是如此溫和有禮,處事周到。
徐慕白輕聲道:“多謝。”
凌大人望向徐慕白背影,四皇子如此禮賢下士,復己克禮,日后必是一代明君。
凌大人出生世族,于多年前世族內斗中落敗,幸得洛青帝扶持。
家中人口簡單,不怎么攀附關系。
正是因他耿直、不參與朝政,又極為恪盡職守,一心忠君,洛青帝才把守護皇城的重任交給他。
而這樣的人,徐慕白也會留著。
只需要稍加籠絡,便能——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凌大人帶著徐慕白去停放洛青帝尸身的偏殿,那兒站了不少閣老、官員和皇親國戚,黃明曦也在其中。
徐慕白一眼見到了當中的洛青帝尸身,他的臉色已成青白色。
皇后高聲道:“圣上驟然遇刺,還需有人主持大局。睿兒身為太子殿下嫡子,如今快要成年,責無旁貸。睿兒,快去祭拜你皇爺爺,再請閣老們一起商議繼位事宜。”
那名叫睿兒的太子嫡子愣了一下,正要上前。
“慢著。”凌大人說,“圣上有圣旨在。”
“二皇子刺殺匆忙,怎么會有圣旨?”皇后道。
凌大人沒回答,只攤開圣旨:“圣上旨意在此,眾卿還不接旨。”
“臣等接旨。”眾人紛紛跪下,包括徐慕白。
“二皇子叛變,朕今決定,傳位皇四子洛白。愿諸臣齊心輔佐,共扶社稷。欽此!四皇子殿下,接旨。”說罷,凌大人走到徐慕白身前。
徐慕白捧起圣旨。
閣老們緩緩起身對視一眼,如果是三皇子和徐慕白。
他們必然選徐慕白。
因三皇子支持的是科舉新貴。
可如今是太子和徐慕白。
閣老中亦有分化。
太子嫡子的外公自然是更傾向自己外孫,汪閣老自然要捧自己女婿。
皇后道:“自古禮法有序。太子薨逝,自該是他兒子接替。更何況,當時圣上是情急之下寫,做不得數。”
“可這圣上情急之下也未讓睿殿下繼位,而是四皇子殿下。”凌大人道。
凌大人因盡忠職守,便格外古板,只遵照圣上執意。
加之剛剛懷柔,徐慕白知道他一定會幫自己說話。
旁人恐怕認為凌大人是徐慕白的人。
就算不是徐慕白的人,就憑凌大人耿直,而他的表妹曾被太子殿下輕薄,有過齟齬這件事,就足以讓他們認為凌將軍會選擇徐慕白。
徐慕白不著痕跡掃過眾人。
此時此刻人是最猶疑的,未到生死存亡時刻,他們都在皇宮中不敢隨便賭,這便是讓他們在一個恐懼的環境做決定。
“可是——”
“娘娘,您再寵愛自己的孫子,也不能違背圣上旨意啊。”黃明曦開口 ,“太子已逝,圣上并未封太孫 。再者,既已寫了傳位詔書,詔書上蓋有玉璽,便應該以詔書為主。”
“何時二皇子府邸,由得你一個女人說話了?”皇后以眼神剜她。
“是。臣妾不懂,只知道聽從圣意罷了。”黃明曦低頭,“只不過若皇后娘娘一句話,便可不遵照圣旨,讓睿殿下繼承皇位 ,我們這二皇子府邸恐怕也會心有怨言。”
“胡鬧!這是你對本宮說話的態度?”皇后柳眉倒豎。
“是,臣妾知罪。”黃明曦連忙跪下。
無論她跪不跪,意思已出來了。要是太子嫡子繼位,他們二皇子府邸,不服氣。
汪閣老走了出來,無論如何,徐慕白是他女婿,此時不力撐,更待何時。
更何況,孫女雖死了,總還有下一個孫女。
徐慕白跟汪棋感情甚篤,跟汪閣老家族亦是同氣連枝的。
汪閣老率先一步,伏地叩首:“臣汪海,叩見圣上。”
陳尚書等人亦跟著下跪:“臣等見過圣上。”
黃明曦亦轉過身叩拜。
未叩拜的,只剩皇后、太子嫡子,還有以皇后兄長為代表的閣老們。
他們也是聽到風聲趕來。
可惜消息晚了一步,或者說,所有人都同時收到消息似的,以至于無法提前做準備。
宮中內線竟全然消失,沒有一人提前通知 ,奇怪得很。
若是沒這道詔書,或提前拿到詔書藏起來。
那么,他們今日便能力保太子兒子上位。
可惜,先回來的是著名盡忠職守的凌大人——
先機盡失。
他們對視一眼,下跪道:“臣等見過圣上 。”
皇后扭頭,見大勢已去,拍拍睿兒肩膀。
睿兒明白,跪下磕頭:“侄兒洛睿,見過圣上。”
目光緩緩掃視。
除了不需要行禮的皇后,其他人都下跪叩頭。
無論心中如何,都是降服姿態。
——這世上他再也不需要對任何人低頭,受任何人擺布。
徐慕白凝視一陣,才道:“起身吧。”
第112章 失控。
#醫女(24)
萬里江山, 風光無限。
徐慕白站在皇宮高樓遠眺。
黃明曦從身后走過來:“恭喜圣上得償所愿。”
徐慕白扭頭,溫言悅色:“多謝三皇嫂幫忙。”
“你既有黃明薇模仿我筆跡所寫的傾慕信,又得知麟兒身份的隱秘。何談幫忙, 不過是互惠互利罷了。不過, ”黃明曦走到他身側,一并欣賞這風景,“這高樓風景真是美不勝收。”
哪怕目前徐慕白不是皇帝, 黃明曦走到他身側并肩而站的舉動也尤為不妥。
更何況,此時此刻, 他是皇帝。
“圣上應該知道, 什么樣的女子才是最與你相配的?”
“你是說汪棋的事么?”
“這只是其一。汪棋死了, 汪閣老會繼續再嫁一個孫女入宮,圣上后宮中難道不需要幫手么?”黃明曦望他。
“多謝皇嫂提點。”徐慕白舉目望遠, 淡淡推回她的話。
黃明曦目光落他身上。
徐慕白的長相在男子中出塵絕倫。
除了相貌,還擁有聰明才智和權勢, 簡直是黃明曦最為理想的對象,也是當今天下唯一配得上她的人。
固然他們此刻有叔嫂之別, 可當初洛青帝也是說把在宮外的徐慕白認回來也就人回來了。
只想徐慕白想,這樁事不算難。
再者,如果明面上不成, 暗地里她也不介意。
一只白雁飛低,掠過徐慕白眼前。
“籌謀人心, 最重要的是尊重人心。這是我很久之前學到的一個道理。”徐慕白道。
這是陳沐陽教的。
當初陳沐陽冒著同時得罪沈瀾和徐慕白的風險, 偷梁換柱, 娶走莊蝶——這是徐慕白完全意料之外的事情。
陳家擅長中立, 從不得罪任何一方,陳沐陽一直很好地遺傳了這點。所以在莊蝶這件事上, 他才信任他。
從陳沐陽之后,他就開始學會防備意料之外的事情。
畢竟人不是純粹憑借理智行動。
尤其對“愛恨”來說。
陳沐陽喜歡莊蝶,寧愿冒著不利己的風險。
沈瀾殺平南王,冒著“狡兔盡走狗烹”的風險。
人從來不是理性的。
以理性來揣度、謀篇布局往往會失算。
如凌大人。
謀反這么大的事情,皇城守將理論上來說換成徐慕白自己的人更為妥當,可搬倒凌大人容易冒風險,且引起洛青帝懷疑。
所以徐慕白允許部分的失控。
很早之前,他在徐府時,就已經揣摩清楚凌大人的秉性。
凌大人敬佩讀書人;
凌大人的堂妹極美,故而他安排她跟太子碰見,提前埋下他們的矛盾。
凌大人跟夫人關系極好,厭惡男子花天酒地……徐慕白從未有此類名聲。
凌大人忠君愛國,以國為重,極其厭惡世族結黨營私。
這些都是徐慕白提前做好的另一種準備。
凌大人敬重自己、仰慕自己,認為自己是個明君,那么關鍵時刻二選一,無利益之分時,就一定會偏幫自己。
哪怕他壓根不是徐慕白的人。
這便是人心。
與其說是利益,不如說是當下的直覺和偏好。
“什么?”
黃明曦不明白他為何說這句話。
徐慕白琥珀瞳眸寂靜,落霞中像灰色的石粒,提醒她:“首先要知道對方想要什么,再來談條件。而不是認為自己有出色之處,對方就一定要。容易適得其反。”又道,“快要閉宮。皇嫂該回去了。免得惹人閑話。”
“真正的明君絕不應囿于情愛,婦人之仁。”
黃明曦簡直無法聽懂別人的含義,徐慕白道:“皇嫂為何不想想,為何能這么‘湊巧’地知道汪棋之事,還得知她離開的確切地點。”
“你殺了汪閣老孫女這件事,需要我告訴他么?”寒風中,徐慕白聲調清晰地問。
事并不要親自動手,只需要把合適的消息、送到合適的人手中,再根據結果行動,這也是他的“失控”之一。
黃明曦靜佇好一陣,落霞漸淡。
她知道眼前人的聰明才智,但還是第一次真切地察覺到他的可怕。
她不再爭辯,行禮:“臣妾回府了。謝圣上提點 。”
徐慕白目視黃明曦離去的背影。
他也要即刻去處理一件“失控”之事。
譬如,任由陳沐陽和莊蝶通信,乃至讓陳沐陽知道了他密道的秘密。
好在,陳沐陽沒有選擇告密,否則他只能殺掉他。
陳沐陽本來就是徐慕白一派。
洛青帝和徐慕白誰當皇帝對他們來說區別不大。
洛青帝算是間接害死長公主,又殺了長樂郡主,而陳沐陽是個極為重情、心軟的人,對長公主心懷感恩,與長樂郡主又有青梅竹馬之誼,對洛青帝不是沒有怨言的。
再者,只有出了亂子,他才能見機行事-
莊蝶和陳沐陽正在皇陵中。
陳沐陽捻起兩袋豬血包遞給坐在床邊的莊蝶:“看看,你藏哪?”
莊蝶一個塞進胸口,一個塞進腰部。
“行吧?”
陳沐陽巡視一陣:“塞緊點,有些明顯。”
他突然嘆口氣,“如今徐慕白當了皇帝,以后想從他手中逃脫就更難了嗎,只有這次機會了。好在他應該只是認為我是在幫你逃脫,不知道你是假死。”
陳沐陽故意去求的陪葬圣旨,只要徐慕白稍微動腦子就知道,這肯定不是讓莊蝶真死,而是想“李代桃僵”,幫助莊蝶出逃。
所以他一旦處理完事情就會立刻敢過來。
陳沐陽要做的不是帶莊蝶離開,而是把徐慕白引到這里來。
別的地方做假死這件事不好弄,一來需要弄場面,二來需要急速處理尸體。
他只能兵行險招,提前在皇陵中布置好。
皇陵視線昏暗,沒有其他人,徐慕白也不能迅速調兵,還有很多機關。
“軟甲穿好了吧。”陳沐陽提醒她,“他剛剛登上帝位,我命人假扮太子的人尾隨,到時候行刺。當他的面‘殺了你’,還會讓他確認你斷氣了,再啟動機關,你的尸身正好掉入皇陵。”說完,他用折扇扇頭抵住憂心的眉目,“這次兵行險著,我總有些擔心,也不知能不能瞞過他。流程是這樣吧。”
“是。”
陳沐陽好像很緊張。
每次真做事時,陳沐陽總會害怕。
猶如當初帶她去見洛青帝,又猶如去走那條密道。
每次都說退堂鼓,可從未真的退縮。
這也,正是他極其吸引人的地方。
不過這次——確實不同以往。
“你擔心他會報復你嗎?”
“我現在是陳國公,跟各世家交好,他剛上位很多事還需要我們家斡旋,還不至于隨便動我。不過他要是真生氣我也沒見過,也把不準。只有一點底氣……也只是一丁點罷了。”
陳沐陽真誠實。
莊蝶垂眸,她不想連累他,可除了他幫忙,她也確實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她沒有說“你要是害怕,我們可以暫停”。
如果他想暫停,莊蝶也能接受。
陳沐陽走過來,坐在床邊,忽地湊近一點,厚顏道:“小蝶,你親親我吧。親親我,我說不定就不憂心了。”
莊蝶沒忍住莞爾一笑。
這個時候還能開得出玩笑,這也是陳沐陽一大本事。
“放心吧。”他忽然又認真說,好似在緩解她的愧疚感似的,“我們家大業大,親戚遍布整個皇城,沒事的。”
話音剛落,有人來報。
“國公,四皇子來了。”
“好,知道了。”陳沐陽打起精神,提起手掌往上再緩緩下壓,吐出一口氣,拾起折扇,“我先出去應付他。待會兒他估計會闖進來,你做好準備。”
第113章 真假刺客。
#醫女(25)
莊蝶獨自坐在屋內, 盯著正對面下方的墻磚,聽外面的動靜。
聲音隱約,倏爾吵鬧起來。
徐慕白大跨步走進。
陳沐陽伸手攔他:“徐慕白!”
徐慕白停下吩咐:“把他攔在外面。”
“你若真喜歡她, 就該放她自由!”就算兩條胳膊被抓, 陳沐陽還是喊了一句。
門關上,陳沐陽聲音被隔絕在外。
徐慕白走到莊蝶面前,拉了屋中間的椅子過來, 坐在她面前。
他坐下良久。
“你為何還是想走?”
“待得不開心就會想要走。”莊蝶問,“汪棋是你殺的嗎?”
“不是我殺的。是黃明曦。不過我承認, 是我默許的。因為這樣重大的事她卻藏不住秘密。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幫她, 對么?我也給過她機會。”皇陵屋內燭火中, 徐慕白的雙眸一直對視莊蝶。
這番話說的透徹,直白, 毫不留情,亦毫無遮掩。
“你心善。我知道。所以我不打算讓你知道。權謀之中便是如此。怎可能她享受了做閣老孫女的錦衣玉食, 就不需要背負相應的責任。她既然想要假死,就該有脫離原先一切的覺悟, 怎么還能告訴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又告訴她的姨母。若不是我提前發覺,恐怕這些事都要藏不住了。”
“還有么?”徐慕白問。
“小桃呢。”
徐慕白凝視:“你因為這件事對我心存芥蒂?你怨我沒有幫她?”
“如果我跟你不熟識,我不應該怪你。可你既然說喜歡我, 我難道不應該心有芥蒂么?”莊蝶道,“你明明知道小桃對我有多重要。”
即便是沈瀾, 在抓捕她時, 都沒有考慮過用小桃來要挾她。他知道, 動了小桃, 她會恨的。
“率遲曾經問我一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如今我也想要問你。為何我們三人中,你似乎獨獨對我沒有情分?”
徐慕白低眸說:“我不如陳沐陽那般總是尊重你, 還不遺余力地幫你。我也不像沈瀾那樣大膽,直接去三皇子府邸搶人,不計后果。可是他們就能給你你想要的東西嗎?”
“就在今天,我殺了洛青帝。”他道,“明明勝券在握,調走了皇城守將,控制住宮中,殲滅他私養的黑甲兵。但我還是怕他動手,還又在房梁上準備了十名衛兵……后來,他果然藏有暗招。這就是我生活的環境,我自小就在防備來自幾個親哥哥的陰謀算計,還有洛青帝的控制。我不能肆意,也不能表露,我處處提防,小心算計,可這并不意味著——”他抬頭,手指撫摸她臉頰,“——我沒有真心。”
“陳沐陽有他的責任,沈瀾有他的死志。他們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得到了天下,至少還能護你。否則如今你會在洛青帝手里。”
是,莊蝶承認,很多事他都說得對。
“吃一塹長一智。所有能規避的我都規避了,所有怕你不能接受的我都提前考量好。你既然都能為了去營中跟沈瀾在一起,為何不能踏踏實實跟我在一起?”
“也許汪棋對你來說只是一枚棋子。她身為貴族之女就要付出代價。她應該要成為黃明曦黃明薇那種,懂得衡量形勢,知道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幫她的人。可對我來說,她只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她一心覺得你是個癡情人。幾個月我們也相處出了一些情分,哪怕不多。”莊蝶道,“也許我應該理解你,寬容你。可是我做不到。我只知道我身邊的人在一個一個死去,我只能共情我身邊的、實實在在與我接觸過的人,而不是判斷她們是否該生該死的‘帝王’。”
“你有你的陽關道,我有我的獨木橋。你若真喜歡我,就該放了我。”莊蝶道,“否則我們這樣相處下去,只有兩敗俱傷。”
“放了你。我也想過。”徐慕白坦誠道,“我甚至還考慮過殺了你。也許說這句話,你又會覺得我冷酷無情。我怕你成為我的軟肋,他人要挾我的工具。”
他微微一笑:“可是,我舍不得殺你,真的舍不得。有軟肋我才感覺自己活著。長公主總說我像洛青帝,可我不是他。汪棋的事我也猶豫過,否則早就動手了,何須通過黃明曦。哪怕是你嫁給任何一個人,他都沒有義務去護那些陌生人。人有不逮即便是帝王也是如此。再者——你跟在我身邊能救更多人。不是么?至少我會因為想到你才發覺,一些人對另一些人是很重要的。”
徐慕白湊過去,捧住她的臉:“不要離開我。”
外面傳來動靜,像是陳沐陽找來的刺客來了,門被一群黑衣人推開,他們持刀進來,第一眼看向徐慕白。
陳沐陽被反綁著手,大喊:“莊蝶,小心,是真的!”
這群人剛來時,還以為是假刺客,陳沐陽識得眉眼,一掃不對勁,這群里人竟沒一個認識的。
且他們手段狠辣,一刀就往陳沐陽身上砍,要不是護衛眼疾手快,陳沐陽都被砍死了。
他怕莊蝶誤以為是假刺客,自己湊上前送死。
哪怕暴露也喊道:“快跑!”
徐慕白的侍衛們前來抵擋。
刀劍鏗鏘,兩方打得不可開交。
徐慕白帶莊蝶站在角落中,伸手擋住她,目視前方。
莊蝶余光掃過徐慕白的輪廓。
“黃明曦做的嗎?”莊蝶低聲問。
如果不是跟隨徐慕白來的人,還有一種可能是當時一并在府內聽圣旨的黃明曦。
“也許。”
“她不是你的人?”莊蝶疑惑。既然她都幫徐慕白殺汪棋。
“不是。”徐慕白回答。
就在這時,一名刺客從混戰中揮劍亂砍,劍影在她眼前一晃。
徐慕白猛地用手握住。
他力氣應該不夠的,可很堅定。
那劍身還有余勢地往前聳了一下。
莊蝶只見徐慕白雙手皮肉綻開,血流如注。
他卻沒有松手,反倒是那刺客將劍抽了出來。
劍身磨過骨頭,銳利的一聲。
徐慕白垂下右手,鮮血淋漓。
莊蝶快步上前,解下發帶,包扎徐慕白的雙手替他止血。
徐慕白觀察她的動作,真是細致又熟練,他問:“這是你在軍營中學的嗎?”
“是。”莊蝶回答了他。
“包扎得真好。”
這句話是夸贊,顯而易見不是這個時候應該說的。
莊蝶抬頭。
“這是你設的局嗎?”
“為什么這會是我設的局?你認為我這么不堪?”
“不是。因為你向來小心謹慎。”
“是,是因為我向來小心謹慎。所以來找你就一定會提前準備妥當是么?可我無論如何都會盡快趕來,因為我怕你真的離開。”徐慕白眸光深邃,明明遠處刀光劍影,他瞬也不瞬。
莊蝶避開,專心包扎。
就在這時,眼見無法占得上風,有名刺客竟從身后拔出弓箭,射向徐慕白:“看箭!”
“圣上小心!”護衛提醒。
徐慕白反應迅速,往左避開。
陳沐陽一直被反綁著湊在門口。
殺手們首要目標是徐慕白,疲于應付,沒來殺他,但如若殺手們殺光了其他人自然也是要殺自己滅口的……
所以他一直縮在門后謹慎觀察形勢,預估自己這邊究竟是占上風還是下風,如果現在逃跑會有更勝算嗎,最好找個機會再找莊蝶一塊兒逃……
他注意到莊蝶和徐慕白在……聊天。
不是,這個時候,你們聊天做什么啊?
而順著他視線方向望過去,左側竟還有一個弓箭手拉開弓箭。
他們打配合。
右側的人故意出聲射完箭后,引誘人挪動位置,左側另一個人開始悄無聲息搭弓射箭——朝向徐慕白剛剛躲去位置。
完!
現在徐慕白是皇帝,他要真是死在這里,所有人都要完。
沒空深想,陳沐陽猛地跑上前用力一那左側弓箭手的腰部,剛射出的箭恰好被撞歪方向!
直直刺向中間位置莊蝶。
陳沐陽:“!!!”
徐慕白反應極快,他上前,雙手撐在莊蝶兩側,以身擋箭。
他嘔出一口鮮血。
莊蝶低頭,她見不到后方,但知道箭沒入他背部,貫穿身體,因為正好在他胸口位置露出一點箭尖,再往左一點,他會當場沒命的。
莊蝶問:“率遲呢。”
有他在徐慕白不至于受傷,他不是寸步不離的么。
“我把他關起來了。他是洛青帝的人,夾在我們中間只會左右為難。莊蝶,你以為我無情,其實我有情。”他說得嘔血。
此刻她身上就有假豬血,她知道新鮮的血液和放久了的血液完全不同。
不僅顏色,還有氣味……
箭頭尖銳,穿透整個肩胛,徐慕白的顯然是真傷口。
他低著頭,以左手拭去血跡。
刺客們的目標是徐慕白。
刀刀砍向他。
“你何必冒這么大風險?”剛剛坐上皇位,得償所愿,不是更應該怕死么。不應該這樣貿然就來找自己。
遠處刀光劍影,徐慕白的護衛們顯然被這次中箭弄怕了,更加聚攏過來保護他,刺客們亦燃起斗志,雙方膠著。
陳沐陽停在門口緊急觀戰,未有多久,他的身后出現一伙人。
他扭頭與他們對視。
陳沐陽:……頗為熟悉的眉眼。
那伙人為首的提刀看著里面,露出訝異的神情:怎么,還有找了另一批人嗎?
陳沐陽喊道:“快去幫他們!”
為首之人:“?”
陳沐陽努力努嘴:“幫他們兩個!”
不是要假砍嗎?但為首之人終于還是反應快,明白可能出現了真“兇殺”,提著刀上前。
徐慕白護衛一時懵逼了。
還以為是黑衣人幫手。
沒想到,又似乎來幫自己這邊的。
黑衣人這邊也奇怪。
三隊人馬混戰中。
陳沐陽透過人縫去瞅莊蝶和徐慕白。
徐慕白雙手撐在莊蝶身側,完全擋住了她。
“怎么回事?”陳沐陽想過去,可刀光劍影的,他又被綁著,根本過不去。
刀劍相交之聲不絕于耳。
理論上莊蝶也應該怕的,可徐慕白就在她身前,高大身影完全籠罩住她。
她想問:“為什么?”
“我想試試。試試你會不會心疼我。”
“……”莊蝶抬頭。這是答案嗎?
莊蝶發帶長卻薄,迅速壓住他傷口不假,可傷口還是沁了血出來,徐慕白抬起發帶沁滿血的右手,冰涼失血的手指輕蹭她的臉頰:“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的。這是我第一次有自由的感覺,不做任何防備,證明給你我的真心。”
“因為你不信。你不信對么。信我喜歡你。因為從一開始我出現在你面前就是主人的姿態,再后來,我還是因為藥物跟你有過關系……我沒有把你放在第一位,就代表著我不喜歡你么?我沒有陳沐陽溫柔,沒有沈瀾果決,就意味著我沒有自己喜歡你的方式么?”
徐慕白傾前,以帶血的唇吻了吻莊蝶:“我對你的心從來沒有比他們少半點。“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餅,“這是小桃讓我帶給你的。她在你的老家。”
莊蝶接過,這是當日在酒樓中小桃帶給她一模一樣的餅。
她微露詫異。
“我知道她對你很重要,所以不會讓她死。”
“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徐慕白低笑:“因為我想知道,如果不告訴你這件事,你是否會原諒我?”
……為什么這么喜歡試探她?
這會兒功夫徐慕白守衛和陳沐陽安排的人已大抵抗衡住這些窮兇極惡的刺客,他們大概是領命來的,拼死砍殺,誓要殺了他們。
陳沐陽喊道:“快走。”
徐慕白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回到皇宮救治還要時辰,你要是現在不走,中途容易失血過多而死的。”
徐慕白面色依然慘白,左手貼在莊蝶脖頸,纏滿血繃帶的右手托住她的發,湊在她耳邊,呵著血氣耳語:“現在你來告訴我,我是死還是活?你要我死,我就死,你要我走,就跟我走。”
而陳沐陽的視角里,他只看到徐慕白趴在莊蝶身上,竟然也不離開。!!!都性命關頭了,還在這談情說愛?
你們這些人怎么……一個比一個瘋啊!
第114章 條件。
#醫女(26)
莊蝶沉默片刻。
徐慕白眸似閃著幾顆星的黑夜, 罩在她的頭頂上。
這世上真心有千百萬種。
徐慕白這種的算哪種?永遠不知道他藏著什么。有時是算計,有時是真心。
叫人難以分辨。
“圣上!”身后的護衛們喊他。
徐慕白一動未動。
幸虧造成傷口的是箭,壓住傷口中, 止住了流血。
可箭的位置在心口偏右的位置, 那里離肺很近。
莊蝶愿意看著他死么?
答案是不愿意。
更何況,他有句話說得對。
洛青帝死了。徐慕白這樣的人適合當皇帝。他要死了,洛國說不定會亂。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大于情愛的東西。
莊蝶有她的醫術。
沈瀾有他的復仇。
陳沐陽有他的責任。
徐慕白有他的野心。
所以莊蝶從未要求過徐慕白為她改變。
她從不期待有人要為了她, 變成她理想中的人——也許,本就沒有她理想中的人, 連她也說不出自己要什么樣的人。
荀方曾是她理想中的。
出身類似, 算是同鄉。
他善良忠誠, 兩個人興趣極其相投。
可是跟荀方在一起,她從未有過心動的感覺, 只有考量而已。
反而這些意外碰到的人給了她極大的感情方面體驗。
也許因為她是被動的。
只有別人的熊熊愛火能夠燃燒到她,她對情愛沒太大需求, 燃燒不起別人——可她也是個正常人,能夠感受到他人澎湃的情愛和欲望。
無論理智上如何抗拒, 她也會承認——被愛的感覺很好。
兩個人靠著墻一動不動。
徐慕白雙臂撐在她腦袋兩側,眸光如星,視線膠著, 還在等待。
莊蝶垂眸依然在思考。
只有陳沐陽看得在使勁跺腳。
整個世界……只有他一個正常人嗎?
啊?
現在是什么時候啊。
為什么啊?
不可以下次再談嗎?
要不是他被綁著,前面還有人在打斗, 他真的想沖過去搖一搖他們, 你們醒醒啊, 這不是皮影戲。
“走吧。”莊蝶說。
徐慕白視線微微一動:“你答應了。”
“嗯。”莊蝶說, “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好。”
“你不問是什么嗎?”
“我的要求只是你不離開我。除此之外, 力所能及地我會做到。人生苦短。我不希望把時間浪費在像沈瀾那樣,一次一次尋找你上面。我也不希望像洛青帝,囚禁你,讓你恨我。”
此前,徐慕白已給出了他能給莊蝶最好的條件,他故意放任她跟陳沐陽的通信——她果然選擇跟陳沐陽私下聯絡離開。
她是個不動聲色的人,要走之前,沒有任何人知道她要走。
心里的決定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所以她總能一次次走成功 。
他想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要怎么做她才能不離開。
他學會了“失控 ”,亦懂得了“妥協”。
世界上只有人心最難以控制。
徐慕白的手指蹭她的唇,他不希望跟洛青帝一樣,得到一具痛苦的“尸身”。
如果說剛剛徐慕白以自己的性命要挾還有謀算痕跡的話,這句話反而讓莊蝶真正感受到了他的真心。
就像她感受到沈瀾的愛意,也是從他從不傷害小桃和決定不再碰她開始。
愛一個人就會自動為她考慮一切的。
不是么。
莊蝶沒有徹底投入地愛一個人,可是她有父母和小桃,她理解愛。
徐慕白有他的掣肘,可他確實對她是真心的,至少他從未學著像洛青帝對長公主那樣囚禁她,凡事他都考慮了她的反應,也一直在保護她。
“率遲問錯了問題。我對你有過好感。”畢竟他們朝夕相對相處了一年多,莊蝶說,“所以當初我也認真考慮過要不要留在徐府。之所以沒答應你是因為我總還有很多事想做……雖然也說不出是什么。”
徐府給丫鬟的,總是一方小小的正方形天井的天空,其余都在屋檐之下。
成日里不是端著盆就是端著碳來來回回穿梭。
日復一日,光陰似箭。
做了侍妾,哪怕夫人,無非地位高些,不還是如此么?
得到寵愛又怎么樣呢,她又不需要別人的寵愛。
“沈瀾曾說,世界上欲望最大的人是和尚,因為他們竟然想要成佛。我想我的欲望也不小,因為我居然想要全然的、徹底的自由,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在女子身上無法成立、不被接受的自由。”
徐慕白咳嗽了一下。
莊蝶沒有心軟,她不是個看見別人愛她,為她受傷就容易心軟的人。因為只要心軟,就會一直心軟下去。
這世界上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感受。
她從來只尊重自己的感受。
徐慕白打動了她,可她不會為他徹底妥協。
“這個條件很重要 ,所以我需要先告訴你聽。你只有答應我這個條件,我才會跟你走。否則,我不會如長公主那樣尋死,但我會一直想逃的。哪怕你一次次把我抓回。”-
徐慕白盯著她的眼睛,而后他伸手,擰動墻角處的雕花燭臺。
一扇石門緩緩打開。
他這會兒已面色蒼白,還是維持著冷靜道:“洛青帝已經死了。你們要還是想活命,就把這些刺客殺了。”
里面正是被徐慕白通過堵住中間的密道,困在密道和皇陵中間的黑甲軍,通道內空氣稀薄,這會兒已沒剩多少人了,俱都奄奄一息。
他們聞到外面空氣,驟然清醒過來。
對于徐慕白的話半信半疑。
陳沐陽連忙道:“是真的。洛青帝已逝去,現滿城舉喪。”他說著,又心道徐慕白不愧是徐慕白,永遠留有后手,怪不得他一動不動站在那了,敢情是有機關,白讓他擔心了。
黑甲軍對視一眼。他們是洛青帝秘密培訓的情報兼護衛。
守護皇室本就是職責。
更何況,他們已瀕死過一回。
當即沒有太猶豫,沖出去。
不到片刻,這群人合伙制住刺客。
也,終于有人,用刀給陳沐陽割開繩子,這會兒徐慕白已經倒在地上,他湊到莊蝶身邊:“怎么樣?不會傷口也是假的吧?”既然這么喜歡留后手。
“是真的。”莊蝶回答,“而且快撐不住了。”頓了頓,“好在我給他做了一些應急措施,應該能順利支撐到皇宮。”
“……”陳沐陽抬頭,“來人!快把圣上送回宮!”
護衛們立刻趕過來,抬走昏迷的徐慕白。
陳沐陽看著他。
如果他備有黑甲軍這個后手,要是早放出來,說不定他自己都不會受傷。更何況,這個傷還是為莊蝶受傷,嚴格來說,還有自己一部分功勞……
“他跟你說了什么?”
“他說希望我不要離開他。”
陳沐陽一直認為徐慕□□于計算,不過他對莊蝶倒也是真情,他問:“你不會答應了吧。他這是學沈瀾,為你而死啊。”
頓了頓,他又想到,這要是真死了,就玩脫了。
所以這賭注確實很大。
“黃明曦要是派殺手來,他會有防范的。就是賭你不會看著他死。”陳沐陽痛心疾首,”這種苦肉計,太兇,太狠。”
反正至少陳沐陽是做不到的。
不過,如若徐慕陽愿意這樣來賭莊蝶的心,意味著他真的不會傷害她。因為對他來說,與其設這種賭局,不如將她囚禁來得更直接……他現在明明就有這種權力。
扭曲!真扭曲!
是因為有洛青帝的前車之鑒,他反而不敢吧?
徐慕白縱觀全局,是真聰明,不是那種小聰明。
他謹慎細致,很少犯錯,不僅很快從自己犯錯,還會從別人犯錯的地方吸取教訓 ,所以他無往不利。
就說他第一次只是打算從黃府中接觸莊蝶藏起來,第二次就提出給莊蝶一座山、醫堂、行醫的自由,已經算是完全考量到莊蝶的接受限度了。
如若他是莊蝶,說不定都會妥協。
已經可以了,世界上哪有徹底的自由,連他這種出身世家的人都備受掣肘呢。
可正因為莊蝶表面平平淡淡的,但幾乎難以被小情小愛、名利權勢、乃至位高權重的男人要為她而死徹底征服,才反而格外吸引他吧。
眼見剛剛徐慕白好像笑了一下,是一種失算又理應如此的神情。
情愛從沒有勢均力敵和衡量利弊。
哪怕再位高權重,拿自己的命捧出真心,對方絲毫不在意又有何用。
誰更被在意,誰就占據主動,哪怕對帝王也是如此。
要是囚禁、折磨、強迫,時間長了以為就能換來真心和愛意,如洛青帝,誰會認為那是喜歡?就連瘋子沈瀾都知道。
更何況莊蝶還是這種根本征服不了的類型。
別看莊蝶溫溫柔柔的,她一旦對人關門就徹底關門了……不對,他在想什么。
“你怎么想?”陳沐陽問。
莊蝶抬起手,她受傷沾了徐慕白的血跡。
不是她摸箭矢觸到的。
而是徐慕白擰動機關之前,以血在她手心寫了一個字:好。
他說:“如果我能活下來,就答應你。”
沒想到她跟陳沐陽準備的計策沒有用上,包括假死藥。不過這樣也好。因為這樣她至少還有一條后路。
“我要去一個地方。”莊蝶說。
一個月后。
莊蝶騎著雜種出現在邊塞一個小城鎮,這會兒又快到“萬鬼同行”了。
打完了勝仗,異族部落歸順,這個小城繁華許多。
大白天,街上還是人來人往 ,摩肩擦踵。
其中有個黑衣少年,頭上異族烏黑的編發,雖粗糙卻有型,右耳帶著狼毫耳墜,身上穿著獸甲皮毛,正拿起一個妖狗面具試戴。
像是感覺到什么。
他轉過頭,挪開面具,見到來人,黑眸深切。
“怎么樣,事情處理完了么?”他問,同拿起旁側一只兔妖面具遞過去。原本說好他先“死”了,她再通過假死藥回來這里,躲避追蹤。
莊蝶搖頭:“出現了一些問題。”
“徐慕白?”沈瀾直覺道。
莊蝶點點頭 。
第115章 姐妹。
#醫女(27)
黃明薇坐在房中。
已盡黃昏, 她卻沒有點燈。
也沒有任何丫鬟隨伺在身旁。
她手中拿著一個布娃娃。
久久凝視。
伸手輕柔撫摸布娃娃的臉,再之后,她雙手掐在布娃娃脖子上緩緩用力……
麒兒, 她的麒兒就是這樣被人一點一點掐斷脖子死的吧。
死的時候是不是很疼?
是不是一直在喊叫, 他是不是在尋找她?
黃明薇松開手,布娃娃貼近她的腮,蹭了蹭。
麒兒剛死時, 她內心還沒有這么悲痛,總覺得還能再生一個, 于是哪怕下了禁令, 她還是半夜去找三皇子, 給他用香膏,讓他哪怕在迷迷糊糊中行事。
那時候她想報仇, 再有一個孩子,她就有了跟黃明曦斗的資本。
等到三皇子居然被一個不到十歲的小丫鬟刺死, 她才驚覺,是不是跟自己的香膏有關?
他一個成年男性, 也不是大的病痛,那樣小的丫鬟推一推就能推開啊。她隱隱發現每次三皇子一用香膏,病情就會加重。
這件事她當然沒有告訴任何人。
可是……
如今再想起來——
黃明薇一陣反胃作嘔。
更早更早之前, 嫁給三皇子,她是極其厭惡的。
新婚之夜, 無比屈辱。
她是如此的, 如此的惡心他, 可最后她不僅曲意逢迎她, 還用香膏跟他求歡。
三皇子死后,她沒了寵愛, 什么都沒有了。
那些丫鬟、婆子見她成日里郁郁寡歡,陰晴不定,經常便把“麒兒”的事告訴他,什么喜歡看撥浪鼓啦,又大了不少,頭發烏黑烏黑的,見到人會轉頭……
她聽了只覺得諷刺。
這些下人們吹捧這三皇子殿下的孩子,說他是人中龍鳳 ,跟三皇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英明神武,俊美不凡……
他們知道這是黃明曦從哪個角落里找來的孩子嗎?
一個有可能比他們還要身份下等的人,就這樣成了三皇子的嫡子,而三皇子的親生孩子站在旁邊只能干瞪眼,真是可笑,可笑……
黃明薇還想跟黃明曦斗,至少她還想幫自己孩子復仇。
她在麒兒身邊安插了奶娘。
要從小告訴他真相,好讓他跟黃明曦反目成仇。
黃明曦要是推“麟兒”坐上帝位,那么她更要竊取她的果實。
……
可這是個漫長的計劃。
這個孩子才剛剛長大了一點點,而她坐在這里,每一天,每一天都無比煎熬。
她低估了時間。
也高估了自己的耐心。
她每日照鏡子,發覺自己依然年輕漂亮,可她只能坐在這里,哪里也去不了。
自從出嫁后,她沒有一天的歡愉。
忍受著不喜歡男人的觸碰,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她學著很多很多女人一樣,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為了孩子而活,可是孩子死了。
他死了。
黃明薇抱著布娃娃,低聲啜泣。
她什么都沒有了。
父母的寵愛,姐妹之誼,哪怕一個不喜歡男人能短暫提供的寵愛和依靠,孩子,再接下來會是她的青春,等她老了,又真的能斗得過黃明曦嗎?又或者,那個孩子就會聽自己的嗎?
她拿什么斗,這個世界上有誰能真正站在她這一邊?
無非是用銀錢賄賂罷了。
可錢財也有用盡的一天。
三皇子府邸的榮華富貴啊……呵呵呵呵……要是跟表哥在一起多好。表哥喜歡開玩笑,表哥會疼人,黃明月失蹤了表哥都一直未再娶……她要是跟表哥生了孩子他也一定會疼惜的……
身后有人驟然推門進來,黃明曦立時收住淚意擦拭,她厲聲:“不是說,任何人不許進來嗎?”
黃鶯著急道:“側妃,王妃娘娘帶人來了。”
黃明曦帶人走進房間:“黃明薇私自安排刺客,意圖行刺圣上,證據確鑿。畏罪自盡。”有人遞過來一杯茶。
行刺圣上?這又是什么罪名?
所以她這一生就是為了給黃明曦擋災的?
黃明曦的聲音從她身側坐方傳來:“你是我妹妹,又是王妃,死時不會令你太過難堪和痛苦。”
黃明薇諷刺地一笑。
難堪和痛苦?有誰比黃明曦這個親姐姐給得更多?
是啊,還沒等她對付黃明曦,黃明曦首先就要除掉自己了——如若發現了她收買奶娘的事。
“姐姐,你知道么?我都在想,要是三皇子沒有娶你,也許會更好。”他在身體虛弱不堪之時,至少不會把黃明曦安排的人全換了,導致自己身側無人。
黃明薇說:“而你如果沒有設計讓我幫你固寵,也許也會更好。”
這樣不會害自己的一生,更不會間接讓三皇子死得如此早。
黃明曦仰下頜:“你們先出去,帶上門。還有別的話么?”她的聲音依然冷酷。
“姐姐,你知道嗎,我以前很崇拜你的,你聰明又有主見,跟世界上所有女子都不一樣,所以那時我想,只要你想做什么我都會幫你……你知道三皇子為何后來厭棄你嗎?因為我在他面前,說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你的壞話。”
黃明薇輕笑:“你想讓我幫你固寵,可是我偏偏要損害你在三皇子心中的地位。我讓三皇子跟你在一塊兒的時候用避子湯,因為你要是生了孩子,說不定就要算計他了。他起先還不信呢。等到他病中,你找我過繼,他立馬就信了,所以才如此防備你。等他身體好點,說不定連你都要換掉!”
“還有呢!”她又說,“我把你殺了我孩子換成旁人這件事告訴爹娘。他們連忙讓我不要聲張,現下給軒弟成親,又想從我這里拿嫁妝和賞賜撐場面。你知道我聽到他們私下說什么嗎?他們都說你過于狠心,恐怕以后這件事會給黃府惹來天大的麻煩。只想等你捧軒兒做了大官,再慢慢割舍你。”
“你既然崇拜我,為何不幫我?”黃明曦問。
“姐姐,我以前覺得你聰明極了,心懷壯志,那些大家閨秀都比不上你。現在我一次發現你是蠢,如此的蠢——”黃明薇握住茶水杯,用力往桌面上一擊,“竟然比我還要蠢。我怎么幫你?你從不為我籌謀,設計讓我嫁給了不喜歡的人!殺了我的孩子,我怎么幫你!”
說著,她扔茶杯向黃明曦所在的地面,乓啷一聲。
“我是人。不是貨物!是你的親妹妹!這世上,若論真心,若論誰愿意毫無利益地幫你,只有我。你以為爹娘愛你么,他們只是認為你更能幫到軒弟。你是女子,你以為靠一己之力就能當皇后,你以為你真的聰明到每個人都臣服?男子都把女子看得輕賤,連父母也是如此。外公教你那一套是錯的,是男子才能用的,他們只會費盡一切為軒弟付出。姐姐,以前只是我心甘情愿臣服于你而已……”
黃明曦沒說話。
事已至此,為時已晚。她從不后悔。
黃明薇突然沖過來,剛剛茶杯敲擊桌面時,早已震碎,她手心握住碎片,正要劃過黃明曦脖子,可她畢竟是個女子,氣虛體弱,立時被聽見動靜沖進來的護衛們制住。
碎片只在黃明曦面前劃過,功虧一簣。
黃明薇大聲喊:“姐姐,你殺了我的孩子,換了旁人的孩子,這里的人都聽了,現在所有人都要死了!死啦,大家一起死吧,死吧!”
黃明曦道:“殺了她。”
“你們要是讓我殺了她,這里的事就沒人知——”
護衛上前扭斷她的脖子。黃明薇眼眸爆出,死狀凄慘。
他們搭了條白綾,將她掛在上面。
幼時,她們姐妹藏避著人玩游戲,黃明薇在后花園石磚上,蹦蹦跳跳,牽裙到她面前行禮:“見過皇后。”
黃明曦咯咯咯笑。
黃明曦注視一陣,突然有種想要撫摸她臉的沖動,可她制止住了這股柔情。
正要往前離去,忽地,一個侍衛拿過黃明薇手中的茶杯碎片,走到她身后,割斷了她的喉嚨。
黃明曦轉頭,不可置信,血從她的身體傾瀉而出,浸滿她寬大繁復的王妃裙。
她倒在地上如渴水的魚般,不住地大口顫抖喘息。
是徐慕白還是他們聽到隱秘怕死?
是的。出去后,她確實準備殺了他們。
那侍衛走到懸掛著的黃明薇身側,沾血碎片放在黃明薇雙手下墜的位置,造成由她手中落下的假象。
黃明薇背對著黃明曦。
黃明曦喘息中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剛剛她想摸她的臉卻沒有摸,如今摸不到了。
是嗎?這世上只有她一人真心實意臣服于她嗎?
她想當皇后。
世上也只有黃明薇笑著喊過她“皇后姐姐”。
她以為她看不出父母的打算嗎?
可是她想要權勢啊權勢……
當了皇后連父母外公見到自己都要下跪。
恨她?想要嫁給陳沐陽也要看他愿不愿意娶啊,當時還有一個長樂郡主,驕橫肆意,必定要為正宮。嫁給陳沐陽作側室,日日受郡主欺辱又會是什么好結局?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陳沐陽竟然寧愿娶黃明月為正妻。
所以明薇就更恨自己了吧?
她總認為那一切幸福都該是她的。
人心啊。也許她們該早些開誠布公的。
又或者,如果她沒有選擇殺她的孩子,一切都還有轉圜之地。
……
不到片刻功夫,靠坐在龍床上一邊養傷一邊處理政事的徐慕白打開奏折。
黃家姐妹,黃明薇事情敗露,殺了黃明曦后懸梁自盡。
“圣上。黃明薇乃是被外力扭斷了脖子,而黃明曦則是被茶杯劃破喉嚨,只不過傷口極深,不是一個女子能有的力氣。”
徐慕白點點頭:“不妨事,就按奏折上報的處理。”
三皇子府邸一團烏煙瘴氣,沒有黃明曦,就只剩下一個嫡子,而這個嫡子還是假的,他會派人加以保護,直至他長大成人。
這個隱秘握在手,徐慕白不用擔心。
正好,三皇子籠絡的還是新貴派。他可趁機收買人心。
太子黨羽那邊趁他受傷蠢蠢欲動。
好在他傷時,親自讓汪閣老單獨覲見,替他處理政務。
徐慕白是他孫女婿,意味著他這一派勢力,自然會為他保駕護航。
日后,他要趁著閣老們的內斗,趁機再多扶持陳尚書的新貴勢力。
閣老們世族世世代代繼承封地爵位,無窮盡,是時候要削了他們,收回皇權。
徐慕白處理完政事,又問:“莊蝶如何?”
“已住到山上去了。”
她一來一回,去了兩個月有余,回來后照顧徐慕白一陣,見他傷口恢復得差不多。之前說給她的山和醫堂都修建好了,她說想過去看看。這過去一看,又有半個月沒過來。
或者他也應該學洛青帝,修一條密道直通她位于山上的居所。
只不過工程浩大,倒也沒什么必要。
“備馬車,我去看看她。”
“圣上。如今大病初愈,還有太子黨羽……”
“不妨事。”如今有沈瀾在山上,誰又能傷得了自己。
第116章 取舍。
#醫女(28)
邊塞小鎮。
莊蝶持兔妖面具, 跟沈瀾并肩同行。
兩人逆著人群。
“他不放你走?”
“確切地說,是我對他生出了惻隱之心。”莊蝶也不忌諱承認。
一個人倘若被人愿意用命去賭,總會生出些許動容。
之前還相處過那么長時間。
徐慕白是個什么樣的人, 莊蝶難以判斷。
可如果他當個皇帝, 也許他自己也能穩定下來。
當皇帝要有生殺予奪。
她不會純真到認為一個皇帝要為她“改過向善”,之前想的是,她離開。
可——
怎么說呢。
裙角在鞋面上翻復。
她想, 徐慕白身邊也許需要一個人。
“你怎么想?”莊蝶問沈瀾。
沈瀾目視前方:“回去再說。”
沈瀾住在他們之前夜里過度的那個小山洞里。
那個山洞里他們聊了許多許多,也是在那個山洞里, 他們彼此交心。
如果沒有在山洞里彼此交心的夜晚, 莊蝶后來回去救他, 沈瀾墜馬前再塞回給他一顆假死藥,他未必會吃下。
到了山洞, 里面正小火烤著野兔肉。
已差不多熟了。
沈瀾直截了當坐下來,繼續翻動。
莊蝶仔細觀察里面, 簡單的床鋪被褥,幾件換洗衣物, 水囊水杯,完全維持著他軍營中整潔的作風,除此之外, 墻上掛著他用來生計的動物的皮毛,曬肉和一些飾品。
可她覺得沈瀾很平靜。
這樣的生活也許是他喜歡的。
肉烤熟了。
沈瀾放置一邊, 起身從山洞里拿出兩個盤子, 重新坐下, 解開腰間小刀, 以身上衣物擦拭后,開始片肉。
一片一片, 精準利落,第一盤給莊蝶。
莊蝶接過。
沒看見有筷子。
河水就在旁邊,輝光躍金,她過去洗完手,坐回來吃兔肉。
兔肉加了點兒鹽,烤得很香。
以前在沈瀾軍中時,他的士兵們也會打野味,分給她一些。
比不上今天吃的。
沈瀾很早離開平南王府,再加上從軍,大概率一路上就是這么過來的。
莊蝶已說了自己想法,她很少會勸人,大部分時間只等待對方答復。
“我要是不答應,你怎么辦呢。”
“不知道。”莊蝶搖頭,她確實也不知道怎么辦。
她低頭望著烤出黃白色的兔肉:“能的話,我自己確實想跟你們三個都在一起。”她坦誠地說,“一來我不想再逃來逃去很辛苦,二來你們都有令人心動的地方。”
沈瀾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莊蝶一直平平靜靜的,想法卻一直……與眾不同。
她的志向。
她的情感。
她的目標。
“一生一世一雙人。”沈瀾說,這句話讓莊蝶抬起頭,他又繼續,“固然美妙。但我不是那么固守的人。人總是有一對父母,父母也往往有幾個孩子,愛本就從來不可能只給一個人。”
“這么說,你是同意了?”
“不同意也得同意,不是么。”
莊蝶望著他,微微一笑。
等到兩個人吃完兔肉,沈瀾蹲在河邊收拾餐盤洗手,洗完后他拆開發辮,開始洗頭。
她遠遠看著。
真是的,明明有篝火,卻用冷水洗頭。
不用說,估計洗澡也是直接在河水里面完事。
洗完頭,沈瀾坐在河邊曬頭發。
莊蝶帶著一個沈瀾自制的小木凳過去,坐在他旁邊摸摸他頭發:“快干了。”他有一頭極其烏黑的頭發。
“嗯。”沈瀾道,“你給我編發。”
這里人不像皇城男子喜歡束發,相反,他們喜歡在兩側編發,而且還很喜歡戴一些銀飾環扣。
沈瀾梳高馬尾極其俊朗,不過他穿上異族衣物,編發扣環,也會讓人覺得他是土生土長的這里人,簡單質樸粗狂,似乎還更合適些。
莊蝶的手快,替他編好幾條小辮子。
她見到路邊有一條紅色類似于馬尾草的植物,也不知道是什么,采了下來編進頭發里。
沈瀾適合紅色。
再之后又加了點沈瀾喜歡的小段狼尾尖。
編頭發也是需要功夫的,她編了許久,沈瀾探頭照河水說:“不錯。”
他伸手握住她手腕,大掌粗糙而禁錮。
黑眸抬起,盯著站在側的莊蝶。
“我不介意同其他人一同陪伴你。只要你開心。但編發這件事,你只能對我做,不能對其他人做。你答應我我就跟你走。”
就這么簡單嗎?
莊蝶想問。可她沒問出。
也許就這么簡單。沈瀾向來是想什么,做什么。
“好。”
沈瀾坐了一陣,往湖水中扔石子,忽然扭頭看她:“這么久不見,你瘦了。但又白了點。看來他們把你養的不錯。”
他伸手攥著她,粗糙的大拇指指腹按壓著她的手心,抬頭:“我愿意做你的定心石。”這一生都用來保護你,照顧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和沈瀾說好后,他們一塊兒回了皇城。
沈瀾還是穿著異族服裝首飾,加之當初“瀾將軍”聲名響亮,真正見過他的人不多。
就算見過,也不可能把莊蝶身側這個“溫和有禮”的人跟之前的沈瀾結合起來。
再者,沈瀾之死,深入人心。
這一路暢行無阻。
到皇宮后,沈瀾去了莊蝶之前跟小黃住的山洞,同時跟舊部聯絡,讓小黃過來。
莊蝶進宮。
彼時,徐慕白的傷已好了大半。
莊蝶坐在床邊,望著徐慕白:“我把沈瀾帶回來了。”
徐慕白點頭,垂眸沉思一陣,稍后抬眸:“怎么,你這樣看著我,怕我殺他?”
“是。”
“他是前朝皇室血脈,我確實想殺他。不過,我也知道,我要是這次動手了,如若不是讓你完全找不出痕跡的萬全之策,那么你肯定是要恨我一輩子的,對么?”
徐慕白半靠床頭,莊蝶接過太監的軟墊遞過去。
“你知道我擅長權衡,風險太大、代價太高的事情我不會做。況且現如今,我也學會了享受失控。控制有時是控制不住的。我父王對長公主,他以為控制了她,可人終究有尋死一途。一個人想死那真是防不住。”
徐慕白經常直呼洛青帝為洛青帝,今日稱呼是“父王”。
對長公主倒一直喊的是長公主。
莊蝶敏銳注意到他身側疊著的兩大疊奏章。顯然他在病中也沒有休息安穩。
他揉揉眉間:“現如今我才知道當一個帝王有多少事。我恐怕分不出神來對付沈瀾了。更何況沈瀾也不生孩子。只要他不召喚舊部想要做點什么,早死晚死對我區別不大。放任事態自然發展,對我利益最大。現如今大家還有點忠義,我若再殺反招矛盾。等過幾年,他那些部下都娶妻生子,他想召也召不起來了。”
徐慕白想得真多,這才是他經常頭痛的原因吧。
莊蝶道:“路上我想了一副治療偏頭痛的方子,或許對癥,你試試。”
徐慕白意外,眼眸中又有一絲欣喜。
之前的莊蝶就是這樣,會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他貪戀這股溫柔,想要全部據為己有。
可如今朝政雖算是穩定下來,也還有明爭暗斗。
后宮中她是待不住的。
“莊蝶。”徐慕白拿起她的手在手上慢慢地摸著,好一陣才道,“你扶我起來吧。”
徐慕白傷到的是肺上方,不過要是天冷,他雙腿偶爾會舊疾復發,僵硬不能走路。
是莊蝶走后金針和藥浴未續上的緣故。
明明當時金針和藥浴之法她都盡數謄寫留了下來。
她不明白為何他不讓別人做,明明他身為帝王,又有野心想要平定社稷,最應該保護好自己的身體。
也許人的理性是一回事,身體又是另一回事……
徐慕白執拗地,想等著莊蝶回來做。
這也才是送入宮之后,莊蝶聽到太醫說徐慕白竟然一直沒有再救治雙腿,讓她真正心軟的地方。
她以為她走后,他會被別人照顧得很好,尤其洛青帝又認回了他,有權有勢。
讓她想到了以前在家鄉見過的一個小孩。
因早晨要糖吃被父母責罵,坐在家門口哭。
那么多人,他的爺爺奶奶姑婆舅母,乃至鄰里鄰居都送他糖吃。
許多許多糖。
比那好的,比那大的,比那甜的。
可他只哭不要。
直到田間勞作回來的父母,再給他一顆糖,他才破涕為笑。
輪椅都還是當初在徐府的。
莊蝶推他出去。
朝著徐慕白寢宮窗口的方向院中,有一顆槐樹,依然是徐府的那棵。
“它移植了過來。有些水土不適。不過我讓人照你的法子,應該過不久又能長高。也許明年就能見到槐花。”
徐慕白從腰帶中掏出莊蝶送給他的木制人偶,再次遞還給她:“我不是無心,你也不是木心。”
“過幾日是中秋佳節。我也放了率遲出來跟親人團聚。我不會把他徹底放出來,因為他知道太多的隱秘。”
他像是在解釋。
莊蝶理解他的做法。
如小桃。
徐慕白放率遲自由,日后有人抓住率遲的親人要挾他,他又該如何自處?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風吹過槐樹。
莊蝶走到宮女身側低語一陣。
沒多久,宮女尋來薄毯。
她接過,打開,放平在徐慕白的雙腿上壓實:“還是得保暖,否則冷了容易犯病。以后我會時常進宮來繼續為你針灸和藥浴。直到你的雙腿徹底好全。”
頓了頓,她又道:“我以前想過要待到你能走路的。我想見到你走路的樣子。”
徐慕白伸手,掌心貼著,拇指指腹輕摸她的臉。
莊蝶往下眨動睫毛,再道:“這次等你徹底好起來了,我再走。”
徐慕白指腹依然輕蹭她的臉。
他垂眸,良久。
依然不希望莊蝶要走。
可他也知道,愈控制只會把對方推得越遠。
莊蝶蹲身給他揉腿,兩側長發頭發掉落,像一道小小簾帳。
徐慕白靜靜注視她的眉眼,每一個神情。
權勢上,他足以俯視任何人,而在感情中——
她會是很多人的莊蝶。
至少此刻,是他一個人的姜姜。
全心全意,不受任何人逼迫,不被算計地,沒有任何利益的,全然地照顧溫柔和疼惜。
在此之前,他貪戀的不就是這些么?
是啊,從一開始他貪戀的,便是這個。
哪怕少一些,也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