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站起,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還記得壓低聲音:“你怎么進來的?”
石田家似乎請了兩三個陰陽師。
“當然是直接走進來。”
至于守衛——當年他老爹對著母親耍流氓的時候,外面可是隔五米一個花開院家的陰陽師站崗,還不是沒看住雇主家的明珠。
“也是,你可是魑魅魍魎之主的滑頭鬼啊。”
鯉伴被他真誠的感慨逗笑。
“只是能力最基礎的用法,倒是你,能瞞過陰陽師的探查,挺厲害的嘛。”
元泉屋有時也會有陰陽師進去,但他們不會浪費靈力探查一個萍路相逢的茶師。
被當做嫌疑人抓過來卻不一樣。
他剛去到元泉屋就聽說艾修被留在石田家,還是被他行蹤太莫測連累。
殺人的肯定不會是艾修,但一個妖怪路過殺人現場,即便不是他動的手,只要被陰陽師還是誰看到都是罪成定局。
就像他此前分明只是按照慣例和那個虐殺人類的妖怪在開打前聊兩句,在花開院直一看來就是一丘之貉,要不是那家伙打不過他,只怕沒有分辯的余地就得步那妖怪的后塵。
真被石田家的陰陽師發現艾修身份他絕對會被當場格殺了,現在還沒傳出來消息就說明還沒有暴露。
但鯉伴有點后怕,是他帶來了麻煩,說好了保護偏僻又不在,艾修再弱一些,他回來說不定只能看到尸體了。
艾修發現了他的歉意。
“放心吧,我有保命的能力,再怎么樣放棄這個身份逃跑也是沒問題。
沒這么做只是擔心這個身份頂了所有罪名,真正傷人的妖怪,卻還能躲在暗處,再伺機害人。”
鯉伴不會逃避自己的失誤也不會為了未發生的事情太過糾結,心里決定此后遵守之前的諾言,面上就不再顯露出優柔的姿態。
“我想你就是這么考慮,找了個專業程度還可靠的陰陽師過來,他應該很快能夠解決,我們在這兒等著就好。”
鯉伴盤腿坐下,他身上并無灰塵,操作細微的妖怪可以做到用妖力保持身周的整潔,但艾修對他已經熟悉,能看出他的疲累,這會整個人都顯得懶洋洋的,只睜開一只的眼睛都半垂著。
“要不睡一會?”
艾修問著已經將卷起的被子鋪展。
“他家的客房里只有一床被褥,我昨天躺過,不過在這之前聞著氣味是干凈的。”
鯉伴沒有拒絕。
艾修抬手在半空一劃,細細漆黑的裂紋從半空浮現,透露出靜謐危險的感覺。
鯉伴雙眸睜開注視著這一幕,見到他將手伸進其中拿出一個厚樸神秘的石盤。
“這是幻陣石盤,可以用來迷惑外界進來的人。”
艾修解釋道,隨著他將這東西激活,鯉伴能感覺到周圍和外界隔絕起來,有些像滑頭鬼的畏,卻是通過調動空氣中的靈氣達成。
光這個石盤就是罕見的寶物,總歸他此前沒聽說過有誰擁有這樣的東西,更別說艾修憑空取物的能力。
被他拐出籠子的小雀比他想象的更神秘些,那雙平和純凈的眼睛卻不會讓人覺得莫測。
石盤大概用的是人類術士的符文體系,而艾修一只天生嗜血的妖怪分明有胡作非為的能力,此前卻寧肯忍耐本能也要站在人類立場上。
這似乎印證了鯉伴的某些猜測。
所以是因為被人類術士養大,因為被一直灌輸進食是罪孽的事,才會養成這種克制內斂的性情嗎?
若是如此,那人類術士大概是個刻薄冷漠之人,對妖怪發自內心的提防和抵觸,又因為未知原因教養他。
留下小妖怪的性命也未必是出于什么善心,說不定只是饞他的能力。
術士家族捕捉強大妖怪的后代世代役使他們是尋常的事,平安時期安倍晴明就曾經如此,只是具體方法看各自作風。
有些是施法強行奴役,這種一旦被掙脫控制就會受到反噬,也不能最大限度讓妖怪發揮戰力。
但也有些是以羈絆束縛,妄圖大妖此后守護他的家族,缺點就是妖怪總是天然桀驁,最初的羈絆死去后未必還愿意老實供后代驅使。
鯉伴并不覺得妖怪為了感情和牽絆為人類戰斗有什么不好,畢竟他本身就是人類和妖怪相戀相愛的結晶。
在他看來只要是羈絆,人類和人類也好,妖怪和妖怪也好,妖怪和人類也好,都是很純粹溫暖的情誼。
但人類術士和妖怪的關系,還是前者比較多,后者中真正純粹的尤為稀少。更多是弱小又貪求的人沒有底氣控制,妄圖在妖怪還小時候蒙蔽利用。
洗腦艾修的人類大概是想走后一條路,但又做不到發自內心信任妖怪,才給他灌輸這些,這樣就只是虛情假意而已。
鯉伴看著還在給他整理被褥的艾修,對方顱骨圓潤的腦袋上發絲柔軟又蓬松,總有種無害的毛茸茸感,和他溫和性格給人的感覺很像。
想到他可能曾經也是像這樣一腔溫暖的感情都對著一個只想利用他的人類渣術士傾注,鯉伴忍不住生出些憐意。
說起來,不知道為什么那個人類術士會放任艾修一只妖外出流浪,死掉之前沒有做些準備嗎?
或許是死得太突然,沒來得及吧。
總歸現在艾修是他的同伴了,此后便該肆意快活下去。
這樣想著,鯉伴忽然升起些得意的心緒,像是大盜竊走了某些刻板深沉之輩小心看護的珍寶,又像是壞學生帶歪了乖巧的同窗。
內心幾度猜測,鯉伴卻沒有追問或打探這些,很自然地鉆進艾修給鋪好的被褥里,放任困意襲來。
閉上眼睛時想起元泉屋里那個艾修此前照看的小孩好像出了些事,又想著元泉川利看著應該無妨,干脆沒跟艾修講。
艾修拿了本孟子在翻著,聽著旁邊平穩清淺的呼吸聲,原本看不進去的枯燥文字竟然也能稍微讀一讀。
想殺鯉伴的人或妖怪很多,有些單純為了揚名,或干脆就是仇家。
所以自離開奴良組以來鯉伴都是淺眠,在野外時候干脆就閉目養神,這會嗅著被子上些許清澀的茶葉味道卻覺得寧靜,一覺睡到了晚上,養足了精神。
在他們或閑或睡的時候,陰陽師們卻沒鯉伴想的順利。
花開院直一用那袋從鈴木秀彥房間外面收集的土施行陰陽術,確認了石田健成的尸體上殘余的是相同的妖力波動。
有這兩種東西在,還涉及了殺身的因果。
如果在場有一位精通占卜的陰陽師,起個卦說不定就能直接找到罪魁禍首。
花開院家的傳承還算全面,涉及也比較廣泛,但花開院直一只有一人不可能全精,他擅長的也只是戰斗方面,符箓和御神,封印也算有涉獵,卜筮就很抓瞎了。
這種在陰陽師里也是稀少的特殊人才,偶然出現幾個,高明點的供在家里,一般些的負責對外交際,充當高深莫測的門面或斂財,總歸都在政治中心的城市或繁華地帶。
這里是哪里?
是山惡水險、窮得只剩下民風淳樸的盛岡藩啊。
東北地區的妖怪們大多是靠實力說話,用爪牙拼殺,很少搞技術流的,在場無一例外也都是側重戰斗的術士。
所以忽然遇到一個畫風不對的妖怪,對付起來就各種覺得專業不對口。
一時間陷入了僵局。
其他陰陽師們面面相覷,一個實力不強在一眾大佬面前一直安靜如雞的年輕陰陽師顫巍巍舉起手,他自覺在卜筮上有些天份,想要試一試。
這一試就折騰了許久,年輕陰陽師看著終于顯露出有用信息的卦象抹了把額頭的汗。
“卜出結果了?”
“咳,只是個大概的范圍,那妖怪就在這座城里邊……”
石田家主和鈴木家主表情一僵,眼里都透出一句話:你在玩我?
靈力消耗過度導致說話大喘氣的陰陽師慢慢補全:“但卦象顯示的中心,卻是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雖然……不能斷言,但那妖怪很可能就在我們的附近。”
鈴木家主表情凝重。
“還能更精確嗎?”
占卜的術士搖頭。
鈴木家主看向石田家主,面上掛著憂心,眼神卻意味深長:
“那妖怪襲擊像是很有目的性,若說尋常為了吃人或是什么,不該是現在這樣。此前雖說也對我兒子出手,卻似乎并不執著,我擔心……這是沖著石田兄你來的呀。”
先前因為查出是妖怪,石田家主下意識拋開某個可能,現在鈴木家主這樣說,顯然是有了和他先前同樣的懷疑。
假設妖怪的行為是有人在操控,那暗處的人只要不是漫無目的殺人的狂魔,縱妖殺人總要有動機的。
或是利益沖突,或是仇恨嫉妒。
石田健成的死就很符合利益沖突這一點。
石田家主后院里小妾不少,因為妻子強勢,此前還傳出他心疼小老婆,不想心憐的美人在妻子手下艱難討生活,所以要在外頭養外室的話。
除了石田家中三子,還有四個庶女一個庶子,外面是否有私生子就不清楚了,八成是有的,貴族們不覺得私生子是什么丟人的事,反而是一種保存血脈的策略。
俗話說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里,至少這一窩死絕了還能從外面端。
石田健成的死,除了他的親生父母,石田家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符合利益沖突以及仇恨嫉妒的動機。
至于鈴木秀彥,鈴木家主私下以為純純是被牽連,動機更明顯,妥妥的嫉妒啊。
不來方城誰不知道鈴木秀彥就是蜜罐子里長大的,父母恩愛又寵溺他,沒有爭奪的兄弟,一生下來就是條一眼能望到頭的平坦大道。
嫉妒鈴木秀彥很難理解嗎?
就連和鈴木秀彥是鐵哥們的蒼庭航汰也有嫉妒得質壁分離的時候,也就是鈴木秀彥本身性格還算討人喜歡也沒什么傲氣和架子,不然他倆竹馬竹馬的情分早拆貨了。
石田家主沉住氣,表明態度:“不論作亂的是人是妖,盡快將禍首找到才好。
后日若還沒有結果我會稟報南部氏大人申請徹查。在這之前,我本身自當作為表率,還請諸位不用顧及什么,有什么神通法術都用出來,石田家所有人皆會配合!”
“承勝……”
“咳……咳咳……無事,母親。”
門外廊道傳來聲響,有女人帶著哭腔的喊聲,另一道是屬于青年男子的,明顯能夠聽出沙啞無力。
除了花開院直一是剛到這里不明情況,其他本地的立刻明白了門外的是誰。
那位傳聞中總是和病重、可惜掛鉤的石田家長子。
石田家主神情閃過復雜,看著他大概是過分優秀所以被天妒收走了健康的長子被攙扶著走進來,瘦削到只剩一把骨頭的年輕人一進門就讓人嗅到厚重的藥味和暮氣。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眉頭卻煩躁地豎起斥責:“你出來做什么。”
久病的人大多是怨念消沉的,石田承勝卻雙眸平靜,被父親斥責也不生氣,只虛弱地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他深了兩口呼吸,才勉強平穩地將一話說全:
“聽聞來了花開院家的大人,有望查出殺害健成的真兇,這兩天昏昏沉沉,不知道還能維持清醒多久,到底讓我在旁看一看吧。”
石田家主沉默下來。
在艾修面前表現得強勢的貴婦人此刻腰背都不再挺直,像個被生活打壓的尋常老婦,滿臉不能接受這樣結果的悲戚。
石田承勝注視著停在房間中央的靈柩,緩慢走過去,路過花開院直一的身邊,他頓住,側頭看向這位同時驚疑看過來的陰陽師,他笑了笑。
這抹笑和煦寧靜,在他枯瘦到顴骨高聳的臉上,依舊能夠看出被眾人稱道的君子如玉的風采。
“花開院大人,人死后真的會墮入地獄嗎?”
花開院直一手指微蜷。
“善者入天國,惡者才會在地獄遭受刑罰。”
病重的公子掩唇,側過頭咳了良久,他看著弟弟的靈柩繼續問。
“妖怪死后呢?”
“傷人為惡者,也會下地獄。”
花開院直一回答著,走近石田承勝,伸手像是要扶住他。
石田承勝側頭和他對視,右手搭向他的手,瘦骨嶙峋的腕上一串佛珠黑沉,正中心懸著一粒瑩白微黃的吊墜,青年深深的眼窩里,眼神和笑容依舊平靜。
“那我注定要下地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