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又淪為類似階下囚的境遇,但艾修這會還是很淡定的。
就是有些擔心田野令,這小孩在他被帶走時候情緒看著不太對勁。
此前還收到在外的咒術師寄信說他的親人都找到了,可別再節外生枝。
不過田野令那么老實,應該不會出問題。
這會艾修眼里的老實孩子正享受著他最初來元泉屋時候的待遇——關禁閉,還是同一個雜物間,只是灰塵更厚了些。
小孩唇線抿平,透出一種倔強和冷硬。
艾修的客人是鈴木秀彥,并不想浪費時間等待的石田家管家原本是要跳過的,但被阿夏跳出來說了許多污蔑艾修的話,管家對此重視還回去匯報了家主。
田野令只知道那些人原本已經斂旗息鼓,卻因為阿夏的話多留了許久,最后將艾修帶走了!
他問過阿盞,阿盞說這事不好說,貴族老爺們遷怒是不講道理的。
艾修終究只是平民,又已經不是元泉屋的人,元泉川利也不會費心保他。
田野令知道,身份高貴的人除非作秀需要,不然不會憐憫地位低微的人。
即便是和艾修聊得來的客人,也絕對不會在他陷入麻煩的情況下伸出援手,艾修曾為救下他得罪販商,他現在卻什么都做不到。
心臟像破出了一個窟窿,冷風從中灌進去。
他仿佛回到還在拐子商隊里的時候,萍草一樣隨波逐流,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空洞又茫然。
元泉川利發了大火,阿夏被狠狠批評了一頓,但他并不在意。
阿盞年齡漸長,他卻還小,遲早要成為店里的頭牌,艾修卻已經不是店里的人了,元泉川利不會為了一個外人太責備他。
夜里阿夏甚至對此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很聰明,說幾句話就給那個假清高的傲慢家伙一個教訓。
“什么茶師,只是個雜碎賤民,被買來的家伙而已!裝模作樣,也就那些不知所以的外人相信這些……”
田野令站在門口聽完,很冷靜的離開。
當天夜里元泉屋上下卻被驚懼的尖叫聲驚醒,元泉川利過去時候阿夏正全身是血地躲在雜侍的背后慘叫,阿盞只著貼身的浴衣抱著田野令。
面色冷淡的男孩一雙幽寒的眼睛靜靜盯著阿夏,腳邊隨意扔著一把沾滿血的刀,是他從廚房偷來的砍魚骨的。
看著這場面,元泉川利悚然一驚,知道緣由經過腦殼一陣疼。
早知這樣,早知道……哪有什么早知道。
好在田野令進門的時候阿夏還沒睡,他年長一些,個子更高力氣更大,雖然驚慌失措卻也有所抵擋。
阿盞聽到動靜找過來之后田野令怕傷了他就沒再攻擊。
但阿夏也是險些喪命,最兇險的一刀直接砍在脖子上。
若不是田野令個子矮,阿夏已經被抹喉了,再不巧些傷到要害,他也撐不到醫師過來。
即便現在撿回一條命,那道從脖子到胸口深到能看清鎖骨的猙獰傷口也肯定要留疤,元泉屋不可能再留他直面貴客。
阿夏看得很對,元泉川利這樣萬事以利益為先的人不會為了一個已經離職的人對他怎么樣,但現在,元泉川利也不會為了一個已經沒了價值的他去對田野令做什么。
不對阿夏做什么是因為艾修如果要報復自己就能動手,不對田野令做什么事因為他背后是艾修,而艾修背后是他得罪不起的妖怪。
因此元泉川利很干脆的做出將這件事壓下去的決定。
阿夏不服,他可是差點沒命。
元泉川利冷漠地看著他。
“你當然可以堅持上報町奉行,但這事是你挑釁在先,去污蔑陷害救過他性命的人,田野令拿刀斬殺讓他恩人受辱的人,事后不躲不避,坦然接受懲罰——你覺得,這算不算信、義、勇?”
武士們所崇尚的精神就是如此,田野令年齡小,本就不會重罰,事出有因又惹人同情,艾修認識那么多身份貴重的人,又不缺錢,要撈個小鬼再容易不過。
阿夏瞳孔緊縮,瞠目結舌。
“而且我可以直白告訴你,羽田修一雖說家道中落還遇到糟糕的境遇,但他并不簡單,你和他根本不是一個平面上的人。”
話很直白且糟糕,但還真算得上忠告。
元泉川利眼神緩和些許。
“我可以負責你的一個月醫藥費并且在這期間照料你,再留一筆錢財留作支撐生活。你可以換個營生,做工或是回家,我記得你家里還有地,務農也是不錯的……”
就是承擔醫療加一筆遣散費,如果阿夏老實還能留下當雜役,心性不好的人元泉川利卻不打算再留他,不然指不定要再生事。
阿夏最終還是沒有堅持。
尋常店里的人生病或是受傷,店主別說請醫師,直接踹出門也是有的,更別說遣散費,如果他不聽話,這些大概就沒有了。
他失魂落魄躺在床上,給他送飯的雜役滿臉不耐,嘴里還帶著嘲諷。他憤怒非常也只能忍著,后悔更是噬心,明明是他落得重傷破相,這些人卻一個個都同情起了田野令。
那小鬼做的事分明比他惡劣多了,他是真想殺了他啊!
砍他脖子的時候那眼神冷靜得像剖魚。
一個可怕的殺星、怪物,這些人都看不到嗎?
田野令敢提刀殺人,阿夏卻只敢背后搞小動作詆毀,危險等級明顯不同。正是因此,前者即便懼怕也要表現出尊敬來,后者卻不用那么忌憚。
石田家氣氛依舊沉重。
石田健成的死因還是不能確定,若是尋常人家可能就要草草判斷為突發疾病,但他們還得繼續查,還不能有損尸體。
艾修的嫌疑并沒有祛除,反而因為他們一直查不清鯉伴的身份而更重了些。
查到現在,一切都是正常的,除了石田健成確實死了。
所以那些家臣牢牢地抓住鯉伴這個唯一的可疑人物,幾乎想直接給艾修摁頭真兇。
有陰陽師探查過他的身上,他的隱藏很完善,對方沒有發現他不是人類,所以石田家只是懷疑他被收買利用給石田健成下了什么銀針驗不出來的毒。
就很欲加之罪。
應該知道些什么的第一目擊證人吉水信人撞傷太嚴重了,還有些撞壞了腦子,一直沒醒過來,只能靠靜養。
但他昏迷之前提到陰陽師,說明石田健成死的時候有些異狀。
與之沖突的是,石田家主對這個身體健康的次子起初還是看重的,為了能夠讓他一直健康平安早些年蘅塵法師過來游歷時候還專門請了一粒佛珠。
石田健成是一直將這枚佛珠隨身攜帶。
按理說尋常妖邪無法近身,但他就是這樣死了,并且死后佛珠并無損耗。
從這方面看似乎又不是妖怪。
來回探查,感覺還是石田健成突發惡疾最有可能,但這個結果又不被接受,所以調查的人才那么想給艾修摁頭,好歹算有了個結果。
石田家主也疑心是吉水信人腦袋撞得太嚴重又畏懼作出了錯誤的判斷。
當前醫療水平就這樣,即便有嚴重的病癥可能隱藏得好就查不出來。
而且普遍人都覺得孩子有問題都是孩子母親的問題。
在石田家主看來,石田健成和長子都是妻子所生,石田承勝身體狀況極差,石田健成說不定也有隱疾。
心里面覺得大概率是妻子拖累了他。
石田主母卻是決計不相信一向健康的次子是自然離世,丈夫對探查的敷衍在她看來就是為真正的兇手遮掩。
原因當然是真兇很可能就是他那么多孩子里的一個,或是那些記恨她的妾室!
她絕不允許兒子的死就這樣定性。
“世上邪門的法術很多,有些離奇到想都想不出來,蘅塵法師的佛珠到底是死物,只能被動防御明顯的襲擊,若是有人用奇詭的法子繞過也是可能的。”
“比較古老一些的厭勝之術就是如此,只要將人和鎮物緊密聯系起來,就能夠避開很多防護,能力類似的妖怪也是如此。具體是哪一種從健成少爺的尸體情況無從分辨,但萬變不離其宗,都是需要先和目標的人產生聯系,這種聯系越親密越好。
一種比較簡單的,是拿到目標緊密的東西,像是衣物用品、八字、毛發還有血,第二種是目標在不知情情況下主動締結了聯系,比如說取用了相關的東西。”
聞言石田主母叫來跟著石田健成的仆從,急聲質問:“少爺這些天有沒有受傷或者撿回來什么來歷不明的東西?”
仆從支吾,在這之前已經被問過許多次,根本搜尋不到可疑。
石田主母忽然想起那個茶師,轉頭提問:
“有沒有可能將相關的東西放在食物或茶水里,我兒不知情吃下,就受到了詛咒?”
陰陽師點頭:“有這個可能,但尋常東西不能用來下咒,能用來下咒的大多是些詭異的東西,比如尸骨血水或是符灰墳土。”
別的武家不知道怎么樣,石田家吃食上還是比較精細的,如果摻了太多雜質不至于吃不出來,太少又很難達到量。
“如果要往這個方向想的話,還可能是中原的一眾秘法,蠱毒。
但這種道法極為隱秘,曾經有人出使時候學到了些皮毛,到現在傳承早已經斷絕,只有少量流傳,可能需要見識更廣的陰陽士才能分辨。”
言下之意,他不否認,但可能性不大。
氣勢強勢的貴夫人眼神一寒,丈夫跟她說的是這個茶師可能性最大。
果然,她的丈夫只是想隨便糊弄!
到底是誰,難道是他偷藏的哪個女人想上位才害她的孩子?下一個豈不是她?
石田家主不知道妻子已經快從陰謀論進化成被害妄想癥,他是真心覺得自己兒子就是因病去世,他還有那么多兒子可以培養,妻子的不依不饒疑神疑鬼讓他煩躁,只想快點將這個事情了結。
或許是弟弟的死刺激了本就病重的長子的身體,侍女服侍的時候發現石田承勝已經不知道什么時候陷入了昏厥。
一重陰云還未散去又壓上一重。
唯二和她血脈相連的孩子一個已經死去一個彌留,本該最大依靠的丈夫肉眼可見的敷衍態度。
本身也是南部氏旁系血脈的石田家主母在極端憤恨和驚恐之下直接選擇向自己的親人哭訴求助。
事情鬧大了,現在這樣的局面是石田家主最不想看到的,但也已經無可奈何。
艾修待在房間里能聽到外面的兵荒馬亂,沒人記得他這個‘客人’,侍從一直過了中午才想起給他送早飯,大概是因為長子終于醒來了,氣氛得了緩和。
但送餐的人也不是原來的人,而是一個細眉細目的侍女,看起來很沉靜穩重,身上衣服的布料也比較細密,是稍淺的顏色。
她送完并沒有離開,而是垂首跪坐在下首一副等待的姿態。
艾修看著餐盒里的一葷一素一飯一湯,相對他的身份有些過分豐盛。
他了然,主動搭話:“大人們有查出頭緒嗎?不知道我多久可以離開?”
侍女頭更低了些回答:“當前情況,還是您的嫌疑最大,不過很快又更厲害的大人過來調查,興許能夠查明。”
艾修表情未變,吃了幾口飯。
聽著細細的咀嚼聲,侍女有些驚訝于他的沉得住氣。
卻沒想到艾修一直到吃完都沒有再問什么,這些有些坐立不安的成了她。
將餐盒蓋上,艾修還給她:“多謝。”
“先生不覺得委屈嗎?”
侍女捧著食盒,只能主動問他。
“除我之外,其他和石田少爺相處的人都是他親近的人,想必也是大人們知根知底的人。
親疏遠近,若石田少爺真不是自然逝去,相比親近的人當然是我這個本沒有關系的人動手更讓內心接受。”
侍女沉默片刻,直言:
“那先生昨日,有沒有覺得那些人有誰表現不妥?”
“我可以向你完整沒有差漏任何字句地復述昨天的經過,具體有沒有可疑,因為我不了解他們,所以也沒辦法做出判斷。”
“……還請您稍等。”
艾修點頭,看著她起身離開。
成了妖怪之后,他的記性就變得很好,只是如果不刻意去記一些細枝末節也會很快忘記。
好在昨天石田健成這場茶談有些麻煩,他多少集中了精神,說一字不漏地復述是沒有吹牛的。
具體怎么調查艾修不清楚,但他這個房間靠近下人的住處,從他們時不時的話語中能得出一些石田家的情況。
比如說主母性格強勢高傲,和石田家主關系冷淡甚至可以說惡劣,并且不喜歡三子出現在她眼前。
艾修此前對石田家知道的不多,他家三子很低調,也沒什么傳聞出現,外人大多只知道有這個人。
如果是親生孩子,主母不該是這樣的態度,那可能就是掛靠了嫡子,有些家里沒有嫡子或嫡子實在不成器庶子又十分有天賦和成就情況下會這樣。
他家三子大概是特殊情況,偏偏現在石田健成死掉,這個往日不起眼的孩子就成了最大得利者。
從這點看,是他動手的可能性還挺大的。
艾修會這樣想,其他人大概也不例外。
剛才那個侍女大概是主母身邊的人,這位高傲的女性態度很明確,要查下去。
她大概不會放過真兇,當然也不會甘愿被隨便一個結果糊弄過去。
而明眼人都知道,是艾修害死石田健成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她的侍女過來找他,想要再摳出些信息。
鯉伴過段時間就要過來,找到田野令親人的兩個咒術師也要回來了,艾修并不像當做背黑鍋儲備待在石田家,所以他和主母的目的一致。
盡快找到真兇吧。
艾修以為過來的還會是石田主母身邊的人,意外對方直接本人過來了,身邊還帶著石田家主。
這對夫妻之間距離挨得挺近,卻是肉眼可見得貌合神離,站在一起像上下級,還是不怎么契合的那種。
此前見到的侍女正跟在衣著素凈卻很有氣勢的貴婦人身后,中年發福的家主身邊則是身著狩衣的陰陽師和一個清瘦的年長儒士。
石田家主不茍言笑,在艾修面前端著他身份的架子。
艾修微微垂首表現出恭敬。
年長儒士一進門就緊盯著他,微微瞇眼,人面對身份相差太大的人時候天然會緊張躊躇,即便自恃才華不愿露怯也能夠從細微的狀態看出。
他是石田家長子的老師,入仕之后就是擅長看人出名,不是老手在他面前撒謊一照面就要暴露。
眼前看著還稚氣的少年沒有故作姿態,刻意表現出恭謹,肢體和神態卻看不出任何惶恐或畏懼,讓他的緊張都顯得有些浮夸。
艾修很坦然任由他們看,沒有寒暄多說什么,開始從他進門的時候講他的所見所聞,不摻雜判斷,只是陳述。
一直到他離開房間,沒有任何遺漏。
這顯然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到的,一般最多記住個大概,他卻能記住每個人每個時間說的每一句話。
石田家主表情訝然。
這個茶師他一直只在下屬的口中聽說,一聽是風俗店的茶師,立刻就跟居酒屋的小侍等同上。
給這樣的小人物冠上罪名就像走在路上踢開一塊石子,調不起任何感官或情緒的波動。
如果不是妻子堅持,他也在事情已經成這樣局面之后決定好好配合一遭,他不會過來看這個倒霉的小人物,也不會知道對方有著這樣的氣質和才能。
這樣的人才相比得罪并浪費,顯然還是結個善緣的好。他真是兇手正常處理,不是也不能再扣帽子。
再說查清楚些或許也不是壞事,萬一真的是哪個兒子或小老婆動的手呢?
對方自己或是想讓自己兒子繼承家業,除掉競爭者之后,還得讓他這個老的挪地方才行。
這么一想瞬間就覺得被逼著查真兇沒那么憋屈了。
石田家主東想西想,石田家主母卻是從始至終專注于艾修的描述本身。
她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雙眼明亮得嚇人,像饑腸轆轆搜尋獵物的鷹隼。
艾修毫不懷疑如果她發現目標,也會像鷹隼一樣飛撲而下,用權勢的利爪和尖喙將其撕扯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