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水信人拼命地后撤逃離,側后是墻,他沒頭蒼蠅一樣重重撞地撞了上去,劇烈的疼痛敲在神經上,整個世界成了紅黑白攪拌的漩渦,他險些就此暈厥。
求生欲尖銳的叫喊卻讓吉水信人掙扎著貼墻向前,昏沉的腦袋分不出路徑也分不出時間,但他還記得再往前些就是石田家。
有什么東西將他纏住,吉水信人驚恐掙動卻無從掙脫,好一會沒覺得疼痛才有心力分辨那嗡嗡響在耳邊的聲音。
“吉水先生!請問發生了什么事?我們二少爺呢?”晃悠悠的人影在他面前,焦急地搖著他的肩膀。
“健…少爺……不對,找……陰陽師。”
本就昏沉的腦袋被搖得刺痛又暈眩,徹底看不清東西,勉強指了指背對的方向,隨后完全失去了意識。
天色一晚風里就帶些涼意。
第一天除了石田健成別的都是艾修還算面熟的人,簡單道了別又說了些話,沒有特意為難。
艾修只待了幾個月,真要離開才發現自己在這也留下了下些痕跡。
臨近黃昏,元泉屋卻精神緊繃起來,因為即將過來的是藩主近臣鈴木家的少主,和石田健成還有許多兄弟不同,這位是鈴木家唯一的繼承人。
大少爺還是元泉屋買鰹魚的那幾天認識的,他沖著吃的過來,偶然卻發現這家的茶師有些聊得來,后面就時不時光顧,算是他二號‘金主’。
順帶一提,頭號是鯉伴。
石田家的管家和仆從找上門正是鈴木秀彥在的時候,那些人氣勢洶洶過來,卻被一個名字全部堵在門外。
屋里的人正常喝茶,一派清凈,全然不知外面雞飛狗跳。
“你打算繼續向北到津輕再向西繞過山脈沿海南下,而不是直接南下?”
艾修輕頷首:“嗯,準備到處看一看。”
此前發出驚訝疑問的是鈴木秀彥帶來的朋友,名為蒼庭航汰。
驚訝是為艾修透露出的路線規劃。
有抱負的人以茶人身份謀求政治身份從戰國時候起就是很常見的事,友人會對一個茶師這么信任,他就自然以為對方也是如此。
至于這茶師要走——盛岡在兩百多藩市里著實不算起眼,他起初以為這茶師年紀小眼光高恃才傲物,準備放棄當前積累換個更富裕的中心城市,過來之前都腦補出了一個少年野心家的基礎形象。
結果,就這?
再往北鄉下地方比他們這還窮,又混居了不少蝦夷人,即便還沒有步入冬季的嚴寒,橫行的妖怪也堪比移動天災。
會過去大概真的就為了走走看看,還是生死看淡全不怕危險那種。
這樣莽撞的作風,蒼庭航汰下意識看向好友。
果然就見鈴木秀彥一臉欽佩羨慕地看著茶師。
小時候鈴木秀彥還好些,年齡越大越安分不下來。十二歲時候還嘗試混進商隊,不知道怎么瞞的,走出城了才被鈴木伯父逮回去,連藩主都驚動,知道自己臣屬家里獨苗苗是個熊得驚天動地的娃。
自那之后他身邊人再沒低于兩個。
“你別是想著跑路吧?”蒼庭航汰目光有些警惕,小聲逼問。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修一之后和我保持通信,告訴我旅途的風土人情而已!”
鈴木秀彥頓時臉紅脖子粗,他都多大年紀了!他是老爹這一脈的獨子,注定要繼承家業的,明確了肩負的責任怎么可能還像以前一樣。
心情卻是低落下來,垂頭喪氣的。
過一會又忍不住呢喃:“要是大明的船再過來,能讓我同行就好了,真想去他們的國度看一看啊。”
自從大洲開始和海上其他國家貿易,大明的商人過來的頻率就減緩,即便來也主要去長崎或是其他更繁華的城市。
聽說以前東北本地的明商勢力都還勢大到讓仙臺藩主忌憚呢,現在卻是許多年未聽聞了。
商人趨利,當一個地方沒有了足夠的利潤或是競爭力不如別的地方,他們當然也就懶得折騰。
這背后的蘊意每每思及都讓人隱隱不安。
“咱這里都沒設港口,又不繁華,要不是迷路都不會停靠。”
蒼庭航汰倒是因為母家在仙臺隔兩年就外出,但外面真沒啥好,人都臟兮兮,有些瘦得像鬼,陰測測的。
城里不用知天氣不用愁饑寒的,或是和伙伴東跑西跑或是回家陪老婆,雖然是好友,但他是真不知道鈴木秀彥為什么那么想去外面,甚至還向往像大明商隊的官員一樣坐著船滿世界跑。
海上是那么容易混的嗎,風浪一大什么身份都白搭,能不能活命全看老天爺看著順不順眼,聽說大明出海的人每次都要先寫遺書安排好遺產,他都不知道那些品級不低出身不凡的官員為什么要自討苦吃。
“嘛,我就是說說傻話,不會真怎么樣的。”
鈴木秀彥笑著,不能很好分辨信息真實性才會好奇外面,現在已經知道外面大概是什么樣子,也就沒了當時的執拗。
只是有些東西,知道比不知道更讓人為難,顧慮催生焦躁,卻又無力。
‘大明的船’這個名詞像是一顆石頭投入水中,在艾修心底蕩起陣陣漣漪和悸動。
在大明那么長的時間里,他總在躲藏,卻也做了些事情。
比如仿照馬可波羅寫游記自己印發,還寫了不止一本,每一本都配圖,為此特意學了印刷雕刻和繪畫。
作為一個穿越時候還處于高三時候的文科生,插圖上的世界地圖不保證精確卻也大差不差。
有些還搭上洋流和其他國家的地理氣候作物標注,務必讓能看到的人對外面的世界有基本的印象和了解。
這么一通操作,他艾修也算是個鼎鼎大名的禁書作者了,被當時的世宗皇帝下令禁的,畢竟這是正正經經的妖書。
不僅內容在當時看來荒誕不經妖言惑眾,還直接就不是人寫的。
可惜什么禁令都擋不住作者自己活得久。
癡迷修仙的朱厚熜剛上位兩年就開始禁他的書,在位四十五年也夠長了,可惜一直到他死艾修的書都還是在出。
后來被尋回的良種、積極的對外政策、雄厚的海軍實力,還有一直延續至今的國力強盛的大明。
原本是末代的崇禎皇帝在位時間甚至超過禁他書的朱厚熜,共四十七年,和平退位給太子當了太上皇,過幾年孫子上位,又升級成太太上皇。
直到艾修回到銀杏島時候朱由檢都還健在,一直活了八十多歲。
一切都是好轉的證明,有妖鬼參與的世界完全是不同的,艾修不知道這些變化是否是他引起,但至少應該和他有關,無疑值得欣喜。
這個世界的大明寄托了他作為人類短暫十幾年的所有少年意氣,一切也都有了好的結果。
就像努力工作的人某一天忽然暴富,興奮同時也陡然喪失了目標,艾修回到這里到現在就一直是茫然不知做什么的狀態。
現在的幕府就像記憶中的大清,尤其盛岡藩城里看似歌舞升平實際處于憂患之中,東北地區太少的面積可以耕種,更是連年災害。
被圈在城市里或汲汲營營或尋歡作樂的高官武士們不愿意去看也不樂意去管,同時也是無從改變,只能放任。
活不下去的人是會起義的,當前在位的德川吉宗關注經濟民生還好些,內憂也只是短暫被壓制,遲早要和外患一起襲來。
雖說如此,沒了異世界的祖國情懷,艾修已經提不起當時朝不保夕還要寫‘禁書’的心情了。
余下的時間就讓它按著自己的軌跡流淌下去吧。
至于鈴木秀彥。
就像敏銳的小動物能夠感知到巨大災害降臨的前兆,聰慧的人也能夠察覺環境的變化。
眼下他快要離開,說話也稍微直白些。
“大明的船隊不來,為什么不能自己想辦法出海呢?”
“當然是因為政策……”
“政策是可以改變的,公子可是鈴木家的少主。”未來的鈴木家主,南部氏藩主的近臣,鈴木秀彥有著政治資本,或許不夠充足,卻能夠為此而努力。
真的想做去做的話,至少要比現在這樣自嘲‘傻話’的好。
蒼庭航汰眼神都變了,打量著這個此前并未在意的茶師,險些質問他是何居心。
限制貿易是將軍為了維護自己的掌權和穩定提出的政策,也是他們必須要遵從的。
與之相反就要帶上忤逆意味,并非主流的東西注定要被主流排擠,鈴木家也只是南部氏近臣而已,鈴木秀彥作為未來的鈴木家主是絕對不能行差踏錯的。
大概就是這樣的原因。
將武士圈禁、將國家封閉的弊端并非沒人能夠看到,但這是位置最高的人制定下的政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和責任,如何能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憂患將這些拋下。
而且有些事情長期看是好事,對于當時卻會帶來不穩定。
就像艾修的書最初是因為內容豐富離奇被貪玩任性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所喜,才能以較快的速度流傳,但之后不短的時間里卻也給大明帶來許多不好的影響。正德帝以外的人都視作妖書,所以他兒子繼任之后禁書禁得那么干脆。
鈴木秀彥沒有他的視角,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擔心可能是沒道理的。
“公子還那么年輕,沒必要太執著什么,外界本來就是瞬息萬變的,且行且看著或許要更穩妥些。”
原本想說什么的鈴木秀彥沉默下來。
眼神警惕的蒼庭航汰則松了口氣,覺得這茶師說的話看著高深莫測似是而非,本質還是附和,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覺得友人愛聽就投其所好,給了鼓動又拋開自己的責任。
云游就云游去吧,這要是出仕,指不定得是個禍國的奸臣。
艾修不知道客人的腹誹,換了個有關各地習俗的話題。
本來心不在焉的鈴木秀彥逐漸集中注意,對他印象不好的蒼庭航汰都逐漸沉浸,又疑心他怎么小小年紀知道那么多,懷著這樣的心情時不時問些刁鉆的問題。
艾修卻挺喜歡他這樣踴躍提問,不然這茶談的時間真不太好混,像這樣一個地方的祭典就能水過去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要講祭典當然不能只講流程,而是其中發生的故事,從他記憶里隨便摘取兩個素材就能將故事充實起來。
自元泉屋離開路上兩人都還在討論艾修說的事,深覺他比說書人講得更好些。
不差錢的蒼庭航汰慫恿好友:“不如明天再來吧。”
鈴木秀彥當然是同意,但兩人第二天來時候卻得知茶談辦不下去,因為主角被石田家請走了。
不知情的人以為茶師是被石田家打動成了他家的門客,兩人卻很清楚艾修的真實打算,退一萬步講,有鈴木秀彥擺在這,誰會選青黃不接的石田家。
鈴木秀彥眉頭微皺,讓身后跟著的侍衛去打聽。
侍衛給同伴一個‘看好大少爺’的眼神才離開,看得蒼庭航汰一陣可樂。
原來是因為石田健成這個暗中敲定的繼承人死了,還是剛出元泉屋就死的。
鈴木秀彥找到元泉川利,問是個什么情況,一晚過去嘴角就長出燎泡的元泉川利面色無奈地透露:
“昨天你們還在屋里的時候就鬧過一陣,要查和那位石田少爺接待有關的人,我們都配合了,也沒什么問題。”
“修一為什么會被帶走,石田家有證據嗎?”
元泉川利表情更無力了,解釋道:“他有個神出鬼沒的好友,身份不明,就被懷疑上了。”
懷疑什么呢?
懷疑艾修是個鯊手,那位俊美的黑發青年是他的接頭,繞這么一圈功夫就是為了暗害他們高不成低不就的二少爺。
不得不說還是挺離譜的,大概是石田家家主為了兒子的死出離憤怒,下屬扛不住了,就不管怎么樣,先抓去個背景薄弱好欺負些的相關份子去交差。
“不過還請放心,現在情況還在查,只要能夠找出真兇,修一自然也會被放歸了。”元泉川利安慰道。
找不到,就只能看運氣了。
有可能石田家最后沒有查出真兇或者因為查出了真兇但身份不好處置,就干脆將罪名蓋到他的頭上。
不過艾修也不是好拿捏的對象就是,真鬧到這一步就看石田家更有手腕還是艾修父親的朋友圈更厲害了。
最后兩天了出這種事,元泉川利心情也是蠻淦的。
錢不錢的兩說,考慮到鈴木秀彥,石田家還算謹慎,是正經給了錢將艾修請去府上,沒有損害店里的名聲,算是給他主家一個面子。
但他自己知道,艾修是真的跟妖怪有關,萬一兩邊鬧翻這事暴露出來,元泉屋作為老東家不是知情不報也是個失察。
奈何再忐忑也只能等著,嘴上這泡就是生生急出來的,表面卻要表現淡定,不然在別人看來就是‘沒有鬼你慌啥’。
早知道就不辦這個茶談,做人就該善良一點,人想走就直接讓走多好!唉!
招待完鈴木和蒼庭兩位少爺,元泉川利搖著頭去后院。
事還沒完呢,艾修是被石田家帶走了,元泉屋里留著的人卻也給他整了個大事,一地雞毛!一團亂麻!
事都堆在一處,弄得事焦頭爛額,真是夠艸蛋的!
到了石田家的艾修倒是沒被苛待,因為過來時間太晚,問的也都是些簡單的話。
艾修就照實回答他們鯉伴是正常認識的客人。
至于被元泉屋一個嫉妒心作祟的少年故意說的什么‘時常繞過店規偷偷摸摸住在他的屋子里’之類的話,確實不好解釋,但這事似乎也不需要他去解釋什么。
看到他長相后不管管家還是其他侍從,都一臉秒懂的模樣。
畢竟,留♂宿♂嘛。
在店里還要花錢,留宿就只是私~交甚篤。
艾修欲言又止,艾修選擇放棄。
算了,這就不用多解釋了……大概,算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