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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若說還有什么話, 可以比擬這句話的荒唐惡心。

    大概就是楚清鳶前世對謝瀾安說的那句:“我只是想和你成親生子,讓你過正常人的生活。”

    謝瀾安氣到失笑,反而出離了憤怒, 只是啼笑皆非地想:男人是不是都這樣?

    在他們倚憑她的能力騰達以后, 那些從云端吹來的風, 將他們捧得飄飄然了, 讓他們以為自己的位置本該這么高。然后為了滿足自己的尊嚴與征服欲, 這些人反過來剪斷她的羽翼, 要將她圈攏在他們的領地中,還美其名曰報答。

    口口聲聲說“愿意用性命來答報你”的人,原來,用的是她的命?

    謝瀾安不怕被人背叛,充其量是又一次印證了人性的不牢靠,啼笑皆非而已。

    “陳勍。”她又問了一遍,“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想過綰妃嗎?”

    “綰妃性情最是柔婉,她不會有異議的。”

    陳勍一點不介意被她直呼大名,他專注地望著向那張因怒而生艷的容顏, 急于剖白自己的真誠:“朕以祖宗社稷起誓,從此你與朕共為這江山之主!只要你點頭, 你便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含靈……”

    “鏘啷”一聲, 大殿外猝然傳來食盒落地的聲音。

    “娘娘!”隨著這聲宮人的驚呼, 暗紅的血色在朱檻外冰冷的地上蜿蜒開來。

    成蓉蓉捂著肚子倒在中門外, 發釵墮在灑了滿地的滋補湯中,叮地一聲,如同瀕死的呻吟。

    絕望到極點的人,神色反而變得茫然了。她費力地仰頭看著大殿里, 目光像跌進深淵的雪花,支離破碎。

    ·

    “主子怎的還沒出來?”

    云龍門外頭的玄白抻著脖子往前庭張望。

    他心算著朝臣們退朝的時間,總該有一個時辰了,連大司馬都出宮了,皇帝有什么話需要單獨與主子談這么久?

    胤奚鎖著眉立在玄白身旁。而今形勢突變,無論謝瀾安去哪里他都要貼身跟隨才放心,唯獨在這里,他只能止步。

    肆虐的風吹動他寒青的斗篷,胤奚心里無端躁郁,決定不等了。

    他邁步正要闖入內,忽有一道人影從對面走了過來。

    “按吏部調令,你昨日便該離京了。”楚清鳶走到胤奚面前,聲里帶著寒意,“你在這里已是不合規矩,還想闖宮不成?”

    “有何不可。”胤奚直接拂開他,忽聞喧嘈聲響,轉眼見四五位太醫背著醫箱,從另一道門匆匆往太極殿方向趕去。

    胤奚臉色驀地難看起來。

    他反手揪過楚清鳶衣領:“里面出了什么事!”

    玄白也急了,“怎么召這么多太醫……主子!”

    楚清鳶一介文人攔不住他們兩個,何況他右手還是殘廢的。他左支右絀地張臂攔阻,“止步!姓胤的,你少給她惹些麻煩,就是幫她了!”

    適才皇帝將所有人都屏退出殿,楚清鳶亦不知殿中發生何事。只知后來綰妃娘娘帶著湯食給陛下送來,不知怎的在殿門外跌了跤,這些太醫,便是為保綰妃的胎而來的。

    胤奚卻哪里與他廢話,他眼中戾氣駭人,抬手搡開楚清鳶。

    突聽有人喊了一聲“胤奚”,賀寶姿扶刀從廣場快步跑到云龍門口。

    看見胤奚神色沉寒非常,仿佛下一瞬就要取刀來拔,賀寶姿忙道:“不是娘子,是綰妃娘娘摔倒,只怕要臨盆了……”

    胤奚立刻問:“你親眼看到了她無事?”

    “我親眼看到了,而且娘子有話囑咐。”賀寶姿說著話,偏頭看了眼身形單薄的楚清鳶。

    楚清鳶頓了少頃,無心多聽,面無表情地轉身隨著太醫的腳步回到御前。

    這些人都不明白,他并不會成為謝瀾安的阻礙。

    賀寶姿等他走遠,方從腰帶中摸出立射營的令牌交給胤奚,快速壓聲交代:“立即集合驍騎營和立射營在宮門外待命。”

    調兵把守宮門,必是出了極大變故,不是一個妃子臨產能夠解釋的。胤奚接過令牌,面色幾變。

    半個時辰之前。

    那聲“娘娘”在太極殿外一響,陳勍霎時僵住,而后才像被炸回了魂魄奔向殿門。

    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成蓉蓉那張慘白似紙的臉,然后陳勍就看到了從她身下不斷流出的血。

    陳勍瞳眸顫抖,好像不明白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他忽然間茫然地,手足無措地被凍在那里。

    就在他怔忡之時,一陣疾風從身旁掠過。

    謝瀾安跨出朱檻,見綰妃身邊的宮女嚇傻了的模樣,一味只哭,她毫不猶豫將成蓉蓉橫抱起來。

    離此最近的便是西暖閣,謝瀾安一刻都沒耽誤,抱著人抬步往閣中去,同時向陳勍咬牙:“還不快召太醫!”

    陳勍這才陡地驚醒,只是不等他發話,跑上臺階的彧良公公促呼一聲:“中丞大人,不可將娘娘放在西閣!那是議政之所,不能見血光,大玄從無讓后妃在前殿生子的先例啊!”

    謝瀾安側眸,眼底淩動著寒光。

    彧良小腿頓時一軟。陳勍心緒紊亂,卻總算當機立斷:“事急從權,不必說了。快將太醫署的醫丞全召進來……還,還有備在永寧殿的穩婆、醫婦……快,快!”

    “……瀾安。”謝瀾安還沒有走到暖閣,懷里的成蓉蓉扯住她的袖角。

    這臉龐失去血色的少婦人已經疼得目光渙散,連蹙眉的力氣都沒了,卻努力地囁嚅慘白的唇,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年少時的成蓉蓉,也如安城郡主、如這金陵城中無數閨閣小女一樣,悄悄收集過謝瀾安的錦繡詩文。那此逸蕩在字里行間的高邁之氣,念之刻骨,讓她銘心多年。

    她很早就清楚,謝瀾安是天地間自由的鳳鳥,不會為凡間的梧桐而停留。之前寶興隱約說起陛下對謝瀾安的心意,成蓉蓉聽了,只覺不安。她不是不安于有人與自己爭寵,而是擔心風骨清高的謝瀾安遇上金絲打造的籠網,兩下捍格不肯讓步,會出什么亂子。

    然而她死活沒有想到,陛下竟想用她腹中的孩子,來鎖住謝瀾安。

    這一刻,成蓉蓉甚至沒有多想孩子能不能保住,而是拼命地喘氣:“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你快、快出宮去……”

    于此性命垂危之際,她竟是在道歉。

    謝瀾安眼眶酸脹,卻不敢開口,怕這口氣一泄就抱不動她了。從綰妃裙裳里滲出的血水塌濕了兩人的衣布,仿佛不斷從女子體內流逝的生命。謝瀾安幾乎跑得飛起來了。

    宮娥在前頭惶惶地打簾,謝瀾安將成蓉蓉安置在暖閣的須彌榻上,那里曾經,放過一幅少女成蓉蓉嫣笑尋梅的肖像畫。

    放妥她后,謝瀾安立即用麻得失去知覺的手,緊握住成蓉蓉的手心。

    “噓,無礙,都無礙。蓉蓉別怕,你和孩子會沒事的。”

    她蹲在榻前輕柔地說:“謝瀾安在這兒陪你。”

    一滴清淚從成蓉蓉的眼角流入鬢中。

    “太醫……快進去看看綰妃!”陳勍指揮著趕至的太醫入內,他自己走到明紗櫥前,卻倉猝地停住腳步,不知是不敢面對里面兩個女子中的哪一個。

    議政閣中已是兵荒馬亂。成蓉蓉的胎之前一直養得很好,正是太醫建議她臨產之前可以適當散步,有益生產,她今日才會來給皇帝送湯食。可那一跌撞歪了胎位,加上綰妃心神被傷,這會兒精神頭看著很不好。

    穩婆往綰妃舌底壓參片,也有醫婦拿著剪刀飛快地剪開娘娘的裙裾。

    謝瀾安讓至一旁,眼看著一盆盆熱帕子淘下來的血水端走,聽見有經驗的老人窸窣地商量:“這,以娘娘現下力氣生不下來呀……”

    太醫隔簾診過綰妃的脈,神色凝重,不得不問出那句話:“陛下恕罪,若實在難以兩全……要保哪個?”

    謝瀾安在滿室血腥氣中冷聲道:“保大。”

    隔了一息,閣外傳來皇帝沙啞的聲音,“……保大。”

    像一個木偶重復謝瀾安的回聲。

    未嫁之女不適宜直面婦人分娩,但誰敢把規矩扣在謝瀾安的頭上?她是醫道上的外行,并不輕率開口,但她在這里,便是一根定海神針。謝瀾安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場,能鎮住一切牛鬼蛇神,死傷災殃。

    醫丞與穩婆的配合漸漸默契起來,下針的下針,推拿的推拿。

    謝瀾安看著穩婆將成蓉蓉碩大的肚皮使勁推轉,哪怕是韌牛皮做的皮球也該破了,可成蓉蓉在這么大的力量下,也只是呻吟幾聲,沒力氣撐開眼皮。

    “娘娘,您別睡,堅持住……”寶興跪在榻邊泣不成聲,“都怪奴婢不好,沒有扶穩您。您不是做了好多孩童的小衫小鞋嗎,您腹中的孩兒還要出來穿呢,奴婢求您、求您加把勁……”

    謝瀾安問穩婆:“能生嗎?”

    穩婆沒有停下推拿的動作,保守地回答:“似有將胎兒回轉胎位的跡象……但要看娘娘的體力能否撐住。”

    謝瀾安又將目光移回成蓉蓉臉上,見她先是被穩婆推摩得失色,后勉力灌下一碗湯藥,頰邊紅暈略回,也知道配合穩婆的號子用力了,方松開掌心,想了想,走出暖閣。

    陳勍正柱子似的直戳戳立在外頭,耳聽屋里的呻呼聲,眉頭痛苦地皺起。看見謝瀾安走出來,他心跳如鼓,下意識解釋:“含靈,朕、并不想讓事情變成這樣……”

    對于失望透頂的人,謝瀾安沒有再費一點口舌。她目不斜視地走出殿門,才邁出去,侍衛首領牟逵卻帶兵擋在門邊。

    長戟交錯在謝瀾安頸前。

    候在玉階下的賀寶姿立刻扶刀登階,警惕地逡巡著那一排御林軍,判斷此刻的形勢,睇目向謝瀾安請示:“娘子?”

    謝瀾安側眸凝著跟出來的陳勍,似譏似笑:“想拘禁我?”

    說罷不待陳勍辯解,謝瀾安自顧自睥睨長階御道,手撫玉帶,冷聲道:“陛下別會錯意思,我答應綰妃要陪伴她,目下就算你趕我走,我也不會走。只是須著人回家報聲平安,畢竟。”

    她在重云堆積的天幕下轉頭,注視陳勍的眸光如睡醒山虎,擇人而噬。“我家里人護短得緊,不如我那么好說話。聽不到我的消息,做出闖宮的事也是說不準的。”

    賀寶姿見娘子說話時,手指輕敲腰帶,那正是自己貼身放置立射營調牌的地方。

    賀寶姿眼神一動,頃刻領會了娘子之意。

    陳勍心神失守間卻沒留意到那些細節,只是驚疑不定:“含靈,走到這一步,朕是情非得已。你難道想學北尉的紇豆陵和嗎?”

    紇豆陵和闖宮兵變,被尉庭誅于洛陽宮門,正是謝瀾安一手策劃的結果。謝瀾安無動于衷地說:

    “漢高祖何以取項藉,離間君臣而已。今日之變,我有言在先,陛下不聽,是想學霸王聽聽四面楚歌嗎?”

    陳勍怔在原地。

    拿他比西楚霸王,都是抬舉了他。謝瀾安見賀寶姿會意地離去部署,不再多言,轉回暖閣中。

    她回去時成蓉蓉猶未生產,穩婆高聲說看見嬰兒的頭了,令她使力。成蓉蓉哀呼凄嗚,發如水洗,頃刻濕透枕褥。

    后半晌,綰妃的母親平北侯夫人得信入宮。成蓉蓉神智迷蒙間見了阿娘,方如嬌生慣養的稚女一般,嚎啕兩聲,轉瞬又沒了力氣。

    這一胎直從黃昏捱到黎明。成蓉蓉幾度瀕臨昏厥,當所有人都以為那副柔婉的身子不成事了,成蓉蓉卻從絕望中硬拼出一股堅韌,中間說的唯一一句整話是:“讓我生下祂。”

    直到東方將亮,一聲微弱卻真切的嬰兒啼哭響起。

    滿室的醫者不約而同脫力一般,雙腿泥軟地松懈下來。

    成蓉蓉倒在枕上,喘息細細,平北侯夫人心疼地抹去女兒鬢邊汗水,又哭又笑地感謝滿天神佛。穩婆用襁褓裹了嬰孩,滿面喜色地賀曰:“母子平安!綰妃娘娘為陛下誕下龍子!”

    她一扭頭,卻見站在榻外守了一夜的謝中丞,膚光勝雪的臉如同冷玉雕出的一般,與昨日一模一樣,不見一點喜色,是個真冷情人。

    陳勍在閣門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謝瀾安踩著曙光再次離開大殿時,陳勍無令,牟統領沒敢再攔。

    她在西閣守了一夜,胤奚接令將事辦妥后,又回到云龍門,亦等了半宿。他看見謝瀾安走過來,第一眼就發覺女郎的神情不對。

    她的眼神靜而疏遠,宛如尋常地接受了一件令人失望透頂的事。有點像,當初得知他殺庾洛神時,看他的那個目光,可又更為淡漠。

    胤奚猶豫了一下,卸掉鸞君刀。

    謝瀾安近前看清這人被風吹得寒青的臉,冷漠的眸光倒爍了爍,探出指尖試他手背的溫度。

    就在襕襞展動間,胤奚眼尖地看見她身上干涸的暗褐血跡。

    胤奚瞳孔被激得一抖,反握住謝瀾安,“怎么回事?”

    “別人的血。”謝瀾安解釋。胤奚卻仍擰著眉,就要解下斗篷給她遮擋,被謝瀾安攔了,“天冷,自己穿著。”

    二人一道出宮門,在建春門外看見黑壓壓的一片禁軍,頭前帶隊的是肖浪、王巍。

    胤奚看著謝瀾安的臉,低聲說:“我以‘宮嬪產子,謹防生亂’之名,令兩營分兵守在宮城八門,又讓立射營向積弩營借調全部箭支。也著人回烏衣巷通知了二爺,做個防備。”

    謝瀾安眉頭輕舒,說:“很好。”

    當時時間緊迫,難為胤奚能從賀寶姿一句話里想到這么多。他在不知底里的情況下,直覺出女郎要大調禁軍,必是與皇帝生了分歧,必要時需用武力解決。

    而昨日皇帝的注意力還在說服謝瀾安和綰妃的安危上,反應不及時。胤奚比他快了一步,控制住禁軍的武庫,就等于轄制住剩余的三大營。

    “每個宮門口都要有人守。”謝瀾安揉了下手腕,向肖浪交代,“若遇向外傳旨的宮人或出宮的御林軍,一律扣住,消息先來報我。若與御林軍起沖突——不用留手,我兜著。”

    這便是封鎖宮城消息,里不出外不進的意思了。

    肖浪心下微凜,沒猶豫地應是。

    自從謝瀾安救他出牢獄之災,肖浪便知這個女人心機不遜于庾太后,早已斷了二心。他身邊站著立射營主將薛赤霄,已然被賀校尉的武力降伏得服服帖帖。他聞音知變,揣測究竟出了何事,心想難道當初庾家在皇宮上演事的,謝家也要效仿?

    馬車等在橫街上。上了車后,胤奚還是解下斗篷罩在謝瀾安身上。看不得她穿帶血的衣裳。

    胤奚捏住謝瀾安的指尖,眸底斂著一團清黑:“皇上對你不敬?”

    兩個人都不覺得這話有什么問題。謝瀾安說:“他想聯合我除去褚嘯崖。”

    然而單是這個原因,不足以鬧得綰妃受驚早產,也不足以觸怒謝瀾安調來禁軍。

    謝瀾安還在掂量后面的話,忽然唇上一涼,胤奚俯身貼住了她。

    他是最善感知謝瀾安細微情緒的人,這一夜風宵,胤奚心中不是沒有猜測。

    皇帝懼北府與西府兩相坐大,自古帝王收服強臣的手段,不是打壓,便是聯姻。何況元日宴上皇帝看女郎的眼神,決不清白。

    一想起那股幽濕的龍涎香氣,胤奚就心如火燒。方才謝瀾安那一頓,更坐實了他的猜想,使得他心底的怒焰一瞬沖了天。

    可是他的嘴唇很軟,僅僅克制地點了一點,便抬起頭,柔情地望著謝瀾安:“女郎想做皇后嗎?”

    謝瀾安驚訝于胤奚看問題的一針見血,在他爍動的眼里捕捉到一絲癲狂。

    “不,你不想。”

    胤奚笑了聲,發狠說:“我去殺了他。”

    第112章

    “是個皇子, 倒不大好辦了。”

    謝家二爺斜倚靠幾,輕搖鵝扇,慢聲道。

    謝瀾安留在宮里這一夜, 除了百里娘子支撐不住小憩了一個時辰, 府上的當家人和幕屬們就沒怎么合過眼。謝瀾安天明而歸, 告知眾人宮中發生種種, 包括皇帝的荒誕想法。

    文杏館晨光微熹, 側首披氅而坐的百里歸月聽了謝二爺之言, 眸光沉著,啞聲開口:“下屬之前的建議,女君可認真考慮一下了。”

    謝瀾安換了身干凈襕袍,坐在謝逸夏對面。

    她神色莫測地捏著把紫竹明光小扇,開開合合,一時沒答腔。

    謝策和楚堂在下頭迅速對視一眼。

    胤奚負手抱刀,倚在屏風邊,身條清肅修長。仿佛怕眼里的狠色驚到誰,聞聲未抬睫。

    屋里一時更靜了。

    謝策不知百里娘子對阿瀾提過什么建議, 但他聽出了父親話里隱含的意思。

    皇帝欲立瀾安為后,莫說瀾安不會屈就, 就是謝府上下也都不會答應。皇帝有心和談在前, 癡心妄想在后, 已然顯現出不德不智。

    瀾安怕陛下越過她再發無腦詔令, 調驍騎營守宮門, 首為自保,次是把控,是與皇室撕破了顏面。

    路走到這一步,退是無法再退了, 端看“進”到何種地步。正逢皇子降世,謝家此時較為穩妥的選擇,是舍棄輔佐這個不成熟的皇帝,轉而扶立幼主,攝政南玄。

    父親卻說,陳氏江山后繼有子反而難辦。

    這個孩子所妨礙的,只能是……想要換立新朝之人。

    謝策一瞬肝膽俱張,長久以來盤踞在他心頭的擔憂,終如一道詭影浮出了水面。

    青年人沉眉思索少頃,忽向父親鄭重揖手:“阿父,謝氏心貫白日,豈能謀篡!此事要三思。”

    謝家大郎為人清脫溫敦,骨子里還是信奉君臣禮樂秩序的。而今謝家調兵自保,可以說是被形勢逼得不得已而為之,周公攝政,尚有可辯。可一旦謀朝,不止清名盡毀,還會被當成各路藩鎮勢力的活靶子,如何得以萬全?

    “阿妹。”謝策袖挾清風,看向謝瀾安,“及進士第者,皆有志忠純之輩,也最落筆如刀。你當初為國取士,用的是忠君救國之名……一朝風云變,你如何拗得過讀書人的悠悠之口?”

    他說著閉了閉眼。阿妹她一路搏出今日局面,肩負一身高望、一世清名啊,這一步邁出去——

    這一步邁出去,千古史筆,會怎樣斫書她?

    謝瀾安眉睫輕斂,似在深思。

    只不過她想的并非什么清名得失,而是勝算幾何。

    阿鸞要殺陳勍,那是氣頭上的話。皇帝一死,紙里包不住火,各方藩王立刻會像嗜腥的隼蠅一樣擁入京城,爭奪皇位。無論誰坐龍庭,都會有人不服,繼而便會發展成各路軍閥再招兵納寇,以壯實力,互相攻斗。

    到時諸州四分五裂,等待百姓的就是一場浩劫。

    所以與其弒君,不若挾天子以令諸侯。在京中歸謝瀾安調動的兩萬余禁軍,她有信心能壓制住其余禁軍與御林衛。

    然眼下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

    楚堂適時道:“大司馬還在金陵。”

    因謝逸夏在堂,除去百里娘子身弱入座,這一眾小輩都是站著的。楚堂在沙盤旁踱了兩步,從另一個角度考慮現今的局面:

    “禁軍一動,褚嘯崖聞信后必然也動。女郎手上的禁軍兵力,能與京畿兵力持平;二爺在荊州的兵力可威懾京師,卻不好大規模調動,否則御敵的西北線便會薄弱。倒是大司馬屯聚在京口的兵甲,回調靈活,那可不是個動心忍性之輩,屆時三方撞上……”楚堂轉眸望向謝瀾安,沒有十分把握地低問,“鹿死誰手?”

    “你忘了,”百里歸月一針見血地指出,“女君還有精銳營與部曲,還有錢塘阮氏與山越帥的支持。”

    楚堂搖搖頭,他沒有忘,只不過,“如此一來,三吳之地便也動蕩了。”

    阮氏是謝娘子的母族,固然能舉兵聲援,然江南的其他士族,之前被謝瀾安清田刮去一層皮的,不在少數,怎見得個個服她?

    倘若這些門戶抱起團來抵抗,又是一層麻煩。

    到那時,謝娘子費了許多心血才落實的田政穩固,便功虧一簣。

    “那就殺。”

    一直沒吭聲的胤奚,從齒縫里咬出這三個字。

    男人濃長的鴉睫覆著與周身如出一轍的蕭冷。

    皇帝是女郎的威脅,褚嘯崖何嘗不是。既怕褚嘯崖阻撓女郎的登頂之路,那么,索性如皇帝所愿,趁褚嘯崖在京,先取了他性命。

    “女郎將精銳營借我,我這便去圍殺姓褚的。”

    “北府之眾,皆當叛軍處理。褚盤能接收多少收多少,余下的,我為女郎守城北,絕不令一卒踏入金陵。”

    憑什么女郎過往的功績,在此時都成為她要顧全的大局來為難她?她一心想要邊關少死人,金陵少動蕩,謀算著上戰伐謀,兵不血刃,可皇帝在干什么?

    這些原本都是一國之君的責任,既然坐江山的不在乎,那他胤衰奴便為謝含靈以血開道!

    謝策見胤奚滿臉掛著殺機,哪里還是那個微言大義的文狀元,急得皺眉:“如此一來,我朝與北朝內亂,又有什么區別……”

    所以說尉遲太后的這份大禮,回得真絕。謝瀾安聽著你一言我一嘴的爭辯,合緊了扇骨。

    尉遲太后是女人,這是個厲害女人,她在隔著疆界線與南朝第一權臣的幾次交鋒中,敏銳地找出了謝瀾安的死穴,也正是在這兩個字上面。

    謝瀾安憐惜女人,她從未掩藏這一點。

    北尉不知她死而復生的根腳,卻陰差陽錯押對了注。謝瀾安可以玩世,可以不羈,但她此生唯一執念,便是不想見生民白骨成堆,不忍見女子再受糟踐。

    形勢急轉直下到如今,就是因初時那一句“公主和親”,在她和皇帝之間埋下了分道揚鑣的禍根。

    謝瀾安當時不是沒察覺——如果她能更圓融一點,念頭轉轍一改,哪怕只是假意答應皇帝和談,就能破掉這一局。

    但謝瀾安,就是哪怕粉身碎骨了一回,也抹不去與世為敵的驕傲。她斂鋒謀劃了九十九步,卻不愿意因“顧全大局”的理由,將無辜女子擺上賭桌,屈從這最后一步。

    這是她的缺點嗎?百里歸月不這樣覺得。

    如果天衣無縫的謝瀾安身上,連這一絲破格爭天的人氣兒都沒了,她憑什么拿命為女君謀劃?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謝瀾安,包括在荊州統帥做主的謝逸夏,都等待著她的決定。

    謝瀾安一夜未眠的眼睛里明光熠熠。

    對手以為,她會受縛于自己的原則嗎?謝瀾安的目光透過朝陽傾灑的北窗,遠望著皇宮方向,又仿佛在看更北方,隔著一張棋盤,與穩坐枰局前的那位雍容老婦遙相對視。

    她唇邊漫出一絲淡薄的笑,說:“那就斗一斗。”

    “請叔父速調一萬親騎入京,駐扎京城南北城門外,防范北府軍異動。”

    她親眼見識過叔父訓練騎兵對撞,只要褚嘯崖不敢把全副身家投入金陵,那這只隱藏起來的荊州騎隊,足與同等數目的北府鐵騎對抗。

    “精銳營交由戲小青統領,紀小辭為副將,配合驍騎營行事。召撥云堡部曲伏于石頭城外,由胤奚調配,作奇兵待時而動。”

    謝瀾安轉眸看胤奚一眼,不輕不重,宛如解凍的春水輕易漫過了堤岸。

    她說:“戒躁勿怒。”

    胤奚迎著她眼里的粼粼光芒,心中的滔天之怒忽化作一川煙草,順從地貼伏在地了。

    “沒有女郎的命令,”他按捺著自己,“我不擅動。”

    “不,”謝瀾安卻道,“我給你見機應變之權。”

    今形勢變幻莫測,如果事事都等著向她與二叔請示就太遲了。她需要適當放權,而這個彌上馭下的人選,必須有極其出色的定力與判斷力。胤奚與賀寶姿、玄白允霜不同,他雖是她栽培起來的,卻不是她的下屬。

    他們二人,是心有靈犀的同袍。哪怕胤奚的刀再鋒利無前,也會以她的考慮為先,她便是束得住他的寶鞘。

    胤奚一靜之后,俯首稱諾。

    不止如此,謝瀾安又請謝逸夏立即向朝廷上書,要求接收丞相的任令文書。

    陳勍不是很想讓二叔做丞相嗎,而且還是宮宴上當著眾臣的面親口說的,想賴都賴不掉。叔父有了這個身份,控制中書省的詔令擬制,就是名正言順。

    于是乎綰妃才在太極殿為陛下誕下大皇子,未等群臣同賀,三公九卿便聽到了謝瀾安叔侄強勢把持朝政的風聲。

    以驍騎營為首的三營禁軍,將皇城圍得水泄不透。褚嘯崖得知消息,說意外卻也不甚意外。

    文人有句武詞兒,叫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褚嘯崖與謝二同為統領十數萬兵甲之人,誰不知誰肚子里的算盤?這些年,褚嘯崖一直分出一只眼睛緊盯著荊州,就是因為知道那謝二絕不是個省油的燈。

    可笑謝逸夏常年以風流不爭示人,江左清流還對他萬分推崇。如今怎么樣,褚嘯崖這個冠著“狼子野心”的軍閥還未動,謝家卻先顯露了不臣之心!

    大司馬自不肯眼看覬覦多年的果實,被旁人摘去,他迅速調集兩萬北府軍,封住金陵城門,自己暫在東城的府宅中,靜觀其變。

    “父帥,”褚豹嗅出了風雨欲來的變動,興奮的眼里暗含殺戾,“皇子誕生,謝家這是嫌‘丞相’的位置不夠高,想廢帝扶幼,做攝政王不成?他們不是一向以革新救弊為己任嗎,怎么突然不裝清高了?父親等朝廷賜九錫,等了這些年,尚且未進一步,謝家憑何覺得他們可以搶先一步!”

    褚嘯崖也有幾分想不通,之前謝瀾安還在為皇帝盡力調和,怎么突然便生了嫌隙。

    可不管怎樣,他們君臣生隙,便給西府與北府聯手騰出了可能性。

    褚嘯崖唇髭輕揚,修書一封,命親兵送至烏衣巷謝小娘子手里。

    ·

    朝中一連罷朝數日,一直到了元宵節這日,宮中愁云慘淡,全無節日氣氛。

    陳勍看到謝逸夏那封請任丞相的折子,深深體會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他不敢應,也不敢駁,不敢把人繼續留在金陵,卻更加不敢放。

    陳勍到此時終于醒過來,他對謝含靈的坦白,是不合時宜的。這便是謝家動怒的后果。

    可是,那褚嘯崖不是同樣提出與謝含靈結兩姓之好嗎,而且還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自己的初衷明明是替她解圍,為什么她對褚嘯崖的冒犯沒有反應,反而他一提,謝含靈便刀戈相向,鬧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難道在謝含靈心里,他堂堂國君,比不過一個大司馬?

    陳勍內心郁悶而驚惶,收獲長子的喜悅,也被兵甲圍城的威脅沖得蕩然無存。向外的詔書傳不出去,陳勍坐在永寧宮的暖閣,只覺周身寒冷。

    新生的嬌嫩嬰兒在襁褓中哼哭,陳勍聽得心煩,讓傅姆將皇子抱下去。

    他望著榻上閉著眸不看他一眼的成蓉蓉,默了默,為她掖了掖錦被,抿開干澀的唇:“你沒有話想問朕嗎?”

    成蓉蓉睫毛輕顫,久到陳勍以為她睡著了,她緩緩啟口:“綰,牽絆也。從臣妾與陛下相遇的那一面開始,陛下便想利用我、利用我與謝大人之間那點微薄的交情,絆住她。這一切一直在陛下的計算之中,不是嗎?”

    一年的歡愛時光,浮光掠影。綰妃的聲音在四妃中最為柔甜,可今日,她的語氣疏離而悲冷,比起怨恨,更如心死。

    陳勍自嘲地笑了笑,他垂下眼睫,柔情地望著那張他親過憐過的臉。

    “那么愛妃呢,朕當真是你第一個鐘情的人么?‘天不絕人愿,故使儂見郎’,蓉蓉的閨房里,至今還藏著親手為謝含靈繡的荷包吧?”

    成蓉蓉豁然睜眼,那張本就蒼白的面容,瞬間褪盡血色。

    她誕下孩兒后,本就將養得不好,下身一直瀝血,盡日靠著喝藥維持。那句話在耳邊炸響的一瞬,成蓉蓉驚坐欲起,只是眼前金星亂迸,竟坐不起來。

    成蓉蓉徒然倒回枕上,冷汗沾鬢,含著羞恥又驚怒的顫聲道:“您、您調查我……”

    陳勍又是疲然一笑。若不調查清楚,他怎放心如此專寵一人呢。

    “所以說你是最適合朕的枕邊人啊……”

    他握住成蓉蓉的手,“謝含靈做男人時,騙煞多少少女,謝含靈換回女裝后,又迷倒幾多兒郎。這是什么樣的緣分,讓朕和蓉蓉的真心,都曾付與同一人。所以,咱們三個團圓美滿在一處,有何不好呢?”

    成蓉蓉聽得毛骨悚然,只覺皇帝在說瘋話,掙扎著要抽出手,卻掙不脫。

    寶興見情形不對,咬牙跪在腳踏旁叩頭:“陛下,娘娘在月子里不能傷心激動,奴婢求您……”

    她話音未落,一個響亮的巴掌就落在臉上。

    陳勍收回手,平靜地撫平袖管,眸光轉回成蓉蓉臉上,又是一脈柔情似水。“就說你病了,讓她進宮來看看你,好嗎?含靈那個脾氣,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可聽說是你,她一定會來的。”

    “陛下!不可!”成蓉蓉不敢設想,皇帝將瀾安誆入宮中后會發生什么,她雙手并用,終于在衾被下掙脫了陳勍的桎梏。

    她的眼淚與虛汗混在一起,潸然流淌,嗓音嘶啞:“為何一定要強求……算臣妾求您,您放過謝大人吧。讓她做個前朝臣,盡心地為陛下分憂,不好嗎?”

    陳勍眉頭抖動了一下,他似是想笑,然而浮現出來的仍是那種無奈又嘲諷的神情。

    他活得多失敗啊。連為他生育子嗣的愛妃在得知他心系他人后,產生的念頭都不是害怕失去他的寵愛,而竟是大度地替對方求情。

    “蓉蓉,你該擔心的是,她會不會放過我。”

    ·

    陳勍離開永寧殿,回到政事堂,總錯覺閣子里還遺留著一股血腥味。

    他命彧良打開一扇瑣窗,通一通風。

    隨著沁人肺腑的冷風涌進來,帷幔飄忽,候立在門邊的楚清鳶衣裾也被吹動。皇帝將他召到跟前。

    “驍騎衛圍守宮門,卿家有何破局之策?”陳勍的聲音里透出疲憊。

    他如今眼前可用的人不多,謝瀾安控制了中書省,但到底皇伯父與大司馬還在京中,諒謝家還無法一手遮天。當務之急只在于,他要如何將命令傳遞出去。

    從前陳勍最信任的心腹是郗歆,可一想到郗家二郎鐘意謝含靈,皇帝便不敢冒這個險了。

    而這名他欽點的黃門侍郎,為人聰明,屢有奇文,說不定能助他一程。

    楚清鳶聞言默然片刻,竟掀袍跪下了。

    陳勍眼皮輕跳,“何意?”

    “兵法言形隨勢動,方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不可擋也。臣雖不知陛下與謝中丞之間發生何事,謝氏何以突然生變,”楚清鳶眸色深沉,揖手道,“但禁軍至今守宮門而未寸進,謝刺史尚且向宸內請旨,便是謝氏還沒有立時變亂的意思。當下最好的法子,是請陛下暫忍心火,遂謝氏之意,方可解困城之圍。”

    他說謊了。

    楚清鳶知道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何事。按他推斷,之所以出現這場變故,此前的議和分歧是導火索,而皇上必然對郎主做出了不可扭轉之事,方使郎主強橫地兵戎相見。

    再結合那日綰妃早產,謝瀾安隨即調兵封宮,可想而知關節多半在男女之事上。

    陛下對謝瀾安生了情,此事楚清鳶早便察覺了。

    他為了澄明忠心,不能在這件事上多嘴,所以一直在皇帝面前裝糊涂。但是他曾委婉地提醒過皇帝,用謝瀾安的上策,是以她來制衡大司馬,這便是暗示皇帝分清公私。因為楚清鳶了解的謝瀾安,絕非一個愿意被收入椒房金屋、隨便嫁人生子之人,一旦惹惱她,她是有能力將朝堂攪得天翻地覆的。

    可是年輕的皇帝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沒有咂摸明白他的意思。

    “放肆!”

    楚清鳶這番話引發了陳勍的震怒。

    皇帝忽然覺得荒誕不解,謝瀾安究竟有何魔力,為何他身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向著謝瀾安說話?

    “爾讓朕低頭,低頭跟謝家認錯?照你的意思,朕是石,謝瀾安是山,朕要滾落何處全由她來主張!”

    陳勍忽然想起上一次,他詢問楚清鳶對偽朝是戰是和,是何看法,當時楚清鳶雖言辭圓融,但言下之意卻也是不贊同議和。

    他滿腹邪火一下子找到了由頭,重拍書案:“你心中是不是覺得,朕有今日之危,全賴朕咎由自取?你是不是以為朕與北邊議談是錯的?你說!”

    楚清鳶跪得筆挺,深黑的眉睫掩著不卑不亢的目光。

    面對天子的雷霆之怒,說兩句曲意逢迎的話,當然容易。可楚清鳶自認不是佞臣,他用心考取功名,是為輔弼天子坐穩這大好江山,是想為政通人和盡一份力的。

    楚清鳶鎮定自若道:“請陛下息怒靜心,聽臣一言。自古明君內中國而外四夷,夷狄如同貪得無厭的毒狼,只能以力降之,不可輕縱鎖鏈。

    “陛下執意和談,是一過;謝氏偏激圍宮,亦是一過。然恕臣一句大不敬之言,強臣弱主便是如今大玄的現狀,殊不知北尉一紙和書,就是想看到今日江左君臣不和的局面?是以陛下含辱,痛在臣心,卻仍望陛下以大局為重,暫讓一步,退了今日之危急,方有來日可圖。”

    陳勍正值敏感挫敗之際,楚清鳶的每一句話,恰恰都戳在他搖搖欲墜的尊嚴上。

    哪個皇帝不知忠言逆耳的道理,可事到關頭怒難忍,便是因為那些話,是當真在為君者的心頭上剜肉啊。

    當了皇帝還要向臣子低頭求饒,世上有比這更大的奇恥大辱嗎?

    出這個主意的人,其心可誅。

    “來人,”陳勍失望地命令,“黃門侍郎御前失儀,帶下去,廷杖五十。”

    楚清鳶眉心輕動,背脊沒有彎下一寸。

    彧良卻聽得嚇了一跳,這五十杖下去,人還有命嗎?此刻陛下身邊可用的人本來就少,他忙給楚侍郎使眼色:“陛下連日心煩,正是氣頭上,楚侍郎,快和陛下認個錯啊!”

    楚清鳶心中的失望,并不亞于皇帝。他寂寥地想:遇大節而不明,逢小辱而不忍,這樣的君王,能成就中興之業嗎?

    “臣,”楚清鳶錚錚叩首,“謝主隆恩。”

    彧良焦急上臉地“唉呀”一聲,眼看著楚清鳶被御前侍衛拖了出去。

    現如今御前的人出宮門限止重重,在宮中行刑還是駕輕就熟的,楚清鳶被按在一張朱漆剝落的長凳上,靛青的袍角孤簌地垂在地上。

    執杖侍衛臂肌粗壯虬結,第一杖落下,天際夾著雪霰的冰雨也隨之而落。

    楚清鳶的悶哼聲壓在喉底,他竭力閉唇忍著,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狽。腦海間白光一閃,卻忽然閃出一幅畫面。

    也是這般的冷雨天,他一襲天青色玉襕衫,容雅地持著一柄油紙小傘,卻任由謝瀾安在一群人的包圍里被雨淋透。

    身著男裝的女子丟冠散發,鴉羽般的濕發狼狽而凌亂,貼在濕透的衣衫上。

    她看向楚清鳶的雙目通紅,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愕然與仇恨,可畫面中的楚清鳶只是那樣看著,甚至還露出一點笑意。

    “他”喚了聲阿瀾,說:“莫怪了我,今后女郎便可以像正常的女子一樣,與我成親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二十杖下去,腰臀處被血染紅的楚清鳶突然劇烈地掙扎起來。

    行杖者低喝了聲“干什么”,將人死死按回去,落杖愈急。

    混著冰茬的雨水流進楚清鳶眼里,也打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上。男人的嗚咽聲從喉間溢出來,他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又聽到了什么。

    ——謝瀾安絕非一個愿意被收入椒房金屋、隨便嫁人生子之人……

    他明明這么認為,可前塵幻境里的他,怎么會……對郎主做出那等事?

    他聯合謝氏族老揭穿了她的身份,他想搶奪謝家的掌家之權,他還當眾看著她受人辱罵。

    他將她的地位與人格,一絲不剩地剝削委地。

    “不好了,西院里主母投水了!”

    幻鏡還在繼續,阮氏自盡的驚報與謝瀾安低抑的嘶喊,交織著刺入楚清鳶的腦海。楚清鳶在皮肉之痛與精神凌遲的雙重折磨下,終于忍不住低吼出聲。

    他害死了女郎的母親……

    不,那不是他!那不會是他!

    倘若謝瀾安記得前塵,怎么會容許他活到今日?沒錯,都是假的……沉重的杖笞落下,楚清鳶用顫抖的手死死掐緊太陽穴,停下來,不要再想下去了,停下!

    落杖的悶鈍之聲,混和著雨雪宮鈴,猶如一曲肅寂凋敝的哀歌。陳勍在暖閣中靜靜聽了一陣,磨開了墨。

    “將平北侯夫婦召進宮來,陪陪綰妃。”

    ·

    褚嘯崖的手書送到謝府,胤奚接進來后拆都沒拆,直接當著謝瀾安的面撕碎。

    桌上放著一碗溫牛乳,這是謝瀾安往日保留的習慣,在家時就會給胤奚留一碗。她沒多看那些碎紙,拍拍冷臉小郎君的手背,讓他把奶喝了。

    “你先喝。”胤奚見她晚飯時沒用多少。

    時下已過戌時,賀寶姿還在堂里等著回事。謝瀾安端起瓷碗喝了少半,胤奚從她手中接過碗,將剩下的一飲而盡。賀寶姿這才轉回視線稟報:

    “今日陛下召平北侯夫婦入宮,向晚出宮,帶著賞賜若干。我們的人查看過,都是些玉玩字畫之物。會稽王那邊,尚無動作。不過……”

    賀寶姿說到這里有些不確定,“黃門侍郎楚清鳶被廷仗五十,緣由不知。”

    他們的禁軍守在外宮門,保證大體局面不出掌控,對內宮發生的事卻做不到巨細靡遺。

    謝瀾安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聞言卻一笑。

    楚清鳶是個聰明人,這個時候,陳勍無人可用,本該是他出頭之機。可楚清鳶獲罪于上,還能為什么,只能是說了不中聽的話。

    仗著兩分傲意,他以為自己是個直言進諫的君子。

    當初留著楚清鳶的命,就是謝瀾安覺得殺了這人不解恨,她想看楚清鳶在這濁世上翻滾,看他如何削骨為階,又徒勞地水中撈月。

    他若大奸大惡,她便讓他自食惡果。

    他若鞠躬盡瘁,她便讓他死而后已。

    當楚清鳶發現自己的凌云壯志所托非人,他便會知道何為痛入骨髓。

    世上的凌遲,并不只有身體上的千刀萬剮。

    謝瀾安忽然抬頭問:“方才你說畫,什么畫?”

    賀寶姿一愣,胤奚已反應過來。平北侯是蒙祖蔭受爵,據他所知,素來不甚通文墨,皇帝縱要賞賜,怎么會賞他字畫?

    畫匣之中,什么最易藏?

    謝瀾安霍然起身,案角燭臺的焰光跟著搖曳。賀寶姿有些慌了神:“那匣子里……”

    她話還未說完,岑山來到廊上回報:“娘子,白頌在外求見,卻說有一樁急事稟報家主。”

    “誰?”謝瀾安皺眉,射向門廊的目光含帶銳利。

    問完后她倏爾想起來,白頌,是很久之前她為了打擊楚清鳶,隨手收在門下的一個三流門客。

    第113章

    楚清鳶挨完五十杖, 從烏紅染就的刑凳上跌進冰冷的雨中。

    皇帝未發新令,他便只能忍痛跪在殿前,任衣冠淋透。

    往來內侍經過臺階前, 都忍不住向那邊瞥視一眼。

    楚清鳶麻木地承受著這些眼光, 腦海中一遍一遍回想著他前世的所做所為。

    因不肯信, 所以他費盡心神想從那些畫面中尋出一絲虛假的破綻。

    于是謝瀾安仇恨的眼神, 阮夫人投水的噩報, 混著冷雨敲傘的蕭索聲一遍遍在他心上錐扎而過。

    等到崇文館的待詔郎奉令, 撐著油傘送來數只紫檀匣入前殿,以供陛下挑選給國丈平北侯的賜禮,楚清鳶仍失魂落魄地,如一尊泥胎斑駁的塑像跪在那兒。

    暮色將合時,陳勍走出殿閣。

    他在傘下垂眼看著凍得打擺的楚清鳶,方道:“退下吧。”

    楚清鳶就勢磕頭謝恩,眼簾沒有抬起,余光掃見皇帝小拇指外側沾著一條墨跡。

    他待皇帝擺駕往后宮走后,方撐著冰冷濕漉的地磚起來。直起身的瞬間, 膝蓋與腰股傳來的刺痛讓他一個趔趄。

    楚清鳶冷硬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沒要小韋子遞過來的雨傘, 慢慢地挪蹭下宮階。

    沒人知道此時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在下值出宮的路上, 楚清鳶回想著皇帝的那只手, 又驀地停住步子。

    男子濡黑的眉宇緊蹙, 忽然折返崇文館。

    在值吏詫異的眼神中,楚清鳶白著唇問:“今日,陛下賞了國丈什么?”

    “……那楚家的老仆便說,他家郎君在御前侍奉, 欣賞珍奇古玩可謂近水樓臺,其中就有一幅漢朝名家所繪的《狩獵圖》,長五尺寬二尺,筆力雄渾,珍貴非常,可惜被皇帝賞給不識畫的國丈了。”

    白頌躬身站在謝瀾安的下首,被堂里的明燈晃得不敢抬眼,唯唯諾諾地向家主轉述著。

    半個時辰前,楚家老仆冒雨前來烏衣巷的代舍,找到白頌。

    老仆攜來兩壺美酒與一些登門禮,道是楚郎君送他,并絮絮地說了那些沒頭沒尾的話。

    白頌聽后,以為是這位楚兄發達后鼻孔朝天,有心炫耀,所以特派個人來找他這個昔日的同窗消遣一番。可等老仆走后,白頌回頭尋思,又覺古怪。

    楚潛心一向言行謹慎,并非自夸之人,怎會無緣無故派家仆在一個雨夜過來送酒,還口無遮攔地譏諷國丈公“不識畫”,如此犯忌諱?

    那老仆告辭之前,還轉告他家郎主之言說:“兄臺久投謝中丞門下,想必于謝府藏書樓中墨寶,必如數家珍,盼他日與兄雅敘。代問家主安好。”

    白頌心里忽然激靈一下子,馬上聯想起近日有關宮廷變幻的風聞。

    這個白頌,生平的心計全用在鉆營人情上,幾乎立刻抿出了楚清鳶有所暗示。事關皇家,他稍稍往深一琢磨,背后的白毛汗都下來了。

    他不敢自作主張,左思右想決定賭一賭運氣,這才有了求見謝瀾安的一幕。

    “這些話,當真?”方席前的謝瀾安沒有坐,她靜靜聽完,長身玉立地投下眸光,壓得白頌的后背躬得更低了。

    寬顙尖腮的青年連連起誓:“皆是那老仆原話,小人一字不敢改!”

    白頌上一回拜見家主,還是兩年前的事情,自打那次家主命他請楚清鳶喝了回酒,之后便再未啟用過他。

    不過能做一名在謝府混食的底層食客,衣食無憂,際遇已經比在鄉學浪蕩好了不知凡幾。可人都想往高處走,白頌隱隱感覺,自己這回興許時來運轉了,故來拜之前,還匆匆往臉上敷了層粉,爭取給家主留下個好印象。

    只是被管家領入堂廳后,白頌看見站在家主身邊的那名男子,才明白什么叫絕色天成。

    這哥們也太白了!還不是涂抹脂粉的白,而是像剝殼的新荔枝,精雕的玉琉璃,燈光之下由內往外透著水靈。

    白頌一瞬間自慚形穢。

    更可怕的是這人眼神含霜,白頌的眼角余光稍微往上首瞄一眼,立刻有一道宛如實質的眼刀飛釘在他身上,讓他腿肚子直轉筋。

    胤奚從油滑的白頌臉上收回視線,低聲與謝瀾安交談:“楚清鳶是皇帝的人,會不會他故布疑陣,想混淆女郎視聽?”

    在見白頌之前,謝瀾安疑竇便生,已讓玄白去平北侯府外盯著了。不過她也清楚,如果那畫匣中真藏著蓋了璽印的密旨,從平北侯出宮到此刻,早有足夠的時間傳遞出去。

    她防皇上向外傳消息,不怕口信,因為空口無憑,只怕帶印戳兒的東西,所以每名上下值的朝官過宮門時都要搜檢。

    這也導致有些位高持重的王公大臣,受不了這份憋屈,近日干脆不再進宮,袖手等著謝氏與皇室斗法的結果。沒想到還是百密一疏。

    山伯的通報若再晚一會兒,謝瀾安已經在去平北侯府查證的路上了。但聽完白頌之辭,胤奚反而產生了懷疑。

    他本能地不信任任何一個對女郎心懷非分的人。

    楚清鳶若是個墻頭小人,胤奚也不會把他看在眼里。正因為他一貫表現得大義凜然,才讓胤奚疑惑:楚清鳶食君之祿,為何替女郎通風報信?

    “是與不是,一問就知。”謝瀾安即刻披上斗篷,經過白頌時步履不停,抬指點了下他,立時進來一名管事領著白頌安頓下去。走到檐下的謝瀾安將兜帽罩在頭頂。

    “備車去平北候府。”

    胤奚抬步跟上去,反應過來,眸光亮了一亮。

    如果畫中真夾帶了東西,晚一刻應對就多一分變故。這時候比起捉拿楚清鳶,或闖入皇宮質問,釜底抽薪的法子是直接去近在秦淮南岸的平北侯府,問個明白。

    女郎連皇宮都敢圍,逼一個國丈吐口,不在話下。

    “那《狩獵圖》我曾聽皇上提過幾次,是他珍愛的藏品無疑。這畫的一奇便是尺寸頗大,驍騎衛檢查過畫卷,卻辨不出夾層,我現下擔心里面藏得下的東西,不止一份。”

    謝瀾安走進雨里,腳底帶著風與胤奚說話。經過影壁時,她忙里偷閑回頭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胤奚正一臉肅然,聽見謝瀾安的話,不確定地摸摸緊繃的臉頰。

    沒有笑吧?

    在謝瀾安的眼波滑過來時,胤奚才抿出點不輕佻的笑意,在這沉重的夜色里呵出口白氣。

    “方才女郎說去侯府,我心里想,只要謝氏家主愿意,這世間便沒有哪扇門能攔得住她。”

    胤奚嗓音低低的,“女郎這般……令我心折。”

    謝瀾安腳步略頓,撇起唇,仿佛多余逗這一句,緊壓的眉心卻不自覺松了一分。

    馬車邊上賀寶姿已在等著,這名女武尉眼里還沉著揮之不去的自責。

    娘子未曾將臺城里外封死,仍許官員出入,正是為了做給外人看,占住護駕而非驚駕的理,以免其他勢力擁兵暴起。這就更加考驗禁軍的搜檢分寸。

    這本是她的分內職責,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如此大的紕漏。

    方才謝瀾安聽完回報,一句重話都沒說,賀寶姿卻在主君的沉默里無地自容。

    娘子至今給宮中留著一線,圍而不攻,便是不想見血,想讓皇帝自己認清局勢,松口低頭,和平地接過理政之權。

    一旦有皇帝的勤王詔流出,金陵就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了。

    所以弄清楚皇帝與國丈的勾當,刻不容緩,想認錯也要等補救之后。賀寶姿低頭利落地為娘子打開車門。

    幾點蓬雨由風斜吹進車廂,胤奚托著謝瀾安的手登車。

    巷口忽有一輛馬車駛來。

    那披著蓑衣的車夫是荀府的熟面孔,馬車停在閥閱下,荀尤敬被華羽攙扶著走下來。

    老夫子的長筒履倉促間踩進水洼,被雨漬打濕了鞋面。

    謝瀾安神色微變。

    她居高踩在踏凳上,迎著后背微佝的荀尤敬仰看過來的目光。

    在老人隱含威嚴的目色中,謝瀾安一下明白了老師是來做什么的。

    天這么冷,雨還沒有停。謝瀾安借著微光凝視老人龍鐘的身影,遲疑剎那,生平頭一次不敬恩師,低聲道:“老師恕罪,瀾安現有要事出門,請老師打道回府。”

    她連身子都未完全轉過去,說完不敢多看荀尤敬,彎身進車廂。

    荀尤敬在她背后輕喝:“站住!”

    “你如今手能通天,我不依言,你也想像圍困宮城一樣抓我嗎?”荀尤敬聲里氣急,被冷風嗆得咳嗽起來,“謝含靈,你、你還認不認我這個老師!”

    謝瀾安圍宮是在正月上旬,荀尤敬聞訊后,沒有在第一時間苛責謝瀾安,便是因為他也認為,皇上意圖和談的念頭是錯的。

    他在最初的猶豫后,放任了學生矯枉過正的手段,因為他相信含靈最終能將局面撥回正軌。

    就像她過去每一次做到的那樣。

    可直等到元宵過了,宮門禁軍非但沒撤,荀尤敬又聽聞城外有兵馬集結的動靜。

    荀尤敬這才意識到事有不虞。

    他也是這時候才想起,含靈身邊,有兵不厭權睥睨傲世的叔父;有出身前燕,背負著奪政復國傳統的謀臣;那楚子構雖然看起來溫潤爾雅,然而卻是曾幾度痛罵朝廷昏暗的狂士崔膺的弟子;再加上一個唯含靈馬首是瞻的胤鸞君……

    被這些人擁護著的謝含靈,遲遲不退圍宮之兵,是想做什么?

    “今日老夫來,便是要請你家了不得的二叔、請你謝中丞,親口說清楚。”

    荀尤敬面色沉肅,眼睛深處又藏著不愿將責難加諸在得意學生身上的疼惜,他的每個字都有千鈞之重:“含靈啊,逼宮欺君乃是大逆,你糊涂了嗎?!”

    “師妹……”華羽提心吊膽地為須眉顫抖的老師撐著傘,示意師妹同老師好好說。

    “女郎。”胤奚還在車門前架臂托著謝瀾安的手,抬眼見她頰色蒼冷,沒有應聲,便轉向荀尤敬,“先生可知,皇上想讓女郎……”

    “衰奴。”謝瀾安靜聲打斷他,垂眸與胤奚四目相對。

    電光石火間,胤奚領悟了女郎的意思。他收掌在她發涼的指尖一握,隨即鉆進馬車,絕塵而去。

    謝瀾安同時走回到荀尤敬面前,攙扶住老師。

    沒有人攔得住她的腳步,可她唯獨無法將年邁的先生留在身后的凄風寒雨里。她從小沒有父親,老師就是她的父親。

    荀尤敬卻意識到什么,慍然沖著馬車喊:“你也站住!”

    看這二人的架勢,他們夤夜冒雨去做的事,極可能影響金陵今后的格局。那胤衰奴就是含靈的如臂使指,攔住一個沒攔住另一個,又有何用!

    然而胤奚不是謝瀾安,馬車疾馳著消失在夜幕里。

    荀尤敬沒奈何,他轉頭重重看謝瀾安一眼,有心拂開她的手,目光落在那張眉睫冷寂的臉上,又于心不忍。

    這邊人進了府,那廂謝逸夏迎出前院。

    二爺氅衣正冠,先在老先生與侄女之間逡巡了幾眼,方含笑向荀尤敬一拱手:“夜幕遮星,風催雨煩,何以勞動明公光臨敝舍?”

    “不敢當府公的禮。”荀尤敬側身避過。

    荀謝兩家的私交其實甚篤,荀尤敬的小孫女荀朧討喜伶俐,這一年吃住在謝府,儼然已成了半個謝家小輩。可公是公私是私,一世奉行忠孝禮義成就了荀尤敬這位當世大儒。他已經為大玄守了三代,他有使命繼續匡扶這座王朝的綱常。

    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尤其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學生。

    還是在影壁前,謝瀾安卻沒了方才與胤奚玩話的容與。兜帽罩住她的眉眼,使得她的聲音也如蒙了層陰影:“老師,進屋談吧。”

    “話不說清楚,荀某不敢踏貴府之地。”

    荀尤敬固執地立在中庭,他不掩責難地看向謝逸夏,“府公,閣下歷來也是國之重器,美名遐邇。自古江山改易,或有國君暴虐,飄搖之危,或有九州分崩,末世之兆,今陛下雖少,許有小瑕,卻不至于無可挽回。老夫不信自己看走了眼,府公絕非大司馬虎狼野望之流,是以想問府公,猝然發難,意在何則?”

    這話再深說一分,便和當面啐唾沒分別了。謝逸夏神色不改,輕飄飄接過僮子手中的傘,自己撐了。

    他示意身后舉傘躊躇的謝策不用上前,似笑不笑地看了含靈一眼,才徐聲說:“先生知不知道,皇上想讓我家侄女做皇后,還要將綰妃的兒子放在含靈膝下養?”

    荀尤敬心頭猛然一跳。

    這事,他是第一次聽說。

    俄頃間,他便明白了謝氏圍宮的背后因果。

    “陛下他……大謬啊……”荀尤敬艱難地啟齒。

    皇帝心生此念,便說明他覺得謝瀾安身為待嫁女的沽價,重過她作為朝臣的價值。皇帝這是被臣強主弱的形勢逼急了,可這一手昏招,恰恰是輕視了謝瀾安,且一并抹殺了她的立身之本。

    女子是自身的主宰,而非男子的附庸。含靈用兩年時間證明了這一點,陛下卻想用一道冊封將她打回原形。

    一邊是身系社稷的君王,一邊是讓他放心不下的學生,老夫子向前兩步,伸手覆在謝瀾安手背上,眼中溢出的惶急甚而顯出幾分可憐。“好孩子……老師明白,此事是陛下錯了!”

    他轉看向謝逸夏,竭盡可能地商討辦法:“這事可由御史臺申飭,我明日就進宮誡諫陛下,讓陛下給含靈賠禮……”

    雨珠在傘蓋上跳濺,叮叮嚀嚀。

    荀尤敬見謝逸夏不語,急得眼睛都紅了,“二爺哪怕讓陛下下罪己詔,昭示天下,都行!可王鼎不能輕移,二爺要想想江山動蕩的后果!”

    謝逸夏輕輕嘆了口氣,唇邊仍噙著那種似是而非的薄笑。

    他抬手,給謝瀾安撣了撣她兜帽上的霧露,誠懇地看著荀尤敬,道:“祭酒,您勸錯人了。”

    荀尤敬心起驚雷,一瞬扭頭盯住謝瀾安。華羽手里的傘柄晃動了一下。

    這是荀尤敬最不敢置信的一種可能。

    他在進門之前,更多地將謝氏昭然若揭的反心安在謝逸夏頭上,他寧愿含靈是被親情所裹挾,都不愿往另一種可能深想:如果是含靈自己想再進一步呢?

    陳氏宗親還沒有死絕,尚不肯拱手把江山讓給姓謝的坐。而陳郡謝氏中有兵有權有嫡子,還占著輩分的謝二爺,竟甘心為自己的侄女鋪路。

    “含靈,你這樣做……”荀尤敬有所預感,語調發顫,“你這樣做……”

    女人臨朝,古今無有。

    第114章

    良久謙恭未語的謝瀾安, 忽而抬手推落兜帽。那張光潔勝雪的臉龐浮現在這無月的庭院,又被冷雨浸潤。

    她挑起劍眉,忽然輕笑:“老師, 我做什么了?”

    她只是讓禁軍守著宮廷, 還什么都沒有做。

    這樣“溫和”的手段, 甚至不符謝瀾安的一貫作風。

    陳勍不想做傀儡, 可誰讓他在微卑之際遇見的是強臣謝瀾安。他委屈?他才做了幾年掌權的皇帝, 才看過多少波譎云詭, 委屈也得受著!

    他要學著、看著、雌伏著,直到有一日胸懷與權術撐得起這片國土上的臣民。

    陳勍倒好,能在庾太后手底下忍耐十余年的人,換成與她博弈,他便連她也敢肖想了。

    這是打心里覺得,她比庾太后和王丞相的脾氣好,肯受他的擺布?

    縱使如此,謝瀾安按捺至今,猶未輕進一鋒。

    荀尤敬苦口婆心道:“現今朝中是個什么局面, 含靈你清楚,北胡之危尚未解除, 大司馬于肘腋頃刻將變。好在世族已衰、土政革清、寒材入朝……這些是你的功勞。正因這些是你的心血, 你豈忍見這逐步向好的局面, 因一念而復化廢墟?”

    寒雨順著謝瀾安兩鬢淌下去, 沒入雪青色的交領。

    這些利弊, 她已在元旦夜回家的馬車上,與二叔分析過。

    “‘吾怨其君,而矜其民。’”荀尤敬再道,“我不為陛下辯解, 只問你一句,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你如何鎮服天下之眾,又有多少蠢蠢欲動的梟雄會揭竿而起?到那時藩王入京,軍鎮混戰,南朝內斗撕裂的口子再被尉人趁虛而入,這……”老人聲音輕抖,“這便是你汲汲所求的太平世道嗎?”

    這些顧慮,也已經在謝瀾安心頭上翻滾過無數次。

    “含靈,你不是不知進退的孩子。退一步吧,答應老師……永為玄臣,啊。”

    “老師的意思,我懂。”謝瀾安被冷雨澆淋著,背脊反而放松下來。

    可在荀尤敬眼里,他無端覺得含靈此時的神情,有些陰郁的邪氣。

    “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邊鋒鏑。”謝瀾安盯著地面凹洼里的漣漪,峻麗的眉尾隱約撐起了霸道的鋒芒。“這世間如老師這般的高賢明公,所求莫不過山河無恙,而蕓蕓升斗小民求的,也只是個太平。我此時忍咽委屈退讓一步,尚可回頭,若執意與皇帝決裂,引發戰端——那我謝含靈就是豺狼野心,千古罪人。”

    這些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是勸誡,由謝瀾安自己說,便是她在自己心上剜刀。

    沒有人比她更疲于見到烽火狼煙,重生的謝瀾安雙眼里浸的是兵禍焚起的血海,夢中蜃是累累骷髏撐起的危樓。她從不用大義二字粉飾自己,忠也好,奸也罷,謝瀾安不在乎。

    她所做的一切,平心而論不是什么為國為民,她就是想按她的道理,撕開頭頂蒙昧的天,翻過這場漫長的夢,周身不再被任何枷鎖所縛。

    她想看看那片青冥長天外,究竟還有沒有一個更清明的世道。

    她做到了,千古功過任人憑說。她做不到,謝瀾安會先于任何刀筆吏,將自己釘在恥辱柱上,痛恨自己兩世皆敗的無能,永遠不得超生。

    這是她給自己選定的路,與世人詬罵從來無關。

    “含靈。”謝逸夏一晚上掛在嘴邊的浮笑終于隱沒,他移傘罩在謝瀾安頭頂,眉心緊鎖,“不許這么說自己。”

    含靈的心性與抱負,謝二爺在元夜宴那晚返程的馬車上,已經看得透徹。這是名看上去無法無天的女郎,其實心里擔的擔子比天重。

    他這個二叔,披著國之棟梁的美名,可以毫無負擔地發兵謀國,可是謝含靈不行。她灑脫不假,可同時心里也在為很多人東謀西想。

    只不過她就像一個豎著刺裹著甲的古怪孩童,死不承認自己有何善良柔軟之處,寧愿以剛強桀驁示人。

    她獨自頂著這沉天悍地向前走,卻不允許天地垂憐。

    所以謝逸夏明白,要含靈在退與進中做出取舍,便是讓她選擇斷掉哪一臂的后路。

    謝瀾安沖二叔笑了笑,目色中并無頹唐。

    “我給了皇上機會,”她轉頭坦蕩地看著荀尤敬,不再避讓,“天明之前,衰奴帶回的結果,決定著學生做不做得了這個罪人。”

    “請老師入內飲盞熱茶,靜候佳音。”

    ·

    雨滴宮檐,聲催銀蚪。長信宮掩在朦朧的黛瓦飛翚里,只有主殿中還有依稀的燈暈透出。

    庾太后身著寢服,卸去寶翠鳳釵的長發銀黑參半,垂披于背,在臨睡前用了一碗桂花元宵甜湯。

    放下湯勺后,庾太后自語:“今年宮里做的元宵不及往年,怎么,皇帝添了麒麟兒,御膳的鐺頭反而怠慢起來了。”

    自從庾太后勢敗,皇帝便將母親身邊得用的老人通通換了一遭,連服侍太后半輩子的溱淯姑姑也沒留下。皇帝有意封鎖外界的消息傳入長信宮,庾太后也如同歇了心氣,并不費心打聽什么,學著殿外的古松那般日復一日沉韌地生活。

    前些日子綰妃難產,急得皇帝四處召集有經驗的嬤婦,連長信宮都驚動了,庾太后這才得知自己有了嫡孫兒。

    對禁軍圍宮一事,聽到風聲的宮人內心惶然卻不敢多嘴,庾嫣尚不知情。

    宮女欲言又止,最終垂首沉默地用食盤端走湯碗。

    庾太后卻從宮女諱莫如深的沉默中,似有所感地回頭。她恍惚聽見了外殿啟門的聲音,潮濕的空氣無聲滲入,緊接著,一道頎秀的身影現在帷簾之后。

    陳勍沒有讓人通傳。他眼底下含著濃重的青影,隔著一道簾,注視燭光里母后的身影,失去了再近一步的勇氣。

    政權接替伊始,陳勍手段雖絕,卻日日做足來長信宮晨昏定省的姿態,只是庾太后不見他。這樣過了幾個月,僅存的母子情分便也淡了。時隔一年余,庾嫣用目光摹著那道好似長高了幾寸的身影,忽從銅鏡前起身。

    “宮里出了何事?”

    庾太后問罷,眼神兀自一凜,蟄伏在她體內的政治敏銳性在轉瞬間完成了蘇醒。她趺著軟履,下意識走出兩步,鬢發飛到胸前:“謝含靈做了什么?”

    帷簾輕飄,陳勍抬步走出來。

    看著比記憶中蒼老了幾許,眼神卻銳利如昨的母親,他無奈又認命般低頭笑了聲。

    知子莫若母,太后不愧是太后,她太了解他這個兒子了,若非大事臨頭,絕不會來此相見。

    她也算定了,朝中若有難事,如果連謝含靈都不能解決,那么,這女子十有八九便是制造問題的人。

    作為謝含靈昔日的手下敗將,庾太后太了解她了!

    陳勍看著母親,想起上一次她對他的警告:“龍可降而馴之,然有逆鱗,觸之則殺人。”

    可當時的陳勍對謝瀾安充滿了崇拜與感激,所以不信。

    事實證明,母后比他更早地察覺了謝瀾安的危險。

    “母親該問,朕對謝含靈做了什么……”

    母后曾告誡他,不能讓謝瀾安大權在握,否則尾大不掉,難以掌控。然而,蛟龍從入水的那一刻開始,翻攪起的風浪,就早已不是凡人能夠掌握的了。

    庾嫣白著臉聽完皇帝的陳述,背后寒毛豎起。

    她沒有痛斥皇帝意圖和談的愚蠢,也沒時間糾正皇帝肖想謝含靈的錯誤,太后踉蹌上前扳住陳勍手臂,軟舄絆掉了一只,也無瑕顧及,目含威嚴道:“你退一步!向謝含靈認錯,并同意謝荊州的請旨,日后朝事皆以謝氏之言為先……韜光養晦,懂嗎阿勍!”

    圍宮算什么,謝含靈列出這等陣勢,不就是在等阿勍低頭認輸嗎?一個丞相之位又算得得了什么,就算謝逸夏想做亞父,皇帝也得摁著頭認了!

    江山姓陳,則一切還有來日,若逼反了他們,才真是萬劫不復。

    “母后啊。”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在韜光養晦,從未痛快過的少年,疲備地輕輕一嘆。

    他唇角在笑,可庾太后覺得那是困獸殊死一搏的賭狠。

    陳勍輕聲道:“您以為謝含靈這樣的人,會給人第二次機會嗎?”

    一切都太晚了,他已不能回頭。

    春雷悶沉地滾響在積云之上,驚醒了舊年蟄于泥壤深處的草種蟲螟。庾太后色變。

    ·

    胤奚帶領近衛敲響平北侯府大門的時候,平北侯成譽正在書房里,哆嗦著喝著一壺酒,給自個壓驚。

    往常這個時辰,平北侯早己抱著他的嬌妾歇下了,但今日從成譽抱著那幅《狩獵圖》離開皇宮開始,便注定了這是個不眠之夜。

    聞聽長史回報,成譽心肝一抖,忙說不見。

    府外的臺階上,胤奚身形罩在漆黑的斗篷下,雨珠順著他頭頂斗笠的篾尖,不絕如縷地從眼前滴落,濺碎在靴邊。

    吃了閉門羹的胤奚,眉目平靜地抽刀:“女郎講究先禮后兵,咱們禮過了。”

    眼前大門的門栓,遽然被一柄透進的鋼刀挑斷。門房倉惶地驚叫,呼喊護衛,沒等鬧起來,就被賀寶姿翻轉刀鞘撂在一旁。

    緊接著,一隊同樣衣著的近衛如同黑夜里的暗梟,跟隨胤奚魚貫入院。

    平北侯聽見二門外的混亂聲,心跳如鼓,那喧聲越來越近,他干著嗓子拉開書房門,只見一水兒籠罩在玄氅斗笠下,有男有女的帶刀武衛闖進來,身上的戾黑壓過了蕭蕭夜色。

    為首的那個,獵然生風的袍裾卷過他斜提在側的刀尖,露出一雙獸面紋長靴。

    即便在這么暗的天色下,依然能看出他容貌秾麗,黑白分明的眼眸似被春雨滌凈的水墨,里頭鉤著的卻是割人的鋒棱。

    “可巧國丈公還沒歇著。”胤奚不耽誤功夫,薄潤的嘴唇一啟一合,“聞國丈新得一幅珍畫,不知某是否有幸開開眼界?”

    果然是為此來!

    “胤狀元、胤參軍……”過年時,平北侯還見過這位郎君在殿廷上為維護皇帝,諷責大司馬,如何能不認得他?“你不是外任了嗎……怎么、怎敢夜闖我侯府?什么畫……你是奉誰的命令而來,謝中丞嗎?她目中狂悖無人,欺辱皇親國戚,就不怕天子治罪嗎!”

    要說成譽一點心理準備沒有,那是假的。

    平北侯是典型的紈绔王爵,生平沒做成過一件像樣的事,要說唯一的建樹,便是他生了個好女兒,女兒又為她生了個前途無量的好外孫。只是,那個孩子想要順順利利地繼承大統,前提是,陳家江山不能旁落。

    皇帝在宮中將畫匣托付給他時,誠摯地懇求:“岳父,宮闈之危解,大皇子便是太子!朕的成敗,皇兒的安危,皆靠您保全了。”

    這讓成譽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與豪情。他知眼下京城局勢緊張,可為了自家骨血的未來,他這混了半輩子的外祖父,總該硬氣一回。

    想法是美好的。

    可當他被胤奚那對漆黑的眼珠盯住,所有的疾言厲色都成了虛張聲勢。

    這個年輕人的氣場太凌厲了,平北侯腿軟。

    胤奚絕口不提他受誰指派,心里卻惦記著分別時謝瀾安無聲的眼神。女郎對荀夫子有孺慕之心,他怕她遭受老師的質問時,心腸不似平時堅硬,會被恩情中傷。

    這揮之不去的擔憂讓胤奚失去了耐心,他眼神掃向賀寶姿,賀寶姿立刻帶人闖進書房里搜尋。

    平北侯下意識張臂,驚愕地“噯”了一聲:“你們敢!”

    他們當然敢,侯府的護衛根本攔不住人,賀寶姿動作麻利,很快從書房的暗屜中找到了那幅《狩獵圖》,并從裱紙間懊惱地發現了一道隱秘的夾層。

    賀寶姿凝色示意胤奚看,胤奚緊了刀柄,轉看平北侯:“里面有什么?”

    平北侯唇色發白地囁嚅:“老夫聽不懂你的話,我警告你……”

    眼前白光一閃,卻是胤奚忽然轉了個刀花,驟然逼近的刀尖距成譽的咽喉,僅余半寸。成譽差點以為他收不住刀,自己要身首異處了!

    “老爺!”

    “諸位放下刀,有話可以談,可以談……”

    院子里的長史侍衛眼前發暈,搶聲勸阻。眾人終于明白,這群不速之客是真的不將國丈公放在眼里,也真的不怕見血。

    平北侯一剎間酒全醒了。

    他知道謝家的人橫,但沒料到他們敢這么旁若無人。他盯著那泛寒的刀尖吞咽著唾沫,“慢著……我說……是陛下挾藏密旨給會稽王,令他召集藩地全部兵馬,入、入京護駕。”

    賀寶姿心頭一沉,緊跟著問:“何時送去的?”

    “我回府后……”平北侯小心看著胤奚的臉色,“便命詹事悄悄送過去了。這時,這時……”

    金陵才多大,密信按理早已到陳稚應手上了。但直到他們出發時,會稽王都無異動。賀寶姿正要說什么,胤奚注視著平北侯那張抖動的胖臉,忽然笑了。

    平北侯一瞬毛骨悚然。

    胤奚指了指身后的陸荷,沾了風涼的墨眉壓在笠沿下,“侯爺大抵聽說過,前年除外戚時,惠國公被人以刃抵喉作為人質,這位娘子就在當場。”

    鸞君刀兀然偏轉一分,壓緊成譽的頸子。那冰冷的金屬寒芒貼上來,平北侯命都嚇沒了半條,連忙喊道:“還有還有,蜀親王、廣陵王——陛下給這二位也寫了密旨,讓我一并送出去,我讓府內侍衛扮成驛卒,一個時辰前都出城了……”

    他這一聲喊出來,近衛里有腦子的人眼前一齊發黑。

    皇上召三路親王帶兵入京,這不天下大亂了?

    “校尉、郎君,我等這就分路去追!”陸荷反應快,抖掉斗笠上的雨珠請纓。

    “還有青州,”被刀威逼的平北侯大腦空空,禿嚕了個干凈,“還有一封遣使詔書,是陛下給青州刺史崔膺的,命崔刺史接令后即刻出使北朝——”

    “什么?!”賀寶姿悚然。

    胤奚聽到這句話后終于變了臉色,刀鋒下意識推進一分。

    平北侯閉緊眼睛只差指天發誓:“這回真沒了,一共四封信,就四封!”

    “閉上嘴。”胤奚冷聲道,在綿密的雨聲中快速思索。

    皇帝在這自身難保的時候,竟然還想著和北朝媾和,他難道想效仿八王之亂,引外敵除去內敵嗎?

    但胤奚隨即覺得這不對,崔膺先生心懷北伐之志,這件事無人不知,他還在謝府客居過一段時日,女郎身邊的楚堂又是崔先生弟子,皇帝不會不知道這層關系。

    那么,皇上發這道詔令的目的,便不是賭氣,而是想置崔膺于兩難境地。

    正因皇帝疑心謝家與青州內外勾聯,所以想逼著崔膺抗旨,到時便可以把一頂謀反的帽子,順理成章地扣下來。

    “不好!”胤奚突然打個激靈。

    崔先生智究天人,只要收到節旄,立時就會判斷出女郎與皇帝產生了分歧,沒能控制住中書省。他繼而也會想到,一旦他抗旨,江左局面便會亂上加亂。

    那么崔先生會不會為了大義,選擇接下這道有去無回的旨意……

    胤奚逼問出平北侯派人送信的方向,回刀轉身,留下癱軟如泥的平北侯邁出府門,立即分配行令:“賀校尉回府稟報女郎,請她分兵提防會稽王。

    “陸娘子領一半人向西,去追給蜀王送信的騎卒,這條路沿途經荊南駐鎮,有二爺帳下配合,必能卡住。

    “余人隨我出城北上,廣陵、青州是一線,這兩封信交由我追回。乙生,速去調五百撥云部曲并快馬,跟上我的路線。”

    追回密信迫在眉睫,胤奚沒有時間返回烏衣巷了。

    這些信但凡有一封送到藩鎮手中,便是揭竿而起的由頭。

    雨點一聲聲敲打在胤奚的刀鍔上,他上馬時想起女郎這些時日籌謀少茶飯的清瘦臉頰,想起她經過影壁時,唇邊難得一閃而過的隱笑。

    心懷故國三千里,她并非游刃有余到在這樣緊張的時刻,還能開出玩笑,她是想找一點緩和的氛圍穩定自己的心。

    皇上卻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昭告天下,金陵變天了。

    這與開門揖盜何異?

    胤奚恨然咬了咬牙。“告訴女郎加餐飯,余事有我!”

    擲地有聲的尾音還響蕩在街巷上,他人已帶著十余騎黑云沖入了夜幕。

    胤奚有謝瀾安許諾的先斬后奏之權,又有戰功,眾人自然服從,迅速四散而去。出府時的一縱衛隊,回時只有賀寶姿與玄白三兩人。

    玄白快步穿過中庭進堂,身上已經濕透了。他一進門,面色沉豫不定的荀尤敬便看過來。

    謝瀾安在側座作陪,身上還捂著那件濕袍。一屋子燈火通明,沒有人開口。

    玄白鬧不清楚狀況,不敢耽誤,徑直到主子跟前附耳低語。

    謝瀾安眼睫霎動,眸中陡然射出凌厲的光,長身而起。

    荀尤敬預感到什么,顫巍地隨之起身,“含靈……”

    謝瀾安忽道:“大聲說。”

    玄白一愣,隨即沉重地在堂中開口:“陛下在平北侯的賜畫中挾密旨,分別召會稽王、廣陵王、蜀親王入京勤王,并致青州刺史出使詔,命其接詔后出使洛陽!”

    荀尤敬還怔忡著,謝逸夏即刻起身走到廊上,大袖生風,喚來隨事部署攔截西蜀一線的策略。

    隨事接令而去,楚堂在末座失色:“老師……”

    青州不僅有他的先生,還有百里歸月的親叔父。荀尤敬終于從皇上這孤注一擲的瘋狂中反應過來,他到此刻還想要從中彌和,泛淚的雙眼凝住謝瀾安:

    “崔刺史不會妄入洛陽的,他是治世能臣,明知一去便會被北朝扣留……他不會……老師明日、不,這便進宮去求皇帝收回成命,與他曉之以理……”

    楚堂白著臉搖頭:“不,老師會接旨的。”

    老師因失望怒斥朝廷,避世多年是一回事,但那正是因為在“中原楷模”崔膺心中,寧為民生死,不為沽名活。

    一只玉手按住他肩頭,楚堂在心急如焚中抬眼,對上謝瀾安鎮定的眼神。

    女郎很相信地說:“胤奚已經去追了。”

    一向遜雅不爭的書生,頓滯須臾,驀地掀袍跪在謝瀾安面前。“此君昏庸拒諫,舍忠親仇。女君!子構愿蹈刀火,佐弼女君取而——”

    “含靈不可!”楚堂沒說完的話被荀尤敬截斷,他的胡須顫動著,“還能轉圜的,一定還有解決的辦法……”

    “老師,我給過他機會了。”謝瀾安有些遺憾地說,一手扶起楚堂,一手為先生耐心理好稀薄的衰鬢。

    她的眼神靜而冷。“這千古毀譽,我擔了。”

    第115章

    會稽王是酉時接到的密旨。

    那鮮紅的璽印蓋在“逆臣謀主, 宜速勤王”一句上,宛如血的顏色。

    其實不必待密旨下,陳稚應有眼有耳, 怎會看不出皇城形勢緊張。身為宗室中與皇帝血緣最近、輩份最尊的親王, 陳稚應要是有心襄助天子, 早該調兵動了。

    之所以未有預備, 一是不到迫不得已, 他不愿與謝家兵戈相見, 還想再等等看圍宮之局是否有轉機;二是,之前皇帝有意讓安城郡主和親,在陳稚應心里留了疙瘩。

    今日接到這份密旨,其分量不啻于衣帶詔。

    陳稚應便知,陛下已被逼到沒有退路,打算孤注一擲了。

    “除本王這份,還有給其他人的旨意嗎?”

    陳稚應扣住了送信的平北侯府詹事,坐于堂上,威重難測地發問。

    那信差撩袍跪倒, 緊聲回言:“小人奉侯爺之命辦事,只知這一封, 余事哪知?”

    陳稚應眉頭皺起, 沒有立時把這人放回去, 而是羈留在府上。

    燭火通明中, 會稽王的視線再一次落回鋪在案上的薄帛。

    據他猜測, 陛下既然冒這樣大的險招,那么傳遞出來的密旨應不會只有一份。

    大玄可不止他一位藩王。

    倘若四方藩王接信后,果然都帶兵入京,那謝氏還能全身而退嗎?陳稚應略感煩躁地搓了搓指腹。

    他是近水樓臺, 如果他先做這個勤王功臣,助陛下渡過此難,和親的事不但能免,他在宗室的地位也將進一步水漲船高。

    可陳稚應也沒忘,謝家和宮里之所以鬧到今天這個地步,起因正是謝瀾安為了保他的女兒不遠嫁和親,而與陛下據理力爭所致。

    他真在此時背后捅刀子,道義不道義的且兩說,閨女的眼淚就能把他淹了。

    陳稚應的胡髭隨著他咂唇的動作輕動,眼底光亮閃爍不定。

    出入天子之家,又活到他這把歲數,早已不是講究兄友弟恭,或僅憑一腔意氣做事情的愣頭青了。陳稚應大小是個藩王,他密切關注京城風波的這半個月里,內心深處,不止一次冒出過一個陰暗的念頭:倘若,放任謝家人先除去皇帝,那么他是否有機會夠一夠那把椅子?

    天下至尊誰不想當!但麻煩的是,陳稚應現下判斷不出,謝逸夏究竟想扶持幼主上位,還是有自立之心?

    如若是前者,那么有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在,就輪不到他這個堂叔。

    如果是后者,謝氏都放棄保陳氏江山了,又豈會甘心托舉他上位?

    愁啊!陳稚應拍著自己的腦袋瓜,這運籌帷幄的事兒,他是真不靈光。

    眼前閃過謝二那雙一笑起來狡似狐貍的鳳眼,陳稚應又打起了退堂鼓。論謀略,他算不過,論帶兵,他也未必打得過,論兒輩才品,他膝下那幾個成日斗雞玩物的臭小子,不說比謝瀾安了,就是加在一起能有謝家大郎一半出息嗎?

    倒也不止他家金玉其外,會稽王又給自個兒往回找補,放眼幾個藩王后輩兒孫,又有誰能比肩謝瀾安的治世之才?

    謝逸夏得她輔佐,真是得天獨厚。

    這一想便想得遠了,等陳稚應回過神來,余光里映入一角月色裳裾。

    卻是陳卿容睡不著,見前堂還有燈光,便披衣走了進來。

    “囡囡喲,”陳稚應一見女兒,緊鎖的眉心馬上松開,下意識蓋住手邊的密旨,“還下著雨呢,這個時辰怎么還不休息?”

    陳卿容噘起了嘴,含著小女孩般的抱怨:“蓉蓉生產后據說一直養不好,女兒幾次想進宮陪陪她,爹爹你都攔我,哪里睡得著嘛!”

    傻閨女。陳稚應在這非常之時哪里放心讓女兒進宮,到時再被陛下扣住,他上哪哭去?

    “爹爹……”陳卿容見父王面色不豫,不似平常模樣,上前兩步,“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陳稚應沉默須臾,對女兒笑了笑。

    “無事,天大的事也有父王呢。你快些去睡,叫人給你撐好傘,自己提著燈仔細看腳下。”

    陳卿容有些不情不愿,但還是被父親勸回了。離開前她掩唇打著哈欠說:“那父王也早歇,不許熬夜。”

    陳稚應站在光影交界的門檻,凝望女兒的背影。

    良久,他似下了某種決定,喚來自己的副將:“劉呈。”

    “將出府的每一扇門洞開,多分派些人手巡值,守好夜。”

    劉副將愣了下,以為自己聽岔了,“王爺的意思是,將府里通往外街的前后大門都……都打開?”這大半夜的?

    “不止前后大門,還有雜役走的門、角門、甚至狗洞,”陳稚應說,“全打開。”

    郡主變公主,王公作皇帝,是很風光,可那需要他以命去搏……陳稚應自問,做不到謝家叔侄那么瘋。

    ·

    “女郎,會稽王仍未調兵。”允霜腳底生風地進了廳子,對謝瀾安稟報,“但是王府的外門忽然明晃晃地大開,沒有人出。”

    夜半開門?玄白詫異琢磨,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給我們看的意思。”謝瀾安唇角輕動,瞥著胤奚送她的明光扇上蟬薄錦面的紋路。

    “會稽王是想讓我放心,他不會有任何動作傳遞。他兩不相幫。”

    陳稚應有自己的考量,如果這一局過后皇室翻盤,他大可以說沒收到過密旨,他扣押送信之人,為的就是留個后手。而若謝氏贏了一籌,那他今日袖手之舉,已經是個天大的人情。

    皇帝是陳稚應的親侄,他不助天子已是極限,不可能帶兵幫助謝氏。畢竟他還姓陳。

    “這便足矣。”謝瀾安反扣折扇。兩刻鐘前,她已令人強將荀尤敬送回府邸。她忽略老師悵痛復雜的眼神,只是冷靜地分出一隊人馬,到荀府保護老師同師母的安全。

    她不能再有被人拿捏的軟肋。

    “含靈,你想做什么,動作要快了。”

    更漏滴答不絕,謝逸夏手里的清茶換成了釅茶,從旁提醒。

    胤奚他們雖已出城去追攔密旨,但難保萬無一失。眼下他們還占著天時,越早控制住宮廷,手中的主動權越大。

    謝瀾安方要張口說什么,一名驍騎衛在廊外求見。

    謝瀾安傳,這驍騎衛是從宮門快馬趕來的,入室后單膝跪地:“稟中丞,太后娘娘通過御林軍傳口諭,想與直指見一面好生商談。”

    楚堂聞聽,不禁一哂。

    太后老道,她連召女郎進宮都不敢提,只說想見一面,哪怕是她紆尊來見女郎。顯然是比皇帝更早反應過來,嗅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息。

    “不急。”暗夜愈沉,謝瀾安的眸光愈是熠亮,她輕敲著扇,“會有見面的時候。”

    “皇帝油鹽不進,想最后一搏,那彼此便不用留著臉面了。”謝瀾安眼含銳意,“著,戲小青與肖浪調武庫弓箭甲胄,配備全營。寶姿領兩千人封鎖皇親聚居的東城,立射營其余之人,分守金陵九衢要道。允霜、王巍、池得寶,各領一千人鎮守石頭城以西。”

    楚堂聽出了逼宮的意思。

    他心里惦記老師在青州的安危,對欺君的最后一點猶豫也拋在腦后,凝重補充:“我們不能留大司馬盯著背后,否則前腳才入宮,后路立刻會被大司馬堵死。”

    謝瀾安沉吟片刻,幽深若星的眼眸轉看二叔,似在詢問:荊州親騎能在城門堵死北府兵嗎?

    正如陳稚應摸不清謝家的底,謝家人此時也難以百分之百篤定,真到了入主宮闈之際,褚嘯崖會調多少人馬進京爭權。

    褚嘯崖眼熱太極殿里的那把椅子,可比謝氏早多了。他一世梟雄,想也難容這塊肥肉被別人搶走。

    宮里那些御林軍好打,歷經過真刀實戰的北府兵卻不容小覷。

    “庶幾持平。”謝逸夏沒把話說死,他目光淡泊而邃靜,中指與食指相壓,那是二爺慣常下棋的姿勢。“但我要提個醒,褚嘯崖一人便當百將之威,這話絕不夸大。你攢起的那些兵,名目再多,也沒有真格上過幾趟沙場的。”

    二爺自言自語:“得想個法子,拖住他。”

    “可將皇帝意欲毒殺大司馬的消息,告知于他。”

    屏風后的角門,忽然傳來一道低啞嗓音。

    伴著一聲輕咳,披著銀絲雀氅的百里歸月,手抱暖爐,緩步走進來。

    謝瀾安看見百里歸月眼底淺青,眸中還蘊著一點才睡醒的朧光。她沒說什么虛言,指了身畔坐椅,“你想激他起弒帝之心。”

    楚堂心領神會,一邊幫著鋪好氍毹墊子,一邊分析:“褚嘯崖聽到必定怒火中燒,可他也不敢先殺入宮,否則便輪到被我們從后截斷退路了。”

    百里歸月道謝坐了。

    坐下時氅衣擦過楚堂的袖管,女子敏感,呼吸微頓,想起上回楚堂將她從考場抱回車上,她還欠他一次謝。

    不過少頃,百里歸月便神色如常地接著楚堂方才的話說:“今逼宮便如甕中取金,先進去的吃虧,然而箭在弦上,女君亦無退路。想提防黃雀在后,便要使他有個忌憚。

    “皇帝發旨召藩,卻沒在密旨上指名道姓——這個良機太好了。誰是謀反者?大司馬說是謝氏,謝氏也可以指認大司馬,畢竟褚嘯崖同樣無令調兵,而女君掌禁軍,本有護衛京畿之權,反可以說是為了保護陛下的安危。”

    百里歸月一掃深夜初醒的萎靡,越說眼神越利,“四方藩鎮中,忌恨大司馬的多而且多,有優先可選,他們先盯上的只會是大司馬。有了這道縛龍鎖,褚氏野心再大,也要掂量一番能不能妄動。”

    謝瀾安心如明鏡,陳勍不在密旨上提她姓名,不是什么百密一疏,而是宮里那位還抱有萬分之一的幻想,想等風波平息后,依然納她入宮。

    但百里之說可行,謝瀾安抬眼望了一圈:“誰去游說?”

    想將這個誘餌鉤在褚嘯崖嘴上,說透利害,并使之信服,不是聰明人不成。

    但褚嘯崖不是不斬來使的人,派一名心腹骨干去虎口捋須,謝瀾安又有顧慮。

    百里歸月張了張口,楚堂下意識看了眼那張孱白的臉,“我去。”

    百里歸月緩緩起身,向楚堂輕輕一揖。

    “當然要勞煩郎君去。月雖愿為女君效勞,只是斬殺美人成性的大司馬瞧不起女子,恐婦人進言,無濟于事。”

    說句實在話,這世上覺得婦人說話無足輕重的,又何止褚嘯崖一人?

    可上一個、上上個敢這般冒犯女君的,似乎都被女君送去見了閻王。

    ·

    胤奚離開平北侯府,領人馬疾馳,出北城門,不期迎面碰上正駐扎在此的北府軍。

    “什么人?”飛豹營千夫長聽見馬蹄聲,低喝一聲,身后兵伍齊齊抽刀。

    刺耳的戛金聲傳到胤奚耳里,他估算大致人數,瞬間在心底罵了聲。

    胤奚斬釘截鐵發令:“黃鯤陸荷殿后,余人跟緊我!”

    只能沖殺了。

    雨天點不了火把,借著微弱的暗光,對面為首的驅馬上前,與胤奚眼鋒交錯。冤家路窄,這千夫長正是褚豹親兵營的武官,一眼便認出這張臉,就是上回在大營里和少帥肉搏,還扇了少帥一巴掌的家伙!

    “好小賊,倒是你!”千夫長如同守株等到了只意外肥美的兔子,桀桀獰笑,“撞到老子手里了,還想走?”

    胤奚眼神漆冷,鸞君刀已半出鞘,忽聽飛豹營背后大地震動。

    泥濘的道路被鐵蹄濺起點點飛泥,一支利器從夜幕中歘地擲來,直取千夫長后心。

    千夫長耳后寒毛豎緊,本能偏身轉刀撥開,卻是一只勢大力沉的鐵刀鞘。

    刀鞘落地同時,一片放眼無際的飛騎也馳至近前。只見這撥人馬清一色銀盔銀甲,鞍上個個是悍利男兒,不比飛豹營的人數少。

    打頭的將軍短小精干,頭纏葛巾,手持一柄長近五尺的斬馬刀。可巧他也認得胤奚,“誒,你不是謝娘子身邊的……”

    此人便是舂陵劉時鼎,接謝逸夏急令,帶旗下五千人急行千里來助聲援。

    他曾隨二爺在竟陵接待過謝瀾安,因此記得胤奚這張長相出挑的臉。

    胤奚同時認出對方,摘笠揚聲道:“劉將軍,我奉女郎之命出城,十萬火急。”

    劉時鼎一聽即明,立時抬臂握拳,身后兵卒拉開陣勢與飛豹營對峙。“小郎君但去!邪綠的,老子看看誰敢在荊州軍面前仗腰子!”

    他一急就罵出了鄉音,胤奚聽見那聲一脈相傳的“小郎君”,嘴角劃過一絲無奈,坐騎經過劉時鼎時說:“我今年已經……行吧。”

    他輕嘆未落,千夫長厲喝一聲“休走!”,一名飛豹衛遽然繞過對陣線,轉轡橫馬,試圖攔住胤奚。

    胤奚眸光輕寒,非但不勒韁,反而夾緊馬腹加速往前。

    飛豹衛見他意圖撞上來,迅速調整馬頭,與他對撞而來。

    這項目本是北府大營中的保留表演,每年新兵入伍,老兵們總要玩幾回給新兵蛋子一個下馬威。這名飛豹衛更是個中好手,深知兩騎對沖,全仗心勇,他玩這個把式從沒失過手,更未見過有人距離三尺時還敢不避的。

    看著那張愈發臨近的臉,飛豹衛冷笑,計算著對方避讓時他將人撞下馬的角度,而后便可向少帥邀功。

    胤奚眼前無物,將韁繩在手掌上幾圈纏死。濕風吹過他的鬢角,斗笠甩落的雨珠快到飛出了水箭的影。

    馬頭相距三尺,飛豹衛心跳如鼓。他對上那雙除了冷漠別無一物的眼神,忽然做出判斷,急轉韁轡。胤奚在下一刻撞飛了他。

    跟隨胤奚沖出的騎隊踏過飛豹衛的尸體,向北而去。

    一切發生在彈指須臾,千夫長內心震動,沉沉看了眼昂首自若的劉時鼎,向左右道:“快,入城稟報大司馬!”

    ·

    “豎子急于出城?”

    褚嘯崖收到胤奚沖陣的訊息,神色沉翳。

    片刻之前,他剛得知謝家的人強闖了平北侯府。

    褚豹還在猜想兩事之間的聯系,褚嘯崖冷笑提劍起身:“想知道,有個最簡單的辦法。”

    這一夜還沒過去,平北侯府就迎來了第二次強闖。

    成譽脖子上的血線還沒干,已是生無可戀,不用大司馬逼問,一臉麻木地將對胤奚說過的話,只字不改地重復了一遍。

    這紙糊的國丈爺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個兒,好在,人家沒拿刀子在你脖子上比劃不是?

    “皇帝四發勤王詔,那些人原來是去追信的。看來謝家也急了!”

    褚豹擁著父親折身踏下臺階,見褚嘯崖面沉似水,并無幸災樂禍之色,便想到一旦藩王入京,對他們的布局也有不利。

    褚豹轉動眼珠,做個比掌下切的動作:“不如我們先下手……”

    正在這時,漆黑的街上拐進來一輛馬車。褚嘯崖識出謝氏的家徽,瞇了瞇眸。

    車扉打開,從車中下來一位穿青色夾衫的青年。

    青年風度怡靜,走入細雨,在平北侯府前向大司馬含笑揖手:“學生楚子構,承謝中丞之托,拜會大司馬。中心有數語,欲請大司馬任聽。”

    褚嘯崖聽說過這名字,乃青州崔膺的學生,可惜未入新科進士榜。他不善地打量楚堂,半晌啟口:“怎么謝小娘子招徠幕僚,是按容貌篩選的么?你來,是為了替你主子拖住我?”

    睥睨之間,兇光迸射。

    楚堂心腑凜縮,面不改色地微笑:“此前大司馬不是向吾主下過帖嗎,吾主若無意,豈會遣某前來?只此間人多口雜,還請擇個清靜地,容學生向大司馬細細稟來。”

    “父帥。”褚豹欲說什么,被褚嘯崖抬手攔了。他定定地凝視楚堂幾許,當著他的面吩咐副將:“告知四方城門守衛,再有不明者強行出城,格殺匆論。再放漏一人,提頭來見!”

    而后扶劍睨向楚堂,“好啊,本帥便給你一柱香。”

    平北侯才送走了這尊瘟神,還沒等舒上一口氣,結果轉眼間褚嘯崖又回來了,像進自己家門似的,張口就要一間靜室供他談事。

    天殺的橫死賊,他自己沒有府宅嗎?!成譽面含十足笑意:“有、有,管家,快引大將軍到我的書房去談。”

    楚堂跟隨在褚氏父子身后,踏進門檻。送他來的玄白不放心,意欲跟進去,楚堂無聲搖頭,抬手闔門,眼神在門扉逐漸變窄的縫隙里慢慢沉定。

    既然都站到了猛虎面前,謀他皮毳,能否全身而退便不在他的考慮之內了。

    青年轉身一揖到地,開門見山:“陛下曾欲下毒圍殺大司馬,被我主攔阻,此事,大司馬可知?”

    “哦?”褚嘯崖沉得住氣,雖有一瞬意外,想想卻也合乎那慫膽小兒能想出的主意。反而哈哈笑道,“這樣說來,謝小娘子是舍不得褚某死,褚某該以身還報才是。”

    換作胤奚在此,聽到這輕薄之言,鸞君早已出鋒相向。楚堂卻隨之一笑:“非也,學生的意思是,有這一場緣由,大司馬便有了名正言順的謀反理由。接下來北府軍在京中每推進一寸,天下人對大司馬的謀逆,便更深信不疑一分。”

    褚嘯崖一下子明白過來。謝瀾安為了壓制他,想將這頂謀反的大帽子扣在他頭上!

    因陛下曾要殺他,所以他“反戈相向”,連這反的理由都如此恰到好處。

    原本,褚嘯崖亦不懼惡名,可偏偏皇帝召集了四方藩王,而那詔旨上按平北侯的說法,并未屬反臣之名。

    他縱有千軍之勇,被這些人聯手整治,也不免左支右絀。

    褚嘯崖倏爾起身,盯住楚堂的墨瞳殺伐流淌,如一頭惡虎,擇人而噬。

    楚堂的靴底在地上碾錯,險些就要后退,卻強行立穩,知此時便是褚嘯崖動搖之機。

    他迎著褚嘯崖慍怒的目光,大義凜然道:“女君之意,小小江左,何能入大將軍一代梟雄之眼?愿請大將軍專志北伐,女君在金陵制衡皇室,輔供糧草,待大帥克復中原之日,南北一統,洛陽宮中寶座,自當懸虛位以待大帥!”

    謝瀾安知曉褚嘯崖前世馬革裹尸,人死首猶向北,賭就賭他還有這一分血性。

    褚嘯崖聽著這話,卻覺分外耳熟。

    前歲北伐,謝瀾安也是如此信誓旦旦地承諾,可結果呢,等他凱旋回來,是太后也倒了,皇帝也成了,謝瀾安她自己一躍成為御史中丞,天子近臣。

    她至今還扣著他的四百萬錢沒有兌現!

    “昔日楚漢相爭,也是約定先入關中者為王。”

    褚嘯崖邁動軍靴,鎖甲發出窸窣金鳴,他一步步走至楚堂面前,無形威勢隨之傾壓下來。“謝娘子欺我莽夫,也想以此誘我上鉤嗎?”

    一柱香盡了。

    楚堂被壯碩的陰影籠罩著,清晰感覺到一片濃重的殺意。

    第116章

    雨下了一夜, 胤奚也在雨中跑了半宿。

    天蒙蒙亮時,乙生帶五百人趕了上來,后面數排輕騎身上皆帶血污痕跡。胤奚一眼望見, “出城時與北府的兵發生摩擦了?”

    乙生用力點頭, 神情激憤, 但在這個搶時間的節骨眼上沒法多說, 只道最終是靠二爺的親騎掩護, 才得以出。

    胤奚點點頭, 命令匯合的兩方人下馬短暫休整,隨即又往前追擊。

    胤奚少年時曾出徭役,至廣陵筑城墻,對廣陵城周遭的地形可謂熟悉,而他記性又好,昔年苦難在今日派上了大用場。他將人手分三組,沿三條路線搜尋追擊。

    一日后,終在海陵驛追上了送信使者。

    他們到時,信使也已連跑了五六個時辰, 眼看廣陵王府將近,哪能料到有人在追, 正要了薄酒肉食, 準備飽餐一頓, 再行入城, 猝不及防就被兩個健壯漢子摁住了。

    二人從信使貼身的衣襟里掏出那密信, 轉頭交給胤奚。

    胤奚展開來看,正是加蓋了御璽的密旨無疑。

    他微微吐了口氣,劍目下瞥,詰問信差:“還有去青州的使者, 你們不曾一道?”

    平北侯府出來的人看著這群風露沾衣,天涯浪客般的人物,早已嚇住了,顛三倒四道:“不、不知道……他、他從水路走……”

    胤奚再問不出其他線索,便捆了此人,為防走漏風聲,將這官驛中的吏卒也一并塞口綁住。而后,他讓乙生帶幾人去廚下給大伙掂對吃食,又點數人喂馬,出屋向院中的部曲深一抱拳。

    “諸位兄弟辛苦些,咱們吃完便繼續向北尋人。待大功告成,胤奚再請大伙飽餐酣眠。”

    這些人大多是苦出身,投身在謝瀾安麾下,家里能分糧,娃兒能讀書,已是感恩戴德。又知這胤郎君大有本事,今日能順利摸到此處全憑他指揮若定,哪里還有二話,紛紛表忠應諾。

    旁邊忽傳來一道不滿嗤聲:“諸位‘兄弟’辛苦,諸位姊妹就不辛苦啦?在家時,女君說話可不會分別對待呦。”

    說話的卻是陸荷,快馬加鞭一晝夜,這年輕女娘的一雙水靈圓眼也不由餳澀了幾分。

    胤奚峻色稍霽,“諸位娘子也辛苦,我說話偏頗了。哪有幾人能比得上女郎周全?”

    陸荷本是說笑的,得理就饒人:“郎君愿意認錯,那我回家以后就不告狀啦。”

    胤奚目光溫存地仰望晴朗天空,不知金陵的雨停了不曾。

    歸心似箭啊。

    追擊小隊秣馬飽食后,繼續上路。也許是頭前太順利,老天要在接下來找補回來,胤奚帶人追尋三日,都未找到那青州信使的蹤影。

    沿途還因隊伍可疑,與當地守備軍發生了幾次短戰。

    路越往北,越是四通八達,又三日,小隊已至泗陽,依舊無果。

    胤奚情知他們可能與那送信的錯開了。

    但他并不氣餒,打算一徑往青州去,攔不住信攔住崔先生也是一樣的。四封密詔中,至少青州這一份對女郎是最無威脅的。誰知這日晌午,前方平野上出現了一班軍旅,浩浩蕩蕩,旗幟獵獵,行進中揚起一片枯草飛塵。

    離得老遠,乙生辨不清軍伍服色,卻認清了那旗,忽而變色轉向胤奚:“郎君,怎么是北府大營軍旗!”

    胤奚眉頭下壓,正要令隊伍列四方陣防備,對面也發現了他們。

    但聽前頭響起一聲鷹哨,為首一騎策馬單出,馬上之人手中一柄馬槊,在日光下赫赫生威。

    胤奚按住刀柄的手忽地松開。他驅馬迎上前,意外之極:“阮世兄?”

    來者正是從青州南下的阮伏鯨。他往胤奚臉上,尤其是胤奚的胡茬兒仔細看了兩眼,又往他身后部曲打量觀瞧,將槊挽出個槍花,戳入硬土地面。

    “我收到謝府君書信,信上說北府或將有變,要褚盤回北府,我送他一程。”

    北地的冬天比江南寒冷,阮伏鯨說話間呵出白氣,往身后的方陣粗略一指,意示褚盤所在的方向,又瞅回胤奚,“你這什么章程,怎么成破落戶了?”

    胤奚連日來追風趕月,唇上冒出青茬也來不及收拾,整個人帶著股落拓氣。他隨阮伏鯨所指方向眺望,在飄揚的大纛前,看見一道騎馬的瘦削身影。

    他對姓褚的全無好感,僅僅一眼,便漠然收回目光,問阮伏鯨:“世兄出發前州中可有異事?”

    “對了!”阮伏鯨經他一說,忽想起來,轉頭命手下提了一個襖衣短打的人過來,馬鞭指著那人,“我出城后遇到這人可疑,在他身上搜出一封縑帛,上面寫著讓刺史出使北尉,還亂七八糟蓋著玉印。”

    胤奚不等他說完,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忙問:“縑帛何在?”

    “……難道是真的?”阮伏鯨見胤奚面色嚴峻,找來那險些讓他撕了的布塊拋過去,眸色漸漸發沉,“陛下當真要與北胡和談?表妹呢,她怎么可能贊同?”

    胤奚檢查了信帛不假,另一半懸著的心落下,與阮伏鯨說了金陵發生的諸事。

    阮伏鯨聽罷,沉默半晌,重新將他的百斤馬槊提握在手。

    這個在青州役中因褚豹的算計,損失了一萬將士,折損了親兵,痛失了副將的阮家大郎,只問了一句話:“起事,需要兵馬吧?”

    胤奚在阮伏鯨的眼里看到了似曾相識的狂熱。

    他無聲笑了。

    離開金陵時十萬火急,胤奚連與謝瀾安告別的時間都容不出,也就無從得知,她收到消息后會與僚屬如何商議,又是否決定起事。但以他對女郎的了解,她并非為了大局一味隱忍的人。

    恰恰相反,要么不玩,要玩就玩個大的,這才是她。

    “女郎得世兄相助,是如虎添翼。不過世兄乃阮氏宗嗣,一舉一動牽系著錢塘格局,又影響青州,還得看女郎布屬。”

    “少拍馬屁少胡扯,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不想讓我去見表妹?”

    “……”

    不管怎么樣,阮伏鯨本來就要南下,如今得知皇帝對表妹的覬覦,哪有不回之理?

    而胤奚出來已有七日,任務完成,更是片刻也不愿耽誤。于是阮伏鯨先從親兵中調了兩人回廣固城,讓他們將金陵變故說與刺史,好令崔先生心中有個數,后與胤奚同道,踏上回途。

    相形之下,褚盤所率兵卒雖眾,卻最為低斂沉默,一路上與胤阮二人的隊伍涇渭分明,互不交流。

    走出兩個時辰,天剛薄暮。前方忽有馬蹄疾馳之聲,褚盤的探路斥侯回馬來報:“少將軍,南有三百精騎朝咱們的方向來了,為首者是、是少帥。”

    北府褚家只能有一個嫡系少帥,那便是褚豹。

    褚盤聞言勒住韁繩,手指收緊,本就冷白的臉更沉峻了一分。

    胤奚眼里涌出森暗的冷芒。

    他之前只顧前奔,沒料到會有褚豹在屁股后面追。

    女郎如今在金陵最大的威脅就是褚嘯崖,不料理清楚這路勢力,謝家沒法順利入宮挾制天子。按說他出城追信之后,女郎便該想法子克制住褚嘯崖。

    可褚豹今日出現在了這里,這便說明,謝家沒能和大司馬達成共識。

    分析利弊間,褚豹快馬已到。

    不止胤奚意外他的到來,褚豹同樣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自己的窩囊弟弟。

    “老五?”

    褚豹身覆鎧甲,看到那面熟悉的褚字旗,怔愣一瞬,隨即戟指褚盤,立刻給他扣上罪名:“你暗中和這些亂世賊子合謀,準備何往?你要對父帥不利嗎!”

    褚盤握韁的手指扣得愈緊。

    他在這個名義上的兄長的拳打腳踢和言語凌辱中長大,一聽見他的聲音,盡管褚盤已打過幾場以少勝多的漂亮戰役,依舊不由得口干舌燥,忘記了自己早已長大成人,也早已有還手之力。

    褚豹此行帶了三百精騎。七日前,楚堂面見褚嘯崖,游說褚嘯崖與謝家合作,養兵北伐。褚嘯崖當時起了殺心,但忌憚楚堂背后之人,便道:

    “回去告訴你主子,只要謝小娘子答應嫁我,行過合巹之禮后,本帥自然聽從新婚夫人的話。”

    楚堂就這樣被放回,當時褚豹擔心父親色令智昏,卻見父親在人走后臉色瞬變,發令讓他帶人擊殺胤奚。

    “御旨要截,但那小子不能活著回來。他跟著謝瀾安,為父不痛快。且此子潛力不小,不殺,來日恐成禍患。”

    褚豹以為追殺一個胤奚,動用他三百精騎已是綽綽有余,卻沒料到撞上了老五的三千親兵。

    褚盤的兵不如褚豹精心栽培的親騎,卻也是實打實三千人,除了在濟南郡和胡人打沒的,全在這里了。

    但褚豹對這個異母之弟輕蔑慣了,壓根不覺得他敢動手。褚盤也的確沒有插手之意,不知心中在思量些什么。

    胤奚與阮伏鯨卻同時驅馬動了。

    阮伏鯨因青州之役,早對褚豹含剝皮扒骨之恨,今日冤家路窄,正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而胤奚曾兩擒兩勝褚豹,他治下之人也未嘗不可與三百人一戰。

    等褚豹意識到已方陣隊前后受圍時,已是晚了。

    胤奚刀分左右,寒光可斷秋水,抹過騎兵胸前的護甲透肉三分,天邊晚霞都被添染血色。他從一條血路中縱出,直取褚豹。

    褚豹單打獨斗老早便非胤奚敵手,親兵又被兩方部曲拖住,不消三五回合,便被胤奚挑翻馬下。

    烏血滴進硬土,戰馬仰頸嘶鳴。胤奚鼻息間噴吐著熱氣,躍下馬背幾個抱摔,制得褚豹丟盔卸甲,掙扎不起。他轉腕將鸞君刀壓住褚豹后頸,抬頭,叫了聲:“世兄。”

    阮伏鯨在騎隊中沖殺得數進數出,勇力無匹,聞聲轉眸,以為他需援應。

    眼風才至,卻見胤奚手起刀落。正不服怒罵的褚豹忽覺眼前天旋地轉,原來是自己的人頭已墜落在地。

    那具無頭尸身的手臂下意識前伸而出,仿佛想拿回自己的腦袋,隨即撲通一聲,尸體栽倒在地,再不動彈。

    無論是阮伏鯨還是褚盤,都被這一幕驚住了。

    尤其是褚豹旗下的殘兵,望著少帥身首異處,渾身血液凝固:少帥死了……這人就這么直接梟首了大司馬的愛子……

    胤奚半身浴在殷紅鮮血之中,把一滴濺到他唇上的血珠舔了舔,隨即又偏頭呸出。

    從旁側應的陸荷半刻停頓也無,快而無當地使著棱刺,將呆若木雞的剩余輕騎迅速制度。

    她對于胤郎君身上有時突然冒出來的狠戾煞氣,在從前幾次共事中,已是見怪不怪了。

    直到殺得只剩三四個北府兵,胤奚垂著被血粘住的睫毛,抬了下手。

    令行禁止,陸荷等人隨即停手。胤奚在北府兵戰栗的眼神中,走到褚豹人頭滾落之處,側臉似一片涂了丹砂的山巖,寒削而肅殺。

    他踢起人頭落到一個北府兵懷里,抬眼對他們笑笑:“送回金陵,叫你們大司馬認認。”

    “告訴他,胤奚在這里等著。”

    北府兵顫抖抱著那團圓滾血污之物,望著胤奚臉上的笑,魂飛魄散。

    “世兄。”胤奚不再看那幾人,隨手將刀背在臂袖上揩拭。血留在袖,刀收入鞘,他沖阮伏鯨抱歉地莞唇,“不好意思,要拖你下水了。”

    阮伏鯨這一刻奇異地從這小子身上找到了點當初他搶屋爭寵的影子。

    表面上說著最無辜的話,底下藏的全是混不吝的勁兒,他會不好意思才怪了。阮伏鯨托戟下馬,英姿勃發,緊了緊自己的臂縛,“好說。”

    “不過以后別套近乎,叫阮大將軍。”

    胤奚嘴角勾動,目光瞟向半里外,由始至終未參與械斗的褚盤。

    褚盤對上那雙充斥著冷靜與瘋狂的漆黑眼眸,終于確信了他所猜測的那件事。

    褚盤如墜冰窟。

    既然褚嘯崖是謝瀾安最大的阻礙,那么胤奚便將褚嘯崖引出金陵。

    想靠一身才練就兩年的武藝,便將馳騁沙場二十載的褚嘯崖的命留下,這個想法瘋狂且危險。但胤奚不考慮后果,能不能打過褚嘯崖,不重要,他只要將人遠遠地調離女郎身邊,為她爭取出行事時間。

    要么不玩,要玩就玩個大的。

    胤奚低頭看了看鸞君刀,眼里晃動著秋水色的澤光。回家,當他和阮伏鯨匯合時,滿心里全是這兩個暖洋洋的字眼。可此時他蹭動著靴底血,在深藍的暮空下想,回不去了。

    該叫她把那碗牛乳都喝完的。

    一道讓人齒緊的弓弦聲突響。胤奚頭都沒轉,瞬間抽出才入鞘的雁刀,疾沖數步斬斷射向那名報信北府兵的羽箭。

    褚盤手握空弓,坐在鞍上保持著發箭的姿勢,面無血色。

    胤奚轉眸盯著他,桃花眼薄斂,如獵鷹盯準不老實的獵物。

    風聲呼嘯,年紀尚沒有胤奚大的褚盤仿佛定在了鞍背上。他心知,若是叫那幾個兵回去向父親傳報,他在現場,便不能擺脫父親的疑心與遷怒,父親必會取他性命,給大哥陪葬。

    褚盤要滅口,但胤奚早有防備。他斷了褚盤的后路,就是要告訴褚盤,你沒法兒再回褚家上演父慈子孝了。

    如今唯有女郎有能力助褚盤接掌北府,想要活命,他就得先學會對女郎臣服。

    世人都要對她臣服。

    第117章

    青嫋進門時, 謝瀾安正倚著幾案假寐。青嫋輕手輕腳地將前堂的門扉掩上,擋住廊外時停時下的雨聲。

    等她回過身,謝瀾安已經睜開眼睛, 淡淡打量著青嫋手中的梅花插瓶。

    “婢將娘子吵醒了。”青嫋不覺懊惱地低頭。

    “無妨, 本也醒了。”

    青嫋見過娘子與先生們議事的樣子, 娘子不茍言笑時, 有種薄凜的冷謖, 像廣寒宮上獨佇的月桂, 讓人敬畏。不過,娘子對府中的家下人極少動怒加罰,對待她和束夢更堪稱縱容了。

    見娘子往自己手中多看了兩眼,青嫋忙捧瓶上前,供在案頭。

    “婢在梅蕊上撣了些薄荷水,本想為娘子提提神……”

    謝瀾安神色間沒有一絲熬夜的疲倦。

    近日皇帝不朝,京中質疑的聲音漸多,之前被王家故弄玄虛宣揚的“女主江山”之論,也重新在坊間流傳開來。謝瀾安提防著褚嘯崖背后捅刀, 始終未尋到合適的進擊之機。

    為了隨時應機調動,她晝夜坐鎮堂中, 自這春雨開始下, 便沒怎么闔過眼。

    幕僚們熬不起, 輪流休息, 醒后再交接事務去向女君匯報。無論誰何時進堂, 看見的謝瀾安永遠是衣冠流秀,神采奕奕。

    大家私下不免驚奇,家主的這份兒精力,真是超群。

    底下人敬佩, 自家人卻心疼。有一回謝逸夏實在看不下去,催著侄女去睡個整覺。

    “前邊有我替你守著,事必躬親不是御人之道,眠少事繁,你能頂住幾日幾夜不睡?”

    結果謝瀾安認真想了想,帶點黠氣地眨眼:“一百年吧。”

    謝逸夏氣笑,當她逞強。可幾日觀察下來,謝瀾安就是一點也不萎靡,從夜半醒到清曉,她的一雙秋水眸不見瞳眬,反而愈為明亮。

    她仿佛暗夜打磨出來的流星曜玉,蒼穹越是漆黑漫沉,她越受滋養。

    但此刻,謝瀾安聞著沁涼怡神的花香,有些出神。

    她回想方才短暫的夢境,久違的骷髏高臺,又一次破土而出,將她送到頂手觸天的寒嘯穹頂,下視著茫茫風沙。

    夢里她似乎想找一個人,竭力睜大眼睛在濁飛的沙塵中逡巡,卻始終沒有找到。

    醒后,赤足踩在冰冷骸骨上的觸感揮之不去,讓謝瀾安身上的冷寂感更重。

    已是二月初了,西邊送給蜀王的詔令,已被荊州麾將順利地攔截下來,但胤奚那邊尚無回音。

    謝瀾安抬手在梅瓣上輕輕撥了一下,睫毛落下的茸影窩在鼻梁里側。

    她想,她是有點牽念他。

    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女君歇好了,等在偏堂的謀士們就陸續進來。

    百里歸月照例先坐,被臨時召來的何羨,在門邊抖了抖沾了潮氣的衣袖。而后他脫去木屐,將統計出的倉廩糧目呈給謝瀾安。

    謝瀾安斂住了多余情緒,低頭看案牘。

    天氣再暖一點,一年的春種就要開始了。去三吳收地時,謝瀾安曾承諾借百姓種苗,不管這場仗結果如何,民生大計不能耽擱。

    何羨卻道情況不太樂觀,“京倉的糧儲如今只有三成左右,這還是在保證漕運暢通的前提下,一旦宮室……”何羨說到這里,咽了口唾沫,“——生變,地方起些動亂,糧運之路便可能壅塞。”

    這位夢仙兄是個老實人,做夢都不敢想自己會為謀朝篡氏添一把柴。不過他早已是謝娘子船上的人,無謝娘子托舉,便無他今日的立足地,生死榮辱,皆系她一身而已。

    所以謝瀾安召他算賬,何羨就來了。

    他的嗓音響在雨后有些悶沉的堂中,謝瀾安還在思索,賀寶姿步履匆匆地進來,神色凝重。

    屋里的文士站起來幾個,對賀校尉見禮。賀寶姿隨行隨拱手,沒時間脫換沾泥的軍靴,徑直走到謝瀾安的座前。

    “娘子,宮里傳出消息,綰妃病重,說想見娘子一面。”

    謝瀾安抬頭:“不是一直在調養,怎會病重?”

    “會否是計,故意誘女君的?”百里歸月不敢讓女君冒險,在旁斟酌。

    賀寶姿點頭說:“屬下也怕有詐,宮里是讓寶興出來傳的話,肖護軍把人送來了。這會兒就在院里。”

    謝瀾安眸色深晦,“傳。”

    身著宮裝的寶興進來后,先給謝瀾安磕了個頭,而后抬起爛桃似的腫眼泡,哽咽著說:

    “謝大人,我家娘娘病重不假,陛下讓奴婢來傳話。但是……我家娘娘雖已無力說話,奴婢卻知道她的心,應是不愿讓中丞大人入宮的。奴婢不懂這許多大事,只知大人曾在娘娘難產時伸出援手,是以還請大人珍重萬千。”

    寶興抹了一把眼淚,又磕了一個頭。“求大人讓奴婢回宮去,陪伴娘娘最后一程。娘娘現下還在失血,孤零零地在寢宮里……”

    “最后一程”敲打在謝瀾安心上,她神情發冷:“綰妃生子后太醫不是說危險已過嗎,怎會失血?”

    “娘娘自從生產后一直淋血不止,那些人說的見好,無非是拿藥吊著罷了。陛下的態度又不似從前溫存,每來看望一次,娘娘總會郁苦難遣……”寶興話音未盡,泣不成聲。

    在座的先生都是商討大事的,見忠婢哀泣慟人,也不免心生傷感。

    謝瀾安知人命脆弱。

    但當這個即將消逝的人是她熟識,且曾暗慕過自己,又還是個正值如花年華的女郎……謝瀾安心頭油然生出一絲悵惘,又有一股憤怒。

    恨天道加諸在女子身上的姻嫁之困,生育之苦,卻又無處發泄的深深憤怒。

    二管事便是在這時走進來的,前堂里等不及通傳的都是急報,全榮抹著額角的冷汗,眼含明顯的驚色道:“家主,胤郎君、他——”

    “他回來了?”

    謝瀾安的情緒還未完全抽離,眼底不覺回溫。

    “人沒回!人頭送回來了……”

    二管事嘴里急得打磕絆,一語罷,整個屋子針落可聞。

    才收到綰紀噩信的謝瀾安一剎間轉頭。

    她像是沒能理解這話,卻有什么東西在她的烏瞳深處折斷了,碎裂成無數片銳刃,靡割出一片血海吞沒了眼里的光。

    她的腳底像踩在白骨上一樣黏膩冰冷。

    “再說一遍。”

    二管事反應過來,給自己一巴掌:“仆是急糊涂了,胤郎君無事,無事!是他叫人將褚豹的人頭送回了金陵,高掛在朱雀橋上,這會兒大司馬的驛邸亂了套,正集結人手出城呢!”

    謝瀾安擠迫出最后一口空氣的肺腑,這才猛地舒張,血液回流,始覺窒痛。

    但她臉上的沉靜,與方才得信時別無二致。哪怕冷汗瞬間透了衣,隨即又失而復得,她始終以鎮定的面目示人,如同無論陰晴昏曉都矗立不動的云崖。

    謝瀾安緩緩“哦”了聲。

    百里歸月卻驀地撫掌。

    她很快串起來龍去脈:“必是大司馬派長子向北追截,褚豹欲對胤郎君不利,卻被胤郎君反殺。”

    “大司馬出城去追了嗎?”楚堂接著話頭問,眉宇也浮現出伺到轉機的意動。

    “出了!”允霜帶劍進廳,“北城門剛傳回消息,褚嘯崖攜長子首顱,帶五百騎奔北去。劉時鼎將軍猝然間不知當不當攔,在馬上與褚嘯崖換了一招,還吃了暗虧。”

    “女君。”百里歸月立即看向謝瀾安。

    謝瀾安明白百里的意思,褚嘯崖出城,眼下便在她攻入宮闈最佳的時機。

    她也完全懂了胤奚的打算。他殺褚豹,傳首金陵,就是為了激怒褚嘯崖,引他離京,好為她騰出行事的空間。

    他擅自為她定了計。

    褚嘯崖不懂得調虎離山嗎?他當然懂,只是以大司馬囂狂霸世的性情,不能眼見愛子身首異處而無動于衷。

    褚嘯崖帶走五百騎去尋仇,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他仍將大部隊留在金陵,是為替他監視局面。而留駐北府的守軍,也不能再調動了,因為大司馬得知褚盤的動向后,定要防著后院起火。

    他算得周全,可只要沒有褚嘯崖在京中發號施令,謝瀾安便有把握控得住京城。

    但此刻卻有另一樁隱憂,盤旋在她心頭。

    胤奚,戰得過褚嘯崖嗎?

    當初他被浮玉山二當家圍困于山寨,固然也險,但那時謝瀾安對雙方兵力心中有算,并不擔憂。想他沖鋒去靈壁殺敵,固然也急,但那時胤奚有精兵齊甲,新刀出硎,何等的意氣風發,謝瀾安亦不曾怕。

    可今日,胤奚要面對的是縱橫沙場無對的褚嘯崖,是連劉時鼎都在他手下吃虧,連二叔也不敢掉以輕心的褚嘯崖。

    分別時,哪知前路風波惡。

    分別前,她與衰奴最后說了什么?

    好像,是一句玩話。

    滿室屏息闃靜,都在等謝瀾安開口。

    “女君,”百里歸月見謝瀾安遲遲不動,出聲催促,“不能再等了。”

    “夜靜風高正應起事之時,庭下諸君已整裝以待,要決斷了!”

    百里歸月是孱弱病女,心卻最硬。她不在意將楚堂推到虎口之下,也不糾結胤奚在幾百里外怎樣九死一生。只要能助女君成事,連她自己這條性命,亦可輕擲如鴻毛。

    在所有人稱呼謝瀾安或為女郎,或為家主的時候,只有百里歸月見謝瀾安第一面,喚的便是“女君”。

    百里氏三代復國無望,輪到百里歸月這一輩,她要力薦一位由自己擇定的君王!

    謝瀾安在女子的警諫聲中抬頭。

    燈火幢幢的廳子里,文僚們面容正肅,垂手靜立,正等待著她的決定。

    賀寶姿與允霜守在門邊,隨身的刀劍早已鐾出新鋒。

    庭除中,只效忠于她的女衛不知何時列出了齊整的陣勢,巾幗如楓如火,神色堅毅沉忍。

    二叔站在與廊道相連的闌干旁,沒有走進來,身上卻已披上肩吞鎖子甲,微笑昂揚,一洗風流的臉龐英俊絕倫。

    滿盈烏衣巷的部曲整裝待發。

    皇宮掖門外,肖浪在冷風中嚼著鹽檳榔,對上朱門里舉著戟進退維谷的侍衛,漫不在乎地一笑,吐掉渣子,緊了緊腰畔的環首刀。

    謝瀾安想證明她比旁人更有入主紫宸的資格,便要比陳勍戒絕情欲愛怖的干擾,比褚嘯崖戒去自負隨心的驕狂,比任何人更不為外物所動。

    她勝過自己,方能馭役天下。

    謝瀾安的心靜下來,萬古奔涌的川流在這一息同時逆止。

    浩漭的浪潮積蘊著波瀾,等待跟隨她邁出這一步。

    女郎將手里的竹扇挽了個花,像在把玩著姑母曾送過她的一柄華彩耀麗的嵌珠妝刀。她曾跟表哥學習揮刀一千次,只為震懾住不服管的驍騎將一次。她不會使刀,但能驅使佩刀策馬的千萬人。

    她透過門扉望向暮藍色的天。

    “綰妃不是還在等著我嗎,太后不是也想見我嗎?”

    “那便走吧。”

    ·

    街面上都是兵,百姓被提前驅散了,家家閉戶鎖窗,不敢點燈。

    秦淮河兩岸商戶閉市,只剩河水潺流,這片風雨來前的靜謐很快又被兵馬過境聲打破。

    京畿武庫中的械楯羽箭,早在半月前就被驍騎營和立射營搬空。烏衣巷猝然發動兵變,失去武備優勢的皇城禁軍巷戰不敵,很快被謝瀾安的驍騎壓制。

    九條主衢巡守的精銳隊接到信號后,如一張蛛網從四面八方朝中心匯聚。

    西城精銳望見南面天際閃亮的信號,為盡快向宮城推進,抄近道從羊腸巷穿過。途經胤家祖宅前,鐵蹄踏濺起雨后軟爛的淤泥。

    東城都是聚居的皇親國戚,往日此地的里坊,是全金陵除了皇宮外最金貴最安全的所在,這日薄暮里卻有號角聲響徹不停。

    王巍帶隊,把控著這些有名無實的宗親們,碰見一個一心保皇室的老皇伯,身著燦錦繡蟒寬服,手杖將府門的門檻敲得砰砰作響,指天大罵:

    “謝氏小女,妖妄禍國!求蒼天開開眼,大玄有難吶……”

    才哭喊幾聲,老王爺便被惶恐的家里人拖抱回院子。王巍的手下啐了一口,比著手勢詢問上峰:“頭兒,咱要不要?”

    王巍皺起眉,本就兇相的臉更顯陰肅:“直指發了話只圍不殺,也不可驚擾百姓。守緊就是!”

    陳氏江山要倒了,這些昨日還金尊玉貴的祖宗,明日和老百姓還有什么區別?

    北府軍聞得謝家異動,急忙整軍進城。

    然而他們剛剛得知失了少帥,又缺了主帥指揮,難免心神失守,被謝逸夏親自督戰的荊州軍牢牢牽制在闕洞中。

    留在城中驛邸的大司馬參軍見情勢不可控,按褚嘯崖離京前留下的吩咐,派騎兵奔至御街主道,鳴鑼高喊:

    “謝氏謀國,囤兵逼宮,人人得而誅之!京中守備聞之,速發調令至各州——”

    騎士喊聲未落,一道離弦勁急的箭矢,頃刻洞穿他喉嚨。允霜馳騁在馬背上,夜風掠過他玄黑的勁裝,他右手收了弓,左手高舉起一卷卷起的帛書。

    “謝中丞乃奉旨勤王!金陵有亂,陛下授與謝中丞全權指揮京畿之權,天子親筆璽書在此!見者卸甲,違者不赦!”

    他手中帛書,實是從成府信使手里繳上來的送往西蜀的那封密詔,但誰也不會在此時攤開來驗證真假。凡事都要名目,才好師出有名。

    近衛與北府騎短兵相接,借隊陣后方的弓箭壓制住北府兵。

    血污四下漫漶,前路的尸體還沒被移開,便先被馬蹄踐過。

    搖曳的火杖如兩條長龍,弓盾隊后,謝瀾安騎著一匹雪花骃,被賀寶姿等女衛簇擁在中央。

    她沒有穿甲,素白衣袍外罩了件帝釋青斗篷,發髻以一支長簪束起,黛色的英眉尾梢入鬢,神色沉著。

    “隨我入宮。”

    她淡聲發令。

    身周的兒郎與女將一同響應,喝聲震天。

    這些人并無身作逆賊的心虛與彷徨,因為他們追隨的女君,風采如日之高,氣度如月無瑕。她擢庶惠下,救濟萬民,她的身上尋不出半分污點,所以他們是自愿擁戴著她。

    至于結果,無非成則萬戶侯,敗則棄市寇,那么誰又敢不燃盡胸間激蕩的熱血,拼這一場?

    一個時辰后,戲小青帶領的精銳隊,池得寶所領的側應營,陸續趕到臺城橫街,與女君匯合。

    終于等到主君的肖浪精神一振,親自給謝瀾安牽馬,“女君,御林軍不過數千人,隨時可攻!”

    謝瀾安抬頭望了眼頭頂疏零的星斗。

    就在她離破宮只有一步之遙時,一陣馬車的鈴響打破了蓄勢待發的氣氛。

    轅座上,褒衣大帶的元鷺庭雙袖迎風欲飛,啞著嗓子高喊:“車里是荀祭酒,荀先生!莫動兵刃!”

    這個血光沖天的寒春夜,到處都是兵戈廝殺。這位謝瀾安的小師兄就是這么一路喊過來的,否則城中這么亂,馬車根本駛不到這里。

    謝氏部曲皆知荀先生是女君的老師,這才不敢造次。

    元鷺庭身旁駕車的華羽將車停下,神色復雜地仰視踞于駿馬上的謝瀾安,回身拉開車門。

    荀尤敬下車,身著一襲刺眼的纻麻白服。

    肖浪看向主子臉色,猶豫了一下,讓身后人壓下刀。

    謝瀾安定了定神,垂睫下馬,解下流墨般的斗篷,露出里面如出一轍的雪白素服。

    風雨瞬間將她的衫袍打透,謝瀾安走上前:“老師。”

    荀尤敬看清她的服色,霜須動了一動,好似在笑,他穿素服,是為這將要傾頹的江山痛聲一哭,你這親手葬送一切之人,又為何服白?

    “不要叫我老師。”荀尤敬的嗓音比自報家門一路的元鷺庭還嘶啞,“荀某無能,教不出這等厲害梟主。今夜金陵城的血,都是為你而流。”

    謝瀾安默而不語。

    荀尤敬向前一步,眼含深重的哀矜,“可含靈,你想要什么?你本是安民之臣,今日主動掀翻大玄這盤棋——”

    “老師,”謝瀾安輕輕打斷荀尤敬,“仁義道德已束不住我。”

    這四個字,是她重活以來最先拋卻的東西。

    像前世一樣用溫良恭儉讓給自己畫地為牢,沉默地忍受錯誤的,無理的,不公的壓迫,不是她要走的道。

    她見過百年相繼的朝代更迭,她不在乎忠與奸,謝含靈不過是要立她自己的“正”,撥掉她不能容忍的“亂”。

    “好……好!”荀尤敬呼喘著氣,“那么,你可想過你今朝上去,如何保證世代皆為女主當政?只要有一代帝柄歸男,那時的女子,便會因你今日所為,備受士大夫所壓迫!后世男兒將因為你,恐懼女子讀書議事,百年千年后的婦人,會嚴格百倍地被受困于閨閣,你可忍心以她們的氣數成就你一身功業?”

    謝瀾安睫羽被風吹得顫動,白玉雕琢般的臉無動于衷。

    “氣數命運也束不住我。”

    天下女子不是草芥,她們的思想與勇氣,不是誰想關便能關住的。

    她不信后世女子絕無覺醒者前赴后繼地改變自己的處境,也不信比起一個全是男人掌權的世界,有她曾在這片星空播撒過希望的種子,會讓女孩們的未來變得更糟。

    因懼怕報復而裹足不前,毋寧從未生于這世間。

    “老師,不必再勸。請回去吧。”

    荀尤敬胡須顫抖,忽然又恨又疼地流下兩行淚來。他的含靈走到今天這一步,有她的苦衷,他不該攔。可他的君主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喪國失權,他不能不攔。

    荀尤敬忽面露毅色,掀動袍角,“好,你既鐵了心要大玄易主,來日自有天下人拜你,那今日老夫便先來跪一跪你。”

    “老師!”元鷺庭眼見老師彎腰就跪,驚愕地撐住他身軀,焦急抬頭:“師妹!”

    荀尤敬這一跪,折的不是他的臉面,而是謝瀾安的清名。

    她先弒君,再辱師,便真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平素最為尊師的謝瀾安,望著眼前一幕,怔忡靜止。

    有一瞬間,她好似俯身伸了伸手,可下一刻,謝瀾安漠然地背過身去。

    身后膝蓋砸地,一滴水珠自謝瀾安的面頰滑落。

    她抖腕展扇,又闔扇,那點筆直墜下的脆弱落入明錦扇面,頃刻湮沒,沒有被任何人看見。

    謝瀾安便又是那個風雨不侵的謝瀾安。

    “老師要折我的壽么……”

    無妨,本已非人非鬼,折無可折了。

    天地君親師,通通都束不住她。

    壓在人心上的這五座大山,她就是要一座一座掀翻去。命由天定她掀了,忠君順父她掀了,男尊女卑她也掀了,她倒要看看露出的青天之上,還有什么能壓得住她?

    帝王,孤心寡性之徒,獨行不勝寒之巔。

    她連自己最喜歡的人都賭出去了,怎么可以輸?

    謝瀾安抬起火光映焰的眼,輕慢地向宮門揚了下扇,帶著點不可一世的懨。“我要這世道對我俯首稱臣。”

    肖浪早已等不及,見令第一個拔刀,轉身殺入掖門。

    ·

    “鏘!”鸞君刀撞上長槊,金鐵鳴聲酸齒。

    馬槊的主人意識到胤奚要伺機近身,掌搓槊柄震彈開刀鋒,臂膀含著恐怖力道向胤奚攔腰橫掃。

    胤奚退程不夠,只能下腰讓馬槊貼著胸口擦過。

    余光兩側的蒹葭叢驟然高出視線,胤奚眼底映入蒼寒青天的影,再瞬頃起身,接住阮伏鯨回手攫來的回馬槍。

    “你想以快打快,”阮伏鯨虎軀騰挪,在過招的間隙說,“便要放棄一部分防守。只要被褚嘯崖擊中一次,便是無以為繼的重創。”

    胤奚承認,“我曾以為他擅排兵陣戰,單打獨斗也許有隙可乘。但宮宴上與他交過一回手,才知他的反應速度與爆發力很可怖。”

    那次短暫交鋒,是褚嘯崖對胤奚的單方面壓制。

    胤奚鼻腔白氣呵吐,鸞君刀幾度被他揮出殘虹。在與阮伏鯨培養默契的練招中,他思索著:“馬下槊制其動,短兵刃取其節,他不是神,總會有破綻。”

    胤奚并未狂妄到想憑單打獨斗勝過褚嘯崖,所以在褚盤繞道轉回北府后,等待褚嘯崖的日子里,他一直與阮世兄互相喂招,尋求默契。

    他帶出來的人手與阮伏鯨的親兵合陣,同樣操練不閑。

    但即便如此臨陣磨槍,誰也無十足把握,一定留得下褚嘯崖。

    兩人歇手,阮伏鯨額角淌汗,接住胤奚拋來的帕子。阮伏鯨嫌棄地看著帕子邊角繡的曇花紋,揉巴揉巴,仰頭灌了一口酒:“你的刀還是輕。”

    不是胤奚的刀輕,是像阮伏鯨與褚嘯崖這般虎背熊腰,天生適合戰場的體格,太壯碩太厚重了。

    胤奚之所以是胤奚,便因為他輕靈飄逸,有祖遂說的四兩撥千斤的靈。

    這也是他能在防備心分外深重的謝瀾安面前,還能步步攻略她心防的原因——他看上去沒有外泄的侵略感,撒嬌扮乖,手到擒來,讓謝瀾安感受不到威脅。

    但是他絕不軟弱。

    阮伏鯨見胤奚久久不說話,以為自己打擊到了他。也許是死戰在即,阮伏鯨罕有地說起心里話:“我年少時見表妹被大司馬覬覦,暗下過誓言,有朝一日,要取他而代之。但我其實也……”

    胤奚忽然抬手。

    阮伏鯨側耳,確定自己聽見了遠處逼近的馬蹄聲。

    兩個人對視一眼,來了。

    “多想無益。”胤奚揚起一根手指,身后行營的隊伍迅速集結列陣。他忽然痞色一笑,露出潔白的璨齒,“就一件事,咱們得把他留下啊,阮大將軍。”

    ·

    刀戈的鏘鳴撕裂天地,沖近皇帝的耳朵里,金枝上的燭光像鬼影在帷帳間搖曳。

    “……皇伯父呢?”

    “稟陛下,驍騎衛已攻入端門,未見援軍!”御林軍披著被刀劃裂的帶血鎧甲,奔入紫宸宮報。

    陳勍沉默。

    過去這么多天,會稽王未動,其他藩王也無動作,除非這些皇親都不約而同背叛了陳氏,否則便是消息走漏了,他們未收到詔書。

    他的求援被謝瀾安截下了。

    陳勍眼里的最后一點光熄滅。“還能撐多久?”

    那名軍士猶豫了一下,驀地以軍禮跪地:“為陛下效死。”

    沒有勝算,只剩死戰。被陳勍接到偏殿的皇兒仿佛預感到與生母離別,命運未卜,聲嘶力竭地啼哭不停,彧良在墀座旁跟著抹眼淚。

    下午的時候,永寧宮來人說綰紀娘娘不好了,沒過多久,宮外的禁軍就打進來,一切仿佛都在預示著,大玄天子已經走到窮途末路。

    彧良抽抽噎噎地跪下:“陛下,不如就照太后娘娘的意思,您向謝大人……”

    “朕召平北侯那日,御前是誰當值?”陳勍突然問了這么無關痛癢的一句。

    彧良一噎,現下已是四面楚歌,生死眉睫,再追究這細枝末節又有什么意義?

    但他自陳勍出世以來便在旁殷殷服侍,從未違逆過主子,故仔細想了想:“那日是奴才和小韋子在跟前伺候的,還有,還有便是楚侍郎。”

    楚清鳶。陳勍想了起來,這人有一副好口才和一身傲骨,那日他還杖責了他一頓。

    須臾之間,陳勍被莫大的荒唐擊中,他啼笑皆非地扯動嘴角:“他還在宮里嗎?”

    “陛下,臣在。”回答陳勍的,是另一道自偏廈傳出的清沉嗓音。

    一道清癯的身影轉過飄轉的帷帳,穩行在墁磚地上,至墀下掀衣而跪。

    自從宮門封鎖,禁行出入,楚清鳶便同皇帝一道被困在了這深宮。

    陳勍投下深重的目光,恨恨望著他這位“好臣子”。

    從局勢緊張以后,連郗歆都被他兄長攔在家中,避不入宮,平日那些拍著胸脯表忠的臣子,更是無一人出頭發聲。虧得陳勍先前見楚清鳶毅然伴駕,還感念他忠勇,后悔自己對他杖責過于嚴厲,沒想到他還是看走了眼。

    “是你,給謝瀾安通風報信。”

    禁軍沖進云龍門,肖浪已經殺紅了眼,對負隅頑抗的御林軍高喊“棄械不殺!”那聲音傳到楚清鳶耳中,他平靜地頷首:“臣是為陛下的萬民著想,不愿見軍閥亂國,生靈涂炭。”

    “你——好一個大義凜然,鐵骨錚錚!竟還敢認!”

    陳勍將手中冷透的暖爐飛擲向楚清鳶的頭,繼而將腰帶上玉佩、腕上串珠,一股腦砸出去。

    “朕千防萬防,防過了郗二,防過了宮人,獨沒想過叛朕的是你!這便是朕千挑萬選懷珠藏玉的君子啊!你說,你是何時與謝瀾安里應外合?楚清鳶,楚潛心,你今日在此看朕了局,明朝便等著做謝氏新朝的新臣了,是不是!”

    彧良見陛下雙眼赤紅,扯得衣亂襟散,狀若癲狂,膝行過去抱住他腿。“陛下,您息怒,您別這樣……”

    “謝中丞,并不識臣為何人。”

    楚清鳶想著前世,謝瀾安在雨中冷眼逼視他的那個目光,微微凹陷的眼窩消沉寂滅。“是臣捫心自問,不能眼看社稷走向衰微不復之地。事到如今,請陛下以天下太平為念,禪讓,以止動蕩。”

    “至于罪臣,為避嫌,愿起誓此生不再入仕,自證并無與外臣勾結。”

    陳勍仰天大笑:“哈哈哈,禪讓?禪讓!你們這些讀書人都被孟子讀壞了腦子,什么‘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我告訴你,君就是君!君王重于天下!楚潛心,你不過仗著朕無法再拿你如何,才敢在此賣弄你那虛偽的大義。朕……”

    陳勍踢開彧良,踉蹌著下階,揪起楚清鳶的朝袍束領,眼神有點瘋:“朕,便給你一條路,讓你永永遠遠地,哈哈,避嫌。”

    楚清鳶眼皮輕跳,忽有種不詳預感。

    他下意識要站起來,陳勍叫了聲“彧良”,彧良會意地撲上前將楚清鳶按住,又厲聲呼喚幾個躲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小太監,合力壓制住楚清鳶。

    這些小太監敵不得外敵,卻自有內宮手段。楚清鳶奮力地掙扎,卻不知被誰一拳猛搗在小腹上。

    他屢經傷病的身體軟了下去,四肢隨即被綁縛,又被布團塞緊了口。

    “嗚嗚……”楚清鳶被人在地面拖行,他扭動著,青筋暴起的額頭不住撞動地面,瞠視陳勍。

    彧良含著淚沖小太監擺擺手,在宮傾的前一刻,荒唐地滿足主子最后一道指令,示意小子們從角門出去,從太監走的老虎洞把人拖去凈事房。

    轉過頭,陳勍神經質地似哭似笑,嘴唇翕動:“至少朕此刻,仍是皇帝。”

    至少這一刻,他還掌握著生殺予奪。

    ·

    “莫再進了!謝大人!”

    御林軍節節敗退,統領牟逵手中的槍桿使鈍了,身邊袍澤被剿殺至只剩千人不到,卻仍頑強抵抗。他望著對面陣中央的那道雪色倩影喊:“修平十年,謝大人解庾氏逼宮之危,何等天人風姿,忠肝義膽!卑職一向敬重您,何以今日反學逆賊?一失足成千古恨,請勿執迷不——”

    一柄環首刀猛地照他頸側攫來,牟逵甩動槍尖,搪住賀寶姿的刀,不及回防空門,被肖浪踢腿踹中側腰。

    若非身邊侍衛挺身擋上,肖浪跟著襲來的匕首便會洞穿牟逵的心臟。

    牟統領眼睜睜看那名為他擋刀的侍衛倒下去,瞳孔濺上了血。

    “你是個好兒郎。”謝瀾安在馬上說,身上的白衣被血染上了斑斑紅梅。她聲音沉靜,“讓開路,你的兄弟們便不用再死了。”

    牟逵仰天苦笑一聲。當年他們面對靖國公的數千私甲,只有一百個人,尚且守衛著陛下不退半步。今日眼前縱有千軍萬馬又如何,不過是死盡一兵一卒!

    陳勍站在紫宸宮前的高臺上,望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凌亂的帝袍在風里翻飛。

    當時舅父叛國,是謝瀾安救駕,今日她如法炮制,還有誰能救他?

    玉面凝霜的女郎若有所感,移目望去。

    二人隔著一段玄黃血路遙遙相對,謝瀾安道:“蓉蓉如何?”

    為她牽馬的池得寶猛吸一口氣,中氣十足地向高臺上傳達:“蓉蓉如何?”

    女子的吼聲在殿闕間驚起回音,為優勢一邊倒的戰場增添了幾分詭異的悲涼之感。

    陳勍目不瞬睛,盯著那抹白,忽笑了笑,覺得這女子真像開在懸崖峭壁上的血荊花,在這猙獰恐怖的廝殺陣中,非但毫不違和,反而成為血腥中唯一纖塵不染的亮色。

    他在丹墀上動了動唇。

    彧良公公尖細的聲音飄飄忽忽地傳下來:“這些戰士……因你而死……靈……何安……”

    謝瀾安冷笑一聲,沒耐心探究陳勍的原話。反倒記起,她在北府大營祭奠北伐將士的亡魂時,褚豹也說過類似的話。

    這些男人好像覺得女人天生膽小,最怕被冤魂索命,死到臨頭,還欲將死人的陰鷙推在她身上,想讓她日夜不得安寧。

    一串不合時宜的云板聲從后苑傳到中殿。

    報喪之人從復道繞上階墀,不等趨至皇帝身邊,便被廣場上的喊殺聲嚇軟了腳,就地磕頭:“陛下……綰妃娘娘她——歿了。”

    陳勍麻木地轉動冰冷的眼珠。

    謝瀾安的心很輕地抖了一下。衣角一涼,又一個試圖先擒主謀偷襲過來的御林軍,被武衛斬殺馬下。謝瀾安低頭輕瞥在袍角上洇開的那團血。

    還是沒見到她最后一面。

    年少自夸風流,欠下的那許多閨怨情腸,雨打風吹,都沒處還了。

    “以貴妃之禮葬。”陳勍好像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喃喃一句。

    “以皇后之禮葬!”謝瀾安勃然動怒,清眸蘊含霜雪,擲地有聲的命令比皇帝更像一個皇帝。

    “嚓”一聲裂石之音,牟逵的槍尖刺進石磚。他在夾擊下身中數刀,一口血自心肺嘔出,在東方亮起的魚白天穹下,拄槍而死,死而不倒。

    氣絕前最后一句話,猶是說:“聽我命令,保護陛下。”

    肖浪面色動容,將牟統領的尸身妥善放置在旁。這是條真漢子。

    統領一死,剩余的殘兵便如摧枯拉朽,潰如山倒。玄白與允霜在前清道,謝瀾安凜動著眸光催馬向前,前方也再沒有什么能阻礙她。

    陳勍目視著她下馬,開始登階。

    “你知道那個名分是朕留給你的……”陳勍在涌上來的黑云巨浪前蒼白地笑著,“朕為膺乾之君,卿為御坤之主,究竟有什么不好?”

    謝瀾安手執竹扇,裙角飛揚,腳下玉階似夢中白骨一梯梯升高,拱送著她步步登頂。謝瀾安曾無比痛恨這個夢魘,可直到今日她才醒悟,原來,她終是要踩著萬人枯骨與天地并立,這是她避不開的路。

    一輪耀麗明日,自她身后的地平線冉冉升起。

    “謝含靈!”陳勍突然渾身顫抖起來,忍無可忍地低吼,“朕只是不想再做傀儡,朕有什么錯!”

    謝瀾安站上了與陳勍同等高的位置,藐視陳勍的狂吠,精致無儔的玉顏是女媧造人描下的第一筆,不挾帶七情六欲。

    她道:“朕。”

    陳勍在她的目光中后退一步。

    “這個字,”謝瀾安挑眸半乜,“我當初能從太后手中交給你,便也能收回來。”

    素縞臨風的女子展扇望向東方,瞳仁驟縮成一星,迎視朝陽而不瞬。

    這一天,原是二月二,龍抬頭。

    第118章

    當朝陽霞舉, 一重重宮殿的琉璃瓦上,閃動著莊麗而祥和的金光,就如同過去每一個清晨一樣。

    從南掖門至紫宸宮一路, 同時被旭日照亮的, 卻是戰死枕藉的軍人與滲入朱墻磚縫的斑駁干涸的血污。

    既決定了走這條路, 便不能再有兵不血刃的幻想。那些死去的兵士, 無論禁軍還是御林軍, 都按謝瀾安的指令厚葬, 發雙倍撫恤。內庭百余宮人在皇城新主的命令下,足足潑水洗刷了三日,才將中殿的血跡洗去。

    終在二月初五這日,緊闔的外宮門打開。

    由禁軍把控的城中里坊各道坊門,亦解了禁,惶惶不知宮城變故結果如何的朝臣們,紛紛著朝服齊聚于鳳闕之下的廣臺。

    清風自高臺吹拂下來,久未露面的庾太后立在闕樓上,映入群臣視野。

    只見庾嫣身著一襲上皂下縹的謁廟朝服, 衣上繡著古樸繁麗的祥紋。與這套后宮等級最高的服制相比,婦人的面容卻透出幾分掩不住的憔悴, 黑白參半的發髻在晨風中微微顫瑟。

    站在太后身左尊位的, 卻是一名年輕女郎。

    女子換了一身青玉色飛髾袿裾, 一頭烏黑的頭發挽成飛天髻, 簪戴鏤金珰, 兩道俊長的雙眉間,罕見地以朱砂點成一枚鳳翎形的花鈿。

    丹鳳欲飛,為她本就麗若冰雪的面容,增添了一分神徹絕艷。

    而她身上所罩的那幅星緯龍紋曳地長氅, 更顯示出逾過規格的威凜。

    誰都認得謝瀾安,可此刻底下的朝臣們哪敢認,這威儀浩蕩的女子就是那位謝家寶樹?

    不敢置信的同時,許多人心中又生出果然如此的欷歔。

    皇家與謝氏的較量僵持了整個正月,今日出現在闕樓上的若是陛下,那便是謝家敗了,若是謝瀾安,自是皇帝沒能斗過這手腕非凡的女子。如今的結果,一目了然。

    謝瀾安今日連龍紋衣袍都敢穿在身……大玄,真要換主了嗎?

    就在群臣內心彷徨,竊竊私計之時,謝瀾安微一側眸,庾太后仿佛被一道冷矢射中,緊了緊手心,開口:

    “諸卿無須疑慮。先時宮闈生亂,幸得謝中丞護持,今內亂已平,已是無礙。只陛下在兵斗中受到驚嚇,太醫囑休勞靜養,這段時日是無法會朝了。

    “不過陛下龍躬欠安猶不忘國事,已與哀家商議,立大皇子為太子,追封綰妃成氏為恭嫻皇后,除謝瀾安為太子太師,御史中丞,兼任左丞相,在他養病期間,便由謝……謝相代為攝政監國。”

    攝政相國!百官轟然。

    說完這段話的庾太后幾是咬碎銀牙,恨過之后,她又不禁悲戚地轉看謝瀾安,仿若在問:如此你滿意了嗎?

    三日前,謝瀾安軟囚皇帝后,差人給長信宮傳了句話:“要不要你兒子和孫子性命,全在太后一念之間。”

    庾太后聞信,肝膽俱裂。陳勍是她獨子,那尚不會說話的嬰孩更是陳氏最后的獨苗,謝瀾安都有膽量走到這一步,庾太后不敢賭她還存什么仁心。

    她只能配合謝瀾安的要求。

    謝瀾安神色淡然,以嘉獎的口吻道:“太后做得很好。”

    庾太后何曾被人用這種上位者的語氣對待過,這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嘶啞地笑了聲:“一個丞相之位,還不足以入你的眼。”

    庾太后心明如鏡,今日這場宣告,不過是謝瀾安過渡的一步。

    這女子是為了讓朝臣順從地接受現實,穩定京內治安與外郡藩鎮,才逼她出面扯出這個幌子。

    她要的是治國之權!

    太后想得到的事,底下那些老謀深算的老臣又如何不懂?攝政攝政,自古便是改朝換代的前兆,皇帝已有半個多月沒在人前露面了,若非庾太后今日出現,他們甚至疑心,陛下還在不在人世。

    那么他們該當如何抉擇,就此匍匐,從此聽任一女子只手遮天嗎?

    人心浮動之際,忽聽背后傳來沉悶的轟隆之聲。眾人回頭,陡然發現身后的宮門闔閉了。

    不知何來的陰風刮過每個人的背脊,眾卿再抬頭,便覺謝瀾安立身的巍峨高闕,與這狹長的宮道形成高下相傾之勢,連那黑洞洞的四角望樓,也變得陰森起來,仿佛其中正有弓箭對著他們。

    真是個被一網打盡的好地方。

    “……這、這是何意,謝中丞欲把持朝政鏟除異己嗎?”

    “總要讓我等見陛下一面,問個清楚!”

    紫竹扇骨不輕不重敲擊著女墻,謝瀾安長睫下睨,眉間的花鈿在朝陽下折出冷漠的冶艷。

    賀寶姿在女君側旁扶刀開口:“太后懿諭在此,陛下詔書也在此,疑謝丞相就是疑陛下,就是大不敬!太醫已言陛下不能見風,求見陛下者,便是心存害主之心。諸位皆是國之肱股,誰欲謀逆?!”

    郗符仰望闕樓上那道煌煌清絕的身影,忽笑了笑,掀動朝袍,第一個跪下去。

    “微臣謹遵旨意,從此愿以謝相為尊,追隨謝相輔國安民!”

    這是一個絕對臣服的姿態。

    郗符終于認清了,謝含靈已非他年少時視作對手的那個謝含靈。

    宮傾的那一夜,無人知曉郗符也召集了族中全部府兵,就等在府里。

    他想,只要謝含靈給他個信號,他愿意像當年中秋夜剿除靖國公那樣,再與她并肩作戰一場。

    盡管這一舉動嚇得郗家老父魂飛天外,連連問他到底是想入宮護駕,還是想隨謝家造反?

    郗符沒想過后果,他只覺得,跟著謝含靈壓寶,總不會錯。

    他只有嘴硬,其實對謝含靈的信任重過任何人。可惜,謝含靈并不睬他,她不需要一份無關痛癢的信任,也用不著累贅的助力,她只會帶著一干精銳之師披靡向前,攀上權力的頂峰,不回頭施舍一眼。

    這個狠心的女人,郗符早已失去成為她對手的資格。

    那么他就認輸。

    跪拜一個他心服口服的人,總比對他人俯首稱臣舒服些。

    郗符這一跪,令御史臺的人如夢初醒,這些一路跟著謝瀾安做事的人,更無二話,紛紛稽首。

    列身末尾的謝氏門生進士,也不甘落后地叩首,心悅誠服。

    人心都是從眾的,承認的聲音一多,余下見機行事的臣子便也順水推舟地跪了下去。

    卻也有骨頭硬的,新科進士榜第四名,出身寒門的鄺逢辰就梗著脖子站在那兒,因尚未授官,他仍穿著一身葛布衫袍,像一株立在風里飄搖卻不倒的纻草。

    “請上人恕罪,學生不見國主,不敢妄跪!”

    鄺逢辰在恩科榜上名列前茅,很大程度是借了謝氏女學的恩澤。他對擢賢選良的謝娘子,心中常常感念。

    可是一碼歸一碼,師生之誼是私恩,國格斷不能亂。

    謝策所言不虛,這些從底層寒庶中考取上來的人,果有幾個忠純直言之輩。

    謝瀾安臉上不見喜慍,稍稍回頭示意,立即有候命的乳母自避風的柱后走出,懷中抱著襁褓嚴裹的小太子,小心地奉遞給庾太后。

    庾太后猶豫了一下,想想還被囚禁在紫宸宮的皇帝,還是接過,配合謝瀾安隱忍地對下面道:“汝等看清!”

    幾聲斷續卻清晰的嬰孩啼聲從高處飄下。

    那些已將情況想到最壞的大臣,忽見皇室血脈尚在,心中五味雜陳地松了口氣。

    至少……至少謝家沒有走到趕盡殺絕的那一步。

    再去看那眸色無緒,玉眉冷渡的女郎,心里也知強不過她,故爾搴裳跪拜的又添了幾人。

    鄺逢辰聽見太子啼哭怔愣了一下,心意動搖。

    然而未等他決定如何,便聽謝瀾安終于開口道:“圣躬欠安,前朝事體以我為尊,不遵圣旨者,下詔獄。今日之后再有妄議宮闈,禍亂人心者,斬首示眾。”

    她站在這里,不是來求著這些人認可自己的,她沒這份好耐性。

    亂世嚴法,想煞住這股疑風,最簡單直接的手段,就是殺。

    有人會覺得這是為了粉飾她得位不正的酷法,無所謂,謝瀾安只想篩出還愿做實事的人,維持朝廷運作不脫正軌。

    “陛下既無力主持早朝,即日罷大朝會,組建內閣,由六部尚書、中書省、秘書閣要員隨我議事。”

    “著禮部立即擬國書,致偽朝——彼欲和談,便歸還兩京上郡之地,退回陰山以北恭迎我朝正統衣冠。否則,兵戈指北,絕不兩立!”

    不近人情的清音回蕩在高曠的宮闕間,謝瀾安上位后這兩道堪稱利劍出鞘的詔書,在人心間波動軒然。

    發過指令后,謝瀾安轉身下樓闕。她身上的氅衣在臺階上逶迤出一級級石階的棱角,無人敢接近氣度凌厲的女君身畔,皆隨行在氅尾之后。

    此地少了一人,女君身邊的那個位置,沒人敢占。

    謝瀾安想著事,眼視前方不看腳下亦走得穩當。她側首吩咐:“速令吏部銓授進士官職,尤其是女進士,擢入兩省和京官盡快磨合。我要在內閣上看到至少三名女官。”

    賀寶姿忙緊走兩步,應是。謝瀾安又道:“將剩余的御林軍打散,編入郡軍。升肖浪為禁軍指揮使統領,宮城安全由驍騎營接手負責。”

    “卑職謝女君恩典!卑職遵命!”

    謝瀾安隨即又利落地分派幾事,仿佛她的腦海里,應對這種政權易換后的混亂局面,有一套清晰的脈絡,方方面面,盡慮周祥。

    隨者噤若寒蟬,唯余應諾。

    下了闕樓,謝瀾安覺身上充儀仗的大氅累贅,抬手解了下來。

    允霜早已備好輕裘,適時上前為謝瀾安攏上。

    謝瀾安順手還欲抹了她不習慣的眉妝,轉念想到這是五娘花心思畫上去的,便留著它了。

    “女——君。”等在朱墻前的楚堂迎過去,開口時打了個絆。

    謝瀾安如今身份不同,名為攝政臣,實是無冕君,所有人都要適應她新的尊位與頭銜。

    男子的語氣也比以往多了幾分謹慎:“那鄺逢辰是個苗子,真打進詔獄嗎?”

    能讓楚堂開口求句情的,不沾親沾故,那便是沾了點才氣骨氣。

    謝瀾安道:“真是好苗子便不怕屈折,讓他頭腦清醒幾天。”

    鄺逢辰能忍羞在女學館外蹭課數月,一騎絕塵勝過一眾出名才子,附綴前三之后,足以證明他的毅力與才識。但不能是個鉆牛角尖的,一味維護君權正統。

    他若只想追隨一位符合道義順他心意的仁君,從謝瀾安背對荀尤敬的那一刻開始,她便不是了。

    嬰兒細弱的啼哭從身后飄來,謝瀾安冷冷回頭。跟不上她輕健步伐的庾太后,這會兒才抱著太子顫巍地從宮階上下來。

    與謝瀾安視線相接,庾太后忽露示弱軟色,正欲開口,謝瀾安已道:

    “召平北侯夫人入宮,親自撫育太子。除這位外祖母,任何人無令不許接近太子。”

    她不會將成蓉蓉的遺孤,交到這位垂簾聽政十幾年,謀算老成的太后手里。

    庾太后望進謝瀾安那雙沒有溫度的眸子,心頭忽地一抖,從中窺見了不可違逆的傲睨。

    眼睜睜見傅姆從懷中抱走小兒,庾太后在這一刻才對處境有了實感:陳氏江山名存實亡了……

    “主子。”

    玄白察言觀色,在沉寂的氣氛中湊上前。旁人都不敢多提主子心里的忌諱,他自認只有他最懂主子的心,小聲乖覺地說:“二爺已經派大隊人馬去泗陽接應了,一有……的消息,立時來報。”

    泗陽與金陵離得遠,更別說胤奚誘敵深入是否有新的路線變動,探子一來一回也需時間。

    謝瀾安捏扇的手指輕收,風吹動她冠上的流珠。

    女子抬目北望。

    他當然要回來。有她在等,陷在北方的江南鸞鳥怎么敢不南歸。

    **

    泗水岸邊,料峭還寒的春風吹皺水面。

    馬蹄聲逼近,褚嘯崖執槍控轡,身后是五百甲騎,勢如奔雷滾石。

    褚嘯崖的鎧馬鞍側掛著一只裹有圓狀物的錦緞包,隨著坐騎的驅馳一顛一晃,洇在布底的血污已干成了深褐色。

    一想起數日前乍見他兒項首的一幕,褚嘯崖便血氣倒涌,心如油煎。來的路上他發誓,必親手將那小子碎尸萬段!

    不教豎子以命償,他枉為人父!

    就在飛騎前沖之時,前方野地上忽現兩道絆馬索。褚嘯崖反應迅急,扯韁警喝,其坐騎是千里挑一的神駿,默契地躍蹄跨索而過。

    這支急行軍跟隨大司馬南征北戰,有豐富的作戰經驗,很快放緩進速,數騎出列,出槍挑斷繩索。

    褚嘯崖一馬當先,眼如怒虎撲人,口里道:“小兒把戲!”

    再行二里,又有鐵翻板設于泥路,人馬一旦踏入,等待他們的便是蹄折頸墜的下場。斥侯發出一聲警哨,示意有異,讓主軍繞道而行。

    就在警哨響起瞬間,兩側的荒草葦叢間驀地箭矢齊發。

    胤奚在褚盤離開前從他隊伍中集上來的箭支,都在此一股腦兒還給他老子了。

    褚嘯崖瞇眸,手里三蛟綠沉槍快若蛇信,撥開數支散箭,判斷出對方的人數不過爾爾,不敢正面迎戰,才行此埋伏手段。

    “胤衰奴,你只敢當縮頭烏龜?既然沒有膽子,安敢殺我兒!”

    怒發沖冠的渾厚回聲響徹天地,胤奚背臨泗水,提刀的那側衣袖緊扎在雋白的腕子上。

    他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呼吸,一對漆黑的眸子亮而穩,像絕壁邊上的狼。

    埋伏不成又如何,北府軍終究被截緩了沖勢。

    默念一聲“鸞君殺敵”,胤奚上馬,帶領身后的方陣開始沖鋒。

    盔甲全副武裝的北府軍摒棄箭矢干擾,在河岸迅速調整陣型,雙方便如兩塊棱角分明的鐵板,相向對撞,眨眼間互相鑿入對方的陣中。

    一場明知不死不休的死戰,連試探質問都嫌累贅。胤奚與阮伏鯨呈左右犄角的夾勢,與褚嘯崖馬頭擦過時,雁刀與馬槊齊出。

    “乒”、“鏘”清脆兩聲,褚嘯崖銅環眼迸射兇光,舉槍以一敵二,不令敵刃沾身。三人沖入對陣,順勢斬殺數人,旋即打馬回頭再戰。

    胤奚的目標很簡單,他的刀鋒鎖死了褚嘯崖,就是要把他的命留在這里。褚嘯崖的目標也很簡單,砍下胤奚的腦袋,將他尸體讓麾下鐵蹄踏成肉醬,祭奠豹兒的亡靈。

    左手刀?褚嘯崖盯著胤奚的那只手,三蛟槍攫出如電。胤奚橫轉刀背,將抖成銀花的槍尖擋在咽喉前,虎口卻不防撕裂,血染上刀鐔。

    好重!

    馬上長兵器優勢明顯,配以褚嘯崖力大無朋的壓制,胤奚步戰的靈活發揮不出。阮伏鯨夾馬從旁側應,刺去的槊尖卻每每被褚嘯崖提前預料一般,不用回頭,信手封住攻路。

    馬背上的褚嘯崖,是名副其實的戰神,他不需要刻意流露威殺,他就是猛獸本身。

    任何妄想挑釁的人在他面前都是狼崽子。

    不,連狼都算不上。“你不過是一條狗,一條往女人裙底下鉆的哈巴狗!”

    “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憑什么覺得殺了褚家人之后還能活?”

    “憑你這口破刀?

    “還是你這些蝦兵蟹將?

    “還是謝瀾安?”

    褚嘯崖每問一句,槍隨聲至,胤奚左臂就似被一只掄圓的鐵錘反復捶打,鸞君刀幾度險些脫手。

    直到聽他提及謝瀾安,胤奚瞳孔緊縮,熾烈的陽光一瞬涌進眼底,應激成了豎瞳。

    等待褚嘯崖的這幾日,他都不敢多想她。怕想得多了會怕死,怕了死,便會真死。

    悍野的青筋從胤奚手背鼓起,自臂肱到胸肌脹成堅實的塊壘。他眼神發狠,放棄防御褚嘯崖的殺招,轉刀斜撩其胸肋。

    “我真的——”

    阮伏鯨識出胤奚以命換命的意圖,下一刻撲出去探手握住褚嘯崖的槍頭纂,人棄馬落地,扣著那槍尖使勁下壓。

    鸞君刀逼至頸側,胤奚咬牙:“忍不了任何人直呼她姓名!”

    褚嘯崖若想躲這一刀,便得棄槍騰手控馬,否則要么中刀,要么被阮伏鯨的角力撼下馬來。

    卻不想褚嘯崖大喝一聲,反夾槍在腋,向上較力,竟隱隱有將阮伏鯨拖行馬下的架勢。同時他左手抽出腰間屠鯢,豎擋住鸞君刀,磕偏刀背削胤奚面門,道聲“下去!”

    褚嘯崖的坐騎揚蹄向胤奚的馬咆鳴長吼,胤馬蹄子一軟,正擰腰避劍的胤奚就摔下馬去。

    褚嘯崖同時撒開長槍,阮伏鯨受慣力后翻,滾了滿身泥濘。

    至此,胤阮二人皆落馬下,褚嘯崖猶穩坐馬上,纏繞著屠鯢劍脊的古樸劍紋羅織出危險的寒芒。

    “郎君小心!”

    乙生的騎隊與北府軍的纏斗也不樂觀。乙生一心想封鎖住北府軍對郎君的包抄圍獵,至少給二位郎君留出合攻大司馬的空間,然而他們與北府的正規軍相比,配合的靈活度終究遜色,被沖擊得七零八落。

    眼見數騎突破己方的陣線,圍向掉馬落單的胤奚,乙生救應不及,大叫提醒。

    胤奚滾地卸力起身,才格開一對北府軍在馬上叉槍的俯刺,一陣惡風襲面,褚嘯崖的馬蹄已經向他重重踏來。

    胤奚倉促下腰,自鎧馬四蹄間躲過踐踏。

    風與塵亂他鬢發,他的頭腦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極其冷靜,以腰勁支撐懸空的身體,豎起刀尖向裹有甲衣的戰馬腹部狠劃。

    戰馬的陰影從胤奚頭頂騰躍而過,一串火星也筆直地劃過馬腹。

    馬蹄聲掩住一道輕微的開裂聲,那副天衣無綻的馬鎧露出了裂痕。

    胤奚擰身邁開長腿追趕馳出的馬,一把拽住馬尾,借力翻上馬背。褚嘯崖只覺鞍后一沉,鸞君刀像斬首褚豹那般快若無極地朝著他后頸砍來。

    褚嘯崖肩膀猛地向下沉墜兩寸,竟用后腦頭盔擋住了這一刀。

    屠鯢劍自他腋下一個刁鉆的角度鉆出,胤奚余光霎動,回刀下壓,刀劍相抵間胤奚右手抹出靴中匕首,順鎧馬甲裂的縫隙,面無表情連捅數刀。

    這匹寶貝戰馬從未遭過如此虐刑,鮮血噴濺,發狂地扭躍臀背,嘶鳴著將褚嘯崖甩了下去。

    地上等著的阮伏鯨一槍直出,褚嘯崖不愧老辣,落地時已調整身姿,擰腰閃避,旋以劍尖撥槍尖。胤奚在后揉身揮刀,兩個青壯兒郎一前一后,一遠攻一近戰,直將褚嘯崖逼向泗水河邊。

    “兩個乳臭未干黃口兒!”

    褚嘯崖被二人合攻,仍是輕蔑冷笑,屠鯢在手,意氣勃發。

    北府軍中曾流傳一個說法,說胡人只知褚大司馬馬上使槍無敵手,卻不知他劍術才是真精妙,只是凡俗武夫在大司馬槍下走不過十招,還輪不到他用劍。

    胤奚和阮伏鯨費盡周折,逼得褚嘯崖出劍,卻也沒占到上風,反而激發了褚嘯崖狂熱的殺意。

    胤奚心驚地發現,他引以為傲的快刀,在那柄進退圓轉的長劍下討不到半點便宜,他自己鉆研出的滑刀式,是褚嘯崖早年玩膩的把戲,屠鯢劍洗一路壓著鸞君刀槽纏上,忽劍刃翻轉,與胤奚在靈璧削掉胡人首領手指那一招如出一轍,欲斷胤奚手筋。

    胤奚寒毛根根倒豎,他招已用老,回護不及,只得盡力內旋手臂,抬腿踹出一腳。

    褚嘯崖左足踢回這蹶子,側肩避過背襲的槍,鋒薄的劍刃順著胤奚外臂裂帛切膚。

    一道尺長的口子,一直延伸到肘。

    “狗崽子!”

    血流如柱涌出,將胤奚半條手臂都染紅,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喘,轉了轉痛麻的手。

    “狗崽子殺了你兒子。”年輕人揚動桀驁的眼尾,字里行間的輕漫,全是挑釁。

    這時候激怒褚嘯崖,顯然不是個明智之舉。褚嘯崖血灌瞳仁,步步緊逼。胤奚刀柄被血滑得握不穩,對方豈肯錯失良機,抓住胤奚遲慢的一須臾,黏劍勾住刀鐔,向反方向猛甩。

    刀沖著阮伏鯨面門去。

    阮伏鯨眼前寒光閃現,牽制褚嘯崖的槍尖由是一偏。

    褚嘯崖揉身,壯如鐵塔的身軀罩在胤奚頭頂,勾爪扣住胤奚左臂,使寸勁一抖一撕,生生將那條胳膊卸脫了臼。

    胤奚眉心猛折,把痛聲壓在喉嚨,滿嘴都是血味兒。他倉促抬起右手抓住褚嘯崖刺向他心窩的劍刃,五指立刻血肉模糊。

    褚嘯崖厭惡地踢中他腹肋,將人撂翻在地。

    視線天旋地轉,胤奚倒下時腦海走馬觀燈地冒出一個念頭:原來他自以為是的武學天賦,在真正的戰將面前,連刀都護不住。

    念頭不過一瞬息,胤奚眸中的斗焰搖曳著,不滅反增。他后背磕地的時候,將軟泥般的左手拄在地上,右掌毫不猶豫托著左臂“咯嘣”一下,硬是自己正了回去。

    鸞君刀落在阮伏鯨身后,刀尖入地,刀鐔猶震鳴不止。

    阮伏鯨不假思索將刀拔出,馬槊學褚嘯崖方才的那一招脫手擲擊他后心。褚嘯崖早有防備,擰身讓過,胤奚一個打挺起身,接住飛來的長槊,抬腿一踏槊尾,長槊如靈蛇回首,從半空拋出一道凌厲的弧線,槍尖轉逼褚嘯崖。

    “痛快。”胤奚氣息灼熱,身上汗冷,更不管周身熱血是在流失還是凝聚。那雙血絲勾纏的眼眸,泛著詭麗的曜光,他兩條頎臂架著馬槊,腰膂合一。

    “是痛快!”阮伏鯨卸掉玄鐵臂縛,玩轉刀身適應重量。

    互換兵器的二人將生死置之度外,視線默契相交,同時出手。

    戰不知幾合,拳怕少壯的道理在褚嘯崖面前講不通,他的歲數有胤阮二人加在一起大了,卻體力沛然,愈戰愈勇。

    褚嘯崖鄙夷地看著耍槍的胤奚,如同看著關公面前耍大刀的小兒:“架勢似模似樣,可惜是假把式。可笑啊,想勝我,再練二十年吧!”

    這副身段女人興許喜歡,打戰,不行!

    胤奚來不及包扎的傷口血混著汗,將渾身染得狼狽落拓,對褚嘯崖的話置若罔聞。

    祖遂曾用槍法為胤奚校大龍,淬身骨,打根基,學刀之前,他摸得最多的就是槍。

    那柄丈八長的槊桿在他手里舞動,非但不可笑,反而有幾分賞心悅目——如果不是生死相搏的話。

    靠著從前被池得寶一雙百斤殺豬刀狂斬出來的經驗,胤奚在褚嘯崖手下扛過數十回合,然而也不可避免地反應漸鈍,且戰且退向陡斜的泗水河床。

    打到此時,胤奚不得不承認,褚嘯崖不愧是樹立在疆界線前震懾北朝的一桿旗幟。他各個層面的能力,都實屬頂尖,是天生的兵馬統帥。

    所以女郎不惜與之苦心周旋,寧留褚嘯崖北上抗胡,也不愿與之內斗兩敗。

    可這同樣是胤奚必須取他性命的理由。

    這等千軍辟易卻無鎖鏈拴就的猛獸,一旦蛟龍得水,誰還能羈縻住他?

    “分心?”褚嘯崖的劍像兇虎的利爪,注視胤奚分散向另一旁陣戰的目光,“與我對戰還敢分心?放心,你的人一個也活不了,你自己,也要去給我兒陪葬!”

    “哐啷!”胤奚持槊的傷臂終于不堪受力,馬槊被屠鯢磕落脫手。

    他臉色蒼白地趔趄向后,退到無路可以再退的水邊。

    阮伏鯨急欲相救,卻被圍上來的北府兵擋住去路,纏斗起來。

    “姓胤的!”阮伏鯨吼。

    褚嘯崖目光爍動,舉劍刺去,心道“吾兒看好了!”

    胤奚的瞳孔映出了在眼前放大的劍芒,幽深的水面下,一條纖影突然破水而出,五支飛鏢照褚嘯崖面門急射,正是聽到阮伏鯨信號行動的陸荷。

    褚嘯崖不防,劍還未中仇讎,反被一支飛鏢射中左眼,不禁痛吼一聲。

    而他左側盲區的蘆葦蕩忽自開分,一襲勁服的秋嬋如驚鶻走兔,袖出峨眉刺,錐入褚嘯崖左胸。

    胤奚喘出一口氣,松開了渾身緊繃的肌肉。他深知自己殺不了褚嘯崖,那便再加個阮伏鯨,兩個人殺不了,便再加兩人!他將隊伍里最適合做刺客的二人耐心地埋伏在最后,寧可削減方陣的戰力,也這要確保這出其不意的一擊。

    胤奚眼皮倏地一跳。

    褚嘯崖并沒有倒下。

    原來秋嬋的刺尖正被褚嘯崖的護心鎧卡住。褚嘯崖左眼傷損,尚有一戰之力,怒吼著揮劍向秋嬋攔腰橫斬。

    胤奚當機立斷拂開秋嬋,拼卻捱褚嘯崖一劍,握刺狠狠送入褚嘯崖的胸膛。

    沖破圍攻的阮伏鯨,也揮刀抵上褚嘯崖后心。褚嘯崖腹背受力,兩人同時盡周身全力向前擠壓,一刀一刺,便自褚嘯崖的左胸右肺透體而出。

    “……”褚嘯崖低頭,鮮血自他唇齒溢出。

    身經百戰未嘗一敗的大司馬,用那只完好的眼睛迷惑地看著自己胸前的血窟。

    他下意識動腕,想將刺入胤奚腹部的那一劍推得更深。阮伏鯨卻先他擰轉刀鋒,鸞君刀將褚嘯崖的肺腑攪得稀爛。

    褚嘯崖終于不支,一口夾雜肉塊的污血嘔在面前胤奚身上。

    龐大的身軀栽倒,壓折一片蘆葦。

    驚飛的鸕鶿哀哀鳴叫,胤奚俊逸而慘無人色的嘴角,亦有血痕溢出。他扯下衣帶緊緊纏住腰前傷口,而后握住屠鯢,一寸寸自腹部拔出,過程中面不改色。

    他捂著腹,低眸冷漠地看著死不瞑目的褚嘯崖:“狗怎么了,好犬能嘯天,你下去和你的龜兒子團聚吧。”

    第119章

    “錚!”謝瀾安撫罷最后一個音節, 古琴的武弦應聲而斷。

    這日是成蓉蓉頭七,永寧宮的靈堂空余滿室她生前最喜的西府海棠,靈柩已按禮制送至帝陵了。謝瀾安清早攜琴到來, 彈一曲自譜的《雌霓引》, 安送芳魂。

    弦是她自己勾斷的。謝瀾安捻掉指尖滲出的血珠, 沒什么表情地撫過琴尾“君子無垢”的琴銘。

    “將這把琴隨她葬了吧。”

    與謝瀾安合奏的文良玉垂下柯亭笛, 怔怔盯著她指上的那抹紅, 心尖忽然掠過一陣刺痛, 仿佛他也曾為一位好友靈前送別,摔琴絕弦過……

    可文良玉遍尋記憶,也未參透這股痛徹心扉的來源。

    這把綠檀琴,是他送給謝瀾安的,無垢二字,原本是文良玉對好友的祝愿。而今她立身九重宮闕,也許覺得這兩個字不再適合,要做隨葬也隨她。

    她要做什么都行,文良玉只怕含靈傷心, 笨拙安慰著:“含靈節哀,先皇后在天有靈也不愿見你難過。”

    雖然謝瀾安臉上掛著一貫的清澹之色, 并無傷感, 文良玉卻直覺她心里很不痛快。

    現今回想, 他所見含靈最快樂的日子, 還是他同胤奚一起住在幽篁館的那段時間。那時的含靈嬉笑怒罵, 百無禁忌,有時還以故意逗弄胤郎君為樂,是個颯爽隨性女子。

    等她站的位置越來越高,反而七情盡斂, 淵深莫測了。

    “我無事。”謝瀾安拂下卷挽的雪袖,借文良玉手背從蒲墊上站起。

    另一邊的陳卿容卻是哭得難以自抑,她一手燒化箔紙,一手抹著臉:“她才十六歲,生平沒做過一件壞事,為何是這般結果……老天就只欺負好人嗎,蓉蓉她,才十六啊……”

    謝瀾安沉默著。十六歲,也只和五娘一般年紀,在她眼里仍是個小女娘,本應有大把的花信年華,卻因生育進了鬼門關。

    而這樣的情況,在民間比比皆是,甚有年齡更小的新婦要早早經歷生產這關。若有幸誕子,自然闔家歡喜,若不幸死了,家人也只嘆息幾聲命薄,不耽誤鰥夫再娶。

    更有那無辜嬰孩,譬如謝瀾安自己,出生時失怙,卻被刻薄的老輩人冠上妨母克父的罪名,在成長路上吞盡辛酸。

    所有人都對此習以為常。

    因為幾千年來都是這樣的,連女人自己也認了命。

    可真的是命嗎?謝瀾安抬眼環視殿梁上的白幡,現如今她手里就握有改變這件事的鑰匙。

    只要一道律令。

    只要提高女子出嫁的年齡,哪怕不治本,至少能先減少她們生育時的危險。

    權力,不過是上位者以為能夠操控自我以下所有人事物的膨脹之欲,而用它切實地扭轉一個個真實的人的命運,才是使用這把鑰匙的正確方式。

    “好了,眼睛哭腫了。”謝瀾安給安城郡主擦眼淚,輕柔地說道,“跟你保證,這種悲事以后會越來越少的,老天不會只逮著好人欺負。”

    如果祂定要欺負。

    謝瀾安會讓祂知曉,她治下的臣民不好欺負。

    陳卿容沒有聽懂這句話的含義,只當瀾安在哄自己。人都是這樣的,傷心的時候若只有自己還好,一旦被人安慰,反而哭得更厲害。一襲蘭色素裙的小郡主一下撲進謝瀾安懷里,摟著她的腰嚎啕大哭。

    謝瀾安知道她是被閨友的猝然離世嚇到了,由著她哭。等埋在謝瀾安胸口哭夠了,陳卿容才抬起被眼淚洇得吹彈可破的粉白小臉,抽抽噎噎。

    “我父、父王哄我,說你率軍進宮對陛下……是為了讓我不必和親,真的是嗎?”

    謝瀾安低頭輕拍她腦袋,“你覺得是嗎?”

    會稽王當然不是心思膚淺的人,他對陳卿容這樣說,本意是想教天真無邪的女兒知道這件事的厲害,最好既感念謝瀾安,同時也對她敬而遠之。

    “如今的謝瀾安,可不是你從前那個可以隨意耍刁撒嬌的朋友了。”會稽王在家一遍遍對女兒耳提面命,“你不能再和她沒大沒小,最好從前對陛下什么態度,今后對謝瀾安便是什么態度。”

    陳卿容才不。

    謝瀾安就是謝瀾安,她傷心了就是要躲到謝瀾安懷里哭。蓉蓉已經去了,如果連謝瀾安也變了,那她年少時所有綺麗如詩的心動,難道都是鏡花一場的黃梁夢嗎?

    她不要這樣。

    陳卿容接過手帕,掖了掖眼角,轉頭望著靈堂前懸掛的恭嫻皇后畫像,聲音沙啞啞的:

    “年輕的時候總會做夢呀,覺得若有一日,有個心愛的少年郎為了求娶我,不惜鬧出傾城傾國的大動靜,那我得多有顏面。”

    安城郡主的嘴角難看地咧了咧,“可現在,我只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你如今也很年輕。”謝瀾安撫摸仿佛一夜長大了的女孩發頂,眼里閃著細微的光瀾,“讓盡可能多的人平平安安,亦我所愿。”

    ·

    從永寧宮出來,謝瀾安讓人將陳卿容和文良玉各自送回府,去了前朝。

    她選中尚書上省北邊的殿閣,辟出來做內閣議政之所。不少臣工都覺得謝瀾安在營造自己的小朝廷,只是無人敢說出口。

    經過角殿,一名披緞子斗篷的婦人正等在廊柱底下,見謝瀾安出現,忙上前幾步,喚了聲“謝娘子”。

    謝瀾安見是平北侯夫人,稍一停步:“是太子有何事?”

    “不,不,太子很好,剛吃了乳,才哄著睡熟。”

    平北侯夫人因要帶孩子,不好在亡人的靈堂久留,二則白發人送黑發人,太也悲痛。平北侯膝下是兒女成群,她卻只有一子一女,這唯一的女兒撒手去了,平北侯夫人每次聽外孫啼哭,便忍不住抹淚。此時婦人對謝瀾安福禮,手心已出了一層汗,小心翼翼地說:

    “是另一事……太子至今還未取名,臣婦斗膽,想請娘子賜下一名,好沾沾娘子的福氣。”

    隨扈的賀寶姿聽出了名堂,平北侯夫人這是怕太子性命朝夕不保,拐著彎想求女君開恩。給了名字,便代表女君不會要這條小命。

    謝瀾安還帶著一身香火氣,睫影繚繞著疏淡,道:“就名‘安’吧。”

    說罷擦身走了,仿佛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安,陳安。反應過來的平北侯夫人差點喜極而泣,轉頭感激地注視謝瀾安的背影——她愿意將自己名中的一個字賜給外孫兒,那便是容得下這孩子了!

    阿彌陀佛。

    平平安安的長大,比什么都強。

    閣中大臣們已到齊了,正輕聲商討著什么,見謝瀾安進來,起身見禮。

    雪白的袍裾漫過朱檻,謝瀾安向下壓了壓扇。她走到盥架前洗手,接過宮人奉上的巾帨擦著,背對眾人道:“說你們的。”

    她姿態隨意,可落在一群老謀深算的大臣眼里,都添了幾分謹慎。

    他們怕謝瀾安,怕的是謝家手里的兵,以及謝瀾安不知何時會一步登頂生殺予奪。在那一天到來之前,眾人還處在小心揣摩她的階段。

    謝瀾安此時還心平氣和地用他們,說明朝廷離不了這班重臣,這便為彼此試探對方的底線留出了余地。

    臣揣君意,君度下情,這是君臣之間永恒的博弈。

    撩水的聲響在凝滯的氣氛中分外清晰,還是何羨先開口打破僵局:“還是借種苗的事。春耕勸農,原本國庫為了新法是預留出這部分支出的,但現下京中……有了變化,恐增軍需支出,常平倉的糧儲得先保證金陵內的食貨輸送……”

    何羨含糊地略過了這京中之變,正源于謝家的圍宮。謝氏后續想要保住這爭到手的權力,維持軍隊應對可能遭受的藩鎮反撲,是必要手段。

    沒有比養兵更費錢的了,而國庫不能四面顧全,若舍棄金陵的穩固,兌現給三吳百姓的承諾,則恐生橫變。

    謝瀾安轉過身,見眾人還都擎身站著,不動聲色上首坐了,壓掌道了聲“坐”。

    一陣窸窣的衣料聲響,兵部尚書余光覷見謝瀾安的臉色還算平和,索性說得更直白:“說到軍需,眾所周知北府軍是抗胡主力,然近日京口頻傳嘩變之聲,起因便是月初時褚豹被傳首金陵,滿城風雨都說是那……胤狀元的手筆。”

    謝瀾安沉了眸色,抬眼看向他。

    剛端起茶盞想潤潤喉的百里歸月聞聽此言,嘆息著把瓷盞放了回去。

    她們這些近身的人,都知女君近日在等北邊的消息,心情莫測,輕易不敢提那個名字。這位尚書是個有膽的,敢觸逆鱗。

    “下官不解,褚少將軍無文書定罪,胤郎君私加虐殺,是為何故?我還記得陛下已點了胤狀元為竟陵參軍,他卻不遵圣諭,遲不赴任,又是否論罪?

    “還有,大司馬今也擅自出揚州向北,而謝刺史的兵馬調動……恕下官愚昧,倒看不懂了,其中緣由還望丞相明示。”

    謝瀾安把扇不語,以她的座位為中心,周遭空氣無形凝冷。

    底下人看她的臉色行事,又暗戳戳想摸清她的脈,這一點謝瀾安不意外。她被觸起的思緒,是還未有回信的北方戰場,以及叔父派兵去泗陽接應,沒有明說卻顯而易見的兩重含義。

    要么,胤奚已打敗了褚嘯崖,順利與援軍會合回京。北府群龍無首,正好扶植褚盤接掌軍隊。

    要么,便是胤奚不敵……那荊州軍必須圍殺活下來的褚嘯崖,確保這頭被惹怒的雄獅不會再回過頭反咬。

    可是褚嘯崖若還活著,便意味著——

    謝瀾安一直不讓自己去想第二種可能。

    可她確信,胤奚在砍下褚豹腦袋的那一刻,已經想清楚了這樣做的后果。這便是他打的主意,他選擇將不義的罪名攬在自己身上。謝家起事,可以說是被胤奚那一刀推動,箭在弦上不得不先發制人;她在金陵的行事若出現意外,受人詰難,又可以將罪過全推到他這個抗旨嗜殺的人身上。

    這個聰明又放肆的家伙,自顧自做了她的擋箭牌。

    從沒問過她同意了沒有?

    兵部尚書忽然坐立難安起來,因為謝瀾安并未如他所料那般,動怒或掩飾。一個人只要還能被人激起情緒,便還有隙可乘,可這個絕色女郎周身散發出的只有超乎尋常的冷靜。

    令人屏息的平靜之下,隱藏的是一種極其危險的信號。

    兵部長官只見到謝瀾安心平氣和,一時便忘了先丞相是如何死的,皇帝又是如何敗的。

    冷汗浹背的兵部尚書正欲站起,朱御史打哈哈圓場:“說著糧草的事——”

    “青州之役,褚豹拖延戰機,致使青州守備軍傷亡慘重,依軍法本應問斬。”百里歸月不失圓轉地接過話,因果講得明白,“只是當時被大司馬徇私保下,因而擱置,胤奚斬他,是循國法而非動私刑。”

    謝瀾安漆黑的眼眸盯著兵部尚書,慢慢捻開扇骨:“至于大司馬,陛下病前曾與我密言,疑憚大司馬有篡位之心,設計暗殺之。所以無論胤參軍的行動,還是荊州兵馬調動,皆是按陛下密令行事而已。”

    這句話前半句可謂千真萬確,至于聽的人信不信,對謝瀾安來說無關緊要。

    “北府嘩變,緣于不臣之心久伏,向來只知有大司馬而不知有朝廷。褚嘯崖雖有軍功卻妨主,這顆楔釘早晚是要拔去的。

    “為防我朝軍鎮步偽朝六鎮起義的后塵,中書即刻擬詔,著褚盤繼任北府大司馬,督都揚州諸軍事,營下凡有不服反抗者,一律按反賊論處。”

    兵部尚書張了張嘴,見對面的中書令沖他使眼色,嘴巴徒勞地閉了回去。

    形勢比人強的道理,如果誰到此刻還不懂,那明日也不用出現在這里了。

    朝廷是需要各部大臣拱力合作,可除了坐在最上頭的那位,又有誰是不可替代的呢。

    謝瀾安看著滿堂鴉雀無聞,滿意地闔上扇。“你們議過了,我也有一議。自端午伊始,民間男及冠而娶,女十八而嫁,違者男徙女笞,縣官連坐。”

    什么?官員們不防這話題跳轉,聽后呆愣幾息。

    連何羨和御史臺的諸公都沒太反應過來。

    時下風俗,女子十五歲及笄后便可嫁人,敦人倫不僅是天地陰陽之理,還關系著國家的戶口增數。

    要知自胡人叩關以來,兩朝戰爭不斷,打仗需要人丁,保證人口便得靠百姓早嫁早娶,綿延后代。

    往前數幾代,世道最亂人口銳減時,朝廷還出過“民間長女十四不嫁、寡婦不再嫁者,罰父母流徙,并付地方長官強制婚配”的措施。

    如今還不算完全的太平盛世,怎么卻反其道行之?

    十八歲嫁人……也太晚了些。

    “謝相,這前所未聞哪……”

    禮部的官員才婉言一句,玄白忽至閣外。他顧不及腳下,少有毛躁地踢翻了屏風邊的盆栽,臉上卻閃著振奮。

    “主子,陸荷回了!”

    謝瀾安轉過頭去。

    官員們只見前一刻還面沉似水的謝相,倏爾起身就走。他們尚有滿腹疑慮,卻跟誰討理去,人已經消失在閣門外了。

    謝瀾安一下臺階就看見了陸荷,只有陸荷。

    她透玉般的雙頰清謖如雪,勾出緊繃的頷尖。衣袂飄動間,謝瀾安目不轉睛地凝視陸荷的神色,仿佛一眨眼便會錯失什么。

    “如何?”踩空最后一級玉階,謝瀾安心跳頓止一拍。

    “女君。”陸荷身上的衣服還是離開時那一身,連濕透的水跡都是在快馬加鞭的回途熥干的,就是怕家里等著急,中途除了換馬小歇,未敢耽擱。左右皆已屏退,陸荷抱拳道:“褚嘯崖已被胤郎君與阮將軍聯手除去,死得不能再死了!女君安心!”

    聽至最后,腳踝的崴麻感才絲絲麻麻泛上來。

    “北府余勇,被趕到的援軍一網打盡,阮將軍領兵回了青州待命。只是胤郎君他傷得……傷了,需在當地將養一段時日才好動身,二爺的親兵已在照顧著了。怕女君擔心,是以屬下先回來復命。”

    陸荷一口氣說完。

    謝瀾安提扇沉默半天,不知在想什么。

    曜熠金烏升到頭頂,她看了陸荷一眼:“回府細說。”

    謝瀾安怎會聽不出陸荷那句生硬的轉折,胤奚那個性子,但凡還能撐著回來見她,都不會比陸荷晚一步。

    他到底傷得有多重。

    回府的馬車上,謝瀾安命陸荷細說經過。陸荷便將胤郎君如何領著他們追上第一個信使、如何與阮將軍相遇、又如何練招,設伏,整陣,與褚嘯崖對戰的過程都交代了。

    前頭鋪墊得巨細靡遺,等到講述泗水邊的決勝手時,陸荷卻支吾起來:“胤郎君提前令屬下與秋嬋埋伏好,四人合攻褚嘯崖。那廝負傷悍勇,最后關頭胤郎君為救秋蟬,唔,挨了一劍——但阮將軍檢看過了,沒有傷到臟腑!”

    謝瀾安一聽這語焉不詳的話,便知端倪,驀地沉了聲線:“胤奚不讓你說你就不說,你是他的侍衛還是我的?”

    陸荷心里一虛。

    返程前,確實是胤奚都疼白了臉,還沉眸叮嚀她不許和女郎細說他的傷,免得嚇著女郎。

    如果光是兇,陸荷也不聽他的了,偏那破碎強撐的模樣有幾分可憐,讓陸荷于心不忍。

    倘若可以換,陸荷寧愿自己傷重,換胤奚回來第一個見到女君。

    可眼下,女君比郎君還兇百倍。陸荷當即從座上出溜下來,跪在車廂地毯上:“屬下該死。不過屬下前半程一直屏氣在水里,確實沒看到……”

    謝瀾安發了一半的火硬是憋在那兒,撐圓的眸子不上不下地瞪著。

    “那一劍,傷在腹。”

    陸荷不敢再隱瞞,低著頭說,“其實很險,流了很多血。郎君左臂亦受了劍傷,創有尺長,不過郎君硬氣,始終無頹色,還照顧重傷的兄弟們。”

    她言畢,謝瀾安靜了半晌,不再追問,自此后車廂中便靜寂下去。

    其實那場戰后,秋嬋神色怔忡地問過胤奚:“為何替我擋?”

    她一條命死不足惜,胤奚只要不管她,直接推那峨眉刺,便能除去褚嘯崖了。

    當時胤奚捂腹坐在地上,咬牙抵著痛意,卻還有閑情睨眼端詳著那把屠鯢劍,理所當然道:“你們都是我從女郎手下借來的兵,帶不回去,我拿什么交代。”

    ·

    回到府上,謝瀾安對隨陸荷先回的這批部曲加以犒賞,賜下傷藥,令各去休養。

    陸荷也回到跨院沐浴上藥,準備好好歇一歇。

    她所知的,已經盡數呈報給女君,不想過了晚膳的時辰,又接到主院的召令讓她過去。

    陸荷不明其故,忙換了身束袖短襦夾裙,來到上院。

    時和氣暖,東廂的那缸肥金鯉已經搬到廊闌下了,悠哉自若地吞著餌食。正屋的門扇敞開著,陸荷走進去,見女君正在座中抵著額,好似沉思,旁幾上幾只盞盤里的菜肴一動未動。

    “女君何事吩咐?”

    謝瀾安問陸荷:“胤奚養傷的營驛,具體在何地?”

    陸荷微微一愣,不確定女君的打算就是自己所想的那個意思,如實報出地址。

    謝瀾安站起身,她沉靜的眉眼和白日沒什么不同,只是聲音有些低沉:“他受的傷,你再細說一遍。”

    這種事講述一遍已經是殘忍了,陸荷面色猶豫,在女君不可違逆的視線下,輕聲喃喃:“郎君他被屠鯢刺中了腹部,失血……”

    “沒有那般嚴重。”窗外忽然響起輕蘼的一聲,似化不開的輕嘆,融進無風無月的夜色。“女郎別信。”

    謝瀾安呼吸滯澀,遲遲地轉向門口。

    “胤郎君?!”

    陸荷也見鬼似地回頭,她看著一道青衿白袍的身影邁進門來,揉了揉眼,“怎么回事,不是說好了你先靜養一個月,不可隨意亂動嗎!”

    胤奚含著笑,他還記得膏顏沐發,刮掉胡茬,一張臉除了稍有風塵疲色,依舊冶麗俊美。

    謝瀾安眸起霧露,在那張臉上定了兩定,移目向下。他窄勁的腰間哪里有血跡可尋,都被新換的潔凈衣袍遮住了。

    “小孩子不識深淺,說話喜愛夸張,女郎莫當真了。”胤奚緩慢往前走了兩步,水亮的目光是柔軟的玉,烘暖的花,密不透風地籠罩在謝瀾安身上。

    他滿足地凝望著這張感覺已經分別了好久的朱顏。

    “我好好的回來了。女郎。”

    “不識深淺”的陸荷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是反應過來,低著腦袋向外撤走,同時貼心地關上了房門。

    那門聲一響,謝瀾安步伐便動了。胤奚蒼白的唇角弧度擴大,朝著向他走來的人下意識張開手臂。

    俄而,五根發涼的手指掐住他脖子。

    “你有想過活著回來嗎?”謝瀾安對著這張笑臉,咬住牙。

    胤奚滯了下,笑意不改,遷就地微微低身:“想過。”

    泗水邊被褚嘯崖逼到以命換命的境地,生死一瞬哪還敢想什么,只道用這條命為她除去一害,也是值了。

    她這樣生氣,實話還是不說了吧。

    柔軟沁涼的指腹收緊,謝瀾安眸底霧色濃重,仿佛馬上就要滴落:“真的想過嗎?”

    這不是久別有情人之間的調戲或撫慰,她看上去,像是當真會下手。胤奚額角清晰地迸起青筋,頸上脈搏灼灼的,有力的在她掌心跳動,像一顆鮮活的心臟。

    若能親手抹殺自己的軟肋,總比在看不見的地方提心吊膽的要好。這是他生死以付的女郎會生的念頭。胤奚睫毛服帖地眨動,嗅著她因急促呼吸泛起的體香,感受著她因自己這些日子生死未卜而生的氣急敗壞,有點欣喜,又有點心疼。

    初入府的小挽郎,哪會得到這般偏愛。

    他曾害怕成為堅不可摧的謝瀾安唯一的軟肋,也曾卑劣地祈求她只將他當成招之即來的玩寵。可是胤奚這個人終究不可避免地,鍥而不舍地走進了謝瀾安心里,那日益加重的分量,終于讓她將他的命收進掌心,不愿放開。

    謝瀾安愛他。

    胤奚要窒在這甜蜜的時刻了,眼珠充血都沒想過扯開謝瀾安的手,反將頭湊送得更低,艱難地滾動喉結:“我、咳……你沒叫我死,衰奴怎敢不回來。”

    謝瀾安倏地松手,胤奚躬身一陣猛咳。

    他身前的腰帶隨著嗆咳滲出了鮮紅的顏色,謝瀾安目睹,眼里的水光一下子迸碎,下一刻,她的唇被滾燙覆住。

    “你的傷——”猝不及防,旋即,撲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

    胤奚扣住她的后腦,抵開貝齒加深,勾住女子綿軟的舌。他兩臂緊緊摟著她,強勢,高大,僨張,像一堵遮風擋雨的墻,不讓她動。

    他耐心地安撫她,也肆虐地欺咬她,一遍遍告訴她,胤奚活生生回來了,還有用不完的力氣親吻她。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誰擔心,我生氣……”謝瀾安被吻得渾身軟了,只嘴還硬。那個片刻前還任人宰割的人呢?謝瀾安掙了掙,胤奚輕嘆,抬起兩根指頭按住她肩,輕而易舉地安撫,又或禁錮住她。

    眼尾溢出一顆因過于酥麻不自覺滑出來的眼淚,謝瀾安不確定他傷口在哪,兩手只能揪著他的袖口。

    急了,卻奪不出空隙,眩軟的感覺襲進腰窩,嗚咽似的發火:“胤衰奴!要不要命……”

    “對不起,讓你生氣了。”

    胤奚稍稍與她分開,只讓她透一口氣,曖昧的銀絲還牽連著兩人的唇瓣。胤奚用堅實的右臂撈起她,將人抱坐在窗臺上。

    體內血液加速奔流,身上每一道傷口都疼得興起,他垂著睫,痛快地用拇指刮過謝瀾安潮紅的臉蛋。

    他掐著女子不盈握的腰,發覺瘦了,眸子沉晦,卡在她兩月退間進行新一輪的綿吻。

    所有絕境逢生的幸運,都是為了渴求溫柔鄉這片刻的放肆。他有太多太多的思念要傾泄給她。

    他真的,很想她。

    謝瀾安襦衣縠皺,只能仰著頭承接,頸子酸了很久。

    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她需要這樣的撫慰。

    可是最先抽離的,也是定力深厚的女君。謝瀾安按住掌心下蓬發熱息的胸膛,偏開鼻尖深深換了一口氣,聲音沙啞:“現在。”

    “現在?”胤奚用鼻尖勾她回來,噥啞地應。

    “躺好,”謝瀾安帶著歡愉后的軟媚蹙眉命令,“讓我看看你的傷。”

    “脫掉衣服看嗎?”胤奚不露痕跡緊了下眉,聲調還笑著,不聽話地重新咬上她水濘甜潤的唇,“女君。”

    第120章

    到底不敢真的惹謝瀾安發火, 在她再一次開口之前,胤奚戀戀不舍地停了下來,抱著謝瀾安落地站穩, 眼波輕睇, 自覺躺上了內間的榻。

    他是會挑地方的, 躺在謝瀾安的睡榻, 枕著伴女郎每夜入眠的香香軟軟的繡枕, 指尖悄悄摸索, 摸到了染著她身體幽香的薔薇回紋衾被。

    只是胤奚抻著腹肌一躺平,就覺不妙,眉心動了一下,拉過薄衾一角蓋住腹部以下。

    “等一下再看吧。”男子無欲無求地盯著云紗帳頂。

    聲音暗啞到離譜。

    謝瀾安也不知他是疼的還是……她清晰地看著被子下鼓起的一塊,酡紅猶在的臉是不能再紅了,心情難辨地避開眼。

    她有一刻甚至懷疑陸荷在謊報軍情,否則胤奚在這種狀況下,怎么還會想這么邪門的事情。

    可衣帶上的血跡作不了假。

    謝瀾安紊亂的心一時如飄云端,一時如涉低谷。她繃直發軟的腿, 冷聲說了句:“最好別讓我罵你。”待胤奚平息下去,即刻請府上的醫士郎過來。

    陸荷趕回金陵已是快馬加鞭, 追星趕月, 胤奚身上傷重卻與陸荷腳前腳后到, 這一路顛簸……謝瀾安不敢細想。

    她真是沒看錯他, 只要還有一口氣, 撐著也要站到她面前。

    香帳里沒動靜了,不知是有人正默默忍著疼,還是心虛不敢嘖聲。

    胤奚回來的消息已經在府中傳開,他先斬豹頭再殺褚屠, 動靜鬧的實在大,只是家主沒發話,誰也不敢來打擾。

    很快,醫士郎背著藥箱來了。走進主屋之前,郎中先在木廊上看到斜錯放置的一刀一劍。

    刀是鸞君刀,胤奚為免嚇到謝瀾安,遺憾地放棄了斬下褚嘯崖頭顱帶回來的想法,只帶回屠鯢劍,充當戰利品。

    在外驍勇無比的血性男兒,這會兒像任人擺弄的面口袋一樣躺著,沒一絲剛氣。醫士郎脫履入室,發覺家主面色沉郁,當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走進內室往帳中一瞧,啊,是熟人,當初這位郎君左肩受箭傷,也是他給看的。

    郎中問胤奚傷在何處,胤奚無聲指指腹臍,又指指左臂,余光溜著帳簾外頭。

    當醫丞要揭開他的衣襟,胤奚終于忍不住出聲:“血污臟眼,女郎你……不要看。”

    方才的吻造成了胤奚氣色紅潤的假象,此時唇上的血色褪去,白得像霜。

    謝瀾安就站在簾鉤旁,眼神也像那彎冷的鉤,凝住胤奚那張煞白的臉,沒有動。

    醫士郎小心地解開傷患的外衣,布滿胤奚肩背的淤青外傷且不說了,只見男子塊壘分明的腹上,纏著厚厚的紗布,白紗已被鮮血浸透。

    醫士剪開紗布,隨著一聲創口與布料分離的潮濕膩響,一道縫有桑皮線,邊緣皮肉還微微外翻的深紅色指長傷口便露了出來。

    連見多了傷病的醫士郎被這一眼沖擊,都不由低噫一聲。

    看著都疼得要命,這郎君怎么還沒事人一般?

    “只是看著嚇人罷了。”胤奚忙信誓旦旦地說,就像這傷不是長在他身上的,一雙眼可憐地望著謝瀾安。“我怕陸荷回來與女郎一說,女郎會胡思亂想,寢食難安,這才緊趕回來。路上已加倍小心了,不是故意糟踐自己。”

    看得出來,為胤奚縫合傷口的軍醫技術精熟,上面敷的金創藥與蛇銜膏也都是金貴東西,包扎得也緊實,確實沒有糊弄。

    只是皮肉還未愈合就長途跋涉,又是騎馬又是顛簸,傷口不裂開流血才是怪事。

    被那雙幼鹿一樣明澈柔圓,還帶點可憐相的眼睛追望著,謝瀾安的滿腹光火是氣不出,罵不出。

    許是家主的臉色太過難看,連對胤奚暗中搖頭不贊同的醫士郎為他重新包扎過后,也不禁打圓場:

    “家主,是這樣的,郎君年輕健壯,這傷口已縫好,只要不發炎,細心將養著便是。小人先開道溫補促愈的方子,郎君這段時日的吃食盡量軟和精細些,粥糜之類的最好。

    “愈合之前不要食發物,不要沾水,不可動武,盡量連床都少下少動,切不可讓傷口再撕裂了。”

    謝瀾安仔細記住醫士的叮囑,才嗤聲道:“我干脆把他供起來吧。”

    “那也不用……”胤奚碎碎囁嚅,“如果傷口留了疤,只求女郎別嫌棄我。”

    啊呀,醫士郎也是家有悍妻的,聽了這話不覺在心中大搖其頭,這個時候怎么還敢耍貧嘴,乖乖聽訓就是了嘛!

    奇怪的是,謝瀾安的心情分明已經沉至谷底,聽著胤奚還有力氣耍嘴,也未再發火。

    醫士處理完傷口,告退離開,靜靜燃燒的槃枝燈在內室籠了層橘霧色的光。

    謝瀾安與榻上扮乖的人對視幾息,撫了下被他咬痛的唇角,回身吩咐束夢,叫廚房做雞肉粥端來,特意叮囑別用白粳米,用襄樊的蟬鳴稻,一定煮得軟爛,肉糜也要做得碎碎的。

    她說完又想到,他失了那么多血,也不知能不能見些油星……發物,什么東西算發物呢?索性又將才走的郎中召回來,擬出一張詳細的宜忌食單,讓廚司每日照著做就是。

    胤奚看著她忙,就是不往自己身上看一眼,無奈地呻出一聲,抬起胳膊夠著女子飄飄的袂影。

    “好人,你看一看我。不用這么忙活,我吃進的東西是不會從肚子里漏出來的。總得……潔凈體面地留在你身邊哪。”

    “少貧嘴!”謝瀾安果然回頭乜他。胤奚虛弱地笑了聲,拿右手夠她,謝瀾安板著臉走上腳踏,伸手給他牽。

    胤奚說:“一會兒陪我吃些。”

    經歷一場生死戰,他眼觀六路的本事見長,進門后那么干柴烈火,也沒忽略謝瀾安食案上一口沒動的晚膳。

    謝瀾安自然不承認她是為他胡思亂想,寢食難安,她俯身湊近胤奚,瞳仁里映出一張英俊的臉,淌出冷靡的嗓音:“方才還沒吃夠?”

    她明亮的星眸瞪起來實在很漂亮,就像兩塊纖塵不染的琥珀,而且她自己不知道,她的耳尖上還暈著一抹沒消下去的緋紅。說起這個,胤奚可就來了精神,用完好的那只手按住謝瀾安的后頸壓向自己。

    才要含住她的唇,被一根白皙的手指擋住了。

    “先吃飯,再喝藥。”謝瀾安說。

    胤奚低嘆:“噢。”

    他仰躺著,臉白著,腰被紗布綁著,依然有一種憊懶的強勢,懶得松手,索性用鼻尖來回蹭女郎的臉,問:“是不是沒睡好?”

    謝瀾安不可能留萎靡的黑眼圈在臉上,被人窺見她的內心,卻瞞不過胤奚。

    他不是用眼睛看出來的,那是一種情緒上的感應。

    半個時辰前,胤奚繞至朱雀門回城,是戲小青護送他回烏衣巷的。簡短的幾句詢問,胤奚已知曉他走后謝瀾安立即起事,逼宮登頂,臨闕攝政的事跡。可進門看見人的第一眼,胤奚就發覺這女子的心境如古井飲雪,澹然無情。

    從前好不容易被他哄出來點的眉間暖意,全不見了。

    因為今日之局面,并不是謝瀾安設想過的最完美的一條路。

    胤奚幾乎能想象到,她在登頂的路上目睹了多少性命喪于腳下,又受了荀祭酒何等的質問之語。

    有本不該死的忠士,只為保護愚蠢的皇帝死在她眼前;有本不該生亂的府鎮,就因這一變分崩離析;本該因新法中興的大玄,也由于這一平添的枝節,不得不暫停指鞭向北的宏業,先圖恢復社稷安寧。

    對驕傲的謝瀾安來說,這不啻于一種挫敗。

    “女郎,和我說話。”半晌沒得她的回應,胤奚用指尖勾她耳垂。

    謝瀾安也懶得拿開胤奚煩人的手,留心避開他的傷口,倚身枕在他的胸上,聽了會兒有力的心跳聲,才說:“我做噩夢。”

    胤奚只聽這四個字,心就像悶了張濕油皮,鋪天蓋地的窒痛與自責瞬間涌出。

    該陪著她走上那座孤高的鳳闕之人,是他才對。他應該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為她在馬前擋血擋污,擋住最親之人對她的誅心,令她的前路只有風光不見風雨。

    他為何不能分身兩顧,一個在外替她殺敵,一個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

    “是我的錯,今后我哪也不去了。”胤奚親吻謝瀾安的發心,傷口疼得他眼眶發紅,直到此時才生出他萬一回不來的后怕。

    謝瀾安身邊倘若沒了胤衰奴,當然還是風華絕代的謝瀾安。可她很可能從此孤心薄性,成為無所謂開懷也無所謂孤獨的鐵血帝王。

    那他就是罪該萬死。

    謝含靈怎么可以不快樂。

    “我回來了,你別做孤家寡人。”

    謝瀾安頭次與人坦誠,正覺得滋味古怪,仿佛一道愈合中的傷口泛著細癢,說不清是踏實還是不踏實,沒想到反應這樣大的是胤奚。

    她詫異地抬頭,對他眼睛觀察片刻,遲疑地問:“又要哭呀?”

    有這樣一位在外殺伐狠決,在家卻動不動撒嬌紅眼睛的少爺鬧她,謝瀾安想做孤家寡人,恐怕也有些難。

    胤奚瞥睫掩住那無端讓人傷心的聯想,矜矜地說了聲“疼”,真安心將自己當成嬌小姐了。糜肉粥做好送過來,胤奚就柔弱不能自理地瞧著謝瀾安,意思是:我自己喝不了。

    謝瀾安知道他打的小九九,念他坐起不便,一只手確實拿不穩碗匙,便起身端來瓷碗。

    她側坐在榻邊,衣袖垂堆在軟褥間,露出素雪般的皓腕,動作有些生疏舀粥喂他。

    胤奚美滋滋受用兩口,目光落在那張芙蓉清減的雪靨上,心中忽道該死,怎可讓她伺候自己?又反了悔,抬臂托住她手腕:“女郎也去用些。我自己吃……不然叫個小廝來就是。”

    瓷勺在碗沿碰出“珰”地一聲,謝瀾安給了他一個消停點的眼神。

    “不是誰都有資格進我屋的。”

    除了前世為老師侍奉湯藥,這是謝瀾安第一次喂人喝粥。她方才掐喉令胤奚嗆咳牽動傷口,已覺后悔,只是謝含靈平生從不言此二字,所以面上也不見什么溫柔旖旎,只是小心吹溫,徐徐就口,免得胤奚吃嗆。

    胤奚卻已恍如墜入了蓬萊仙境,又一勺吹溫的粥送到嘴邊,他咽下去,渾身舒坦坦熱烘烘,連身上劇痛也如蕩然無存,不去理會了。

    謝瀾安忽然道:“姓胤的,你腦子里要是敢想,你以命搏殺換得今夕這一刻也是值得,我就把你扔出去。”

    姓胤的目光微動,不敢想不敢想,老老實實吃粥。

    受傷的人食不能過飽,胤奚吃完,又催了謝瀾安一回,謝瀾安方草草吃了些。撤膳不多時,廚下給胤郎君煎的藥也好了。

    束夢捧著托盤端進來,沒聽見女君用她伺候,又目不斜視地出去。

    胤奚不像謝瀾安怕苦喜甜卻掩藏喜惡,許是從前吃的苦太多,他一口氣悶了那碗苦湯藥,表情變也沒變。

    夜闌風靜,吃飽喝足,暖香在臥,人就要思些旁的東西了。

    胤奚歪頭瞧那紅燭燒得心長焰短,轉臉向負手望著床榻,顯然也意識到同一件事的謝瀾安問:“怎么辦呀,醫士叮囑我不能走動,今晚,怎么睡呢?”

    一邊說著,他一邊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空余的半張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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