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鳩占鵲巢的人很囂張。
謝瀾安有法子治他, 道:“我找人用軟輦抬你回東屋。”
胤奚躲避視線望著帳子頂,好像那里有朵花,“突然覺得四肢無力, 好困, 好想睡!
謝瀾安嘴角不自覺輕彎, “那我去側廈睡!
胤奚嚴肅地打斷她:“女郎體分尊貴, 怎能不愛惜自身, 側室是給家主住的嗎?這床榻么, 寬得很,女郎平日睡覺曠不曠?不如你上來,試試看今晚還會不會做夢?”
男人胡說一氣后,平攤一只手,無辜地叫她看:“你瞧,我現下什么也做不了……”
昔日被謝瀾安判為“男手如綿,一世好命”的手掌,如今已有了握槍磨出的薄繭,顯露出筋骨強勁的棱角。
可是輕輕勾一勾, 依然比貓爪還軟地搔在人的心坎上。
謝瀾安不怕胤奚敢做什么,就是怕他像這么著得意忘形, 與她同榻不免動手動腳, 不利養傷。
此前, 她與胤奚兩人無論胡鬧到多晚, 都不曾同床共枕過, 都是各自回屋安置的。
但一想到今日他再晚回來一步,她都決心要去找他了,謝瀾安心里的那點原則又消散了。
不像在遷就他,反似想放縱一回忍不住靠近他體溫的自己。
“說好了, ”謝瀾安眸中有明月,“我過去,你不許動!
胤奚笑了,似捕完食的野獸回到巢穴泄出慵懶的愜意,氣音低酥:“我抱不了你,你來抱我。”
謝瀾安小聲嘀咕了一句什么,疑似在說某人不要臉皮。她沒召侍婢進來,自去熄掉多余燈盞,又從紗櫥中取出一只枕頭。
玉雪色的襕裾擦過放下的簾帳,紗縷飄動如霧,模糊了兩具身體間的楚河漢界。
謝瀾安彎身將那只棉絲枕擱在胤奚枕頭的外側,沒發覺某人被子下的足尖晃了晃,像極一只得意狐貍在翹尾巴。
胤奚偏過來的目光灼灼。
謝瀾安不是扭捏女子,面不改色地在他注視下脫了外衣,又褪去短靴,只余一件月白單衣在身上,躺上榻。
胤奚只覺帳子里更香了。
女子腦子里卻走著神,勾織出不合時宜的畫面,是以前有幾回胤奚為她脫衣——與其說脫,不如說剝,剝掉后猴急地用手指和唇齒在她皮膚上留下痕跡。那烘出來的熱氣,氤氳濡熱,讓她第一次知道男人的體溫原來可以這么燙。
此時,胳膊外隔著一層衣布傳來的體溫,和從前那熟悉的熱度一般無二。
謝瀾安為了讓自己顯得光明磊落,往榻邊上挪了挪,在昏沉浮動著藥氣的帳子里問:“表兄如何?”
“過來,要掉下去了!必忿梢婚_始就破戒,右手指頭走小人來到女子柔軟的手心,又越過手臂,勾住那一抹蘭柳腰,往自己身邊撥了撥。再拿起她的手擺在自己肩上,做出謝瀾安依偎著他的姿勢,才道,“表兄和姓褚的過招都是碰硬碰,暗傷也不少,幸未傷在要害!
他頓了頓,眉眼靜在夜色里,“沒有他,我回不來。”
“表兄讓我給女郎帶句話,‘我在青州聽表妹之命,金陵有不敬者,我持斬馬刀還!
謝瀾安沉默一陣,心中感激表兄,贊他勇武。
胤奚也不嫌脖子酸,保持著平臥卻側頭看她的姿勢,問:“皇帝如何?”
“還能如何,居紫宸宮‘養病’而已!敝x瀾安側過身對著胤奚的臉,能看見他眼里閃著星星的碎光。
這樣臨睡前與人臉對臉說小話的光景,謝瀾安很陌生,她兒時沒有被母親拍撫哄睡過,也沒有機會與姊妹同床共眠過,不想原來是這樣的,一種分享著心事的安謐在靜昧的空間滋生,伴隨眼皮發沉的踏實。
宮破的那個黎明,皇帝被她逼到無路,激生出跳臺殉國的決然。
只是陳勍勇又勇不徹底,跳到一半反悔了,摔下兩級臺階被賀寶姿一把撈住衣領,卻是崴斷了腳踝,這下假養病也成真養傷了。
“有禁軍守著紫宸宮,太后便不敢妄動,外臣也不敢冒進!
謝瀾安撓了撓胤奚的下巴,讓他的手別不老實解她小衣系帶。
“女郎心軟。”
胤奚眼神冷了一瞬,不耽誤他手底下窸窸窣窣的動作。換做是他,斷不會留著這昏君的命。
“那姓楚的……黃門侍郎如何?”
“嗯?”酥山在滾熱的掌下軟綿如波,謝瀾安低呻了一聲,撈出他姿勢別扭偏這么有癮的手,打了一下。走神想一會兒,才想起被她忘在腦后的楚清鳶。
忘了三天還是四天前,肖浪向她回報,禁軍接掌宮城后為防藏匿隱患,在前宮后苑仔細巡查了一番,于內司監的凈事房中發現了楚清鳶。
找到他時,人還被綁在長凳上半昏不醒,下身血色淋漓,已經去勢。
“是陛下做的?”走下宮階的謝瀾安聽后意外片刻,捻散飄落在掌間的浮絮,也不過淡應一句知道了。
既然楚清鳶以為陳勍是他的青云梯,這一世她便放任楚清鳶投靠皇帝。她冷眼看著這一對不成熟的君王與太心機的臣子互相刃靡,既不插手也不援手。
她只是旁觀著楚清鳶的命運,連一絲心情波動都欠奉。
因為那個人,早已不是玄武湖畔值得她一眼青睞的青衫郎了。
胤奚嫌她想的時間太久,眉心幽幽團蹙:“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想他做什么?我在你身邊,你便不肯分些想念給我了。”
哪怕話題明明是他挑起來的,胤奚心頭也不痛快。
他也說不上來為何單對這個人耿耿于懷,就像是前生宿敵,楚清鳶的存在本身就令他憎惡。
謝瀾安拍拍那張細嫩的臉,容忍了受傷之人的無理取鬧,改回平躺的臥姿。“京中諸事尚安,沒有值得你操心的了,要問什么明天再說,睡了吧!
“我打敗褚嘯崖,還沒聽你夸我。”
“啊,衰奴好棒,睡!
“那有沒有……”
“睡!”
胤奚嘆了口氣,他不想睡。他想看月亮,看白白圓圓的月亮。
不過看到了又怎樣呢,老天捉弄他,在他生龍活虎的時候不給機會,如今好不容易同躺一張榻上,他又不好動作。難不成讓女郎像喂粥一樣,主動俯身喂到……不能想下去了,想來想去遭罪的還是他。
謝瀾安忽然發覺身邊的胴體熱得異常。
她一驚,立刻想起醫士的話,莫不是胤奚的傷口發炎燒起來了?
她支臂起身,披散著的長發如涼滑的水藻滑到前襟,她伸手探進胤奚衣下。
原本胤奚在包扎完傷口后,因穿衣不方便,上身的衣服只是浮遮在身上。謝瀾安的手毫無阻礙,摸摸他脖頸,再探一探胸膛,不大確定,又從一粒粉櫻摸到另一粒,讓懷疑她借機謀私的胤奚難受得上不去下不來,無奈輕嘆:“再摸,真睡不了了。”
發緊的音色,是七弦琴中最粗的宮弦撥出的余韻,低沉而雋永。謝瀾安根據過往經驗,很快了悟,放下心的同時著惱道:“那你隨便熱什么?”
胤奚:“……”
胤奚自認理虧地閉上嘴。
本以為這一夜會睡不習慣,不想謝瀾安一枕黑甜。
翌日卯時三刻醒來,她都回想不出昨夜是如何睡著的。
一個夢都沒有做。
烏黑云鬢凌而不亂地堆在枕上,襯著女子精巧雪白的臉,一片均勻的鼻息在頰邊撲出茸茸暖氣,謝瀾安偏過頭。
只見榻側多出的人,微微側躺對著她,自帳外透進的淺熹天光落在他闔著的睡睫上,比睜眼時更為濃密鴉黑,也更為乖巧。
憑著這副精致絕俗的五官,胤奚的睡相也極是好看,鼻梁筆直而挺拔,血色薄淡的唇角微微上彎,仿佛畫中的云官雨師舒然假寐,看不出絲毫傷病的痛苦。
他睡得很熟。
泗水邊枕戈待旦的那些夜晚,胤奚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這份強悍的精力在回到最信任的人身邊后化為烏有,歸巢的頭雁在窩里卸下了全部心防。
謝瀾安用目光靜靜描摹著這張臉,看了一會兒,轉掀被角去看他的傷口。
這一低頭,鬢邊的頭皮微微扯緊。
謝瀾安眉梢輕動,才訝然發現胤奚壓在兩人枕間的那只手里,蜷握著她的一縷發絲。
而且在睡夢中亦握得牢,謝瀾安試著移動,竟抽不出來。
一時間,謝瀾安的心也如同被幾縷青絲纏絆住,說不清是何滋味。
她不知道其他人情竇悸動是什么感覺,在她這里,沒有什么轟轟烈烈,唯一值得稱道的,便是只要有胤奚在身邊,她連骨頭縫里都是放松的。
這自然有前世吟歌仙人的印象加成,再加上今生這鮮活小郎君的矯揉顰笑,帶著天然的吸引力,予她灰蒙天地間唯一活潑的草綠。
更別說他惑主的手段、不盡的蜜語、舌尖的甜津,時常引得她七情上臉,都有些不像她自己。
可這個當下,謝瀾安心頭卻又泛起一股奇異的憐愛——胤奚在她眼里變成了一個不守著她氣息便睡不安穩的孩子,他不再像昨晚把她抵在窗邊那樣,充滿了強勢和逸蕩,而是如此無害,純稚,美若琉璃,讓她不忍抽離他纏指的青絲,吵醒他的美夢。
素來卯時即起,行程緊湊的謝氏女君,也不知搭錯哪根筋,又挨枕躺了回去。
睜著眼無所事事地數著滴漏。
沾著曉露的迎春花在枝頭昂首,丹頂白鶴從養鶴臺撲棱著羽翅掠過飛檐,謝府的仆役與鐺廚曉起,各院陸續都活動起來。束夢和青嫋曉得主君屋里是今日不同往日,多了一個人,所以女郎破天荒地晏起,二婢也不敢催促。
辰時正刻,金烏高起。來接謝瀾安去內閣議事的賀寶姿跨步走進上院,看見束夢她們守在緊閉的門扉外,而屋里半分動靜都沒有,賀寶姿腳步微頓。
她下意識放低聲音:“怎么,女君還未起嗎?”
這些日子,謝瀾安的出入行止皆是由賀寶姿貼身護衛,她知道女君每日卯時準時起身,卯時二刻盥洗用膳畢,三刻便動身入宮。若是前一日眠淺,多出來的時間便去文杏館擺弄一陣沙盤,長身立在將明未明的黎明下,獨自思量著什么,卻從來也無耽擱的時候。
今個怎么破例了?
外邊一響起人聲,胤奚眼皮警覺地動了動,跟著就醒了。
他睜開眼,先被迷朦的晨曦霎了眸子。
待看清眼前一張黛眉入鬢的粉雪臉龐,胤奚琥珀色的雙瞳登時泛出光彩,他自然地傾身在謝瀾安額上印上一吻,慵懶地笑:“早上好,女郎。”
第122章
往常這個時辰, 謝瀾安人已在內閣了,哪里還早。
可落在眉間的暖意,化解了她睜眼空等一個早上的無聊。她的目光在胤奚那張笑臉上定了定, 伸出一根指尖, 將人推回平臥的姿勢。
自己坐起來, 檢查他的傷口。
“少爺好睡啊, 醒來就又亂動!
她嗓音亦是懶懶的, 含著晨起的低靡, 又有一層漫不經心的縱容。
胤奚喜歡聽她用慵懶的調子念他,渾身舒泰,又笑了一聲。
耳根酥麻麻,謝瀾安只作不聞。寢衣云袖從男子腰側擦過,雪緞子的涼滑,讓胤奚說不出哪里癢,忍不住捉住一截雪袖,晃著問:“做夢沒有?”
“做了!敝x瀾安見那紗布上沒有滲血的跡象,松了口氣, “夢見一個不知打哪來的小頑童,手指纏著我的頭發不許我走, 力氣還不小!
胤奚不知他自己睡時無意識握著謝瀾安的發, 只當她編出來打趣他。
他配合地點頭:“如此無禮, 該教訓的。只是他生得如何?若似我這般, 能入得上人青眼, 也可酌情減罪!
生得如何且不論,臉皮絕沒你厚。謝瀾安嘴角已快仰起,轉看他時,又捺了回去, 睜圓漂亮的眸子:“油腔滑調。”
“對不住!
胤奚低低一嘆:“實是這樣一個與你一同醒來的早晨,我……開心過頭了。”
這人要認真說情話,鐵樹石心也會為之動搖。謝瀾安又想起昨晚胤奚的一連兩個“對不住”,以及與他溫文話語截然相反的狂浪行徑,眼底泛出一點細碎的光澤,背過了身,趿舄下榻。
將要起身了,她忽又轉回頭,俯下來在胤奚臉上輕輕一印。
胤奚靜了下,然后眼睛就跟星星似的,一遞遞亮起來。
他們之間更激烈的纏綿也有,可這純情無欲的一吻,還是輕易地讓甜蜜漲滿胤奚的胸口。女郎一定和他感覺的一樣,覺得這個第一次同眠共起、睜眼便有對方在側的早晨是如此美好,應該留下點什么,來記念這種美好。
“啊,”他抓緊機會與她咬耳朵,“忽然渾身哪哪兒都不疼了,原來女郎就是我的藥到病除。”
謝瀾安這回真起身了,賀寶姿還在外頭等,不能胤奚一回來,她就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她站在腳踏上理好領口,喚進束夢,讓人請寶姿到廈廳稍候,隨口搭胤奚的話:“那尊駕這就下地走兩圈,再給我展示展示你大勝大司馬的英姿?”
“‘英姿’嗎?”胤奚右臂回彎墊在后腦勺底下,愜意噙笑。
謝瀾安察覺自己言語不謹,不小心贊了他,這人又在那美起來了。
她不再理他,在束夢的服侍下更衣。五娘也是個小機靈鬼,知道她房中有人,今日便不像往常那樣跑來熱衷地給她鼓搗發髻。謝瀾安自己坐在妝臺前,沒甚耐心地用牙梳刮了兩把頭發,隨手挽成一個士髻,簪了根玉笄子。
躺著無所事事的胤奚,視線自然隨瀾安而轉。
透過輕薄的帳幔,他望見那把淥云般的秀發被如此草草對待,又是無奈,又是想笑。
雖然女郎如何打扮都好看,但這也太過暴殄天物了,下意識要起身。
“動什么。”
謝瀾安在鏡中瞥見一道身影子晃動,低聲發話。胤奚一應洗漱之事,也只叫婢女代勞。
束夢在旁看著胤郎君難得憋悶的臉色,忍俊不禁。
果然只要胤郎君在家,哪怕只是多了一個人,這屋里便增添了許多人氣啊。
上房里熱鬧的時候,甘棠院也沒閑著,謝四小姐早起,親命廚房熬了鯽魚花參湯,送到瀾安院里。
謝瀾安不吃魚,一看這湯,就知是專給傷員補身的。
上回胤奚受傷,姑母送的是名貴補品丹藥,這回送魚湯,看似尋常,但這家常里透出的親近,反而意味更深長。
謝瀾安讓胤奚趁熱喝。
“姑母愛護之心,我真無以為報!必忿蛇@回沒恃寵生驕,遞出擦臉帕子,卻有些為難,“只是……我不吃水族之物……”
“不吃水族之物的是我!
謝瀾安看透他,似笑非笑地噎回去。
她記得胤奚從前是吃魚的,有一回家宴上他聽謝豐年道出她的忌口,知道了她的表字含義出自“水物含靈”,從此才隨她口味,忌口不吃。
這事無意間被阿兄得知,還笑胤奚有一段癡氣。
可養傷期間,身體最大,哪還容得這么矯情。謝瀾安道:“行游僧偶饞酒肉,還說酒是般若湯,魚是木梭花,你就當成花參湯,閉眼喝了吧。”
胤奚小聲辯解:“酒肉和尚算什么正經和尚?”
“哦,”謝瀾安說,“你就是個正經人了?”
“女君。”
兩人說話間,池得寶在外頭廊上稟道:“二爺回來了!
謝逸夏在宮廷易主后,沒有急著回荊州,帶親兵接管了北面的石頭城,替侄女監視金陵城的四方動向。他這個時辰到府,必是昨晚收到了胤奚回城的消息,天沒亮就從石頭城動身了。
謝瀾安微怔,起身迎出去,一看見風塵仆仆進院的叔父,便失笑:“二叔,您可別說您是特意為胤奚趕回來的!
謝逸夏未著騎裝,一襲寬衫逸袍,意態風流,青襟間還夾著枚馳道上飄落的桃花。
他甩腕將馬鞭拋給庭邊的女衛,笑道:“那褚嘯崖可不是無名之輩,這小子為謝家除去一大患,和阮家郎君一樣是立了功的。又為此重傷,怎么不當慰問一番了?”
他不便進女娘家的閨閣,聽胤奚已被妥善安置,便放下心。
謝瀾安知胤奚在里間聽得到,雪白鼻梁矜起一道細微的褶痕,“嗯,他愛聽人夸他,得二叔這么看重,傷都能好得快幾分。”
又問二叔,用過朝食沒有,正好一道吃。
謝逸夏擺擺手,“我回府另有一事!闭f著微一沉吟,“褚嘯崖的尸身,我做主送回北府大營了。他終究曾為朝廷抗擊胡賊,既殺之,身后不宜再辱之。不然,被敵國忌憚的大將落得如此下場,豈非我朝自賤?哪怕為安撫北府將士,這份身后哀榮,給便也給了!
所以說,胤奚和阮伏鯨立下的功勞,高是真高,賞卻不能明賞。
畢竟接掌北府的人,仍然姓褚。
褚嘯崖死亡的真相,如今尚有一層遮掩,倘若直接昭告天下他是被胤奚所誅,那些忠于褚嘯崖的親部,不會甘心受命,必群起而反叛。
謝逸夏特意回來這一趟,正是為了給胤奚一個態度。
他知道胤奚會受些委屈,但這決策是他下的,也只能為了大局,日后再補償于他。
“我心中有數!敝x瀾安點頭。
“你是女君,自然事事有數了!敝x逸夏微笑著心想。
如今上到京中禁軍,下至謀客親隨,都已統一口徑稱謝瀾安為“女君”。新的宏圖已經展開,某種更替呼之欲出,連謝逸夏也不能再單純地將含靈當作家中后輩看待了。
謝瀾安要送他出院,謝逸夏含笑請她留步吧。謝瀾安目送二叔出了月洞門,返身回屋,卻見胤奚已下了榻。
他披著件衣帶寬松的中衣,墨發披垂,正站在她梳妝鏡前,單手掌著湯盞。兩道清晰悍瘦的筋絡,從那修長的手背透出,胤奚仰頭喝了魚湯,纏著紗布的另只手,輕點她才放下的檀梳。
鏡中映出倩窈人影,不等她罵,胤奚莞開粉白的唇解釋:“躺得僵了,還是動一動好。放心,不會牽扯到傷口!
畢竟昨晚人回來時,還有力氣托抱她。乖乖躺一早晨,是為了不讓她擔心,胤奚卻不做由人伺候的廢物。
“姑母的補湯,二叔的寬慰,叫我受寵若驚,本應親去領謝的。”
胤奚慢吞吞展開飄逸的雙袖,帶起一陣清幽藥氣,“只我這樣……容我過后再謝恩吧。”
其實不出門的真正理由是,謝二爺知他受傷見不到他面,自然心存憐惜,可等親眼看見他從女郎的內寢出來,那就好比岳丈看小婿,背后夸得再好,也難免看不過眼。
跟什么人學什么樣兒,小郎君精著呢。
“北府的事,你更不須為難,”胤奚明亮的眼眸落在謝瀾安臉上,“我什么功賞都不要。”
除了她,一切都不在他的欲求中。
他眼神里不經意流露出的霸占,只差沒有宣之于口:我只要你。
沒人敢用這樣直白的眼神□□女君,謝瀾安眸光晃了下,迎著胤奚的目色近前一步。
“扶植褚盤,是眼下最大程度保留北府軍備的選擇!彼溃八陨韯萑,必然依靠謝氏,他又姓褚,在排外的北府將領面前至少站得住腳。否則換謝氏嫡系強勢入駐,北府營嘩變崩盤,就在瞬息。
“但我并非沒疑慮過,此子當時眼看嫡兄死在面前,還能若無其事回到京口,可見心機深沉。
“你是他的殺父仇人,若有朝一日褚盤重兵在握,與你同處朝堂,未必是好事!
二人身高有差,她呵出的氣息又癢又熱,盡落在胤奚喉結處。
胤奚嗓音有些發啞,鎮定地搖頭:“正因他心機深沉,才能收服褚家那幾個庶兄。這人能用!
一個從小在父親冷眼和兄長欺凌里長大的人,隱忍至今,所渴求的不就是強權在手,揚眉吐氣嗎?那么對他可予可奪的女郎,便是褚盤唯一的青云梯,是他必須效忠的君主。
“他確是目前看來最合適的人選。”
“至于我……”
胤奚垂下被朝光映得剔透的睫梢,笑笑,“我能殺他老子,就能盯住他!
絕不令此人成為下一個褚嘯崖。
他說這話時,目露鋒芒,落拓了得。
謝瀾安輕嗯一聲,很難說清她是不是故意的,似一個滿意的上位者忽然軟下來的婉呻,一下撩中胤奚的心尖。
昨晚被她掐住的頸膚,忽然發起癢來。胤奚突然抱住謝瀾安,帶她的手胡亂摸自己輕栗的喉結!耙乙幌屡桑@里!
語氣帶著克制的催促。
謝瀾安得逞一笑,讓他受著傷還發魅勾人,她照著胤奚凸起的喉結吹一口氣,隨后,輕巧地脫出他懷抱。
“好了,我要進宮議事了。你,回榻躺好,乖乖養傷!
看著她走得輕盈而不留戀的背影,胤奚嘆息,一點法子沒有。
是得快點把這破傷養好。
·
授任褚盤繼任大司馬的圣旨,從金陵快馬加鞭發至北府。
褚盤接旨五日后的下午,褚嘯崖的遺棺由軍車載回了京口。
北府的一干重將,原本對那道圣旨持觀望態度。京城里亂了套,皇城內外由謝氏把持,他們群龍無首,人馬被排擠到外圍,誰知這會兒皇帝是死是活,這份指不定出自誰手的“圣諭”,又有多少斤兩?
待看到褚嘯崖的遺體,北府營直接炸了鍋。
他們先前只道少帥頭顱被梟,大司馬這才帶兵趕往北邊,傳回來的消息真真假假,沒個準信。可褚嘯崖在眾將眼里,是不敗的神話,誰也不信大將軍真的會折戟沉沙。
而今親眼目睹,就如同支撐北府主心骨的天塌了半邊。
各營將領不能接受,集結到褚盤的軍帳外討問說法。
“說什么大司馬是中了北胡埋伏,被尉人所殺,誰親眼見到了?殺他者何人?為何又是荊州軍送回來的?”
“人人皆知胤奚殺少帥褚豹,不但囂張地揚名承認,還將少帥掛在朱雀橋頭,方引大司馬出兵追擊!究竟誰才是害了大將軍的真兇?”
“褚盤,圣旨是你接的,這重重疑云不講清楚,想接掌北府,葛某第一個不服!”
叫囂響遏行云,眼前的軍帳始終鴉雀無聲。
葛烈脾氣火爆,提著軍锏闊步上前,一把掀開營賬。
卻見帳中空無一人,擺設簡單的營帳中央,只見一卷玉軸圣旨,與一個年頭久遠的生銹銀盤,安靜地擱在案幾上。
“人呢?!”
人正在褚犀的帳中,煮茶敘話。
“四哥猝見父親靈柩,傷心難免,只不過還要打起精神,與弟共商此后入葬祭奠等種種事宜。”
褚盤握著茶舀的那只手,腕上袖管幾折,露出一段略顯細瘦的冷白皮膚。
這樣看去,這個沒穿甲的年輕人與這黃沙糙糲的軍營格格不入,宛如一個文人雅士。
對面的褚犀卻眼含戒備。
褚犀是褚嘯崖的第四子,生母是豫州小官之女,在父帥那里由來不算受寵也不算受氣。褚犀從未將這個生來便如貓崽一樣孱弱的弟弟,看在眼里。
“這話從哪說起?”
褚犀身披薄甲猶可見胸肌鼓脹,坐在胡床上,便如一座小山,語氣透著冷漠:“上頭還有三哥,你又是謝丞相欽定的,輪也輪不到我操心!
“三哥啊。”褚盤笑了笑,低眉將一舀冒著熱氣的茶湯倒進粗陶盞!捌鋵嵨抑溃r候四哥你并不想和三哥他們一起欺負我,只是你不做,你也會落得和我一般下場。明哲保身,弟弟心里從未怪過你。”
褚四的目光落在褚盤手腕上方,那里刻著幾道早已變成淺褐的交錯刀傷,心中越發驚疑。
“陳年舊事何必再提。”他穩著聲,“我只問你一句,父親的死因,你知不知曉?”
“大哥三哥欺我,是譏辱我出身不詳!瘪冶P不緊不慢地將那杯茶推向褚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話匣里。“可他們與你稱兄道弟,背后卻……只可惜了兄長的那位伊人娘子!
褚犀眼皮一跳。
他從前有位愛妾,名叫伊人,楚楚婉約,令他愛若珍寶,還生出過扶為正妻的念頭。幾年前伊人因郁病而逝,褚犀傷感不已,此刻聽褚盤的意思,竟似另有隱情,拍案而起。
“你莫繞彎子,直說來,她怎的了?!”
“難道她的死,與……與三哥有關?”褚犀聲音微顫,不敢往下深想。
“不是三哥!瘪冶P抬起眼,那雙似沒有雜質,也沒有人氣的澄明淺瞳對上褚犀的怒目!笆侨绾痛蟾。三年前的七月,趁你帶兵去海岸巡防。”
伊人的身體變得每況愈下,正是在三年前他巡防回家之后……褚犀才經父亡之痛,再聽此言,一瞬間渾身的血都涼了。
他父帥好御美人,麾下官員敬獻來的女子源源不斷,父姬賞子,兄弟之間侍妾互換,這些在褚家都不算稀奇事。褚四自詡不是什么君子,只是對伊人的愛護之心決無半分摻假。為了護住她,他還特意將她置在軍營外的一處民鎮,沒想到……沒想到……
“你親眼見到了?”褚犀嗓音嘶啞。
褚盤頓了一瞬,“親耳聽到的。當時不敢聲張,恐引來他們報復!
那時候他的懦弱,就如同褚犀在少時為了自保拿起刀子割傷他一樣。
“如今大哥死了,你還有意為他報仇?三哥不服我,難道你愿意看北府的兵權落入他手?”褚盤聽著褚犀粗急的喘聲,徐徐加碼。
他的眼里,并不蘊含奸猾的算計神色。生母的亡逝,一直是褚盤心中最深的痛。每當看到褚嘯崖大勝后斬美人頭下酒,褚盤便會想起他悄無聲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娘,便感覺十分惡心。
他的心曾受日夜煎熬,不得解脫。
有多少好女子,被迫陷進褚氏這個火窟里?北府軍的軍紀嚴明只在戰場上,褚家的私德,實在一言難盡。所以褚盤是有些敬佩那謝瀾安的,這個女人不是被權利迷眼的上位者,她有了地位后,還愿意幫助沒有地位的女子站起來。她眼睛里能看到活人。
服膺于這樣一個人,褚盤認。
也許他體內流淌的果真不是褚家人的血吧,否則明知父親的死與謝家脫不了干系,他何以還能為“仇家”效命。
褚盤只知道,他再也不想被人踩進泥里,體會那種生不如死的屈辱。
“四哥……”
“老四!”營帳忽被掀開,從練兵場趕回的褚三帶著一身混著燥沙的汗味闖進來,目色通紅,“父帥靈柩停在主帳,老五必和謝氏有勾結,你——”
他話音比人快,說到這里,才看見褚盤就在鈴閣內。
褚兕看了看這兩個兄弟,神色變幻,沖向坐在那的褚盤:“告訴你,那圣旨上的屁話老子一個字也不認,就憑你個病貓崽子,也想襲爵!怎么的老四,你們還想聯手?”
在他手指將碰到褚盤之際,褚犀忽然抬掌撥開褚三的手。
褚犀腥紅的雙目瞪著褚兕:“我問你,伊人是怎么死的?”
“什么?誰?”褚兕只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半晌也沒想起是誰。
他鮮少見四弟這般猙獰模樣,腦子轉了幾轉,終于靈光閃現,迸出一件陳年往事。
“哈……”褚兕再看面容平靜的褚盤,了然地點點頭,氣極反笑了,“一個賤娘們而已,你聽信這野種胡說?現在是你爹沒了!老四,你腦子給我拎拎清!”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褚盤依然是那副澹然的神態,他呷盡杯中最后一口茶水,拂袖起身,幾步走到褚兕面前,笑臉盈盈:“三哥莫惱,弟也知自己難當大任……”
他溫和地說著。倏然間,褚兕瞳孔大睜。
從褚盤袖中滑出的匕首,已經捅進他的腰里。
腥膩的液體滲透褚盤干凈的衣袖,褚盤面無表情抽刀,在褚兕反應過來前,毫不猶豫再捅一刀。
血肉嗚悶的聲音痛快極了,褚盤抬腳將意欲還手的三哥踹倒,回轉那道頎瘦的身影,對發愣的褚犀輕輕一笑。
“放心,捅了腰子死不了的,只不過治好也難帶兵了。三哥手下的那些親騎,不比大哥的白馬義從死忠,小弟做主就編入四哥的騎隊,好嗎?”
褚犀倒退兩步。“你……”
“你……野種……”褚兕喉嚨喀喀作響,不可置信又驚悚地盯著褚盤手里的刀,捂著后腰吃力地往帳門方向挪蹭!皝砣!副將……”
褚盤遺憾地嘆了一聲。
他都已經把二位兄長的齟齬擺在明面上,褚三人都進了褚四的帳子,他看上去脾氣暴烈的四哥竟然還想只用聲音高低,討問公道。
那他只好再推一把了。
褚盤圈指嘬唇,一聲哨響,軍師周天池即刻領人將這處帳營團團圍攏,在帳外高聲回應:“主帥!”
親兵外圍,是謝逸夏派來助褚盤處理軍務的兩千兵甲。黑甲如云,聲勢浩大。
“叫個軍醫來吧。請王、劉、寧三位老將軍與幾位持節將軍,到我帳中議事。”褚盤低頭將帶血的匕首在自己掌心揩了揩,瞥了眼殘喘的褚兕與地上蜿蜒出的血痕,不忘對褚犀報以一笑。
“兄弟心齊,才是繼承父親偉業,告慰英靈的道理。四哥說是不是?”
褚犀的目光微微發顫,好像第一天認得他。
……
春分春色盛,褚嘯崖卻在這時節埋骨北固山,依最高軍禮規格下葬,全營降旗,縞素一片。
褚盤重創褚三籠絡褚四后,周天池不遺余力游走在各位老將的帳下,不是找那些將軍游說,而是先說服他們手下的幕僚參軍。
修縱橫術的讀書人腦筋對路,能看到表象背后的利害。
“荊揚之爭,彼進則我退。北府以大將軍為天不假,可這北府也是像你我這樣的人共同造就出來的北府。”周天池眼透銳光,畫灰議事,“眼下局面,是弄清是非曲直重要,還是北府依舊姓褚更重要?”
眾人只知為大將軍討公道,卻忘了北府一旦易旗,他們這些人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順勢而為,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而今誰還看不出這南朝的“勢”已經歸謝,誰就是瞎子。
褚盤重修了北府軍紀,花費三個多月心力,才讓軍鎮上下基本落入他這新任的督帥掌握之中。
其間也并非沒有波折。一部分不服的,由謝氏的監軍加上褚盤笑里藏刀的陰冷手段鎮壓;另一些人見褚五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手腕,倒肖似老帥作派,反而認同下來。
情緒偏激如葛烈之流,什么花言巧語也不信,一心只想為褚嘯崖報仇,趁夜帶兵嘩變,進京殺向烏衣巷。
收到探報的謝逸夏提早在白石壘布防,兩方兵戈相接,叛軍盡數被斬落水中。
還有只知效忠褚嘯崖,而不知有皇帝丞相的心腹北府將,眼見大將軍一代梟雄草草歸埋黃土,大勢已去,不愿留下來聽一介弱冠小兒吆五喝六,離營或投山林落草自立,或匿于東海做了水寇。
封如敕這個前山匪之王收到謝瀾安的手書,奉命帶人去剿。
他本山越帥出身,在從林水戰中獨具優勢,圍擊堵截,打得這些逃將七零八落,成不了氣候。
北府以損失數位能打之將為代價,終于平復了褚嘯崖之死帶來的余波,這時朝中的內閣也磨合得大差不差了。
三月,謝瀾安代天子祭谷神,勸農耕。她一現身,便打破了朝局混亂的謠言,收到朝廷資助種苗的農人歡欣鼓舞。
谷雨時節,她又借“立皇太子”的名目,行大赦令,除十惡死囚以外均減刑一等;賜鰥寡孤老米二斛,帛二匹;撫恤犧牲軍士家小。
四月,謝丞相生辰的芳華宴,更是直接設在太極殿舉行。
南面上首之席雖空,謝瀾安卻居于群臣之首,身披蟒繡星章禮服,神采奕揚,款宴諸公。
第123章
唯有皇帝的千秋宴, 才能在前朝正殿中舉行。
這一動作透露的含義,不言而喻。
眼下軍鎮漸安,朝政有序, 民間也多是對謝丞相所施的仁政感恩戴德的聲音?梢哉f, 謝瀾安接手國政后, 非但沒有被北尉的詭計和京內的動亂拖累, 反而以不容抗拒的魄力, 彌縫軍民, 啟賢任能,平穩地過渡了下來。
這讓一干清流有心維護正統,都無從挑刺。
老臣們唯一還能暗戳戳爭持一下的地方,就是在女官入仕這種細枝末節上了。
一開始,被選入內閣參議的女官,只有考中進士榜的高稼一人。
她這個新授的秘書監侍郎,加上未封官卻受謝瀾安器重的百里歸月,再加上跟隨謝丞左右的禁軍校尉賀寶姿,便湊成了謝瀾安要的三名女官之數。
這就是吏部給她交上來的差, 一個不少,一個不多。
這些官宦其實覺得連這幾名女子已經算多, 畢竟給她們分配些文書抄錄工作, 也就是了。
入內閣需要經年的資歷, 更需眼界智識, 這些剛入門的女子實在不夠格。
高稼小小的身板就夾在一群士大夫中間, 粉黛不施,身上是略顯寬大的靛色朝服。心里說不緊張是假的,但她沉得住氣,敏而好學地聽前輩議事。
謝瀾安看在眼里, 不動聲色。
她可以下一道指令,讓臣工對女官加以優待,可這法子治標不治本,真正的尊重,唯有靠她們自身的本事贏得。
議完糧戶大計,謝瀾安捻開扇子,瞧著高稼道:“女子十八而嫁的改策,也算與你切身相關,高侍郎怎么看?”
此事在先皇后故去后由謝瀾安提出,如今太子都會翻身了,內閣仗著是件小事,一拖再拖。
一時間,十幾雙眼一齊看向高稼。
年輕臉皮薄的女娘心跳失序。
注視著她的這些人,可是代表這個國家最位高權重的一群公卿啊。然而,一想到不能給女君丟臉,高稼就掐著掌心,讓自己鎮定下來。
高稼今年十七歲,放在家鄉是不訂婚會被人恥笑的年紀,可聽女君說十八而嫁,她就有些莫名的高興,好似自己占到了什么大便宜。
她理了理垂下的袖擺,思索片刻道:“下官不及諸公睿智,只能想到一點愚見。之前謝丞相允女子參加恩科,以此為始,計劃將女學開遍州郡,令女子能同男兒一般自小入塾學習?沙许懫鸱磳β曇,說風俗難改,女子十五歲及笄嫁人是天理,出閣前,自然將精力放在女紅等閨事上,恐此事難以普及。
“而今提高嫁娶年齡,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女子多出了三五年空閑光陰,不必急忙嫁人生子,正可以求學修身,以圖成材!
“且這也不止是從女子角度考量,試想,一個男女皆讀書上進、求知明理的國家,會比一個只有男兒考取功名,而女婦卻懵懂無知的國家來得更孱弱嗎?欲國富強,先啟民智,這是個漫長卻重要的過程。”
高稼說到這里,禮部尚書一個勁兒拿眼暗示座旁的何羨。
謝瀾安組成內閣后,罷掉了一味拿國庫空虛搪塞人的原戶部尚書,由何羨頂上。
丞相上任三把火,提拔心腹是人之常情,閣老們看在何羨確有術算之能的份上,容忍了他的年輕根基淺,沒去觸謝丞相的霉頭。
可這會兒一見何尚書仍笑瞇瞇聽著,沒有反對的意思,坐不住的禮部尚書不得不越俎代庖,出聲打斷高稼。
他反駁此律一行,必影響國家人口增數。
高稼搖搖頭,“大人擔心改策會使戶口降緩,可要知道,婦人生產猶如走一遭鬼門關,新婦年齡越小危險便越大,婦人夭折數多,才更會影響后嗣!只有女郎本身體質康健,配合朝廷對生育者以資嘉獎,才是久圖之法!
在大庭廣眾下陳說生育之事,讓高稼有些難為情,但在謝丞相鼓勵的眼神下,她堅持把自己的想法說完:
“若說擔心影響征丁的人數,影響抗御北胡的勝敗,可即便今年施行新法,新長成的一代也要等十幾年后了。十幾年,氣象幾番新,到那時,在謝丞相的英明領導下,大玄難道還沒能驅逐胡虜,克服中原嗎?那,那——”
少女語調里夾著一點湘潭口音,一不小心情緒激昂,一時詞窮。
謝瀾安心說,這妮子莫非和胤奚學過馬屁功夫?她笑了一聲,接口:“那兵部都該提頭來見了!
話是笑言,可響在落針可聞的堂閣,卻無人敢笑。
女君對北朝用兵之心,和她與日俱增的威嚴一樣沒有遮掩。
兵部尚書原本懼怕大司馬,可等褚嘯崖死后,他才發覺,褚嘯崖至少還受詔聽宣,而手握真權不循常理的謝瀾安,才是令人無從揣度。
兵部尚書今日可一個字都未多言,無故遭受敲打,結舌之際,中書令出聲:“高侍郎之說不無道理,此事倒也可議……只不過,這律令改了,謝相,改元之事便請再議吧。不然朝令頻繁更改,難免讓百姓生出議論!
“改元?”
謝瀾安收扇看過去。
此事百里歸月才擬交兩省,還沒來得及與謝瀾安匯報。
入了春猶穿夾襦的百里娘子頷首,“是,微臣與楚子構等幾人合議,更改一個年號,為陛下病體祈福。”
名義上為皇帝祈福,實則是這班從龍之臣想為女君的登基造勢。
更改年號不是小事,在國有勝功或大慶祈福時,盡管也有過改元的前例,但更多的情況下,只有在改換國君時,才會改元。
老臣們不愿,自然討價還價。
謝瀾安念頭一動就明白了,百里歸月心有執念,這必是她起頭的主意。
百里也不負所望,立即從袖中取出隨身帶著的一張紙,上面已擬好了幾個備選的年號,請女君過目。
鳳翚、漢興、元始、長寧。
都是寓意嘉吉的好年號,都和祈盼皇帝病愈沒半點關系。謝瀾安嘴角輕揚,眼風從紙面上掠過。
大臣們的心跟著提起。
卻聽謝瀾安話風一轉:“北尉收到我朝檄書后,有何動靜?”
北朝收到南朝“退回陰山,歸還中原”的回敬,自然笑他癡人說夢,好一番不屑。
國師拓跋昉推測這話是謝瀾安口吻,緊接著,諜子回報,說玄朝大司馬已死!國師再三確認,確定消息無誤,不由精神大振。
“太后娘娘此計甚妙,一封佯裝求和的國書,便攪亂了金陵格局。褚嘯崖已死,還有誰能抵我朝百萬雄師?”
他們雖還未收到南邊改朝換代的風聲,但按常理,金陵這會兒必定大亂套了。
尉遲太后在龍庭上牽著孫兒的手,一對紫色東珠在耳畔晃映生輝,笑意深深:“久聞金陵風水養人,有浮金紙醉,酴醾酒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哀家有生之年若能狩獵于秦淮,將之納入大尉版圖,便是生平頭一件快事!”
不怨尉朝上下如此提氣,實是先前被謝瀾安算計紇豆陵和反叛在先,六鎮失控在后,這口郁氣憋得太久。
然而針對是否立即對南邊用兵,朝中出現了兩種不同的聲音。
一派以為,朝中內亂未平,六鎮出走的鮮卑兵將至今還在白馬津一帶作亂,合該先平內禍,趁南朝自顧不暇,加緊恢復自家元氣,不能再窮兵黷武。
主戰派卻道,南朝戰神隕落,正是天神賜下一統天下的良機,就應該傾舉國之力,一口氣吞下南玄,成就不世之霸業奇功。
兩方各說各的道理,皇太子亭歷淺藍的異瞳里光澤譎爍,有鋒芒之色。尉遲太后穩坐龍椅,深思不語。
下朝后,紫微宮的一名內官匆匆跑到尉遲太后宮中,跪稟:“太后娘娘,陛下吐血了!”
如同一道焦雷當空劈下,尉遲太后驚問:“好端端的,怎會吐血?”
北尉帝先天不足,常年纏綿病榻,實在稱不上好端端的。但他身患咳疾,卻也從未到嘔血的地步。內官吞吞吐吐,在尉遲太后的逼問下如實道:
“回娘娘,是陛下聽到風言,說……說皇太子出身不正,并非龍種,所以天神啟示雙瞳異色……陛下一時急火攻心,就——”
話未說完,尉遲太后身旁的拓跋亭歷神色一變,生生捏斷了腰帶上的鏤花玉佩。
……
“丞相,偽朝兵列邊關而不進。”
謝瀾安收到邊關傳回的戰報,心說稀奇,對方竟能忍住不趁著北府失將大舉來襲。
莫非是知道大玄哀兵嚴整,列陣以待?還是在醞釀發兵的良機?
她叮囑諜探繼續偵查,戍衛加緊邊防,軍府練兵不怠。
之前在內閣,謝瀾安對改元的事未置可否。
只因比起在江南龍袍加身,她更期待與那位尉遲太后會獵中原!
謝瀾安如今穩坐江東,守在中原之南經營好自己的小朝廷,并非難事。朝中的溫和派勸諫她,百姓需要休養生息,不宜再啟戰端?伤齾s清楚拓跋氏族骨子里流淌的狼性,對方今日只是還沒騰出手來,期待一只惡狼不吃眼前的肥肉,是弱者做的美夢。
除了強大自身,別無他法。
但這并不意味著謝瀾安就是好戰冒進的,她同樣明白,經歷了政權重組的南朝也需要過渡的時間。
春夏乃耕桑之時,如果秋收之后北尉仍按兵不動,其在冬天發難的可能性便很小,那么經過一年新法改革的大玄,今歲可無憂。
等到明年……謝瀾安捏了捏眉心,戰局推演一事,除非真正發生,否則永遠沒個盡頭。
她下朝回了府,思緒還占著,一進庭院,陽光下浮動的柳絮拂到臉上,謝瀾安才恍覺芳菲四月已盡,倏忽又近端午。
庭中花木扶疏,風鈴清響,這愜意的光景,比起朝堂上的案牘勞神儼然兩個世界。
她聽見了一陣悠揚的笛聲,那是文良玉在幽篁館暢敘心懷。假山上空,斜斜飛著兩只蝴蝶風箏,謝瑤池和常樂身著輕薄夏衫,正咕噥商量著如何讓風箏在淺風下飛得更高。
“阿姐回來了!”
謝瀾安笑著擺擺手,讓她們繼續玩兒。
走回自己院落,她見一條黃藤躺椅橫放在連接主屋與東廂的連廊中間,一個大的躺在上頭,兩個小的圍在旁邊。
躺椅前搖后晃,好不悠哉。
藤椅上的人穿著件簡單的白纻輕袍,陽光灑在上面,那片白便成了天上行云,地上流水。
謝瀾安腳步緩緩,隨著視野拉近,屋檐蔭涼下,露出一張陽光曬不到的秾麗面容。
這人一雙桃花眼半懶半瞇,像只午后飽困的貓兒,正聽著兩個小兒背誦賦詞。
謝瀾安笑了聲,一個個的,都比她會享受。
“女郎。”胤奚分明看見了謝瀾安,卻不起身,沒骨頭似的躺著頷首,就算見禮了。
這份養尊處優的矜貴勁兒,比謝府的真少爺還少爺。
要不是初二過生辰時,胤奚堅持下廚給謝瀾安做了一碗色香俱全的長壽面,她還真信了他行動不便。
謝方麟和小掃帚比某人懂規矩得多,一齊給家主見禮。
問完了功課,就有眼色地跑走了。
關于給府里的孩子開蒙,謝瀾安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她忙于朝政,這些事一直都是胤奚代勞的。
之前荀朧還在,小丫頭中意胤奚的臉,請教學問數她積極,自打謝瀾安與老師關系僵了,荀朧也不再來了。小掃帚好不容易有個混熟的玩伴,突然分離,失落了好些日子。
“待我傷好,親自去荀府給先生賠罪。褚嘯崖是我擅自殺的,女郎不得已才起事,罪責在我。”
胤奚知謝瀾安的心結,曾如此說,被謝瀾安想也不想給否了。
她的老師想維系皇權正統,而她囚皇帝,設內閣,太極殿慶生,樁樁件件都不是誰來替過便能抹平的。
謝瀾安也不覺得自己有過錯。
她好幾次乘車過荀府,不敢上去叩門,只能寄希望于時間可以消融老師的失望。
“方才廚司送了兩盞酥酪來,給你留了一盞!
曬陽陽的胤奚手里轉著桿竹管羊毫,歪頭瞇著眼睛說,“趁沒化快些吃啊!
這倒反天罡的語氣讓謝瀾安長了見識,“我謝謝少爺百忙之中還惦記我。”
胤奚眨眨眼,示意不客氣。
他人年輕,傷口上個月就長好了,除了還有些細癢沒別的妨礙。但謝瀾安聽從郎中的建議,怕他內腑留下傷根,定要他養足三個月。
真是甜蜜的負擔。
謝瀾安走到躺椅邊,越過敞開的窗子向屋里看去,案幾上果然鎮著一盞水果酥酪。只見頂上的櫻桃嫩紅飽滿,上頭還掛著晶瑩水珠,引人垂涎。
她看看胤奚,沒動酥酪,抽出冰碗底下壓著的紙。
紙上字跡熟悉,透著疏懶狷狂:允元。
謝瀾安眸光一深,回過頭。
胤奚撐開了散漫的桃花眼,泄出寒水般的星澤。他修長的手指敲敲筆桿,仰臉兒說:“這個年號,勉強襯你!
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
他懂她的雄懷大略,他知她的志在中原,這是他為他的君主擬定的年號。
允元,又有允許有德之人上位的意思。胤奚的野心比百里歸月那些人更明目張膽,他相當于把這兩個字拍在內閣老臣的臉上,告訴他們:你們要跪就給我跪老實了,別想玩兒身在曹營君臣博弈那一套,還做著復辟陳氏江山的美夢!
誰若因改元鬧事,他的傷已好,又能拿得起刀,為她再殺一場。
滿院飛絮凝浮空中,愈發輕柔。胤奚的心聲不必出口,謝瀾安在那雙眼里看得清清楚楚。
猶記得上一回,胤奚也是在紙上寫下了兩個三甲名字,還說要為她爭個第三。
結果他為她爭回個狀元。
謝瀾安在書道大成后,有“筆落驚風雨”之譽,她教出來的人,原來也不遑多讓。
她接過胤奚手里的筆,在紙上畫了個圈,拍板:“就這個了。”
年號定下的消息傳到百里歸月耳中,這多謀女子沉默片刻,嘆道:“北府方平,女君之前擔心改元再引異動,說要考慮一下。結果他一說,便定了,怎么不算三千寵愛在一身呢?”
第124章
楚堂正擺弄文杏館里的冰鑒, 讓冷氣離身弱的娘子遠一些,一聽這話就笑了。
在他們心中謝瀾安早晚要稱天子,將胤兄比作寵妃——倒也算不上辱沒。
正院里謝瀾安叫人遞完話, 端起酥酪嘗一口, 對胤奚說:“我也有樣東西給你!
她探囊拋出一物。
胤奚沒防備, 反應卻是不慢, 抄手接個正著。
那東西入手沁涼, 胤奚認了出來, 眉心輕動,慢慢坐直身體。
“阿鸞替我除去惡獠這么大的功,卻礙于北府晉不了官,叫我于心何忍哪!敝x瀾安頰邊笑意浮現,眼神又驀然沉靜,“精銳營是你的了。日后,你不必再因借別人的兵而瞻前顧后、舍身忘死,這些人,盡歸你調配!
胤奚從躺椅上站起, 滿身落英紛揚墜地。他凝視著那枚兵符,眼中情緒復雜。
他答應過她, 再也不會離開她遠行, 留她一人獨自入眠。
可他也立過誓言, 會為她守住國門, 不令一兵一卒來犯。
胤衰奴只有凡身一具。
也想為王前驅。
也想悅我為容。
“你別錯想了。”謝瀾安如何看不出胤奚在糾結什么, 她負起手,沒換下的猩紅朝袍繡著威赫蟒紋,如一種圖騰,凜凜的注視著白衣郎君。
“夢中假象, 奈何我不得,無極長夜,于我也不過眨眼瞬息。我曾教過你,只要眼中見我,眼前便是真不是夢,同樣的,只要知曉你身在何處,兵馬幾程,即便你不在身邊,我亦心安!
她知道胤奚在她上朝時,背著她取來缺了豁口的鸞君刀,偷摸揮動。還有兩次祖遂來府里,這師徒倆躲在東廂嘀嘀咕咕,多半也是商討武藝之事。
讓一個受傷的武士一百天不碰刀槍,手會發癢,而任誰和褚嘯崖那樣的強手戰斗過后,再讓他熄滅胸腔熱血,心會更癢。凡夫尚且如此,何況是這樣天資獨到的兒郎。
二叔說胤奚自習武以來,經歷的大戰小斗未有不勝,乃衛霍之材,她縱然不比漢武,亦不會埋沒這柄寶刀。
謝瀾安給出精銳營,手上還握著三萬禁軍、兩千部曲、山越帥部曲,還有二叔讓渡給她調遣的荊州軍,以及一干女武衛。
精銳營不是她旗下人數最多的,卻顧名思義,是她精心挑選磨礪的一支隊伍,她想賞人,本可以將同等人數的撥云營交給胤奚。
但她要給,便給最好的。
看見胤奚遲遲不語,謝瀾安忽又一臉兇色地揪住他衣領:“我給你的,你敢說不要?”
女君不想給的東西,誰也討不來,女君一定要給的,也沒人能辭得掉。
“不敢!必忿伤闪丝冢罩徽茰匚鏌岬你~符,心田里也氤氳起層層熱浪。
她對人好起來是這樣的好法,不僅許他睡她的床,還讓他領她的兵。他想要魚也想要熊掌,她便讓他兩者兼得。
忍住將她立刻抱進屋里,緊貼在身下的沖動,胤奚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說:“女郎相信鸞君,鸞君不負女郎。”
手卻忍不住,拉過她纖纖玉指,將自己的手指塞進她指縫里,俯臉蹭她嘴角。
謝瀾安往后仰頭,推他坐回躺椅!罢O,剛才不是起不來嗎,接著躺啊!
從琴館飄來的笛聲俄而轉調,俏皮輕靈,似調皮的孩童在偷笑。
水缸里的金鯉魚在荷葉下對食,尾巴甩得正歡。
“這年號有何不好嗎?”
文杏館,楚堂看著百里娘子沒有松開的蛾眉,洞若觀火,“百里娘子對胤郎君仿佛……有些微詞啊。”
天氣暖和,百里歸月的咳嗽就好些,不過等到仲夏暑日來臨,她又該身子慵乏了。這兩日百里歸月喝著封如敕從東海郡寄來的枇杷蜜,嗓音不那么沙啞,她直言:
“我敬佩為女君效命立功的胤參軍,也心服獨占鰲頭的胤狀元,但女君的枕邊人如此美色,又能一語定乾坤,不值得擔憂嗎?”
楚堂險些忘了,她學的是輔佐帝王之術。
君王偏信內寵,以致國家烏煙瘴氣的例子不算少見,怪不得眼前雖還沒到那步,百里已經預事于先。
這也是這名女子神思耗費太過,以致顯出早衰之相的根源吧。
楚堂比她來得早,見識過胤兄與女君相處的不同,說道:“可娘子想過沒有,如果女君自己不想,是沒人能夠說服她的。胤郎君的為人,你我都看在眼里。”
他笑了笑,“再說,情這一個字,用到至深,可勝山海盟誓,娘子不信嗎?”
百里歸月不語。
情?人生漫長,人心難測,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能有多牢固?三年五載的愛慕,十年八年的忠心,也許可以,可男人的野心是會隨著時間而增長的。
女君是無上的智人,她該使用最堅不可摧的馭下手段,那樣安全過枕著一把刀。
她未明言,楚堂已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這個在山上耕讀十年,情竇至今沒開過一回的青年文士溫潤垂眼,看法比她樂觀些,心想:“也許你只是還沒遇到那樣一個人!
再牢不可破的控馭手段,都有破綻,唯獨“色授魂與”,才是心甘情愿,無隙可乘。
·
謝瀾安不知曉百里歸月的擔憂,她白日贈符,夜晚睡前,照例檢查一遍胤奚的傷口。
原本胤奚在回來的次日就下了地,他為了不被輕看,都忍痛做好了被謝瀾安趕他回東廂的準備。
可精明的女郎仿佛忘了這茬兒,晚間依舊容他留在內寢。
從春到夏,胤奚便這樣成了主屋里的?汀
開始時胤奚也曾為女郎的聲譽躊躇過,但他很快醒悟過來,他才是沒名沒分需要再接再厲的那個啊。他沾沾自喜,躍躍欲試,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在謝瀾安眼里等同一個瓷娃娃,還是碎了一半的,這不讓動那不讓做,只能接受謝瀾安單方面的擺弄。
今夜也是如此。
胤奚解下兵符擱在枕旁,熟練地敞衣平躺,袒露肚皮,等著謝瀾安查看,覺得自己好像一條等待主人撫摸的狗。
還是連伸舌舔她都不許的那種。
白天也是,親也不給親一下。
縫針的桑皮線已經融進了肌膚,說一點不留疤是不可能的。謝瀾安神色專注,俯下臉,伸出手,胤奚一邊觀察她眼里有沒有嫌棄的神色,一邊忍受她噴在臍間的輕淺呼吸。
謝瀾安指甲的尖端,輕落在那條猙獰劍痕上。
胤奚呼吸微窒。不管已被她摸過多少次,玉指下的皮膚還是迅速而細微地戰栗起來。
她垂落下來的發絲也來搗亂,若有若無地搔著他。
比夜燭映照的紗帳還朦朧,比皮肉愈合的癢還癢。
“好了罷?”胤奚聲音悶沉。
顯然沒有。謝瀾安余光輕瞟,手指繞著他的疤痕不疾不徐畫起了圈兒,仿佛很好奇這塊壘分明的肌肉為什么會跳動?
再往下一寸,便是勒著胤奚窄腰的裈褲系帶。
一只大手猛地將她的手指收攏,胤奚烏黑的眸海聚積著潮霧,語氣危險:“玩夠沒有?”
她就是有逗他的癖好,她就是享受看他有勁兒沒處使的憋屈模樣。
他都知道!
胤奚一下子將只穿單衣的女郎拉到自己身上,屈腿顛了顛,目光居低臨上:“看得這么仔細啊女郎,到底哪里好看?”
第125章
謝瀾安壓得心驚膽戰, 想要下去。她一動,胤奚立刻將她的月要扣緊。
謝瀾安覺得下面墊的是一塊硬鐵,不, 是燒起來的炭。她冷清的眸子里釀出一汪水, 對上下面那雙仿佛要把人精魄吸走的桃花眼。
“惱了?”她撩開男子虛掩的衣襟, 慢慢撫上去, “不讓碰?”
胤奚仰頭深吸一口氣, 神色佻撻:“可太讓了, 接著玩啊。”
他學謝瀾安的口吻,“只我身家清白,由來是為人守身如玉的,女郎想玩兒盡興,一點甜頭也不給,沒這等道理吧?”
他迫不及待抬起唇頷,舌尖勾她唇縫,露出的喉結色氣昭彰。
謝瀾安遲疑張唇,給他嘗了。甘雨才初潤旱土, 她扭動月要身,還是要下來。
她道理上知道胤奚的傷已經愈合了, 可她親眼見過胤奚腹部血肉模糊的場景, 一日日見證那道可怖的傷口慢慢復原, 結疤, 就總覺得那處很脆弱。
平時調戲一下可以, 但像這樣整個壓上去,十分不踏實。
“別動了,我禁得住你!”胤奚急得火兒起,在她臉上輕咬一口。
這些日子留宿內寢, 禁玉是基本要求,他頭半個月還好說,后來皮肉愈合了,上復連著下復的癢,女郎還要嚴謹地遵醫囑,他過的都是什么守活寡的日子。
單薄寢衫不堪揉,半皺半垮地掛在玉肩。
胤奚氣息兇猛,帳幔震起縠紋,滿眼旎色中,他手指帶著滾熱的汗,一路向下滑。
“你才別動了,你硌到我了!”謝瀾安指尖按在他鎖骨底下,低聲控訴。
這可不是熄火的話。
反而在干柴上添了一把火油。
胤奚驀然靜止,隨即一個翻身,將人困在身下,重重在那蘼艷紅唇上吃一口。
“是不是就想看我這樣……折磨死我了,女郎。”
頭頂籠罩著黑影,蓋住了外頭絹燈的微光。謝瀾安眼耳鼻舌間全是他的氣息,陽剛男兒散發的熱氣鋪天蓋地,不講道理。
謝瀾安并沒想惹出他的火,她只當和每晚一樣,一個點到為止的睡前小游戲后便熄燈歇了。她認真地考慮了一下,緩慢地,安撫地抬手在男人肩膀順著捋了捋。
“疼你還來不及,不折磨你。只是傷要好全,再養養吧,今日……困了,睡覺!
她睫毛一眨不眨,淡泊如水,沒有玉念。
如果忽略她印著紅痕的肩膀還暴露在外,像墮凡的神女,無聲引誘著胤奚的話。
胤奚一動不動凝了她良久。
兀然氣笑半聲,撤身躺回去,意味深長地碾牙:“行。”
有一種疼,叫女郎覺得你疼。
可她若真知道他此刻哪里疼,才叫她識得他的厲害呢。
怎么感覺……有點危險?謝瀾安狐疑地看過去,胤奚已經在旁邊四大皆空地閉上眼睛。
可他剛剛那個眼神,分明像用目光從上到下吃了她一遍。
有種把食物攢到充足再大快朵頤一頓的錯覺。
謝瀾安收攏好衣襟,往上拉了拉絲被,胤奚如老僧入定,在窸窣聲中不動如山。
除了才回府的那天晚上,胤奚因不好挪動睡在床里側,謝瀾安睡在外側,之后便一直是謝瀾安睡在里面,胤奚在榻側守著她睡。鬧過的帳中余味未消,卻已經靜了,謝瀾安裹著比袍衫厚不了多少的夏衾,轉了個身,臉對墻面,提防著一肚子鬼主意的胤奚趁她不備突襲。
背后的人呼吸平穩,卻似真的睡著了。
香盡焰冷,月過枝梢,草蟲在木廊底下喁喁私語,謝瀾安也睡著了。
事實證明謝瀾安對胤奚的了解很透徹,事實也證明她防備心放下得太早。正睡得迷迷蒙蒙,謝瀾安恍惚覺得背后壓來一物,如一具大火爐烘烤著她。
時氣已經開始熱了,貪涼快的人家夜間都已摟著竹夫人。熱源不去,謝瀾安夢吟顰眉,又有什么東西不住地在她頸窩間拱動,窣窣地噴薄著喘息。
細汗沁出雪膚,生生給謝瀾安不耐煩地熱醒了。
睜眼,是黑漆漆的一片混沌,不知什么時辰,總之還沒到黎明。懷抱她的人荼蘼體香被混亂沖散,即便在暗夜,也有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胤,衰,奴,不睡就給我出去!”
一陣低悶的笑,胤奚把她鬧起來了,才正大光明地低頭啃了她一口,摸黑抱著謝瀾安坐進自己懷里,往下一按,嗓音低沉:“你說我的傷好全沒有?好沒有,好沒有?”
謝瀾安罕然的不是清爽干練,她披頭散發,人還困著,雙臂懶懶攀在胤奚肩頭,分不清這夜魔星是睡了一覺又醒了,還是壓根就沒睡;他那是消火后又起了,還是壓根就沒收兵?
總不會是后者吧,隨著胤奚故意挺月要,沒被謝瀾安坐下去,反有抬頭之勢,丁頁在褪心,讓她一下子瞌睡全無。
“有完沒完了,你!敝x瀾安感覺挨著的那里燙了起來,但她要維持見多識廣的風度與主導者的顏面,說:“混賬!
她并不排斥胤奚的親昵,也只允許他這般無法無天地對她。容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子留在臥榻之側,謝瀾安難道真是為色所迷嗎,不,只是相比危險,她更感到安全。
她信任胤奚就像軍匠信任自己斫出來的刀。
她天性喜歡權力與掌控,體驗過那種感覺,排在其后的男歡女愛便并不讓謝瀾安如何期待了。她期待的是胤奚。
胤衰奴風月常新的花招,永遠不令人失望。
所以謝瀾安被胤奚分褪拉坐在身上,清醒后也沒有后退,黑暗里的嗓音惑人:“你要以下犯上嗎,在所有人都睡著的時候,在這么黑的地方……”
胤奚應激地溢出一聲,“呲”一下,裂帛響,終于忍無可忍地撕開謝瀾安的寢衣。
她說他是妖精,其實真正玩弄人心的高手是她,每一張捕獸夾都設在他最薄弱的心防上,而她袖手看戲等著他踩進去。他連趁她熟睡后做點惡劣的事,心關上都過不去,只能等她醒,再把自己猴急的狼狽現眼出來。
他本以為自己定力不俗,能夠安生地過完這個夜晚。
可閉上眼就聞到她的芳香,轉個身便看見昏暗中丘巒起伏的玲瓏,誰要坐懷不亂?
胤奚用兩根手指堵住謝瀾安的嘴,低頭用嘴銜住她的珠果。果有兩枚,嘴只一張,左憐右顧,好不繁忙。
“我在泗水邊的時候,想過,如果再也不能回來見你,真是比死還恐怖千倍萬倍。今日倘若沒有兵符,我本想討別的賞……”他嗓音含糊又霸道,“你說要疼我的,我疼,堂堂女君說話算不算數?”
那片薄薄的布即使沒壞,也根本擋不住這橫沖直撞的熱情。
謝瀾安坐不穩了,險險溢出聲來。
咂咂的水聲中,還沒忘他說疼,想他是傷口疼嗎,手指摸索到傷疤那兒,才張嘴要問,胤奚的雙指探進去,撥弄她的香舌。
這是做什么……謝瀾安不明其意,從舌蕾傳出的異樣感直達頭皮。
胤奚感受指尖源源不斷撥出的津液,心里唾棄自己,“我是混蛋,我不要臉,但我可以更賣力地伺候她!
等她醒來的漫長須臾,他就在想,男人做皇帝有后宮三千,等女郎御皇極,她如果后院清凈,只有自己陪伴,豈不是顯得謝含靈不如古往今來的皇帝氣派,令后人笑話她終究未脫女子窠臼?
如果他只是謝含靈的臣子,摒私而論,胤奚希望她事事萬全,一代女王就是要擴充后苑,雨露均沾,方顯帝王本色。
然而他非但有私玉,而且都快撐爆了他,他連想一想謝瀾安有嬪嬖滿宮,分夜召寢的情景,都恨不得立刻將她挾上馬去,馳騁到天涯海角不被任何人找到,又或將她困在這黑暗床笫,讓她哪里也去不了……
所以他得使盡渾身解數地,讓女郎舒服了,想不起別的了,問題就解決了。
胤奚埋首巒間,眸底閃過幾分濃郁的占有之色,吐出一口氣:“不是那疼,往下!
謝瀾安的手縮了回去。
此刻她連出聲都難,搖鬢低嗚,想甩掉口中那種奇怪的侵入感。胤奚沒有過份,抽出了手指,越過她摸向榻頭的屜槅。
謝瀾安意識到什么,扳回他的手臂,“不準點燈!
胤奚還用一手摟著她的背將人固定在懷里,謝瀾安按住的正是他左臂上留有劍傷的地方。如今傷痕已平,僨張的青筋在玉掌下跳動了下。
胤奚:“不是嫌黑?我點的也不是燈!
他憑著記憶摳指一拉,榻頭存放妝奩物什的一個小屜隨之敞開,一片冷碧柔光,頃時瀉滿床帳。
謝瀾安過生辰謝豐年送來的夜明珠,有拳之大,被她收于內室。胤奚在這屋里住得久,早把收藏的地方摸透了。
明珠之光,溫柔傾瀉,胤奚的心心念念,皆在眼前一覽無遺。
他懷中女子眼尾微紅,發黏唇瓣,長發凌亂如墨,呼吸失序起伏,加上唇角還溢著可疑的水涎,不復白日里無欲無瑕的清冷。
胤奚眼底的情潮被他自己弄出來的這副場景,瞬間點燃。
謝瀾安也終于看清了胤奚的目光,沉在這夜色里,深晦得那樣迷亂……
她不肯讓他這樣盯著自己,橫過一臂,又拉衾帛。下一刻,她遮汝的手被向外一拉,胤奚一言不發胡亂將凌亂的衣帶纏住謝瀾安雙手,摁在頭頂,看了個夠。
謝瀾安拿腳踢他,晃了春色。
美麗圣潔之物越掙扎,越激人去破壞……胤奚一個激靈,暗罵自己一聲,又胡亂地將縛她的絲帶解開,胡亂親親她的唇,緊繃的脊背卻沒有松懈,說:“我要做壞事了。”
風干在皮膚上的口水印,泛出些涼和癢,謝瀾安不知道胤奚哪來這么多奇怪的小動作,但觸及胤奚邃若深海的目光,她有種直覺。
之前對他的那些捉弄,要一次償清了。
謝瀾安掌心發潮。
不該在這種時候走神的,她卻想起了生辰那日從宮里回府,姑姑請她過去,送了她一只精致的香檀雕花匣。
謝瀾安打開,看見里面并排擺著的東西,薄如蟬翼,色近透明,狀如指筒,不知做何用。
問姑母,謝晏冬說此名“鰾衣”,而后附耳與謝瀾安低語幾句,聽得她一愣一愣的。
謝瀾安不曾遮掩留宿胤奚的事,卻也沒想到姑姑已經想到這上頭去了。但謝晏冬很嚴肅,她還一直為瀾安月事失調的事自責,想侄女對這方面少些女子的敏感,她有義務保護好瀾安的身體。
當時謝瀾安只有一個想法,可千萬,千萬不能叫胤奚看到這東西。
否則,與邀狼入室何異?
胤奚的手指已沿著她平坦的小復,沒進凌亂的裈衣,謝瀾安忽然扣住他手。
胤奚本就緊張,一滴汗順著鬢角滴進巒溝。
她若不許,他就停下……
“現下政務紛繁,我不能懷妊。”
聽她這么發話,胤奚愣了下。
謝含靈三個字是什么分量,他本來也沒敢妄想那一步,撐著不上不下的姿勢啞聲問:“別的,都行?”
謝瀾安矜然想,別的還能怎樣,讓他一回就是了。可也有些奇怪,被胤奚密不透風地籠罩著,她只覺有股陌生的熱潮向下游走,不自覺并攏起雙月退。
可胤奚的手先于她擠了進去。
謝瀾安猝然低訷,一下子睜圓雙眼。
再次用力抓住他的手。
“不……葵水……”
胤奚看見女郎眼中閃過迷茫恥色,還極力推他,也唬住了。他遲疑地勾出一手水光,怔了怔,失笑著咬上謝瀾安耳朵,“女郎,這是歡愉啊!
同時他心頭閃過強烈的懊喪與憐惜,原來從前他吻她抱她,還不夠勁,竟然從未讓女郎有過這種感覺。
好在,今晚她是滿意的吧。
不再讓她有機會說不,修長潤玉鉆營嬌氣花芯。
夏夜喜雨。
云積得厚,難抑的嗚聲與低沉的呼吸交織在一起,被心高氣傲的女子聽見,用力閉緊唇。
湖心的扁舟偏加快搖櫓。
舵手不緊不慢地引導:“哭出聲來,也行的!
“……休想。”
一聲輕嘆。舵手低下頭顱,讓高貴卻凌亂的船客看著自己。
胤將軍此夜,飲馬長城窟。
第126章
翌日, 謝丞相雷打不動的作息時間再次失靈。
她是飲食清爽,起居清爽,手段也清爽的人, 今日睜開眼, 卻覺得眼皮也黏, 身下也黏。
昨晚結束后, 胤奚打來水為她清理, 當時天色已將亮了, 胤奚為了不驚動守夜的丫頭,光腳躡聲進出湢室取水的樣子還有些滑稽。
可那種酸脹的感覺還是很明顯。
那一腳他挨得不冤。
謝瀾安睜眼發了會呆,轉頭,一陣令人熟悉的頭皮輕繃感。
胤奚微微上翹的睫羽安靜地覆著,手心纏著她一縷發,上身赤裎,被子有一半沒一半搭在身上,要遮的全沒遮住。
謝瀾安看見了他肩頭的牙印,背上的掐痕, 還有接近心口的位置,凸顯的肌理上一道淺紅色指甲劃痕。
謝瀾安露出宿醉般的頭疼表情。
胤奚掌心發絲一滑, 牽動他感觀, 立時醒過來。
那雙曜石般的眼瞳起初慵淡無緒, 等聚焦在她臉上, 胤奚一下露出笑, 神清氣爽地湊上來,“早上好,女郎!
他仰月唇紅得艷。
不合時宜的畫面連同昨夜窗外的沙沙雨聲蔓入謝瀾安腦海,她躲開他的嘴, 面無表情。
胤奚笑著撈回她,半張臉側壓在枕頭上還是好看,說悄悄話:“都漱過了,還嫌棄么?多的,我都咽了!
謝丞相惱火地在他嘴皮子上咬一口。
不過唯一令她慶幸的是,盡管潮狂浪涌,滋味難言,她理當沒發出奇怪的聲音。謝瀾安從未在人前哭過,若是在胤奚面前栽了,豈不成了難以抹去的敗筆。
最后來,忍不住溢出來的那一聲,調子轉的不像她……是哼,不是哭,也沒什么。
至于胤奚扒下她的手不讓她捂,發出的那些細碎悶嚀,更不能算數。她想胤奚也是沒聽清的。
同一時間,胤奚沉浸地回味著昨晚的聲色,回想無所不能的女郎在他舌尖泛濫,顫栗,直至失控,嘴唇一陣陣發干。
昨晚是他第一次聽見女郎哭,那天籟之聲勝過他的歌喉,勝過世間一切仙音妙樂。他的心臟被她因愉悅產生的淚圍絞住,猛烈跳動,和鳴著她,久久地醉在那片桃花源。
“想什么呢?”謝瀾安覺得他神色古怪,“不準想了!
胤奚眸光內斂,說保證不想,柔情軟語說了一籮筐,總算哄過女郎親昵一番。
只是也不知怎么的,無論怎樣親密,胤奚都覺得差點意思。嚙過了甘美的水草,單純的觸碰已經不太能滿足他。他忽然氣悶地埋進謝瀾安頸窩,用鼻尖戳她:“你什么時候娶我?”
“什么?”謝瀾安調動視線,驚奇地看過去。
“……入贅么,你是老大!必忿烧Z氣理所當然,只是臉有點紅,腰在那里扭來扭去,“娶我?烊⑽野!
這和那種仗著自己的身段姿色,仗著有過肌膚之親,博憐邀寵的禍水有何區別?謝瀾安在他身上的眼界真是開了又開。
她還真不曾分出多余精力來考慮成親這種事,少有的啞然。
這時,早晨的那種不便,伴隨著耳鬢廝磨從胤奚的體內蘇醒。方才話一脫口,其實他便悔了,怕女郎覺得他輕浮掃興,又怕她以為他別有圖謀。
其實他只是貪戀她床榻另外半邊的位置,想求謝含靈親口許他一個名正言順的位分。
結果女郎不理睬他。
過了夜,就不認人。
身體再勃發下去,也是徒惹人煩,胤奚抿著唇,準備像昨晚一樣自去浴室解決。
謝瀾安在暗中松了口氣。這要命的狐貍精要是再多來一下,她可就招架不住了。
胤奚撐臂起了一半,瞟見謝瀾安紅暈隱現的耳垂,想起今日是休沐日,忽又倒了回去,牽過她的手。
謝瀾安不明其理,卻不妨礙眉頭若有警覺地一跳。
“不是看過了嗎?”胤奚眼波流轉,樣子壞透了,又夾雜一絲美滋滋的羞澀,輕聲咬唇,“幫幫我吧!
謝瀾安滿腦子官司打架,浮出點模糊的概念,空著的手忍不住點他臉,“我是供出了一個祖宗嗎,你的膽子是不是越來越大了?”
回應她的是一聲唔。手被帶過去,謝瀾安還在想,她所謂的看過,不過是那回燈下一瞥,她調戲小郎君旨在攻心,并沒看得那么仔細。
謝瀾安對這種褻玩并不感興趣,只是一忽兒記起昨晚,身搖神迷不聽使喚,不禁迸出個念頭:他的感覺也會和她一樣嗎?
女子瞇起滟淩淩的眸子。
這倒是個扳回一城的好機會。
于是無聊變作期待,換了船家搖櫓,情況卻有些不同。昨日是順水行舟,水到渠成,今朝卻是虬龍纏柱,強悍勃跳。謝瀾安后知后覺,她手之所觸和眼之所見是不一樣的,它還在變化,圈掌難握。
謝瀾安反悔了。
胤奚眼睛一瞇,先一步扣住她手腕。
盯著她嫣紅的唇,男人呼吸發濁,調整一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女郎別折磨我……這會兒,打不了退堂鼓了!
男人的志向也許千差萬別,但有一種驕傲卻放之四海皆準,為了在心上人面前顯出自己本領,胤奚刻意收緊精關,延捱時間。
兩盞茶的功夫過去,謝瀾安給自己梳頭都沒有這樣的耐心,忙里偷閑地想:看來傷真好了……好了,便不能再慣著他,就算自己不發聲音而聽他頻頻失聲,是一種享受,可手也太酸了。
謝瀾安顰著眉加重力氣,“好了沒?”
胤奚的喘聲噴在她臉上。
他這模樣并不野蠻丑陋,反而春色上臉。他耍無賴,讓她自己想辦法。
登徒浪子。
謝瀾安輕咬牙根,在治人一途絕不落下風,眼珠輕轉,貼著胤奚耳邊吹氣:“郎君,你把我弄臟了……”
胤奚喉結悶滾,就是一麻。
悶下臉持續了一會,淋漓褥上,齊上,手上。
睜眼,四目相對。
在謝瀾安發火罵人之前,饜足的男人自覺地鉆進被底,分開她,幫辛苦的女郎婖干凈。
……
謝瀾安頭一回這么名副其實地過了“休沐”日。
等她沐洗得干干凈凈,罩著件云緞袍裾從浴室出來,胤奚已經收拾好床鋪,溜回自己屋里洗澡去了。
謝瀾安頭發還沒干透,就吩咐束夢立即將那倒霉的夜明珠收進庫房。
休沐一過,中書省毫無準備地接到更改年號的指令。
“允元?”
謝相拿定的事不可更改,內閣之人卻無法無動于衷:年號改了,那么離改國號,是不是也不遠了?大玄國祚,要在這一次次潛移默化的改動中,成為明日黃花了……
“惇德允元,蠻夷率服,這兩個字是誰擬的,意思有些重啊。”下了朝,一名閣老低聲請教中書令,“依明公看,我朝今年會跟北方開戰嗎?”
后者搖了搖頭。
中書令與謝家那位貴主同朝共事兩年多,姑且算了解她三分。北府方安,上個月蜀王因皇帝幽居內宮養病之說生疑,打出清君側的旗號,在西蜀囤兵自立,謝瀾安派同是宗親的會稽王去平鎮,來個以藩制藩。
其實謝氏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但謝瀾安太精明了,她沒有急著立刻上位,反而打出“尊王攘夷”的名目,收盡民心。這就使得誰反她,誰才是亂臣賊子。
等年號一改,朝野無風波就是幸事,恢復穩定也需時間。至少年內,在南朝的謝丞相和北朝的尉遲太后之間,謝瀾安應當不會是先發兵的那個人。
“可咱們不妄動,大司馬、哦,前大司馬已死,偽朝豈會放過這個乘隙之機?”
“你急什么?”中書令優容地抖拂袖擺,“誰殺了那武屠,誰就去堵窟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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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歆走出宮門,失魂落魄地踏進馬車,坐下后喃喃:“我還是覺得‘鳳翚’好!
“鳳翚”是郗歆選的年號。對面等他下值一起回府的郗符,聞言無奈一嘆:“皇帝還沒山陵崩呢,還鳳飛九天,有點腦筋的都不會用這么明顯的字,何況她那么精!
他這個傻弟弟,那點子私心都不知道遮掩。
郗符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弟弟,“云亨,今非昔比,你的心思……歇了吧!
郗歆苦笑。
他知道自己的斤兩,如何敢肖望天上之人?他與當今有總角晏晏的情誼,道義上不該再侍二主,他已經很為自己感到羞慚了。好在謝相留下了陛下性命,這已經很好了,他還能有何求。
縱然想求——
郗歆落寞低頭:“她的眼里……是看不見我這號人的。”
辯才無礙的郗大公子一時也不知如何措辭。
郗歆,癡心,可別被這個名字誤了吧。郗符比弟弟想得遠,既然謝含靈當得起“鳳翚”二字,待新朝立,采選內御也是順理成章的。阿歆若不求唯一,未必沒有一線機會。
然而一想到某張囂張奪目的臉,郗符終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展開折扇給弟弟扇風:“不想的好。這年頭裝純良的吃香,像你這種真純的,到時候被吃得骨頭渣都不剩。”
趁著風色好,身心滋潤的胤奚帶著鸞君刀去了趟城北校場,半道莫名打了個噴嚏。
第127章
但這也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 人逢喜事哪,策在馬上都像要飛起來一樣,看什么風景都那么悅目駘蕩。
碧色竹葉與茂密楓枝交織, 形成校場外圍天然的屏障, 胤奚一路所過之處, 操練的兵士紛紛停下動作, 對他肅然起敬。
胤奚現下無正經武職在身, 但外人不知道, 這些直屬的部曲豈能不知褚大司馬是怎么死的?
那段戰斗細節在跟隨胤奚回來的甲士們口中流傳,真是蕩氣回腸。
涼棚底下,正砥石打磨暗器的陸荷見到胤奚,一下跳起來,圓圓的眼睛彎成倆月牙。
“呀,胤奚郎君今日是騎馬,不是乘車來的,看來身體無恙了!
五丈外的操練場上,正切磋比武的戲小青和紀小辭聽到陸荷的笑語, 才知胤奚到來,刀劍交錯一抵, 對上視線, 同時收兵, 趕來見過胤奚。
“胤統領!
胤奚接掌精銳營的風聲早前便透出了, 他是二人的新長官。胤奚指指兩人手里沒來得及收鞘的兵刃, 笑問:“什么情況?”
“還能什么情況,小辭姐不服戲營尉的武功,便約定與他比武分個雌雄,她若贏了, 好去女君跟前自薦頂替戲營尉嘍。”陸荷脆聲解釋,補加一句,“我也覺得小辭姐的武功更好嘛。”
紀小辭不喜歡被人壓住一頭,只是這半年來女君做的事利害攸關,她的心氣再高也高不過主君,故按捺私心,配合戰友,勤勉做事。
眼下風波平靜,才又顯露出爭強好勝的一面。
這對于昔日獨來獨往,視同伴如無物的紀小辭來說,已是極大的改變?梢娭x瀾安當初把她扔進精銳營的決定頗有遠見,珞石圭角,不琢不器。
戲小青一張娃娃臉上浮現無奈,“姑奶奶,我也沒輸過啊。”
是沒輸過,兩人比試過幾次,都打成平手。
胤奚聽明白了,覺得這兩人有點意思。他看向戲小青:“此營的統尉原本是你,我是半路來的,你若不服,咱們也可以過兩手!
戲小青忙不迭擺手,“誒,胤統領考驗我不是?小青對您一千個心服,一萬個心服!”
他和紀小辭分別跟隨胤奚參與過鏖戰,親眼見過胤奚排兵布陣的本領,他又是手刃大司馬的人,沒有不服的。
胤奚頷首,令戲小青將精銳營的人集結到此。
不消半刻鐘功夫,除了在外執行任務的,北校場中的營兵悉數列在胤奚面前。
胤奚目光環視眾人,取出兵符持在掌中,開口道:“即日起,精銳營更名為‘鳳翚營’,我是你們的統領,但女君的命令永遠高于我。無論何時,無論何境,皆須無條件服從!”
他今日過來,身著一件淺青色半舊襕衫,袖上破損處還縫補著幾片竹葉。沒有鎧甲托襯,卻自有一股凜然之氣,從男子隨意提刀的姿態中流露出來。
營兵齊聲應諾。
“戲小青是之前女君欽點的,今為副官。”胤奚轉向紀小辭,“這位置,還爭嗎?”
紀小辭靜了一剎,道:“爭!
她沒有官癮,也自知她殺人在行,統領超過百人便很勉強了。但凡事都可以學,她不能忍受她比別人弱。
“好,那我出個主意!必忿煞路鹪缌系剿拇鸢,說道,“以后每出任務,你與戲小青各領半數人手,哪一隊立功更大,便推隊長為鳳翚營副尉,直至下一次行動,再重新比過。”
二人欣然同意,胤奚目光又沉沉一凝:“只是我有兩條鐵律說在前頭。第一,每次兩隊帶領的人手都要打散,隨機分配,第二,不容許出現給對方故意使絆的情況,全營一體,休戚與共,讓我聽見誰對袍澤使陰招,立刻踢出去!”
他言罷輕拍腰側,原來除了他的刀,那里還懸著一柄鐵鞘古樸的寶劍。
“我新得了一口寶刃,正好作為立功之人的獎賞。非止是他二人,各帳的旙長,旗長,伍長,若有脫穎而出貢獻軍功者,皆有機會得到這把屠鯢!
大司馬的屠鯢劍!
赳赳男兒們齊聲叫好,熱情空前高漲。
一股濃郁的酒氣在喊聲中散開,祖遂不知何時捧著他的扁銀酒壺來到了校場,聽完胤奚恩威并濟的訓示,點點頭。
這樣一來,既避免了營兵結伙抱團,形成派系,又能促進這支人數不菲的軍伍間的配合。
戲小青和紀小辭自然也對那把劍眼熱,只是心緒澎湃過后,戲小青忽而琢磨過味兒來,撓撓下巴,“怎么聽著像胡蘿卜?”
“哈哈哈,不是磨盤就不錯了!”池得寶越眾而出,轉腕耍著自己的寶貝殺豬刀,弧刃在驕陽下折出一閃一閃的亮芒。
“跟著女君有肉吃,吃得飽,有仗打,打得贏!還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她揚起紫膛臉兒,沖胤奚一樂,“胤郎君,哦不對,胤統領大安啦?要不要與我大戰三百回合?”
池得寶和陸荷一樣隸屬于女君親衛,與調入鳳翚營的紀小辭還不同,在胤奚面前少了那份拘謹,還能開開玩笑。
胤奚注視著她手里一雙沉重短刀,點頭:“可以試試手!
“?”池得寶本是說笑的,她知道胤奚為救秋嬋重傷初愈,哪能真的全力和他打。
胤奚卻已經不緊不慢挽好了衣袖。
他解下屠鯢,投進兵器架,抽出未及修補的鸞君刀!皝!
真來?池得寶還在猶豫,對面的飄逸青影已搶先攻出。池得寶瞳仁驟然縮緊,仿佛有風在眼睫前被攔腰斬斷,她錯步格擋,一交手便覺力道沉墜,和胤郎君從前的起手有些不同。
胤奚手上和池得寶練著,腦子里卻在回憶褚嘯崖使劍的招法。
養傷期間,他手停腦不停,一直在琢磨,褚嘯崖身體沉碩,所用的又是重兵器,為何手中劍能快過他的鸞君,在他身上留下傷痕?
胤奚以為,對方有豐富的大戰經驗積累,以及能提前預判對手的變招,是其一;其二便是心眼手的極致合一,類似于揮斧削灰,庖丁解牛。若能找到那種玄妙的手感,重便成了輕,好比裹挾石頭卷起的疾風,石頭越沉,風速反而會越猛越快。
祖遂望著那道青衣快雪的身影,漸漸凝目,壺嘴兒送到嘴邊也忘了喝。
上回他去謝府探傷,這小子就與他講過幾句改良刀法的事,只不過是做賊一般背著女君說的。當時祖遂聽得語焉不詳,沒想到今日一見,胤奚的進益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胤奚和池得寶點到為止。祖遂上前,揮散一群圍觀的營兵,看著胤奚感慨:“看來你融進去了不少東西!
這世間不乏名將,有人是天才型,有人是勤奮刻苦型,如果一定要給胤奚分個類,那他絕對是個貨真價實偷師型的天才。
他能從每一個強大的對手那里汲取精華,再化為己用。就像一個勤勤懇懇的莊稼漢一次次騰空自己的水桶,蓄進新的水源,去肥沃自家的那塊田。
胤奚將刀收進鞘中,心想:“我拿半條命換來的經驗,如果不能得點什么,豈不是對不起自己!
在營盤露過面后,胤奚將鸞君刀送到鍛匠手中,提出這般添料那般修補的要求,而后去祖遂的宿舍,向老將軍討教兵事上的見解。
這一談不覺就過去了大半日時光,不過無論多晚,胤奚都是要趕回府里的。
早前祖遂還不懂,校場與烏衣巷相隔一北一南,這邊也不是沒屋子,胤奚天天練了一身臭汗下來,干什么非要回謝府,次日再起個大早來?
原來,真有人等著這個有福氣的臭小子。
散發澄黃光亮的燈籠掛在庭廊,有這一盞燈在,在外的人,自然踏著星星也要歸家。
密布的星子在夜空閃爍,習習風靜,鐵馬無聲。胤奚進院時,謝瀾安正坐在美人闌上乘涼,搖扇看著玄白將二叔命人從石頭城送來的幾尾鰒魚,投進東窗下的魚缸里。
謝荊州無論在何地坐鎮,都改不了這悠閑浮生,賞花垂釣的興致。不過這也說明了京畿安定,四野無憂。
那口敞肚漆沿水缸,向來是五條金鱗鯉魚的天下,今天忽然來了外來戶,橫行霸道的金鯉護家護食,魚尾甩得噼啪作響,濺起的水花曳動蓮葉。
四小姐養的花貍奴圍著水缸優雅踱步,嗅見食物的腥香,翕動著貓須以逸待勞。
“女郎這么好的興致!
看見胤奚,謝瀾安將壓在手里的一張信紙遞過去。
胤奚身上有塵,隔著闌靠站住了,伸手接過信,借著庭燎的光亮快速瀏覽了一遍,松了口氣,“西蜀控制住了。”
西蜀的地勢特殊,西臨西域外邦,東接荊州,可以在戰時做為荊州的后盾與糧倉。
蜀親王想趁皇帝失位起事,觸動了謝氏的根本利益,愚蠢至極。
會稽王離京之前,得到了謝瀾安承諾永不削會稽藩爵的口信,他信女君一言九鼎,這才去討伐同在族譜上的堂侄。
但僅僅靠陳稚應的藩兵,還不足以將事態平息得這樣快,多賴謝豐年從荊州大營帶五千輕騎前去掠陣,方轄制住蜀王與其部下。
“下一步,女郎想做什么?”
胤奚折起信箋望向謝瀾安,知她已有新的謀算。
“我原以為北尉六鎮的反兵是一時烏合,在尉廷的鎮壓下撐不過半年,現下看來,倒是料錯了!
謝瀾安仰望夜空上的北斗,掌間玩著扇子,“北尉想鉆我們的空子,我們也想尋北尉的薄弱,我算計他們將士失和,他們還我一手攻心計離間君臣。如今,就看誰能先換過這口氣。
“我準備去信青州,請崔刺史想辦法聯絡六鎮的叛兵頭目!
胤奚目光輕動。
他在校場還和祖老將軍提到了敵國內亂,與謝瀾安的想法不謀而和:“敵人之敵就是盟友,六鎮叛軍在北尉國內牽制他們,勝過我朝隔江打牛。他們兵力頑強卻難獲糧草,入冬的黃河冰封千里,不尋外援,他們也捱不過下個冬天!
不過想拉攏這支異族的虎狼之師,沒有實際的好處,喂不飽狼。要提供的糧草至少要以十萬石計,逾百萬錢。
“是啊,”謝瀾安若有所思,“糧草!
胤奚人在府里,也知道上半年朝廷發放種苗,撫恤孤貧,國庫的倉儲幾近見底。在謝瀾安不同意提高稅賦的前提下,為防出現突發變故,后手不接,謝家還自出一部分私產填補了常平倉。
朝內東挪西調的軍糧,自然要先緊著邊防各處。
再退一步說,就算丟出了這塊肉,又如何確保六鎮叛兵是真心合作,不會出爾反爾?
胤奚一邊思索,一邊繞上來牽住謝瀾安的手,腳步習慣性往屋里邁。
他要先洗個澡才好抱她,抱著她進了溫衾軟帳,腦子說不定就靈光了,能想出條妙計來。
謝瀾安扇尖在他身前一點,“走錯了,你的屋子在那邊。”
胤奚順著她扇頭所指,看到漆黑一片的東廂。
目光再轉回來,對上謝瀾安含謔的笑眼。
“傷不是好了么,那便請回自己屋子安歇吧!敝x瀾安說。
她是受不了每天都在濕漉漉中睡去和醒來的,太耽誤正事了。胤奚養傷時聽她的話不亂動還好,一朝活蹦亂跳,還不得極盡誘惑之能事?
她不準備考驗自己的定力。
所以白天胤奚一去校場,家主大人便命人將他的衾枕臥具搬了家。
怪不得白天打了噴嚏,原來是樂極生悲!胤奚愣了片刻,憋屈得發笑,“女郎,好狠的心!
謝瀾安對他的一唱三嘆置若罔聞,扇柄往男子雪白的頸兒上纏了半圈,留下一顆甜棗,“初一十五,可以破例!
說罷回了屋,關了門。
缸里的金魚和草魚好似商量好了邊界,終于消停了,貍貓在水缸外吃不著腥,急得直踮腳。
胤奚望著那扇門,片刻后,低頭無奈失笑。
東廂當然也有水,當然也能洗澡,但別處的水,怎能比得上她的水。
謝瀾安回屋后喝了半盞茶,束夢趺在書案邊研好磨,她便靜下心書寫給崔膺的信。
無人打擾的時光過得很快,謝瀾安文不加點,寫好后又另寫了一封給阮伏鯨的家書,放筆等墨干的空當,她轉頭看了眼屋門。
夏蟲在外唧唧低鳴,那人真的回房了,他有這么乖?
將兩封信蓋上私印,收入信封,謝瀾安洗漱一番,換上中衣,亦準備睡了。就在這時,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謝瀾安唇角勾出一抹弧。
束夢轉頭看了看家主,走去開門,不意外看見一張冠玉之容。
束夢在內服侍,很知曉女君與郎君之間的事,最近換下的床褥都是她洗的呢。方才聽女君說初一十五什么的,她就尋思,這不是話本子里皇后才有的待遇嗎?
此時小婢子把著門,故意問:“天晚了,郎君有何事?”
胤奚清潤的聲音直接從門口傳進來:“你出來一下!
豁,連聲稱呼都敢不加了!值夜的池得寶抱臂坐在罩房瓦頂上,輕嘖一聲,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鐵妞兒,壓低聲說我敢打賭,說一不二鐵面無私的女君肯定不會……
她還沒說完,房門內現出一道翩衣玉影。
池得寶張開的嘴巴能吞掉一只雞蛋,不敢再窺,兩名女衛默契地在房頂背過身。
實心眼的鐵妞兒不忘留出一只耳朵,傾聽著門廊處的動靜,盡忠守好女君的安全。
胤奚回屋洗了個清爽,鬢角還是潮濕的,看見謝瀾安佯作不耐的神情,他莞爾,也沒做別的,只是隔著門檻傾身在她額頭落下一吻。
謝瀾安聞見一點淡淡的澡豆清香,眉心發癢。
“剛才忘了這個,晚安,女郎!
·
改元的詔令一經頒布,還真如胤奚所言,釣出點不大不小的風波。
六月的清晨,京兆府前的登聞鼓一聲震響,敲鼓的不是別人,是烏衣巷的老鄰居,昔日王家家主而今黜官賦閑的王道真。
自從王翱死后,王氏一族搬去橫塘夾著尾巴作人,一度已被遺忘。
突然聽說朝廷要改元,也許是覺得終于抓到謝瀾安的把柄,也許是始終難忍殺父大仇,王道真這日頭纏白巾,身披缞服,手握鼓槌,當街列舉謝瀾安攬權害國的十條罪狀,大加痛斥。
消息傳到謝府時,謝瀾安正坐在鏡子前由著胤奚給她梳頭。
可并非謝瀾安自食其言,原本是胤奚一大早起來在院子里練拳,一身青衣,瀟灑不羈,連一滴汗沿鬢流下的角度也剛好折射一縷朝陽,泛出男子氣概的光。
謝瀾安嫌他風騷,往外攆人。不想胤奚腳下三蹭兩蹭,反而閃進了屋里,非要給她梳頭。
原當他心血來潮,一上手,竟也有模有樣。
問他怎么會的,這人大言不慚地說小時候看娘親梳頭,這些日看束夢給她梳頭,看也看會了。
“我早有嚴令,妄議國事者以死罪論!敝x瀾安眼風不動,叫寶姿點上幾人過去,“將王道真拘入囚車,拉到牛馬市示眾三日,三日后斬!
發完話,她對上鏡面里那只修長的手。
屬于男人的指節,根根分明,有靈活的一面,也不能忽視其中的力道。謝瀾安無端想起個畫面,越想忘掉,越揮之不去,連同背脊也熱酥酥地發緊。
“別動,沒梳完呢。”
胤奚含糊地說,略低下身,鼻息呵在她耳朵后,視線與鏡中的謝瀾安視線平齊。
他認真地調整挽出的發髻形狀,手指勾下叼在唇間的鳳頭釵,給她簪好。
口齒清晰了,他才勻出空回頭問:“敲伸冤鼓,以民告官,總要有個名目,他嘴里不干凈了?”
二人都沒將這小小插曲太當回事,王氏失勢,已經翻不起大風浪了。只不過是昔日高高在上的顯貴,突然掉落泥潭,再怎么能隱忍,也無法咽下心中的不平。王道真半世公卿,未必不知道這樣做的后果,螳臂一擊,說不定已存了必死之心。
胤奚想,敢對女郎不敬,死也要割了他舌頭。
回話的長史在外堂間,說王道真列出了家主十條罪狀,其中有一條,拿謝瀾安力行科舉說事,指責她根本不是為國取士,而是早早地為自己培養黨羽。
“……還拿出胤郎君考中狀元的文章,說當初規則是不避君諱,這文章通篇卻不見女君的姓名、表字等字樣,是有意避諱。這便是女君早有不臣之心的證據之一!
胤奚動作微微一頓。
謝瀾安原本當笑話聽,聞此,透過銅鏡望向避開眼色的胤奚,忽然福至心靈。
她揮退長史去傳令,對束夢道:“去,到胤郎君房間,把他從前的策論習作取過來!
胤奚張了張嘴,發現沒有阻攔的理由,只好又閉上,繼續為她簪發。
神情明顯的心不在焉起來。
幾步路的功夫,束夢很快從隔壁取來了胤郎君的一匣子舊作。胤奚有分門別類整理書架的習慣,很好找。
文章送到謝瀾安手上,她看了眼鏡子,低頭一張張翻看起來。
屋內一時只有沙沙紙聲。
胤奚從前的習作,她都看過,每一張上面還有她用朱筆圈點的痕跡。然而就算算無遺策的謝瀾安,也不曾留意到,胤奚在作文時避用她的名諱。
如果說一篇狀元文還是湊巧,那她手里這厚厚一沓紙上,近十萬字里,無一瀾、安、含、靈。
一副精巧的偏梳髻梳成,胤奚松開她的發梢,無聲往后退。
“胤衰奴!敝x瀾安叫住他,盯著鏡子里的影兒。
“嗯?”胤奚目不斜視,退到小幾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咬著杯沿把鼻尖埋進去,裝傻。
謝瀾安從前就知道他有些無關緊要的小執拗,比如,永遠只穿她的舊衣,比如,私閨里無論怎樣胡鬧,他堅持不肯叫她一聲“姐姐”,又比如,他口中從不喚她的名字,仿佛那幾個字是神箴,不能褻玩于齒間。
明明更不敬的事都做過……
此刻謝瀾安明白了,胤奚心中早已視她為君,才會在她還未顯露崢嶸時,便開始于筆端避諱。
紙上無一字瀾安含靈,心上無不是瀾安含靈。
他奉行的那么理所當然,若不是她今天想到查他的文章,想必胤奚一輩子也不會提起這件“小事”。
謝瀾安搖頭一笑,不知是笑無情冷情的人怎么就教出了一個多情深情,還是笑這郎君的一身心眼都長在她身上了。
揚著他的舊作在繡凳上擰過身,謝瀾安看著胤奚,神氣地促狹:“從沒聽你叫過我名字,叫一聲來,我聽聽!
就知道躲不過。
很無奈似的,胤奚叼著盞沿抬起上眼線,又風流又壞:“謝含靈,我好愛你。”
第128章
謝瀾安對王道真拘而不殺, 游街示眾。在她跟前說的上話的大臣,心知王道真的犯律給了女君敲打朝堂上下最好用的鐵柄,
從委婉地求情, 到不敢再求情。與謝晏冬和離的王家七郎, 為了救大兄長跪在宮門外, 直到磕頭磕昏過去, 也未獲見女君一面。
次日晌午, 王老夫人進宮求見謝瀾安。
議事閣里新置了一口卷缸大小的斗形鎏銀冰鑒, 在暑日里散發著絲絲清涼。謝瀾安坐在書案后,右手邊堆放著近尺高的公文,眼不離折子,道聲傳見。
候在殿門外的王老夫人,只聽內侍通傳一聲,進去,見閣門處守衛森嚴,宮娥斂氣,搴衣入內, 便見謝瀾安端坐方席上,朝服挺括, 蟒繡煊輝。
這樣的法度, 比之真正的君王, 已是樣樣都不差了。
老婦人心中長嘆一聲, 垂首伏拜。
“老身拜見謝相。昨日吾家惡兒失心狂言, 中傷命官,非議政事,老身來向丞相請罪。”
“老夫人年事已高,免禮吧。”謝瀾安說著, 人卻不動,待宮娥將王老夫人扶起,才撂筆看向她,目詢來意。
其實雙方心里都如明鏡,王老夫人這是來贖人的。
想贖人,就要拿出誠意。滿頭銀絲梳得一絲不亂的王老夫人,經歷了丈夫辭世,兒子收監,家族落敗種種波折,依舊不損她身上出自士族的那種雍和與驕傲。她向謝瀾安呈上攜來的兩只木匣,開門見山道:
“這一只匣里,乃烏衣巷祖宅以及王家在金陵的五處田莊地契,另一匣里,是王家名下兩間質庫的鑰匙,今愿奉與國庫!
打從謝瀾安登上鳳闕那日開始,王老夫人便知王謝之間必定要有個了結。這半年來,她一直訓誡族人低調行事,明哲保身,卻不料到頭來犯蠢的是自己兒子,在謝瀾安如日方中的節骨眼頂風作案,不顧家族死活。
謝瀾安鞫人后不下獄,反而游街示眾,她在等什么,王老夫人心知肚明。
棋差一著,就只能愿賭服輸。
謝瀾安眼風掠過兩只匣子,端起菊花飲子呷了一口,“用這些買兒子一條命,好大手筆!
“不,”王老夫人冷聲道,“老身買的是王氏一族余下人的命。”
“哦?”謝瀾安放下茶盞,有些意外,“老夫人竟不是來為令郎求情的?”
王老夫人神情悲澀,道真被拉到大市上,如冠猴任人圍觀,縱使他還能被放回家,依這孩兒的心氣,斷是無顏茍活了。
這個兒子保不住,她卻還有其它兒女、孫子、孫女。子孫都是債,她這個風燭殘年之人一時半刻閉不上眼,便只能賣了臉面,為家族最后謀一程。
“謝相剔透玲瓏,老身就直言了。俗語說‘自恨枝無葉,莫怨太陽偏’,吾夫失算,吾子失足,皆是計不如人,怪不得誰。王氏族人只愿余生做個平安普通的老百姓,還請謝相高抬貴手!
“老夫人是明白人,人不犯我,我向來不會犯人!敝x瀾安道,“話說到這份上了,好,看在舍姑母曾稱您一聲婆母的份上,我賣老夫人這個顏面。王道真死罪可免,不過三日拘押還是要小懲大誡的!
王老夫人猝然抬眼,對上謝瀾安言笑晏晏的目光。
——這女子分明已經算準,道真受此折辱,已不能活!
這就是這位女君的手段,既把好處拿了,規矩立了,又能顯示她寬仁大度的胸襟,手上不沾一滴血,而得罪她的人,也必死無疑。
王老夫人轉瞬低頭掩住眼底的郁憤交織,咬牙拜謝:“老身多謝丞相寬宏大量!
謝瀾安注視著這位壯士斷腕,能舍能忍的老夫人,忽對她生出一絲敬佩來。
家有這樣一寶,瑯琊王氏,也未必從此就消聲匿跡了。
待王老夫人告退,謝瀾安即命人將兩只匣子送到何羨那里。
這筆資財蔚為可觀,不充國庫,也不入她的私賬——之前謝瀾安正愁拿什么和六鎮叛兵談合作,王道真這一通鼓,給她解了煩難。
邁出宮門的王老夫人,一個急火攻心,身形向前趔趄,若不是被等在宮門口的王嫻迎上攙住,便要摔在那白玉墁磚上。
“祖母保重。”王嫻忍淚哽咽,“家中已是如此,您千萬不能再有事了。我父親……他……”
王老夫人喘息咻然,無言以對。半晌,她才啞聲道:“王家還有女郎……嫻兒,你去參加兩年后的科考,我王家門楣還、還不曾絕……”
王嫻茫然道:“可是科考……世家子弟不能參加啊!
王老夫人唇角扯出兩道苦澀紋路,轉頭回望浸在浮光掠金中的巍巍紫宮!澳睦镞有世家了……”
“世無千年之世家,卻有千年之君子!
暗無天日的詔獄,身披囚服的鄺逢辰借一星油燈,向鐵檻外的楚堂深揖到地。
“這些時日學生想了許多,高天金烏,非我能議,非我可撼。謝娘子當初破除世家成見,擢舉寒庶,本是為造福百姓,學生卻因一時意氣,在此蹉跎歲月,實在愧對所學,愧對參考的初衷。大人曾讓獄卒傳話,說小子若想通了可求見您,我……沒想到大人還記得我這號人!
楚堂站在油燈昏晦的光影下,問道:“真想通了?”
鄺逢辰抬起頭,消瘦的臉上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學生想通了,想求見謝丞相,愿以此罪身為坊鄰鄉里做此實事,哪怕是守倉浚渠,啟蒙學童,也好過在此百無一用!
楚堂道:“既是如此,秣陵縣縣令一職現有空缺,你若愿意,出去收拾收拾,接了文書上任吧。謝相事忙,也不必拜見了!
鄺逢辰呆住。
如果只看學名,他以甲等進士第四的出身授任縣令,官還低了。但經歷過鳳臺頂撞一事,他只以為,他即便有幸被放出去也會被剝奪學籍,已經做好了從最底層做起的準備。
沒想到是縣令,一縣主令……
鄺逢辰剎那間心緒萬千,忽拾掇面目,面北深深一拜!皩W生必不負謝相深恩!”
楚堂含笑:“孺子可教也!
·
七月流火,會稽王趕在末伏的最后一天回到金陵,將作亂的蜀王及其部下移交給廷尉。
謝瀾安下詔,廢蜀王為庶人,巴蜀之地削藩為郡。
她需要一名信得過且德高望重的臣工,赴任蜀郡太守,放眼朝堂斟酌了一圈,最終決定請朱御史走馬上任。
以朱御史的歲數,要他遠離京都遠赴西北,實是不小的挑戰。但朱公心知眼下正是女君用人之際,新一批入朝的后生還沒有成長起來,老一派臣僚又各懷私心,國朝的西北門戶是重中之重,既得女君信任,老御史便笑呵呵地露出象牙接的門牙,拱手遵命。
朱公受印出京那日,胤奚護送謝瀾安,親自到城門相送。
“老臣何德何能,女君快請回吧!
朱公俯身揖手,兩縷胡須飄動在秦淮畔的睛風里!袄铣即巳,別的沒什么可擔心的,只盼女君善待幽宮太子!
謝瀾安答應。
朱公便乘水路西行,船過江城,他卻意外看見了提早在此等候的阮厚雄。
錢塘阮氏家主為當年踢斷朱御史門牙的這樁公案,在岸邊負荊請罪。
朱公沒有下船,拱手一笑而過,這是后話了。
卻說荀府,在一場洗去溽熱的驟雨過后,府門外杏樹上最后一茬果子也熟爛了。
果樹的主人不像往年那樣采摘下來做成果酒果醬,任由軟杏墜在地上,被鄰里小童們撿去解饞。
原是荀尤敬從二月一病到今,門下弟子輪流侍疾,夫人衛淑也無心園治。
這段日子,學生們在荀府走動時越發斂氣屏息,眼神交流時欲言又止,仿佛共同瞞著老師一個秘密。
荀尤敬穿著泛白的布衣,倚著床榻軟枕喝完一碗藥,疲乏地笑笑:“最不濟,便是她登基為帝了,值當你們一個個夾腳貓兒似的。說罷,外面怎么了?”
荀祭酒傷心避世,了解外事全靠學生們帶來的消息。元鷺庭暗道老師在病中還這么敏銳,與師母交換個眼色,只得慢慢吐露:
“老師,是……王家家主,敲登聞鼓指控小師妹罪狀,日前在家中……絕食而亡了!
“不是師妹下的命令,是他自盡的!”華羽怕老師誤會,在旁邊補充一句。
荀尤敬聽他們仍稱她為師妹,沉默片刻。
“我先前不許你們參與策舉,后來又不許你們做新朝之官,”荀尤敬微嘆,“你們心中覺得委屈吧。”
“豈敢!”
“當然沒有!”
兩個郎君異口同聲。
元鷺庭觀察老師爍動的目光,其中并不是一味對謝師妹的失望,也含有復雜難言的其它情緒,他幫老師調整了一下枕頭,退后在榻前跪下。
“老師,學生腹有數言,若是惹老師生氣了,便請老師責罰。”
荀尤敬點頭讓他說。
元鷺庭道:“二月二的前夜,學生駕車送老師過去……當時我真以為天要塌了。但半年過去,金陵的天非但沒塌沒陷,反而比從前陛下在時更井然有序。
“學生聽說,謝丞相完善律法,惠布庶人婦女,又提高軍人待遇,屯軍田,勤練兵。學生還聽說,她正積極地與吐谷渾談互市,和東北遼東國談馬政,務本力穡,內修外攘,她操生殺之柄,卻也課群臣之能——”
說到這里,元鷺庭抬起眼:“敢問老師,這樣的朝廷,當真不值得效力嗎?”
荀尤敬呼吸變得微微急促,他張口欲語,卻先爆出一串咳嗽聲。
坐在小書桌旁練字的荀朧嚇了一跳,起身要給祖父端水,華羽先她一步上前為老師撫背,同時低喚一聲“師弟”,沖元鷺庭微微搖頭。
在這些學生里,除了早年出師后去鄉游歷的大師兄,他們老師最疼的是誰,不用言說。與其說老師與謝師妹二人政見不兩立,這更像一個循規守正的父親在與叛逆的女兒賭氣。
老師尚且沒有從含靈幽逼天子、一意孤行的打擊中緩過來。
“老師別動氣,是弟子頂撞了!痹樛ル嫁茄鄣卣f。
荀尤敬擺擺手,叫他起來。等喘勻了呼吸,他轉看向榻邊一言未發的妻子,吃力地傾身拉住衛淑縫衣的手,聲音渾啞:“你一向最疼她……怎么不說話?”
“哎,要什么說一聲就是了,再抻著你!毙l淑忙挪近握住荀尤敬的手,說了句公道話,“這屋里最疼她的,并不是我。之前因女子參考,金陵士人罵她‘無天無祖宗’,在家跺腳大罵狗屁的人也不是我。你問我有何話,我一婦人,知道什么,只有一句——無天無祖宗,對也是錯,有民有社稷,錯也是對!
荀尤敬掌心輕顫,怔忡失言。
小荀朧聽不懂大人們的話,她捧著臉,有些想念謝府的白鶴,甘棠院的小吃,好看的小胤哥哥,還有一展扇便豐神俊朗的小師姑。
不知道小掃帚背書時沒有她提醒,會不會挨胤哥哥的腦瓜崩呢?
·
時入八月,秋高馬肥。
丹淵口的對面,北尉邊軍開始頻繁換防,在幾番混淆視聽的調動后,終于在中秋集兵南侵,強攻淝水。
尉人意欲試探失去褚嘯崖后的北府,是否還有一戰之力。褚盤接任后夙夜匪懈,磨合兵將,防備的就是這一日,立刻率五萬騎奔赴淝水應敵。
胤奚亦率領鳳翚全營人馬,由巢湖北上加入戰局。
收到消息的謝逸夏只在頭幾日至將軍嶺眺望敵情,當得知這回來的不是北朝大行臺赫連朵河,便從容而歸,放手讓兒郎輩施展拳腳。
敵方主將是一名年過四旬的越姓胡將,在謝瀾安所寫的尉將譜上,榜上無名,打法中庸。兩軍鏖戰三日夜,北府軍鋒芒強勁,而鳳翚營調動靈活,人數雖少卻神出鬼沒,收割人頭毫不手軟,胡將自負兵力強盛,竟尋不出可以突破的間隙。
江南地域水網密布,與沃野平原的戰法不同,胡將首攻不克,引兵后撤五里,蓄力進行二次沖鋒。
胤奚和褚盤這邊則戰線嚴密,嚴陣以待。
十日后,胡虜沖擊又敗,久克不下徒耗糧草,終于在二十日后,鎩羽退兵。鳳翚營在后追斬敵首五百余。
水波不興的巢湖北面,軍甲服色不同的兩營兵士在打掃戰場。
褚盤將染紅的頭盔拎在手里,聽副將回報傷亡情況。副將走后,他轉過頭,看向站在水邊擦刀,背影沉靜的胤奚,眼中流露出幾分復雜的神色。
不可一世的父親究竟是如何死在他人手里,褚盤一直不讓自己去細想這件事?纱藨鹬,他親眼見胤奚一面發令行旗,急于星火,一面身先士卒,酷勝秋霜——胤鸞君明明是主將,卻沖鋒在第一線,那快疾悍厲的刀法,讓褚盤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還有,北府向來獨立出兵,不需要其他營隊配合,褚盤此番有信心應對敵襲,也并未向朝廷要增援。胤奚卻帶鳳翚營不請自來,是示威?還是督戰?
察覺到背后的視線,披掛甲胄的胤奚沒回頭。重新改良的鸞君刀很趁手,他端詳著拭亮的刃芒,說:“想殺我,只有一次機會!
要報仇現在就動手,他還要趕著回家。
褚盤淺色的瞳孔縮了縮,下一刻,他平靜地收回視線。
“我為女君效命,百死無尤。你我是袍澤,胤統領不用疑我!
胤奚抬手抹去干涸在臉頰邊的污血,側眸看向褚盤。
年紀不大,這么能忍啊。
褚盤坦誠地迎著對方的視線,余光落在那把雁翎形的鮫皮刀鞘上,寂靜了須臾,還是詢問:“屠鯢劍何在?”
胤奚沒有回答,轉頭看向行營外,正在分別點算殺敵首級數的戲小青和紀小辭。
八百里加急的捷報傳回金陵時,京中已下了幾場秋雨。
謝瀾安見到捷報,心中落定,不等下朝便讓允霜回府傳話山伯,從窖里起出百壇好酒。
兩壇等二叔和胤奚回家后共飲,余下的犒賞軍士。
“北府此戰速卻敵軍,算是給朝野吃下了一顆定心丸。”百里歸月在側席,放下軍報后,這性情冷寂的謀士難得露出些笑意,“這是女君監國后的第一仗,好教南北知道,我江左離了褚嘯崖一樣能打勝仗,那些對女君的非議就站不住腳了!
謝瀾安撫案也笑:“哪個說年青將領不牢靠?雛鳳清于老鳳聲,我朝軍中盡是好兒郎!
等到下朝時,又是近黃昏。
青繒馬車的朱輪轔轔滾過烏衣巷口雨洗的青石磚,玄白忽然“吁”地勒停車駕。
“何人擋道?”
只見馬車前方,一個身穿舊藍色夾衫,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的人影跪在路中間。
聽見車馬聲,青石路上的人抬起臉,露出一雙微微凹陷卻透著冶亮光芒的眼睛,凝視車門。
“學生楚清鳶,拜見女君。”
車里閉目養神的謝瀾安聽見這道聲音,睜開眼。
她都快忘了這個人了。
第129章
謝瀾安沒有露面的意思, 玄白代為發問:“你有何事?”
楚清鳶比半年前瘦了很多,他緊盯那扇關閉的車門,刻意壓低的嗓音沉啞而古怪:“早想來求見女君, 只是腌臜之身, 不養好傷, 不敢污君眼目!
當初破宮后禁軍清點掖庭, 受刑的楚清鳶被肖浪找到, 按謝瀾安的意思, 將人逐出宮去自生自滅。一同與他放歸的,還有一批填充□□日子過得艱難的太監奴婢。謝瀾安要控制大局,這些細枝末節過耳便忘了。
她視他如過眼云煙,這半年對楚清鳶來說,卻錐心刻骨。
他至今還記得那條凈身凳上的冰涼觸感,他被綁在上面,堵住嘴,那把剜鉤小刀一刀下去——
污血四濺的同時,楚清鳶劇痛的腦海如被劈裂一般, 浮現出謝瀾安用發簪刺入他咽喉的一幕。
那一瞬,他萬般絕望。
原來他上一世當真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他終于再沒有任何推脫的理由, 全都記起了他是怎樣一步步謀叛家主、斷她后路、逼她作自己的愛孌……
初時慕她為天上月, 最終卻踐她在泥沼中。
辱身斷體之痛, 都不敵那一刻的悔痛錐心。失血的楚清鳶臉色慘白, 在那片混亂的城坊間,幾乎是憑著一口氣爬回了小長干里。仆翁看見他鮮血淋漓的身體,怔忡之后慟聲大哭。
“郎君生平從未做過惡事啊,為何……先受箭傷, 后殘手臂,祖墳也掘了,廷杖也挨了,如今、如今連楚家的香火都沒了……蒼天,天理何在。俊
楚清鳶在老仆的哭聲中,感受不到身上的疼,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可他又驀地躺在榻上怪笑起來,笑得胸膛都一下下頓挫。
天理昭昭,原來最是不爽。
天底下最恨他的人是謝瀾安,可天底下最不會殺他的人也是謝瀾安啊,他知道,她是要讓他活著受盡心靈的千刀萬剮!
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你到底何事?”玄白擺出不耐煩的臉色,心想著下去把人驅開。
“楚某受暴君虐刑,已成殘缺之軀,幸得女郎所救,當以身投報!背屮S跪姿筆挺,孱白的臉上露出偏執的渴求,“女郎天人之資,入主天下乃當然之理,楚清鳶,求請內侍總管一職!
看著他在車下搖尾乞憐,她心里一定很痛快吧。
就是這樣,讓她看著他曳尾泥涂,解她心頭之恨,也讓他永遠跪在她身邊,就這樣折磨他一輩子吧。
謝瀾安卻像聽到了一件極好笑的事,求官?到了這步田地,楚清鳶居然還想要往上爬。
這個人的野心和狠勁真是敲骨抽髓都打不斷啊,前世想做朝臣里的頭子,這輩子哪怕變成了太監,也要做太監中的頭子。
可謝瀾安對這捧爛泥已經了無興趣,多聽他一個字,都是浪費自己的時間。她指敲廂壁,示意玄白走。
玄白領命,駕動馬車。車輪滾過楚清鳶身邊,幾近軋到他的衣角。
楚清鳶盯著地上的落葉,忽然笑了:“郎主,這不公平。”
這句話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謝瀾安耳中。
謝瀾安霍然叫停,抬手推開車窗,凌厲地俯視楚清鳶:“你叫我什么?”
終于看見了那張夢寐以求的臉,楚清鳶下面陡然幻覺般一痛,屈辱地提醒著他,他已經失去了做男人的資格。
可這不要緊,他依舊目不轉睛地,貪婪地望著她,不在意女子冰冷的神情,輕聲喃喃:“如果從前你便入仕,我會心甘情愿輔佐你施展抱負,何至于轉投他人,但你沒有……今世你又偏偏違背祖訓,入了官場,還選了他!
“我才是對的人,只不過錯了時間……可憑什么偏我來時不逢春,憑什么啊,郎主?”
謝瀾安走下馬車。
秋風吹動女子朝服袖底凜冽的云雷紋,玄白無端打了個寒噤。
謝瀾安眼風掃過去,玄白立刻會意,與前后侍衛退避到三丈之外。只是眼睛還留意著那跪地之人,手掌搭上劍柄,謹防他對主子不利。
一雙重云靴停在楚清鳶面前,踩住晚霞投在青石上的斜影。楚清鳶抬起頭,謝瀾安垂下眼。
聽他方才的話,他分明是記得前世之事,可這不對,謝瀾安在重生之初就試探過他,確定他的狀態是白紙一張。何況楚清鳶如果記得前世與她所學,科舉時的文章上會有所體現,也不會只有第三的水平。
謝瀾安眼里風雷隱隱,嘲弄地瞥著他:“你記起來了?”
楚清鳶對她艱難一笑!鞍懀镁,不見。”
前世,他們兩敗俱傷,他合該千刀萬剮不錯,可今世的楚清鳶卻是一個新的人,他并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謝瀾安的事。所以讓他留下,讓他補過——“你看我這樣子,對你已經構不成任何威脅,就讓我……”
“楚清鳶。”謝瀾安打斷他,“你不知道憑什么嗎?”
從他叫出那聲“阿瀾”開始,她眼底便起了戾氣。帶著從鬼域趟出來的冷戾涼薄,謝瀾安走近兩步,掐住楚清鳶的下巴。
她輕輕笑了出來,將一股子邪氣撕扯成恣睢的輕狂。
她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說:“前世我被你逼至絕路,把簪子刺進這里時,你也并沒給我哭訴不公平的機會。”
“謝瀾安之所以是今日的謝瀾安,全是拜你所賜啊!
楚清鳶雙瞳猛然縮緊,繼而,他膝行向前,在磚路上蹭出兩條血痕,眼眶猩紅道:“那你就更該用我了!你知曉我的野心,我只臣服于最強大的人,此生此世,我只會緊緊依附你!”他喉嚨輕哽,說著只有死人才聽得懂的話,“高處不勝寒啊阿瀾,你走得越遠,要防備的人就越多,誰都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只有我再也不會了……我改了……我用一生向你贖罪,好不好?”
謝瀾安嫌臟似的甩開他,袖出絲帕擦拭手指。
他不是改了,上輩子他叛她投靠皇帝,這輩子他叛帝轉投于她,都是審時度勢,挑揀高枝,有什么區別?
他只是發現自己沒人要了。
天地都不要的人,留在世上也無用。謝瀾安目光變冷,轉身道:“玄白——”
“你以為你重新選擇的人就一定與你一條心?!”
抓不住她的背影,楚清鳶倉惶地笑出一聲,踉蹌著站起來,“堂堂謝含靈,竟也會犯兩次相同的錯誤?你只見他文奪魁首,武率千兵,就以為他是個好的了?這樣的聰明,你不覺得熟悉,不覺得可怕嗎!”
說到激動處,他不惜拍著胸口拿自己開刀,“六年,你教我六年尚且看不透,你與他才認識多久?此人在你身邊,便如褚嘯崖之于玄帝,早晚一日,霸臣反骨,阿瀾——”
他伸手夠向她的衣角。
一桿纓槍霍然飛來,槍尖破風,穿過楚清鳶的發冠將他釘在地面,入石三分。
車邊侍衛瞬間拔刀圍攏到女君四周,警惕地望向槍來的方向。
“小混賬,”唯有謝瀾安,還沒看見人影便是一哼。她眼底的狠煞還未褪去,頰邊的無奈已經浮起,糅出一派獨一無二的風神,“在我面前也敢舞刀弄槍!
槍尾猶在顫動,隨著謝瀾安的話音,一道逆著夕光的身影出現在巷口。
帶著滿身才下戰場的肅殺,男人望著謝瀾安走向她。玄青色的披風在他軍靴后獵獵生風,身上的肩吞鎧甲泛著玄鐵的冷光,讓人錯覺上面還浸著血氣。隨著那沉穩的步伐,寬敞的車道都陡然變得逼仄起來。
及近,胤奚依軍禮在謝瀾安面前單膝跪地,低下鋒峻的眉眼。
“女君久候,胤奚回了!
謝瀾安身前的護衛“刷”地分開左右,讓出一條路。謝瀾安視線上下逡巡胤奚一遍,是全須全尾,其后她的目光停在他臉上,走出兩步,虛抬掌心!皠倭!
“大勝!”胤奚抬頭,眼里的光一瞬迸發出來。
他站起身,深深地凝視謝瀾安片刻,邁步走到她身后,緩緩拔出楚清鳶頭頂的槍。
這一槍精準地擦過楚清鳶的頭皮,用巨大的慣力將人帶倒,滴血未沾,是因為他不想讓女郎眼前見血。胤奚低下視線,在背對謝瀾安的地方,神情迅速地沉郁下去。
“那兩個字,也是你能叫的。”
“還有,什么‘六年’?”
謝瀾安眉心簌地一跳,耳朵是真靈。她當即轉頭喚玄白,“把這瘋子塞住口,帶走處理。”
“哈,哈哈……”披頭散發的楚清鳶笑起來,兩次試圖起身,都被胤奚抬腳踏住胸口碾了回去。楚清鳶呼吸不暢地翕嚅,仍極力偏頭追逐著謝瀾安的衣角,怪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胤奚皺眉,眸光愈發陰晦。
玄白過來,他就是聽得再糊涂,也明白主子不準備留著這人了。他棘手地看著擋在前頭的胤奚,試圖繞過去將人拖走,“誒,主子發話了……”
不想胤奚錯身將玄白震退兩步,腳下加力,一字一頓地問:“我應該知道什么?”
他回了城馬不停蹄地往家趕,馳到巷口下馬便聽見楚清鳶的話聲,前言不搭后語,胤奚卻直覺那是一件極重要的事情 。
重要到他若不知,心里便隱隱生出戾氣。
“阿……咳、你看到了吧……”
楚清鳶嘴角溢出一口血沫,卻還在笑。他當然不會說了,那是他和阿瀾兩人之間的秘密,誰也休想知道。
他只不過要讓瀾安看清楚,看吧,他現在就不聽你的話了,這樣野性難馴的人,日后……
“阿鸞!”謝瀾安輕嘆一聲,“過來,也不怕臟了腳!
胤奚背影頓了兩息,慢慢挪開靴子。
他最后乜楚清鳶一眼,轉身又是一張溫潤清俊的臉龐,走回謝瀾安身邊。
玄白即刻上去用布團堵住楚清鳶的嘴,反剪雙臂,將人提溜起來。
“嗚,嗚嗚!”
楚清鳶不甘地掙扎,謝瀾安卻在望著胤奚身上的征塵,“出征前告誡過你兵忌急躁,不許為了早去早回,急于冒進,這是又急行軍回來的?”
雖這么說,訓斥也不像訓斥,她抬起手背讓他扶,“上車!
今日收到捷報的好心情,已經被楚清鳶的出現破壞了,不過胤奚的凱旋,足以彌補這份掃興。至于不愿意茍活的人,就痛快地去死吧。
楚清鳶目睹攜手登車的那兩道身影,被天邊火紅的云霞燒紅了眼。
不該是這樣的……
她不會這么輕易殺他的,他最了解阿瀾,她那么恨他,擬定了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計劃,就一定會留著他受盡折磨地活一輩子!
怎么可以連恨都沒有……怎么可以連懲罰他都不屑一顧……
楚清鳶忽然被一種巨大的恐懼籠罩,不!他還有話要說,再讓他多看她一眼!
然而,楚清鳶最后看到的畫面,是一領玄青披風將那輪天上月遮得嚴嚴實實,不許旁人窺探分毫。
頭被套上布套之時,那年春日玄武湖畔的明媚桃花,仿佛又飛舞到楚清鳶眼前。
那一天,他原本是去賭一個前程,當時并未料想,他見到謝瀾安的第一眼,就已經賭上了自己的一生。
也誤了她一生……
后悔嗎……
……
車門關上,胤奚與謝瀾安并著肩坐。
等了一剎,謝瀾安沒開口,胤奚便什么都不問,神色如常地向她匯報淝水戰事的詳情。
他可以用手段去逼問楚清鳶,但對女郎,她不愿說的事,他此生不疑,永不相問。
他在乎的,只有她高不高興。
只有陪在她身邊的人是不是他。
謝瀾安在男人語氣停頓的空隙,湊過去含住他的唇。
胤奚滯了下,眉間的冷肅散開,隨即放松后背靠上廂壁,像個卸了甲的憊懶將軍,什么都不做,只是微微張唇,任由女郎的香舌滑進來勾纏。
待謝瀾安退開,胤奚抬手輕捻落在她耳根的緋霞,扯出一個笑:“敷衍我!
“是哄你!敝x瀾安說,沒聞到熟悉的荼蘼香,鼻間都是硬朗的金戈鐵甲氣息。
方才就在胤奚質問楚清鳶的時候,謝瀾安心口突然發緊,她才意識到,她不想讓胤奚摻和進那些往事。
不是怕他知曉她有前世,而是怕他得知她前世的結局、得知上輩子是他親手埋葬的她……這個人,會哭吧。
怕,對謝瀾安來說是多么陌生的字眼?蛇@條名為胤衰奴的軟肋就是不講道理地長進她身體里了,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楚清鳶發表了那么一番長篇大論,他卻不明白,她不需要提防與猜忌胤奚的用心,因為人人的心都藏在肚皮里,唯獨胤奚的心,是袒露在外隨時供她把玩的。
“閉眼!
謝瀾安說著,自己先闔上睫羽,貼上去研磨那兩片豐柔的唇瓣。
她教過胤奚很多,唯獨這件事,是胤奚教會她的。
胤奚這種時候從不閉眼,他喜歡看著她。男人的呼吸由緩變重,忽然摟住謝瀾安拉到自己腿上,仰頭用力地回吻,紓發小別一個月以來的思念。
巷路路程太短,胤奚在車里就有些失控了,馬車堪堪停穩在閥閱下,他便抱著謝瀾安下車。人經風一吹,忽記起她不許別人橫抱她的規矩,只得又放下。好不容易蹌急地穿過重重庭院進到屋里,胤奚一把關上門,托起謝瀾安的臋將她頂在門上,震得門縫簌動。
“幫我解甲!
他一邊壓著她親,一邊含糊吐字。
謝瀾安完全騰空,后背抵著門,兩腿勾在他腰上的樣子很失體統,胤奚卻不讓她下來。
“先給我放下……”
“夾緊!
就這樣,謝瀾安一邊被親得后仰,纖細雪頸不自禁仰出一道秾麗的線條,一邊勾著胤奚,一邊胡亂解開那質感粗括的披風系帶。
將軍的披風墜落,女君的玉簪抽去,獸首猙獰的肩吞落在博古架前,長長的云鬢淥發如瀑披散,護心甲掉在書案邊,精鋼打造的腰帶被胤奚帶著謝瀾安的手指,按住機簧“嗒”一聲解開,沉悶地甩在腳踏上,磕掉了花梨木一角,也無人理會。
冷鐵盡卸后,露出胤奚身上荷花白的舊衣。
男人尚且衣冠楚楚,女君上身的襦袔已經堆垮散亂,如同那一地的狼藉。
胤奚揉捏掌下的兩團綿軟,眼底醞釀著漆黑洶潮。
什么六年,女郎六年前不過十六歲,能與那閹人有何干系?
阿瀾、阿瀾,誰都別想這么叫她。
“喂!”不知是否捏狠了,謝瀾安瞼下漫出兩片酡紅,手指攏上他脖頸。
打了這么多天仗也不嫌累,一回來就撒野,天色還亮著呢。
“我知道,沒洗澡。”胤奚瞳孔峻黑,溫柔的語氣透出強烈的侵略感。
他再急也知身上不潔凈不能碰她,可要撇下她先去浴室,卻萬萬不能,索性抱著謝瀾安一道去洗。洗也草草,胡亂淋沖擦拭一通,胤奚依舊用先前的姿勢抱她出來。
兩個中衣半濕的人胸膛貼在一起,謝瀾安只覺自己變成了一只鳥,坐在一根橫生的枝干上悠蕩。就算他此時松開手,那強悍的根枝仿佛也能擎住她的重量。
衣底下定是方才沒顧上擦干,才會水濘濘的,謝瀾安不服地挪了一下,想離那燙人之物遠點。
胤奚手指探了下,無聲地笑,好心幫她擦,磨磨蹭蹭,反而越擦越濕濘了。
謝瀾安聲音悶在喉嚨,一口咬上他肩膀。“別急,與我說說戰場繳獲……”
這連沙帶啞的嗓音摩擦在耳廓,胤奚哪還有心思說別的。仗打完了,該輪到犒賞了。
“嗯,生俘三千余,具馬五百副,鳳翚營下兩個方隊此次贏的是紀小辭。還有,好多水……我是說大軍列陣的河岸……”語氣正經的人壞極了,滾熱的唇跟著落在謝瀾安鎖骨上。
在戰場上驍勇桀驁的胤奚,回到閨閣深處,就是那狐貍樣的風流公子,不會在她面前展露一分割手的鋒芒。只不過他骨子里被刀與血淬煉出來的張揚,終會從偶爾不羈的姿態中泄露出來,與其說藏不好尾巴,不如說這一刻的胤奚,才更接近于真實的他。
吻著女郎沁出汗的頸窩,胤奚眼前閃過楚清鳶伸手夠她衣角的一幕。
柔情與戾氣在眸底交織,忽爾便覺與懷中香軀還不夠緊貼,還不夠親密無間。
他忽然顫聲喚聲女郎,謝瀾安“嗯”地低頭,胤奚忽動,隔著布料,讓她吞進半指。
謝瀾安猝不及防,發出耐心尋味的一聲呻。
兩人倒進褥間,胤奚右手穩穩護著謝瀾安的后背。胤奚不知深淺,也不敢過于放肆,撤出帶繭的手指,見她明顯一顫,問了聲“疼?”一邊深深唾棄著自己,一邊跪在她雙月退間,埋下頭。
可凱旋而歸的將軍并未更溫柔,今日的胤奚急得反常,鼻峰丁頁著,舌尖刮著。
她卻是躲,他越追逐,他所有的反骨,都不過想讓她舒服而已。
謝瀾安在綿密不斷的沖刷下,宛如浮游云端,霧蒙蒙地想,難不成他真被那無關緊要的人刺激到了?
思緒未完,一道白光掠過靈臺,謝瀾安難以言喻地睜大水蘊霧籠的眸子,變了音調:“住口……你快住口阿奴好阿奴!”
急呻的嗚腔戛然而止,謝瀾安十個腳趾陡然在錦被上勾緊。
驟雨澆在胤奚臉上,順著他眉心淌下。
胤奚定住了。
他抬指沾了下額頭,眼里驀地綻出比斬殺千軍萬馬還興奮的光采!霸瓉碇笆俏壹妓嚥淮,女郎,好厲害……”
一縷淚濕的鬢發粘在女子朱唇邊,韻律久久不歇,謝瀾安攢出最后一絲力氣,一巴掌挲進男子發頂里揪緊,讓他閉嘴。
……
那日過后,胤奚沒再提過楚清鳶的事,好似真的忘了。
謝瀾安十天沒理他。
這日在內閣,允霜趁午歇的時候向謝瀾安回報一事:“……前兩天不但去小長干里暗訪,還托何尚書調出了戶部的檔案查看,胤郎君應是在查楚清鳶的生平!
允霜不是特意監視胤奚,他負責監察女君身邊人的動向,是職責所在。就算他同胤奚有交情,可胤奚做的這些事不遮不掩,允霜想當作不知道都不行。
他也是不懂,那楚氏子已被處置,世上從此沒有這號人了,胤奚查他做什么。
謝瀾安聽后,了然地動動唇角,扣上朱砂硯盒,對允霜道:“此事不用盯了!
小狐貍壓根沒想背人,這是有意讓她知道呢。
他還敢耍小心眼,怎么不擔心那日他害她丟臉丟的那樣慘,她消氣了沒有?
更可氣的是,第二天胤奚一改劣態,賢惠地下廚房熬什么雪膠燕窩,一大盅粘稠的湯湯水水,讓她補補,把謝瀾安好不容易快要忘掉的場面重新勾了出來。
被攆出去也是該。
謝瀾安不怕胤奚查,她這輩子和楚清鳶沒有淵源,胤奚就是再怎么查,也注定一無所獲……正想到這里,某個模糊的念頭從她心里一閃而過。
仿佛是個極為久遠的畫面,可消失得太快,謝瀾安沒抓住。
她不禁皺起眉。
謝瀾安一向頭腦清晰,不會出現不相干的雜念干擾思緒。她前世從生前到死后,從南朝到北庭的各種見聞,可謂浩如煙海,這讓她可以從中提取有利的事情改變現狀。
比如,她就曾利用庾洛神的死,獲得禁軍的指揮權,又比如,她對北朝有實力的將領如數家珍,記錄成冊分發給邊關守將,南朝便有可能取得制勝先機。
剛剛那靈光一閃,是何啟示?
“想什么這樣出神?”
一道清朗嗓音在閣門處響起。謝瀾安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頭卻見門邊的果然是胤奚。
允霜方才見女君沉思,便無聲退了出去。映進窗中的日光已偏移了一個欞格,謝瀾安自己沒察覺,她陷入過去的幽冥長河中回憶線索,已經兀自想了半刻鐘頭。
這使她眉睫之間無形多了分威沉的霜色,與那日迥異。
胤奚往她面上看兩眼,款款走近,俯身呈上手中的信。
“青州崔刺史才寄到的信,蓋的是私戳,送到了府上。我擔心是急事,便給女君送過來!
從泗水回京后胤奚進宮很少,算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踏足內閣。
身在女君的務政之所,這位鳳翚營主帥身上既無床上的浪色狂行,也不似事后賢夫模樣,端的氣度清雋,琉華玉質。
人家是為正事而來,謝瀾安清了清嗓子,從那張過于正經的臉上轉回視線,拆開信看。
一目十行地看完,她將信遞到對面!澳阋部纯础!
胤奚接信,手指輕輕擦過女君的指節。只見崔膺在信上說的是同六鎮叛軍聯絡一事,刺史書道:“三月前接丞相書信,臣即命誦和打探聯絡六鎮頭目。尉之起義兵勇,常于白馬津一帶游弋,頭領高世軍為人謹惕多疑,難覓首尾,誦和與其帳下一都將交涉,反兵防備甚重,無果。臣欲再覓良機,親與高世軍晤面,向其游說丞相合盟大計。崔膺敬呈!
第130章
胤奚不由肅色。
女郎之前去信青州, 并無一定能拉攏六鎮兵的預期,所以才寫的私信,只是令崔刺史多加留意。
但看崔先生字里行間透露的意思, 他似乎察覺到這條線有可能改變南北僵峙的局面, 甚至不惜以身冒險, 親自去與尉朝反兵對談。
青州在南朝疆土的最北, 散出去的探馬最多, 比金陵更能直觀地嗅出一些變化。
也許崔先生是作出了某種判斷。
胤奚視線停留在信上:“出糧草支援六鎮兵, 將尉朝內患的豁口捅大,坐視北庭分裂,固然是條絕勝計。然而這只是最樂觀的預想,兵無常勢,瞬息萬變,我們對六鎮兵尚不十分了解,崔刺史卻是青州的定海神針!
“得不償失!敝x瀾安點點頭,打開硯蓋,執筆蘸墨。
千軍易得, 良士難求,在有十足把握以前, 她不可能用崔膺的身家性命做賭注。
她這就寫信給崔膺, 囑他不可以身涉險。
筆已提起, 謝瀾安的手腕忽然又懸住。
想起來了。
——剛剛那個影綽綽的念頭, 是一件前世發生在北尉的事。
北尉拓跋氏, 發跡于草原,這個以馬鹿為圖騰的民族信奉天神,有著年關時祭天卻霜的傳統。那一年,是她收下楚清鳶的第四年, 從江北傳過來一件奇事,說是北尉的一個萬人鎮,一夜之間成了死城。
原因不是天災,而是北庭生祭一萬條人命獻給天神,為久病的拓跋大君祈福。
這消息傳到金陵,褒衣博帶的士大夫們不過空罵幾聲殘暴,當時不是戰時,自然無人想到以此作些輿情文章,依舊沉溺在清談服散的逍遙快活里。
而彼時的謝瀾安,同樣無心參政,正準備讓楚清鳶在接下來的春日宴上一鳴驚人。
所以她聽后皺皺眉頭,過耳也忘了。
此事放到今日,卻大有文章可作!
謝瀾安眼底泛起一片波瀾,那一年……按未改年號來推算,是修平十三年,也就是明年初春。她記起的及時,尚有可供謀劃的空間。
料想是她近日一直思慮著六鎮的事,方才又聽說胤奚調查楚清鳶,思緒發散,才從識海里鉤起這樁陳年往事。
北尉上層貴族信巫訪術,貪逸享樂,已經從治國的根本上走向混亂了。六鎮府兵就是因為長期受到打壓剝削,才奮而起兵,北庭卻還想濫殺無辜,用萬骨枯換君王一命。
貴君則輕民,民憤則國亂。
高世軍拒不合作,無非是不信任南人?扇绻铣谋攘吮背拿,那么六鎮義軍的矛頭,是否能更加堅決地對準不拿人命當命的腐朽王朝?
“女郎?”
胤奚眼看著一滴飽滿的墨珠墜落,洇進信紙,征詢地望向謝瀾安。
謝瀾安徐徐看他一眼。
虧她方才尋思無果的時候還疑心,是不是最近和胤奚親膩太過,以至于她樂不思蜀,連腦筋都變慢了。
看來恰恰相反,偶爾嘗試不同的體驗,有觸類旁通之效。
不過她沒忘記這郎君最是敏銳,連一個死人都要翻出祖宗十八代,這宗尚未發生的事,她不能與他說起。
謝瀾安若無其事地換過一張紙,道:“我在想,中秋一戰北尉并未舉全國之力,仍是試探居多,是以雖勝,不可掉以輕心。崔刺史自青年時便有收復中原之志,想是見戰況膠著,才不惜以身入局,為國分憂。紙上言輕,要仔細措辭,不好寒了國士之心!
她心中想:“這一世的許多事情都已發生改變,我縱能先知,也無法確定前世的屠城一定還會上演。縱然發生,我的手又該怎樣伸到敵國國境內?”
關鍵的是,那個城鎮的名字在記憶里過于模糊,她得先想起來在哪里。
“北尉未傾全力,我軍也未全出!睖啿恢约翰铧c被歸為禍水的胤奚說,“二爺壁上觀,荊州軍也在防線后嚴陣以待。”
在哪呢?謝瀾安凝眉敲指,丹唇輕啟:“南北之間必有一戰,能取一分巧,少死很多人!
硬碰硬地打謝瀾安最是不怕,無非是拼弓甲之利,兵馬之銳,拼人拼錢?扇糁皇O掠舱炭纱颍潜闶撬@個當家的沒本事了。
謝瀾安不想要一個用無數死人堆出來的王座。
她要找到用最小的代價撬動巨石的方法。
是了!
謝瀾安目光一亮,想起前世那場屠鎮發生后,二叔從荊州回京述職,曾對她感嘆過一句:“人命如芝麻,枉自信佛家!
說的是尉遲太后篤信佛教,卻縱許這等殺生害命殘忍至極的生祭,吃齋念佛也是枉然。
芝麻,芝麻鎮。
胤奚垂眸,看見女郎敲案的指尖停了下來。
他便問,是否有何新的計議。
女郎此刻這神采奕揚的神情,他太熟悉了,不正是要攪起一場大浪的前兆嗎?
謝瀾安笑得意味深長,卻說:“沒什么。”
胤奚一默。
他反省自己,是否有些太敏感多思了,聽那腌臜人物隨口說句瘋話,也要去查探個究竟;見女郎稍有深沉神態,便怕自己不了解她在想什么,失去與她心有靈犀的共鳴。
像個小媳婦。胤統領發愁地想。
心思各異的兩人,隔著書案寂了須臾。謝瀾安急著去找中原疆域圖,查芝麻鎮隸屬哪一州哪一郡,她只希望不要是青州,否則這條消息便沒用了?簇忿蛇癡癡戳在那兒,她好笑道:“你午后有何安排?”
“回女君,臣稍后預備去校場練兵,晚上好早些回家!
話到這里,胤奚便知他該告退了,只是離開前,他又低聲補了一句,“今天是初一。”
謝瀾安被他提醒,挑起眉。
胤奚莞爾:“臣的意思是,十月朝,寒衣節,今晚陰氣盛,不宜在外逗留太久。”
不經意間,他少年時做挽郎的氣質流露出一分來,那通身的雋氣,一時也似通了玄,揖手輕問:“可需臣在宮外等女君一道回府?”
謝瀾安擺擺手,讓他自便。
胤奚出閣時,恰見過來回事的戶部尚書與中書省的兩位臣工。
三人皆是第一次在內閣看到胤奚,訝了瞬息,何羨主動與胤奚打了聲招呼。
論起關系,何羨與胤奚有謝府藏書樓同窗、文杏館同學之誼,他印象中的胤統領平易近人,性情極好,待他也一向客氣。
只不過這種客氣,偶爾也讓何羨感覺有幾分生疏。后來他經楚堂指點,才知原因竟是他得了女君許多算學珍本相贈,又與女君多說了幾句話,落了人家的眼。
肚中全無彎彎繞的何羨聽得咋舌,很是不信。那宮里天天有人向女君稟事的、得女君賞賜的,胤統領真有那么小的氣量,還不早就氣炸了?
胤奚未穿朝服,就著一身常服與三位見過,行的是文人揖禮。
何羨特意往他面上看了一眼,分明是落落大氣,行禮如儀嘛。
這邊胤奚出宮,那廂三人在通傳后走進議閣,向謝瀾安回報軍餉撫恤發放與官吏考功等事。
謝瀾安換了個放松的坐姿,耳中聽著,口里應著,筆下寫著給崔刺史的信,心中琢磨芝麻鎮之事,完全不同的四事,做起來卻絲毫不亂。
待臣工退,她去了崇文館。
崇文館的守值文掾正百無聊賴地靠著廊柱數楓葉,忽見謝相在四名女衛的扈從下到來,連忙立直了身子,隨即又躬下去見禮。
謝瀾安進館,命文掾找出標注最細致的中原輿圖,鋪陳案上,不假他人之手,在那密密麻麻標記著尉國地名的羊皮卷上尋找。
終于,在秦州武階郡治下,她找到了那個芝麻粒大小的黑點。
原來在秦州……這也說得通。北尉皇室行此逆天之舉,也要避忌些,不可能放在繁華中心城鎮,引發爭議。武階郡在邊遠的西南邊,再往南,便是大玄巴郡的嘉陵江了。
嘉陵……
謝瀾安指尖落在那條縱向蜿蜒的江河線上。她可以遣一支精銳,由此江溯流而上,潛入北尉邊境,待芝麻鎮起亂,便現身救人,捅破拓跋氏的殘暴面目,再由謝豐年帶兵在丹淵口接應會師。
至于人選,膚光勝雪的女郎彈了下袖,眼前浮現方才才在她這兒開過一回屏的家伙。
各地的常駐守備軍不能擅調,唯有鳳翚營宜守宜襲,機動性最強。
可是仍有些細節需要考量,比如這一世北尉的六鎮兵提前造反,皇室為泄憤,也可能將生祭的地點放在懷朔、柔玄等六鎮中選擇,若是那樣,潛入芝麻鎮的營隊便會撲空。
還有救人的時機把握,倘若玄軍露面太早,尉人的鍘刀還未落下,那些鎮民自然不信朝廷會屠戮同胞,說不定會反戈擊敵?扇舻任救碎_刀見血,罪惡是無從抵賴了,卻要用無辜生命做注腳。
北尉平民的性命,不也是性命嗎?
再進一步,就算玄軍順利救下了鎮民,不將他們帶離當地,等待他們的猶是滅口的屠刀。若要帶離,軍隊行速,婦孺行緩,如何將這一萬人全部帶回江左?一個接應不及,那些精銳將士的命,不更是性命嗎?
再想想。
謝瀾安慢慢卷起圖軸,透過復道望向掛在當空的金烏。謝含靈,再仔細想想。
她坐擁江左,調動八方,看似比兩年前依附庾太后的時候運用權力自由得多,她可以在一國之內大刀闊斧,但想要涉江而行,翻覆風云,接下來的每一步,卻必須走得更小心。
治大國如烹小鮮,身在其中,才越發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秋嬋等四名女衛候在庭中,仰望著那道臨窗沉思的身影,不敢高聲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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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云校場的楓葉仿佛一夜之間落了霜,白馬寺外的白梅競相開放。其后兩月無事,邊關暫且平穩,與西域的互市有序地推進著,朝內初仕的進士吏員處理公務漸入佳境,數名女官在閣臣的冷眼中也漸漸敢于發聲,磨合日見圓融。
期間謝瀾安讓胤奚帶兵往廣陵道與江湘道分別跑了一趟,提出晝伏夜行,裹甲銜枚,一日至少行三百里,不驚當地守備的要求。
胤奚以為女郎有意練兵,領命前往,山水兼程地砥礪,趕在臘祭之前回到金陵復命。
臘月初八的臘祭,是一年到頭重要的歲終之祀。天子還在“養病”,這個重大的責任,自然便落到了攝政相國的身上。
初八這日清早,謝瀾安朝服明肅,外罩日月星辰十二章紋氅衣,乘宮輦來到太廟前。
她代天子入太廟,拈香敬祝,臘祭百神。
幾名閣老叉手恭立在后,偶爾交換個眼色,見證著立朝以來第一位走進大廟的女人,卻是無人提出異議。
新年已經翹首可望,老百姓會在這一日釀酒生火,煮臘八粥,人們用煙熏走老鼠,清掃灶臺,向神仙祈禱來年的豐收與福氣。
宮里則在祭祀過后,在乾元殿設宴,群臣咸集。
華燈與簇錦相輝,謝瀾安毋庸置疑地坐在首位上。北府褚盤、褚犀也參加了這場宮宴,這是褚盤接任大司馬以來,第一次參與如此高規格的朝宴。
雖說至今在許多人眼里,不管褚嘯崖身后功過幾何,唯有他才是“大司馬”的代名詞,但褚盤在淝水戰中的出色表現,還是不免讓許多人對這個承襲北府衣缽的年輕人刮目相看。
胤奚避讓北府,沒有出席。
同樣缺席的,還有入冬體弱的百里歸月。
不過此二人盡管低調,群臣卻不會等閑視之。郗符就曾當眾說,此二人一個有將星之兆,一個有隱相之資,左輔右弼,皆非池中物。
好事者聽聞,同好脾氣的郗家老爺戲謔,說令郎的拍馬之術旁人真是拍馬難及。
何則?既然這二人是王佐之才,那么他們襄輔之人,自然便是帝王之姿。
燈燎華彩,不及座首女君俊眉星目的璀璨;珠玉錦繡,不及她袍上鉤龍鏤鳳的流紋。謝瀾安含笑舉杯:“豐年多黍多稌,高廩為酒為醴。今晚不論秩序,大家且滿飲此杯!
她的光采令人不敢久視,眾臣稱諾,起身同飲一觥。
“微臣等敬祝女君!”
一觥罷,筵席西側響起一片清婉悅耳的女子祝酒聲,原是來自女官的席位。
這些娘子們也是今晚筵席的亮點,只因她們身上的服飾別出心裁,既非平日里沉悶的朝服,也不是襦裙飛髾,而是采用了謝晏冬的提議,用精致的彩玉帶束出圓領裾袍的腰身,下頭的膝襕又分出裙褶,頭上戴著蓮冠與鬧蛾,剛柔并美,材貌兼備,行走之間便成一道風景。
用謝四小姐的話說:“女兒家做了官也不必舍棄閨閣的美麗,為何非要像那些男人整日灰撲撲的?”
半殿老臣半殿新。
謝瀾安含著笑容放目望去,滿殿氣象,青藍冰水。
宴到后半晌,殿外突然燃放起煙火,一簇簇流光旖彩,次第不絕,卻非內庭提前準備的節目。
僚臣們好奇觀望,未見其人,先聽一道意氣風發的聲音傳進大殿:“稱彼兕觥,萬壽無疆!阿姊萬福金安,豐年來遲了!”
從荊州大營趕回來和父兄與阿姊過節的謝豐年,得知宮宴還未散,直接策馬入宮,為阿姊準備的煙花也索性命宮人們就地燃放,大家同樂。
他還給謝瀾安帶了兩只自己獵的香獐,分炙就酒最是味美。
謝瀾安佯怒,數落他縱性無禮。謝豐年嘿嘿地摸著鼻子告罪,不以為意。
自然有那打圓場的、贊謝小將軍玉樹臨風的、殷勤讓座的,將宮宴的氛圍推向了高潮。
這且不算完,筵散后回府的路上,精力旺盛的謝豐年擠進謝瀾安馬車,商量著回去后要拉著全家再吃一席,再喝一輪。
他拿出一套說辭來:“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可不盡興?”
胤奚等在閥閱下,待謝瀾安一下馬車,便將手中鑲了風領的大衣披攏在她薄氅外面。
呼吸相近,他聞到一片曖曖的梅子酒香。
“女郎飲得盡興!彼p捏了下謝瀾安的手指,關照她腳底下的路,夜下呵出一口淺淡的白氣,倒是清爽。
謝瀾安眸中泛著赩赩水光,轉眸輕睇,笑笑說:“可惜看不著小郎君喝醉了!
胤奚眉宇無奈一剔,聽這話音,倒似真有些醉了!靶⌒拈T檻!
謝豐年在阿姊后頭下車,看見胤奚,用眼睛比量了一下他的身高,挫敗地撇撇嘴,面朝謝瀾安倒行進門:“上次送阿姊的夜明珠可還喜歡?這次匆忙,沒物色到什么好東西,等過年,過年時小弟一定給姐姐送些新鮮玩意兒!
胤奚眼波曼轉,說道:“很是喜歡,多謝你了!
謝瀾安步履微頓,在大氅下狠掐了他手背一下,而后回頭,正色叮囑又長高一截的少年:“別當我不知道,你在軍營里眾星捧月一般,二叔麾下的那些老將都縱著你。領兵臨戰需戒臊氣,切不可搜奇羅珍,靡費受賂!
“阿姊,你想哪去啦!這些都是我用自己私房錢、咳……”
想起胤奚還在邊上聽著,謝豐年不好揭自己的短,轉頭撒氣,“我和我阿姊說話,你……”
話說半句,還是不大對,他如今也不好太撅這個人的面子了。只好轉而派親從去大兄、姑母院里請安,并請山伯點亮燈火,置辦酒席。
謝策得知弟弟回來了,一邊攏著外氅沿月洞門過來,一邊笑罵:“屬你最能起高調,你阿姊天剛亮時便去宮里主持臘祭,操勞了一大天,你倒讓她歇歇,一回來卻讓全家寵著你玩!”
說雖如此,他也未阻止山伯樂呵呵的在暖廳里支上鍋子,忙活著擺肉傳菜,預備羌煮。
謝逸夏還在石頭城,得年根底下才回來。謝晏冬不參與小輩們的玩樂,命使女給他們添了兩道下酒菜。
折蘭音,謝五娘,文良玉聞訊皆至,連倚枕溫兵書,還未歇下的百里歸月被謝瀾安邀了一回,也穿裘姍姍而來。
女子入廳,頷首見過大小謝郎君,被讓到最靠近薰鼎的坐席落座了。
于是一桌八人,圍著兩口翻滾著魚眼一樣白湯的銅鍋。其余大大小小的管家使女,另在屏風那頭擺了兩方食幾,分了肉肴一同過節。
換過常服的謝瀾安接過胤奚遞來的清水,漱了口,慵懶支頤,漫笑著拿扇尖輕點幼弟:“有酒不能無令,今日是謝豐年起的興,你仔細了,接不上來,我們七個灌你!
其余的人難得見她如此松弛閑灑之態,一齊笑了。
謝豐年拍胸脯保證他一人力戰群雄,不過前提是,阿姊不能上場。
折蘭音雙眼璨璨地輕彎著,感嘆真好,“還有半個多月才是年,咱們家卻先有圍爐守歲的味道了。”
謝瀾安聽到這話,眉宇凝寂一息,轉瞬消散。
那邊謝豐年已經盯上胤奚,與他拼起酒令來。
百里歸月熬不住,吃了兩片燙熟的菰菜,飲了半盅酒,便告辭而去。邁出膳廳時,還聽謝小公子催著眾人說出自己最愛的詩經句子,他打了頭,是那“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陛喌截忿桑麉s不語,含笑自罰一杯酒。
百里歸月在檐燈底下回頭,看了眼胤郎君身上的舊襕衣,微微作笑。
他縱使不說,屋里又有幾人不知是那句“與子同袍,豈曰無衣”?
謝瀾安見胤奚自己罰酒,也笑,她吃不下什么肉了,素酒又喝三五杯,拈箸敲盞:“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一道笛聲應歌而起,文良玉在對座吹奏柯亭笛助興。
悠婉的竹管之聲宛若天籟,一掃膻腥酒氣。座中賓容色觸動,各生感懷。
謝策在桌下輕輕握住妻子的手,心想這樣團聚無憂的良辰,當真難能可貴,可惜父親今日不在,未能一道相聚。
謝豐年回想著方才謝瀾安口中的那首周王視朝的詩句,遐想他日龍庭上景象,不覺胸懷激蕩。
謝瑤池整個晚上陪著兄姐笑樂,卻有一半心神不在其位,走神想著之前在宮宴上,她中途出殿透氣,遇見一個不認得的錦衣男子湊上前來夸美搭訕,走脫不開。幸有一個披掛薄甲的人搖晃走來,撞開那登徒子,昂眉噴他一臉酒氣,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替她解圍。
五娘在暗淡的燈影里未看清那人正臉,是個將軍總不會錯了,這件事,也不知該不該告訴阿姐一聲……
胤奚一直看著謝瀾安。
他見她醉意三分,在燈火旁敲箸漫笑,發絲如水,面容也似蒙上一層光暈。便想起那年初次相見,也是這樣星河乍泄的夜晚,她裙袂飄飄,仿佛他自幼所學的問仙歌中凌波御風的仙人,降凡在他眼前。
“誒,鸞君兄輪到你了!
謝豐年酒暈上臉,把盞催促,“說自己最愛之花,配四六詩一首,別耍賴拖時,快些!”
胤奚垂下柔軟的睫宇,恰謝瀾安這時揚目看來。
他望著她的目光一笑,說:“曇花。”
嗬,曇花一現,誰會喜歡這種意頭。坎贿^謝豐年也不評判他人喜惡,嘟嘟囔囔的,醉倒在大兄臂上了。
“女郎。”胤奚在謝瀾安面前蹲下,看著她也有些迷朦的眼睛,低聲道,“今日算我逾越,我抱你回房吧。”
直到謝瀾安被胤奚攔腰攏進懷里時也沒分辨明白,他說的到底是“逾越”,還是“愉悅”?
“你真的喜歡曇花?”
謝瀾安覺得天上星子轉,眼皮不想睜開,困倦地問。
“原來女郎沒醉!
胤奚笑,腳下走得穩當。他抱著謝瀾安走進主屋,對等候的束夢搖搖頭,回身以腳尖將房門撥上。
當然喜歡。
曇花只有一現,正是在他們相遇之日,世間所有的曇花已在他眼中開盡了。那種猝不及防的美是命運的恩賜,一剎即是永恒。
“你當然希望我醉了,”謝瀾安聲音越來越小,“我醉了……你好做壞事。”
胤奚輕柔地將女子放在床榻上,探探她酒熱的臉頰,回身擰來溫熱帕子幫她拭面!敖裉觳蛔鰤氖拢遗闩珊煤盟挥X!
家宴結束時月已西移,同一時間,甘棠苑的屋子里燈光零星。
謝晏冬沐浴出來,身著曳地素色襦衣,指尖淡淡撫上青崖的臉畔。
長相平凡無奇的男人睫毛輕動,從桌上的檀盒中取出一只鰾衣。
他低頭認真地戴好,而后反手用布帕綁住眼睛,輕輕抱起四小姐,走向即便不看他也不可能會迷路的那張香榻。
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晚,對謝府的每個人來說,如果能一覺到天明,都會是一個完美的冬節。
然而當梆鼓敲過四聲,一名快馬驛卒敲響謝府的大門。
門房、二庭、內院的石燎依次亮起,鐵妞兒接信后匆匆在女君門外叩首:“女君,邊關急信!”
半刻鐘后,謝瀾安屋里,謝策院里,百里歸月的跨院,還有甘棠苑陸續點亮燈燭。
“哪兒?哪兒?”謝豐年酒也沒醒透,睡也沒睡透,憑著行伍本能從漆黑的屋里破門跑到當院,閉著眼睛往身上套甲衣,喊親隨備馬,“哪打仗了?”
屋門吱呀一聲開,謝瀾安一邊掖襟領一邊邁出來。光線從她身后涌出,在那雙剔亮的眼周襯出一層深影。
緊隨跟出的胤奚禪衣寬蕩,往她肩頭披氅。謝瀾安擺手撥開,吸進一口冰冷空氣保持清醒,接過密信,利落地豁開封口。
只見上書:六鎮軍受困于碻磝,斷缺糧草,冰雪大作。高世軍派心腹向巨野澤求援。阮伏鯨帶五千兵馬應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