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指尖還掛著藥, 謝瀾安倉促撥開他作亂的手。
“前兩番,一次武勝一次文勝,都由你胡鬧了。”她說話時還要仰頭避開他拱來拱去的鼻梁, 聲音沾了他噴在皮膚上的酥熱, 還鎮著冷靜, “今日又算得什么慶祝日子?”
長此以往, 別是把他慣得無法無天了吧。
“與女郎挨著, 心便高興, 便想慶祝,行不行?”
胤奚愛聽她說道理,尤其在這種時候。冷語貼著熱皮膚,她越冰冷端莊,他的身子便燒得越火熱,恨不能加快撥亂她體內緊守的泠弦,聽她顫鳴。
胤奚就勢帶過她指尖,將散發著清苦氣息的透明膏體,勾抹在自己胸尖。
簾外燃著燭, 氤氳的光線透進紗帳,謝瀾安直被這幅場景激得頭皮發麻。
這是故意的引誘。
她太熟悉他含在眼里的浮花浪蕊了, 恣厲的心境霎然冰消, 她一腳踩上他羅襪, 從堆疊在胤奚腰間的衣物中胡亂摸出衣帶, 一股腦綁住他雙手。
高興?高興得太早了。
胤奚輕笑一聲, 沒去阻止,在女郎一心研究綁結手法的時候,致力于用齒尖叼開她的中衣領口。
沒有手,他還有旁的。
“把我眼睛也綁上吧, 阿奴今夜不敢看。”
又要玩花樣。謝瀾安自詡看透了他的花招,索性如他所愿,翻出一條帕子,不憐惜地纏縛住胤奚眉眼。
扣子在腦后系死,胤奚眼前驀然漆黑。
他低哼一聲,遮住了臉上出彩的墨韻,愈顯唇紅膚白。
謝瀾安心悸了剎那,忽又領悟出什么,笑罵:“心里暗爽呢吧少爺?”
縛手遮目的胤奚搖頭,瓷娃娃一樣乖巧。
他閉著眼睛,側耳聽見偎在近前的呼吸,仿佛能看見女郎微微傾頭,要親不親他的樣子。
他唇角輕仰,故意后躲,“我什么都看不見,心里害怕,女郎會弄哭阿奴嗎,求你……”
那曼妙如吟的聲調,仿佛在說:求你快點弄哭我……
謝瀾安再忍不住,伸手將這勾魂的狐魅推倒,咬上他可口的紅唇。
她是個大膽的人,百無禁忌,興之所至愿意玩一場冒險的游戲,在斗智斗勇的過招中愉悅自己。可她同時又是保守的,過去刻在骨子里的禁忌經歷,對她心性的影響遠遠超出謝瀾安自己的想象。她雖已改了命,卻忘不掉那種緊緊束平自己胸脯,將衣襟裹得嚴絲合縫的記憶。
所以被人觀察、剝開、吃緊,遠不如她自己掌控主動來得放松。
“不許這么會調情……”
甘心受縛的小郎君又乖又危險,他實在很懂,如何以退為進。所以謝瀾安沒有喪失警惕,落款的同時告誡胤奚。
不許調情的嘴巴只能更賣力地親吮,黑暗的眼前爍出金星,胤奚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舌尖,雖在下面,卻強勢主導著身上人隨他呼吸深淺。
屋角更漏滴答,水聲耐人尋味。
是曲水瀠回,流溢齒痕。
是紅暈山痕,煙鬟繚亂。
“也不許這么會……親。”謝瀾安壓著他,卻使不上力,錯覺唇舌不在自己身上了,變成點進洪爐的雪。
女郎是個難取悅的人啊。胤奚無奈又配合地低嘆一聲,既不許他蓄意引誘,那滾燙的唇只好漫然向下,在膩脂香肌上隨心播下一串火種。
謝瀾安鎖骨癢,低下頭,蒙住眼睛的人已精準咬住了她小衣的系帶。
謝瀾安腦筋慢了一剎,胤奚已笑著叼開。
“小賊!”謝瀾安含惱起身,卻正助長了輕羅小衣離體而去的速度。
中衣還凌亂偎在肩頭,底下卻已空無一物,白生生的雪,映了滿帳。
可惜胤奚只能憑空想象,他遺憾地輕嘆一聲,猛然翻身,反將謝瀾安壓在身下,就含了上去。
皮肉相貼的瞬間,兩個人都靜了。
謝瀾安眼前天旋地轉,腳趾忍不住蜷緊。
怪不得……他說今夜不敢看。他是看不見,摸不著,卻以津唾吃遍了她。
“賊在哪里?!主君?”門外盡忠職守的鐵鈕兒耳尖,直不愣登叩門。
主君安危難明時,近衛有不問而入之權。這一聲讓謝瀾安推拒胤奚的手一軟,下意識轉而去摸衣,喉音沙啞:“站住,無事……嗯……”
胤奚伏在燙人的雪間笑。
他的姿勢已變為捆縛的雙手護在謝瀾安頭頂,分腿跪在女子腰側,后背微躬,將她完全困于自己胸膛之下。這是野獸進食的樣子。
他含著濕漉漉的珠蕊,眼布摩擦著謝瀾安,聲音難以形容:“女郎,月亮好圓……”
那竟隱約有些觳觫的哭腔。
謝瀾安受不了這個,在這一瞬從靈臺打個激靈,順著后脊一路酥麻下去。
不過是比之前缺少一層布,感受便全然不同了。她在失控中抗拒,又在刺痛里痛快,仿佛身體的某個榫卯被打開,發出支扭的澀音,干枯百年的朽骨重新被膏脂潤澤。
胤奚白紗下的雙頰似盛開的夭桃,嘴唇則更嫣紅,成癮般停不下來,當控制不住地咬重了,又馬上變換力道。謝瀾安癢,卻不能示弱求饒,她指尖將床褥勾出了褶痕,膝彎也下意識屈起,在滿眼的迷亂中想到了反制的辦法。
“右邊。”她低聲命令。
這命令,如同一道大赦。
胤奚身子一僵,隨即如被解開了所有天性,聽令而行,并且不恥求問:“這樣是嗎?還想要什么,說,說出來……”
——這方法錯了,對她不利!謝瀾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忍得很當心,還是難忍地溢出一點輕哼。胤奚很高興,“舒服?”
謝瀾安閉上眼不想聽,門外又響起女衛低低的聲音:“女郎歇下了嗎?王家人在府外……”
之后似是得到了回應,陸荷獨有的輕甜嗓音壓低:“啊,還沒出來,這個時辰……”
后面的話聽不到了,續上的是從隔壁府宅飄來的斷斷續續的哭靈聲。
這聲音胤奚從小聽到大,不覺忌諱,反助了興,謝瀾安內心也沒有一點不安愧怍,還慵懶地調整了一下身姿。
他們是一樣的人,骨子里的血又熱又冷。他們都可以眼也不眨地設下一場殺局,又能毫無負擔地在別人失親的痛哭聲中尋歡作樂。
謝瀾安倏爾意識到這件事,睫光輕動,可胤奚從前也是這個樣子嗎?他剛來時,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是她教壞了他?
“停,停下。”
胤奚恰到濃時,很難停下,但不用謝瀾安說第二聲,立即止住了動作。
他抬起盲然遮紗的眼,身體余韻未平地貼在她身上輕扭。
“女郎……”聲音竟一點不啞,曼妙通透,癢心撓肺。
謝瀾安想著事,抬腿抵開他,碰到一物灼然玉舉。她愣住。
胤奚背脊的肌肉一緊,比她僵得還厲害,一霎之后,立即向后彈起,雙膝抵住床褥。
他腕上的綁帶竟還沒掙開,抬指勾住眼帕邊緣,頓了下,那伶仃扣在一起的雙手卻沒勾下來。
像要留住一層遮羞布。
此情此景,恰如一絕色盲郎在榻上罰跪。
先前濃稠的曖昧冷卻成窘迫,謝瀾安隨手扯過衣裳系上,瞥了床尾一動不動的塑像一眼。
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吭聲。
原來孟浪子還知道緊張呢。
謝瀾安對男兒那種事的認知,皆來自前世做游魂時,目睹胡人欺漢女,幕天席地,可惡不堪。可她從沒有將那種骯臟往胤奚身上聯想過。
因為她的小郎君這么干凈。
她盯著胤奚緊張的神色,有點想笑,冷冰冰問:“故意的?”
胤奚一聽這語氣,唇上血色都沒了,不敢想女郎會如何看待他。
更難堪的是,身體不由自主,還在翹首盼望。
他艱難地申辯:“不是。這事故意不了。”
親她就有反應。
以前都藏得好,只是今夜太忘乎所以,才現了原形。
“上一次——從前每一次,都這樣?”謝瀾安繼續審,回憶之前種種,卻一點頭緒都沒有,覺得不可思議。
胤奚沒吭聲,忽然扯下眼上的帕子,直視她。
幸虧謝瀾安已經穿好了衣衫,她卻還是笑斥一聲,把人踹下床。
垂掩的帳幔乍分又飄落,在簾落之前,謝瀾安對上那雙心虛到烏沉的濕漉眼眸,胤奚看清了她臉上的戲弄。
胤奚骨碌到地上,靜了靜,隨意掙開哄女郎開心的綁帶。他上身粉潮未消,一條腿屈著,一只手向后撐著地,就那么洋洋散散地笑起來。
“我去沖個身子。”
“去啊。”謝瀾安心不在焉,這不是他的屋子嗎?
胤奚忽然又笑了,盯著朦朦的紗帳,和帳里朦朦的影,若有所指地問:“真的可以?”
那是一種要做壞事的笑,謝瀾安隔簾望不清,聽卻也聽出來了。她開始沒懂,但被胤奚屢次三番地推進防線,一悟竟也意會了。
一只軟枕挾著風砸出床帳,正中胤奚身上。
胤奚順著枕頭綿綿的力氣仰倒在地毯上大笑,真正像個放肆無愁的少年郎。笑過后,他盯著屋頂,又斂正神色:“衰奴對你,從不輕佻。”
他自己也覺得這解釋好像有點站不住腳,往身下一瞥,加了句:“是情之所鐘,身之所向。”
“住口吧!”謝瀾安終于慍了,豁開帳子瞪他一眼。
胤奚被罵得受用,“我的意思是,太寬縱我了,女郎……有時我會懷疑這是一場夢,這夢太美了,我憑何得到金陵第一人如此憐顧?我會不會其實還是羊腸巷的一個挽郎,只是在半夜三更,還沒睡醒?”說到這里,他聲音微抖,“如果是這樣,我該怎么辦……”
得了便宜還賣乖。
謝瀾安胸前發黏,也想回房洗一洗,卻還是耐著性子聽完他的野狐禪,“依你的意思,我該生氣,狠狠治你一頓才好。我有法子教你分辨是不是夢。”
胤奚抬起眼。
謝瀾安憶著自己那些除了白骨髑髏再無活物的夢境,抑或不是夢境,說:“你若還是個挽郎,受惡人逼迫,身邊便無人助你,對嗎?”
胤奚點頭,悄然從地上挪到腳踏邊,雙臂壓著榻沿,仰起春水泛濫的桃花眼。
謝瀾安垂睫與他視線相接,普天之下沒有比那雙眼更清醒的眸子了:“那么只要你看見我,便不是夢。”
她難得如此認真慰人,胤奚心潮翻涌。他說記住了,身體又有復萌的跡象,爬上榻。
謝瀾安唯恐他再來,然而胤奚只是抱著她黏了一會。
忽而輕扯她衣袖:“衣裳還我吧。”
謝瀾安這才留意到方才胡亂披上身的,是胤奚的外衫。
誰家的小氣鬼。“還不都是我的。”
好霸道啊,胤奚笑。“是啊,之前女郎送我那么些衣裳,我高興了好一陣子。那時太傻,忘了這些是要穿一輩子的。豈曰無衣、豈曰無衣,衰奴這輩子再不會穿別的衣服了。”
第102章
府婢早起掀開門簾, 庭院已被皚雪渡染,入目盡白。
地上覆著一層白,空中還飄舞著細簌的雪霰, 不知昨夜幾時開始下的。至少謝瀾安回屋的時候, 還是晴的。
上房的雕花門一開, 謝瀾安披著件不常穿的白狐裘站在廊上, 問:“昨夜何事?”
昨夜女衛進院子, 助了某人興致, 應是有事;然則沒有向她面呈,想必無緊要大事。
聽主子過問,正要換崗的陸荷趨步至階下回報:“回女郎,是夜里王家祭奠,見我府門前掛著紅燈籠,王府借故找不痛快,要求府上摘燈。岑長史出面交涉,拒不同意,那王家也未敢如何。”
不是需要一家之主出面處理的事, 只是當時沒到娘子平時就寢的時辰,就來稟報一聲。
謝瀾安頷了頷首, 難怪。王謝兩姓上幾代皆有姻親來往, 在謝四小姐與王家七郎和離之前, 王氏族中但凡辦喪, 謝家都會送賻儀、設喪棚, 反之亦然。
可王翱就是謝瀾安一力治死的,親家變仇家,表面文章是不可能做了。王府哪里是介意幾只紅燈籠,只怕恨不得將她這罪魁禍首剝皮敲骨。
可他們怎不睜眼瞧瞧整個金陵, 敢為先丞相設喪棚的,又有幾家?
太醫是皇帝遣去的,隔墻催逼是她謝瀾安做下的,京中哪位玲瓏心肝的達官貴人敢在此時燒王家的冷灶?她定要王翱過不去這個年,報那一箭之仇是其一,其二,父死,子去官丁憂三年。三年時間,足以改時易世,這便等于將王家踢出了朝局。
王氏,自此沒落了。
“主子,”鐵妞兒接著陸荷的話抱拳,憋紅了臉,“屬下告罪。”
昨夜她敲完門才后知后覺,女郎那聲“小賊”并非真的賊,自己是攪了主子的興。
家主的神情如廊外漫天的雪,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滿庭沉寂,胤奚就是在這時沿著連廊走來的。
他先看見她身上狐裘如雪,與這天,這地,上下一白。卻更勝雪,襯得女子一張臉僅巴掌大小,倒比這幽清雪天更添一段風韻。
“女郎。”他喚了聲,鼻音竟很噥重,自己先赧了下,“去御史臺嗎,我送你。”
謝瀾安眉心舒霽,沖他輕挑:“我說什么來著。”
這一聲后,庭中方似松開了無形的禁錮,落雪重新飄動,鐵妞兒的頭才敢抬起一寸。
恰好小掃帚抱著絨毛護手溜邊跑進院,惦記去看小胤屋里的魚凍沒凍壞。一見家主大人,她猛地剎住步子,遠遠先行一禮。
聽見胤奚讓她慢些跑,小掃帚疑惑地指指自己喉嚨。
那意思是,她的嗓子是賣力念文章喊啞的,小胤你的嗓子怎么也啞了?
胤奚無奈失語。
昨晚謝瀾安穿戴好后將回房,胤奚才想起眼下正是臘月最寒時,不敢讓女郎受風寒,請她留在屋里休息,他出去睡抱廈。
可謝瀾安是主,再寵誰,也沒有留宿廂房的道理。胤奚勸不住,又要送,他將謝瀾安從里到外穿裹得嚴嚴實實,自己卻只胡亂罩了件外袍。當時謝瀾安就提醒,一熱一冷,是要作病的。
“練武的身架子,不礙事。”胤奚是這么答的。
當時確實沒什么,等他返回屋里,見榻褥狼藉,余香猶存,躺上去回味著神女低吟的銷魂滋味,吹了冷風的身體又不受控地熱起來。
她在眼前時,哪怕看不見,心也是滿的。
她不在,他只能想,想得渾身的血都要被體溫燒干。
終是洗了兩回冷水澡才罷。
于是今早醒來,就覺骨縫發酸,嗓子也有些干疼。
“女郎睡得好?”胤奚未當回事,還低問她。
愿她一夜好眠,可又想知道,分開后女郎有沒有想過他,哪怕片刻的輾轉繚亂?
如此直白的問,謝瀾安自然不答,眼風轉向小掃帚,眼眸微彎:“你替我做事,所以你小胤哥哥有句話一直不好講——這次是特殊情況,平素為人卻不可見災取笑,落井下石。凡人行事,還是要處處留一線的。”
小掃帚沒聽出家主大人的言下之意,懵懂點頭說記住了。
胤奚卻聽出來了,他綺思一散,定睛望著不受凡夫之道所拘,在漫天飛雪中眸清如露的謝瀾安,想到一句話。
手起刀落而面不改色者,不為驍將,必為梟主。
……
下朝時,斬缞服孝的王道真將謝瀾安堵在烏衣巷口。
這神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眼紅似血,對謝瀾安如視仇讎:“烏衣王謝齊名于世……王家敗了,你以為謝家便勝了?麈尾斷,大袖拋,亭臺歌舞風流盡……你執意抑世家擢寒人,那么謝氏作為金陵最后的門閥,能被掘起的寒族所容嗎!你想重權在手,清名盡邀,亦不過是自搗長城,樓起樓塌!十年百年后,誰謝你謝含靈,終不過步我王氏后塵!”
“借君吉言。”謝瀾安穩坐在馬車里,車門敞開,眼風下掠,“頭七過后,丞相的亡魂也該安了,貴氏就舉家搬出烏衣巷吧。”
“你想趕王家出烏衣巷?!”王道真如遭雷震,狠狠盯著這年輕冷漠的女郎。
“謝含靈!這天下還不是你做主……你休想!”
謝瀾安不再說第二句,闔上車門。那張冷麗容顏被雕扃隔絕的同時,駕座上的胤奚開腔:“君子擇鄰,慎之又慎。我家府君好靜,聽不慣閑雜人等天天在門口唱大戲,至于府君做不做得主,你可以等等看。”
他上身前傾,黑琉璃般的眸子流轉冷光,“老丞相已故,貴府老夫人還健在吧?”
“你敢威脅……”王道真后半句話沒有說完,在他的眼神中油然凜寒。
跟在父親身后的王十一郎怔怔望著那扇闔閉的車門,后退半步,輕喃:“含靈,你為何變成這樣了……”
他識得的是前世的謝含靈,不知今天這個從百鬼夜行中走出來的謝含靈,做人非但不留一線,還要將那僅存的一寸余地趕盡殺絕。
烏衣巷,從此只姓謝。
·
“郎君,出事了!”
連下三天雨雪,小長干里窄巷積冰,將屋里襯得昏曖曖的。楚清鳶在琴案前一遍又一遍地彈那首曲子,企圖想起更多的片段,被老仆這一聲喊回了魂。
鏘地一聲,指尾刮住的徵弦險斷。
回蕩在耳邊的,依舊是那聲莫知來處的“青鳶公子”。
臘八那日奇石現世,楚清鳶心知是王家的設計,他想也不想便命仆人研磨,欲上書為謝瀾安論辯。
不為別的,扳倒王氏是他與那位謝娘子共同的目標,箭已在弦,若再讓王家翻盤,那么對方一定會報復反水的自己。
可當墨已蘸飽,即將落筆時,楚清鳶又猶豫了。
他而今是不畏強權、一心為君的新科進士,陛下看重他,看重的就是他沒有門楣,無黨無派。一旦他為謝瀾安說話,即便初心是秉持公義,陛下又會怎么想?
非但對他仕途不利,于謝瀾安而言,也不是好事。
于是那疏折,他終究未寫。
之后丞相重病,不治而亡,再到坊間傳出王氏要舉家搬出烏衣巷的消息,都印證了楚清鳶的判斷,沒有他的參與,謝瀾安依舊能擊敗王氏。
可他的心依然晝夜不安,仿佛那個選擇會讓他后悔終生。
后日便是除夕,跟著便是元日宮宴,他將作為天子門生,在新年的伊始風風光光邁入紫宮御殿,公卿觥籌,青云直上,又會出什么事?
“怎么了?”楚清鳶低聲問。
老仆進了屋站都站不穩,跌倒在地哭道:“郎君,楚家在清虛山的祖墳被……被刨了!”
楚清鳶耳邊嗡地一聲,渾身血液逆流,四腳冰涼地站起:“你說什么?祖墳……”
他怔忡地沖出去,被漫天的碎雪落了滿臉。誰做的——還能是誰做的?他也只與瑯琊王氏結過怨,王家倒了,憤恨不得出,對付不了謝家,找人掘他一個白衣書生的祖墳泄憤,還不是手到擒來嗎?
可那是祖墳!
人生在世,宗祖最大,他們怎可行此陰損之舉,毀他風水,斷人香火……
“破壞成……什么樣……”楚清鳶指尖掐在掌心,全身都在抖。
老仆哽咽:“掘棺曝尸,白骨、白骨混雜難分。”
楚清鳶太陽穴猛疼,腿一軟跪在雪里。在臉上融化的雪珠順著他兩頰淌下去,不像是雪,而似一場極冷的寒雨。
——“阿瀾,清鳶本是你教導出來的……”
——“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喝過這杯酒,恩仇皆泯……”
這是什么?
——“……我豈會明知是毒酒而飲下呢?”
——“你背叛我,我縱是死,又豈會讓你好過!”
這究竟……是什么!
楚清鳶眼前殷紅成片,宛如滿地的血。他捂著額角撥掌在地上找尋,拂開雪卻還是雪,那只是他看久了白而產生的幻覺。
“郎君你撐住。”老仆被楚清鳶的樣子嚇住了,上去護住他健全僅存的左手,“事已發生,郎君切勿過悲!還是先去報官,修葺墳冢要緊……”
靜止須臾的楚清鳶,肩膀聳動起來。
老仆以為他在哭,卻聽見自家公子斷斷續續的笑聲。
“為何,要修?”那笑聲低沉狂癲。
老仆冷瘆地打個寒戰,盯著轉眼間噙起唇角、側臉被雪水洗得蒼白無瑕的公子,如見鬼魅。“郎、郎君,你說什么……”
第103章
臨近年尾, 府里忙著張羅除夕宴。
“王翱一死,丞相之位空懸,歸月以為這個官職日后可以蠲棄。”
謝瀾安空閑下來, 到百里歸月的院中討杯茶喝。楚家消息傳來時, 百里歸月將剝下的橘皮煨在紅泥爐壁上, 正說著:
“掌軍國之令、參議制章, 有中書省;分部行政、管轄郡縣, 有尚書省;而御史臺負責分察百官, 便不需要另外有個凌駕于兩省之上的‘宰丞’。女君想平衡內閣,可仿照刑部、大理寺、校事府三方司法的局面,營造中書、尚書、御史臺共同議政的‘兩省一臺’格局,杜絕政出一家的隱患……”
池得寶卸刀入內,低首將清虛山的變故稟報女郎,說話沒有避開百里娘子。
百里歸月聞言微愕,慢慢皺起眉。
“掘人祖塋,太陰毒了。”
陰毒嗎?謝瀾安愜意地靠著獨榻,交疊雙腿, 壓了壓嘴角。
她已經猜出了是誰下的黑手,王家一敗涂地, 臨了, 倒是做了件她一貫想做的事。
“楚家如何應對?”
不等池得寶回話, 謝瀾安又自問自答:“我猜, 楚清鳶沒報官, 而是靠著他那出名的筆桿子把事情鬧大了。”
皇上嫉惡如仇又愛才如子,聞聽風聲,必會降旨追查主謀,說不定還會下諭給他看重的才子修墳。
“女郎真神了!”池得寶驚異地睜圓眼睛, “您掐指算出來的?”
楚清鳶不止寫了篇字字泣淚的慷慨文章,痛斥惡徒,并且一身縞素去擊了登聞鼓,直接上達天聽。
陳勍本就贊賞楚清鳶,感慨他的遭遇,正如謝瀾安所料,降旨為楚氏修塋。
謝瀾安淡嗤一聲,正義執言卻慘遭迫害,連累祖宗凍雪中曝尸荒野,還有比這更能袒露忠君之心的么?姓楚的選擇,何用掐算。
可踩著祖宗尸骨換個圣恩垂憐,楚清鳶,滋味如何?
池得寶退出后,她沒再談論這件事,仿佛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撣去就撣去了。“阿月接著說。”
百里歸月看著女君的神色。
從上次談起楚清鳶上疏揭露王氏,她便隱隱覺察,女君對此人有種別樣的冷漠。不然以女君的胸懷,連當日死在太學前的一名書生都要汲汲緝兇,怎么會對這等慘禍無動于衷。
她便不再多說,只道:“公事何時都談不完,倒有件小事,想請女君聽一聽歸月的愚見。”
“講。”
百里歸月慢慢道:“尤物足以移人。”
謝瀾安扣盞看向她。
百里歸月若無所覺,接著說:“無論何人,可寵,但不可專寵。女君寢時不可屏退左右,十步之內必留心腹。”
這個說法,是皇家的規矩。
天子即便御寢時,帳外亦有內侍守候,能在主君行歡時做到面不改色。更有專人在外執彤筆記著時辰,提醒主子不可縱欲。
胤奚這日去參加聞喜宴還未回來,謝瀾安聽著,眉眼浸著靜色。
閣子里一時只有橘皮被熨得卷縮的微聲,獨特的芳氣彌散出來。未幾,她忽然一笑。
“聽說阿月上浮玉山后,并未成婚,三當家英年早逝,你便一人獨居多年。原來,也識得風月?”
長眉入鬢的女郎話音很慢,口中喚著阿月,神情似笑不笑。
百里歸月住進謝府半年有余,仍不能完全看透女君這個人。
仇敵罵她是恣睢奸人,門生卻視她如再生父母,有人懼她如雷霆,有人仰她如日月。看似行止隨心,其實內里有一套自己的準則。
但女君的這副脈卻不容別人摸,誰想往前試探一步,都有蹈入淵冥的危險。
心淵如幽冥。
在大事上頗能納諫的女君,方才那一笑,未動怒,卻已顯露私房事不容旁人置喙的威嚴。
百里歸月起身,不卑不亢地低首。
謝瀾安抬眼環視這間簡潔到一目了然的屋子,山上人不好玩飾,夏日無插花,冬日無梅瓶,除日常所需的一桌一榻,這里連書都沒幾本——全在屋主人的腦子里。甚至于院中僅有的幾個丫鬟,都是謝瀾安的人。
無親無友無嗜好,孤身病體地前來,做好了鞠躬盡瘁的準備。
故而無話不敢言。
謝瀾安神色緩和,下壓掌心,“坐下說。”
百里歸月復又落座,低咳幾聲,無痕地轉開話題:“王家已敗,女君接下來的心病在北府。然北府之后,便剩謝氏一家獨大了。故謝家的遠憂在內,不在外。”
她抬起眍卻沉著的雙眼:“那篆有異字的石頭,可以是人為構陷,也可以是天意昭彰。”
謝瀾安這回笑得真了:“都說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至戰。*你怎么反著勸呢?”
百里歸月也笑,淡泊的瞳底爍著一星冷焰,直言不諱:“歸月,不憚做三朝之人。”
“險些忘了,”謝瀾安仍那般輕閑,“你學的是復國篡政之策。”
二人對視片刻。
謝瀾安放下茶盞,止住話題。
院里的積雪已被小廝分掃到院墻兩邊,謝瀾安踏出房門,被陽光照在雪上的金屑晃了下眼。
小院中望不見皇庭的邊角,她還是抬頭向北看了看。
不是自低向高懷藏肖想的瞻仰。
而是自上而下冷眼無情的俯視。
非心不高爾,只因立足過更高處,見民生疾苦甚于皇權富貴。
非權不炙爾,只是“天下安瀾,比屋可封”聽上去,倒比一人獨安痛快些。
這輩子求的不就是一個痛快么。
想起為她取這個名的父親,謝瀾安折身去了久不踏足的湘沅水榭。走前對廊上的婢子吩咐:“過年了,折幾枝紅梅插瓶送到娘子屋里。”
湘沅水榭的水早被謝瀾安填平了,自母親留在阮家,這里少了人氣。
謝瀾安指尖撫過屋里的高幾矮榻,想著她的生父。生前在母親肚子里沒機會見,死后游走鬼域也不曾見。倒是總聽家人說,那是位才高八斗的柔善人。
謝瀾安要來紙筆,就在這屋里給吳中的外祖母和舅父寫家書。答應過外祖母的,每逢年節,人不到書信也要到。
寫罷,謝瀾安自西院出,迎頭看見從府外回來的胤奚。
一領青雀裘逶迤到地,映著身后的雪,是個如松似竹的清矜小公子。看見她,胤奚穩重的步伐加快,氅衣分張間露出底下的袍裾。
他一氣跑到謝瀾安跟前,沒有停下,直接將人抱起來轉了兩個圈。
謝瀾安“噯”一聲,眼底那點冷寂散了,狐裘像飛鳥的大翼在空中劃圈子。
胤奚抱得穩,沖她仰起臉,興致勃勃地呵出一口白氣:“聞聞有酒味嗎?”
這是喝了多少?
謝瀾安手指按著他肩膀,要下來,托著她腰的人不放。
進士放榜后,禁中主持設宴于樂游苑,同榜才俊,曲水流觴,曰聞喜宴。當然這是春闈時的設想,時值隆冬,無法在外飲宴,便改在了室內。胤奚身上還有暖梅薰香的氣味。
渾不知自己才被當作禍亂主心的“尤物”參了一本的狀元郎,還在仰頭等著她親。
經過的家仆看見,連忙悄沒聲地背身避開。
謝瀾安翹起鞣鹿皮的靴底,垂眼看著這張得意輕浪的俊臉兒,決定納一回忠言良諫,語氣嚴肅:“在外也如此不穩重嗎?還是應酬高興了,耍到我面前來了?”
“與那些人應酬,有什么趣兒。”胤奚低噥一聲,等得急,自己仰頭夠到謝瀾安唇角,輕磨輕蹭。
“想女郎屋里的茶喝,趕著就回來了。”
冰天雪地,溫香軟唇,每一下都黏著戀戀不舍的溫存。
他在外頭當然不是這個模樣,外出赴宴的胤郎君自有一股崖岸正氣,反而讓人納罕:難道榜首兄在家也如此不茍言笑嗎?
關于這個狀元的歸屬,京中有非議,同榜心中一樣狐疑。年輕人心高氣傲,有進士科的高材當面考校胤奚學問。胤奚看著來人,放落酒杯,不緊不慢地將袖管卷起兩折,露出皙白的手腕,喚筆墨,再沒多余廢話,提筆在粉壁上賦辭。
寫完后說:“構思倉促,姑且算個指教。”
滿筵無聲。
胤奚骨子里的傲氣不同于謝瀾安令人聞風鶴唳的狂狷,他習慣藏斂七分,只在暗夜爭光。
但若挑釁的尋到眼前,他也不慣著誰。
幾場宴下來,同榜闈生倒覺此君心氣不俗,對胤奚心服口服了。
而最隆重的筵席,莫過于宮里的新春元日宴。
謝逸夏趕在二十八日回到金陵,進府一見胤奚便道:“好小子,又長高了!”
“二爺風采依然。”胤奚含笑見禮。
謝二爺打量著他感慨:“行,含靈教出個狀元,也算稍微彌補她避讓座師之憾。”
謝瀾安站在兄嫂身邊,在檐廊的紅綢子下看著風塵仆仆不掩其色的二叔,笑道:“叔父這話捧我了,置老師于何地。”
謝二爺抱起黏著他喚祖父的小孫子,在懷中顛了顛:“你老師也是一樣心情。”
他沒多提王家的事。謝豐年被二爺留在竟陵,肩負著新年期間的軍務,這是謝逸夏有意要歷練這個小兒子。除夕夜,闔府一起守歲,次日酉時,華燈初上,謝逸夏、謝策、謝瀾安父子侄三人,加上胤奚、百里歸月這兩位榜頭貢生,便一同入宮參宴。
謝家一門公卿,登階時綬朱曳紫,真當得一句富貴無極,風光無兩。
其他臣子紛紛避道,比起常年笑面迎人的謝荊州,他們更忌憚手腕狠辣逼死丞相的謝瀾安。
身罩羽緞斗篷的謝瀾安神色如常,比手請叔父先行。
中丞大人今晚梳了個凌虛髻,照舊是出自五娘之手,寶冠環發,下墜珠絳,兼具英氣與嫵媚。她側側頭,胤奚容與一笑,亦緩步比手請娘子先行。
身后矮一階的漢白玉階上,百里歸月嗽聲輕微,在重重宮闕的光影疊映中將裘衣攏緊。
“歸月是女子貢生表率,避過了外宴,今日在御前露一面為好。”謝瀾安回頭低語,“面過圣便著人送你回府,寶姿在外面等著。”
“女君不消擔心,”百里歸月亦低語,“我撐得住。”
這是個敢放言“愿為三朝之人”的女子,今日直面大玄帝王,也不見她有絲毫心虛。要不是這副身子骨拖累了她,那川壑縱橫的心胸間哪容得下一個怕字。
另一條階道上,楚清鳶正由一名內宦指引入殿。
燈火微黯里,楚清鳶靜靜望著其樂融融的謝家人,目光鎖在那顏如玉、人如月的女子臉上,心底像有一把火在灼燒。
郎主。
·
華筵設在含英殿,殿閣外是成片的梅林。
皇帝尚未升陛,鎮守東郡的會稽王已經到了,身上那套玄底灑金的挺括袍服在明燈下十分搶眼。一見謝荊州,會稽王贊他風姿不減當年。
提起前歲他家大郎去會稽求兵勤王的往事,陳稚應哈哈笑道:“令郎風度沈怡,是虎父無犬子,家學淵源誠然不虛,不服也不成啊。”
“哪里哪里,小兒浮躁,仰賴王爺寬容,抬愛后輩。”謝逸夏笑說。
安城郡主今夜畫了個雍容俏麗的花鈿妝,不耐煩聽她父王聊那些場面話,手里捻揉著一朵絨花,正自無聊。直等到謝瀾安來了,她眸中才見神采,提起蹙金雙面繡的宮裝裙擺迎過去。
到近前,輕輕抱怨:“你怎么才到呀。”
殿內烘著炭鼎,謝瀾安解了斗篷,露出底下的襢衣。她瞧了瞧陳卿容輕撅的嘴唇,奇了:“大過年的,誰惹我們小郡主不高興了?”
陳卿容把絨花扔到婢女手里,沒精打采地說:“父王這回進京,說要給我挑婿,我還沒想嫁呢……煩得很。”
謝瀾安身后一名穿銀雀褂的年輕女娘,聞言忍不住稀奇地望著這位華貴嬌俏的宗親郡主。原來皇室貴女談及親事,可以這般直言不諱嗎?
陳卿容身邊的使女發現了她,也睜著圓瞳打量這面善的小姑娘。
高稼與她視線相對,自察失禮,連忙紅著臉頷首行一士子禮。
今日這宴,只有闈榜三甲才有資格入覲天顏,但高嫁一個女孩子年方十六便中了進士甲等第十,謝瀾安想給她個獎勵,便把這離鄉背井的小娘子也帶來見見玩玩。
“我道是什么難事,學我啊。”謝瀾安說了一句,漫然抬眼往殿中掃。
三公九卿該到的都陸續蒞臨,只是一直未見大司馬褚嘯崖的身影。
“大司馬今年不進京述職?”謝逸夏那處,正問到這上頭。
會稽王曉得謝家和褚嘯崖的齟齬,別說謝家,當初這人屠向他求娶寶貝女兒,把陳稚應惡心成什么樣兒。陳稚應淡哼:“那尊殺神的脾氣府君還不知道么,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早些年,還鬧出過讓太后和皇帝等他的戲碼。不提他也罷。”
“……謝中丞如今是炙手可熱,小女子怎么學得來?”陳卿容被謝瀾安的話逗得一笑。
如今坊間都傳說,依謝娘子的出身權勢,哪戶門庭敢聘她下嫁?將來十有八九是要娶夫的。陳卿容笑過了,望著昔日心上人燈下的玉容,一個恍惚,輕道:“若非你……我就死心塌跟著你了。”
胤奚在謝瀾安身畔五步外,聽那柔音悱惻,眼皮子一跳。
謝瀾安搖頭嘆笑,討饒地作揖:“郡主錯愛,謝某可負不起佳人。”那風流神態,真有幾分郎艷獨絕的瀟灑。
陳卿容也只是與她玩笑,眸光一錯,注意到她身邊有個白衣郎君,生得極好。
小郡主咦了聲,再想多看兩眼,胤奚兩步避到謝瀾安身后,袍裾微生風瀾,只聞嗓聲悅耳:“學生見過郡主,不敢驚擾貴人玉駕。”
這下不止謝瀾安笑,連第一次入宮的百里歸月也放松了心神,難得忍俊。
謝瀾安反手指指身后,不避諱地說:“他還給你倒過酒,你忘了?”
陳卿容還沒尋思過味兒,胤奚神色輕動。
他至今還記得,他與女郎相逢的第一面,是女郎在魚龍華筵的燈輝里,曇花乍綻的剎那間,摸著他手上朱砂痣問:先生是誰?
那夜燈華,恰如今夕的清夜高殿,玉壺光轉。
彼時他答:胤,衰奴。
“陛下駕到!”正在此時,陛階上響起中常侍尖細的唱聲。陳勍從角屏登上御座,笙樂奏響,百官朝拜。眾卿平身后,新科三甲貢生于末列再拜。
胤奚獨出左首,趨至中庭一揖到地:“學生胤衰奴,拜見陛下。”
嗓音清綺,妙勝絲竹。
兩旁入席的臣子目光皆匯聚在他身上。
聽說這位新晉狀元出身苦寒,又聽說他與謝中丞關系匪淺……年年辦宮宴,年年都是老面孔,好不容易碰到這種新鮮事,大家說不好奇是假的。
“平身。”陳勍在上座道。
胤奚謝恩起身。
一直留意盯著胤奚的陳勍,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微微咬牙。
在座中臣子們看來,這個新年偽朝內亂,無瑕南顧,乃是大玄一樂;后宮帝妃即將誕下龍子,社稷后繼有人,是二樂;而闈試順利,英才匯聚,這一樁雖不盡如世家之意,卻是陛下力主推行,如今求仁得仁,自然又算一樂。
陛下近來越發少年持重,喜慍不形于色,可這心里,想必是稱心快意的。
可是無人知曉,陳勍心里藏著一件幽秘的心事。
他望著階下那裘白衣,心想:這便是含靈不惜流言蜚語,也要親筆為他錄籍的人。
好一個妙年潔白,好一個蘊藉容與。她將他養得像個從畫里走出來的錦繡公子。
寧為三百女子避嫌的謝含靈,唯獨不為他一人避諱。
“朕,自開闈試,試以圣賢之典籍,邀以繡繪之文字,察以機杼之方策,渴盼天下英才。”陳勍松開掌心,面上浮起欣慰笑意,“朕看過你的文章,確如荀祭酒所評,有清澄如江,雄渾如岳之氣。”
“只是……”陳勍目光下傾,“卷上的‘答吏治’一條,似有未盡之意。今日君臣歡宴,汝可暢所欲言,朕想聽聽新科榜首的見解——如何方能吏治清明?”
在場者無不是為官多年的官吏,胤奚一介還未授任的貢生,若敢當著眾人的面談“如何治吏”這個得罪人的話題,一個不小心,便會落個四面楚歌的下場。
不大懂政事的安城郡主心里犯嘀咕:陛下這是愛才垂問呢,還是為難人呢?
謝瀾安的座位在會稽王與謝逸夏之后,頭也未抬,氣定神閑地提起食案上的細頸金壺,給自己倒了杯綠酃酒。
胤奚一頓,揖手而答:“陛下垂天之恩,允學生張膽妄言,然在座皆是劭名彰彰的臺閣館臣,小子姑妄言之,愿吾圣主與在座宰執府君苛評。
“古人云,‘省官不如省事,清事莫如清心’。清心之法,本于至公至明,正如陛下夙夜匪懈,躬行仁義;省事之法,貴在得人,今開科求才,非止學生與諸位年兄得利,邇至九州千千萬萬欲為國朝效力者,皆如沐甘霖,遠至偽邦,何能不望德風披靡。滿庭高公在前,學生等于下仰止求進,為報陛下興才之恩,茍日新,日日新,眾辰拱于北階,陛下垂手而治,何愁吏治不清。”
荀尤敬在席中暗暗點頭。
還算他反應快,沒有真在這個賀新年的喜慶日子里大談改革清吏。借古人言,有理有度,歸功于上,又非空洞的歌功頌德,言辭措綴得恰到好處。
謝逸夏自得其樂地往盤里夾了片鹿炙。
陳勍再試:“那么何謂經略世故,平準均輸?”
胤奚謙沖得體,回答如流。
陳勍微一頓默,笑道:“卿言不俗,朕心快慰。有此等佳才,江左中興指日可待。新科榜首不若在一闕歌內賦詩一首,以記今夜之樂。”
胤奚聽到這第三試,眸底終于溢出幾縷凜靜的黑潮。
他忍住了抬眸直視御座之人的沖動。
“誠如陛下所愿。”
弦歌一曲終了,賀歲樂府詩成。
締章繪句,獨運匠心。
這七步成詩的急才,贏得滿庭喝彩。
到了此刻,先前當成熱鬧看的臣子們方從狀元郎那張玉容佚貌上移開注意,認可此子是有真才實學的。
可見陛下是用心良苦啊!當場殿試,便是為了破除坊間的風傳,還這位狀元郎一個清白無垢的聲名。
老臣們審視的不止是胤衰奴一人,而是在掂量以這個寒生為首,即將涌入廟堂的濟濟書生,是否真有與過去的老派士族分庭抗禮、俊才傲物的資格。
經過這三問三答,諸臣收起了輕慢之心,不得不承認當初謝瀾安倡議廢除九品制的魄力。
出身苦寒,又如何?沒有比這樣一個人高中狀元,更符合寒人策舉推行的初衷了。
謝瀾安卻心不在焉地撥動著酒壺的壺蓋,心想:可若過不去殿試,今日便是胤奚的一劫。
她轉頭往朱墀上望了眼,不知是否錯覺,身著緗色半朝制禮服的皇帝眼風流轉,仿佛才從她臉上收回視線。
謝瀾安當下沒說什么,只聽皇帝轉而問詢闈榜次名,她余光里那裘白荷襕衫,卻行退回席位。
胤奚轉身的剎那,與等候召見的楚清鳶視線交錯。
楚清鳶清清楚楚看見積壓在胤奚眼底的清冷不馴。
“百里娘子身有不足,卻勵精學問,實在難能可貴。卿之授任,不妨交由中丞與吏部商定。”陳勍轉而道,“楚潛心何在?”
他直呼楚清鳶的表字,與先前二者的態度明顯不同。
楚清鳶打起精神出列,稽首拜見天顏。
“學生楚清鳶,叩見圣主陛下。學生深謝陛下為敝氏先祖厚葬之大恩!”
此日楚清鳶與胤奚不約而同都穿了白衣,只是楚清鳶身上的這件比不上胤奚的錦帶緞袍,是一件白纻素衣,顯然還在為被掘墳的先祖守節。
只因面圣不可失儀,他又在外面罩了件水檀色的外袍。
對比二人在斯羽園夜宴的情境,恰好顛倒。
陳勍抬手命楚清鳶平身,并沒像先前考問胤奚一樣試他學問,而是感嘆:“楚生遭逢,實屬不易。朕屬意你為黃門侍郎,輔佐朕躬。”
此言一出,筵席間頓起議論。
——這狀元郎的職位都沒定,皇帝怎么先欽定了第三名?
黃門侍郎,正五品,掌天子起居法度與出入奏章,可是個清要之職。
楚清鳶怔忡一瞬,反應過來眼眸精亮地伏身叩首,聲音顫抖道:“學生……清鳶謝陛下隆恩,必傾身為國,不敢負陛下所望!”
胤奚跽在左近殿門的食案后,輕垂眼睫,無卑無亢。
鄰近朱墀的前席,落在九枝金槃樹燈光暈里的謝逸夏,被襯得面如冠玉,身上的玄紫寬袖袍流光溢彩,笑著偏頭與侄女說:“看來今夜熱鬧不少。”
謝瀾安眼風掃過道上激動謝恩的楚清鳶,漫笑:“良辰嘉時,且以永夜。”
很快,這熱鬧便輪到了謝家。
酒酣耳熱之際,皇帝親把杯盞與謝逸夏同飲,慰勞謝二府君多年鎮守荊州的辛苦。酒盡杯空,陳勍聲色溫潤道:
“郡公勞苦功高,多年外任,難與家人相聚團圓。今逢丞相之位空置,朕屬意謝愛卿升任丞相,回京任職,諸愛卿以為如何?”
謝逸夏沒有防備,笑意還在嘴角,心卻咯噔一下。
謝瀾安皺眉,隨即臉上露出似笑不笑的神態。
元旦期間朝事都緩,她還沒來得及和皇帝呈稟取消“丞相”一職的設想,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想把二叔調回金陵,將二叔手中的兵權收一收了。
如今王黨落沒,她在朝中,對軍國大事皆有話語權。那么再將二叔放在丞相的位置,一家人說不出兩家話,這個看似是百官之首的相位,就一如百里歸月所言成了虛職。
而二叔放掉的,卻是實打實的西府十萬兵權。
明升暗貶,她倒不料,小皇帝有這份長進了。
謝瀾安才起身欲語,謝逸夏已笑著接過話:“陛下愛惜下臣,臣受寵若驚啊。只是荊州西臨蜀國,北毗胡尉,一州之事繁瑣不斷,微臣雖不才,到底經手多年,若倉促回京,只恐交接不明啊。”
說完,二爺遞給謝瀾安一個含笑安撫的眼神。
他在這兒,斷沒有還讓小輩打頭陣的道理。
殿中臣工神色各異,會稽王若有所思地拈動酒杯。
轉眼間,望見屏閣里一心吃喝,把臉蛋喝得紅撲撲的女兒,陳稚應又不由一笑,讓隨從將案上沒動過的一盤石蜜梅子,一碟炙獐肉給郡主送過去。
那邊皇帝說道:“一州事務再繁瑣,又豈比得上內朝重務?謝卿大才,朕從前于深宮韜養光晦,未能盡用良才,一直引為憾事。而今新春煥象,正欲請愛卿回京主持大局。荊州那邊的兵事,可從兵部調派督官前去接手,卿若實在不放心,遙領荊州便是了。”
說到此處,陳勍略停了停,含笑的漆黑瞳眸直視謝逸夏,“又或者,卿家有什么顧慮?”
遙領荊州,說白了便是交了兵符掛個名。謝瀾安終于起身:“臣以為——”
“臣以為此事不妥。”
雕花殿扉忽然自外而開,隨著撲入暖殿的霜風,一道渾厚的聲線闖入氣氛凝峙的含英殿。
看著那道高如黑塔身帶殺伐的人影走進,群臣的心頭仿佛成了蒙上牛皮的戰鼓,心跳咚咚作響。
“臣賀歲來遲,”褚嘯崖劍甲不離身,旁若無人地走近朱墀,挺身不拜,“還望陛下恕罪。”
“大司馬。”除了少數幾位宗親貴胄,群臣長身而起,一同向褚嘯崖見禮。
這便是褚嘯崖的威勢!哪怕年年上演這么一出,褚嘯崖依舊樂此不疲。隨同父帥一道入宮的褚豹遲落幾步,盯著燈影下文質彬彬的胤奚,挑釁一笑。
交手時撒野得像個亡命徒,這會兒裝什么讀書人?
胤奚像是不認識褚豹,低眉順目地望著酒杯里晃蕩的波光。只是褚嘯崖的突然到來,終究讓他心緒難安,胤奚余光不動聲色地隔座看向前方。
謝瀾安方才正要陳辭,看見褚嘯崖入殿,神色波瀾不興,又款款坐回了座位,是在場少數沒有起身迎大司馬的人之一。
感到如有實質的一雙灼熱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謝瀾安眼皮都沒抬一下。
謝逸夏側身往侄女身前擋了擋,幾乎是同時,陳勍淡聲道:“大司馬遲了。”
隨即他掃視群臣,語氣不輕不重:“都坐下。”
“軍務繁忙沒辦法,臣自罰三杯。”褚嘯崖從美人臉上收回視線,不在意小皇帝無關痛癢的敲打。
“臣今夜赴宴,還帶了膝下不肖子,只為來給陛下當面賠罪。之前應對胡騎南下騷擾,褚豹是好心辦了壞事,不管怎么說,年輕人就是毛躁。”褚嘯崖笑了笑,目光落在陳勍那張年輕的臉上,接著說完后半句,“被陛下責問,也是他該受的。”
他忽然提起靈璧剿胡一事,謝瀾安心念微動。
褚豹已乖覺上前,向皇帝叩首請罪。
陳勍不能當著褚嘯崖的面兒真將褚豹如何,他訓誡了幾句,命人起來。彧良無聲端著托盤過來,陳勍才意識到手里還攥著空空的酒盞。
表面看上去未受大司馬威勢凌壓的皇帝,內心深處,還是含著一縷怕。
陳勍將鎏金描紋盞撂在托盤上,扣住手心直視褚嘯崖:“適才將軍進殿時說,朕任命謝逸夏為丞相不妥?”
“是不妥。”褚嘯崖笑意不馴地環視左右,“誰不知‘謝荊州’這個名號已經跟了謝家二爺近二十年?領兵布將的門道,陛下不懂,是忌諱倉促換帥的。所謂人不辭路,將不離槍,謝二爺的家雖在金陵,但久居荊襄,熟知當地的民情風俗,想來早已認他鄉作故鄉了。”
他一句“陛下不懂”,群臣眼觀鼻鼻觀心,沒人敢搭腔。
不過心里琢磨著,北府與西府一向分庭并峙,今日大司馬怎么替謝家說話了?
殿內的笙樂不知何時靜了,席間不再觥籌交錯。夾著寒梅幽香的冷風從沒關上的殿門吹到陳勍臉上,將他之前面對謝氏叔侄的那點心計拂得蕩然無存。
他在褚嘯崖輕蔑的眼神里覺得難堪。
而一向維護他的謝瀾安,并沒有啟口的興致。
短暫的沉寂中,陳稚應輕咳一聲,“大司馬既來了,便先入席吧。”
“未向王爺請安。”褚嘯崖循聲看向會稽王,哂笑一聲,“王妃不曾入京嗎?說起來王爺與王妃鶼鰈情深,令人好生羨煞。褚某便不同了,自元妻逝后,孤家寡人一個,豹兒這回惹陛下動氣,也是因無個慈母管教。”
眾人聽大司馬繞來繞去,莫明其意。
唯有謝逸夏眉頭皺起,當機立斷地向褚嘯崖舉杯,鳳眼隱現寒芒:“今夕宮宴,何必談論傷心事。弟敬大將軍一盞。”
“欸,”褚嘯崖卻道,“二爺這輩分論錯了。我輩武夫,百戰成鋼,自來有老當益壯一說,何況褚某正值壯年!昔年北伐,朝廷曾答應褚某,待我班師凱旋日,便御賜一樁婚事——”
褚嘯崖春風得意地轉向謝瀾安,“本將軍仰慕謝小娘子久矣,猶記前歲端午,與娘子獨處于樂游苑湖心畫舫,至今難忘。今請陛下踐約,賜下這門婚事。”
第104章
陳勍沒有謝逸夏反應快, 聽見褚嘯崖的話,他瞳光震蕩,又隱含寶物被染指的暗恨。
“大司馬未飲先醉了吧。”陳勍一字字道。
薄如冰綃的琉璃酒盞在胤奚掌中捏緊, 指節用力到發白。他抬起忍怒的眉眼, 左手下意識按住空蕩的腰側。
“這……北府和西府聯姻……”
群臣怔忡, 沒料到大司馬如此敢想。那二位一個是中山狼, 一位是胭脂虎, 誰肯俯就于誰呢?
會稽王很快從褚嘯崖的話中抿出了弦外之意:原來褚嘯崖方才替謝逸夏回絕陛下, 就是想以保住謝二在荊州的勢力作為條件,換取一樁姻緣。
再深想一層,王氏剛剛敗落,功高到封無可封的褚嘯崖難免心有戚戚。
他擔心下一次被陛下和謝娘子聯手算計的人會輪到自己,這才想分解這對君臣,將謝娘子娶到北府。
可是謝家娘子還沒有他的長子年齡大吧,褚嘯崖怎么有臉皮開口?
處在議論中心的謝瀾安,臉上沒有明顯怒意,只在燈火憧憧中輕輕一嘆。
這個年, 北朝亂,南朝興, 仇敵潰敗, 闈舉順利, 她過得沒什么不舒坦的——卻偏偏有人接二連三地找她的不痛快。
她拂開掌心的松穰碎屑起身。
說話的前一刻, 手里忽被塞了杯酒。
酒是河東頤白, 清冽辛香,與衡陽綠酃、西域葡萄齊名。謝瀾安輕晃著酒杯轉頭看二叔。
謝逸夏看著褚嘯崖,簡單的三個字:“她不嫁。”
他家含靈能站到大年初一元夜宮宴的首席位置,憑的是自身本事, 背后卻不是沒人撐腰。
如果這種腌臜事還要女子家自己對陣,他便對不起早亡的兄長了。
沒有他點頭,任何人,都休想染指謝家玉樹。
褚嘯崖該慶幸今日阮世兄不在,否則這會兒就不止于君子動口了。
陳勍無聲地舒出一口氣,道:“謝中丞乃我朝折沖大臣,她的婚姻大事不止是謝家的事,亦為國事。昔日口頭之約,時過境遷,褚大司馬所言過于草率了。”
他這便是在告誡褚嘯崖,當年與褚嘯崖作交易的是他母后,而今太后幽居于禁庭,之前種種,自然不作數了。
“哦,國事?”褚嘯崖挑出這個字眼,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皇帝,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大笑一聲,而后霍然沉眉,“偽朝已放出話來,不惜用十萬人換取謝含靈一顆頭顱。除了我,誰能護得住她?誰又護得起她!”
宮燈的燭焰都仿佛被這一聲震得顫爍。
褚嘯崖這話,是將皇帝也一并打壓了。
“御駕在前——”
“狂悖武夫。”
兩道聲音同時從一處相鄰的坐席響起,在一片沉寂的大殿上,分外刺耳。
群臣的心跳在這一瞬幾乎停止。褚嘯崖豁然回頭。
胤奚與楚清鳶在毗鄰的座位互相對視一眼,一個目光冷銳,一個謹慎思量。
“呵,哈哈哈……”褚嘯崖打破了窒息般的闃靜,他一邊嗤笑,一邊踏著軍靴走向新科進士的席位。“誰說書生無一用,能鯉魚躍龍門的人,果然膽識過人。”
褚嘯崖站定在白衣與素服之間,聲緩而沉:“方才說‘狂悖武夫’的,是哪個?”
雖是如此問,褚嘯崖一對銳利的鷹眸已經鎖在胤奚的臉上。
胤奚掌心那只琉璃杯,哪怕是女子一怒也能捏碎,然而這名白衣榜首卻慢慢松開了緊扣的指節,完好無損地放下酒杯。
他站起身。
胤奚沖著褚嘯崖的臉重復:“狂、悖、武、夫。”
嘶,坐得離胤奚最近的工部侍郎倒抽一口冷氣,人快要厥過去了。那可是屠萬人筑京觀的大司馬,狀元郎一介書生,他怎么敢貼臉挑釁他!
“——學生不才,昔日聽偽朝胡子如此稱呼大司馬。”胤奚瞥向褚嘯崖按上劍柄的手,不急不徐地接著說,“學生聞聽后,曾為大司馬深感不忿,大司馬有功于朝,豈容外敵如此侮蔑?然今日,聽得大司馬區區數語,又不禁生疑,難到偽朝也有識人之輩?”
胤奚拂動雙袖向朱墀上高揖,猛然提高聲量:“今夜陛下設宴,款待群臣,大司馬帶劍晏至,昂首不拜,是為狂!謝中丞同有大功于朝野,策利國民,絕非尋常女子,大司馬卻出口沖撞,言語輕浮,是為悖!”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功再高,也是‘臣子’。”胤奚迎著褚嘯崖怒張的瞳仁,眸光冷桀,鋒芒畢露,“陛下的臣子,陛下能容得下,又安有護不得的道理?”
他從前邁不進這道朱殿高檻,也見識不到,有多少衣冠楚楚的男人對女郎明里暗里的凝視。今日這場夜宴上,有人攀附她,有人忌憚她,有人偷覷她,還有人覬覦她……畫舟獨處?內殿獨留?賜婚?國事?呸!胤奚眼里黑瀾深涌,這些人憑什么拿女郎的名聲與婚姻當作權力的博弈?
他既然在此,就要替她辯一辯。
這張秾麗絕倫的臉,這份慷慨敢言的風骨,頃刻間占據了所有人的視野。
挽郎出身的胤氏子從前氣勢不顯,是因為他甘愿做一道影子,襯托謝瀾安的日月之明。但當他想要展露鋒芒,誰也遮不住他的光采。
目光越過一個個臉上仿佛叩著面具,成了啞巴泥胎的臣卿,胤奚與謝瀾安目光相接。
他滿腹的激忿忽又化為酸楚的心疼。
在他心里至高無上的人,憑什么要受這種窩囊氣?
旁觀的人不知胤奚心中所想,滿朝文武,無一人敢正面駁斥大司馬,聽見狀元郎擲地有聲的護主之辭,不禁在心頭道了聲:好肝膽!
陳勍的臉色,卻并未因胤奚解圍而變得多好。
恰恰因為解圍的是他,皇帝心底更覺不舒服。
楚清鳶的拳心緊了又松,不動聲色地望向縱容胤奚在高殿上隨心而為的謝瀾安。
他看見她舒坦地飲了口酒,甚至還愜意地笑了一笑。
針扎般的疼痛一下下刺著楚清鳶的太陽穴,他的記憶回到三天前那場雪里。
當時他正處在祖墳被掘的崩潰中,眼前卻出現一幅不屬于現世的畫面。
那是陽春三月的玄武湖畔,一位英麗韶秀的小公子從湖光山色中走來,一步步到了他面前。
與現實中發生在斯羽園的情形不同,小公子接過了他自薦的文章,眼里閃過驚艷之色。
春光映入小公子的劍眉星目,耀眼得讓人難忘。
那是年十九,著華裳,未及弱冠的謝瀾安。
“這曲《行路難》的難奏之處,關要在轉折之音。”幻境推衍,又變成了謝府養鶴臺前的庭院。謝瀾安俯身按著他的手指,鬢發挨在他頰邊,手把手教他撫琴。
她猶然是男子的裝扮,聲音低沉,唯眼明如星。
她諄諄說:“文章寫得好,還不夠,金陵名士無不喜清談說玄,撫琴對弈。你若好學,我便一樣樣教你。”
“清鳶便是昔日見過郎主撫琴,如見天人,方生追隨之心。”
楚清鳶聽見幻境中的那個自己,如此回答。
謝瀾安自幼聽多了夸獎,不過淡淡一笑。那對清窈的眉眼仿佛秦淮河上的月色,人間自熱鬧人間的,她卻亙古冷清。
次日敲登聞鼓時,楚清鳶心里還在回想幻境中謝瀾安的音容笑貌。
他不敢信那些畫面是真的,也不敢斷言是假的。孔圣人尚且說:敬鬼神而遠之。既敬鬼神,又焉知沒有此等玄妙之事?
否則,如何解釋他無師自通了琴技,又恰恰是那曲《行路難》。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
心非木石豈無感,酌酒以自寬。*
為何世族出身衣食無憂的謝瀾安,會鐘愛此等蕭索的詩句?——因為在楚清鳶所見的另一段前塵中,謝瀾安隱藏著身份之秘,并未換回女子身。
她是以謝氏郎主的身份收的他。
所以,跟隨謝瀾安的人,本該是他……
胤奚而今的位置,也本該屬于他!
這便解釋通了為何他每次見到謝娘子,都感覺心生波瀾,難以——
“好個伶牙俐齒!”褚嘯崖的一聲沉喝驚斷楚清鳶的思緒。
楚清鳶余光只見褚嘯崖按著劍向鄰座跨前一步,殺意凜然。
長殿另一頭的謝瀾安立即道:“御林軍何在!”
她聲音方落,殿外響起一陣甲戈碰撞的喧聲,其中有殿前侍衛首領的呼喝:“府兵何敢在禁中亮刀,立即繳械,否則以謀反論處!”
皇帝心頭微顫,反應過來戟指褚嘯崖:“爾敢帶兵赴宴?!”
“不過習慣帶幾名親衛罷了,陛下驚什么?”褚嘯崖銳利的目光從胤奚臉上劃過,沖長子使個眼神。
褚豹會意,立刻趨行去打開殿門。
殿外相持不下的御林軍與北府兵,各自見主子安然無恙在殿中,這才罷手。
同時又嚴陣以待,等待主上的指令。
經這一岔,褚嘯崖對胤奚的殺機又被他按回了劍鞘。沙場上身經百戰的人物,還不至受了一激便分寸皆無。
他將矛頭轉向護短的謝瀾安,冷黏如蛇信的目光舔過女子的臉龐:“某卻不知,謝娘子還有直馭御林之權?”
“陛下的安危,做臣子的自然要時刻放在心上。”
謝瀾安越過食案颯步走去,擺動的袍裾印在楚清鳶眼里,宛如那養鶴臺上的鶴舞。
楚清鳶目光追隨她的身影。
方才大司馬威勢凌君,他是被陛下欽點的黃門侍郎,不能不開口護主。然而胤奚搶了先機,此刻形勢已被激化,三方勢力的角斗一觸即發,他已經什么都不能說了。
謝瀾安站到褚嘯崖對面,就擋在胤奚身前,抬眸笑了聲。“方才我聽來聽去,才知道原來北尉惦記我的人頭、有人費盡心機想護著我,都是因為我——太弱了呀。”
兩旁宴臣聽到這句話,愣了一愣,思路終于被拉了回來。
對啊,誰能不知道謝瀾安以兩萬俘兵與一紙書信,引發了偽朝兵變內亂,這才有偽朝放言之事。
未戰而廟算勝,一計而抵千軍,這哪里是謝瀾安太弱,分明是她的智謀強得不能再強了!
這樣的謝瀾安,需要誰護著嗎?
褚嘯崖緊盯著謝瀾安身后的白衣郎,哪肯輕易放過。他歪頭扭了下脖頸,神情陰鷙道:“娘子此言玩笑了,非但謝娘子不弱,門下的人更是英勇得很,否則,怎么能在靈璧剿滅胡虜,勝戰而還呢?”
皇帝怔住,明明每個字他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卻如同天方夜譚。
陳勍失神道:“你說什么?”
“陛下竟不知?”褚嘯崖故作驚訝地回頭,一下子就樂了,笑中含煞,“在瑯琊山下生擒我兒,將他綁入京城的就是他胤衰奴啊!這樣大的事,陛下居然不知?”
“非止如此,去年北府營中,此子還接過我一槍,身手可真了得。”褚嘯崖看見謝瀾安變幻的神色,痛快地睨目,“新科狀元啊,授官必近天子之側,卻藏著一身武藝瞞功不報——這是意欲何為?”
謝瀾安心思電轉,便知褚嘯崖有備而來,這是準備瘋狗亂咬人,咬住一個是一個。身畔忽有微風掠過,胤奚不著痕跡地挪步遮在她身前。
他在擦肩之際,對女郎溫吞地低首,應對道:“只是一點防身功夫……”
“謙虛什么?”打斷他的卻是謝瀾安,她在轉瞬間靈光一閃,不慌不忙地步至中庭,“若僅是一點防身功夫,又如何拿下浮玉山的那群山越徒民?陛下容稟,當初去吳郡清田,陛下許微臣全權處事,那時臣身邊人手不多,招安浮玉山全靠胤狀元的功勞。”
啊?這又是什么故事?陳卿容早已停下杯箸,聽話本一樣好奇地豎起耳朵。
陳勍隔著燈火,霧里觀花地望著謝瀾安。
他忽然間覺得這個永遠有所保留的女子,離他好遠。
皇帝想起那封由胤衰奴代筆的奏章,平復兩次呼吸,找回自己的聲音:“此言當真?”
“千真萬確。”謝瀾安說,“三個月前靈璧遭難,也是胤郎君同情于受困舉子,為了大義毅然隨驍騎衛出征,寧肯自己趕不上大考,也要舍生忘死,救回同袍!萬幸天恩垂憐,胤狀元不但救下了人,還考中了龍頭榜首。臣卻以為年輕人立功太早,容易浮躁,這才自作主張壓下了他的武勛,心想他初出茅廬,以文才為陛下效力,也夠他兢兢磨煉幾年的了。”
她在前煞有介事地進言,胤奚便在后抿唇看著謝瀾安捧他。
謝瀾安說著,轉向褚嘯崖:“殊不知大司馬愛才,不愿文武雙全的人才被埋沒,特在御前道破。如此……臣也不好打壓新貴,故將所知和盤托出,愿請陛下補上功臣的賞賜。”
褚嘯崖聽到這里再想插口,已無余地,便知自己吃了個暗虧。
謝逸夏暗笑搖頭,含靈這張嘴喲。
她這是隨機應變,順水推舟,眼看胤奚的鋒芒已是錐出囊中,索性把人抬舉到底。
有點千金博一笑的風流豪氣啊。
諸臣已經被今夜連番的轉折弄得心眩神迷……這、這胤狀元不是有七步成詩之才嗎,他怎么又會打仗了?
陳勍不禁捏緊了指尖。
所以,這個胤衰奴非但能文能武,而且在大試前半個月遠出剿敵,又在趕回京城的途中料理了褚豹,還能在闈試中取得頭名?
第105章
“陛下。”
就在陳勍審視胤奚的時候, 謝逸夏忽然開口:“臣適才回想陛下恩語,方覺陛下慮計長遠,甚切情理。臣多年來身處荊襄, 與子孫兩地而居, 難享天倫之樂。蒙陛下體恤, 臣愿考慮就任丞相, 躬佐宸圖。至于荊州方面的兵事……”
二爺略作一頓, “臣想推舉一人任郡下參軍, 便是曾兩次立功的胤郎君。”
胤奚陡然看向謝逸夏。
別說他猝不及防,連謝瀾安都定了定,沒想到二叔會安排胤奚去荊州。
謝逸夏仿佛不知這對小兒女的反應,還向二人的方向分別望了眼,笑呵呵道:“年輕人嘛,莫貪圖清逸,還是得多多歷練。”
胤奚明白了謝二爺不是一時起意,滿殿輝火在他眼前旋轉成光渦,讓人看不清他的臉色。
皇帝的心情卻如柳暗花明, 他松開指尖,暗自尋思:謝刺史當真愿意回京, 同時又能把這胤氏子從京師調走, 遠離含靈的身邊……
“善。此事可議。”
宴散時已是子時初刻, 夜闌風細。
走出含英殿, 大司馬與謝刺史并肩踞立在階臺上, 群臣莫敢越級先行。
這一晚大家酒饌沒用多少,卻在席間目睹了一番又一番的明暗交鋒。無論是謝逸夏可能接任丞相、西府將迎來變局,還是大司馬帶府兵進宮、對謝家娘子虎視眈眈,都是讓這些大臣們半夜夢醒都要抱枕思量的大變故, 安能不謹言慎行。
“含靈,”謝逸夏忽然轉頭,在緊峙的氛圍里對侄女道,“先去送你老師登車。”
他要將含靈從褚嘯崖的視線里支開,謝瀾安余光睇向披甲佩劍的褚嘯崖,謝逸夏沖她安撫一笑:“去吧。”
謝瀾安略作猶豫,到底相信二叔的手段,轉身攙荀尤敬下階。
褚嘯崖含眸望著謝瀾安的背影,意猶未盡:“謝家人的護短之名果然不虛,褚某今日算領略了。”
他向謝逸夏比手,闊步走下白玉階,“今夜這酒未喝盡興,我準備留在金陵過元宵,好與二爺痛飲幾場。”
還要在京中逗留半月?自謝逸夏舉薦他后便一直沉默的胤奚,在后頭皺眉。
謝逸夏淡笑兩聲,攏袖與褚嘯崖一同往外走。“人老了,酒腸淺了,只想在家中含飴弄孫,怕要辜負大司馬的美意了。”
“二爺正值茂年,執掌西府也功勞卓著——陛下是太心急了。”褚嘯崖睨著他有意無意道,“謝二爺是儒將,尚能贏得‘風流刺史’的美名,最難做的是吾輩,一生沙場上拼命,卻還要提防落個‘飛鳥盡,良弓藏’的下場。”
今夜皇帝當眾請謝逸夏卸甲歸京,雖沒明說卸他兵權,可不就是提防他擁兵自重么?
褚嘯崖在暗示謝逸夏,保住根基最好的方式,便是北府與西府聯合。屆時不說小小的金陵,便是整個南朝,褚謝兩家一家一半也吃得下了!
“昔年大司馬向朝廷請賜九錫,也有人說大司馬太心急了。”謝逸夏氣度雍容,“這這人哪知足常樂,莫貪不該想的,路才能行得穩。”
說話間兩撥人下了重階,迎面梅香撲鼻。
褚嘯崖卻偏要煞風景,冷森森摩挲著劍柄,“我這個人,急性子,美酒當杯就要飲盡,烈馬難馴定要降服,恐怕是等不及的。”
“那大司馬可得當心了。”
從云龍門返回的謝瀾安穿過梅林,正聽到這一句,洋散地接口,“當心馬失前蹄。”
女子身上一領白狐裘逶迤及地,在漫園白梅的點綴下,渡染元夜清輝,恍若從琉璃冰雪中走來。
褚嘯崖目光亮了亮。
他絲毫不生氣,壓住周身的戾氣欣賞那張冰肌玉顏,哈哈笑道:“有小娘子體貼關懷,褚某定當——”
謝策蹙眉,才欲開口。
“大司馬身處宮闈,面對朝中命官,理應稱呼官名。”胤奚眸色如晦地說。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截斷褚嘯崖的話了,褚豹忍不住怒喝:“你又是什么東西!”
“不是個東西。”身在宮燈陰影里的胤奚神色莫辨,“不過是個贏過豹崽子的無能之輩——”
話音未落,一陣罡風照著他面門扇來。胤奚眼神一厲,擰腰錯開半步,褚嘯崖的虎掌已變招下墜,挾著剛烈去勢掏向他心口。
胤奚不愿再退,搪手硬接,與對方臂膊接觸瞬間便知不好。
褚嘯崖不是外強中干的褚豹,他的體格呈現出碾壓性的優勢,這記掏心爪勢大力沉,直接震得胤奚整條臂膀一麻!
胤奚當即卸勁,順著褚嘯崖的推力下腰后仰,背脊幾乎貼地,任褚嘯崖前探的猿臂自鼻尖上掠過。
胤奚出腿踹他膻中。
褚嘯崖另一手搶出將胤奚腳踝拍下去,借力站穩身形,右手挑起屠鯢劍的提掛,掄轉橫于掌心前奔,逼向這找死的小子!胤奚倉促抬掌搪住劍鞘,受褚嘯崖的沖勢后退,靴子在梅林徑道上犁出一道深痕。
謝瀾安呼吸一窒:“胤奚!”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胤奚想起北府大營的火燧氣味。
電光石火對上褚嘯崖沉斂而狠煞的雙眼,胤奚感受到在靈璧城中都沒有的砭骨寒意。
那是在瀝血沙場上積淀出的威殺。
他后背撞上一棵梅樹,千百條梅枝被這巨力一震,滿樹梅花飄搖下落,兜頭落了胤奚滿頭滿衣襟。
謝瀾安抬步往前。謝逸夏攔著她,罕見落了臉色:“大司馬要同新科狀元計較嗎!”
“宮廷禁中,休得私斗。”那邊殿前侍首領也聞聲而動,火速帶人趕來。
飽含血腥氣的屠鯢劍猶未出鞘,橫亙在二人之間。胤奚抵擋劍鞘的肘彎被壓得一寸寸曲折,他上挑的眸尾卻掛著縷邪冶的精光。
他看著褚嘯崖。
拔劍啊。
褚嘯崖想對他動手,想必已經忍了整晚了,胤奚等他拔劍,也等了一個晚上了。
一旦在宮宴見血,褚嘯崖欺壓文才書生的名聲就會傳遍江東,被天下讀書人所排斥。
他若真是個不在乎名聲的莽夫,這些年也不會執著于娶高門貴女續弦。
他若還有再進一步的野心,就不能不顧慮擅長口誅筆伐的文士群體。
“大司馬恕罪。”侍衛首領牟逵壓劍到得近前,看見地上的那條深痕,只覺觸目驚心。“卑職職責所在,還請大司馬罷手。”
當初庾氏靖國公在紫宸宮前宮變,此人便是保護皇帝那少數的御林軍中一人。牟逵一直感激謝瀾安當年力挽狂瀾地阻止宮傾,保護圣上安然,他如今升了首領,也愿報李投桃。
褚嘯崖目色定在劍鞘后那雙桀驁不馴的眼睛上,未幾,收勢將劍掛回腰畔。
褚嘯崖沖胤奚點了點指。
他記下了。
大司馬帶著長子揚長而去,謝瀾安沖牟首領頷首,眉心就沒松開過,近前上一眼下一眼地觀望胤奚:“怎么樣?”
胤奚甩了甩胳膊,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道:“只拼武力,難殺。”
謝瀾安眉心輕跳,她想問的是他有無受傷,他竟一心在想反殺褚嘯崖。
胤奚鴉黑的眉鬢濡了層汗,他感受了一下后背的挫傷,拂掉滿身花瓣。卻接住一朵沾著夜露的梅花,抬手,輕輕簪在謝瀾安的珠冠旁。
謝逸夏輕咳一聲。
胤奚平靜地收回手。
一行四人沒在此處多談方才的風波,走出御道。遠遠避在一丈開外,目睹了這場打斗的引路公公這才膽戰心驚地跟隨上去。
公公雙手捧著一個紅綢托盤,里頭是皇帝賚賜胤奚的玉璧金刀等物。
將出掖門時,忽聽背后有人喚道:“謝中丞請留步。”
謝瀾安被褚嘯崖敗了興,問胤奚哪里受傷他又悶著不說,這會兒耐心早已告罄。
她攏眉回過頭。
闌珊燈火中,楚清鳶外袍下麻衣如雪,襯得他越發清癯崖峻。
夜色掩住了楚清鳶眼里的復雜之色。他沒看見方才發生在白梅林里的事,只是清楚地知道,在這場波濤暗涌的宮宴落下帷幕后,他為求清白自保,便不該與牽纏多方的謝瀾安扯上關系。
在學里時,楚清鳶的館長曾評價他:慎獨克己,持守端方。
可是今夜,他忍不住。
楚清鳶先向謝逸夏見禮,而后對謝瀾安澀然道:“我如今……有資格與中丞大人說句話了嗎?”
“這是何意啊?”謝瀾安冷抬眼梢,發冠下的一朵柔白隨之輕晃,“新授的黃門侍郎還沒捂熱,來我跟前顯耀?看來足下心性堅韌,列祖列宗曝尸荒野的打擊對你來說,也不過爾爾。”
楚清鳶感到一陣被直捅心窩的淋淋痛楚,卻暗仰唇角,不錯,就是這個抬眼。
二人曾在一個晴明午后,在紫荊花下對弈。
那個永遠衣冠整肅的謝瀾安,那日卻發絲松散,只以絳紅色絲帶束住一半青絲。她身上的白襕領口,也微微松散,露出纖細的脖頸。
幻境中,雌雄莫辨的玉人手指秀氣,領下的那枚喉結更如玉琢。
楚清鳶不覺望著那喉結看住了,謝瀾安便是那般慵淡地睇他一眼,抬手拂亂棋盤。
珠玉繚亂的棋子落地聲,和宮檐懸掛的風鈴響恍惚重疊。
楚清鳶垂眸,凝著地上的墁金磚,看上頭他與謝瀾安挨在一起的影子。
他想,一定是前塵中他發現了對方女扮男裝的秘密,他們才鬧得不愉快。
他如今有些把握的猜測是:謝瀾安也知道這些前塵,所以她才會對他含有莫名的敵意,以致從來不拿正眼看他,還拿一個下等出身的挽郎來打壓他。
那聲在雪里聽到的“你背叛我”,楚清鳶尚未想起對應的場景,他內心深處有種冥冥感覺,也不愿想起來。
左右不過他與他的“郎主”之間起了些矛盾,也許是他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所以惹來女子家的羞憤……又也許是前世謝瀾安不愿出仕,而他又有上進救國之心,二人意見相佐,便產生些分歧……
一定是這樣。
不算不可解的死結。
這樣想著,暗夜中的楚清鳶忍不住向前一步,想將謝瀾安的臉看清。
驀地一道破空聲,“咄”,一枚物什比著楚清鳶的咽喉射過去。東西彈在楚清鳶身側的石欄上,落地骨碌幾下,蕩出清脆回響。
胤奚問:“說完了嗎?”
楚清鳶咽喉前寒毛豎立,方才他若行快一步,必然被那物什打中了!
他怒然看向胤奚,他進宮還敢攜帶暗器不成?
謝瀾安神色稍緩,朝楚清鳶身后送他出宮的小公公輕點下巴。
小公公反應了一下,連忙蹲到石柱子下探手去找。沒多一會兒,摸到一枚五銖錢,不太確定地奉給謝中丞。
謝瀾安接錢在手,拇指輕輕向上一彈,待銅幣下落輕扣在手背上,轉身邊走邊道:“你一個沒授官的官威比他還大呢。”
胤奚跟上去,悶悶說:“還給我。”
“還有私房錢哪?”
“……沒有了,以前聽人說留一枚錢母能生錢。”
二人就這樣旁若無人地走遠。
“郎君……”楚清鳶身后的小公公,正是上回領他入宮覲見的小韋子。察覺氣氛尷尬,小韋子搜腸刮肚地奉承,“郎君不日便可出入宮闈,行走御前,奴才在此提前恭賀郎君……”
楚清鳶盯著那兩道相諧并行的背影,頭痛欲裂。
出了宮門,星野愈發岑寂。
謝逸夏招呼瀾安:“含靈上我的車。”
來程時是謝逸夏父子一車,謝瀾安與百里歸月、高稼一車。謝瀾安依言登上二叔的車架,胤奚望了一眼,自覺去給后一輛馬車駕駛,被謝策拉住。
“狀元郎駕什么車啊。”
謝策見胤奚一離開阿妹便不言不笑,轉念便知,胤奚心里定然還在想父親舉薦他去荊州之事。
說實話,謝策當時聽父親那么說,也頗感意外。
待到褚嘯崖發難之后,謝策又覺得父親料事在先。
謝家大郎強將胤奚拽上車與自己同乘。
前面車中,謝逸夏拂平大袖的褶皺,在氤氳的壁燈下打量侄女,說:“受委屈了。”
“哪兒的話。”謝瀾安打個哈欠,指間翻動著銅錢,“若非叔父忽出奇招,這擂臺我還沒和姓褚的打夠。”
“這是怪我了?一個,癡心妄想我家含靈,一個,直接把你的婚事歸為國事,”謝逸夏自嘲,“謝二經營西府二十載,在這些人眼里,我倒像是死了。”
“叔父!”謝瀾安攏掌扣住銅錢,眼底倏生瀾霧。
她是真見過二叔的死,聽不得這個字。
謝逸夏不以為意地看著謝瀾安,忽然笑了,認真地問:“含靈,你想再進一步嗎?”
第106章
謝瀾安瞬間就領悟了二叔的意思。
元日不設宵禁, 城中設了鰲山燈會,一直熱鬧到秦淮兩岸。謝家的馬車從燈火幢幢的樓臺古寺前掠過,這種話, 也只有在跑起來的馬車上才能說。
謝瀾安神情古怪地忍了半晌, 終于忍不住一樂:“家里的謀士娘子暗示我改天換命, 二叔你又問我想不想再進一步……我謝瀾安, 就那么像亂臣賊子?”
昔日蜀先主聽見這種試探, 尚且驚雷落筷, 也只有她,天大的事也當成玩笑聽。
謝逸夏唇角含笑,肯定地點頭:“你不是做臣子的料。”
這是個不能折腰屈膝的天之驕子,又教出另一個十足十像她的桀驁之徒。
她那份狂,是打心眼里覺得“天老大,她老二”,橫行于世無顧忌。后頭那輛車里的小子呢,有樣學樣,今夜只差把“女郎老大, 他老二”寫在臉上。
這樣的人,肯對誰俯首稱臣?
他家侄女有將皇權宗親放在眼里過嗎?歷觀含靈入仕后的種種作為, 不是她在依附皇帝, 而是皇帝在依附她。
沒有她出山, 皇帝至今還蜷縮在太后與庾氏的陰影下, 惶惶不可終日;
沒有她獻策, 江左到今天還是士庶之隔如天淵,門閥林立、世家專政、寒族庶子無出頭之日的浮靡氣象;
沒有她制衡,今夜宮宴上,縱使除掉了外戚、斗倒了丞相, 也不過是換個人來欺負小皇帝。
可皇帝卻如此天真,自信于與生俱來的高貴與權力,才過上兩天好日子,根腳都沒立穩,便想過河拆橋,攏一攏他謝家的羽翼。
皇帝在筵間,又想打壓他又想拉攏他,黠雛手段,有如兒戲。
或許權臣愿意侍奉這樣一位愚主,好騰出余地讓自己為所欲為。然而以含靈的驕傲,能忍受屈居于蠢物之下嗎?
謝瀾安不由失笑。
這手握重兵的,果真沒一個純臣啊。若說“不是做臣子的料”,她和二叔彼此彼此。
她有一下沒一下捻著銅錢,沒有先回答謝逸夏,反問道:“且不提謝家,二叔,假如今夜褚嘯崖帶進皇宮的府兵不止于此,蓄意宮變,會發生什么?”
謝逸夏怔了瞬息,伸出一根手指:“皇帝若遇險,以會稽王為首的諸位藩王,必群起而攻北府,爭奪皇位。褚嘯崖不會讓皇位旁落別家,自會大開殺戒,血染金陵。謝家在這種情況下難彌多方之難,也只能擇機加入這場變亂,爭取最好的結果。”
謝逸夏看著謝瀾安,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皇帝若僥幸脫難,那么他必治大司馬死罪。北府向來只認褚家旗,屆時全力反撲,與金陵開戰,結果……大差不差。”
無論臣弒君,還是君殺臣,都免不了一場血海漂杵。
“而換成我謝家先動也是一樣,需要在降服北府勢力之后,才能順利入主。”謝瀾安隨口列出第三種可能,輕淡的語氣,仿佛只是談論今晚的菜色。“退一步說,即便我們能兵不血刃拿下褚嘯崖……”
謝逸夏負手敲指:“你是想說,一旦北府對尉人的震懾喪失,北尉便會趁著南朝的內變反攻。”
“那么——”謝瀾安不知何時已斂起玩色,嗓音微沉,“‘八王之亂’的慘禍就可能重演。朝中才捋順的治政方略、初見成果的寒族策舉,以及方見清明的公田稅賦、土斷黃籍,都將在變亂中付之東流。”
公室內亂,衣冠南渡,是所有大玄臣民心中的痛。
他們的洛陽,他們的長安,他們的中原,至今還染著胡虜的膻腥之氣,在胡茄異音中被涂脂抹粉,不曾回歸漢家的懷抱。
而今北尉好不容易被豁開一條口子,發生了兵亂,南朝不說一鼓作氣蕩平胡虜,至少要保證內政修平,國庫充盈,不能步北尉后塵,自毀長城。
治大國如烹小鮮,怕油鍋煎碎了魚皮,就要謹慎翻動。
這話對于心志磅礴無涯、恨不得一日就能展翅凌宵的豪杰來說,未免太溫吞太無趣,可是對治國而言,謝瀾安認可這個道理。
謝逸夏沉默了片刻,“是以,吾女非不想也,非不能也,實是不愿?”
“一聲萬歲值幾錢?”輕薄的五銖錢在謝瀾安春蔥般的指間靈活翻動,她目光縹緲,仿佛想起一些極久遠的事。
“叔父問得坦誠,侄女今日也說兩句心里話。與上古明君相揖于千載之上,魂晤神交,共列青史,吾所愿也;使百萬黎民不知萬歲而能平安度過百歲者,亦我所愿也,二者若只能擇一……
“寧棄死后萬古名,不舍眼中萬物春。”
她重活一世,是有恨怒,是含不甘。
可踩著白骨廢墟君臨天下,不是她想要的痛快。
謝逸夏神色動容。
他坐在馬車里,恍惚回到了兩年前的新枰齋中,當時含靈與他也有過一場豪氣干云的交談。
那時她才換回女裝不久,用那雙英麗的眼眸直視著他說,非女子不如男子,而是世道從未給女子同等公平的機會。而她所行之事,她所到達的高度,便是“女子”可以到達的高度。
她當時放言:中原久失,克在我輩。
也是那一日,含靈勸他戒了五石散。
比起當年的鋒芒初露,謝瀾安此夜表現得冷靜沉澹,隨口談論著天命所歸,仿佛還不如手上那一文錢吸引她的興趣。可是謝逸夏分明覺得,今時今日的謝含靈,就是當年當日的謝含靈,沒有一丁點的變化。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因為一個人不論老少貴賤,經過兩年時間,身上總會有些改變的痕跡。比如豐年這兩年個頭竄高了,神略更顯沉穩了,他自己雖然尚不覺筋力衰退,酒量相較于兩年前卻也淺了。
而含靈這兩年不斷開拓新法,官階連年高升,這對她心性的磨煉不可謂不大,她本該是成長最明顯的一個。
可是沒有。
她當初立足在什么高度上,今日仍在那里。
她的原則沒有降低一分,這謝逸夏能理解,然而她的心在光陰的洗禮中也不曾升高一線,內核不曾偏移絲毫,這就十分不可思議了。
就好比世上人人心境如水,隨事浮沉,唯有她的心像玉石般穩定,不受人性好惡的偏倚干擾。
謝逸夏唯一能想到的解釋是,除非含靈從一開始的著眼點,就在至高處!
因為至高無上,所以不會更高了。
謝逸夏在隱微的觳觫里默默一笑。
過去兩年戒除五石散的過程,他沒跟任何人提起過。旁人目中所見的,無非是謝刺史從前頗嗜此物,一朝決意不碰,便說到做到,再次現身人前依舊是大袖飄搖的風流名士。
其實過程中的痛苦,遠非一般人能夠想象。謝二爺多少次在榻上打著擺子,津涎干燥地想要再服一劑,只因想到他承諾了含靈,自己總不能輸給侄女,才一次次挺了過來。
過去他以為自己的毅力是出于信諾,卻不曾深想過,為何他從心里不愿忤逆含靈。
帝王之心。
便是天地之心。
天之高高于皇權至尊,地之厚重于九重宮室,使人伏首而不違。
也許連含靈自己都忽略了一件事,見過了她,誰又會甘心匍匐于稚子腳下?
“二叔?”謝瀾安伸手在他眼前輕揮,不知叔父自得其樂在笑什么。
謝逸夏板正了臉,姑且隱下心中所想,說:“既是眼下不能輕動,那讓胤奚去荊州就沒有錯。”
酒到醉時見濃,話到這里才算進了正題。謝逸夏發現含靈聽到這名字時,目光微起漣漪。
便似千古不移的玄鐵磐石,獨獨被這一縷春風驚動,裂開了罅隙,有風搖曳。
深諳風月三昧的謝逸夏暗嘆一聲,挑著字眼對含靈說:“你太寵他了。胤奚悟性聰穎,可文武兩事,如今不能求全了。他這個狀元是實至名歸,文章寫得好、策論有見地都不假,可他好得過你?高得過你嗎?中樞已經有了你,縱覽六部,哪個位置能讓他最大限度地發揮才能?”
“別忘了他兩次立功,是在什么時候。”謝逸夏意有所指。
不用叔父提醒,謝瀾安心中也明白。
一次浮玉別寨除匪,一次靈璧城中破賊,胤奚殺敵,都是不在她跟前的時候。
只有離開了她的視野,胤奚才會剝下他那層溫順羔羊的外皮,肆意展露他的野性,磨淬他的刀鋒。
她有幸見過一次胤奚出刀的收尾,那氣焰兇狠的手起刀落,仿佛要把天地都劈開。
濺在他臉上的血,猙獰犀利,卻因是那樣一張艷若山鬼的臉,又像滿綻的紅梅為他點妝。
“你需要的不是一個聽話的跟班,”謝逸夏眼鋒熠亮,“是一把與你互補的刀。”
今夜宮里的情形他們都看到了,大司馬明面上的針對且不去提,胤奚是從謝氏出去的人,皇帝卻選擇了楚清鳶。
不是說被天子青睞的非得都是謝氏門生,而是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何況那人是九五之尊。
陳勍的手段再稚嫩,也擺明了態度,他不打算一味地討好謝氏,像從前矮身于庾氏、王氏之下那般。
做夠了傀儡的帝王,開始想伸展自己的拳腳。
在這種局面下,讓胤奚在金陵十年,也許他能成長為南朝寒士的表率,但他依舊蓋不過謝瀾安的風頭。可若將他放在軍中,意義便大不一樣了。
謝瀾安捏了捏眉心,“二叔繞了這么大一個彎兒,就是為了說服我同意。”
“是怕你舍不得。”謝逸夏有一絲無奈。
若非他家含靈非比尋常,她教出的那小子也不是個尋常人,被隨便安頓是種浪費,誰想做這種吃力討人嫌的事。
謝瀾安鼻子里輕輕一哼。
“……真舍不得?”謝逸夏估摸不準侄女的想法,察言觀色。“你們……”
他純粹出于大局考量,想問“你們到了哪一步”,恰好車過長樂橋,謝逸夏身子微微顛簸了一下,到了嘴邊的話又給顛了回去。
后面那輛車里,就不似前頭議論得那么深諱了,可以說安靜的針落可聞。
胤奚靜靜坐著,墨色的眉峰與挺直的鼻梁峻沉在燈影下。
謝策有些受不了車廂里的這股子冷寂,有意找話:“你若當真不想離京,我勸……”
胤奚轉眸看向他。
“——勸你再好好想一想。”謝策頂著對方的目光一本正經說。
當今未逢盛世,謝策隱約能明白阿父的想法,最快磨煉胤奚的地方,不是金陵這座溫柔鄉,而是行伍軍中。
胤奚又將目光收了回去。
就在謝策以為他會一直這么沉默下去的時候,胤奚忽然散漫地莞開嘴角:“大郎君學壞了。”
像一張繃到極致的滿弓忽然松散下來,胤奚垂眼瞥著腕子上扯皺的一截袖管,那是動手時弄出的折痕,他耐心地一次次撫平。
“我都聽女郎的。”
·
府邸中懸著大紅燈籠,空氣中還有爆竹與屠蘇酒的余味。謝逸夏走在幾個小輩頭前,轉過影壁時,想起方才進府看見對面冷清無燈光的王府閥閱,問謝瀾安:“王家搬到哪去了?”
這事謝瀾安一直派人盯著,回說:“橫塘一帶。”
謝逸夏譏誚地仰了仰唇,“落魄鳳凰,不肯搬到城里貴胄聚居處,躲到那里去了。”
他雖和王家家主有幾分交情,可王翱對含靈動過殺心,單憑這一點,再深厚的情誼也一筆勾銷了。謝逸夏輕喟感慨:
“王謝二姓,從此便是世仇了……含靈,王道真不是個肯安分的主兒,以防生變,派去盯梢的人不可松懈。”
“侄女曉得。”
謝瀾安應過這一聲,一行人也走到了上房院外分道處。
謝逸夏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胤奚。進府這么半天,就沒聽見他的動靜。
胤奚稍緩步伐,乖順地低下那張秀逸的臉,仿佛謝二爺若開口不許他留宿上房,他也會依從。
謝逸夏年輕時單靠一張臉,便贏得無數春閨淑女芳心暗許,沒人比他更清楚漂亮皮相的厲害之處了。端看這小子眼含霧露,態若芙蓉,任人采擷的模樣,謝二爺暗嘶一聲,也不知該喜該愁。
他最終嘬著牙揮手:“都休息去吧。”
謝策送著父親往書齋去,謝瀾安與胤奚一前一后進了院。隨行的允霜止在月洞門前,當值的池得寶與秋蟬打里院迎出來。
謝瀾安止身等了胤奚一步,偏頭借著庭燎觀他神色。
見他仍脈脈的不語,當他是與自己使性子。
余光留在他那兒,她故意往主屋方向抬腳。
下一瞬,一只有力的手掌陡然扯過她,將人壓在防風的廊柱后,在滿院燈輝下的暗影里急迫地咬上她的唇。
沒錯,扯過,好像狼崽子被搶走了吃食,兇而無奈,只能急的沒章法。謝瀾安展起的大氅袍角貼著柱身甩纏過去,腳下還沒站穩,便被滾熱的鼻息呵了滿臉。
兩名女衛無比驚愕,幸而有上回的教訓,立即背過身,悄無聲息地隱入陰影中。
“咣啷”一聲,束夢挑起的簾鉤脫手,砸到桐木門框上。
謝瀾安舌根又酸又麻,惱得要踩他,胤奚卻用膝蓋抵住人,拇指卡著謝瀾安的下巴向上,一下又一下地吮裹吞咽。
偶從眸子里泄出幾縷戾光,看著有些瘋。
他將人收攏在兩臂間,幕天席地,細碎的唾聲不斷交纏。
謝瀾安長睫顫動地仰著臉,眼角很快染了紅,像被烈酒薰醉的月中桂。
“喂。”察覺到有風鉆進衣領,是胤奚的手探進了她氅子里,謝瀾安敏感地激靈一下,分出心神,“差不多就……”
胤奚堵住她的唇,盡態極研,研磨的研。他的指尖慢慢蹭進謝瀾安的腰封,摸索出那枚被體溫焐熱的五銖錢,這才稍抬起頭。
他暗昧流光的眸子凝著她,含著低喘的余韻問:“我的屋,你的屋?”
第107章
這樣的親法, 謝瀾安腰窩的骨頭都變成了酥酪,被熱氣呵狠了,膩膩地軟成一攤。
可她撐著自己, 不肯顯露, 狀若尋常地抽出手揩掉唇邊水漬。再看回胤奚時, 謝瀾安眸光冷媚, 在夜色下綻著亮光, 挨在他耳邊, 一字一字說:“去你的屋,我只喂魚。進我的屋,便要守我的規矩。”
“魚都睡了,女郎。”胤奚二話不說彎身抱起她。
不想謝瀾安振衣掃開了他的手,胤奚輕怔。
謝瀾安眼里含著警告的謔色,點過那張秾麗的臉,抖袍沿著廊廡自往前走。
生來矜重的女郎不肯被人橫抱。
胤奚低睫極慢地一笑,眼底的那點涼戾很快散開。
他安分地跟著女郎的足印走。
有胤奚在,屋里一向是用不著束夢服侍的。連帶著青嫋也無所適從地望著眼前一幕, 被束夢提醒般扯了下衣袖。
之前謝瀾安幫青嫋贖回身契,還了她一個自由身, 任她去何處安家落戶。可青嫋流落風塵多年, 早已無處可歸, 只是敬慕謝娘子為人, 發愿說若謝娘子不嫌, 愿留在府里侍奉家主終身。
謝瀾安的風骨在青嫋看來高如青天,所以青嫋此前完全想象不出,高冷無塵的謝娘子,眼里竟也會流露出旖旎春波。
她過去墮在風月場, 一眼便看出娘子唇上的靡痕是因何而來。
經束夢提醒,青嫋倏爾低頭,一并退了下去。
屋門輕輕闔上,地龍無聲烘著,靜夜在燈輝里升溫。
胤奚指腹輕輕碰了下謝瀾安被風吹干的唇皮,目光癡迷。
方才他身上那股帶著侵占感的狠勁兒,似在須臾間消失了。
“托你的福,”謝瀾安勾下氅衣系帶,故意迎著他的目光吮了下發麻的唇,“明早或者姑姑或者二叔,又要問我有的沒的了。”
“問你,女郎就把我抵出去頂罪。”
胤奚在謝瀾安的注視下,動作緩慢地解開自己的斗篷。他睫下的光明暗交迭,聲音輕輕的:“為將者無信不立,二爺出口的話不可更改,我懂。”
今夜宮宴上演著明刀暗箭的較量,這是兩人間不可再回避的話題。
謝瀾安默了一下。
她將外氅隨手拋在須彌榻上,說:“你應當還記得,最早想讓你出門歷練的人,是我。”
只是當時被胤奚三岔兩岔,她提出的去吳郡歷練,變成了胤奚跟隨她一同去往阮家。這才有了后來小狐貍步步為營的得寸進尺。
那時候他的心思埋得深,纏人大法也遠沒有如今爐火純青。謝瀾安一想起她還有過將胤奚當成老實人的時光,額角便不禁無奈地發緊。這便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嗎,細想兩人自相識以來,最長的分別時間,也不過是胤奚去靈璧的那二十天。
一朝要他遠行千里。
今夜,怎么哄呢?
“女郎器重我,”胤奚垂下眼,再解外袍,“二爺想護我,衰奴也懂。”
襕袍墜地,雪色的中衣浪蕩在燈下,潔白得讓人口干舌燥。
謝瀾安忽然覺得束腰的躞蹀帶過于緊了,她面不改色地解下來,搭在屏風上,嘴里安慰說:“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
她就是有這樣一重本事,明明前一刻還肌膚相親勝過旁人,下一刻又能為了布局將他毫不留戀地推開。
胤奚無聲仰唇,看著她清醒的眼眸,一氣呵成脫下中衣,只剩一條褻褲留在身上,往前一步。
“你想留褚嘯崖威懾北朝,最好是讓他死在北邊戰場上,而非廟堂內斗,好為大玄爭取最大的利益。”
她沒說出的話,他都懂。
女郎心有大局,愿意與手握重軍的主帥周旋,不像他,只想一刀了結了褚嘯崖,再挖下他那對不安分的眼睛。
然褚嘯崖一死,北府就要亂。他想確保女郎的抱負得展,便要有取褚嘯崖而代之的能力。
那么他便要離開女郎,去西府磨他的刀。
命運給他設下如此矛盾的玩笑,他想拱衛她,便要離開她。
胤奚眼里含著欲滴的霧露,烘著熱氣的胸膛朝謝瀾安貼近。他傾過來,謝瀾安聞到一裊淡淡的荼蘼香,在心中暗數三個數,看他何時忍不住伸手。
哪知胤奚的手臂越過謝瀾安身側,探到她身后的夔紋槅子上,摸到一瓶黑陶罐裝的藥酒。
屋里之所以有這個,還是早前胤奚在校場習武時,身上常有淤青備下的。擺在藥酒旁邊的,是從前謝瀾安與他弈棋的兩盒棋子。
胤奚神色淡郁地倒出一些琥珀色酒液,在掌心搓熱,勾回頷尖搓揉在隱隱作痛的小臂與肩膀上,顯得心無雜念。
男人的臂膂因微微用力,顯出緊實的肌肉線條。
謝瀾安覷著眼,偏有那一處,粉得讓人驚嘆。
好巧不巧,有一滴藥酒從胤奚修長的掌心滴在鎖骨上,又順著他的肌線流下去,一寸一寸地蜿蜒,直沒入褲腰里。
謝瀾安指尖抖動了下,不再忍了,張開掌心覆上去。在胤奚的輕哼里,她眸尾含著一抹哄人的掌玩,修剪圓潤的指尖就沿著藥酒流下的路線,若即若離地刮下去。
她鎮定地打趣:“你可不要在我面前哭了。”
今晚屬他出風頭,可讓人看著,又屬他最可憐。
謝瀾安的指尖滑到胤奚的臍邊,那柔膩又韌勁十足的手感很特別,她橫指輕抹,胤奚皮膚輕栗,便連眼也紅了。
“刀,”他聲音發著顫,咬牙埋在謝瀾安的頸窩,“女郎給我了。本領,女郎請人教我了。相思,也種在衰奴心里了……沒什么不能走。”
謝瀾安還不及品味這番話,便感到有一滴冰涼落在皮膚上。她怔了一怔,不可思議地扳他的臉,“抬頭。”
胤奚埋頭梗著勁不讓她看,窗紙上映著兩道緊挨又搖晃的影。潮濕的睫毛蹭過謝瀾安的肌膚,胤奚隨即在她頸側叼了一口,悶聲問:“我走后,會不會做噩夢?”
他擔心的竟是這個。
謝瀾安安靜了片刻,心尖也像被一片指甲不輕不重地刮撓著,泛出一種毛糙的空落。
她回抱男子,有些生疏地拍了拍他,想了想道:“走與不走,還要看皇帝如何接招。”
皇帝拋出丞相的席位試探謝家,二叔答應說考慮,說白了是在逗皇帝玩兒呢。謝逸夏縱使人回金陵,在荊襄的威望短時間內也不會減輕。
而他以此要求換一個親信赴荊,此人還是寒人進士第一名,個中分量,端看皇帝如何取舍了。
她不正面回答問題,胤奚揚起眸子看她,通紅的兔子眼,還盛著點不滿意。
謝瀾安又是憐惜又是好笑,忽道:“口渴了。”
胤奚雖則憋悶,仍是攬著女郎的腰將她輕輕抱離地面,走到矮足四方茶幾旁。
謝瀾安這回讓他抱了,看他俯身去擺弄薄瓷點梅的茶具,提壺倒出一杯。她伸手,胤奚又不許她接,只讓謝瀾安就著他的手喝。
謝瀾安一笑,喝了。
看著含在白瓷邊噏動的嫣唇,胤奚目光如晦。
耐心地喂她喝完,他袖擺將茶具掃到一角,按著謝瀾安坐在幾案上。接著兩月退分開跪抵,低頭用自己的唇接上杯盞供她飲啄。
“皇帝看你的眼神,你知道嗎?”他唇舌柔軟,話音卻蠻橫,說完給自己問出了脾氣,惡劣地探出手,可無論怎么揉,心里總覺空落落的,仿佛缺些什么。
從前以為是自己多心,可今日胤奚才明白,他為何會討厭謝瀾安身上沾有龍涎香的氣味——那是皇帝別有用心的標記。
正如今夜陳勍當眾將女郎的婚事歸為“國事”。
何為國事,天子諾之。如此耀眼的女郎,至高無上的君王會不想將她收入囊中嗎?
那些人都覬覦他的女郎……
這個時候,她卻叫他走。
理智可以說服自己,但只要想到一丁點她可能被別人占據的畫面,心便要發狂。
謝瀾安低唔了聲,吃痛又愉悅地輕輕蹙眉,斷續地喃喃:“阿奴輕些……他……不過是個毛孩子。”
過了年才十八歲的皇帝,在謝瀾安眼里可不就是個孩子嗎。
可阿奴,也是江左風俗中對小輩的稱呼。過去只有阿父阿娘這么叫過胤奚。從前從女郎嘴里聽到,他覺得受用,可今夜他體內的血液在叫囂,軟弱的變得剛硬,委屈的化作沖撞。他發狠壓住她,撈起謝瀾安的膝彎摸索到鞋襪,不管不顧地褪掉,而后又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摸她的玉足。
“那我是什么,在你心中我不也是個‘小郎君’么?”
“我和別人,有沒有區別?”胤奚將謝瀾安空了腰帶的裰衣往上撩去,親吻如雨點落在她臉上,眼梢蕩出的紅潮艷麗又鋒利,綻放著無法無天的愉快。
“說啊女郎,我是誰呢?”
謝瀾安后背貼上了幾案,冰涼的木材很快被她體溫烘熱。
唇舌間濕漉漉的,哪容余地說話。
衣料變成起漪的縠水,男人色厲內荏地賭氣:“……要你記得我是誰。”
燭光繚亂了,謝瀾安渙散的眼風,掠過屋頂的藻梁,掃過把著她的手臂,移回近在咫尺的臉,在那雙漆黑的眼睛里,同時看清了臣服與貪婪。
“若……”她被胤奚托著后背往上一挺,衣襟左側的鶴羽花紋被含住了,珠冠跟著一顫。
謝瀾安喉嚨輕溢一聲,好不容易摸到胤奚的脖子,五指收攏,續上后面的話,“‘若我不能給女郎歡愉,胤衰奴便是千古罪人。’”
胤奚頓住,抬起精亮的目光奇異地看著她。
謝瀾安終于能完整地呼吸一口,她莞爾一笑,天姿國色。“在我心里,胤衰奴,是這樣一道箴言。自己說過的話,算數吧?”
這話正是胤奚向謝瀾安剖白心跡時的誓言,不承想她記得這樣真。
胤奚心中快意,緩緩抬起身,余光掃過地上凌亂的鞋襪衣帶,還有不知何時掉下去摔成兩半的茶盞,有些后知后覺的窘迫。
謝瀾安足尖點地,拿手背輕試自己發熱的臉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眨眼說了句不相干的話:“現下看來,不算罪人。”
言下之意,便是覺得愉悅了。
她非但絲毫不生氣,還贊許他……胤奚心里滿脹著無處發泄的甜蜜,腆著臉幫謝瀾安將鬢絲理好,輕聲說:“讓我看看,好不好。”
謝瀾安若有所覺地看他。
胤奚的眼睛,果然便盯在她滿是褶痕的襟領處。
謝瀾安想起來了,之前他瞧見的,是隔著一層;親到的,并沒瞧見……
胤奚蹲在她身前,求得情真意切:“我再服侍女郎一回……畢竟下次見面,不知會是何時了。”
謝瀾安被他的作態逗笑了,貼在小狐貍緋紅的耳尖說:“我猜是明天早上睜眼后。”
又不是明日便走,最好他此刻心里,想的真是依依惜別的事。謝瀾安忽然想到該怎樣哄他了,她直起身,坐在那兒用目光掃過男子漂亮的胴體,說:“我看看你。”
胤奚愣住。
剎那之后他不可思議地睜圓眼睛望著謝瀾安,下意識起身,緊緊揪住自己的褲帶。
滿面通紅。
一鼓作氣再而衰,他方才的桀驁不馴,本就是因為負氣,眼下那份勇猛不見了,胤奚半晌憋出兩個字:“不許。”
男人將女人制服在身下,尚且需力,謝瀾安卻只一個眼神,便足以刮得恣睢之臣魂動神蝕。她撫了撫脖子上刺刺的咬痕,疊起雙腿,神情中自有一股懾人的清魅:“你的身體發膚我盡看過,遠在他鄉,念及此處,珍重切身,聊作一慰。”
西廂的荀朧回府過年去了,東廈黑得靜悄悄。耳廈里,青嫋與束夢守著燈。
青嫋一直留意著更漏,卻見束夢一臉稚氣地打著哈欠,半分沒有著急模樣。
青嫋欲言又止。她初來乍到本就謹慎,為免讓人覺得她不懂事,別的不好多問,只是隱晦地提醒:“……不需要備足熱水嗎?”
“水?”不經事的束夢有些迷糊,眼看已近黎明了,娘子這個時辰應當不會洗澡了吧。她很老成地說,“姐姐不用擔心,胤郎君很細心的,走前都會服侍好。”
上一次她回去時,胤奚便連溫好的茶水都擺到娘子帳外哩。
青嫋聽到某個字眼,熱著臉點頭。
狀元郎真是人不可貌相。
殊不知她們說話時,主屋里分明有人卻不再有聲。燈臺上的燈花爆了又爆,在隱秘中晃顫著,最終惱羞般挨個熄滅了。
第108章
宮燈不熄, 延續著新年的吉慶。
陳勍從含英殿出來,打發了跟隨的人,不要乘輦, 一個人沿著清冷的階墀往議政西閣慢慢踱步。
孤頎的影在白玉石階上拉長, 陳勍一步步消化著內心交織的情緒。
其中有大宴上被權臣冒犯的怒, 有狀元那副容貌帶給他的恨, 還有謝逸夏終愿給他顏面的稍稍放心。
而最濃烈的情愫, 莫過于謝含靈那如花隔云的獨特氣質對他的吸引。
當初第一次看見換回本色的她, 陳勍其實并未產生多余的心思。謝瀾安的美,是劍眉星目凌厲的美,不是蓉蓉那種讓人偎在心尖上憐愛的人。
她反而更像古剎里的觀音像,鎮在蓮水中央,教人不敢褻瀆。
一開始,陳勍是真心敬她為老師,想讓她輔佐自己的王圖霸業。
又是從何時起,想將這樣高貴的女子占為己有的呢?
陳勍仰頭望著太極殿飛檐上的鴟吻,一時想起那年謝含靈在朦朧細雨中, 一身紅裳,沐雨而行, 翩躚飄動的袖擺, 自由快意得讓人的心窩都發脹。一時又想起她在大殿上旁若無人地舌戰群儒, 目光像撥開云藹的太陽一樣光明……
人不能離開陽光, 他便越來越想讓含靈明亮的眼里, 盛著自己。
誰不想呢?是郗歆不想,還是褚嘯崖不想?他與這些人的不同之處在于,陳氏子孫生來便是天潢貴胄!沒有人可以和他搶。
陳勍不是不知今夜他制衡謝家的手段有些拙劣,他縱使再努力, 也學不來謝含靈的那分游刃有余。可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不想讓含靈覺得他只是個聽話的執行者,如果那樣,她是不會多看他一眼的。陳勍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在這條巍巍通天的帝路上,他一人孑然獨行,已經走得太久了。
他在仰望珠簾后母后的臉色里長大,在國舅老謀深算的目光里蟄伏,在王丞相不動如山的胡須下屏息,又在大司馬叱咤睥睨的鐵劍下隱忍……他才十八歲,心卻仿若垂垂老矣。
他不想再過君不成君的日子,所以要擇取一位最強大的盟友。
誰會覺得他的愿望是非分之想?他是天子,天下皆是他分內事,何謂非分?!
陳勍在暖閣中看了一個時辰折子,直到時將黎明,方回到永寧宮。
不想成蓉蓉身披織羽斗篷,仍倚在榻邊等待他,只是不抵身子發沉,不覺枕臂憩著了。
陳勍入殿看見這一幕,眼神溫柔。
他上前輕撫愛妃臉頰,想將她抱到榻上去睡。這一動,成蓉蓉醒了過來。
“陛下。”綰妃不施粉黛的臉布了層潮暈,雙臂攏著陳勍的脖頸任由被抱到榻上,溫溫柔柔地說,“宴散了多時,您才回來。新年省臺尚有十日假,陛下要保重龍體才是。”
陳勍不覺笑著放輕聲量,“朕也說過多次不必等朕,阿蓉懷胎辛苦,為何不聽?”
寶興等一眾宮人便要請罪,成蓉蓉忙道:“是臣妾自己想等的。臣妾……想等著您。”
自她有孕以來,皇帝便少往其它妃嬪處去了,縱使她無法侍寢,皇帝也時常宿在永寧宮中陪她。得夫如此,成蓉蓉還有什么不滿足呢。
陳勍笑意愈深,他寬衣上榻,輕撫成蓉蓉隆高的腹部:“太醫說就是這個月了。朕想,多一個人疼它總是多一分福氣,你說是不是?”
成蓉蓉聽得有些懵懂,在溫柔的耳語中順從點頭,甜蜜睡去了。
·
南朝過新年,北朝也過新年。
洛陽宮燈火通明,照亮了龍閣鳳闕間紛飛的皓雪。盡管經歷了將軍宮變、軍鎮叛離等諸多變故,元日宴上,尉遲太后依舊身著摩羯紋翠金大裘,頭戴寶珠翠釵,盛裝出席。
那端莊威赫的鳳儀,讓人絲毫看不出這位北國掌權者心志的萎靡。
而一向久病的尉帝拓跋珣,也由皇后攙扶著在宴上露了面。
雖是衣帶寬蕩,瘦骨支離,但群臣面逢大君,精神備感振奮,跪倒山呼萬歲,算是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大宴在絲竹笙歌中落幕后,尉遲太后先派人將皇帝送回寢殿,而后乘葆蓋華輦,起駕回宮。國師身著毳衣于輦下隨行,在漫天雪花中聽輦中人淡聲吩咐:
“新春佳節,理應送南朝一分賀禮,國師擬書吧。”
國師意會:“只恐這份禮,有點大啊。”
“察見淵魚者不祥。謝瀾安縱智通鬼神,”乘坐軟輦依舊身姿筆挺的尉遲太后,幽然一笑,“——也并非全無弱點。”
·
正月初五,雪霽春容。
坊間百姓忙著送窮拜財神,東西大市卜得開張吉時,開始了新一年的買賣生意。
受任黃門侍郎的楚清鳶一早換上靛青色官袍,入拜皇帝。
陳勍贊賞地點點頭,命他平身。“朕聽說許多進士科的才彥,感念謝中丞倡議開科,年后皆至烏衣巷投刺拜謁,你卻不曾去?”
楚清鳶一聽便知,陛下布有耳目在坊間。
此事他也有所聽聞,除了前三甲外,進士甲等第四名鄺逢辰,便是考前曾在女學館外蹭課數月,一度淪為秦淮一景的寒士。他高中后報李投桃,無可厚非。而第五名的揚州白日昭、第六名的荀祭酒不記名學生徐敏,由來與謝氏有交往。
單獨論之,去走動皆情有可原,然而放在一起看,便顯得謝氏門庭過于張揚了。
楚清鳶雋容清正:“臣受陛下深恩,唯銘感陛下隆德。至于中丞,并無淵源,豈好唐突拜訪。”
陳勍暗自點頭,貌似閑談地問:“對陳郡謝氏,卿如何看?”
楚清鳶眉心微動,道:“謝氏百年門第,恐非小臣能夠置喙。”
陳勍擺了擺手,啟用他,便是想聽一個兩邊不靠兩袖清風的人說些實在話。“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楚清鳶腹稿早在心中打好,等的便是這句,當下揖手:“臣以為,可留謝氏制衡北府。”
他有多出來的記憶打底,眼界已非上一次面圣時可以比擬,為皇帝分析西北兩座軍府的形勢,鞭辟入里,而且不像上一回愣頭青似的表現自己,話頭留得恰到好處。
皇帝聽罷,不禁深思半晌,繼而深感自己睿智,眼光獨到地選對了人才。
陳勍心懷開暢不已:“你雖非狀元,依朕看來并不輸榜首。彧良,將朕年宴上新收的云州貢茶賜予侍郎。”
彧良公公頷首稱諾。楚清鳶忙躬首謝恩。
他在心里衡量了兩番,斟酌著道:“陛下,臣還有一言。”
“講。”
“臣以為……調狀元胤衰奴去荊州,不妥。”
“哦?”陳勍眼里泄出幾分意外。
楚清鳶道:“陛下容稟,謝刺史雖在元日宴上應諭擔任丞相,然其在西府威望,仍不可謂不重。狀元本出自謝府門下,謝刺史此著,恕臣愚妄,是為培植親信。若假以時日成了氣候……難免辜負陛下調回謝刺史的美意。
“且狀元為文科之冠,天下學子都在翹首看著朝廷對他的任職。若授文生以武職,又有銓選失當,不美之嫌。”
這兩條理由,完全是站在皇帝與朝廷的立場考慮,可以說在情在理。
然楚清鳶的內心,還有一點不能為外人道的私心,那便是他很清楚,廢掉胤衰奴最好的方式,是給他個類似翰林院供奉的閑差,只負責文書抄寫,講書解悶。而一旦給這個沉斂深沉的人一方天地大展拳腳,便無異縱虎歸山!
他比任何人都想把胤衰奴踢出金陵,可為長遠計,楚清鳶還是向皇帝提出了這個建議。
陳勍哪里想到楚清鳶心里的彎彎繞,只當他君子坦蕩,雖說屈居第三,竟還稟公為狀元郎說好話。
年輕的皇帝慚愧一瞬。
他明知楚清鳶分析有理,可私心里,就是不想看見那張臉出現在含靈左右。
陳勍默了兩息,含糊道:“這……謝刺史都提出了,朕也不好駁他顏面。”
楚清鳶心中皺眉,這種含糊其辭不該是天子口吻。
而且,他隱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
他與胤奚的死結,是為郎主故,可皇帝有意無意間對新科榜首的漠視,又是為何?
楚清鳶面上不露形跡,告退出殿。他若有所思地搴袍下階,迎面正遇見去后宮送新錦的小韋子回來。
小韋子自認與這位新晉清貴已是熟識,少不得笑臉生花地上前,逢迎幾語。
楚清鳶心思微動,見左右無人,就勢道:“公公說笑了,某再得圣人器重,哪里比得上謝中丞。聽聞,中丞下朝后常被陛下留在內堂,延問朝事?”
“謝中丞呦,自非一般的人物了。”小韋子夾著眼應和。他自知不能議論朝政,又想在楚侍郎面前賣弄一番,便挑揀些許閑事輕聲道,“每次謝大人去西閣,陛下準會命御膳房現做出新鮮的菓子糕點,回回不帶重樣的。綰妃娘娘在孕中,謝大人也時而去問候,出入后宮無禁……侍郎您說,這寵信大不大?”
說者無心,楚清鳶心卻一沉,敏銳地辨出了幾分端倪。
陛下青春年少,正值慕少艾的年紀,難道他對謝娘子……
太陽穴猝不及防地劇烈一痛,楚清鳶疼得兩眼發黑,幾欲嘔吐。一段縹緲的話音在耳邊回響,其中一道卻是來自于他自己:
“……若陛下果真下定決心,欲從太后娘娘手中奪回權柄,仆一介卿客白衣,為圣人效忠,何惜性命,現有一計獻與陛下……”
緊接著,鋪天蓋地的畫面涌入楚清鳶的腦海。
幻境之中,陳勍的年紀看著比如今還年長幾歲,卻依舊是庾太后在掌權。
“楚清鳶”讓皇帝偽裝中毒,嫁禍在庾太后頭上。其后他游走于幾大世家之間,憑著舌燦蓮花說服眾家聯手,剿滅了庾何兩黨……
“侍郎,楚侍郎您怎么了?!”
小韋子見這黃門侍郎聊著聊著突然跌身跪地,捂緊額頭痛苦不堪,狀若發了惡疾,嚇得不輕。
在陛下身邊效力的人,可不興有身患隱疾的啊!
他低喚楚清鳶幾聲,沒得到回應,便要去叫他師傅。一只手掌忽地鉗住小韋子手腕,疼得小韋子噤了聲。
楚清鳶撐著冰冷的地磚大口喘息,如同溺水的人,從一場漫長的窒息中掙扎脫離。待他眼前勉強能視物,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他沒時間理會小韋子,滿腦子都是一件事:原來幫陛下解決外戚禍亂的人,其實是他。
不管是另一重世界還是現世,他早晚都會得到陛下的重用。如果楚清鳶看到的畫面真實發生過,那么謝瀾安如今的高官厚祿,本該——
不對,楚清鳶很快打斷自己的這個假設。幻境里,他是靠著謝氏的門望才能得到面見皇帝的機會,因為謝氏不預黨爭的祖訓仍在,他才會越過郎主去謀事。
可以說,若無謝瀾安,那個“楚清鳶”也不可能有資格做到后來的種種。
楚清鳶只能看到幻境里的事情發展,卻無法感知到里面的“楚清鳶”所思所想。但此世的他至少能確定,他對謝娘子,會永遠敬重。
事實上,那些記憶復蘇得越多,楚清鳶對謝瀾安的感情便越為復雜。
他仿佛切身經歷了與她相處的六年時光。
看著謝瀾安細致入微地教導他、關懷他,看向他的目光永遠比旁人縱容一分,楚清鳶沒法不動容。
他很早便失去了怙恃,這世上對他這般好的人……從前沒有過,此后也未必會有了。
他們之間有著最深的羈絆。
——可她為什么對他視而不見?憶起元日夜里她看向自己的冷嘲眼神,楚清鳶的頭又隱隱作痛,第六年、第六年還發生了什么……
楚清鳶撐著膝頭長身而起,唇色霜白地回望身后的金鑾高殿。
短短片刻間,他的目光已從匍匐敬畏皇權,變成了一種心理上的俯視。
前塵的皇帝若無他相助,至今仍是個傀儡。
今世陛下遇見了謝瀾安親自出山,是陳氏江山更大的幸運。陛下若拎得清,就該明白云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網羅*,他的郎主風逸高邁,志不在后宮,縱使九五之尊,豈能強求她?
倘若定要強求……
楚清鳶目光一深,抹開沒有血色的薄唇,轉頭對發愣的小韋子一笑:“夜里案牘沒休息好,方才失態,嚇到公公了。一點小事,便莫聲張了吧。”
小韋子怔然望著楚侍郎深不見底的雙眼,竟覺出一分妖異,后背的寒毛無端豎了起來。
哪敢說一個不字。
·
初八,授任胤衰奴為竟陵參軍的文書下達,吏部命他即刻上任。
“這么急?”消息送到謝府,饒使此事是謝逸夏促成的,也覺任令過于不近人情了。
哪有連元宵節都不讓人過完的?
“小胤小胤……”小掃帚蹭到胤奚腿邊,仰頭呵出一口白氣,不踏實地小聲說,“你帶上我,我和你一起走吧?”
胤奚身罩素凈的青袍,腰帶上掛有文士的如意結錦囊,腰畔懸著鸞君刀,一副遠行裝扮。他低頭摸了摸小掃帚的羊角辮,神色溫煦。
“別怕,你在家里好好讀書,聽‘家主大人’的話。回來給你帶禮物。”
說罷,他在晨光中望向謝瀾安,眼含千萬重深意,話卻是對女郎身邊近衛說的:“無論女郎外出何處,身邊絕不可離人。”
有人走便有人留,褚嘯崖還在金陵。
“啰嗦,這個還用你說。”玄白和胤奚說鬧慣了,他這乍一要走,玄白心里還真有點不是滋味。
眼看春氣回暖,主子的折扇又要用起來了,以后主子但凡有點不順心,又缺了胤奚在跟前養眼,啊呀,他的腦袋豈不真要變木魚?
胤奚接過山伯遞來的行囊,又轉向謝逸夏,喚了聲“二爺”,“褚嘯崖膝下諸子皆非一母所生,在北府各領兵職,派系復雜盤錯。還請二爺仔細查一查個中情由,以備日后分而化之。”
謝逸夏笑瞇瞇地頷首:“不愧是含靈教出來的,想到一塊去了,你家女郎前兩日提了這事,已經在辦了。”
他話音一頓,“小子不會在心里記恨我吧?”
廊廡下,紅泥爐邊舀茶的謝瀾安一笑。
“二爺是為衰奴著想,衰奴不敢有負二爺。”胤奚聽到笑聲回頭。經過了七日時間,能化解的、不能化解的郁結,在那張瑰麗的臉上通通尋不見了。他平靜的目光隔著云山霧水,落在女子臉上,神情柔軟下來。
“亦不負女郎。”
茶成了。
謝瀾安落落地起身,素手端瓷盞送到胤奚面前,那副閑雅的神氣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仿佛今日一別,明日又可相見。
她揚揚眉:“請吧少爺。”
謝瀾安并非天生心冷,只是上輩子生生死死,總在離別,所以掏不出多余的離愁別緒了。但一杯熱乎的餞行茶,還是力所能及的。
免得一點“不周到”落了人家口實,再惹他紅著眼掐腰質問她:為何一點都不難過?
這是胤奚背地里能做出來的事。
然而“請吧少爺”這句話,也不知有什么魔力,讓胤奚身子微微一觫,耳根子轉瞬間就紅了。
他揚起圓潤微挑的桃花眼瞅著女郎,飽含無聲的控訴。輕易又記起那夜,燈熄的前一刻,她也是懶洋洋說了這四個字,伴隨著一聲“脫”。
和請君入甕的山大王似的,看盡了便宜。
謝逸夏見狀,立即按住小掃帚的腦袋,笑著轉身:“走走走,領你玩雪人去。”
小掃帚除了和荀朧玩得熟些,對府中這些神仙似的大人一向怯得要命,羊角辮僵在腦瓜頂,她對小胤欲哭無淚地揮揮手,同手同腳跟著走了。
玄白和允霜同時退避。
胤奚接過那杯茶仰頭飲盡,喉結滾動,喝出了烈酒的豪邁。他拈杯用腕將謝瀾安的腰頂向自己,額頭抵著她額頭,低聲說:“你都把我看光了,不準再看別人。”
謝瀾安睫梢掃過他鼻梁,好笑地彈了彈鸞君涼滑的刀柄,“你‘不準’我?”
“就是不準。”
胤奚霸道地說,他還什么都沒看到呢。
女郎才是那道箴言,她發號施令,他便無不聽從。她真厲害,只用一招,便讓他忘了遠行的不舍,讓他只要一想起她用眼神丈量的神態,渾身便要被火燒干。
“女郎要高臥加餐,珍重萬千。”
“嗯。”
“調氣血的藥還要再服兩劑,東市念滋齋的蜜餞好吃。”
“好。”
“多想我一點。”
“……我盡量吧。”
謝瀾安對這份黏糊勁難以招架,額頭往前頂他,“去吧。”
府外馬已備好,胤奚到吏部領取文牒后,直接便出城了。他直了身,深深看謝瀾安一眼,轉身出府,沒再回頭。
謝瀾安目送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也沒有多送。
低音輕嘆:“我家阿鸞,白衣最絕色,青衫最落拓。”
“這話怎么不當面說呢?”謝晏冬沿著游廊走進院子,黃貍奴怕冷,在她溫軟的懷里窩成一團。
謝瀾安眼里極快地閃過一絲嬌矜,從姑母懷里接過肥實的花貓。
“不能讓他太得意了。”別人不知道,他可壞著呢。
·
胤奚到吏部的時候,碰上了楚清鳶。
瞟著那身簇新官服,胤奚目光涼薄:“等在這里看我笑話?”
黃門侍郎的一部分事務,便是為陛下傳遞旨書詔冊。楚清鳶今日就是特意過來踩胤奚一腳,聽了這話,他卻淡嗤搖頭:“你以為聽聞你外調,我心里會很快意?”
他壓低聲音向前傾身,“我巴不得,你留在京里。”
胤奚心思微動,往楚清鳶臉上定定看了兩眼。
不知是否他的錯覺,此人的氣質仿佛比之前變了一變,眼里多了重叵測深邃,像水潭中的卵石生出了棱角。
胤奚無意和他斗嘴,從吏員手中接過任令。轉身欲走時,楚清鳶盯著那把刀,忽道:“鸞君。”
胤奚遽然側頭,眼鋒冷冽。
楚清鳶對他的敵意視而不見,反而笑了笑。
他是謝瀾安花六年時間教出來的人,面對區區兩年的冒牌貨,充滿了耐心。他看著胤奚:“執其鸞刀,取其血膋(liáo)。你在她眼中,不過是一把刀。這回謝二爺調你走,她可挽留過半個字嗎?”
胤奚跟著笑了笑。
楚清鳶皺起眉。
只見對面青衫郎紅唇誚薄,曼音輕吐:“你想做這把刀,求之,不得吧?”
楚清鳶一剎攥緊掌心,胸口氣血上涌。
胤奚瞥開眼,第三次要走出署府,忽聽外頭甬道上有人高喊:“偽朝信函,致書議和!偽朝信函,致書議和!”
一名牙門將打扮的武吏,氣喘吁吁地跑向隔壁的兵部,手里高舉著一封信件,上面封蓋的印戳正是北尉的馬鹿圖騰。
信封上又粘有三根雉羽,示意兵部八百里加急。
胤奚與楚清鳶同時凝目回望。
楚清鳶怔了一下,立刻振袍趕回太極殿。
半刻鐘后,謝府門房驚訝地看見才離府不久的胤郎君快馬趕回。玄白迎出來,眼睛睜得溜圓:“你老兄怎么又回來了?”
胤奚臉色凝重地將韁繩甩給他,匆匆進府,“也許走不得了。”
“……綜上云云,吾朝慕貴朝風氣和暢,請止刀兵。貴朝倘愿遣使來議,吾歲歲朝貢,唯求娶玄朝宗室公主,以締佳盟。”
楚清鳶躬立在御書案邊,手捧著重似千鈞的書信,為皇帝誦畢。殿內靜得離奇。
胡人入主中原百余年,似這般服軟還是破天荒頭一次。陳勍接過信紙,往那歲貢的金額上看了兩看,意氣昂揚。他極力按捺住渾身的血液奔流,斟酌著:
“先帝子女有限,宗室公主皆已出降,如今唯一待字的宗室女,便是朕的堂姊安城郡主……”
“這是重點嗎?”
皇帝話音未落,一道清冽的聲音不待通傳,徑入殿中。
謝瀾安朝服都不及換,身上常服挾著室外的霜寒。她眸色冷靜地走到御案前,注視龍顏:“陛下果真想答應不成?”
第109章
“含靈你來得正好——”
陳勍正要命人請謝瀾安來共商此事, 及對上謝瀾安的神色,皇帝輕頓,微微收斂了眼里的得意, “朕……朕知此事重大, 還未決意如何, 正想聽聽愛卿之見。”
楚清鳶余光含著那道麗影, 心如蕩舟失楫, 飄飄搖搖, 轉瞬克制住自己,側身向她揖了一揖。
謝瀾安半個眼風都未落到他處,她將議和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聲清如寒泉:“陛下可有想過,北尉為何突然示好?”
陳勍忙道:“這自是含靈你的功勞!多虧吾卿智計無雙,前番設計北胡兵鎮嘩變,致使拓跋氏內亂連連,焦頭爛額。兵燹興則國庫虧,胡賊又懼我朝在此時北伐施壓, 是以才趕忙修書示弱。”
“既說北胡國庫空虛,”謝瀾安點指彈了彈信, “信上又何以言歲歲朝貢?”
陳勍怔然。
“且若我朝已經集結兵甲, 臨于邊界, 那北朝和談有情可諒。然眼下我朝尚無起兵計劃, 北朝卻趕來議和, 自暴弱處,陛下不覺得突兀可疑么?
“其三,陛下倘若已經依信推斷出,北尉懼大玄在此時北伐, 那么便應攻敵之懼,乘機北上才是,何以又迫不及待順敵國之意,與之和談?”
這短短三問,詰得陳勍啞口無言。
他也同時明白了,含靈不贊同議和。
陳勍不禁看了一旁的楚清鳶一眼。
可楚清鳶不知是沒領會皇帝的意思,還是辯不過謝瀾安,垂眼立在青龍獸鈕炭鼎旁,竟未接茬。
陳勍眉宇隱郁,只好自己道:“這……你一向想得深遠,所言自是不差的。只是……兩國商談嘛,彼有來言我有去語,不管最終成盟不成盟,總要派使臣去談一談,才探得出對方的底。”
謝瀾安撐開流暢而鋒利的眸尾,無端凜人肺腑:“遣誰去談,我嗎?”
“朕何至如此糊涂!”陳勍對她這冷淡模樣真是又愛又怕,神色真誠道,“假若尉人信上提出讓含靈為使,那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欲害我朝的折沖之臣,朕自知曉。然信上言辭謙退,只字未提使臣人選,咱們只從鴻臚寺中選派一名使節便是了。”
謝瀾安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談完又如何?尉人花言巧語,陛下便果真要將安城郡主嫁去和親?”
宗室女出嫁,自然還要與宗室的皇叔伯們商量行事。陳勍沒有一口說死,為難道:“朕知你與堂姊關系好……”
他還是沒明白這件事的險惡之處。
今日以前,謝瀾安覺得皇帝雖非天生睿智,尚算納諫少主,可此刻見他這粘連態度,隱隱的生出一股失望——他果真不知呵,前世太后倒臺,宗室內斗,進京奪權的藩王里就有那會稽王陳稚應。
都是陳姓血脈,誰心里沒點算盤,陳勍竟還想當然地有意嫁會稽王的寶貝女兒去和親?
“北尉此舉,意在分化。”
爐里的龍涎燒冷了,謝瀾安按捺著為數不多的耐心,直視皇帝的雙眼:“此信來前,我朝政務漸興,北朝局勢漸亂是其一;我朝上下一心同仇敵愾是其二。此信來后,北朝意欲以求娶公主,分化宗室和睦是其一,欲以利誘,使我朝文武官員產生分歧是其二,欲以和談后使我朝民心怠惰渙散,不再思圖收復中原是其三。
“其心懷毒,天地可誅。懇請陛下三思,勿墮胡人陷阱!”
含著朔氣的東風撞響宮檐下的鐵馬,聲音脆薄而冰峭。胤奚站在高偉綿延的長階下,青衣隨風而動,人卻靜峙如山。
他抬頭望著天邊灰蒙蒙的云層。
在吏部聞信后,胤奚立即趕回烏衣巷送謝瀾安進宮,身上的鸞君刀還沒來得及摘。
御林軍眼見他與謝中丞一路,認出這人是新科狀元。但胤奚帶刀入宮,禁中侍衛不能不上前查問。
胤奚從懷中摸出墨還簇新的職帖,三指捏著豎在御林軍眼前,眉眼肅凈:“竟陵司隸參軍胤衰奴,因北尉生事,在此待命。”
御林軍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沒有過多為難他。
這時一名身穿朝袍的白須老者,自南掖門蹣跚匆忙走來。胤奚看見,忙迎上前攙扶住老者,低道:“夫子也聽到信了。”
荀尤敬朝冠一邊的組綬還有些歪扭,這在正衣冠,循教統的荀祭酒身上,是破天荒的事情。
他在家中收到皇帝詔令,說要商談北尉求和之事,驚異非常,急忙乘車趕來。看見胤奚,荀尤敬又是一詫。
這后生算作他半個學生,聯想到甲三楚清鳶受任黃門侍郎,簡在帝心,而狀元郎卻被擋在宮殿外吹冷風,荀尤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可此刻老人也顧不上這件事,拍拍胤奚的手背,即刻登階入殿。
暖閣內的氣氛正有些凝滯,荀尤敬到來,謝瀾安的神色和緩了幾分,揖首道:“老師。”
“這么冷的天還讓老祭酒奔波,”陳勍無聲松了口氣,擠出笑意接上話音,“彧良,快為祭酒賜座,先呷盞熱茶暖暖身子。”
荀尤敬是經歷過先帝朝國力最孱弱時期的老臣,見證過大玄朝幾番波折浮沉,在朝中的分量數一數二。他行禮謝賜,坐下后不及喝茶,捧接過那封和書細閱良久。
閣中一時只聞翻紙之聲,陳勍幾次輕覷謝瀾安。
荀尤敬讀罷,依原樣將書信折入信封。而后又是沉吟半晌,方對皇帝緩緩道:“陛下,左傳有言:戎狄豺狼,不可厭也,宴安鴆毒,不可懷也。臣以為北尉此計,是欲以些須帑幣,令大玄掉以輕心,消融勇武,出小利而圖大謀,不可輕信。”
陳勍聽到連荀尤敬也這樣說,不禁慢慢鎖緊眉頭。
“朕便不明白了……”陳勍背起手,稍顯焦躁地在御案前走了兩來回,“若說他們勒取我朝幣帛,還可以說別有居心,但眼下是北胡損耗他們的國力,來豐實我朝的國庫,一損一益,我朝能有什么損失呢?”
“至于祭酒擔心的朝中心氣怠惰,”陳勍說著,又不禁看向謝瀾安,見她神色嚴肅淡泊,聲音低軟下來,“朕可以保證,決不會因此迷心亂智,會降旨繼續勉武練兵,以備不虞。”
他就像一個窩在墻角挨打太久的孩子,好不容易等到強壯的敵人突發急病,向他服軟,面對拱手送上來的求和禮,怎么能忍住不取。
這不止是錢財而已,也象征著南朝百年來最大的揚眉吐氣啊!
謝瀾安皺眉啟唇,荀尤敬忙用眼神將她的銳氣壓了一壓,心平氣和地與皇帝說:“人心如水,難以以尺平,以斗量。陛下須知,我朝原本便有崇尚浮靡無為的弊病,是這一年來著力改革,蕩濁致清,風尚才稍見扭轉。一旦舉朝上下得知,北尉求和輸幣,那么試想上下官僚才繃緊起來的心思,會不會再次松懈?”
陳勍略有意動,荀尤敬兩眸清亮,起身拱手:“而為了得勝而刻苦訓練的萬千兵士,一旦確信不再打仗,那么訓練時是否還能和從前一樣勤勵?
“且不說,尉人愿納朝貢是真是假,即便成真,北朝坐擁河洛平原,天下糧米十占七八,三年五載的納幣,掏不窮它。尉人只出錢糧,又非自斷手腳,令人忌憚的驍勇戰力仍在!等他們緩過這口氣,再征養精蓄銳之兵揮師南下,到時我朝以怠惰之兵應對,還有勝算嗎?”
這番話看似是站在謝瀾安這邊,其實是荀尤敬清楚他這關門弟子的鋒烈脾氣,怕她操之過急,有心用柔緩的方式,彌縫君臣關系。
北尉來信不懷好意已是毋庸置疑,若陛下與含靈真起嫌隙,豈非正中了敵國下懷。
荀尤敬活到這把年歲,也能理解少年天子的心情。令北尉求和納幣,是連先帝、高帝都未做到的大功業,陛下正值年輕氣盛,能不趁機張揚一番嗎?
這個時候,便須臣子慢慢勸導,令其明白其中利害。
“……祭酒的擔憂,朕聽明白了。”陳勍沉默半晌,壓著眉睫道,“可北尉想緩這口氣,我朝得了好處,興民利國只會治理得更好,不是嗎?天下苦戰久矣,怎么就不能坐下來談呢?不管成與不成,兩國之交,總不好置之不理,否則傳之天下,北尉求和,南玄卻欲戰,使朕的子民聽到了,難道就不心生怨懟?到那時,便是我們不占理了。”
楚清鳶暗地皺眉。
遙想百年前胡人馬踏中原,血涂洛陽,又與誰講過道理?開啟不義戰的本是對方,與賊寇講仁義,無異于愚蠢。
不過此地沒有他說話的余地,楚清鳶忍住未語。
其后一個時辰,中書令、鴻臚寺卿、兵戶兩部尚書等大臣也受詔匆匆陸續進宮。
新年余留的喜慶,就這樣被北朝的一招無理手打得煙消云散。商討的人一多,心思便更繁雜了,大臣們分成兩派,鴻臚寺卿出于政治考量,支持皇帝的做法,不管有棗沒棗,先遣節去打一桿子,不管怎么說,都是逞我大國威儀的好機會。
中書令卻大皺其眉,不贊同輕易出使,以防北尉有詐。
兵部保持中立,而戶部尚書不用想都是支持和談的——無他,可以獲得進項了嘛。
“謝中丞年前清田后,倡議免去三吳的三年田稅,又借百姓種苗,如今京倉的糧儲半數都不剩了。加上修葺宮室、會試修建貢院、會試后開宮宴賞賜新科進士、報銷女學子盤纏……還有大司馬索要的軍費,青州的軍需……”戶部尚書直接給在場諸人算起了賬。
中書令看不上眼地皺眉,謝瀾安直接打斷:“戶部是給皇上管家的,不是哭窮的。我問尚書,假如北朝今年上貢,明年推辭收成不豐,以牛羊充數,如之何?又假如明年上貢,后年突以奇兵擾邊,又如何?”
謝瀾安冷峭的目光轉向陳勍,“就為了不知底里的變數,我們便要賠進一個公主嗎?”
“中丞原來是介意此事。”
戶部尚書自忖看透了謝瀾安的想法,她自己是個女子,一路來多為女子謀福利,涉及公主和親,自然要站出來攔阻一番,才好彰顯自己慈憫憐女,收買人心。
戶部尚書轉頭看向鴻臚寺卿,后者立即道:“這也簡單,偽朝信上并未點名求娶誰人,只要是皇親中尚未出嫁的貴女,都——”
“不行。”謝瀾安說。
鴻臚寺卿一噎,見謝瀾安面容皙冷,知曉這是位難纏惹不起的主兒,囫圇著給自己找補:“其實……漢時有充宮女為和親公主舊事,郡主金尊玉貴,那不如選——”
“誰都不行。”
這四個字里隱含的專橫,直接打斷了和親這條路。
陳勍終于忍不住輕擰眉心,看著謝瀾安,委婉地說:“含靈,你莫要如此……迂腐。若能以一女換取兩國相安數載、百姓安居,朕相信那和親之人也會心甘情愿的。”
霎時之間,謝瀾安淡懨一笑,便連火氣也沒有了。
犧牲的不是他,他怎知別人心甘情愿?
啼妝寒葉下,愁眉塞月生。君王有勇意,何用王昭君!
用一個人換取天下人太平的便宜事,她歷經一百年,也從未見過。
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在謝瀾安身上,她卻垂眸說了句貌似不相干的話:“北朝有高人哪。”
楚清鳶心中陡地一動。
原來如此。早就聽說北尉的國師智謀非凡,尉朝在經歷幾場大損失后,一定會研究謝瀾安這個人。連楚清鳶都清楚,謝瀾安心性高傲,又疼惜女子,之前她開創女子科考,被罵作無天無祖宗,尚未肯退讓一步。而今的“公主和親”,無異觸犯了她的底線,她是不可能同意的。
然而……胤奚身姿筆挺地立在宮階下,摩挲著刀柄沉思:站在皇帝的立場上,以區區一女換取北國來朝,大顯威名,何樂而不為?尉人賭便賭南朝臣強主弱,必會因這一封信產生分爭。
這是一場,針對大玄君臣設下的離間局。
“二哥不進宮嗎?”天光黯淡,謝晏冬在新枰齋的廊廡上,身披一領輕薄雪毳望著北邊,憂顰雙眉。
幾瓣冷梅被北風吹落到廊上,謝逸夏抱臂與妹妹一同望著皇宮方向,道:“議閣中有一個姓謝的是良輔,有兩個,便是逼迫了。”
他與北朝打了十幾年交道,深諳那野心磅礴的尉遲太后,絕非等閑示弱之輩。匈奴入關,第一件學的便是漢家兵法,如今,也能將一手以退為進使得圓轉無痕了。
這樣的道理,即便掰開揉碎了講給皇帝聽、即便皇帝也聽進去了,依然會遣個使節去和談。
就如同北尉收到玄朝送回的兩萬兵俘,明知其中有所圖謀,卻依舊不能不查瞞報軍情的蠹蟲。
帝王尊嚴,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無法動搖的心性。
換成他是皇帝,他也會如此。
朝中的使節就如軍中的斥侯,明知前線兇險,也要有人去探一探。高居云端的君王以為成與不成都沒有損失,殊不知,這一步邁出去,橫生的節外旁枝,足以改變現如今穩定的格局。
“這是北朝送給含靈的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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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地一聲,琉璃盞在地上碎成無數片。
陳卿容一連摔了六只月霜國進貢的五色琉璃杯,崩潰地大喊:“要我堂堂郡主,委身滿身膻臭的胡人,想都別想!不嫁不嫁!”
侍女小心地繞過碎片,心中兀自不安,猶柔聲安撫郡主:“殿下先別急,王爺已經進宮面圣去了。王爺這么疼殿下,定會保全您的。”
陳卿容的怒色還在腮頰,忽然流下淚來。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娘發軟地跌在座里,緊緊攥住侍女的手。侍女驚覺郡主竟在不停地發抖。
“菁兒,我怕……瀾安在哪里,我想去找她……”
第110章
此刻, 會稽王已經趕到了皇宮。
皇帝并未在得信的第一時間通知他,當陳稚應奔到太極殿外時,閣中的第一輪爭辯已經結束了。陳勍以午休為由, 婉拒了皇伯的請見。
這抗拒本身就是一種信號。
陳稚應心往下墜, 攔住正從殿階走下來的謝瀾安。
謝瀾安停步道聲王爺, 等著他開口。
陳稚應從謝瀾安的表情上看不出商議的結果, 他從前總是恭維謝家滿庭芝蘭玉樹, 眼下卻是有些打心底里佩服這女子峙如山岳, 不可撼搖的品格了。他的心也跟著定了定,沉眸往黑黢黢的殿門中望一眼,搓了下掌心。
“娘子知曉,我膝下只安城這一個女兒,兒子是有一大堆,卻都不及卿兒讓我惦記。”會稽王苦澀一笑,“先帝臨終時,降旨讓本王送一個世子入金陵開府立業,王妃她……個個都舍不得, 最終不得已,便送了牙牙學語的卿兒來……”
令藩王之子住京開府, 說好聽是照拂, 其實便是為質。
會稽王妃不舍得兒子, 舍了女兒, 陳卿容在才記得父母的年歲, 便被迫遠離雙親。
人人道她自幼在宮中長大,錦衣玉饌,天生好命。可當她在夜幕降臨時想念耶娘,抱著布偶在錦被里哭泣的時候, 陪伴她的也只有那一盞盞璀璨華貴的宮燈。
“……卿兒那些嬌蠻的小性子,其實都是她為自保長出來的刺。”陳稚應還在謝瀾安面前喋喋說著,這一刻,他不是藩鎮一方的顯赫親王,而只是一個不知如何彌補女兒的老父親,“謝娘子,能否看在卿兒過去和你的交情的份上,幫她一回?”
“王爺是皇室宗親。”謝瀾安的襕裾被風吹出縠紋,凜凜濤浪一般,將喜怒皆掩在衣簪之下。她道:“一次不得已是不得已,兩次不得已也是不得已,若陛下親自請求王爺點頭,為了老陳家的江山穩固,王爺會拒絕嗎?”
陳稚應先是茫然地怔了一怔,繼而,一種憤怒與內疚交織的情緒襲上他的心頭。
“放屁!陳稚應豈是賣女求榮之輩!胡人明目張膽要我大玄公主,欺我大玄無人乎?本王手底兵將不是吃素的,誰想禍害我家姑娘,本王豁出去也要與他拼了!”
謝瀾安聽到這里,眉心微松,“王爺這句話,我記住了。”
她斂袖揖手:“請王爺放心。”
陳稚應聞言,長出一口大氣地點頭:“謝娘子這份情,我也記下了!”
謝瀾安一諾,何止千金。陳稚應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為何會覺得求謝瀾安點頭比求皇帝更管用,只在心中欣慰,謝娘子不愧是大玄第一豪爽人,不枉閨女過去對她癡心一片。
謝瀾安在宮階盡頭看到等待的胤奚。
二人眸光相對,同樣的深若淵海。望著他被風吹紅的鼻尖,謝瀾安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在胤奚開口前說:“一起回家。”
胤奚便知,女郎心里并不是十拿九穩,她可能有用到他的地方。
這一天,陳勍在荀尤敬和謝瀾安兩大重臣的進諫下,態度罕見地強硬,始終沒有點頭。于是翌日朝會上,主戰派和主和派兩方臣子繼續爭吵。
該陳說的利害,謝瀾安昨日已在暖閣言盡了,一開始只是聽。
直至褚嘯崖在武臣班首邁出一步,狂傲不減地大笑:“北地的狗,不打斷脊梁骨不會老實,有什么可和談的。從前他們叫囂最狠時我都打得,而今洛陽一團烏煙瘴氣,打得更趁手了!有句話怎么說來,‘遣妾安社稷,何處用將軍’。謝小娘子,我記得不差吧?”
謝瀾安揚唇進前一步,與褚嘯崖并身而列。
她舉笏注視著御座冕旒后那雙眼睛,“臣深以為然。”
褚嘯崖便料定謝瀾安必是想謀取中原的,若無這份野性與霸氣,她又何以入得了他的眼?只是他沒料到,謝小娘子今日會如此痛快地與他站在同一陣線,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褚嘯崖倍感興奮,又不自覺向御墀前跨出一步,豪邁捶震胸膛。
“陛下擔心什么?我既能平青州,便能平袞齊、平雍梁,直至戰洛陽,復兩京!區區和談,無異小兒啼哭換些糖果,如何能逞男兒志氣!”
褚嘯崖原本威勢就盛,他這一跨步,形如猛虎傾壓獵物,嚇得屏風旁的彧良面色蒼白。
楚清鳶立身在御座側后方,仿佛感覺到一片殺伐之氣撲面,微微握住手掌。皇帝扣住龍椅的掌心比他掐得更緊,便見謝瀾安從容地亦上一步,附和道:“臣亦以為然。”
“含靈……”陳勍不敢相信,這兩人在上一次宮宴相遇時還劍拔弩張,明明私下絕無交往,今日竟默契地逼他就范……
謝含靈難道忘了,褚嘯崖想要娶她?倘若褚嘯崖的北府兵真有馬踏洛陽的一日,他功高震世,她還能如何保全自身?
這就是陳勍內心深處,不想再與北尉開戰的另一個理由——褚嘯崖不能再勝了!
大司馬已經功高蓋主,再打下去,難保這天下不會有易主的一日。
收復兩京、使南北統一固然是陳勍心中所望,可比起讓褚嘯崖吃空他的國庫、帶著大玄的兵馬攻入中原,占據不回,再掉轉矛頭篡他的位,那么陳勍寧愿像現下這樣,維持南北朝局的平衡。
直至他將內政經營得氣象一新,成長到羽翼豐滿,有能力不受任何人的鉗制,再收拾胡人不遲。
“含靈……”陳勍含著近乎懇求的口吻,凝住謝瀾安的雙眸。“你再仔細想想。”
你答應過,會永遠幫朕的。
謝瀾安卻只紋絲不動,與褚嘯崖一左一右并立中廷。當朝文武中最有話語權的二位,呈掎角之勢與上方的龍椅對峙。
謝瀾安原封不動地將這話還了回去:“陛下,您再仔細想想。”
貌似恭雅,眼中卻含著嘲弄的冷。
她這個人,做得出囚禁生母,逼殺叔祖的事,本是胡來慣了。偶爾給人個臉,那是看在能達成自己目的的份上,暫將反骨藏在逆鱗之下。可誰若想將“認主”二字按在她頭上,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冷光落在陳勍眼里,讓他恍覺下面的那張臉變得無比陌生。
他的視線模糊起來,對面仿佛不再是兩張人臉,而扭曲成兩頭猙獰的猛虎,踏爪咆哮,意欲一口吞噬掉他的皇位。
陳勍生平第一次在坐著的時候,產生了兩股戰戰的恐懼感。群臣抿出氣氛不對,凝望殿中那兩道身影,一時不知是謝瀾安借了褚嘯崖之威,還是褚嘯崖借了謝瀾安之勢,胸口窩像被揣進了一塊冰坨子,皆不由得倒屏氣息,等待陛下的應答。
郗符在無形的迫力中皺眉,恐謝瀾安與虎謀皮。正待舉步出列,被殿中侍謝策攔住。
謝策沖郗家大郎隱秘地搖搖頭。
他妹妹當真要做的事,沒人能攔得住。
楚清鳶在御座后滿手汗水,雙眼卻迸出光芒,這才是令他折服之人該有的氣魄!
眾人等啊等,沉寂的太極殿終于等來皇帝發話,卻是毫無氣勢可言的一句:“退、退朝。”
有心人聽出了皇帝音色中的輕顫,心中暗想:到底還是年紀輕些,壓不住權臣的氣焰。緊接著又聽皇帝加上一句,“含靈——你別走。”
褚嘯崖粗眉挑動,有心搶白兩句,轉頭見謝小娘子鴉睫淡垂,立在原處。
那容長俊臉,雪一樣白,泛出珍珠的光澤。纖美的玉頸好似涂著一層奶霜,偏又利落地收進朝服領口,引得他心如百蟻啃噬。
越是想得手,褚嘯崖越樂得配合她,也不與小皇帝嗆聲了,低頭柔情一笑:“小娘子今日對褚某的美意,褚某他日,千倍百倍報答在娘子身上。”
謝瀾安宛若罔聞,不置一詞。褚嘯崖也不在意,得意地扶劍出殿。
隨著臣子們陸續退朝,陳勍將御前侍奉亦屏退,偌大朝堂,終只剩了他與謝瀾安二人。
這樣二人獨處的場面,其實從前有過許多次。只不過今日不像在西閣中的和諧隨意,沒有糕點香茶,也無焚香對坐,一上一下,君是君,臣是臣。
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謝瀾安穩穩開口:“臣知道陛下的顧慮。”
那清泠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起了回聲,陳勍就笑了。
她當然知道,這朝野上下哪有她看不透的事呢。
“陛下擔心大司馬再度北伐,再立新功,威脅到陛下的皇位。”謝瀾安打開天窗說亮話,“可陛下怎不想想,如果與北尉和談,北府兵馬不用于外敵,大司馬一腔野心無處發泄,會不會促使他更快地掉轉槍頭,圖謀金陵?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女子在絳紅如意紋地衣上長身玉立,振聾發聵。陳勍看她連舉笏板的角度都沒有變過一分,情不自禁地想,她怎么會有這么多用不完的精力呢,仿佛永遠不會累,也不會退。
“這仗,一定要打嗎?”
謝瀾安道:“能陳說的利弊,昨日臣已盡言。陛下若定要追問篤定之語,臣也愿以一身擔保:北尉有三敗,負其勇銳,好戰必傷,一敗也;東施效顰,失其舊俗,二敗也;人心不服,眾叛親離,此三敗也。
“北尉強盛百年,值此將衰之際,正是天賜良機。陛下若相信臣的判斷,臣有一計,我朝可假意同意和談,而后趁兩朝會面之時,派大司馬出其不意突襲虎牢關。北尉元氣一挫,背有柔然死敵,腹有六鎮叛軍,尾有我朝逼迫,便再難成氣候了。”
陳勍靜靜聽著,仿佛聽進心里了,又仿佛神游天外。
隔了半晌,他自嘲地呶呶唇角:“含靈,我很早以前就在想,你是不是上天降下的神女來輔佐朕的。”
謝瀾安平靜地回視陳勍。
“你總像站在所有人目光之前,俯瞰著人世這道小小的棋盤。你曾讓我看到了中興之望,所以你要清田,我允了,你要女子參與闈試,我也許了,甚至你弄個挽郎來做狀元,我也未說什么。但是。”
他說的與方才謝瀾安說的全不相干,謝瀾安嘆了口氣。
陳勍也落寞地嘆了口氣,眼里突然生出些憐憫,霍然射下視線,朝冠上的玉珠錚錚作響。“兵戎之事,你謝含靈就能料得一絲不差嗎!你根本沒上過戰場,也沒去過長江之北,紙上談兵不是兵家大忌嗎?!”
他又像憤怒又像委屈地站起來,“你勾畫的那些環環成扣的萬古基業,是很好……可是除了你,沒人看得到啊。”
看不到的事情,你要我如何放手去做?
謝瀾安沉默許久。“我懂了,陛下不能信任我。”
“不,”陳勍立即道,“我能信任的便只剩你了含靈。”龍袍加身的少年說話間摘下礙事的冕旒,從朱墀上急促地走下來,被他拎在手里的珠玉伶仃相撞,像一尾尾急于脫鉤的魚。
“拿兩萬俘虜賭偽朝一場內亂,我可以聽你的。但現在你是拿整個大玄的國運、黎民的生路,去豪賭一個勝負難測的結果。”
“含靈你是不世之才。
“可朕賭不起。
“朕……肩負江山,賭不起啊。”
他見謝瀾安不說話,微微朝她矮身,散出一片隱幽的龍涎香氣。“含靈,老師……你幫幫我。你既知我心病,便趁褚嘯崖父子在京,幫我除去這一心頭大患,好不好?我已經想過了,或者毒殺,或者將人誆進宮來圍殺——他縱勇武過人,終是肉體凡胎,只要能除此惡獠,我……朕什么都答應你!”
褚嘯崖在朝上問陳勍怕什么。
西府和北府,對金陵臺城里的君王來說有一個都是禍患,何況兩家同時坐大!之前謝瀾安一直站在他的立場上,她連王翱都能斬草除根,可是輪到褚嘯崖,謝瀾安非但沒有打壓大司馬的跡象,反而想讓褚嘯崖再戰彪炳,而大司馬又有求娶謝瀾安之心,這讓夾在兩個強臣中間的皇帝如何不怕!
謝瀾安難得有失去耐心的時候,忍不住溢出一聲冷笑。
要說皇帝懦弱吧,他還敢虎口拔須,要說他勇敢吧,面對北尉給個甜頭便想偃旗息鼓。
“殺了褚嘯崖,不等北尉上貢,就先給他們送去一份大禮是嗎?”謝瀾安忽然想撬開皇帝的腦子,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皇帝難道以為,她之所以忍受褚嘯崖,是因為她殺不得他一人嗎?
“褚嘯崖可以殺,然后呢,我朝哪位將軍比他驍勇?剩下十萬北府軍誰能羈縻?陛下不會以為你一聲令下,這些被褚嘯崖一手帶起來的將士,就會乖乖接受朝廷的接管吧?南朝的北府,便如北朝的六鎮,一旦無主,立刻會自立叛朝,屆時天下就會星散大亂!”
“世道難道一定會照著你的說法發展?”陳勍眼眶倏爾一紅,他愛她的這份驕傲,可眼下,陳勍被這份他永遠也參不透的驕傲刺痛了,“謝含靈,難道你是此世的神靈嗎?!”
謝瀾安在這一刻,眼神奇異地亮了亮。
空蕩的大殿不知從何處鉆進一縷陰風。陳勍說完之后便后悔了,他忽然有些害怕對上謝瀾安那雙冶亮的眼眸,害怕聽她回答。可是不等他阻止,謝瀾安已冷漠地轉過身。
她在轉身的同時開口:“如果陛下執意和談,我可以是。”
她可以做主宰這個王朝的神。
陳勍心頭掠過一絲異樣,他下意識松開帝冕,捉住女子冰涼的衣袖。
“朕……可以聽你的,不殺褚嘯崖,但是……”落地的朝冠發出碎玉之聲,陳勍急于從不安的內心抓住些有分量的許諾來留住她,終于,他靈光一現,“你便嫁給朕。”
謝瀾安驟然回頭,目光鋒利。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朕,朕可以不碰你……”陳勍蒼白的臉褪回到一個清孱的十八歲少年,誠懇而脆弱,眼神卻期冀地亮了起來,“只要你愿意做朕的皇后,不嫁與別人。你不必怕自己地位不穩,綰妃即將誕子,孩子一生下來,朕便將他放在你膝下教養,讓他認你為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