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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鐵西大才子是哪條狗?”

    Chapter 1 她感覺自己的心像被個什么東西狠狠叮了一口

    眼看著已經開春, 天氣沒有前幾天那么寒冷,林宛寧盤算著,這些天一直臥床不起的二哥應該狀況也有所好轉了, 也是時候去看看他,順便聊聊秦嘯在老宅種藥材的事情。

    畢竟, 那宅子不是秦嘯一個人的。

    前幾日,林宛寧好不容易才說服了秦嘯, 花錢將老宅的大門重新裝修, 原本破敗腐朽的木門, 不僅被換成了氣派敞亮的鐵門,曾經墜落的家族牌匾, 也被重新噴上了醒目的大字, 掛在了最醒目的地方——

    秦氏中草藥培植基地。

    秦家大哥孤身一人,且脾性溫和,怎樣都好商量。二哥不同,他有妻兒, 還有個不省心的小姨子。

    這基地還沒開始盈利, 已經有人眼紅起來幾張秘方賺來的仨核桃倆棗, 將來若是基地掙了大錢,難免不會再起更大的利益糾紛。

    親兄弟,也要明算帳的好。

    林宛寧想著,她付給兩位兄長租金便是。

    秦嘯是個不愛多說話的性子,林宛寧猜他也不愛見到玉鳳, 于是便自作主張, 挑了個晴朗的日子, 從家里帶了些東西,隨意的收拾了一下, 便出了門。

    可誰料到,她還沒走到二嫂家,才出胡同口就發現不遠處的公社門口人頭攢動,烏央烏央的,熱鬧極了。

    骨子里愛湊熱鬧的基因促使著她加快了腳步,想要瞅一眼再走。

    結果,這一眼看出了大事。

    那一堆村民圍著看的,不是什么熱鬧,而是新來的知青!

    當林宛寧擠進人堆看到那站成一排的幾個年輕男人后,心臟都快從身體里跳出來了。

    韓書記正在點名:“宋書亭?”

    “到!”

    “顧家齊?”

    “到。”

    “賀徵?”

    “到!”

    幾個穿著鄭重的年輕男子,在院里齊刷刷的站成一排,高大挺拔,仿若青松。光看背影,這后面圍著看的百姓就議論紛紛:

    “和上一批來的人果真不一樣哦!”

    “那是,聽說這回,來的全是大院子弟,瞧瞧這派場!”

    “咱這邊環境算好的,所以他們下鄉都愿意上這來。”

    ……

    只見這幾個人人手一個洋氣的黑色皮箱子,身上穿的不是呢子外套,就是長款風衣,腳上都是擦的锃亮的黑色皮鞋,衣冠楚楚,精神飽滿。

    那穿搭,就是放到幾十年后也不算過時。

    單單靠這身打扮,就在氣場上壓過了在場的所有人,就連公社和鎮上的幾個最體面的領導,也落了下風。

    他們似乎也沒見過這么年輕又體面的小伙子,交談之間也都客氣得很。

    鎮上對這批知青十分重視,林宛寧聽說前幾批知青來了之后就直接分到各個生產隊里,當天就會帶著下地干活,別說吃糠咽菜了,吃虧挨打那都是常事。

    而眼下正開春,地里正是農忙的時候,鎮上公社的領導們,非但沒有安排他們去下地,反而是安排專人帶著他們熟悉鎮上環境,還在晚上召開迎新會,甚至還要播放露天電影……

    這架勢,這待遇,林宛寧默默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也真是萬萬沒想到,這么快,姓顧的就來了……

    林宛寧想到那封令人難以啟齒的信,想到那個夢里那些無恥而又下作的手段,在這熱氣騰騰的人堆里,愣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時,她身旁一個臉熟的大娘突然拍了拍林宛寧:“丫頭,你咋著了?”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林宛寧被人猛的一拍,嚇得打了個寒戰,反應過來后,才倉皇解釋:

    “沒事,剛才沒看見您、”

    她話未說完,人群里突然有一道聲音響起來:“沒看見大娘,是光看見男人了吧!”

    林宛寧心里咯噔一下,心道這聲音怎么有點熟悉,回頭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前段時間見到的那位女知青,曹婧。

    “聽說你以前被人家退貨過,這會兒再見到前男友,失魂落魄了吧?哎對了,你倆怎么鬧掰的?聽說你倆青梅竹馬呢,當初你死活不愿意嫁來東州就是為了他吧,秦四哥對你挺好的,你可千萬把持住自己、”

    曹婧得意洋洋的當著眾人的面兒,說話毫不留情面,哪里難堪就往哪里戳,似乎在出一口以前被林宛寧氣到啞口無言時的惡氣,但這樣惡毒的言辭,就連身邊幾個同她交好的知青都看不下去了。

    “行了,別說了、”

    有人在背后拉了一把曹婧,示意她該閉嘴了。

    林宛寧不知道這段往事她怎么會知道,東州和北城千里之遙,她嫁來東州,也是這輩子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除了自家泥腿子,應該沒有人知道這些事情。

    可秦嘯一向話少,是絕不會……

    人群里已經窸窸窣窣的有議論她的聲音,饒是林宛寧反應再快,再怎么能回懟人,在這種時候,被人當眾揭穿自己過往并不算光彩但又無法解釋的往事,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尤其是這個時候,公社書記宣布散會,由專人帶著知青參觀公社和莊稼。

    幾個個高腿長的城里男青年被人引領著走出公社大門,就像多年后被安保保駕護航的大明星一樣,從公社大門穿過人潮出去的時候,正好曹婧和林宛寧在尷尬的對峙著。

    偏偏這個時候,有人叫了一聲:

    “宛寧妹妹!”

    林宛寧都快僵住了。

    天曉得她有多后悔來湊這個熱鬧……

    “是我,書亭,你不認識我了?嘿嘿,小丫頭嫁來才幾天,就忘了娘家人啦?”

    林宛寧在腦海中快速的過了一遍這三個字,原身的記憶,還真讓她想起來了這么一個人。

    只是林宛寧占用這具身體久了,原主的記憶也開始變得有些模糊朦朧起來。

    她只記得,鐵西大院里,確實有這么一位玩的還不錯的發小,其余再也沒有相關的記憶片段了。

    林宛寧硬著頭皮打了個招呼,看到宋書亭那張清瘦中帶點陰柔的面龐,林宛寧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給擊中了一下,她總感覺,應該是還有些和他相關的回憶的,可她就是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她也無暇去想這些。

    “書亭,走吧。”

    這時,有人從后面過來,喊了宋書亭一聲。

    林宛寧記得顧家齊的模樣,夢里,還有林厚德家里的照片上,所以當真人版顧家齊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林宛寧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個上輩子玩弄她至死的男人,如今就笑瞇瞇的站在她面前。

    這個男人,生的比其他幾個知青都要標志,丹鳳眼微微上挑,眉清目秀,鼻高唇薄,膚色白皙,帶著一副金絲眼鏡,言笑吟吟。

    人面獸心,那一刻,林宛寧的腦子里只冒出了這四個字……

    然而顧家齊并沒有在面上流露出任何不妥當的言行,他看到僵住的林宛寧也不說話,只是故意的走上前,借著催促兄弟快走的機會,貼近了林宛寧后,看似不經意的蹭著她的胳膊走了過去。

    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流星踏出了公社大門后,又再度故意回頭,撂了一把額前的頭發,倆人四目相對,顧家齊挑了挑眉,站在門口單手扶正了自己的領帶,像個開屏的孔雀,似笑非笑的望了她一眼。

    林宛寧對這個男人只有一個印象,一個搔首弄姿、自我感覺超級良好的心機男。

    *

    這天,林宛寧沒有找到二嫂,因為公社要給新來的知青晚上開迎新晚會,二嫂和玉鳳都被叫去幫忙了。

    家里剩下二哥一個人,拖著病怏怏的身體,在院里廢棄牛棚下,正在用荊條編筐。

    夕陽西下,暖融融的日光傾斜在他那張滄桑浮腫的臉上,映襯的他原本干瘦如枯柴的身體像是有了點生機,這是林宛寧第二次見他,卻是她第一次將他的面龐看清楚。

    秦剛和秦禮年歲差的不多,長相其實也有點像,只是長年病魔纏身,他看上去還不如秦禮有精神。

    秦家人丁凋零,四個兒子,各有各的苦。

    “弟妹,坐吧。”

    秦剛的嗓子已經咳廢了,但眼神卻清澈透亮。

    林宛寧坐下來,剛要開口,就聽見他說:“玉鳳這孩子不懂事,給你們兩口子添麻煩了。”

    林宛寧靦腆一笑,她總感覺,秦家這兩位哥哥,雖然身體都不好,但就是給她一種都是人精的感覺。和她家那個簡單粗暴的泥腿子,感覺全然不是一個風格。

    秦剛雙眸黑亮,就算人不說話,只在那里靜靜的看著你,就莫名的有一種奇怪的壓迫感,好像在他眼前,什么事情都瞞不住,騙不過。

    “我聽說了你們在老宅種藥的事,好事,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我這副身子骨雖然不知道還有幾年活,能為家里出一份力也是好的。”

    林宛寧哪里敢勞他大駕,連連擺手道:“二哥,我不是這個意思,那邊不缺人干活,我這次來,是來給你送些東西。”

    林宛寧準備了整整三百塊。

    作為租金,她希望這筆錢,能夠在將來堵上某些人亂嚼舌根的嘴,和惹事生非的手腳。

    然而卻沒想到,二哥見她這樣,竟直接冷了臉。

    “弟妹,你不要把玉鳳和你嫂子的話放在心上。我的身體不好,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又不愛研究藥材,將來出嫁了,便再無人繼承,老大同我一樣,老宅能在老四手里發揮作用是祖宗保佑,我這個做哥哥的,承蒙他照顧這么多年,又怎么會在他剛剛起步一無所有的時候舔著臉去要你們的錢呢,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咳,只要我活著一天,這個家,我還是能做的了主的,咳咳,她們姐妹倆,愛怎么鬧你們都不要理,”

    秦剛情緒顯然有些激動,說到最后,竟然直接咳出了血來。

    林宛寧見到地上那殷紅的一灘,嚇得臉色都白了。

    秦剛嘴唇毫無血色,喘著粗氣安慰道:“我沒事,你也看到了,我這副樣子,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年,老四要做什么,我都不會反駁,我就一個心愿、”

    秦剛掙扎著,把剛才林宛寧塞到他手里的三百塊重新塞回了林宛寧的手里,然后上氣不接下氣道:“我只有一個女兒,她才十二歲、”

    “二哥,你別這么說,好好調理著,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林宛寧看到他這副模樣,心里格外酸楚。

    秦剛虛弱的松了口氣:

    “弟妹,我只希望,將來我走了,你和老四,能多護著些孩子,我這輩子就死而無憾了。玉鴿糊涂,玉鳳事多,但她們兩個女人,也折騰不起來多大的風浪,還有玉鴿娘家那幫弟弟,你理都不要理。倘若真有什么錯處,你盡管收拾,但小姝和她們不一樣,她是個懂事的孩子、”

    林宛寧終于明白了二哥說這么多的目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她未曾做過父母,也沒有得到過父母的愛,但這一刻,林宛寧卻深深的感受到了一種血脈親情的力量。

    “二哥,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小姝的、”

    林宛寧抓著他的手,但這時,秦剛卻用力掙開了她,掙扎著站起來,踉蹌的走到里屋:“你等會。”

    過了一會兒,他扶著拐杖,步履虛浮的拿著一個信封,從里面走了出來。

    “拿著,不要告訴別人。將來一定用得上。”

    林宛寧以為里面是錢,連忙推脫回去:“二哥,我倆有錢,真的不缺、”

    秦剛卻直接塞進了她懷里:“不是錢,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林宛寧頓時猜到,這應該是像大哥那天給的秘方一類的東西,便也不再推辭。

    從老二家出來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不遠處的公社傳來了敲鑼打鼓的樂器聲,熱鬧的氣氛和這條寂靜荒涼的小胡同格格不入。

    林宛寧被秦剛這么一番寬慰加拜托,心情悲喜交加,一時間不想回家也不想湊熱鬧,就在無人的小路上,湊著清冷的月光,拆開了信封。

    不是錢,也不是秘方。

    是秦剛手寫的遺囑。

    按著紅手印的白紙黑字,清楚明白的寫著他自愿放棄繼承老宅,代由老四打理,包括現在的宅基地,除非將來若有動遷,則交由女兒秦姝全權繼承,其他人無權干涉。

    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

    林宛寧拿著這封提前寫好的遺囑,感覺自己的心像被個什么東西給狠狠的叮了一口。

    *

    *

    Chapter 2 “鐵西大才子是哪條狗?”

    平安公社。

    這里已經兩三年沒這么熱鬧過了,迎新晚會加露天電影,不大的公社內院里,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村民。

    這年代家里有電視的人家屈指可數,大家伙晚上普遍沒什么事情,現在一聽說有晚會和電影,都紛紛從炕上出動,頂著零度的寒夜,在院子內外三五成群的扎在一起,但議論的內容卻都大同小異,基本上圍著一個主題——新來的這批知青。

    只有一個人,似乎對這幫人毫無興趣,在公社的值班室里,對著韓書記新采買的糖塊、瓜子挑挑揀揀。

    先是嫌棄公社的桃酥不夠香,又嫌這袋子里的瓜子受了潮,氣的韓書記吹胡子瞪眼:“行了,好東西都快讓你挑完了,給外面的客人留些!”

    秦嘯還是一如既往的散漫不羈,劍眉一挑,不疾不徐的講價道:“老子幫公社修好了喇叭還有話筒,要點報酬不是應該的?”

    韓書記無可奈何,鎮上許久不辦晚會,好多設備閑置已久,下午試了試竟然全都不響了。

    但這些玩意屬于稀罕物,鎮上修電路和修鐘表的那幾個工人都擺弄不明白,氣急敗壞之下,老韓只能去找秦嘯。

    這個奸商,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

    修好了他一套設備,差點兒把公社都給他搬空嘍。

    偏偏這個泥腿子有這個能耐,什么壞掉的東西到了他手里,總是很快就能維修好。

    韓書記望了一眼這個衣衫破爛但劍眉星目、氣場卓絕的年輕人,心里也萬般感慨,他是個惜才愛才的長輩,所以對秦嘯也只是嘴上說說。

    老韓頭甚至覺得,這小子要是生在大院,外面那幾個和他比起來,怕是不夠看的。

    可惜,落在了他松廬鎮。

    “行了,你還有心思吃,我可是聽說,外頭那個鐵西大才子,跟你新娶回家的美嬌娘是青梅竹馬,你小子可長點心。”

    秦嘯是老韓書記看著長大的,對他自然也更關注些。

    就比如這件事,老韓猶豫了好久要不要提醒,生怕這家伙高傲大意,在這種事情上要是吃了虧,對于一個男人而言,可不止是丟面子那么簡單。

    秦嘯脾氣不好,韓書記跟他說的時候也很小心,誰料這貨聽到后,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鐵西大才子是哪條狗?”

    韓書記頓時兩眼昏花,恨不得在他腦門上敲上一棒槌。

    “你、你,孺子不可教也!”

    老韓這時也聽到了門外有人叫他,罵罵咧咧的奪門而去。

    不一會兒,外面的晚會已經開始,領導致辭的聲音傳入了秦嘯的耳朵,他像沒聽見一樣,將值班室的好東西打包了個干凈。

    出門時,正好鎮上領導講話完畢,而接下來上臺的年輕男人,穿著一套利落板正的中山裝,外面搭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身量頎長,一上臺就引起了陣陣的驚呼。

    秦嘯冷眼瞧著那人拿起來自己修好的話筒,沾了灰塵的臉上沒有一絲絲表情,像是在審視一個物件一樣,耐著性子,聽這位大院出身的顧知青講了幾句。

    “作為生在紅旗下的新青年,我很榮幸來到我們平安公社,和大家一起,在這廣袤的農村新天地……”

    都是些場面上的車轱轆話,秦嘯只聽了幾句便覺得無趣至極,偏偏臺下有的是人很吃他這一套,掌聲一波接著一波。

    只是這人頭攢動的觀眾席里,他用目光掃了半天,也沒瞧見林宛寧。

    他劍眉輕揚,心里納悶,想著她應該最喜歡文化人了,如今就有一條站在臺上吹牛逼呢,她竟不來看看……

    秦嘯見林宛寧不在,也懶得在這里繼續待下去,拎著從老韓那里薅來的東西,就準備出門回家睡覺,結果回到家才發現,家里到處黑燈瞎火,什么汽燈,蠟燭,統統成了擺設……

    林宛寧果真跑了!

    *

    她是在路上被幾個大姐生拉硬拽過去的。

    “宛寧,聽說新來的這幾個人以前和你是一個大院的,快過來一起去看看,你給我們講講這幾個男知青,我看這幾個男青年都挺不錯的,將來介紹一下,說不定能成幾樁好姻緣呢!”

    林宛寧只覺得無趣至極,那幫大院子弟眼高于頂,怎么可能會在這窮鄉僻壤里給自己找另一半?

    但是眼看著這幾位大姐熱情高漲,林宛寧也不好意思打擊她們,只能推脫說自己和那幾個男的不熟。

    事實也的確如此,別說是她,就是林宛寧的原身,也只是和顧家齊熟絡些,和其他幾位有過什么交情,現在的林宛寧是全然不記得,他們幾人的家世人品,她更是一無所知。怎敢在四鄰鄉親這里信口開河,給人做媒?

    “你別騙我們了,你和顧知青那點事大家伙都知道,不過你也別擔心,現在有不是封建時期,悔過一個婚約也不算啥,沒人會因為這個就對你指指點點的。”

    隔壁的嬸子認真道。

    幾個人架著她一邊說著話一邊走著,不一會兒就到了公社,這時候臺上的新知青和老知青正在面對面的坐著做自我介紹,臺下的村民也正看的熱鬧。

    幾位大姐見狀,立刻撇下了扭扭捏捏不肯說話的林宛寧湊上前去,公社里被圍的水泄不通,比趕集還熱鬧。

    林宛寧總算是松了口氣。

    皎潔的月光下,她清瘦的身影倒映在路上,陰影被拉的老長。

    林宛寧站在和公社一墻之隔的地方,此時里面熱潮似火,外頭冷月寒霜。

    她才懶得看這幫人在那里惺惺作態的發言,想也沒想,松了口氣,抬腿就走。

    可是步子才踏出去,一陣煙味突然從身后傳來,林宛寧被嗆的猛一干咳,下意識的回頭觀望,正好瞧見了白天那張寒毛倒豎的面孔。

    顧家齊白凈的一張臉在月色下顯得沒什么血色,他人就那么靜靜的佇立在公社墻角的拐角處,像個游魂一樣,一動不動的看著她,見她回過頭,才掐了煙,然后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開口:

    “宛寧,我來找你了。”

    第26章  “老子可是斯文人。”(一更)

    一句話, 讓林宛寧如遭雷劈。

    她冷冷回道:

    “找我做什么?我如今是有夫之婦,請你自重,不要再說這種話。”

    顧家齊直接愣住了, 那雙含情的丹鳳眼中閃過了一抹不可思議般的神色,然后男人下意識的咬了咬下唇, 嘴邊扯出了一抹自嘲般的笑意,他上前靠近了一步, 目光自始至終直勾勾的落在林宛寧的小臉上。

    “寧寧, 你看看我。”

    顧家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她曾經那么迷戀他,那么的非他不可, 這才過去幾天, 他都追到千里之外的鄉下來找她了,這個女人竟然如此不知好歹就這么拒絕了他?

    “你有什么好看的?我警告你,不要過來,離我遠點。”

    林宛寧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她那張冷白的小臉上, 本來沒什么表情, 在顧家齊靠近了以后, 林宛寧像是看到了什么惡心的東西,臉上的嫌棄、厭惡呼之欲出,然后下意識的后退躲遠。

    這個無心但本能的動作,讓顧家齊的心一下子涼了大半截。

    他心心念念一路的的女人,他費盡心思, 好不容易才瞅到機會溜出來和她單獨見面, 可她見到他, 就像見到了瘟神一樣。

    “看來,這個東州鄉下的土孢子, 沒少給你灌迷魂湯是吧?”

    顧家齊咬著牙,本就狹長的丹鳳眼瞇起來更顯得陰險,他狠狠補充道:“你跟了我,才能有好日子過,明白嗎?”

    林宛寧一陣冷笑,正想開口譏諷,一個黑乎乎不知是何物的東西突然從天而降,林宛寧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顧家齊痛的齜牙咧嘴,五官都扭曲了起來。

    他被精準的砸中了,但怕被人發現,吃痛了也不敢出聲。

    顧家齊本來是在院內等著上場演奏的,看到林宛寧和一幫鄉下女人結伴過來,卻沒有留在院里,所以沒忍住,才偷摸溜出來找她。

    他瞬間氣急敗壞,回頭張望卻發現空無一人,上火惱怒卻又無法發作。

    林宛寧沒忍住,“噗”的笑了出來。

    “我說顧公子,這松廬鎮可不比北城,這里到處爛的很,我勸你說話做事還是良心點,哪天你做了缺德事,說不準就遭了天譴,被哪座房子掉下來個破瓦片給砸死了。”

    林宛寧看著顧家齊那張快要扭曲成麻花的臉,忍俊不禁,這時,男人齜牙咧嘴的將撫摸自己后腦勺的手抽回來,一陣隱隱的臭味突然襲來,嚇的林宛寧連連后退幾步。

    “艸他媽的,這是什么怎么這么臭?”

    顧家齊罵罵咧咧的,也本能的后退了一步,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踩到了剛才砸中他后又掉落在地上的黑色不明硬物上。

    這一腳下去,他感覺腳下有個什么東西裂開了,低頭去瞧的瞬間,一股更臭的味道直沖人鼻腔,顧家齊打小在城里長大,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腳上那雙昂貴的鱷魚牌皮鞋踩中的是什么東西。

    但林宛寧眼尖,一眼瞧了出來,那是塊還沒風干的牛糞。

    顧家齊差點嘔了出來。

    這時,公社大院里的廣播響起“有請來自北城的顧家齊顧知青上臺,給大家帶來一首小提琴獨奏!”

    這邊牛糞的味道還沒散去,那頭就又要上臺了,林宛寧本不想湊熱鬧的,但是一想到可以看到顧家齊這么狼狽的畫面,忍不住又踏回了公社。

    不遠處的大白楊樹枝上,某人聽完他倆的對話后,又眼見著這二人一前一后進了公社。

    他身輕如燕,從高處的樹枝上下來如履平地,因為本就臂力驚人,只見他捋著粗壯的樹干,三步兩步就穩穩當當的降落在地。

    下來以后秦嘯有些不耐煩的拍了拍手,幸好剛才用干葦葉包住了手,不然那么大一坨牛糞,非把他臭死不可。

    這時,站在公社大院外面的秦嘯聽見里面傳來了一陣騷動,但是他頭也沒回,冷冷的轉身回了自己的家。

    *

    公社現搭建起來的簡陋板臺上,顧家齊抱著他越洋帶回來的小提琴,沒彈幾下,就越來越覺得自己置身在了一片大便的海洋之中。那股子腥臭腥臭的味道,陰魂不散的縈繞在他的后脖頸,熏的他連手上的琴弓都拿不穩了。

    “這顧知青彈的是什么曲兒,怎么跟他娘的拉不出了一樣?”

    有村民皺著眉,忍不住嫌棄了起來。

    “你這個大老粗懂什么,顧知青拉的是西洋樂器。”

    旁邊有人反駁道。

    “呵,那老子也能拉!”

    “你聽聽這好聽嗎?”

    ……

    臺下議論紛紛,新來的知青們面面相覷,鎮上的領導則是一個勁兒的打圓場,只有林宛寧,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還要拼命憋笑。

    一曲未完,顧家齊已經是淚流滿面,最后實在是支撐不住,哇的一口在臺上吐了出來。

    臺下瞬間一片嘩然。

    “顧知青一定是水土不服了吧?快快快,把他扶下來,趕緊去屋里歇息一下。”

    韓書記急忙招呼人幫忙,迎新會上對顧家齊期待無比的婦女同志們,瞬間像是被澆了一瓢冷水。

    “這小顧不會是個銀樣鑞槍頭吧,怎么其他小伙子都沒事就他反應這么大?”

    “哎呦呦,還不是見你們這幫娘們叫這么大聲給嚇得!”

    “連我們東州的水土都降不了,那更不用說你們這群女人了!”

    ……

    臺下挖苦聲一片,林宛寧無暇理會,生怕這晦氣事情沾到自己身上,偷偷的趁著眾人不注意,從后門溜了出去。

    月華疏朗,在這一片清暉下,她步履輕快的回了家。

    忙活一整天,林宛寧已經餓的不行,進屋一看,炕上新買的小方桌上竟然放滿了桃酥還有瓜子花生糖果,這些東西放到多年后也許不起眼,可是在這個年代里,這是實打實的好東西。

    她餓透了,抓起來一塊桃酥就往嘴里放,滿口香甜酥脆,空蕩蕩的胃一下子就滿足了不少。

    林宛寧這才注意到,自家的泥腿子正板板正正的坐在一邊炕上,懷里竟還放了一本書。

    正是前幾日,她從公社里租來的那本《初中代數》。

    林宛寧喜出望外,問道:“你不去看晚會和電影,躲在這里看書?這可不像你的風格呀?”

    秦嘯眼皮也不抬一下,冷冷道:“我什么風格?”

    林宛寧吃的太快,又被他這么一問,頓時噎了一下。

    認真起來的泥腿子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她訕訕道:“灑脫?”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沖口而出的這個詞,但是說完就后悔了,因為泥腿子聽完合上了書,一雙幽黑明亮的眼睛望著她,似笑非笑,這該死的撲面而來的壓迫感——

    林宛寧頓時感覺手里的桃酥不香了。

    “我還想問問你呢,不去看自己的老情人,回來的這么早?”

    秦嘯一句話,差點兒把她噎死。

    林宛寧嗆的一連咳了好幾聲,直到耳朵變紅了,也沒敢直視秦嘯的眼睛。

    她拼命控制住自己飛快的心跳,假裝無事的坐下來。

    這個時候,誰心虛誰狗。

    “我見了,只是打了個招呼而已。”

    林宛寧慢慢恢復了淡定,臉不紅心不跳的說道:“我跟他本來就沒什么事,你以后不要提他了。”

    “哦?”

    秦嘯不以為意的倚在墻上,懶洋洋的翻弄著那本他看不懂的代數課本。

    這時,只聽得林宛寧語氣淡然道:“他被人用牛糞給砸了,是不是你干的?”

    “呵。”

    秦嘯波瀾不驚的繼續翻著書:“那他可夠倒霉的。”

    林宛寧:?

    林宛寧望著他一副驚訝又自然的模樣,心下也忍不住懷疑道:“不是你砸的嗎?除了你,還會有誰?”

    “胡說,老子可是斯文人。”

    秦嘯拿著書,一本正經又懶得分析的樣子,隨意道:“可能是誰家的熊孩子不小心吧。”

    林宛寧狐疑的咬了一口桃酥,望著眼前的斯文人,只見他臉上一點多余的表情都沒有,似乎壓根對這個人對這種事沒有什么興趣。

    她差點兒忘了,她家這位向來不喜歡多管閑事和湊熱鬧,又一向忙得很,估計也的確不大可能去干這么無聊又缺德的事。

    于是林宛寧放心的吃完桃酥,準備洗漱睡下了。

    這時候,院里的小門,突然被人一陣咣當咣當的敲響,林宛寧正在刷牙,她狐疑的望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八點半了,誰大半夜的找上門來?

    林宛寧披上衣服,準備去一看究竟,這時,她發現,秦嘯竟然這么快,已經從炕上爬了起來,穿戴整齊,搶在了她的前面。

    “我去看看。”

    他攔住了要出門的林宛寧,見狀,林宛寧便放心的回去洗漱了,但轉念一想,今天迎新會上顧家齊狂吐不適,這個點兒又有人來敲她家的門,該不會是公社的人上門,來找她家求藥的吧?

    林宛寧覺得不爽,便放下了牙刷牙杯走了出去。

    但她卻發現,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門口的小伙子聲音甚是熟悉:

    “四哥,不要了嗎?我家里還有一車牛糞呢,多大的都有。”

    “不要了,快滾。”

    “哦。”

    林宛寧站在院里,聽了個一清二楚。

    只見秦嘯披著大衣,滿臉不耐的大力合上了院門,轉過身后,冷不丁的就對上了林宛寧那張明艷又冰冷的小臉。

    第27章  “你有瀉火的藥嗎?”(二更)

    “幼稚鬼!”

    林宛寧站在院子中間, 凍的微微發紅的鼻尖仰起,紅唇翕動間,吐出了這三個字, 她本以為秦嘯會不高興,卻沒想到, 一向不怎么愛笑的泥腿子,竟然嘴角上揚了起來, 他步伐囂張, 言辭更是放肆:

    “老子樂意!這死媽玩意, 一來就騙老子女人,不得錘爛他狗日的!”

    “你!”

    林宛寧滿臉通紅:“你不準再說臟話!”

    “你們這些城里大小姐就是事多!”

    “是你粗魯!”

    ……

    倆口一前一后, 各自吐槽各自的, 一直到上炕,最后林宛寧也不知道怎么睡了過去,可這一夜,顧家齊就沒那么好過了。

    第一天過來就遭遇到了牛糞攻擊的他, 盡管下臺后就換上了干凈的衣服鞋子, 但仍然擺脫不了那種絲絲縷縷的臭氣, 顧家齊總感覺這里有味道,那里也有味道,他坐在招待所的床上,閉上眼睛,都忘不了那一大坨東西在他眼皮子底下裂開的畫面。

    知青團里沒人敢問他是怎么腳踩了牛糞后, 又把那東西弄到脖子上去的, 只有宋書亭心細, 去打來了一盆熱水,讓顧家齊洗洗脖子。

    誰料他正在氣頭上, 越想越覺得晦氣,竟一腳踢翻了宋書亭好心打來的熱水。

    這里鄉下地方,生活不便,打水燒水都很費事,見顧家齊這副德行,知青里的賀徵冷冷的掀開了眼皮,率先開了口:“這兒可不是北城,才第一天就這么受不了,我看你不如早點回去做你的少爺好。”

    賀徵是新來的這幫知青里唯一一個不在鐵西大院長大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后調入北城的,論級別,和顧鈞同級,而且不在一個系統內。只是他父親因為工作調動,暫時住進了鐵西大院。

    他家老子一直覺得自已兒子是個不長進的紈绔,聽說有下鄉的機會,主動和人家打了招呼,親自給兒子報上了名,將他一腳踢來了東州。

    用北城方言來講,他可不怎么鳥顧家齊。

    這六個人里,還有另外三個,父親都是級別僅次于顧鈞的廠里干部,只有宋書亭的父母級別最低。

    他的母親宋平,是林宛寧父親林厚德的副手,父親宋建章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生意人,在這幫大院子弟的眼里,身份根本不夠看的。

    但是宋書亭性子活潑開朗,為人又大度講義氣,所以一直和這幫人處的很好。

    被顧家齊踢翻了熱水他也不惱,而是笑嘻嘻的打了圓場:“沒事兒,潑出去的水就當拖地了!”

    顧家齊悶悶不樂的,盡管有人在身旁不斷安慰,還是一直拉著個臉,直到上一屆的知青大哥過來領他們去分配好的宿舍,顧家齊這才有了幾分精神。

    “請問,這里的房間能不能洗澡?”

    還沒去,顧家齊就先拋出了這個問題。

    本就覺得鎮上不公平的老知青冷冷一笑:“不能。”

    顧家齊的臉,當場拉了下來。

    結果老知青白了他一眼,板著臉教訓道:“鎮上對你們已經很照顧了,知青宿舍都是給你們一人一間,想當初我們來的時候,那是12個人一間的大通鋪,你要是想洗澡,也不是沒有地方,鎮上有大眾浴池,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掏錢或者用票都可以。”

    一想到要這么睡一晚上,顧家齊氣的臉色鐵青,站在門口插著腰不想回去。

    這時,他身后傳來了一道冷冰的聲音:“起開,我要回去休息。”

    是方才那個懟他的賀徵。

    顧家齊冷笑著轉過身,但是卻沒有動彈,倆男人面對面地站著,一個堵著門皮笑肉不笑,一個是冷若冰霜毫無表情。

    鎮上招待所的外人從這兒路過都察覺到了氣氛不太對勁。

    賀徵不耐煩的冷冷一笑,隨意的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了顧家齊的肩膀上,似乎懶得多說一個字:“讓開。”

    眾人眼看著那只粗糲的大手猛的緊握,顧家齊的皮襖都被抓出了咯吱的聲響,他瞬間吃痛到發出了“嘶”的一聲。

    鐵西大院的其他幾個發小見狀,立刻意識到這個姓賀的不是什么軟柿子。

    顧家齊甚至連還手的勁兒都使不出來,就差直接腿軟被按倒在地了。

    “哎徵哥,都是兄弟,家齊今天特殊情況你也知道,大家都互相體諒一點。”

    另一個名叫楊斯達的男生見狀,連忙招呼其他人一塊拉開了顧家齊和賀徵。

    賀徵冷冷的收回手,看也沒看一眼疼到滴汗的顧家齊,直接用肩膀撞開了他,拎著皮箱頭也不回的走了,轱轆壓過地面的動靜在招待所樓道里漸行漸遠,剩下的人才開始勸:

    “算了,這個姓賀的不是什么好鳥,我們別搭理他了。”

    “齊哥,要不你今晚先忍忍吧。”

    ……

    顧家齊拗不過眾人,無奈之下只能去了宿舍。

    其實松廬鎮在整個東州相對來說都是比較富裕的地方了,以前有下鄉的指標,很多城里人都是爭著搶著來這里,為了這幫人,鎮上還專門修建了知青宿舍。

    現在是1977年,形勢越來越好,鎮上接到的接收下鄉的指標也越來越少了,從前的知青回城的回城,成家的成家,也大概只剩了一半。

    本想著騰出來宿舍,改善改善老知青們的住宿條件的,結果一下來了六個新人,又都是領導特地叮囑過,要照顧一下的大院公子哥,鎮上領導心一橫,也懶得協調老知青的宿舍分配問題了,直接給新人們一人一間。

    夜里十點,顧家齊筋疲力盡的躺在宿舍的炕上,心情比外面的天兒還要冷。

    來鄉下第一天,先是被心愛的女人嫌棄,接著被牛屎砸了腦袋,迎新晚會上出了大糗,在招待所又差點被一個兵痞子揍了,回到宿舍還要面對怨氣比惡鬼還重的前輩知青,顧家齊撫摸著仍在隱隱作痛的肩膀,聞著陰魂不散的牛糞味兒,整個人如置身冰窟。

    他眼神空洞的望著樓板,嘴里念念有詞喃喃道:“宛寧,我這可都是為了你。”

    就在他心如死灰之際,宿舍的房門突然被人輕輕的叩響,外面傳來了一道溫溫柔柔、甜美禮貌的女孩子聲音:“請問顧家齊在嗎?”

    顧家齊感覺自己的力氣又回來了一些,勉強禮貌的起身道:“在,有什么事?”

    他起身披上衣服,外頭的女人解釋道:“聽公社人說你有點水土不服,我們這里正好有藥,給你送一些過來。”

    顧家齊的嘴角扯開了一抹微微得意的笑意,打來了門后,一道靚麗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

    “你好,我叫曹婧,是這里的知青,我剛來的時候也是水土不服,照這個方抓了些藥喝下去就好了,這里有現成的熬好的,拿給你。”

    曹婧笑盈盈的照著當初秦嘯給她的半夏茯苓湯方子熬好了一碗,端到了顧家齊面前。

    可顧家齊是留洋歸來的,腦子里受西方那一套的影響很深,他對中藥,向來不怎么感興趣。

    但是看在曹婧頗有姿色的份上,他也接了過來。

    “你還有什么需要的盡管開口,我們以后都在公社勞動,大家都是互相照顧著過日子的。”

    顧家齊望著曹婧那張漂亮的臉蛋,沒由來的又想到了林宛寧,眼前的人和她比起來,還是差了點兒意思。

    顧家齊眨了眨眼,抿著嘴無奈道:“奧,我的衣服今天弄臟了呢。”

    他正在發愁,那件外套是父親從國外給他帶回來的,足足花了三百塊呢,現在沾上了牛糞,他是穿也不想穿,扔也不舍得,碰更不想碰。

    曹婧聞言,望著眼前男人嬉皮笑臉的樣子,心里猛的一緊。

    顧家齊比她想象中長的還要好,家世也顯赫,就是人輕浮了點。

    他用一種略帶撒嬌的口吻,可憐巴巴的望著她,曹婧心里默默安慰自己道,可能留過洋的人性格就是更放得開一些吧。

    她心一橫,笑吟吟道:“正好我明天休班去洗衣服,要不你給我吧,我幫你洗。”

    這話,正合了顧家齊的心意。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女孩子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在曹婧接過衣服轉身離開時,他又突然在后面扯了一下曹婧大衣上的腰帶,伏在她身后,壓低了聲音,輕聲問道:

    “你有瀉火的藥嗎?”

    曹婧整個人,瞬間滯住了。

    *

    天氣轉暖,地里的農活也開始多了起來。

    這天一大早,秦嘯就接到公社的人通知,今天開始集體勞動,所有勞動力必須下地干活掙工分賺口糧,這就意味著,他要在地里呆上一整天,吃大鍋飯,掙公家票。

    林宛寧無奈,但也沒有辦法。

    她因為是新媳婦兒,不算在強制勞動力里面,所以暫時不用下地。而藥材基地才剛剛掛上牌不久,很多種子才種下去,這幾天,正是需要密切關注著的時候。

    林宛寧自告奮勇的拿起了家里那本種植技術大全,挽起了頭發,也學著秦嘯換上了最破的衣服,倆人一前一后,似乎還在為昨晚的斗嘴置氣,出了門就是一東一西,誰也沒有搭理誰,朝著各自的方向去了。

    秦家老宅在后山,距離不遠但是因為要走一段山路,所以人跡罕至。除了采山的,鮮少有人過去,為了安全考慮,林宛寧特意從鄰居家里牽了一條和她混熟了的狼狗同去。

    可不知道為何,她才走到門口,上著鎖的鐵門看上去也毫無異常,可她身旁安靜了一路的大黑卻開始沖著門里狂吠,四下無人,狗子的嗓門卻越叫越大。

    林宛寧的心,頓時提了起來。

    第28章  “這個山,必須得封!”

    在這山麓下的大宅院門口, 狗子的狂吠聲越來越大,只見大黑齜著牙,尾巴直直的豎起, 背上的毛都炸開了。

    林宛寧第一次見到這么狂躁的大黑。

    她深吸了口氣,輕輕走上前, 透過大鐵門細微的縫隙,試圖窺探一下里面的情況。

    只可惜四下靜悄悄的, 耳邊只有風聲。

    目光所及之處, 也只能看見一道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碎磚石瓦。

    林宛寧又好奇又緊張, 怕里面出什么事兒,干脆心一硬, 從口袋里掏出了鑰匙, 不管不顧的開了門。

    她將這扇沉重的鐵門推開的瞬間,大黑突然就不叫了。

    狗子用鼻頭四處低嗅,一邊聞一邊時不時的發出焦慮的哼聲。

    林宛寧先眺望了一下遠處和四周,并沒有發現什么異樣。

    但是她站在門口, 隱隱的聞到了一股銹鐵被打濕變潮后的腥味兒。

    她手里牽著的大黑一直在向前暴沖, 林宛寧低頭循著狗子前沖的方向望去, 然后驚悚的發現——

    那氣味來源不是鐵銹,是地面上還未干透的殷紅血滴子。

    林宛寧抓緊了手里的狗繩,循著血滴子的方向,終于找到了這個讓大黑狂吠不止的罪魁禍首。

    在大門一側的排水渠縫隙里,有一只渾身是血的黃色小狗崽。

    林宛寧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下來, 原來大黑狂叫是因為嗅到了同類血跡的味道, 這種情況倒也正常, 畢竟在野外發現同類血跡就代表著極其危險的信號。

    林宛寧摸了摸大黑的狗頭,輕輕安撫了一下它, 然后去檢查了一下地上的小狗。

    但她很快又發現了不對勁。

    地上的血跡那么多,還有好幾撮長長的動物毛發,一看就是明顯發生過慘烈的打斗場面,可是這小狗崽子身上卻毫發無傷,肥嘟嘟的,也不像是挨過餓的樣子。

    她四下找了找,并未發現還有其他受傷的大狗。

    小黃狗像是餓了,一直在大黑身邊磨蹭并不斷的發出哀嚎。

    可大黑卻無動于衷,甚至有點厭惡,不僅時不時的齜牙,還伸出自己肥碩的狗爪子,試圖按住小狗崽搖擺晃動的腦袋。

    林宛寧無奈,心想或許是因為大黑是只公狗?

    她望著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小狗崽,猜測著或許狗媽已經在這場激烈的打斗中遇了難,這個小可憐估計也是它的媽媽生前拼命才將它銜到了這個地方……

    林宛寧沒有猶豫,從秦嘯的棚子底下找了一塊破布,將這個小狗包好,又檢查了一遍基地剛剛播種下去的幾畝藥材,確認沒事后,將這小狗先帶回了家。

    她上輩子是有些養狗經驗的,知道貓狗的幼崽無法喝牛奶,只能喝羊奶,可在這偏僻的東州鄉下,別說羊奶了,牛奶、奶粉都是稀罕物,鎮上的供銷社都不一定賣。

    靈機一動之下,她想到了隔壁大黑狗的老婆。

    這不是現成的母乳嘛!

    “小心些,你看大黑一直在瞪你。”

    隔壁家的鄰居都去下地掙工分了,今天在家的,只有他家里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爺,他覺得這丫頭膽子實在太大,忍不住提醒道。

    林宛寧望了一眼虎視眈眈的大黑,當著它的面兒,將這只來歷不明的小狗,塞進了大黃的肚皮底下后,又在它的腦門上彈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腦瓜蹦兒。然后對著不停嗚嗚叫的大黑教訓道:

    “男人要大氣。”

    過了一會兒,屋里頭老眼昏花的老爺子,翻出了孫子送他的老花鏡,顫顫巍巍的走到院子柴火垛下的狗窩邊。

    “你這是從哪里撿來的狗啊!”

    老伯伯盯著這只毛色與其他小狗略顯不同的小家伙,瞇起略顯渾濁的眼睛,抓起了這只吃飽喝足正砸吧嘴的狗崽。

    老人家瞪著小狗的正臉,大驚失色:

    “你這只狗的嘴巴似乎比其他狗尖很多啊!”

    聞言,林宛寧隨手從狗窩里抓起一只對比了一番,的確是有些不同。

    她撿來的這只小黃狗也不像其他小狗一樣,毛色純凈,要么黑要么黃,要么就是黑白相間,她這只狗崽,臉上是純純的黃色毛,身上的毛則是灰黃摻雜,整體呈現出一種土棕色調,與尋常土狗不太一樣。

    林宛寧正想說,可能野狗就這樣,這時,老伯摘下眼鏡仔細端詳一番后驚呼道:“你這是撿了只小狼崽哇!”

    林宛寧:……

    她現在放回去還來得及嗎?

    這時,大黑也在老爺子身后跟著汪汪叫了兩聲。

    林宛寧有些尷尬的接過來這只搖頭晃腦的假狗,正遲疑之際,老爺子問道:“野狼都是群居,你這從哪兒撿來的?”

    “是這小家伙自己跑到了我家后山的老院子里。”

    林宛寧說完,突然想起來了地上那一串殷紅的血跡,心里猛一咯噔。

    老爺子捋著胡須道:“不應該啊,野狼都精得很,這么小的狼崽子,母狼一般都是將它們藏的很嚴實的,在山上找都找不到,怎么會主動下山呢?”

    林宛寧怔住了,隱隱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她一五一十的將在老宅的見聞告訴了老人家,結果老頭兒瞇起了眼睛,臉色明顯比剛才凝重很多。

    老人家雖然見多識廣,但聽完林宛寧的話卻半天沒有言語。

    “剛剛開春,按理說,不應該呀,冬天都沒出來過……”

    聽著他的喃喃自語,林宛寧望著地上安安靜靜瞪著兩個小眼睛瞅人的小狼崽子,心里頭升騰起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抱起來地上吃飽喝足的小狼,這時候,日頭剛過正午,太陽被云層遮擋的嚴嚴實實,林宛寧裹緊了身上的棉襖,將狼崽暫時放在了院子里農具棚下的一堆干草垛里。

    小狼崽也不睡覺,就那么直勾勾的看著她,不咬人,不愛叫,可是眼珠子滴溜滴溜的,一看就是機靈的很。

    林宛寧對隔壁老爺子的話心有戚戚,剛回到炕上,看著秦嘯昨天那本沒有翻完的初中代數,突然沒由來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種從頭皮到四肢一瞬間麻掉又恢復的感覺,讓林宛寧整個人在炕上木然了好一會兒。

    正午才過,按她以往習慣,這會兒會小憩幾分鐘,可是林宛寧今天毫無睡意,總感覺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果不其然,一點的掛鐘剛剛響,她家院子的門就被人緊急的拍響,砰砰砰的聲音從院子里傳到她耳朵里,林宛寧感覺自己的心口都快被人拍碎了。

    “宛寧,宛寧!”

    林宛寧飛快的跑到院子里,打開門一看,竟然是宋書亭。

    他雋秀的小臉跑的通紅全是汗,目測還摔了一跤,膝蓋和上身還有沒擦凈的泥土,宋書亭氣喘吁吁道:“可找著你家了!”

    “怎么回事?”

    林宛寧急急問道。

    “出事了,你男人在山上出事了!公社讓我過來通知你,不過你也別急,這會兒他們秦家的族人都上去找了……”

    林宛寧快急死了,這家伙才道:“是老虎,今天我們上山分配干活,快晌午的時候歇息吃飯,他說要去山上看看,結果到下午集合的點兒了也沒回來,我們就上山去找,只發現了血跡還有他的外套。然后、然后,”

    宋書亭說:“就聽見了虎嘯聲。”

    他臉色慘白,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在野外聽到老虎的叫聲,感覺自己的天靈感都要被震起來了,那么深的山,那一聲虎嘯卻好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低沉有力,震人心魄。當時聽到腿都要軟了,如今回想起來,宋書亭依然是冷汗涔涔,面無血色。

    林宛寧的大腦足足空白了好幾秒鐘。

    難道重生回來,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換個離奇的死法再度離去?

    她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哎你去哪兒?”

    宋書亭急忙拉住了林宛寧。

    “我要去找他。”

    “現在所有的山里都被拉上了警戒線,已經不讓村民隨便上山了!”

    “對了,你們干活是在山下的耕地,他平時采山也很少去深山老林,一般情況下只在松嶺和后山,那兩座山少有這種野獸出沒,你告訴我,他到底是在哪個山上失蹤的?”

    宋書亭支支吾吾道:“不是松嶺,是、是,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你先別管這么多了……”

    見狀,林宛寧立刻明白過來,這事兒或許沒有那么簡單。

    “你帶我過去。”

    宋書亭望著林宛寧那張明艷白凈的小臉,還有那雙堅定的眼神,突然覺得她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以前遇到事兒就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如今大事臨頭,竟然這么快就比他這個男人還要鎮定。

    倆人一前一后,先是趕到了公社,韓書記正面色嚴肅的和上級林業部門反映情況:

    “李局,我們這邊好幾年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了,以往也就是天氣暖和的時候,還有冬天找不到吃的,山上的野獸才偶爾出沒,好幾年了,也從來沒發生過傷人的事,這,就這么把山封了,我們的村民還在山上下落不明呢!”

    韓書記言辭懇切,求上級給放開警戒,由有經驗的村民上山去找找秦嘯的下落。

    可是電話里的人拒絕的也很干脆:“不能因為一個人,將更多的人置于險境!老韓,你也守過山,那東西有多厲害你不知道嗎?汽車都能給一爪子拍碎嘍,你救人心切我可以理解,但是也得考慮實際,這個山,必須得封!……”

    第29章  小綿羊打人了。

    說到最后, 韓書記就差聲淚俱下跪下來求他了。

    “支書,這李局怎么回事?實在不行,我們帶人直接上吧, 管他什么警戒線不警戒線的,總不能眼看著我四哥生死不明, 連找都不找吧?”

    秦嘯的小跟班,他同村叔叔家的兒子譚小年已經全副武裝好, 準備搏一搏。

    “你冷靜些, 上頭下了死命令, 任何村民不準進山,已經有執勤的警察進駐看著了, 你這樣硬闖, 別到時候人沒找到,反而把自己賠進局子里。”

    支書苦口婆心的勸完,他看了一眼來了以后就一直一言不發的林宛寧,這丫頭自始至終冷漠的出奇, 換做村里別的婆娘, 早就哭天搶地爭著吵著要上山了。

    韓書記心道, 這城里女娃娃,莫不是一見著了那個甩了她的高干未婚夫,心里頭有了旁的盤算?

    這老四沒的可真憋屈啊!

    他還沒想好對策,就聽見身后的林宛寧冷冷開口道:“書記,請您告訴我, 秦嘯他到底是從哪個山腳上的山?最后又是在哪里發現的他的衣服?”

    譚小年已經將那件帶血的外套碎片帶回了公社, 軍綠色的破棉布上確實還留有斑駁未干的血跡。林宛寧怕血, 上午在老宅見到的地上的那一串血滴子,已經差點兒讓她頭暈了, 這會兒又見到了秦嘯的血衣,再怎么鎮定,看到這個,她臉色還是控制不住的變白了。

    但即便如此,她思路還是很清晰,韓書記見狀,便一五一十的將事情的發生過程講了出來:

    “這,這我們也說不好,上午的時候,四隊的支書說新來的知青想參觀松嶺,他想著老四常年采山,熟悉地形,讓他跟著也安全,就讓他和小年還有三隊的周傳劍,一人帶了一個小隊,正好也開春了,大家伙尋思著上山看看也好,就、就出發了,誰知道,老四他大中午的非要去山上采藥,這不、”

    林宛寧不慌不忙道:“那最后一個見到他上山的人是誰?他是和知青們一起下山后又獨自上山去的,還是和他們上山后壓根就沒再下來?”

    林宛寧此話一出,韓書記也怔了一下,似乎察覺到了她這話里的別樣含義。

    這時,和宋書亭一起來公社報信的另外一名小伙子楊斯達不樂意了。

    他指了指桌上帶血的衣服碎片,叫囂道:

    “哎我說林宛寧,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們好心跑山上查找他的蹤跡,才帶回了和你男人有關的這點兒線索,你竟然還反過來懷疑他出事是我們的責任嗎?你別太過分了,我們也是看在和你從小一個大院的份兒上,不然誰會冒險上山找他,要不然,你男人就是被老虎囫圇吞了,你也是被蒙在鼓里連他死哪兒都不知道!”

    林宛寧冷冷一笑,并沒有理他 ,而是扭過頭,朝韓書記又重復了一遍:“事關人命,請您務必實話告訴我。”

    楊斯達抿了抿唇,林宛寧的反應,讓他感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韓書記道:“據我所知,老四帶的那一隊人是最多的,知青里,有楊斯達、”

    他指了指剛才氣焰囂張的青年,又說:“還有顧家齊,賀徵,還有去年的幾位老知青,還有幾個一起上山的村民。”

    這么多人,顧家齊要是暗害他,似乎也不太可能……

    林宛寧遲疑了,可是她不相信,秦嘯采山這么多年都沒事,偏偏和姓顧的出去了一趟就遇險了,這未免太巧合了些。

    可是她沒有證據,總不能空口告訴大家,這個姓顧的是個好色之徒,毀了婚還饞她的身子,所以故意對她的丈夫下黑手吧?

    眼下,最要緊的,是確認秦嘯是不是真的遇難了。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搜山。

    可是這條路,也被公家給堵死了。

    “那他到底是和知青們一起下山后又上的山呢,還是壓根上去后就沒有再下來?”

    林宛寧步步緊逼,韓書記啞口無言,他剛才著急上火,頭腦發熱,也壓根沒有懷疑過那幾個新來的知青,都是北城的天之驕子,又剛剛來不久,而且據說是待一段時間就要回城了。

    就算老四那個臭脾氣跟人家發生些爭執,在韓書記的眼中,人家根本沒有理由去和這么一個泥腿子較真啊,還一來就搞出人命,不值當,完全不值當。

    要說是和村民有矛盾,幾個人聯手在山上把他給害了,也不太可能,都是一個村里的,要動手,也不會當著新來的知青的面兒。

    怎么看,這兩撥人都不太可能是兇手。

    “這、這我還真沒問,你多慮了吧?”

    韓書記瞪大了眼睛,一邊支支吾吾,一邊心里又著急,腦門上全是汗。

    林宛寧見狀,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而是轉頭道:“既然如此,我覺得還是報案吧,林業部門沒有搜山裝備可以理解,那總不能派出所也眼見著村民出事不管不問吧?派出所的車不行,那就去縣城借,我就不信,有人能一手遮天。”

    她回過頭,望了一眼愣在原地的楊斯達,這位男知青一臉的木然和不敢相信,和宋書亭對視一眼,就差把那句“這是林宛寧嗎”刻在腦門上了。

    思路清晰,有理有據,氣場十足。這完全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嬌氣又單純的小丫頭啊!

    不過林宛寧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心里也在打鼓。

    畢竟這個年頭,各種建設都不健全,又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要是人家就是圖省事不管你死活,直接按照林業部門的指示將這事情糊弄過去,封山幾天,秦嘯要是受了傷無法行動,就算還有一口氣,也要被餓死在山里了。

    如此一來,身為老百姓的她,又能有什么辦法?

    但是林宛寧想到了一個人——陸霆邵。

    這哥們上輩子從基層一步步做起來,要不是因為女人犯了大錯,前途不可限量。他手下的案子,不管是殺人搶劫,還是尋常偷盜,鄰里糾紛,在松廬鎮派出所的這些年,沒有他破不了的。

    林宛寧甚至懷疑,這家伙的事業運和工作能力,都是拿自己的桃花運換來的。

    然而,就在林宛寧隱隱看到了一點點希望時,那個叫做楊斯達的又爬出來叫囂,他板著臉道:

    “宛寧,我勸你不要太任性了,你以前在家的時候就任性,現在到了鎮上,還是這么不懂事!”

    林宛寧:???

    只聽得楊斯達一本正經的說:“你男人的命是命,難道派出所工作人員的命就不是命了嗎?這種事情屬于天災,而非人禍,你憑什么去要求人家冒著生命危險上山給你找男人啊?家齊已經看在咱們是發小的份兒上,帶大家伙兒幫你找過了,你怎么還好意思去麻煩派出所的人?”

    一通慷慨陳詞下來,公社甚至已經有人覺得他的話有道理。

    林宛寧:好一個臟東西。

    不等其他人勸解,林宛寧抬起手,一巴掌快穩準很的呼到了楊斯達的臉上。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回蕩在公社并不算寬敞的接待室里,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楊斯達瞬間就被打懵圈了。

    他捂著火辣辣的側臉,氣急敗壞,但是身為有文化有身份的男人,又不好直接打回去,而且在他的印象里,林宛寧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像個小綿羊一樣,怎么才嫁過來幾天,就成了這副模樣?!

    不僅學會了打人,看這架勢,都恨不得吃人了!

    “你、你敢打我?我說錯了嗎?”

    “你說的當然有錯!”

    就在眾人噤聲不敢摻和進去之際,門外傳來了一道中氣十足的洪亮男聲。

    大家齊刷刷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見陸霆邵一身制服,氣勢洶洶的帶了幾個手下年輕人殺了進來。

    他進來后,看也沒看楊斯達一眼,大聲對著屋里眾人說道:

    “派出所就是用來為人民服務的,現在我們轄區的老百姓出了事,有人報了警,那這個事兒我們就不能不管!血衣拿來,你,跟我們回所里一趟!”

    陸霆邵指著楊斯達,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兩個更年輕的民警就架住了他的手臂。

    楊斯達瞬間動彈不得,只能氣的大喊:

    “不是,這關我什么事兒,你們這是干什么,放開我!”

    “楊知青,謝謝你體恤我們民警的辛苦,但是公事公辦,你作為案發現場當事人之一,得跟我們走一趟。”

    陸霆邵面色威嚴,語氣嚴肅,本身個子又高,身材還壯,自帶的氣場又強大,幾句話說完,懟的楊思達結結巴巴無言以對。

    *

    眼瞅著所有人都跟在陸警官的背后去了派出所,韓書記這頭,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一屁股坐在接待室的馬扎上,整個人就像是丟了魂。

    秦嘯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當年他年輕的時候,從外地逃荒到了松嶺,是秦家的二老,在他最饑寒交迫的時候收留了他,不僅管吃管住了三個月,還免費治好了他的病。

    那個時候,秦嘯還沒出生呢,這么多年過去了,韓福生始終忘不了大哥大嫂的音容笑貌,在那個戰亂和饑荒的年代里,兩位于他這個身無分文的窮漢子而言,就是活菩薩。

    如今的秦家,人丁凋零,秦嘯是他恩人的孩子里,唯一一個健全的。

    老韓失魂落魄的坐在馬扎上,眼里一片死寂。

    他活了這么多年,看過了太多好人不長命的例子,當初秦家大哥大嫂去世,秦禮帶著三個弟弟又相繼出事的時候,他就覺得,這老天爺真是不公,如今這厄運又砸到了秦嘯的頭上。

    韓福生甚至懷疑,這天道,還是天道嗎?

    *

    老韓趕到派出所的時候,陸警官已經將相關人員都交給了自己最信任的下屬,然后帶著家屬還有部分知青去了現場。他在派出所門口望著林宛寧那道在男人堆里格外顯眼的清瘦身板,她比那些男男女女看上去都苗條,可是腰板兒卻比那些人都直挺,這么大的事兒壓下來,這孩子比他這么個滄桑的老頭子還要淡定。

    韓福生又想起來這姑娘在公社打人時的模樣,愈發覺得林宛寧不簡單,能扛事兒,膽子還大。

    韓福生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他看得出來,她很在乎秦嘯,也會為了他拼盡全力。可他就是覺得,這丫頭身上好像少了點兒什么。

    攤上這么個媳婦兒,也不知道對老四而言是福是禍。

    他沒有跟著去現場,轉身自己回了公社等消息。

    秦家兩位兄長身體都不好,出了這樣的事兒,村里的村民一時間還沒敢告訴他們倆,老二家的媳婦兒最先接到消息,這會兒正在公社哭哭啼啼的和韓書記訴苦。

    大家都焦急的等著,可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姐,我困了。”

    玉鳳開始支撐不住,揉著惺忪的睡眼,坐在椅子上的時候身體都開始搖晃。

    “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吧。”

    “嗯,那我走了,你在這里等吧。”

    “對了姐,四哥要是真的沒了,他那些家產,可不能便宜了那個新進門的喪門星。”

    臨走前,玉鳳突然附在姐姐耳邊叮囑了這么一句。

    “閉嘴,回去睡你的覺。”

    玉鴿壓低了聲音,狠狠的剜了一眼自家妹子。

    見玉鳳撤得快,韓書記在一旁瞧著,心里納悶便隨口問道:

    “這孩子打小不是最待見她四哥嗎,出了這么大事,她怎么反倒不緊張了?”

    玉鴿訕訕一笑解釋道:“玉鳳還是個孩子,年紀小,禁不住熬夜。”

    她怕家里男人多想,過了一會兒,也回了家。

    韓福生嘆了口氣,沒有做聲,他焦頭爛額的盼著山那邊有光亮照過來,是死是活,就算被老虎吃了,也得有個殘骸吧?

    就在他等的心慌之際,公社的大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

    想必是陸警官帶人回來了,老韓急忙起身,連外套都顧不上穿,直奔向尚是零下氣溫的門外。

    然而等來的卻不是陸警官。

    “老韓頭,你是不是以為自己見了鬼了?”

    院里站著的男人,傷痕累累,衣衫破爛,嘴角還掛著傷,見到他第一眼,笑容依舊恣肆又邪性。

    韓福生都驚呆了,萬萬沒想到,秦嘯他能自己回來!

    “乖乖,你沒事吧?”

    “你這老家伙,老子沒事,讓你失望了吧?”

    “哈哈,沒事好,沒事就好!”

    見到秦嘯的一瞬間,他差點兒激動的哭出來。

    韓福生把他接回屋里,問東問西,然而他卻發現,這家伙出那么大事還是和以往一樣,性子冷淡,不愛多說。

    “你家那個小媳婦為了你,今天在公社里都要吃人了,你快回家去看看吧!”

    “哦,是嗎?”

    秦嘯端著一碗熱茶,一飲而盡。臉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來高興還是不悅。

    “話說,到底怎么回事?是你自己不小心,還是?”

    韓福生越想越覺得這事兒蹊蹺,他看秦嘯身上的傷,似乎不算嚴重,但也不符合常理,這點兒小傷完全不妨礙走路,何至于在山里那么久才出來?而且還是自己一個人單獨回來的?

    那么多人上去搜山,難道沒有人發現他?

    秦嘯這時似乎看出了韓書記的疑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韓叔,拜托你一件事。”

    “你說。”

    “我回來的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林宛寧。”

    韓福生大驚失色:“人家姑娘可擔心你的很,你知不知道,今天要不是她一直堅持,興許就沒人上山找你了!”

    “我知道,但是我有我的打算,您就別操心了。”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嘯沒有言語,陰郁的面容在紙窗投射下來的月光中顯得更加疏冷,他狠狠的飲完了最后一口熱茶,冷冰冰的說了一句讓韓福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又為之汗毛倒立的話:

    “這次老子不弄死他,也得掰下他一條狗腿來!”

    第30章  “真是個傻瓜。”(一更)

    “對了, 你去告訴林宛寧,讓這個傻瓜歇歇,別再那么賣命的找我了。自己又沒下過這種深山老林, 別回頭出了事給老子找麻煩。”

    “你過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韓福生望著秦嘯那張掛了彩的臉, 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已經隱隱猜到,這家伙傷成這樣, 又說出這么不著邊際的話, 這事兒, 十有八九不是偶然了。

    他說完沒多停留,拖著受傷的身體, 一瘸一拐的消失在了深夜里。

    夜色如墨, 月光拂過磚墻和土路,還有路邊叢生的雜草和小樹,映襯出參差斑駁的黑影,在風里和月色中峭楞楞如鬼一般, 秦嘯的背影在這交錯的光影中漸漸稀疏不可見。

    韓書記怔怔的站在公社門口抽煙, 眉目間愁云籠罩, 只能大口大口的吐著煙圈,仿佛這樣就能將心中的不快一掃而光。

    他太了解秦嘯這個人,這事兒怕是,沒那么容易平息了。

    整整一夜,韓福生都沒有睡好覺。

    果不其然, 陸霆邵的人搜山后, 一夜未歸, 剩下林宛寧還在堅持尋找。

    而當天和秦嘯一起上山的知青,直接被陸霆邵扣在了所里。

    第三天, 秦嘯出事這消息也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有村民說,他被老虎吃了,也有人說,這事兒另有隱情,和那幾個新來的知青有關。

    可眼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陸霆邵告訴林宛寧,那幾個人在派出所里,一口咬定秦嘯是自己不肯下山,所以他們才提前下山了。

    只有一個賀徵,全程冷淡淡的說自己沒有和他們幾個同路,一起上山后就獨自沿著松嶺的小路欣賞風景去了。

    陸霆邵覺得此人性情詭異,追問為何,賀徵只冷笑著道:“我嫌他們聒噪。”

    對比完口供,陸霆邵只將賀徵放了回去。

    知青宿舍內。

    其他幾個鐵西大院過來的男青年一看楊斯達和顧家齊未歸,頓時有人坐不下去了,當即決定和家里打電話,將這個事兒告知他們各自的老子。

    只有宋書亭,還在關心林宛寧家的情況。

    誰料賀徵也不多透露半個字,拿報紙蓋著臉,躺在床上冷冷的道:“我從不多管閑事,哪有閑心去關心一個村婦。”

    整整三天過去,秦嘯毫無下落。

    所有人都已經不抱希望了,只有林宛寧還在堅持找。

    韓書記苦口婆心的勸她:“丫頭,回家歇歇,老四吉人自有天相,要是沒事,早晚會回來的,要是有事,你找也白找。”

    林宛寧看著韓書記那張溝壑縱橫的蒼老面龐,這事兒一出,她總感覺他好像老了很多。

    畢竟新來的知青不同于往屆,那他們不是種逼不得已過來下鄉的青年,他們是主動下鄉,且這幾個人的家庭背景在北城錯綜復雜,現在兩個大院的子弟才來公社報到,就出了這事被扣在派出所。

    將來搞不好得罪了這幾尊大佛,老韓頭上的烏紗帽都得丟。

    她理解韓福生的難處,從林業部門死活非要封山,不讓他們上山找人時,林宛寧就隱隱覺得,或許已經有北城那邊的領導插手了。

    可她就是覺得,這事兒全程透著一股子詭異!

    直到她心灰意冷,從公社前往派出所再去打探情況時,在路上碰見了正好也去派出所的幾個知青。

    林宛寧定睛一看,除了宋書亭,還有兩個她記憶中有印象,卻叫不上名字的男青年。

    “宛寧、”

    宋書亭看見她,面色訕訕,眼神躲閃,連說話的語氣也輕慢了許多。

    另外兩人見了她,則是直接大喇喇的用一副傲慢的語氣道:“你節哀啊,剛嫁過來就成了寡婦,幸好家齊大度,他說了,這事兒他也有責任,會給你一筆撫恤金,算是人道主義關懷吧,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很長,也別太難過了,斯達也不是故意的。”

    林宛寧當即就怔住了。

    見她一副木然不敢相信的樣子,宋書亭走上前,想到了林宛寧小時候生氣時的樣子,心里忍不住有幾分難過。

    “宛寧,反正你本來也不想嫁過來,說不定出了這事兒,對你來說,反而是個轉機呢?趁機離開這里,去北城,或者去滬城,你爺爺以前不是在滬城嗎,你家里應該還有一些關系在那邊。”

    宋書亭壓低了聲音道。

    他知道顧家齊對林宛寧還有想法,甚至知道他這次下鄉的真實目的,原本宋書亭并不愿意過來下鄉,可是顧書記專門找了他的母親,夸贊宋書亭為人開朗穩重,要是能下鄉歷練一番,將來一定能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宋平在后勤擔任副職多年,一直想再往上進一步,去工會,或者去其他單位都行。然而這事是需要單位一把手點頭的,為了自己的事業能夠再進一步,宋平只能將自己唯一的兒子送到東州。

    如今才過來,顧家齊就出了事,雖然楊斯達幫他擔了下來,可這事兒是有代價的。

    是大院里的幾個長輩連夜找了關系,將楊斯達遣返回城,不僅如此,他可能還要面臨著幾個月的刑期,至于能不能緩刑,是否還有機會擺脫罪名,就要看那幾位的操作了。

    這時候,林宛寧抓住了宋書亭的衣袖,眼圈微紅道:“你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書亭瞅了一眼身后兩個傲慢的同伴,示意他們先過去接人。

    然后轉過頭望著臉色煞白的林宛寧,沉沉道:“我聽說,他們一開始死不承認,是陸警官聲東擊西,又用了些手段,把顧家齊和楊斯達嚇得不行,再加上真的鬧出了人命,他們心理壓力也大,就崩潰了,然后就告訴陸警官,是在松嶺出的事、”

    林宛寧只能聽見那句“真的鬧出了人命。”

    她覺得就像做夢一樣。

    怎么可能呢?

    他可是秦嘯啊!上輩子那么多的打擊他都沒死,怎么可能?

    望著口中喃喃自語的林宛寧,宋書亭的情緒也有些繃不住,他和林宛寧是在一個單元長大的,在他眼里,林宛寧和大院那些其他的小伙伴都不一樣。

    他們笑話她是花瓶,是草包,是什么都不會都不懂的寄生蟲,但是他就是覺得林宛寧是個好人。

    少時的情分,不管過了多少年,都彌足珍貴。

    林宛寧不記得她和宋書亭的過去,只覺得這個看上去有點文弱的小男生很好說話,也比那幾個大院的知青看上去善良一些。

    “是楊斯達,怎么可能是他呢,他跟秦嘯無冤無仇,”

    林宛寧抬起眸子,一雙濕潤的眼睛望著宋書亭,他感覺自己的心像是瞬間被刺中,垂頭道:

    “是無冤無仇,據我所知,是在秦嘯在觀察一朵長在山壁上的靈芝時,楊斯達不小心撞到他,他就掉了下去,松嶺你知道的,山不高,但是山路復雜,懸崖峭壁很多,而且現在開了春,底下大河化了凍,那個山壁下面,又正好是潮清河,宛寧,我看他能活著的希望很小了,還有那血衣,估計、估計現在山上的野獸都冬眠完了也開始活動了,不是被河水沖走,就是、”

    宋書亭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最后,林宛寧甚至聽不清他說了什么。

    倆人邊走邊說,直到最后,看到了一臉北城號牌的小氣車停在了派出所的門口。

    楊斯達臊眉耷眼的從里面出來,邊上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

    而林宛寧心里那個真正的罪魁禍首卻躲在眾人的后面,看著楊斯達被押上了那輛小汽車后,他的表情似乎是松了一口氣,又恨恨的咬了咬唇,神色像霜打了的茄子。

    “他,就這么走了?”

    林宛寧甚至還沒從這事情里回過神來,就眼看著肇事者被這么帶走了。

    “宛寧,他是家齊最好的兄弟,你忘了嗎,楊叔叔能一路升到副總,全是靠著顧伯伯的提攜。多虧了咱們這位陸警官,可真是好手段。”

    “楊斯達這回,算是徹底回不來了,沒了他,顧家齊等于沒了個左膀右臂。對了,聽說你對象家和大院那位首長也沾親帶故,如果人家較真非要查下去的話,楊斯達就徹底毀了。”

    宋書亭站在她身側,冷冷的圍觀著這一切,口中吐出了這幾個冷冰冰的字后,轉頭看了一眼林宛寧。

    這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個姓楊的,之前在公社跳的那么歡,一直阻止他們去找秦嘯,估計就是怕東窗事發,怕秦嘯活著回來報復他們。

    而他自己才被關了三天,就撐不住吐出來了這一切。

    現在好了,這下如他所愿,秦嘯真的回不來了。

    可人究竟是楊斯達推下去的,還是顧家齊干的?

    她怎么覺得,姓楊的就是個頂包的呢?

    林宛寧無暇去想,只覺得,那個躲藏在人群中的顧家齊,這一刻面目是那么的可憎。

    突然間成了寡婦,她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連手腳都是冰涼的。

    然而林宛寧想了一萬種接下來的對策,唯一沒想到的是——

    回到家,在家里那個熟悉的炕上,她那被害死的泥腿子丈夫,正就著燒酒,大口大口的啃著前幾天她自制的鹵豬蹄。

    屋子里暖氣很足,秦嘯一臉的傷,神情卻飛揚的像條打了勝仗的狼狗,見到林宛寧那副見了鬼的樣子,冷不丁的嗤嗤一笑,一口悶了半杯烈酒下肚。

    “你?”

    “你沒死啊!”

    林宛寧快哭了,上前掐了一把秦嘯臉上的傷,男人痛的出聲:

    “傻瓜,你真是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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