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廖杰是罐頭車間的職工, 也是廠子弟,他父親和大哥都在食品廠工作。
初中畢業那年,城里對職工編制的控制還沒那么嚴格, 當時正逢食品廠擴大規模,他爸請罐頭三車間的副主任喝頓酒, 就讓他去罐頭車間上班了。
仗著廠子弟的身份, 他得以進廠工作, 這是他身份上的優勢。
然而, 進廠以后,這個身份又很快變成了劣勢。
國營大廠的職工都能享受福利分房待遇, 工齡累積到一定年限后, 可以跟廠里申請住房。
食品廠的領導并沒明著說, 房子沒有廠子弟的份。
但每次分房的時候, 他們這些廠子弟都得發揚風格往后排。
后勤科那里有每個職工的住房記錄,他爸是醬菜車間的老職工, 早在食品廠家屬院建成的那年, 就分到了一套22平米的一室半。
單位分房要優先照顧住房困難的職工, 廖杰跟父母、兄嫂一起住在家屬院里, 條件已經比廠里的其他同齡人好很多了。
原本廖杰對自己的生活條件挺滿足的。
他們單位的家屬院剛得了一個什么“生活福利戰線的標準化單位”稱號, 這讓家屬院的居民們都挺驕傲。
但他今年跟對象領證結婚了。
兩人沒有住房。
他家這邊, 父母、兄嫂、侄子侄女, 加上他和妹妹, 總共八口人擠在22平米的一室半里。
大哥大嫂帶著孩子住小屋,他則跟著父母住大屋, 再用簾子隔出一個單間給他妹妹。
這種條件,讓他咋跟媳婦洞房?
有的父母會在關鍵時刻出門遛彎,給孩子們提供方便。
可是, 如果讓父母帶著妹妹出門溜達,那兩個年輕人在家干了什么,豈不是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了!
廖杰和他媳婦可沒有這個厚臉皮……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食品廠的待遇相較其他單位,確實要好那么一丟丟,在福利分房這一塊兒比較人性化。
廠里一時半刻拿不出那么多房子給小年輕結婚,又不能因為沒有房子,耽誤年輕人的終身大事。
因此,食品廠就有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在家屬院里留出一棟鴛鴦樓。
鴛鴦樓里的房間,都是格局差不多的小單間,每間房只有十幾平米。
凡是沒能分到住房的未婚職工,都可以憑剛領的結婚證,在鴛鴦樓里申請一個單間。
使用期限一個月。
小夫妻在鴛鴦樓里度個蜜月,一個月后還得把房子還回廠里,畢竟后面還有新人排隊等房呢。
為了最大限度的利用這套單間,小年輕們領證結婚的時候,不但要挑吉日,還得兼顧鴛鴦樓的房間安排。
要是領了證以后,發現鴛鴦樓里沒有空房間,難免讓人掃興。
所以,廖杰提前去后勤科打聽了有空房的日期,算計著日子領了結婚證,又在上一戶小夫妻離開以后,快速打掃了衛生。
與媳婦一起精心裝扮小窩后,歡天喜地搬進了鴛鴦樓。
新婚蜜月的日子是相當美好的。
他做小伏低地跟媳婦商量,每天一下班就趕緊回家,爭取充分利用這套房子。
好不容易哄著媳婦答應了,結果他這邊卻出了幺蛾子。
廠里新來了一個姓朱的副廠長,跟個二百五似的,經常來車間給工人上課。
剛開始是在工作時間講課,工人們大多沒啥異議,坐著聽課能多歇一會兒,比在生產線上干活舒服。
可是,沒過多久,這上課時間就從白天改到了晚上。
而且在朱副廠長講課的時候,牛廠長也會來跟班,每次上課都要拖延到九點多才讓大家回家。
廖杰那鴛鴦樓只能住一個月,而他每周有兩三天時間要參加學習,回家還得寫學習心得。
好好的新婚蜜月,平白無故就少了三分之一。
遇上這種事,誰的心里能舒服?
廖杰還因此被媳婦揶揄了好幾次。
但牛廠長在廠里積威甚重,哪怕大家心有怨言,也不敢真的翹了晚上的思想政治學習。
不過,眼瞅著一個月的時間只剩一周的時候,年輕人們終于迎來了鉆空子的機會!
牛廠長與朱副廠長分頭行動了,每人負責一個車間。
而罐頭三車間是由朱副廠長負責的!
于是廖杰瞅準時機,下班以后直接回家,翹掉了兩晚的思想政治學習,珍惜短暫的相聚時光。
蜜月最后一晚,又趕上了學習課,廖杰打算如法炮制,繼續翹課。
但是由于前兩節課的出勤率大幅降低,朱可海還沒下班就來車間堵人了。
他拿著花名冊挨個點名,誰也不許缺課。
廖杰不想搭理他,給工友使個眼色就想跟對方一起尿遁。
朱可海卻說:“參加思想政治學習,提高思想政治覺悟,是咱們當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有些同志極其沒有組織紀律性,幾次三番曠課!對于這種同志……”
他站在車間大門口,巴拉巴拉講了一番大道理,不但要求曠課的同志寫檢討,還要給大家另外增加課時,提高認識。
有人在人群里嘟噥,“重中之重不是搞生產嘛,這朱廠長整天不干正事,就知道給咱們上課,他要是把這個工作勁頭放在后勤那邊,全廠職工都能分房了。”
“呵呵,行了,人家是廠長,他咋說咱們就咋做吧。”
職工們紛紛收拾東西,準備吃了晚飯就回來上課。
廖杰沒辦法,也拿著飯盒去食堂,在食堂遇到自家大哥的時候,讓大哥替他去學習班點個卯,占個人頭。
他則提著飯盒快步離開廠區,急著去電影院與媳婦匯合,看完電影以后再一起回家。
可是,他還沒走出廠大門,就被門衛老秦攔了下來。
“小廖,你們車間今天有課吧?可不許再缺課了啊!”
廖杰拿出一支煙給他,好聲好氣地商量:“秦師傅,我哥替我上課去了,我回家有急事,你給我通融通融唄!”
“真通融不了!”秦師傅無奈道,“你們車間前幾次曠課情況太嚴重,朱廠長大發雷霆,今天特意給了我一本花名冊,讓我幫他攔人。我要是真把你放了出去,那吃瓜落的人就變成我了。”
廖杰與他軟磨硬泡了一刻鐘,仍是沒能得到放行。
秦師傅為難地說:“小廖,要不你去找牛廠長或朱廠長批個條子,我收了條子,你就可以隨便進出了。”
新來的朱廠長有點較真,而他只是個門衛,萬一被對方抓住把柄,也夠他喝一壺的。
廖杰憋了一肚子氣返回車間,又瞧見他大哥被朱廠長提溜到車間最前面,當著全車間職工的面,訓得跟三孫子似的。
他心里憋了一個月的火,呼一下就熊熊燃燒起來了!
他跑過去將大哥拉到身后,皺眉說:“朱廠長,我哥今天沒有學習課,來咱們車間里聽聽課,要求進步怎么了?”
“他只是來聽課的嗎?我喊廖杰的名字,他答什么?”朱可海斜眼望向他,“提高思想政治覺悟是……”
“朱廠長,我們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有誰的思想覺悟比我們工人階級還高?廠里的生產任務都是我們累死累活完成的,你給廠里做啥貢獻了?憑啥整天叭叭地給我們上課?”廖杰怒氣沖沖地說,“工人們白天累得跟死狗似的,晚上還得聽你上課,你算個毛啊,要上課也是牛廠長、葉廠長、陳廠長給我們上課!其他廠長都是跟我們工人階級一起戰斗過的,人家都跟我們同吃同住,一起在車間里奮斗過,你算個啥啊?”
廖大哥沒想到弟弟能當著副廠長的面說出這種話來,連忙上前攔住他,給他使眼色。
公然跟副廠長叫板,你不想干啦?
他瞅一眼朱廠長鐵青的臉色,推了弟弟一把,“不許說了,趕緊給朱廠長道歉!”
廖杰正在氣頭上,怎么可能在這時候怯場!
想起自己為了那套鴛鴦房,提前做的準備,精打細算的籌謀,還有這一個月來被朱可海耽誤的時間,他雙眼氣得通紅!
他家房子住不下那么多人,而且父母房間里還有個妹妹。
明天從鴛鴦房搬離以后,他跟媳婦就要分開過了。
他回自家,媳婦回單位的集體宿舍。
時下很多年輕人都是這么過的,他們夫妻倆雖有抱怨,但也能忍受,只想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好好相處。
結果現在全被朱可海這個假仁假義的給毀了!
“咱們廠已經推行了《鞍鋼憲法》,廠里是我們工人階級當家做主,不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的!朱副廠長,你不是分管后勤工作的嗎?為啥職工住房的問題還沒得到解決?你要是能像牛廠長似的,擴大咱們工廠的規模,提高我們職工的福利,那我們肯定聽你的。可你連自己的工作都沒做好,那么多職工都沒有房子,你有啥資格一天天的給大家上課?有能耐你就先給我們分房子!”
他這番話得到了好多年輕工人的支持。
原本還大睜著眼睛,吃驚望向這邊的職工中,立即有人附和了。
“對啊,朱廠長,你是管后勤的,廠里到底什么時候給我們分房子?”
“可不是嘛,家里擠不下,根本騰不出地方給我們結婚!”
“這要是牛廠長,肯定早就給大家辦了!”
被頂撞的朱可海怒不可遏,“都吵什么?簡直無組織無紀律!”
聽他們一口一個牛廠長,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牛恩久要是真的能給職工解決住房問題,還能將這種棘手的工作拖到他來廠里上任嗎?
之前牛恩久跟班的時候,各車間上課的出勤率都在95%以上。
自打他跟牛恩久分別帶班以后,他這邊的出勤率直接腰斬。
這不就是明著告訴大家,他朱可海說話不好使,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嗎?
所以,他今天來上課之前做足了準備,想抓幾個典型,殺一殺這股歪風邪氣。
沒想到竟然遇上了廖杰這個刺頭,煽動得其他人也跟著起哄!
朱可海在原單位就是專職管理干部去基層參加勞動的,常年與人打交道,應對這種突發狀況,他有自己的辦法。
此時最關鍵的就是讓禍頭子離開現場,以免有更多工人被他教唆著鬧事,讓事態擴大。
“廖杰,既然你不思進取,不愿意參加思想政治學習,那你就不用來學習班上課了。今天的情況我會匯報給廠黨委,要如何處理你,就聽黨委的決定吧。”朱可海沉著地往車間外面一指,“現在請你離開車間,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
廖杰被這套說辭氣得心火更旺,眼里蹭蹭冒火。
“誰說我不思進取,誰說我不愿意參加學習?我要是不思進取,那我這幾個月是干啥呢?我剛結婚不到一個月,放著媳婦在家獨守空房,下班就參加學習,你憑啥給我扣不思進取的帽子?”
說到最后,他嗓音都有些哽咽了。
去年生產任務重的時候,他在車間里沒黑沒白的忙活,今年好不容易輕松一點了,讓他有空娶了媳婦,又因為參加學習耽誤了大量相處時間。
結果在領導這里,他就落得個不思進取的評語。
車間主任和副主任這會兒已經回過神了,跑出來拉住廖杰,阻止他繼續頂撞領導。
“廖杰,你怎么回事?干活累昏頭了?說的都是什么胡話!”車間主任訓斥了手下工人,又對領導賠笑道,“朱廠長,廖杰年輕氣盛,確實還需要進行思想上的教育,咱們再給年輕人一次機會,讓他繼續上課吧?”
“他不愛聽就可以離開了……”
朱可海要是輕易放了這個頂撞自己的刺頭,那他以后在廠里還有什么威信可言?
到時候工人們有樣學樣,他的工作還要不要開展了?
思及此,他在對方的背上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沉聲說:“廖杰,你現在就出去,你的事情明天再處理,別耽誤其他人上課。”
他沒明說要開除廖杰,可是這番話聽在工人們耳中,就約等于開除了。
有跟廖杰關系不錯的工人替他求情:“朱廠長,廖杰又沒犯什么大錯,不至于開除吧?”
朱可海瞅了廖杰一眼,沒作聲。
像是默認了會開除廖杰的話。
眼見自己難逃被開除的命運,又被對方在背上推了一把,廖杰伸手推回去,火冒三丈道:“要不要開除我,那是廠黨委的決定,你憑啥推我?廠長講道理講不過工人,就想動手啊?”
朱可海雖是廠長,但他也才32歲,泥人還有三分火氣,何況他年紀輕輕就坐上了國營大廠副廠長的位置,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接連被工人當眾頂撞,還動了手,讓他有點下不來臺,心里也被拱出了火。
他推著對方的肩膀說:“你給我出去……”
雙方推搡間,朱可海的手肘撞到了廖大哥的鼻子。
廖大哥吃痛地“哎呦”了一聲。
發現自家大哥的鼻腔里有鮮紅的血珠滴答下來,廖杰被氣昏了頭,掙脫開大哥的鉗制,揮手就往朱可海臉上招呼了一拳。
“我去你大爺的!廠長了不起啊?”他打了一拳還不盡興,再次揮出拳頭,“廠長就能隨便打人了?”
朱可海沒料到他真的敢揮手打人,一個不留神被他打倒在地。
廖大哥拼命拉住弟弟,一邊說著“他是廠長,你讓他打一下又能咋樣”,一邊出腳在朱廠長的手指上踩了一腳。
朱可海再次受到傷害,忍不住“嗷”了一聲。
“朱廠長你怎么樣?受傷沒有?”車間主任湊上前去關心。
其他工人也一哄而上,圍在幾人身邊幫忙拉架。
有人拉開廖杰的時候,順便往朱可海的背上踢了一腳。
有人喊著:“哎呀,人太多了,都讓開讓開,朱廠長起不來了,別踩到朱廠長!”,然后在他腳腕上踩了一腳。
朱可海被打得鼻子流血,好不容易忍著手指疼痛,從地上坐了起來,屈膝捂住鉆心疼的腳腕。
剛伸出一只手,讓人拉他一把,卻不知被誰推著肩膀躺回了地上。
“朱廠長,你腳腕是不是受傷了?別是骨折吧?你還是躺著別動了!劉順,趕緊去卸個門板,咱們把朱廠長抬到醫院去!”
朱可海捂著流血的鼻子喊:“我沒骨折,你們松開我!”
車間主任跟著嚷嚷:“聽廠長的,大家都散開散開,這會兒人太多了,容易好心辦壞事!”
他也瞧不上這個朱廠長,但是以防被秋后算賬,他還是要假意跟朱廠長站在一起的。
廖杰已經被大哥拉了出來,沖著包圍圈里喊道:“大家可要替我作證啊,是他先打我,我才反擊一下的。他骨折跟我可沒關系!”
劉順從辦公室的大門上卸下來一張門板,大家伙不顧朱廠長的阻撓,熱心地將他抬到了門板上。
然后選出四個年輕力壯的小伙,抬著簡易擔架跑出車間。
不少職工剛在食堂吃完晚飯下班,見了這個陣仗便關心地問:“朱廠長怎么了?”
“鼻子流血了,我們抬他去醫院看看。”
職工們:“……”
這朱廠長可真是嬌氣,鼻子流血而已,居然還用上擔架了!
*
葉滿枝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聽到后面忍不住問:“那朱廠長到底骨折沒有啊?”
“沒有,”周如意搖頭,“聽說只是皮外傷。”
葉滿枝很不厚道地遺憾了一下,又狀似關心地說:“哎,朱廠長受傷,我還是應該去醫院探望他的。但我剛出差回來,風塵仆仆的,又沒什么準備,還是明天再說吧,到時候叫上余工,一起去看看他。”
余幽芳應該也挺想看看朱可海的慘樣的。
“廖杰那邊是怎么處理的?”葉滿枝又問,“職工們對這件事有什么反應?”
“廖杰說他也被朱廠長打得肩膀脫臼了,現在也住院呢,廠里暫時還沒處理廖杰,”周如意躑躅道,“畢竟沒多少人親眼見到打架現場,職工們討論了一陣也就算了。但大家又將關注點放到了福利分房上,如果廖杰結婚有房,也不至于鬧出這么大的亂子。”
周如意也是跟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她也盼著單位能給年輕職工分房。
葉滿枝擰眉嘆了口氣:“房子的事三天兩頭被提起,卻一直難以解決,希望這次能有個差不多的方案吧。”
牛恩久去省廳開會了,葉滿枝暫時不用匯報工作,她把這段時間積壓的文件都簽了。
看完最后一份時,正好下班。
她沒在單位耽擱時間,趕緊提著行李坐車回家。
一個多月沒見面,她可太想念吳博士啦!
走進軍事學院的家屬院,她漫步在林蔭大道上,穿過一排排的赫魯曉夫樓。
越往深處走,越覺得大院里好像有哪里不對。
快到自家的岔路口時,她碰見了剛接孩子放學的鄰居柳振芳。
“振芳嫂子,咱大院里咋多蓋了這么多小單間啊?”
“哈哈哈,什么小單間,”柳振芳笑道,“那是各家的廁所!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咱大院里的變化可大了,不少人家都蓋了廁所。”
“軍事學院真給咱蓋廁所啦?”葉滿枝驚喜地問。
其實去年就有風聲說,大院里的平房可以蓋獨立廁所,吳崢嶸甚至還畫了張圖紙,規劃自家的上下水管線。
可惜那陣風吹著吹著就沒了,修廁所的事情不了了之。
主要是修廁所這事,需要私人出錢,但大家住的房子都是國家分配的。
萬一哪天工作有了調動,離開軍事學院的家屬院,那這份修廁所的錢就是打水漂。
所以,大多數住戶不愿意自費。
柳振芳笑道:“這可不是軍事學院牽頭的,這是你家吳所、我家老周,還有空軍工程系的劉主任出面牽頭,跟青年街公社談的。最近市里在給一部分公租房安裝給水和排水的出入戶管道,咱大院里的房子也算是公有房產,可以跟市里的規劃一起做。但咱這畢竟是軍產房,人家市里不給出錢安裝,所以居委會就讓愿意自費蓋廁所的人家報名。管道都是統一的,用的人越多,均攤下來越便宜,咱們這一片平房,幾乎有一半的人家都蓋廁所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自家有個廁所,可就方便多了!我就說嘛,這條路怎么被挖得坑坑洼洼的。”
葉滿枝心里激動,顧不上與振芳嫂子寒暄了,在門口告別后,便迫不及待地開鎖進門。
自家院子里果然有個紅磚小單間,拉開白色的木門,里面居然安裝了能沖水的蹲便!
天吶!天吶!她們家終于有自己的廁所了!
她以后再也不用去上公共廁所啦!
葉滿枝將行李包扔到葵花的狗窩旁邊,與熱情的葵花打聲招呼,就興奮地進去上了一趟廁所。
聽到沖水聲的一剎那,她的心情簡直比簽了十筆訂單還舒坦!
不不不,比被北京的領導相中還舒坦!
葉滿枝心情好,想給許久未見的葵花弄點好吃的。
但吳崢嶸獨居的時候,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決,家里似乎啥也沒有,不知道他平時是怎么喂梨花和葵花的。
葉滿枝進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包快要保存過期的羊奶粉,給葵花沖了一盆。
葵花搖著尾巴吧唧吧唧喝奶的時候,她又回了他們兩口子的房間。
然后,她就發現了新大陸!
她剛才站在院子里,完全沒留意到,自家的房子居然往東側擴建了一大塊!
他倆房間的墻上多了一個小門,而那扇門的后面,竟然連通著一個浴室!
浴室里有她那快要包漿的浴桶,有上下水管道,還有一個模樣不太好看的花灑,看樣子是某位同志的手工活。
葉滿枝參觀了好長時間。
她想在新浴室里洗個澡,但那個花灑她不會用!
高級裝備暫時還玩不轉,小葉廠長決定回歸原始,去廚房燒熱水往浴桶里倒。
長途跋涉好幾天,今天又回單位上了一天班,坐進浴桶的一瞬間,讓她忍不住舒服地喟嘆出聲。
“還是回家好呀!”
她瞇著眼睛泡在熱水里,皮膚被蒸汽熏得白里透紅。
泡了許久后,葉滿枝發現自己忘了準備香皂,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然而,她剛將一條腿邁出浴桶,臥室的房門便被人推開了。
一身戎裝的吳大博士從外面走了進來。
窺見屋里的情形,吳崢嶸意外地怔了一瞬。
夫妻倆透過臥室墻上的窗玻璃,兩相對望。
葉滿枝下意識抬手護胸,而吳崢嶸卻往正對大院的窗戶上瞟了一眼,確認窗簾已經拉好后,抬手解開了軍裝外套。
第182章
葉滿枝和吳崢嶸的房間里, 東側和南側各有一扇窗,清晨日出東方時,整個房間都能覆滿陽光。
這次在臥室外面搭建浴室, 吳崢嶸只在墻上開了一道門,東側原有的那扇窗戶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所以, 吳大博士在媳婦的注視下, 只撥開了一個插銷, 就將阻隔兩人的窗戶輕松打開了。
“小葉廠長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葉滿枝渾身赤裸, 一條腿站在桶內,另一條腿落在桶外, 雙臂還忙亂地護著胸, 在這種脆弱時刻一點也不想跟他搭話。
尤其對方只脫了一件外套, 姑且還算穿戴整齊。
“早上回來的, 我想給你個驚喜嘛,”她言簡意賅地答完, 支使道, “我忘拿香皂了, 你去幫我找找香皂。”
企圖把男人支開。
吳崢嶸站在原地紋絲未動, 笑著問:“有言跟你一起回來的?”
“沒有。”見他聽到答案就開始解襯衫紐扣, 葉滿枝透白的臉上瞬時染上顏色, 催促道, “你快給我拿香皂去!”
吳崢嶸這次挺聽話, 把脫下的襯衫掛到衣架上,順便幫她拿了香皂。
趁著他轉身的工夫, 葉滿枝動作利落地將腿收回來,整個人縮進浴桶以后,終于沒那么羞恥了。
她透過玻璃窗向外望了一眼, 視線落在那片寬闊結實的后背上。
吳崢嶸常年有訓練任務,身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
但葉滿枝對胸肌腹肌啥的不怎么癡迷,她只喜歡背肌,必須在關鍵時刻摟著。
吳崢嶸將香皂遞進窗戶,靠在窗邊問:“水還熱嗎?”
“你想一起洗啊?”剛偷瞄過人家背肌的葉滿枝鬼使神差地問。
吳崢嶸被她的話逗樂,招手讓她靠近一點。
“干嘛啊?”她趴在浴桶邊,身體稍稍前傾。
吳崢嶸輕捏住她的下巴,嫻熟地給她一個并不清純的吻。
在呼吸變得急促時,將人松開,親了親她的額頭說:“浴桶太小了,放不下兩個人,但我可以幫你加點熱水。”
“……”葉滿枝不滿道,“你不進來,又不離開,討不討厭啊!”
明明脫得只剩褲子了,居然還站在窗邊看她洗澡。
被他這樣盯著,還不如讓人進來呢!
葉滿枝趴在浴桶旁邊,埋怨地向外瞪了一眼。
浴室里開著白熾燈,暖黃的燈光落在男人身上,將她最喜歡的長睫毛染成了淺金色。
腰腹線條也被襯得十分明顯。
葉滿枝往外瞄了幾眼,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無厘頭的想法。
他倆這樣一個站在窗內,一個待在窗外,怎么那么像潘金蓮與西門慶的初次見面啊?
潘金蓮挑簾叉桿,打中西門慶的時候,似乎就是當下這種情景。
吳大博士正是站在窗內的潘金蓮,而她則是那個見色起意的西門慶。
見她趴在浴桶邊上笑個沒完,吳崢嶸問:“笑什么?”
葉滿枝樂不可支地將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比方講給他聽。
“誰是潘金蓮?”吳崢嶸挑眉。
“你唄!”
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
聞言,“潘金蓮”長腿一邁,踩上窗臺,一步跨進了浴室。
“旁邊就是門,你干嘛跳窗戶啊?”
吳崢嶸低語幾句,得到一個不要臉的評價后,將人攔腰從浴桶里抱了出來。
“新蓋的這面墻隔音嗎?”葉滿枝緊張地問。
這面墻貼近兩棟房子的過道,偶爾會有人從過道穿行。
“不知道,還沒試過。”吳崢嶸被溫暖包裹住,親吻著她的脖頸說,“你克制一點吧。”
葉滿枝盡量克制了,可她還是對新蓋的磚墻不放心。
被沖撞得頭腦嗡嗡發昏時,摟著男人的脖子命令:“我不想在浴室里了,你抱我出去!”
吳崢嶸問:“新浴室不好嗎?我看你挺喜歡的。”
“你問那么大聲干嘛?”葉滿枝雙頰酡紅,伸手捂住他的嘴,“這浴室里有回音!”
吳崢嶸隨手挑起氣窗的窗簾一角,向外望了一眼說:“沒人,你怕什么?”
“你可真是,真是……”
葉滿枝簡直被他的不要臉驚呆了,居然敢在這種狀態下挑窗簾。
盡管氣窗是在上面的,可是,羞恥啊!
吳崢嶸吻住她說:“別真是了,你專心點,一會兒我幫你洗澡,試試新花灑。”
……
當晚,葉滿枝終于用上了那個由1062研究所吳崢嶸副所長親手制作的新花灑,但是因為實在沒什么力氣,她是坐在浴桶里享用的。
被人裹著毛巾被,抱回床上以后,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吳崢嶸在她唇上親了親,提議道:“小葉廠長,毛巾被在咱家的使用頻率挺高的,你是不是可以考慮再買一條?”
這條還是他倆結婚那年,葉來芽陪嫁過來的。
“……”
葉滿枝覺得夫妻之間可能真的有什么磁場,否則他倆不能如此心有靈犀呀!
她指了指自己的行李包說:“我在廣交會上買了兩條,一條給有言,一條給我。”
吳崢嶸不用這玩意。
買毛巾被還需要工業券,葉滿枝一直沒舍得買。
但廣交會上的東西不用憑票,大會最后一天的時候,放出了不少零售工業品。
她這次去廣州出差,每天有1塊2的伙食補助和5毛錢的住勤費,總共1塊7。
40天下來能領將近70塊的差旅補助。
所以,她在廣交會閉幕的時候一點也不心疼錢,把家里需要又一直舍不得買的東西都買了。
她包著毛巾被,像個蠶蛹似的蹭到床邊問:“咱們大院里新建這么多獨立廁所,每戶交多少錢啊?”
“四十多塊吧,”吳崢嶸拿了毛巾給她擦頭發,“咱家這兩個工程做下來,一共花了九十多。”
葉滿枝嗯了一聲。
九十塊不少了,但是能擁有自家的廁所和浴室,改善生活條件,她覺得還挺值的。
“咱們公社這邊所有平房都可以安裝廁所嗎?”
“只有公租房可以,私有的房產人家不出錢。”
葉滿枝撩開遮擋視線的毛巾,看向他問:“你說我給新城街的那個院子也蓋個廁所咋樣?我姥姥姥爺年紀大了,去公共廁所不方便,能不能借著市里做工程的機會,在家里蓋個廁所?”
“應該可以,你抓緊時間跟公社聯系一下,問問他們的工程做到哪里了。”
*
小吳會計不在家,夫妻倆又過起了愉快的二人世界。
葉滿枝跟吳崢嶸講她在廣交會上的見聞,還通報了朱可海被工人打成烏眼青的喜訊,兩人聊天聊到睜不開眼睛,她才依依不舍地睡過去。
次日早上,清閑了一個多月的吳大博士,又肩負起了給媳婦打早飯和叫起的任務。
葉滿枝迷迷瞪瞪地吃了一頓家鄉的早餐,與吳崢嶸相約下班后看電影,夫妻倆一起出門上班去了。
小葉廠長出差一個多月,有不少工作要跟進。
尤其是宴席菜的訂單,她對歐洲市場還挺有信心的,感覺宴席菜罐頭能在歐洲華人圈打開銷路。
所以,她給牛恩久匯報了廣交會上的情況后,跟他商量了一下宴席菜訂單的分配。
“咱們這次拿到了不少紅燒豬蹄、四喜丸子和紅燒豬肘的出口訂單,但是宴席菜罐頭在這兩年已經停產了。廠長,咱們從各車間抽調人手,組成一個新車間,還是將訂單交給四車間,讓他們生產午餐肉的同時,兼顧宴席菜?”
牛恩久翻看了一下她帶回來的訂單記錄,總共有15萬人民幣的訂單。
這個數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用原來那套生產原汁豬肉的設備,就能生產宴席菜,加緊趕工的話估計一個月就能完成任務。
“葉廠長,你怎么看?這種宴席菜還會有后續的訂單嗎?”
“我比較傾向于成立一個專門生產宴席菜的車間,海外華人尤其是東南亞那邊的華人,對這種宴席菜的接受度還挺高的,很多中餐廳都在使用宴席菜罐頭。但國內能生產宴席菜的廠家只有五家,而且都不是主營業務。咱們如果能在這上面下些功夫,也許會有意外收獲。”
牛恩久說:“咱們廠里暫時沒有閑置的車間,你先在其他車間組織生產,等汽水車間的設備搬去汽水廠以后,咱們廠里能松快不少,到時候再成立一個宴席菜車間。”
葉滿枝覺得這樣也行,從牛恩久這里離開后,就去了一趟罐頭車間的剔骨小組。
讓他們把豬蹄和豬肘子都留下,交給實罐車間生產宴席菜。
她在廠里忙了一上午,中午吃飯的時候在食堂碰見了余幽芳,便端著飯盒坐過去問:“余工,聽說朱廠長在咱倆出差期間受傷了,正在醫院住院呢,我一會兒想去看看他,你去不去?”
“我也去吧,傷筋動骨一百天,朱廠長這回得臥床三個月左右了。”
“啊?他不是鼻子出血嘛?”
還被打成了烏眼青。
“腳腕骨折了。”余幽芳搖搖頭說,“我今早問過廠辦的丁主任,他經常去探望朱廠長,據說是昨天下午確診的腳腕骨折。”
“這都過去三四天了,他怎么才確診骨折啊?”
她還以為朱可海在醫院泡病號呢。
朱可海最初確實是想泡病號的,他倒不是必須住院。
但是出院以后,就得回廠里上班。
他被那廖杰打得臉上淤青,回去上班豈不是讓人看笑話!
正好臉上和腳腕的青腫都沒消退,他在醫院住院也有現成的理由。
可是養了兩天以后,腳腕的青腫不但沒消下去,還越來越嚴重了,稍稍一碰就鉆心的疼。
大夫又幫他檢查了一遍,然后就在昨天下午確診骨折了。
葉滿枝和余幽芳趁著午休時間,去人民醫院探望了一下病號。
眼見朱廠長頂著青紫的右眼眶招待她們,葉滿枝想了好幾件悲傷的事情,才把笑意從自己的嘴角壓下去。
“朱廠長,你怎么傷成這樣啊?”葉滿枝坐在板凳上,一驚一乍地說,“我聽說只是流了點鼻血而已,養兩天就能上班,怎么腳腕還骨折了?那個廖杰下手也太重了!”
提起廖杰,朱可海陰沉著臉說:“我已經跟牛廠長匯報了當時的情況,希望廠里能嚴肅處理廖杰的問題。”
“那是,肯定要嚴肅處理他!”葉滿枝不小心瞥見了他的大花臉,趕緊將目光轉向別處,艱難地憋著笑說,“廖杰年輕莽撞,但是朱廠長,你怎么也沖動地跟他互毆啊?”
“誰跟他互毆了?是他先打的我!”
“啊?”葉滿枝故意看向余幽芳,尋求認同似的說,“不是互毆,那你倆的傷勢怎么都這么嚴重啊?一個肩膀脫臼,一個腳腕骨折!”
不等朱可海答話,余幽芳就接著說:“我聽說當時場面挺混亂的,有可能是被其他人誤傷的。”
朱可海沉著臉沒說話,腳腕骨折不是廖杰造成的,但是如果沒有廖杰,他也不用受這一遭罪。
兩人來探病的時間挑選得很好,趁著午休時間來,既顯得重視,又不用逗留太久。
說一些保重身體的客套話,就可以撤退了。
從病房里退出來以后,葉滿枝和余幽芳終于不用憋笑了。
余幽芳掏出一毛錢買了兩根冰棍,遞給葉滿枝一根,“我看朱廠長的傷勢挺嚴重的,估計最近都要臥床休息,就是不知道他的工作怎么安排。”
葉滿枝心說,他沒來的時候,正副五個廠長照樣把食品廠經營得挺好。
其實有他沒他都行。
果然,沒過幾天,牛恩久就召開了一次班子會議,安排之后的工作,同時處理斗毆事件的后續事宜。
朱可海不能上班,對其他人沒啥影響,牛恩久將他的工作收回來,由自己負責就行。
關鍵是要如何處理斗毆的當事雙方。
“按照咱們廠的規定,凡是參與打架斗毆的人員,廠里都有權利將其開除。”牛恩久問,“對于這件事,大家都有什么看法?”
副廠長們喝茶的喝茶,翻筆記的翻筆記,沒人想摻和這種事。
朱可海確實煩人,但畢竟是一個班子的同事,他傷好以后,大家還得在一個鍋里攪馬勺。
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開除廖杰。
他逃避思想政治學習,又把領導給打了,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不占理。
陳謙對新來的同事沒啥好印象,不在自己包干的車間折騰,整天去別人的車間講課,找存在感。
他率先發言說:“根據廠紀廠規來辦是最合理的。但當時雙方都參與了斗毆,咱們要是只開除廖杰,那讓職工們怎么想?”
據朱可海所說,當時是廖杰單方面毆打他的。
而根據在場的其他人作證,是朱廠長先動手推了廖杰,廖杰才出手回擊的。
況且朱可海骨折跟廖杰沒啥關系。
如果開除了廖杰,那要怎么處理先動手的朱可海?
牛恩久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問:“其他同志還有沒有想說的?”
發現蔣文明和王士虎都沒有要表態的意思,葉滿枝主動說:“廖杰是罐頭車間的職工,我是包干罐頭車間的副廠長,雖然雙方起沖突的時候,我不在廠里。但這兩天我也大致了解了一下當時的情況。我覺得這件事的重點,并不在如何處理廖杰上,而是應該看到更深層次的問題。”
“朱廠長履新以后,一直分管宣傳和后勤工作。宣傳工作的成果是有目共睹的,這幾個月在咱們廠里掀起了一陣學語錄學著作的熱潮。車間職工們的學習也非常踴躍,就拿罐頭車間來說,連續兩個月的出勤率一直能達到95%以上。我看了一下這兩個月的考勤記錄,除了最近的三節課,廖杰參加了之前的所有學習班。”
“有些同志只知道廖杰與朱廠長動手了,卻不知道動手的原因。”
葉滿枝簡單介紹了廖杰的家庭情況,以及他因為沒有住房,在結婚后申請了鴛鴦樓。
“最后三節課的時間,正是他們擁有鴛鴦樓使用權的最后一周。從鴛鴦樓搬離后,這對新婚夫妻就要各回各家了。兩人即使結了婚,也沒有共同生活的條件。”
其他廠長:“……”
那廖杰打人似乎還挺合理的。
年輕人嘛。
咳咳。
“通過廖杰這件事,我覺得可以看出兩個問題。其一,職工福利分房已經刻不容緩了,后勤科的工作比較滯后,跟不上咱們廠的發展速度。如果年輕人能有個自己的小家,有個容身之所,也不至于那么看重鴛鴦樓。”
“其二,咱們思想政治學習課的時間安排,需要適當調整。牛廠長和朱廠長利用下班后的時間,為職工們上課,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職工們還能輪流上課,但兩位廠長是要天天留下來加班的……”
牛恩久微微頷首。
自打跟那個朱可海一起上課,他每天都要留在廠里加班。
他平時的工作量是朱可海的好幾倍,每天下班再跟班學習,這幾個月明顯憔悴了不少。
跟對方一起搞宣傳,屬于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辦法。
葉滿枝笑著說:“我覺得提高思想政治覺悟,看重的不該是形式,而應該是結果。大家都是從學生時代走過來的,不知你們那會兒有沒有‘干坐生’,反正我當時所在的班級里就有兩名‘干坐生’,整天在課堂上干坐著,出勤率特別高,但每次考試都得大鴨蛋。”
“咱們廠已經在牛廠長的支持下全面推行了《鞍鋼憲法》,各車間里都有勞動和學習小組。經過兩個多月的學習,牛廠長和朱廠長已經為大家打下了一定的基礎。咱們其實也可以試一試讓小組長利用工間時間組織學習。廠里隔一段時間組織一次考試,考察大家的學習成果。而且車間之間、班組之間都可以進行競賽,讓車間里涌現出更多的學著作積極分子。”
葉滿枝講得比較含蓄,她更想說的是,這樣可以把職工從學習班里解脫出來。
該接孩子的接孩子,該帶老人看病的就帶老人看病。
朱可海的家里有人照看,他可以心無旁騖地追求事業上的成功。
但職工要養一大家子人,誰能跟他似的當甩手掌柜?
朱副廠長要休養一陣子,學習班的事可以由牛恩久直接做主。
葉滿枝這個提議,算是說到了他的心坎兒上。
沒有朱可海礙手礙腳,他當場就采納了葉廠長的建議。
借著推廣《鞍鋼憲法》的機會,讓大家利用業余時間展開轟轟烈烈的語錄和著作學習。
每半個月組織一次小考,每一個月組織一次競賽。
這次的班子會議嚴重跑題,研究起了思想政治學習和職工福利分房。
而處理廖杰的事,反而沒那么重要了。
廠黨委最終決定,保留廖杰的職工編制,將其調離罐頭車間,下放養豬場勞動。
葉滿枝沒再替廖杰說話。
去養豬場當飼養員挺好的,聽上去似乎不太體面,但福利待遇與食品廠一樣。
不在朱可海眼皮子底下工作,也沒那么容易被穿小鞋。
而且在養豬場上班的城市職工,能在縣城分到單間宿舍,廖杰可以帶媳婦過去小住一下。
*
會議上的決定當天生效,所以下班后大家不用參加學習班了。
葉滿枝踩著下班的鈴聲,與職工們一起走出廠大門。
先去門口的糕點門市部買了一斤槽子糕和半斤油茶面。
然后提著兩個紙包,乘車去了新城街的小院,給她家沒牙的老頭老太太送點好吃的。
“你怎么又亂花錢?”姥姥埋怨了一句,就想下地給她做飯。
“我當著食品廠的副廠長,要是上門不給你們帶糕點,那顯得我混得多差勁啊!”葉滿枝扶著她下了床就開始點菜,“我想吃醋溜土豆絲,姥,你給我做個土豆絲吧。”
“行,你等著。”
“你慢慢做吧,我先去公社打聽點事。”葉滿枝把她送進了廚房,揮揮手說:“我一會兒回來吃飯啊!”
老太太心疼錢,蓋廁所的事不能提前跟她講。
她看了眼時間,在公社下班之前趕了過去。
見到已經當上公社書記的毛瓊華,葉滿枝笑道:“毛書記,我這個群眾又來找公社的同志辦事啦!”
“哈哈,小葉快請進。”毛瓊華將人請進辦公室打聽她有什么事。
葉滿枝說想借著市里給公租房安裝上下水的機會,給自家的小院也蓋個廁所。
“這事兒你就別提了,現在不行!”毛瓊華擺手。
“毛姐,我自己出錢。”
“不是誰出錢的事,”毛瓊華低聲說,“現在全市的改造項目都被叫停了。”
“為什么啊?”
新城街的房管所還是反應太慢了。
他們青年街公社那邊的工程都已經做完一大半了!
“問題比較復雜,不過聽說是因為錢。你想想,全市的公租房都要進行維護和改造,那得花多少錢?今年之所以能拿出這么大一筆錢,是因為中央給省里撥付了‘城市維護費’,省里從中給咱們濱江撥了50萬。”
“50萬不少了吧?搞上下水管道還不夠用啊?”
“50萬怎么可能全都用來維護公租房?”毛瓊華解釋說,“城市居民中還有很多無房困難戶,其中30萬是用來蓋居民住宅樓的,5萬是維修和鋪設上下水的,另外15萬還有別的用處。”
葉滿枝思忖著說:“雖說平均到各區和街道以后,維修費確實不多,但是有總比沒有強呀。”
“呵呵,誰說不是呢,房管所把維修計劃都做好了,結果上周剛要動工就被叫停了。”
葉滿枝問:“為什么啊?”
“據說是市里違規使用城市維護費,省計委和建工局來人調查了,所有項目全面叫停。”
葉滿枝心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小聲問:“有人犯錯誤啦?”
“不是你想的那種錯誤,”毛瓊華搖搖頭,“聽說是因為那30萬沒用到正地方。省里給咱們撥款,是想修建居民住宅的,但咱市里在沿街的位置建了好幾棟辦公樓和臨街鋪面,這不就違背撥款的初衷了嘛。”
葉滿枝問:“那些辦公樓已經蓋好了?”
“那肯定的呀,有一棟已經投入使用了,現在是木器廠的辦公樓,還有一棟樓我前天還特意去看過,三層的磚混樓,面積挺大的,聽說是給糧食局準備的辦公樓。不過,現在省里出面叫停,那棟辦公樓未必能撥給糧食局了。”
作為省會城市,濱江這兩年比較重視市容的發展。
據說,領導想在臨街的好位置修建門市和辦公樓,將居民住宅往后移。
用這兩棟新辦公樓置換位置不好的老辦公樓,再把老樓改成住宅,讓無房居民入住。
如果按照原本的規劃走,省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反正居民有房住就行。
但問題的關鍵是,市里沒按規劃執行啊!
木器廠搬進新樓以后,他們原本的那棟老樓被玻璃廠占用了。
仍是辦公樓!
這不就違規了嘛,被省里三個部門出面叫停。
不但那30萬的余款被凍結了,連維護公租房的5萬塊也不能動。
葉滿枝跟她一起感嘆了一番可惜。
回家琢磨了半晚上,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她溜達去牛恩久的辦公室,將這個消息告知了牛廠長。
“現在市里騎虎難下了,那辦公樓要是不處理掉,肯定過不了省里那一關。”葉滿枝小聲問,“廠長,你覺得由咱們廠出面,把糧食局的那棟新樓盤下來咋樣?就說咱可以自行改建成居民住宅,市里用30萬蓋了好幾棟房子,那棟辦公樓應該沒多少錢。”
第183章
濱江市人委被上級批評了, 還被叫停了工程,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所以,事發一周時間, 除了涉事單位的人員,外人很少能聽到風聲。
要不是想給自家蓋個廁所, 葉滿枝也沒渠道得知這種八卦。
聽了葉廠長的通風報信, 牛恩久沒拖拉, 當著她的面給市財政局的熟人撥了電話, 打聽事情的具體情況,還有糧食局那棟辦公樓的位置。
放下聽筒后, 他拿出車鑰匙, 果斷地說:“走, 咱們叫上另外幾個廠長, 一起去西大街那邊看看。”
葉滿枝沒遲疑,跟著他一起出門。
食品廠若想盤下那棟辦公樓, 就必須快速有個決斷, 否則等他們猶猶豫豫開會拉扯幾個回合, 市領導可能已經商量出解決方案了。
到時候還有食品廠什么事?
牛恩久讓秘書去后勤調公車, 葉滿枝則去另外幾個副廠長辦公室請人。
除了蔣文明留在廠里應對突發狀況, 其他人全都騎著自行車, 頂著大太陽, 跑去西大街實地考察了。
職工住房屬于歷史遺留問題, 并不是某個廠長或是后勤科就能解決的。
大家都清楚這一點,只不過當初牛恩久要壓制新來的朱可海, 把看似不重要其實非常棘手的后勤工作分給了他。
這回朱可海負傷修養,住房問題又攤在了眾人面前,還得大家一起想辦法。
四個人蹬著自行車, 呼哧呼哧來到了西大街,遠遠就瞧見臨街的位置上佇立著三棟三層高的辦公樓。
一棟已經徹底竣工了,另兩棟砌完了墻身,還沒安裝門窗。
王士虎停下車抹了一把汗,喘著粗氣說:“城建局的速度可真夠快的,要不是有省里叫停,另外兩棟也能竣工了。”
陳謙問:“咱們要把這三棟樓都拿下嗎?”
“夠嗆。”牛恩久繼續蹬車,搖頭說,“這三棟樓一共投資19萬,折合下來每棟樓6萬多。市里解決問題肯定要收現金,咱們廠暫時拿不出那么多錢。”
葉滿枝說:“市里要按照上級要求整改,沒竣工的辦公樓能改成居民住宅,咱能拿下糧食局那棟已經竣工的就不錯了,聽說糧食局正在附近找地方建食堂和宿舍呢。”
四人來到竣工的大樓門前,給門衛看了工作證以后,被放行進入了空曠的辦公樓。
這棟樓是樓梯兩側分布辦公室的格局,與食品廠的辦公樓差不多。
一樓共有面對面的辦公室12間。
二樓三樓則是10間辦公室,外加一個會議室。
總共32間辦公室,2間會議室。
辦公室都不大,使用面積頂多十五六平米,二樓三樓有四間20來平的。
葉滿枝在小辦公室里目測了一下,放一張雙人床,一個立柜,再放張餐桌,基本就差不多了。
好好規劃的話,讓年輕夫妻帶兩個孩子住在這里應該沒問題。
因著這棟樓是按照辦公樓設計的,每層樓都有水房和男廁女廁,但兩個廁所加起來,總共只有六個坑位,并不如正經筒子樓的坑位多,早高峰的時候肯定不夠用。
“大家覺得怎么樣?”
樓上樓下全都看了一遍后,牛恩久背著手問。
陳謙說:“除了做飯和上廁所不太方便,其他的還行。”
“二樓三樓的會議室可以改成整層樓的公共廚房,”葉滿枝在一樓看了好幾趟,搖頭說,“但一樓的住戶就比較麻煩了。”
王士虎笑道:“那有啥麻煩的,過道不是挺寬嘛,各家可以在過道里做飯。現在有那種煤氣罐,比燒煤方便。”
而且這年頭炒菜都不舍得放油,油煙不會很大。
走廊兩側有窗戶能通風,即使在走廊里炒菜,也不至于弄得整棟樓烏煙瘴氣。
牛恩久嘆氣說:“就是辦公樓的造價高,得房率低,如果建成筒子樓,這么大的面積至少能多出七八個房間。6萬3千塊只能解決32個職工的住房問題,這成本還是太高了。”
“造價雖然高,但是西大街的地點好啊,”葉滿枝笑說,“公租房的房租也是看地段的,在西大街這個地段,每平米至少8毛錢,咱們單位的福利房可以打個折,按4毛或5毛計算,每個房間16平米的話,15年-20年也能回本了。”
西大街屬于市里的優質地段,食品廠若是跟市里申請住宅用地修建家屬院,絕不可能拿到這種好地段的地皮。
“我看咱還是跟市里商量商量,降一降價格,”王士虎提議,“最好能壓到5萬左右,咱們接手以后,還得另外花錢改住宅設施,按照原來的造價接手,那肯定是不行的。而且咱這可是給市里解決麻煩!”
陳謙輕哼道:“市里未必想讓咱們出面解決麻煩,人家要是真怕麻煩,還會把居民住宅建成辦公樓嗎?”
省人委和市人委的辦公地點都在濱江市內。
市人委相當于在省領導的眼皮子底下鬧幺蛾子。
經他提醒,其他人也漸漸回過味來了。
對啊,反正辦公樓已經蓋了起來,真金白銀早就花出去了,省里總不至于讓人家把辦公樓拆了吧?
那不是浪費嘛!
沒竣工的大樓可以改成住宅樓,但已經竣工的辦公樓改住宅,又是一大筆投入。
市里可以說財政緊張,一直拖著。
省里除了批評,不可能另批經費,最后八成會讓糧食局得償所愿,搬進新的辦公樓。
幾人站在一樓的樓梯旁面面相覷。
這辦公樓還要不要啊?
返回廠里以后,葉滿枝又去牛恩久的辦公室問了這個問題。
“要,憑啥不要!”牛恩久背著手轉了幾圈說,“我先去市人委那邊找領導談談,葉廠長,你也跟省廳的領導提一提咱們食品廠想接手這棟辦公樓的意愿。”
只要讓省里知道有單位愿意接手,而且是解決城市居民住房問題的,市里再想說沒辦法處置這棟辦公樓,就不太可能了。
*
濱江得到50萬的城市維護費,因為違規使用經費新建辦公樓,導致其他項目也全部停擺。
不但維修公租房上下水的項目停了,修建中小學校舍的項目也停了。
葉滿枝和牛恩久分別去省里和市里找領導匯報工作時,教育局也在找領導解決問題。
幾所學校的校長甚至還在市人委門口站起了崗。
要求市領導盡快恢復中小學校舍的建設工程!
天時地利人和,在幾方的共同努力下,讓濱江第一食品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接手了一棟剛竣工的辦公樓。
與此同時,5萬6千塊的轉讓費,也從食品廠轉到了財政局的賬戶上。
廠里有了一棟新家屬樓的消息,很快便在食品廠傳開了。
最近職工之間的熱門話題就是討論這棟家屬樓。
“整棟樓才32個房間,咱廠里至少需要幾百套房呢,這三十幾間房夠干啥的?”
“能有新房就不錯了,至少說明廠領導替大家想了辦法,這不比‘朱政治’強多了?”
由于朱可海太愛給職工上思想政治課,整天把思想政治覺悟掛在嘴邊。
所以,職工們私下給他起個外號叫“朱政治”。
又有人說:“我昨天去新樓看過了,在西大街那邊,那可是個好地段!”
“好地段有啥用啊,離咱們廠太遠了,沒有自行車就得坐公共汽車上下班,每月要白搭三四塊的汽車月票錢。而且好地段的房租也貴,同樣是20米的房間,在老家屬院里只需要五六塊,到了西大街那邊估計得上十塊了!每月要多花七八塊錢呢!”
其他人問:“那要是讓你分到房子了,你去不去住啊!”
“嘿嘿,你管我呢!”
不去住的才是傻子!
雖然房租和交通費貴,但那確實是好地段,孩子上學是按照戶口劃片的,西大街那一片的對口小學是市二小,算是數一數二的好學校。
而且那棟家屬樓是按照辦公樓的規格建造的,外觀和大門都可氣派了。
要是能住進那樣的家屬樓,房租貴一點也值啊!
福利分房的話題在廠里鬧得沸沸揚揚。
葉滿枝去罐頭車間參加勞動的時候,也被人旁敲側擊地打聽了。
“葉廠長,咱廠這次分房,有啥條件呀?”
葉滿枝笑道:“具體規則還沒出來呢,廠辦、后勤和人事科的同志正在商量。咱們車間的大多數職工不是都住在家屬院嗎?還有多少沒分到房子的同志?”
車間主任陳桂蘭答:“所有車間加起來,可能要有上百人了。”
“這么多?”
“咱家屬院落成快十年了,這些年罐頭車間又進了不少新人,大多在街道租房住。”
公租房的房租比單位福利房貴很多。
如果價格差不多,職工們哪會天天吵著讓廠里蓋房子!
葉滿枝心想,在幾百上千套的需求量面前,32套房確實杯水車薪,連罐頭車間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那我跟大家說幾個條件,大家聽一聽,自己對號入座吧。”
附近的不少職工都向她這邊望了過來,顯然都是想分房的。
“咱們廠里分房一直要求工齡滿3年,這個肯定是不會變的。”葉滿枝說,“咱們以前分房就是完全按照工齡排序,誰的工齡高,誰就能優先分房。但這次分房可能會引進新的機制。”
“葉廠長,新機制是什么啊?”
“幾個科室還在商議具體要求,不過有兩點是肯定的。一是要看大家為廠里做了多少貢獻,在同等條件下,全國、省、市一級的勞模、先進和三八紅旗手,要優先分房。”
職工們相繼頷首。
能被憑為市級以上的勞模,都是出過大力,做過大貢獻的。
“那第二點是啥?”
“第二嘛,肯定要看大家的思想政治覺悟。廠里近期不會評先進和勞模,沒房的同志不妨在政治學習方面下些工夫。牛廠長和朱廠長之前給大家講了兩個多月的課,雖然最近改成小組學習了,但大家在這方面不要懈怠。如果能在小考或競賽中取得佳績,贏得學語錄積極分子的稱號,那在同等條件下,也能優先分房。”
聞言,原本已經放松學習的年輕職工頓時垮下了臉。
沒想到分房還能跟思想政治學習牽扯到一起。
葉滿枝講完這些就停住了,其他條件她也不太清楚。
后勤不是她分管的,她最近忙著琢磨自己的工作,所以那棟辦公樓買回來以后,她就沒怎么關注了。
在罐頭車間勞動了一下午,臨近下班時,她把四個車間的主任、副主任、班長全都召集到一起,開了一個工作會。
“葉廠長,你還要單獨給我們講講分房的事呀?”四車間的劉副主任樂呵呵地問。
“分房的話題我就不多談了,大家等廠里的統一通知吧。我想跟大家聊聊近期的工作。我前陣子去廣州參加了出口交易會,給廠里拉了不少出口訂單,回來以后,在四車間安排了一條宴席菜生產線,大家都聽說了吧?”
車間小領導們紛紛點頭。
“前幾年咱們的肉罐頭只有原汁豬肉罐頭一種,可是沒有了蘇聯訂單以后,肉罐頭立即就停產了,生產設備也放進了倉庫。”葉滿枝笑著說,“這次去廣交會實在讓我受益匪淺,我覺得除了現有的水果和午餐肉罐頭,咱們應該盡量開發新產品、新口味,提高應對風險的能力。”
“咱們搞生產一直是以產定銷的,廠里生產什么,就讓客商采購什么。但是這次從廣交會回來以后,我認為咱們應該轉變一下思路,從‘以產定銷’變成‘以銷定產’,客戶需要什么,咱們就生產什么。”
“這次的廣交會,有兩件事特別讓我驚喜,一是咱們廠的粉絲在大會上賣火了,二是咱們已經停產近兩年的宴席菜罐頭,拿到了好幾筆大訂單。”
陳桂蘭驚訝地問:“葉廠長,那宴席菜的價格可不便宜,真有客商愿意買啊?”
“有啊,海外華人的市場非常廣闊,東南亞和歐洲的經銷商都采購了咱們的宴席菜。”葉滿枝以自身舉例,“我去廣州出差40天,回家吃上家鄉飯的時候,都忍不住長嘆了一聲,總算是吃上家里這一口了。你說說,那些海外華人,常年吃外國人的飯,他們能不想家鄉那一口吃的嗎?”
關多福附和道:“那肯定想啊,我每天早上要吃酸蘿卜配粥,要是哪天沒吃上酸蘿卜,一天都不得勁兒。”
“所以啊,宴席菜的市場是相當廣闊的,不但能賣給中餐廳,還能賣進商店柜臺。”葉滿枝繼續道,“不過,根據我的觀察,中餐廳和商店的客戶其實是兩撥人。咱們廠的宴席菜一貫做的是大菜,像紅燒豬肘、紅燒豬蹄都是分量大、單價高的罐頭,比較適合中餐廳。而去商店消費的顧客,更喜歡吃分量少、價格便宜的罐頭。”
“因此,我建議咱們要對這兩類客戶做出區分,銷往中餐廳的,咱們還賣‘宴席菜’。而放進商店柜臺的,則改名叫‘家鄉菜’,特點就是口味正宗、分量少、價格親民,比如把紅燒豬肘換成紅燒肉,或是將肘子剔骨紅燒后,小分量裝罐。針對這部分客戶,我最近正在跟廠領導班子商討為‘家鄉菜’注冊商標。”
用家鄉菜這個噱頭,吸引龐大的海外華人客戶。
二車間的侯主任“嚯”了一聲說:“那這工作量可就大了,不是一條生產線能解決的。”
“對,我跟牛廠長商量過了,等到汽水業務搬去汽水廠以后,要把現在的汽水車間變成一個罐頭車間。”
車間小領導們相互瞅了瞅,有點明白今天這個會議的意思了。
現有的四個罐頭車間,主任、副主任都是固定的,而且短時間內沒什么挪動的可能。
車間里的晉升比較困難。
但是開辟了宴席菜車間以后,肯定要選拔車間主任和副主任,班長組長也會選出好幾個。
這對大家來說算是個不錯的晉升機會。
目前當著車間副主任的人,都可以努力爭取一下宴席菜車間主任的位置。
眼見不少人意動了,葉滿枝說:“宴席菜罐頭在國內現有的罐頭廠中,產量不是很高,但國際市場的需求其實是很大的。廠里打算將宴席菜和家鄉菜罐頭,打造成水果罐頭和午餐肉罐頭以外的,又一個拳頭產品。咱們廠以前生產過幾種宴席菜,可是種類單一,客戶可選擇的余地太少,這次重新生產宴席菜,屬于舊瓶裝新酒,要干出一些與從前不同的新氣象。”
“所以,車間主任和副主任的人選就非常重要了,在座各位都是咱們罐頭車間的老人兒了,很多同志都有能力來當新車間的主任和副主任。有意向的同志,無論男女,也無論年齡,大家都可以為新業務寫個發展規劃,到時候廠黨委會根據大家提交的報告,酌情考慮人選。”
會議結束就直接下班了。
劉副主任走在關多福身邊,小聲說:“年輕人就是腦瓜子活,咱們這位葉廠長整天別出心裁的。”
“我看這樣挺好,老劉,這次是個機會,你回去好好寫個報告,讓領導看看你的能力。”關多福哼了一聲說,“你看廠里提拔干部的時候,哪次不是直接任命的,誰還給你機會展示能力啊?有機會就趕緊抓住吧,你這個副主任都當好幾年了。”
葉滿枝想好好發展一下宴席菜和家鄉菜業務,抓住廣闊的華人市場。
但她在這方面也是新手,有些工作不能全指望她一個人。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反正新車間要選拔主任、副主任,不如讓大家都提交一份發展規劃,幫她打開一下思路。
她把餌拋了出去,只等著愿者上鉤了。
*
下班以后,葉滿枝沒在單位耽擱時間,小吳會計不在家,她跟吳崢嶸特別珍惜二人世界。
今天晚上在八一體育館有籃球比賽,是兩個軍區之間的對抗。
葉滿枝不會打籃球,但喜歡看比賽,而且她跟吳崢嶸最近經常出去看電影、話劇和歌舞表演。
看多了文藝類的,再看看體育比賽能換一換口味。
夫妻倆看完運動,再一起做運動以后,睡覺也更香啦!
他倆每天變著花樣約會,回到了沒生娃之前的快樂日子,真心希望吳玉琢小同志可以在外面多游歷一段時間。
可是,游子總是要歸家的,在外面過完六歲生日的小吳會計,還是帶著一大包行李和滿滿的思念回家了!
葉滿枝雖然遺憾二人世界的結束,但是對于自家娃的回歸,她心里更多的還是高興,摟著小吳會計稀罕了好長時間。
而吳崢嶸在面對許久不見的親閨女時,就沒那么熱情了。
被葉來芽一襯托,他的態度便有那么一點冷淡。
吳玉琢對父母的情緒很敏感,發現自己在爸爸那里好像不太受歡迎,她特意湊到親爹跟前問:“爸爸,我可想你了,你想我不?”
吳大博士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忍了又忍,把那句“不想”吞了回去。
粘人精雖然煩人,但好歹是親生的。
他轉移話題問:“你是不是有點長高了?”
“當然長啦!我前幾天坐車的時候,售票員阿姨還讓我買票呢,”吳玉琢有點小得意地說,“不過,我站在那個尺子前面量了一下,不用買票!”
葉滿枝和吳崢嶸:“::::::”
小矮子一個,不知道有什么可得意的。
吳崢嶸讓她站到門框前面量身高,用鉛筆在門框上做了一個標記。
比上次測量時,只高了兩公分。
但小吳會計的身高已經達到了歷史新高!
吳玉琢離開門框,急切地問:“爸爸,我多高了?”
“1米09。”
吳玉琢四舍五入得賊快,欣喜道:“我長到1米1啦!”
“……”吳崢嶸又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嚴謹點,你只有1米09,而且還穿鞋了。”
小吳會計自動過濾無用信息,沖葉滿枝喊道:“媽媽,我的身高有1米1啦!”
“長得這么快啊?那咱得慶祝一下。”葉滿枝提議,“慶祝有言回歸,還長了個子,咱們今天去國營飯店吃晚飯吧?點兩個有言喜歡的菜。”
吳崢嶸不反對,但小吳會計本人卻拒絕了。
“媽媽,我一會兒還要去找伊伊和兒童團的小朋友呢,我給他們帶了南糖。”
葉滿枝暗道,她閨女上次從上海回來,就加入了兒童團,沒多久就當了會計。
今年從廣州回來,興許又能進步了。
于是,她沒妨礙閨女進步,支持道:“那行,我炒兩個菜,咱們今天在家吃飯。寶寶,你快去快回啊。”
吳玉琢清脆地答應著,拿上兩包南糖,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門,飛揚的羊角辮里滿是雀躍。
小孩子湊到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葉滿枝估算了一下時間,感覺她天黑之前回不來,便沒急著做飯,先給葉梨花和葉葵花弄了點吃的。
然而,她剛將梨花的飯盆放好,小吳會計就撩開簾子跑了進來。
一手攥著南糖,另一只手還在抹眼淚。
“寶寶,你怎么了?”葉滿枝趕緊將眼淚汪汪的閨女拉過來。
聽到動靜的吳崢嶸也從書房走出來問:“怎么回事?”
小吳會計撲到媽媽懷里,抽抽搭搭地說:“我剛才去兒童團了,團長不讓我當會計啦!”
“啊,寶寶,你失業啦?”葉滿枝自知失言,驚訝過后連忙改口問,“團長為什么不讓你當會計啊?”
她安慰地摸摸閨女的小辮兒,又忙里偷閑地瞪了吳博士一眼。
閨女剛過了六歲生日就失業了,你笑什么笑?
第184章
小吳會計被兒童團的團長拿下, 雖然讓人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會計曠工三個月,放在哪個單位都是大事。
何況小吳會計還沒跟團長請假呢。
“我請假了!”吳玉琢啪嗒啪嗒掉眼淚, “我還說等我從廣州回來,給團長帶好吃的呢!”
吳崢嶸靠在一旁抱臂問:“你請了多久的假?”
“一個半月呀, ”前小吳會計抽噎著說, “我媽媽說她一個半月就回來了。”
“所以, 你也以為自己一個半月就能回來, ”吳崢嶸好心幫她計算了一下,“你是4月9號出發的, 今天已經7月15號了。吳會計, 你離崗三個多月。”
在他看來, 閨女的失業其實早有征兆。
兒童團規模不大, 卻擁有兩個會計,有言負責管賬, 另一個負責記工分。
如果有言一直保管錢罐子, 職業生涯也許可以長一點, 但兒童團在銀行開了賬戶, 有言從管現金變成了管存折。
農閑時, 兒童團沒什么收入和開銷, 凸顯不出她這個會計的作用。
開春農忙, 急需采購種子、秧苗和農具, 正是會計能派上用場的時候,她卻一走就是三個多月。
失業確實在情理之中。
葉滿枝拿草紙給閨女揩鼻涕, 又用手絹擦了擦濕漉漉的長睫毛。
“寶寶,你離崗確實有點久了,媽媽單位那邊一天都離不開會計呢。”
怪只怪她參加的是老年旅行團, 吳爺爺和吳奶奶的年紀大了,旅行團行進的速度極慢,光是在島上就休養了兩個月。
“你跟著長輩出門,去哪里、去多久,都不是你能掌握的。所以你自己拿不準的時候,就不要跟人家承諾回歸時間。你們團里不是還有一個會計嘛,你出門之前怎么不把工作交接給那個小朋友?”
吳玉琢還在用手背抹眼淚,吸了吸鼻子說:“我不知道呀!我把存折和賬本交給團長了。”
“你看吧,這就是工作經驗太少的結果。媽媽去廣州出差之前,還要把自己的工作交接給其他廠長呢,以免耽誤廠里的工作。”
吳崢嶸:“……”
5歲小孩能有什么工作經驗……
兒童團的成員大多要上學,每周只有兩三次活動,這孩子臨出門前特別激動,能記著把存折交給團長,不耽誤兒童團的生產,已經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吳大博士對粘人精的回歸表現冷淡,但他這人挺護犢子。
不講道理地給團長陶學義下了一個沒眼光的評語。
“行了,別哭了。”吳崢嶸說,“你們兒童團不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么,接班人就是要能文能武,能上能下。這次的事情你先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當不成會計就爭取其他進步。”
小吳會計短短六年人生,一直過得順風順水,平日里積極參加集體活動,是那種很開朗樂觀的祖國花骨朵,這次失業算是對她的一次沉重打擊。
“寶寶,你不當會計了,以后兒童團的活動還要去參加嗎?”
吳玉琢生了會兒悶氣,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不甘愿地說:“參加吧,我還想跟雷鋒叔叔一樣當兒童團團長呢!”
葉滿枝和吳崢嶸:“::::::”
理想還挺遠大的,看來并不需要父母操心。
*
夫妻倆都不準備插手小孩子的事。
閨女要是有本事重新當上會計,那自然皆大歡喜,當不上也沒辦法,算是讓她提前領悟一下成長的陣痛吧。
臨近八一,葉滿枝在廠里有不少工作,她是領導班子里唯一的軍屬,所以自打她來了食品廠以后,與擁軍優屬相關的工作都由她負責。
今年為了鼓舞部隊士氣,加強援越抗美的斗爭,各單位都要開展擁軍優屬活動。
食品廠有28名軍屬和17名復員軍人,按照上級要求,她得給人家開座談會,進行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教育。
但她自己就是軍屬,吳崢嶸要是也上了戰場,人家跟她說什么其實都沒用。
她也不想聽那些大道理。
所以,今年的擁軍優屬活動,她雖然組織了座談會,卻沒說太多嚴肅話題,廠里出錢買了花生瓜子、水果糖果,與大家坐在一起,主要是關心一下軍屬和復員軍人的生活,幫人家解決一些實際困難。
至于那些大道理,她自己不太會講就請別人替她講。
最近從北京那邊來了一個英雄報告團,受邀給一些單位做報告,凡是能作報告的人都是戰斗英雄,講述的也是他們親身經歷的真實事跡。
葉滿枝主動找了報告團的負責人,邀請對方來食品廠做一次形勢報告。
那天全廠職工一起在大禮堂聆聽戰斗英雄的光榮事跡,掌聲響徹全場,很多人都感動得紅了眼眶。
單位這邊的擁軍優屬工作搞得如火如荼,而家屬院那邊作為軍屬最密集的地方,這種活動自然也少不了。
居委會主任挨家挨戶作動員,特意上門來說:“小葉,你跟小柳都是軍屬代表,公社要在明天開軍屬座談會,你可得積極參加啊!”
葉滿枝剛在單位給人家開了座談會,她自然知道座談會上要講些什么。
她一點也不想去聽。
因此,葉滿枝把自家閨女推了出去,“趙主任,我們單位也在搞這項工作呢,我到時候未必來得及趕去參加座談會。讓我家吳玉琢代表全家出席行不行?她也是正經的軍屬代表呢!”
“……”
趙主任瞅瞅面前的小孩,雖然年紀不大,但畢竟是個人。
居委會有任務,讓孩子去座談會上湊個數也行。
“那行吧,讓你家吳玉琢按時到會啊!”趙主任不放心地問,“小玉琢兒,你知道公社大院在哪里嗎?”
吳玉琢連忙點頭,“趙奶奶,我們兒童團總去公社找方叔叔,我還去公社開過介紹信呢。”
趙主任哎呦了一聲,這么點的小嘎豆子就去過公社了。
她叮囑軍屬代表,明天要自己帶板凳、別遲到,又匆匆前往下一家。
吳玉琢從沒代表全家出席過什么活動,是以,她對這次的座談會相當重視。
第二天一放學就拎著小板凳,催促她爸,送她和伊伊一起去公社開會。
伊伊也是隔壁周所家的軍屬代表。
小姐倆可以一起去開會。
吳崢嶸還不知道媳婦把座談邀請推給了閨女,疑惑問:“開什么會?”
“就是軍屬座談會,咱們一起去!”
吳崢嶸無語好半晌,偏離重點地吐槽了一句:“我又不是軍屬,跟你們一起開什么座談會?”
嘴上嫌棄,但他還是將人送進了公社。
會議地點就在公社大院里,她倆一放學就來報到了,算是來得比較早的。
憑借著觀看露天電影的豐富經驗,倆小孩搬著板凳坐在了會場最前面。
伊伊也是第一次參加座談會的,在幼兒園的時候,兩人就已經蛐蛐咕咕一天了。
此時坐在會議現場,那心情更是激動。
伊伊忍不住小聲問:“開會用不用舉手發言啊?”
“我媽媽說不用,咱們被點名才需要發言。”
作為軍屬代表參加座談會,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她倆比較遵守紀律,坐在前面說話也很小聲,一邊吃著公社準備的西瓜和糖果,一邊等著座談會開始。
然而,會議正式開始以后,方叔叔說的話卻讓她倆傻眼了。
伊伊害怕地問:“咱們的爸爸要出去打仗啦?”
“不,不知道啊!”
吳玉琢睜大眼睛聽著方叔叔講話,什么軍屬思想不要波動太大啦,什么提高思想政治覺悟,支持鼓勵自己的親人安心服役啦,她其實都沒怎么聽懂。
倆小孩坐在最前排,聽講話聽得眼淚汪汪,把負責動員的公社方書記嚇了一大跳。
他認識其中一個,便點名問:“吳玉琢,你倆怎么哭了?”
吳玉琢抹了抹眼睛問:“方叔叔,我爸爸和周伯伯要去打仗嗎?”
方書記:“……”
他哪知道部隊里的安排!
軍屬座談會是每年八一前后的固定節目,要給軍屬們做思想工作的。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你們回去問問家長吧。”
他忍不住腹誹,誰這么不靠譜,怎么把倆小孩弄到座談會上來了?
還坐在第一排!
倆小孩按捺著性子參加完座談會。
跟著其他阿姨一起返回家屬院后,手拉手飛奔回各自家里。
吳崢嶸接完孩子就回單位加班去了,這會兒只有不靠譜的葉滿枝在家。
葉滿枝熱情招呼:“軍屬代表回來啦?座談會都講什么了?好玩嗎?”
“一開始好玩,后來不好玩了。”吳玉琢急慌慌地問,“我爸爸要去打仗嗎?”
葉滿枝也不知道,但她斬釘截鐵地說:“暫時不用去,一切以你爸爸帶回來的消息為準。”
聞言,小吳同志終于放了心,有心情講她在座談會上的見聞了。
縱使有些東西她沒怎么聽懂,仍然將會議內容給媽媽復述了一遍。
葉滿枝聽閨女講了一刻鐘,把茶缸遞給她,問:“以后要是再有類似的會議,你還想去嗎?”
吳玉琢灌了一大口涼白開,點頭說:“想去啊!”
座談會上有西瓜和水果糖,她跟伊伊都吃撐了!
*
葉滿枝決定,以后家屬院那邊,凡是跟軍屬有關的大會小會,都可以讓閨女出席,替她分擔一下。
但單位里的會議,她還是不能缺席的。
在新一周的班子會議結束時,牛恩久宣布了一個消息。
“省委黨校要組織一個‘理論骨干研究班’,主要是讓領導干部提高理論水平的。省屬各單位都有推薦名額,咱們廠也有一個名額,哪位同志想去提高一下,可以找我報名,大家都回去考慮考慮,這個研究班是脫產學習的,到時候要合理安排自己的工作。”
葉滿枝最開始并不想報名,汽水車間搬走以后,正式成立了宴席菜車間。
她這段時間工作挺忙的。
可是周如意卻進來匯報道:“朱廠長去了牛廠長的辦公室,好像是去報名的。”
葉滿枝:“……”
今天是朱廠長傷后第一天上班,今早大家還疑惑呢,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朱廠長怎么才休養兩個多月就恢復工作了?
合著是在這等著呢!
估計他早就聽說了這個進修名額,特意回單位來報名的。
到時候一邊在黨校學習,一邊恢復腳傷,兩不耽誤。
這算盤打得可太精了。
“還有其他人去找牛廠長嗎?蔣廠長去了嗎?”葉滿枝問。
“沒有。”周如意透露,“蔣廠長前年去市委黨校輪訓過。”
葉滿枝迅速在心里盤算起來。
全廠能稱得上“理論骨干”的人,肯定是黨委書記或副書記。
牛恩久是書記,蔣文明和朱可海是副書記,他們仨是最有資格被推薦的。
但蔣文明前兩年已經去理論班提高過了,那就沒必要占用這個名額。
而研究班要脫產學習,牛恩久要是走了,朱可海很可能鬧幺蛾子,所以看老牛在會上的意思,似乎不打算要這個進修名額。
看來看去,這個名額好像就只能給朱可海了。
他之前在廠里搞了兩三個月的思想政治學習課,理論水平肯定是過得去的。
葉滿枝覺得自己跟朱可海相比,被推薦的可能性比較低。
她只是黨委委員、副廠長,平時關注更多的是生產,而黨務工作跟她沒啥關系。
不過,朱可海來廠里半年,三個多月抓思想政治學習,兩個多月養腳傷。
除了在宣傳工作上有些成果,后勤、汽水廠、糯米紙車間的工作,他還沒管出什么成績。
憑啥讓這種人占用廠里唯一的進修名額啊?
難得有個去省委黨校進修的機會,她其實也挺想爭取一下的,反正誰也沒說只有黨委書記和副書記才能去。
葉滿枝打定了主意,去老牛廠長那里給自己報了名。
……
最終報名申請參加黨校進修班的有三人,朱可海、陳謙和葉滿枝。
推薦誰由廠黨委決定,約等于由牛恩久決定。
葉滿枝覺得老牛未必想讓朱可海去省委黨校進修,可是從身份和理論水平上來看,朱可海確實是三人中最合適的。
要是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老牛也不能明目張膽阻止副書記進步。
這是老牛廠長需要操心的,葉滿枝報了名就將事情放下了。
這幾天罐頭車間的四位副主任中,有三人給她提交了宴席菜車間的發展報告。
只有一人沒動靜。
“如意,罐頭三車間的董副主任交報告了嗎?”
“沒有。”
“……”
八個正副主任中,只有陳桂蘭和董曉華是女同志,葉滿枝其實還挺想看看董曉華的報告。
但人家不主動要求進步,她也不能上趕著硬逼人家。
葉滿枝心想對方沒意愿當主任就算了。
可是,中午在食堂見到董曉華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搭了腔。
“董主任,關于宴席菜車間的發展,你沒啥想法呀?”
“葉廠長,那個報告我還沒寫完呢,”董曉華不好意思道,“前幾天孩子病了,我光顧著忙孩子,一直沒來得及動筆。”
葉滿枝理解地頷首:“孩子的事要緊,你要是實在沒時間寫,先給我說說大致思路也行。”
兩人在角落里找到一張空桌,董曉華說:“我其實還沒想好,就說說大概的吧。”
“行。”
“以前咱們的罐頭都用‘濱江牌’商標,雖然已經打出了名氣,但是以地名當商標,放在其他罐頭上還好,放在宴席菜罐頭上,就容易讓人聯想到北方菜。咱們廠里既然注冊了‘家鄉菜’商標,那我覺得就應該利用好‘家鄉菜’這三個字,不只生產魯菜,也應該慢慢開發其他菜系的特色菜,增加咱們的產品種類。比如川菜、粵菜、浙菜都有知名菜品,但現在能生產這種特色菜罐頭的廠家好像不多。”
葉滿枝笑說:“挺好的,就是研發菜品的技術員不好找,而且有些菜的原料只在南方種植,咱們還得好好斟酌一下。”
“對,我就是沒想好南方菜系的廚師去哪里找,原料也是個問題,所以動筆的時候就比較犯難。”
葉滿枝覺得董曉華的思路挺好的。
現在廠里的宴席菜種類相對單一,確實可以從不同菜系,選擇一些有特色,又方便采購原料的菜品,加入宴席菜和家鄉菜清單。
聊了一個午飯的時間后,她讓董曉華盡快將完成的報告交給自己,然后聯系了人事科長,請對方幫她招兩名技術員。
朱科長愣道:“葉廠長,不是只招一名技術員嗎?”
“我跟牛廠長之前商量的是先招一人,不過現在情況有變,最好能招兩人,編制的問題你費心想想辦法吧。”
在廣交會上拿到的宴席菜訂單早就開始生產了,甚至已經往歐洲發貨了。
但葉滿枝嘗過以后,總覺得味道不如之前庫存的那一批罐頭好。
庫存的罐頭是前幾年生產的,當時廠里邀請了宴賓樓的大師傅來車間指點過。
盡管配方還是那個配方,可是工人們調出來的口味好像差了些意思。
所以,她想給宴席菜車間安排一位專門的技術員。
朱科長問:“葉廠長,對這兩名技術員有什么要求嗎?如果要招大學生和中專生的話,只能從其他單位調人,今年的畢業生分配工作已經結束了。”
“哈哈,對學歷沒要求,我只想招兩名廚師。”
以防出現王士虎侄子那種讓人無語的情況,糕點師傅因為筆試成績被刷掉,葉滿枝補充說:“能認字能寫字就行,主要是看師傅的廚藝水平。”
朱科長咋舌:“讓廚師當技術員啊?”
他倒不是沒招過廚子,但都是給食堂招的。
技術員要有中專以上學歷,而廚子很少有學歷高的。
“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嘛,”葉滿枝向他介紹了宴席菜車間的情況,接著說,“招兩名專業廚師,幫咱們車間的罐頭把控一下口味,務必要做到正宗。”
她是工農出身,她可太了解工人們的情況了。
大家都是工人階級,基本沒啥機會去大飯店吃飯。
別說做宴席菜了,有的菜品,大家連吃都沒吃過。
都沒這方面的見識,怎么可能做出口味正宗的好罐頭?
因此,車間里最好能安排一個吃過見過的廚師。
朱科長覺得她說的有道理,繼而問:“對這個廚師有什么要求嗎?”
“最好在知名大飯店掌過勺,我這次去廣交會,發現很多客商非常認可大飯店的口碑,我一說咱們罐頭與宴賓樓的淵源,客商就特別買賬。所以,咱們盡量從知名大飯店里挖人。濱江本地大飯店做的基本都是魯菜,先招一名本地大飯店的魯菜師傅。另外,再招一位師傅,在川菜、粵菜、閩菜、浙菜、湘菜、蘇菜、徽菜中,隨便會做哪種都行,但必須也是有師承有出身的,口味要地道正宗!”
聽她說完要求,朱科長感覺自己好像不是食品廠的人事科長,而是哪個酒樓飯館的人事科長。
他干了這么多年人事工作,還從沒招過這么有排面的廚師呢!
“大飯店的廚師不好挖,可能需要費些功夫。”
“沒關系,朱科長,你盡管去挖人,哪怕是退休的大師傅也行,咱們不要限制年齡。最好多挑幾個人選,名氣重要,但手藝更重要,咱到時候在廠里搞個廚藝比拼啥的,讓大家都嘗嘗大飯店的口味。”
朱科長咽了咽口水,有點饞了。
為了讓自己嘗上一口大飯店的菜,他也得用心尋人啊!
*
葉滿枝把找廚師的事托付給朱科長,之后的幾天,廠里一切如常,算是風平浪靜。
但幾個副廠長其實都在關注牛恩久那邊的動靜。
去省委黨校進修的推薦人選一直懸而未決,牛恩久明顯不想讓朱可海去黨校進修。
可是馬上就要到報名截止日期了,哪怕他不樂意,這個名額也八成會落到朱可海頭上。
從表面來看,朱可海沒有什么錯處,而且作為黨委副書記,他利用業余時間為職工上思想政治課,幫助大家提高了認識。
雖然副廠長當得一般般,但他當這個副書記算是合格的。
沒有合適理由的話,這個進修名額就是朱可海的。
朱可海心里也清楚這一點,因此對于牛恩久的拖字訣,他并不怎么著急,反正名額一定是他的。
他這幾天格外關心了一下自己分管的科室和包干車間,做好了脫產學習的準備。
“如意,這個月的《濱江政報》送來了嗎?”
葉廠長已經問過兩次了,所以周如意這幾天一直盯著這份報紙,此時便笑著點頭說:“送來了,今早剛到的!”
《濱江政報》是濱江市人委的機關報,每月只發行一期,并不公開發行,只有政府機關和企事業單位會訂購。
周如意將報紙折好,把其中一篇文章放在最上面,遞給了葉滿枝。
于是,葉滿枝剛接過報紙,就看到了那篇文章的黑體字標題——
《密切聯系群眾,不斷改進領導作風,把企業管理水平推向更高階段,濱江第一食品廠“兩參一改三結合”制度有重大發展》。
她將整篇文章仔細閱讀了一遍,而后目光上移,在標題下方找到了作者署名。
【濱江第一食品廠葉滿枝】。
葉滿枝盯著自己的大名欣賞了一陣,然后她將報紙重新遞還回去,笑著說:“如意,你幫我送給牛廠長的秘書吧。”
周如意:“……”
現成的理由送到牛廠長面前了。
第185章
中午的放工鈴打響后, 糧食復制品車間的一群工人抄起飯盒就往門外跑。
車間主任在后面喊:“都跑什么跑?你們這組只剩半桶綠豆粉了,把這點活干完再下班!”
“主任,別干了, 今天食堂做了紅燒豬肘和四喜丸子,去晚了就趕不上了!”
錢主任一邊掏飯盒, 一邊問:“你們聽誰說的?食堂怎么可能一頓做兩個肉菜?”
“真的, 今早廠部那邊傳出來的消息!罐頭車間要招廚師, 讓那幾個廚師來廠里試菜。今天食堂的肉菜全是那些大飯店的廚師做的, 聽說要做好幾道特色菜呢!”
聞言,全車間的工人都放下手頭的工作, 拎上飯盒就往外跑。
同一時間, 全廠大多數職工都從車間里走了出來, 腳步匆匆地趕往大食堂。
葉滿枝剛走進食堂大門, 便聽到后勤干事舉著大喇叭喊:“大家排好隊,不要搶!提前準備好糧票肉票!找好搭伙的人, 四個人可以打一份四喜丸子!”
“小蔡干事, 一份是幾個丸子啊?”
“一份一個!數量有限, 為了保證大家都能嘗到新菜色, 四個人吃一個啊!”
“四個人才能吃一個丸子, 那也太少了!”
小蔡說:“這就不錯啦!今天來了四位廚師試菜, 人家本來只需要做一盤菜, 給廠長和罐頭車間的主任、技術員試吃就行。是葉廠長提議讓咱全廠職工都嘗嘗大飯店廚師的手藝, 才有了今天這頓午飯。為了調集原材料,我們后勤和供銷科費了老鼻子勁, 牛廠長還特批養豬場送來三頭大肥豬呢!”
“哇,今天這架勢都趕上過年了!”
“哈哈,可不是嘛, 過年的時候才給吃一頓紅燒肉。”糖果車間的羅強排在人群里,深吸了一口肉香,問,“小蔡干事,除了四喜丸子,還有什么菜啊?”
小蔡掏出紙條,按照上面的內容報菜名:“魚香肉絲、宮保雞丁、紅燒豬肘,注意啊,這肘子是切塊的,每人最多打一塊!不夠吃的可以打紅燒肉,每人半勺!咱廠的菜價便宜,每道菜只要一兩肉票加一毛錢,一共五道菜,大家選擇自己想吃的菜啊!”
說到這里,小蔡干事又拿著喇叭問:“有沒有老家是四川的同志?”
人群里舉起十多只手。
“這次來了一位川菜廚師,咱們平時不吃辣,大多數人沒吃過魚香肉絲和宮保雞丁,你們一會兒好好品一品今天的家鄉菜正宗不!”小蔡給這幾位四川老鄉每人發了一個號牌,低聲說,“打菜的時候把這個交出去,能多打半勺。你們可別光顧著吃,吃完以后還得給廠里反饋啊!咱們廠要用這些做罐頭呢!”
拿到號牌的十多人都驚喜地答應,保證完成任務。
葉滿枝站在人群里跟大家一起傻樂呵,見到皮玉珍的時候,她招招手說:“皮主席,咱們一起打一份四喜丸子啊!”
“行。”皮玉珍把婦女主任也拉了過來。
三缺一,還得再找一個人。
葉滿枝往后面望了一眼,老牛帶著另外三個副廠長已經組好隊了,剛進門的朱可海被晾在了一旁。
她笑瞇瞇地沖朱可海招呼道:“朱廠長,四個人打一份四喜丸子,你跟我們一組吧?”
朱可海含笑答應著走到三位女同志跟前,但他面對葉滿枝時,心情并不美妙。
食品廠的領導班子經營有方,黨務工作成績卻并不突出,上級派他來食品廠就是主抓思想政治工作的。
由他去省委黨校進修,本來是板上釘釘的事,可是,在《濱江政報》上出現了葉滿枝的一篇文章后,卻讓事情偏離了軌道。
牛恩久大肆表揚《鞍鋼憲法》的落地成果,在推薦表上寫了葉滿枝的名字!
葉滿枝的那篇文章,朱可海已經仔細研讀了好幾遍。
聽說葉廠長是省大高材生,又給省廳的領導當過秘書,筆桿子上確實有些真功夫。
朱可海認可她的理論水平,但他總覺得這篇文章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了。
牛恩久遲遲不肯公布推薦人選,而葉滿枝就在此期間發表了文章。
文章剛刊登,牛恩久便有了決斷。
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他懷疑這兩人是故意的,牛恩久就是在給葉滿枝留時間,供她發表文章!
他一度覺得這個猜測比較合理,可他前天找市人委的熟人打聽過情況。
《濱江政報》是機關報,每月發行一期,而且從來不接急稿,一般都會提前半個月定稿。
而葉滿枝的文章,是在廠里拿到推薦名額后一周左右發表的。
她總不至于去市人委找編輯加塞吧?
葉滿枝的確沒找人加塞。
她那篇稿件是6月份寄出的。
當時《鞍鋼憲法》已經在全廠推行了,牛恩久找記者宣傳報道過廠里的成績,還接受了記者的采訪,著實出了一陣子風頭。
葉滿枝從廣交會回來,聽說這件事之后,就有了些想法。
盡管她與老牛廠長的關系還算融洽,但她是第一個提出在廠里推行《鞍鋼憲法》的人,那總結成績的時候,咋能只讓老牛廠長出風頭,而把她落下呢!
所以,沒有記者采訪,她就自己寫篇文章發表到報紙上。
內容主要是總結成績的,夸職工的功勞,當然也夸了老牛廠長領導有方。
稿件在六月份寄出,但六月和七月的《濱江政報》都沒有采用她的稿件。
一直等到八月份這一期,才給了她一個版面。
葉滿枝心想,她可不是為了給老牛遞梯子故意發表文章的。
她的文章要是早點刊登出來,老牛早就有理由把名額給她了。
只要不給能威脅到他的朱可海,這個名額給誰都一樣。
葉滿枝在窗口打了菜,便與一群人圍坐在了大餐桌旁,介紹起幾位廚師的情況。
“人事科一共推薦四名廚師,一名川菜兼粵菜師傅,三名魯菜師傅。川菜師傅六十多歲,在家鄉的大酒樓當過廚師,年輕的時候還在廣州的飯店做過粵菜。前幾年獨生子被調來濱江工作后,他就和老伴一起來投奔兒子了。咱這邊材料不全,今天暫時沒有粵菜試吃,先嘗嘗兩道川菜的口味如何。”葉滿枝沖蔣文明笑道,“蔣廠長,聽說你是四川女婿,幫大家嘗嘗這兩道川菜的味道正宗不?”
見他點頭,葉滿枝又向一眾評委介紹了三名魯菜師傅的情況。
兩人來自國營飯店,一人來自公社食堂。
公社食堂的廚師名聲不顯,卻是由宴賓樓周師傅推薦過來的。
周師傅就是當初給宴席菜罐頭調味的大師傅。
被推薦的這位是他徒弟,在宴賓樓干過幾年,但人家不愿意在大飯店里熬資歷,就在家門口找了一個食堂做大鍋飯。
反正吃喝不愁。
周師傅見不得他浪費手藝,便將他介紹來食品廠當個技術員。
福利待遇好,聽上去也體面。
三位魯菜師傅做的菜都是一樣的,每人一道紅燒豬肘,一道紅燒豬蹄,再加一個四喜丸子。
評委們打菜的時候,也按照標號,將三人的菜分別打了一份。
“大家覺得怎么樣?”牛恩久問。
“川菜吃不慣,太辣了。”王士虎吞了兩口饅頭解辣,接著說,“另外三位師傅的魯菜都做得挺好的,但我覺得3號更接近咱們廠宴席菜罐頭的口味,紅燒的口味偏咸香,適合配飯吃。”
葉滿枝也覺得3號的肘子好吃,肘子皮肥而不膩,剛出鍋的菜比罐頭好吃多了。
最后,包括宴賓樓周師傅在內,一共25個評委給三個魯菜師傅投票。
1號師傅得了8票,2號師傅得了7票,3號師傅得了10票。
“3號是哪位師傅啊?”葉滿枝問。
“3號是來自東風公社食堂的崔壯壯師傅。”
正是周師傅的徒弟。
*
第一食品廠最終錄用了崔壯壯和那位川菜兼粵菜師傅。
食品廠的算盤打得噼啪響,請一個崔壯壯相當于附加半個周師傅,萬一有崔壯壯搞不定的難題,還可以請他師傅出馬。
省委黨校的理論骨干研究班在九月一號開學。
在葉滿枝去進修前,兩位新來的技術員已經著手為宴席菜罐頭調整口味,研究新菜式了。
“如意,我這次要脫產學習兩個月,廠里要是有急事,你去黨校找我,沒急事就等到周六,我每周六下午回來一趟。”
周如意在本子上記著她的安排,“廠長,還有別的交代嗎?”
葉滿枝笑說:“沒什么交代了,你在家也多學習理論知識,多給組織寫思想匯報,爭取早日入黨。以后要是有了去各級黨校進修學習的機會,你不是黨員,不就錯過了嘛。”
周如意頻頻點頭。
最好的榜樣就擺在她面前,她按照葉廠長的路子走準沒錯,職級一時半會兒升不上去,但她可以先爭取入黨。
……
葉滿枝要去學習兩個月,將廠里的事情安排好,便去黨校報到了。
報到的日子是工作日,葉滿枝沒用吳崢嶸接送,自己背著包袱坐車去了省委黨校。
她參加的是理論骨干研究班,但是在9月1號開學的還有縣處級干部輪訓班、高級干部自修班、理論教師進修班,以及各種業務的短訓班。
在不大的校園里見到成群結隊背著包袱的學員時,讓葉滿枝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大學時光。
遠離單位的各種工作以后,她終于有了點來學習的真實感。
理論骨干研究班只分了一個班級,總共60人,學員們都是來自全省各單位的理論骨干,大多是各單位的書記和副書記,甚至還有政研室的筆桿子。
像葉滿枝這樣純搞業務的,屬實不多。
不過,當她在開學典禮上見到趙桂林的時候,一顆心便落回了肚子里。
“趙經理,你怎么也成理論骨干了?”
趙桂林嘿了一聲說:“葉廠長都能當骨干,我怎么就不能是理論骨干了?”
葉滿枝毫不謙虛道:“我在報紙上發表過文章,理論水平是經過考驗的。”
趙桂林當綜合三科科長的時候,她在趙桂林手下工作了一年,彼此都清楚對方是個什么路數。
他倆都屬于實干型抓業務的。
如今在理論骨干研究班相遇了,其實有點搞笑。
趙桂林是省皮革工業公司的二把手,能拿到這個進修機會,八成是他給自己開的后門。
“哈哈,”趙桂林沒否認,“難得有個來省委黨校學習的機會,咱們抓業務的同時,也不能放松對理論水平的提高呀!”
“對呀,咱們就是來提高認識,錘煉黨性的!”
兩人相繼唱起了高調,又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趙桂林笑出瞇瞇眼,提醒道:“咱研究班好像每周都有考試,考試成績和排名要放進檔案的,你可別放松懈怠,讓自己排名倒數啊!”
葉滿枝表面云淡風輕,其實心里緊張得要死。
用她家老葉的話說,她除了學習不行,干啥都行。
她沒有家里那兩位吳姓人士的好記性,文科類考試全靠考前死記硬背。
上大學的時候,花費大量時間背書,才勉強穩住班級前十名的位置。
理論骨干研究班里,有一大半是真正的理論骨干,而且在研究班學習的內容,除了她經常看的主席語錄和著作,還有馬列那樣的大部頭。
一想到要跟這些筆桿子同場競技,她頭都大了兩圈。
所以,為了不讓檔案里的成績太難看,小葉廠長完全不敢懈怠,上完每天上午的理論課以后,下午還要去圖書館背書。
來進修之前,她信誓旦旦地跟吳崢嶸說,每天只有半天課,她下午可以負責接有言放學。
結果她在黨校里一呆就是兩周,根本沒時間出校門。
等到第一次小考結束,得到82分和第21位的排名,她終于履行之前的承諾,去幼兒園接孩子了。
21名不是啥名列前茅的成績,可是同樣是大學生的趙桂林,居然只考了76分,排名第30!
哈哈哈哈!
她來到幼兒園的時候,還沒到放學時間,小朋友們都在教室里自由活動。
有個小男孩將皮球踢到了教室門口,跑出來撿球時,發現了葉滿枝便虎頭虎腦地喊了聲“阿姨好”。
葉滿枝正想回話,就見這孩子扭頭喊道:“吳玉琢,你媽媽從省委黨校那個什么班回來啦!”
然后教室里的一群小孩全都向門口望了過來。
葉滿枝:“……”
肯定是她家小崽又在幼兒園顯擺了。
吳崢嶸的工作涉及保密信息,千叮嚀萬囑咐不許閨女出去胡說,所以,閨女只能可著她一個人顯擺。
瞥見媽媽的身影后,吳玉琢不玩翻花繩了,把毛線交給身旁的小朋友,便快步跑到了門口。
她先糾正那個小男孩:“是省委黨校理論骨干研究班。”
而后撲到葉滿枝懷里說:“媽媽,你怎么這么長時間不回來啊?你不在家,我都學會自己洗澡啦!”
“那你可太厲害了!”葉滿枝與老師打了聲招呼,便帶著孩子往外走。
“媽媽,你在學校怎么樣?有意思嗎?”
有言明年就要上學了,葉滿枝怕孩子因此厭學,只能違心地說:“學校可有意思了,我都不舍得回來。”
如果沒有考試的話,在省委黨校的生活確實是很好的。
黨校老師的理論水平都很高,連主席語錄和著作這種被她翻爛的書,也能講出新意。
課堂其實還挺有意思的。
而且黨校每周都在大禮堂放電影,各班級之間還有體育比賽,業余活動比她想象中豐富很多。
她給閨女介紹著自己的校園生活,一起乘車回了軍工大院。
她有半個月沒見到老葉和常月娥了,今天有空正好回去看看。
母女倆進門的時候,黃黎也剛接了出租車和起球放學。
三兄妹一見面便立即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講起了最近各自的生活。
聽到房間里咿咿呀呀的喊聲,出租車將有言拉進屋,讓她一起玩五叔家已經一歲的小妹妹。
葉滿枝逗著小侄女笑了一會兒,回頭問黃大仙:“嫂子,出租車比有言大一歲,今年應該可以上小學了吧?你怎么還沒給他報名上學啊?”
黃黎說:“我想在明年過年之前,去三線跟你三哥匯合。頻繁轉學對孩子不太好,等他到了當地,八歲再入學也沒問題。”
葉滿枝點點頭,能一家團聚也好,讓三哥獨自在那邊工作,家里人其實都不太放心。
她還想問問黃大仙的工作要如何安排,剛從公共廚房回來的沈亮妹卻驚訝地問:“三嫂,你要去三線啊?”
“嗯,有這個打算。”
“怎么要去三線呢?那邊全是深山老林,條件多艱苦啊!”沈亮妹極力挽留,“嫂子,你還是跟孩子留在濱江吧。”
“主要是起祥總想爸爸,我尋思要是一家人能住在一起,對孩子也會更好一點。”
自打葉滿堂去了三線,老葉家這些兄弟姐妹對他們娘倆都挺關照,孩子有什么事,比如洗澡剪頭,都是他四叔五叔帶著出去的。
沈亮妹也變得挺貼心,她們妯娌倆在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十年,頭一次相處得如此和諧。
但她跟兒子都很想念葉滿堂。
而且起祥在滑冰這個項目上似乎天賦有限,參加了幾次少兒滑冰比賽,都沒能拿到好成績。
因此,她不想再耽擱時間了,最好能在明年過年之前南下。
沈亮妹急得不行,瞧見自家男人下班回來,她趕忙招呼道:“滿桂,你趕緊勸勸嫂子,她想帶著出租車去三線!”
“去三線挺好的呀!”四哥舉雙手贊成,“跟三哥匯合就能一家團圓了!”
“好什么呀!”
“哎呀,三嫂已經有了主意,你就別瞎摻和了。”四哥看向葉滿枝說,“小葉廠長,我跟你說個事,咱廠里最近的新聞你聽說了沒有?”
“什么新聞?我這段時間在黨校學習,一直沒回廠里。”
“之前廠里不是買了一棟家屬樓嘛,但是只有32人分到了房子,其他人意見還挺大的。我今天聽工友說,牛廠長打算跟市里申請一塊地皮,再蓋一個家屬院。”
葉滿枝蹙眉道:“不可能吧?今年廠里買樓買設備已經花了不少錢了,哪還有錢蓋樓?”
“真的,大家傳的有鼻子有眼的!廠里拿不出那么多錢,但是職工有錢啊,聽說無房職工可以集資蓋房,每平米三四十塊錢。這不跟搶錢一樣嘛,20米的房子就要六百到八百塊了!前幾年在咱家這邊買個平房才四五百塊錢。”
葉滿枝沉吟一陣說:“筒子樓的造價比平房高很多,職工集資只出套內面積的錢,但樓梯、走廊、水房、廁所的錢卻要由廠里出,相當于公家和個人各出一半吧。”
哪怕有職工集資,廠里也要出幾十萬,到時候資金壓力就太大了。
四哥撇嘴,“哪個冤大頭會出那么多錢蓋房啊?”
沈亮妹拐他一下說:“廠領導肯定有辦法,你聽來芽的就行。”
她快被自家男人急死了,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她趕緊將人拉近房間,關上門問:“食品廠這次分房有沒有你的份?”
“要求工齡滿三年,我的工齡還不到一年呢。”
“自己花錢集資也不行啊?”沈亮妹問,“能不能跟來芽商量商量?”
“不知道行不行,不過這是廠里的統一規定,跟她商量也不好使吧。”四哥脫了鞋上床,“咱家有地方住,再說咱哪有那么多錢集資啊?”
沈亮妹犯愁道:“不集資咋辦?三嫂要去三線了!你別忘了這房子是咱爸和三哥的,如果三嫂和出租車一直留在家里還好,萬一去了三線,這房子八成要被廠里收回去!”
“不能吧?”四哥從床上坐起來。
“怎么不能?我聽我們服務站的老劉說,有兩戶全家搬去三線的人家,已經被廠里收回了房子。他們的人事關系轉去了其他單位,當然不能再占著廠里的房子了。656廠等著分房的工人也挺多呢!”
四哥喃喃:“要是那樣的話,咱家還真有點麻煩!”
當初廠里分房的時候,以老葉的條件,只能分到一套一室半的房子,三哥把自己的那份也加上,才變成了兩室。
然后他們又自己改裝,將兩室隔成了三室,算是把這一大家子都裝下了。
廠里有不少人在盼著分房,一旦三嫂帶著孩子南下,這套房子十有八九會被收回去。
到時候這套三室就得變成一室半了。
軍工大院里的一室半,都不足20平米,如果只有老葉和常月娥住,那還算寬敞。
加上他們一家四口就有點擠了。
沈亮妹提醒他:“你別忘了咱家麥多快要中學畢業了,娶媳婦是遲早的事,房子要是變成了一室半,那讓新媳婦住哪里?”
如果一直住在現有的房子里,麥多娶媳婦的時候,大不了把他倆的房間讓給小兩口住,他們還出去睡客廳。
但一室半的戶型沒有客廳,即使他倆愿意,也沒那條件。
夫妻倆商量了大半宿,次日起床上班的時候,每人臉上掛倆黑眼圈。
四哥盤腿坐在床上,瞇縫著眼睛說:“我初步想了兩個辦法……”
沈亮妹催促道:“趕緊說說,咱們再商量一下。”
“第一嘛,當然是盯著食品廠的分房,看看這次集資能不能取消工齡限制。”
沈亮妹覺得有點懸,“萬一還有工齡要求呢?”
“那就只能用第二個辦法了,”四哥一拍大腿說,“我最近得督促一下咱爸,讓他早日當上車間副主任。主任副主任有資格分兩室的房子,到時候這套房子就能保住了。等三嫂和出租車去了三線,還能多出一間房來!咱家麥多結婚也夠用了!”
沈亮妹:“……”
在黨校上課的葉滿枝還不知他四哥啃老啃出了新高度,已經準備督促老葉上進了。
她早上八點半有課,與兩位舍友一起走進教室的時候,瞥見了跟她招手的趙桂林。
葉滿枝走到教室后面問:“趙經理,找我有什么好事?”
“沒什么好事,就是昨天剛聽說一個消息。”趙桂林湊近她,壓低音量說,“你們廠的那個牛恩久,好像要被調整了。”
葉滿枝驚愕地問:“牛廠長要被調整?”
不能吧?
她陡然記起昨天四哥帶回的消息——老牛廠長要斥巨資給職工蓋房。
他不會是已經聽到了什么風聲,想在自己離開食品廠之前,解決職工的住房問題吧?
第186章
葉滿枝坐在原地, 一臉的不可思議。
“趙經理,你從哪聽來的消息?準確嗎?”
“呵呵,”趙桂林露出“愛信不信”的表情, “我昨天回工業廳辦事,從人事處那邊聽來的。”
“……”葉滿枝不死心地問, “知道要把我們牛廠長調去哪里嗎?”
“省廳想成立一家食品工業公司, 統管全省的食品工業。”
“類似于省皮革工業公司那種?”葉滿枝問。
“差不多吧。工業廳正在給這家公司尋找負責人, 你們廠的牛恩久就是被考察對象之一。”
“如果是去食品工業公司, 那牛廠長還挺合適的。”
濱江第一食品廠算是全省規模最大的食品廠了,不但工廠規模大, 而且生產經營的食品種類和規格繁多。
牛恩久在食品廠一干就是十多年, 經營管理經驗和生產經驗都相當豐富。
再加上今年推行《鞍鋼憲法》, 讓他大出了幾次風頭。
綜合考慮各方面的因素, 老牛廠長去這家新公司任職的機會還蠻大的。
就是不知道他突然提議給職工蓋房,是個什么套路。
自打來了黨校進修, 葉滿枝就沒回過食品廠, 上午的兩節課結束后, 她收拾東西準備回廠里看看。
走到黨校門口時, 卻恰巧碰見了站在外邊的周如意。
“如意, 你什么時候來的?”
“來了有一會兒了, 黨校不讓外人進, ”周如意擦了把汗說, “我尋思一會兒請人進去找人呢!”
“不用找了,”葉滿枝看了眼手表說, “走,咱倆找個地方吃飯去。”
省委黨校的校風和傳統是刻苦學習、勤儉辦學,所以黨校食堂的伙食相當一般, 每星期至少得吃三頓憶苦飯。
這回有了理由不在黨校食堂吃飯,葉滿枝將人帶去了附近的國營飯店,每人來碗青菜面。
“如意,最近廠里怎么樣?”
由于事情太多,周如意組織了半天語言,才想好先說哪一個。
她先匯報了一個好消息。
“昨天省外貿局的同志給咱們打電話,據說宴席菜在英國那邊的市場反饋非常好,前幾天英國客戶又通過省外貿局,給咱們食品廠下了15000英鎊的宴席菜出口訂單。”
葉滿枝難掩欣喜地拍手:“我早就知道宴席菜能在歐洲打開市場,但是沒想到速度竟然這么快!按照時間估算,英國那邊應該剛收到貨一個多月吧?客戶這次需要哪些產品?”
“除了上次的紅燒豬肘、紅燒豬蹄、四喜丸子,還多了一個芙蓉雞片。”周如意微笑著說,“那個英國客戶跟省外貿局說,很信任葉廠長的眼光,如果咱們廠還有其他宴席菜罐頭,可以跟這四種產品一起發貨,每種先發十箱試試口味。客戶那邊想盡快收貨,所以這次沒給國內的其他罐頭廠下訂單,咱們備好貨以后,就直接從濱江口岸發貨。”
葉滿枝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她當時只給李瓊留了本省外貿局的地址和電話,對方若想單獨聯系其他廠家,其實是有些困難的。
這年頭,除了在廣交會上簽單,沒哪個工廠敢私下與海外關系接觸。
所以,葉滿枝并沒給對方留下食品廠的聯系方式,只讓她通過省外貿局給廠里下單。
“既然客戶信任咱們,那咱就得對得起這份信任。廠里正在研發的三種新菜色里,宮保雞丁的雞肉供應問題還沒解決,東坡肉的調味也還差些意思。先發一部分魚香肉絲罐頭吧,看看客戶那邊的反饋。”
周如意面露擔憂道:“咱們今年接到的肉罐頭訂單太多了,其實豬肉原料也開始供應不足了。”
葉滿枝擺手說:“哈哈,我已經把工作交接出去了,豬肉的問題去找牛廠長解決,咱就先不管了。”
她正在脫產學習,只要沒鬧出大亂子,廠里的工作都不該由她操心。
她要是管得太多,反而顯得她不敢放權似的。
葉滿枝捧起面碗喝了一口湯,又望向對面問:“還有其他好消息嗎?”
“還有個事,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
對周如意來說算是好消息,但放在廠領導身上就未必了。
“牛廠長最近組織了好幾次會議,好像是想給無房職工們蓋房。”
“有具體方案了嗎?”
“可能會讓職工自己出一部分,然后廠里再拿一部分。”
葉滿枝問出內心疑惑:“這種房子算是什么性質的?”
自打前幾年的私房改造過后,市里就沒有私人蓋房了,這屬于資產階級傾向。
需要住房的市民,要么跟單位申請福利分房,要么從街道租住公租房。
老牛廠長提出的這個辦法,公不公,私不私,到時候要如何界定家屬院的產權性質?
他要是已經聽到了會被調整的風聲,這樣胡鬧,就不怕把自己升職的事搞黃了?
周如意說:“產權還是公有的,職工集資的錢就算是未來的房租,交了集資款以后,在一定年限內就不用交房租了。”
葉滿枝:“……”
虧他能想得出這種辦法。
雖說是單位福利分房,但福利房不是免費房,每月也要交房租,只不過會比街道的公租房便宜很多。
周如意繼續道:“集資的時候,大家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交錢,每平米的造價好像暫定成了25元。比如工齡和職級只夠住一房的,按照16米計算,交400塊就行。”
食品廠的很多家庭都是雙職工,兩口子每月工資加起來能有五六十塊。
如果能一個月攢20塊,那不到兩年時間就能把集資款攢出來了。
而且食品廠家屬院的房租是3毛錢一米,一室的房子,每月房租在5元左右。
交了集資款以后,大家六七年都不用再交房租了。
葉滿枝沒啥表情地問:“銀行儲蓄的年率是7%,把400塊存進銀行,每年還能有28塊錢的利息呢。趕上一個月的工資了,真有人愿意集資蓋房?”
“愿意啊,聽說牛廠長已經考慮到這一點了,到時候會把利息也算進去,給大家多免一段時間的房租。”
所以,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很多沒房的年輕夫妻都挺動心的。
連周如意她媽都說,如果廠里能給她分房,家里可以給她出點集資款,錯過了這次機會,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時候。
因著她是未婚的,暫時沒有分房資格,她媽已經開始張羅給她相親了。
“……”葉滿枝語竭片刻問,“對于牛廠長的提議,其他廠長是什么反應?”
“好像沒什么反應,沒聽說有誰反對。牛廠長今天早上已經去市里申請地皮了。”
葉滿枝:“……”
估計另外幾位廠長還沒聽說老牛要走的消息。
老牛常年搞一言堂,大家已經習慣了他提出問題、解決問題。
既然這個辦法是老牛廠長主動提出來的,那就由著他去做唄。
廠里不少職工都等著分房,誰跳出來反對,誰就是職工公敵。
反正資金的問題,有老牛廠長解決呢。
殊不知,牛恩久很可能會在家屬院動工之前離開食品廠。
到時候他拍拍屁股高升了,還能賺個為職工辦實事的好名聲,往后幾十年都能被食品廠的老職工念著他的好。
可是,他的繼任者和其他副廠長卻要坐蠟了。
25塊是相當低廉的價格,這兩年建筑材料漲價,筒子樓每平米的造價在38元-50元。
如果按照每平米25元的造價計算,職工集資10萬,廠里就得拿20萬以上。
參與集資的職工越多,廠里的資金缺口就越大。
把錢全都拿去蓋房子,那生產還要不要搞了?
周如意觀察著葉滿枝的神色問:“廠長,需要我給牛廠長帶什么話嗎?”
站在職工的角度來看,廠里能蓋房子,絕對是件大好事。
但是對廠領導來說就未必了,尤其葉廠長還是經營副廠長,工地用錢的時候,她的壓力肯定很大。
葉滿枝擰眉想了一會兒說:“不用了,就聽牛廠長的吧。”
她有點理解牛恩久的做法。
老牛覺得自己在廠里打拼了十多年,家當都是他帶頭攢下來的。
與其把家當留給摘桃子的人,不如趁著他說話還好使,給職工謀點福利。
到時候他里子面子全有了,爛攤子就留給繼任者收拾。
葉滿枝想通以后,快速吃了幾口面條。
她現在是黨校學生,還是先專心學習吧,廠里的事讓其他廠長去操心。
*
葉滿枝打定了主意專心提高理論水平,不管廠里的事。
所以,在無人阻攔的情況下,食品廠家屬院的進度簡直進展神速。
她在黨校完成第三次小考,準備寫結業論文的時候,人家老牛從市里拿到了地皮,蓋樓這件事算是板上釘釘了。
葉滿枝感嘆一番老牛真是牛,便走出了圖書館。
這會兒還不到五點,她想給吳崢嶸打個電話,今天可以由她去幼兒園接孩子。
不過,辦公室的電話無人接聽,吳崢嶸已經到幼兒園門口了。
眼見又是綠軍裝來接人,吳玉琢失望地問:“爸爸,怎么又是你啊?我媽媽怎么還不回來?她上學比出差的時間還長!”
“你以為我多愿意接你呢,還得帶著你回單位加班。”
父女倆相互嫌棄了一番,相看兩厭地走出了幼兒園。
去研究所的路上,要經過大院里的供銷社,今天供銷社門口圍了好幾個小朋友,有兩個還是兒童團的團員。
吳玉琢跟爸爸說了一聲,背著軍用水壺,飛奔過去跟小伙伴打招呼。
她擠進人群,瞧見有個阿姨坐在供銷社門口,身前還擺著一個裝滿蜂蜜的飯盒。
“馬小蘭,你們在這里干什么呢?”
“買糖稀。”
馬小蘭將一分錢遞給阿姨,從對方手里接過一份麥芽糖。
吳玉琢站在她對面,見她舉著兩根竹簽將糖稀攪動了幾下,那琥珀色的糖竟然漸漸變色了!
“哇,顏色好像變淺了一點。”
“對呀,”馬小蘭盯著糖稀點頭,“一會兒就越來越白了,我姐姐能把糖稀攪成純白色。”
“糖稀為什么能變白啊?”吳玉琢問。
馬小蘭:“……”
她哪知道。
發現小朋友也答不上來,給《十萬個為什么》寫過好幾封信的吳玉琢轉而問:“變白以后有什么用呀?”
馬小蘭:“……”
沒什么用,就是好玩啊!
但是被小伙伴那雙求知若渴的大眼睛盯著,她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似乎有點丟面子。
最終她給出一個還算合理的解釋,“變成白色以后,麥芽糖就更好吃了。”
吳玉琢在攤子前圍觀了一陣,眼見兩個小朋友都把糖稀攪成了白色。
她連忙回頭去找爸爸買糖稀。
吳崢嶸懶得問她為什么不花自己的零花錢,從兜里掏出兩分錢遞給閨女。
“一分錢的太少了,你買份大點的。”
麥芽糖那么少,攪幾下就變白了,有什么意思?
于是,吳玉琢就在小伙伴們艷羨的目光下,豪擲兩分錢,買了一個大份的麥芽糖!
她從沒玩過這個,將竹簽接到手里的時候,有點手足無措。
發現糖稀有滴下來的跡象,她連忙將竹簽交給大人,“爸爸,你替我攪幾下!”
吳崢嶸:“……”
他也沒玩過這個。
他的記性算是很好的,但是在有關童年的記憶里,似乎從沒出現過糖稀這種東西。
吳大博士垂眸看向那幾個正在攪動糖稀的小朋友,觀察了幾秒后,用他那研究軍用計算機的腦袋瓜子,快速學會了攪糖稀。
感覺有點上勁兒了,他將竹簽遞還回去:“你慢慢攪吧。”
吳玉琢是那種做事很專注的小孩,玩就是玩,種地就是種地,學習就是學習。
所以,出于對新玩具的好奇,她跟著爸爸回單位以后,就乖乖坐在椅子里安靜地攪糖稀。
她想看看馬小蘭說的是不是真的,糖稀真的能攪成純白色呀?
不過,由于今天的父愛過于濃厚,2分錢的糖稀遠不如1分錢的好攪。
吳玉琢在他爸單位默默攪了一個多小時,攪得她手指和手腕全都酸了,仍然沒能攪出純白色。
回家的路上,她實在沒了耐心,將竹簽遞到親爹手里:“爸爸,你幫我攪一會兒。”
鑒于她今天在辦公室一直很安靜,表現優異,吳崢嶸幫她快速攪動了幾下。
進家門的時候,糖稀終于變成了白色。
發現窗戶里透出了暖黃色的燈光,吳玉琢歡呼著開門進屋。
“媽媽,你回來啦!”她將攪好的糖稀遞過去,“給你吃一口,馬小蘭說白色的麥芽糖最好吃了!”
葉滿枝婉拒:“寶寶,你自己吃吧,我已經洗漱刷牙了。”
瞧這麥芽糖的拉絲泛白程度,她閨女至少攪和了一小時。
她有點下不去口。
吳玉琢絲毫沒感受到來自親媽的嫌棄,將麥芽糖舉到出了大力的親爹面前。
“爸爸,給你吃一口。”
“你自己吃吧。”吳崢嶸也不想吃。
吳玉琢小同志有點不舍得吃自己的勞動成果,盯著麥芽糖研究了一會兒問:“爸爸,你說麥芽糖為什么能變成白色?”
吳崢嶸沒給她講晶體、密度和折射,簡單解釋說:“你攪動麥芽糖的時候,會攪進去大量的空氣形成氣泡,氣泡又小又密,影響麥芽糖透光。你之前不是在國營飯店吃過一次雪綿豆沙么,那個白色外皮其實是用蛋清做的,透明的蛋清攪出大量氣泡以后,就變成了雪綿豆沙的白色外皮,原理與攪糖稀差不多。”
吳玉琢想起只吃過一次的雪綿豆沙,嗷嗚一口,把面前的麥芽糖放進了嘴里。
葉滿枝:“……”
她一輩子也用不上的知識又增加了。
她提起書包說:“你倆在家吧,我回黨校了。”
“現在回去?”吳崢嶸瞄一眼掛鐘,已經七點半了。
他以為葉來芽今天可以在家留宿。
“黨校有門禁,每晚十點之前必須回宿舍,組織員要點名的。”葉滿枝義正言辭道,“而且我是宿舍長,更得以身作則了!”
她職級不高,年紀也不大,在理論骨干研究班里沒能當上班干部。
但她宿舍里的兩位大姐,一位是支書,一位是學習委員,所以這個宿舍長的頭銜就落到了她頭上。
吳崢嶸只好帶著閨女,一起送她去車站坐車。
吳玉琢嚼著麥芽糖,小大人似的感嘆:“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
葉滿枝的進修時間只有兩個月,日子其實過得挺快的。
十月末的時候,省食品工業公司成立。
濱江第一食品廠的牛恩久被省工業廳任命為黨委書記。
通知送到食品廠的時候,全廠嘩然。
主要是他在食品廠堅守的時間太久了,一干就是十多年。
無論是班子成員,還是普通職工,誰都沒想到牛恩久會突然被上級調走。
葉滿枝接到消息趕回廠里的時候,牛恩久正在裝腔作勢地感嘆:“任命確實太突然了,我早就做好了在咱們廠退休的準備,誰能想到上級領導會調整我的工作呢?我在咱們廠里還有好多工作沒做完,就這么走了還真挺舍不得大家的。”
對于他的離開,最高興的莫過于蔣文明和朱可海。
他倆都是副書記、副廠長,上面有了空位置,副手們終于可以往上動一動了。
蔣文明握著老牛廠長的手感嘆:“咱們一起在廠里奮斗了十來年,你這個班長突然要調走了,我這心里呀空落落的!”
“誰說不是呢,我自己也沒緩過神呢,廠里還有好多工作沒做好,我其實是心有遺憾的。”
幾位副廠長相繼發言,跟老牛廠長互訴了一番衷腸。
輪到葉滿枝的時候,由于她早就洞悉了牛恩久的小動作,所以實在是說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話。
要收拾那么大的一個爛攤子,她沒罵人就不錯了。
但牛恩久高升,她于情于理要道聲恭喜的,她整理好心情說:“牛廠長,你以后就是省領導了,省食品工業公司正是咱食品廠的頂頭上司。以后省里有啥好事,你可得想著點咱食品廠!”
“哈哈哈,好說好說!”牛恩久看向幾人說,“把廠子交給你們我是很放心的,之前組織找我談話的時候,我也推薦了咱們班子里的同志接替我的位置。最終會如何安排,還是聽省廳的通知吧。”
至于他推薦了誰,人家老牛就是不說。
省公司那邊剛剛成立,急需掌舵人,牛恩久只在廠里逗留了不到十天。
交接完工作,便去新單位上任了。
在新任廠長的人選正式公布之前,由蔣文明暫代廠長一職。
葉滿枝交完論文,領了結業證以后,重新返回食品廠上班的第一天,便被周如意告知,已經有職工往財務科交集資款了。
“這么快?”葉滿枝表情錯愕,“家屬院的設計圖都沒出來,有哪些格局都不清楚,大家交什么錢啊?”
“牛廠長之前說就用老家屬院的設計圖,格局大小都是一模一樣的。每個人能住一房還是兩房的,大家心里都有數,有人還去老家屬院看過。所以,廠里的集資賬戶開通以后,就有人往財務科交錢了。”
“……”
葉滿枝隔了半天才說:“你把這消息告訴蔣廠長的秘書,讓蔣廠長拿主意吧,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蔣文明能有什么想法,他比葉滿枝更早得知消息,已經在辦公室里將牛恩久臭罵了八百遍!
能當廠長的沒有傻子,大家漸漸反應過來,集資房就是老牛故意為之的!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廠長,每次提到分房的話題時,他哪次不是拖著的?
這次卻極有魄力地主動提出給職工蓋房。
要說老牛不是早早聽到消息,給繼任者挖了一個坑,蔣文明把名字倒過來寫!
他是代理廠長,自認很有可能轉正,所以集資蓋房的事不能拖著了,否則收的集資款越多,廠里要補的窟窿越大。
他將另外幾位副廠長召集到一起,開了一次班子會議。
討論集資蓋房的窟窿要怎么堵。
陳謙說:“就跟職工實話實說吧,咱現在賬面上沒錢,蓋不了那么多房,咱們早點說,也省得大家到處借錢湊錢。”
王士虎問:“既然沒那么多錢,當初為什么要答應蓋房?”
陳謙:“……”
這不是老牛廠長說的嘛,資金由他來想辦法。
之前購買設備的貸款已經還得差不多了,可以跟銀行再貸點。
他當初那么信誓旦旦的,誰能想到這房子還沒動土,他就走了啊!
朱可海抱臂坐在一邊,面色不虞道:“要是現在叫停,職工肯定會有抵觸情緒,要蓋房的風聲傳了那么久,告示都貼出去了,怎么能出爾反爾?”
王士虎瞟他一眼問:“朱廠長有辦法弄來工程款?”
朱可海:“……”
弄個幾萬還行,幾十萬他也弄不來。
“葉廠長有什么想法?”蔣文明點了葉滿枝的名字,“你去進修的這段時間,牛廠長提議職工集資建房,具體情況你都了解了吧?”
葉滿枝頷首說:“我已經聽說了,不過,我有個疑問,每套房最少要集資400塊錢,所有無房職工都能拿出這么大一筆錢嗎?”
“各家情況不同,一些條件困難的同志肯定拿不出這么多錢。”
葉滿枝問:“那對于這部分困難職工,廠里是如何打算的?暫時拿不出錢,就不解決他們的住房問題了?”
眾人:“……”
“咱們廠的住房矛盾一直存在,即使這次真的成功蓋起了集資房,仍然無法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現有的矛盾不單單是住房矛盾,還有長久以來的不公平產生的矛盾。其實咱們廠的大部分職工都有房可住,只是房租價格不同而已。住家屬院的人,每月交個五六塊錢即可。同樣的面積,在街道租住公租房卻要交8-10塊。如果大家都是這個價格,那也就罷了,關鍵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陳謙說:“所以大家才要求廠里蓋新的家屬院嘛。”
“但是,可不可以有另一種辦法呢?”葉滿枝說,“對于那些實在無房的職工,仍然可以參與集資。而居住條件還可以,手頭也不寬裕的職工,這次就不要參與了。咱們可以讓后勤統計一下,大家現有的房租與家屬院的房租,每平米相差多少錢。實在不行,咱們就按月給職工發點住房補貼吧。”
“比如有的職工應該分一套16平米的福利房,每平米的租金是3毛,但人家正在租住的房子是每平米5毛的,那咱就每月給職工補貼三塊二。每月往外掏一點,總好過一次性掏出幾十萬吧?”
第187章
剛洞悉老牛廠長的算計時, 葉滿枝其實非常生氣。
牛恩久賺了好名聲,卻會給領導班子留下一個大窟窿,不知多少年才能填平。
但是, 周如意委婉問她是否要反對集資建房時,葉滿枝選擇了沉默。
按照食品廠的慣例, 每年能搞一棟樓, 解決幾十個職工的住房問題就算是表現不錯了。
而全廠有幾百上千套房的需求。
如果不用點非常手段, 有些職工可能十年八年也等不到房子。
一個人的一生又能有幾個十年呢?
葉滿枝不想讓大家將時間蹉跎在等待里, 反正住房問題早晚要解決,早解決就能讓大家早享受。
不破不立, 既然老牛已經把戲臺子搭好了, 那他們就順勢站上去吧。
“各家的情況不同, 一口氣拿出四五百、六七百蓋房, 大多數人都會有壓力。”葉滿枝笑道,“在集資蓋房這件事上, 我建議不要一刀切, 最好能多給大家幾種選擇。”
聽了她的辦法, 陳謙第一個贊同道:“給職工發補貼這個主意不錯, 其實咱們每月能從老家屬院收上來三四千的房租, 留足維修經費以后, 剩余的租金可以覆蓋一部分職工的住房補貼, 廠里的資金壓力能減輕不少。”
朱可海放下茶杯說:“但是職工租住公租房的地段、面積差異很大, 每平米的價格也不同,這個補貼恐怕不好發, 后勤和財務科的工作量太大了。”
“這個好辦啊,”陳謙笑道,“每人的住房面積是固定的, 超出的部分不給予補貼,每平米補貼也要設定最高上限。要是有人在好地段租了大房子,那就只能由他個人負擔了。”
幾人圍繞補貼的話題討論了將近一個小時。
葉滿枝給自己的茶杯添了三次水以后,提議道:“咱們幾個不要關著門開會了,廠里推行了《鞍鋼憲法》,職工們對參與工廠管理都挺積極的,住房關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不如從各車間召集職工代表一起開個座談會。”
“行,”蔣文明很有一把手氣勢地拍板說,“咱們就給職工兩個選擇——集資和住房補貼,讓大家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進行選擇。”
至于集資建房的錢要從哪里籌措,那都是后話了。
廠里得先看看愿意集資的人數有多少,如果在300人以內,他可以想想辦法。
蔣文明是代廠長,由他出面召集各車間的職工代表開了座談會。
職工們在會上發言非常踴躍,大家集思廣益,著實想出了不少好辦法。
葉滿枝覺得討論效果很好,如果按照大家的辦法落實,解決福利分房的問題指日可待。
然而,召集了一次座談會后,蔣文明卻沒了別的動靜,再沒主動提過房子的話題。
葉滿枝剛開始還偷偷嘀咕,蔣廠長做事虎頭蛇尾,難怪這么多年一直被老牛壓制著。
隔了兩天,她漸漸回過味來,懷疑蔣文明可能是從上面聽到了什么風聲。
如果上級中意的接班人選不是他,那他確實沒必要幫新廠長填窟窿了。
果然,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個禮拜,濱江第一食品廠接到了上級通知。
新任黨委書記、廠長,于之江同志,即將到任。
對于這個結果,雖然讓人意外,但也算合理。
葉滿枝只能說,老牛廠長那個坑沒白挖,他心里對廠領導班子的情況還是有數的。
這幾個副廠長,沒人適合當廠長。
葉滿枝自己就不用說了,升正科還不到兩年,又不是黨委副書記,上級不可能讓她在短時間內升任副處級的黨委書記、廠長。
朱可海鬧得挺歡,卻是新來的,又沒有特別拿的出手的成績,要是再等上一兩年,他也許有機會當廠長,但老牛搞了《鞍鋼憲法》,進步得太早了,導致朱可海銜接不上。
蔣文明算是最有可能轉正當廠長的人,資歷夠了,這么多年也積累了不少成績。《鞍鋼憲法》能快速在全廠落地,他這個副書記其實功不可沒。
老牛忙得分身乏術時,都是由蔣文明出面監督《鞍鋼憲法》的執行情況。
葉滿枝覺得蔣廠長吃虧在不會宣傳自己,明明干了不少活,接受采訪的卻是牛恩久,功勞大部分算在了牛恩久頭上。
她還知道往報社投稿,暗戳戳展示自己的工作成果呢,蔣廠長卻啥行動也沒有。
葉滿枝為蔣文明遺憾了一下下,便跟著大部隊一起去迎接食品廠的新任一把手了。
于之江39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在門口與幾人挨個握了手,輪到葉滿枝時,他熱情地晃了晃說:“葉廠長,以后咱們又要一起并肩戰斗了!”
葉滿枝也熱情地回了一番客套話。
他倆都是從省工業廳出來的,算是半生不熟的熟人。
于之江曾是省廳化輕工業處綜合四科的科長,綜合四科是主管煙酒的,葉滿枝當小嘍啰時,與對方交流不多。
后來給夏廳當了秘書,才跟人家有了幾分面子情。
嚴格來說,他倆算不上并肩戰斗過。
她對于之江僅有的印象是為人比較圓滑,在單位里很吃得開,就是不知道工作能力咋樣。
……
新廠長到任以后,很快就正式投入了工作。
由于初來乍到,不了解廠里的情況,又面臨一個集資蓋房的大窟窿,于之江并沒有冒然調整領導班子的分工,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也遲遲沒有燒起來。
按理說,新領導到任,又正值年末,廠里應該有點新人新氣象才是。
可是,廠領導班子里一片死氣沉沉,連朱可海那樣的積極分子,都不怎么給人講課了。
主要是于之江太年輕了,他來了食品廠,少說要干三五年,只要他不動地方,那其他人都沒啥進步的希望。
葉滿枝算是心態最平和的,反正以她的資歷暫時當不上廠長,所以,誰當廠長對她來說都一樣。
臨近下班時,她在廠里接到了吳崢嶸打來的電話,然后快速穿上外套、系好圍巾,跑去了廠門口的汽車站。
今天吳玉琢要去現場觀看她車哥和球哥的滑冰比賽。
自打參加過一次幼兒園運動會以后,每次出門看比賽的時候,小吳同志都要準備一大堆零食。
所以,去看比賽之前,她要親自來媽媽單位,給她車哥和球哥選購兩串糖葫蘆。
葉滿枝只在汽車站等了十分鐘,便等到了她閨女搭乘的那輛公共汽車。
車門打開,吳玉琢從臺階上跳下來,還回身跟售票員阿姨說再見。
售票員很盡責地問:“你媽媽來了嗎?”
“來了來了。”葉滿枝趕緊上前幾步,探身跟車里的售票員道謝。
這是她跟吳崢嶸想出的懶人辦法。
吳崢嶸晚上要值班,不能跟她們一起去看比賽,所以從幼兒園接了孩子以后,就將人送上公共汽車,然后麻煩人家售票員幫忙看著點孩子,到站的時候,提醒一下他家吳玉琢。
售票員同志相當負責,協助吳玉琢小同志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獨自搭乘公共汽車體驗。
葉滿枝牽著閨女去糕點門市部采購零食,邊走邊問:“寶寶,你帶了多少錢啊?”
“一塊錢!”吳玉琢拍拍自己的兜兜。
“那你可真夠大方的。”
她家小崽的零花錢只進不出,能花父母的決不花自己的。
今天能舍得花一塊錢,絕對是破天荒頭一遭。
食品廠今年的糖葫蘆比去年提早兩個月上市,吳玉琢圍著門口的草垛子,精挑細選了三串糖葫蘆。
葉滿枝雙手插兜說:“我也想吃。”
吳玉琢摸了摸兜兜,跟她商量:“咱倆一起吃一串行不?”
“我自己就能吃一串。”
“哎。”吳玉琢像是拿媽媽沒辦法,“好吧,再挑一串。”
母女倆拿著四串糖葫蘆,又買了半斤江米條,一起去人民體育場觀看比賽。
今天這場比賽是比較正式的市級少兒滑冰比賽,小運動員要在身后別名字和號碼牌的那種。
比賽場地是露天的,她倆到場的時候,出租車和起球正穿著藍白條運動服在冰上熱身。
吳玉琢高喊:“車車哥,球球哥,加油!”
沈亮妹笑道:“還沒正式比賽呢,有言,你留著嗓子等會兒再喊。”
小哥倆見到了妹妹,都背著手滑到了場邊,起球問:“你怎么才來啊?我都等你半天了!”
他在滑冰這項運動上有些天賦,至少比出租車天分高一點,所以在這方面表現得特別自信。
“我去食品廠買糖葫蘆啦!”吳玉琢將糖葫蘆遞過去,“你倆現在能吃嗎?我媽媽說吃多了影響發揮。”
出租車接過糖葫蘆,很灑脫地說:“我成績就那樣,吃多少糖葫蘆都影響不了!”
黃黎在兒子腦門上點了點,吐槽道:“你心態還挺好的。”
“嘿嘿,我吃了糖葫蘆,沒準兒能滑出好成績呢。”
葉滿枝在侄子的胖臉蛋上揉了一把,“咱們車車其實還挺適合當運動員的,運動員就得心理素質好!”
小哥倆在場邊吃了兩顆山楂,聽到大喇叭通知運動員檢錄時,依依不舍地將糖葫蘆交給妹妹保管。
吳玉琢舉著糖葫蘆給倆哥哥喊加油。
葉滿枝捂住她的嘴,問兩個嫂子:“剛才大喇叭里點到的名字是不是葉起祥和葉起球啊?”
黃黎:“……”
她沒注意。
沈亮妹有一瞬間的慌神:“不能報錯名字了吧?”
“報名表是誰填的?”葉滿枝問。
“你四哥啊。”
沈亮妹沒啥文化,只上過掃盲班,她擔心自己給兒子填錯了,所以就讓擁有高小學歷的葉滿桂填寫了報名表。
葉滿枝感覺自己的耳朵應該沒聽錯,無語道:“讓我四哥填,還不如讓麥多幫忙填呢!”
起球的大名叫葉起安,大家平時喊喊小名也就算了,這種正式比賽怎么能填寫小名啊?
“估計你四哥忘了起球大名叫啥了,”沈亮妹對自家男人還是比較了解的,后悔道,“早知道我就不讓他寫了!親兒子的名字都能被他寫錯!”
她越想越后悔,而這種后悔,在比賽結束后,廣播播放成績時達到了頂峰。
“第二名,656廠子弟幼兒園葉起球。”
“……”
“……”
“第九名,656廠子弟幼兒園葉起祥。”
“哇哇哇!”
聽到名次后,吳玉琢賣力揮舞著糖葫蘆,嗓子都喊啞了,“我球球哥得了第二名!車車哥得了第九名!我哥太厲害啦!”
葉滿枝早就聽說兩個侄子滑冰滑得不錯,今天還是頭一回看現場。
沒想到這倆小子居然真能滑出成績來!
這次參賽的運動員都是學齡前兒童,全市共有40多名小運動員參加比賽。
起球能滑進前三名,算是很不錯的成績了!
出租車穿著冰鞋嗖嗖滑到場邊,興奮地喊:“媽媽,我就說吧,吃糖葫蘆真的能滑出好成績!我第一次滑進前十名!”
黃黎:“……”
得個第九名就樂開花了。
以后不會每次比賽之前都要吃糖葫蘆吧?
業余人士覺得第九名不算啥,可是人家出租車這個第九名的含金量其實還挺高的。
市少兒滑冰隊要從這次比賽中挑選8名好苗子。
市體委的一位滑冰教練找到了倆孩子的家長,詢問她們是否愿意讓孩子加入少兒滑冰隊接受訓練。
訓練期間市隊提供冰刀,如果能滑出成績,以后還有糧票肉票補貼。
黃黎早知道市隊在選人,沒想到自家小胖子也能被選上,“教練,我家葉起祥只得了第九名,而且他體型其實有點胖。”
“沒事,孩子正在長身體,雖然胖一點,但他挺靈活的。第七名的孩子不想練體育,你們要是愿意去,就給這小胖子報個名。”
吳玉琢緊張地看向三舅媽,車車哥想去訓練,要是能讓他去滑冰隊就好啦!
黃黎瞅一眼自家靈活的小胖子,權衡片刻說:“那就先讓他去試試吧。”
反正距離過年還有倆月呢,這小胖子成績不太穩定,不是每次都能滑進前十名的。
興許是受到了兩個小哥哥的影響,看完比賽后,吳玉琢決定學習滑冰,到時候仨人還能一起玩。
葉滿枝自己就會滑冰,她的第一雙冰鞋還是吳崢嶸送的呢。
所以,第二天去上班的時候,葉滿枝計劃著先去體育用品商店,給閨女買雙小冰鞋,然后由她親自上冰進行指導。
省下一筆報班學習的費用。
她拿著筆記本去罐頭車間跟班,在心里感嘆著自己持家有方。
*
而城市的另一邊,省工業廳的小會議室里,廳黨委正在商量幾項人事議題。
收到廳長的示意,人事處孫處長接著說:“對于濱江曙光機器廠的第一副廠長人選,人事處提名了四位同志,分別是省廳重工業處綜合一科的張志剛同志,德化紅星機械廠的李波同志,濱江第一食品廠的葉滿枝同志,以及惠城興華工具廠的王天成同志。”
“張志剛34歲,黨員,大學學歷,畢業于省工業學院機械系,現任省廳重工業處綜合一科副科級干部,曾任……”
李副廳長問:“我記得張志剛的基層工作經歷還挺豐富的?”
“對,58年-59年,曾在德化專區江華機械廠任兩年副廠長,59年該廠的產值翻了一番。”
夏竹筠:“……”
那兩年,多得是產值翻番的工廠。
介紹完張志剛和李波的履歷,孫處長繼續道:“葉滿枝同志27歲,黨員,大學學歷,畢業于省大工業經濟系,現任濱江第一食品廠副廠長。曾任濱江市正陽區光明街道辦事處副主任,省大華安機械廠副廠長,省工業廳化輕工業處綜合三科干部……”
“曙光廠的情況比較復雜,怎么提名了一位食品廠的副廠長?”趙副廳長問。
他是今年新來的副廳長,并不清楚葉滿枝的底細。
羅廳長說:“我對小葉還有印象,我記得她前幾年給夏廳當過秘書吧?”
“對,給我當過一年秘書。”夏竹筠頷首。
曙光廠情況復雜,而且屬于重工廠,她也沒想到組織部門會提名葉滿枝去那邊擔任第一副廠長、副書記。
不過,既然有人主動提了出來,那她還是要為自己的秘書爭取一下的。
“葉滿枝同志的情況我比較了解,當初濱江第一食品廠發生了一場特大火災,整個罐頭車間都被燒毀了,葉滿枝是臨危受命去食品廠擔任副廠長的,而且還包干了罐頭車間的工作。去年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帶領工人們艱難完成了全年生產任務,好像還被濱江市委評了一個什么獎項……”
孫處長看了下葉滿枝的履歷說:“濱江市委評的市模范干部。”
“對,市模范干部。他們廠今年的工作完成情況也挺好,我聽說罐頭車間完成了原定的兩倍生產任務。全廠前三季度的產值同比增長20%多,出口創匯額排在全省所有企業的第四名,輕工行業的第一名。濱江第一食品廠今年的工作成績還是比較出色的。”
牛恩久能被派去省食品工業公司當書記,也跟這些成績脫不開關系。
夏竹筠嘆了口氣說:“我之前完全沒料到組織部門會提議讓葉滿枝去曙光廠,不過,人事處的工作做得很到位,葉滿枝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這位同志比較年輕,但基層工作經驗相當豐富,處理危機事件的應變能力很突出,食品廠罐頭車間的災后重建就是個很好的示范。如今曙光廠的問題有些棘手,急需有個人過去給雷萬元搭把手。”
曙光廠對外的名稱是“國營濱江曙光機器廠”,但它其實還有一個軍工代號——“833廠”。
833廠是二級保密單位,產品用途都比較特殊。
這兩年全國都在支援三線建設,各省內也要建設小三線。
像833廠這種保密單位,要遵循“靠山、分散、隱蔽”的原則,轉移到戰略后方地區。
833廠是個5000人大廠,加上家屬足有上萬人。
將這么多人一起轉移到小三線,顯然是不現實的。
所以,833廠被分為兩部分,大部分人帶著設備家當轉移去后方,小部分人則被留在了濱江。
而被留下的這一部分,不再保留833廠的代號,只有一個對外名稱——“濱江曙光機器廠”。
新組建的曙光廠連人帶設備,由地方政府接管。
但目前廠領導班子的成員都是由上級單位任命的,省里對這些干部的情況只是大體了解,并不十分熟悉。
急需安排一個自己人過去接管工廠。
除了接管工廠、安撫職工情緒,最重要的是引導曙光廠進行轉產。
工廠由地方政府接管后,曾經的軍工用品就不能繼續生產了。
偌大的一個軍工廠要何去何從?
別說曙光廠的職工了,連省廳領導都心里沒底。
夏竹筠又將幾位候選人的履歷從頭看了一遍,在心里搖了搖頭。
她再次強調,“曙光廠的情況很棘手,這個第一副廠長的人選,咱們廳黨委一定要好好斟酌。”
曙光廠被拆分后,行政定級是副處級,第一副廠長是正科級干部。
人事處提名的四個人里,葉滿枝和李波是正科,另外兩人是副科。
尤其是那個張志剛,省廳重工業處的副科級干部,如果是調去其他單位,那趁機提一級是正常的,也是廳里的慣例。
可是,曙光廠的情況復雜,需要有基層經驗的同志去配合廠長雷萬元的工作。
像張志剛這樣常年坐辦公室的同志,未必沒有能力,但是夏竹筠更信任基層經驗豐富,且有過成功經驗的同志。
于公于私,她都希望葉滿枝能去曙光廠任職。
人事處的孫處長心里清楚,葉滿枝在這個推薦名單里,看起來有些突兀,一是年紀輕,二是缺少重工行業的從業經歷。
所以,他又額外解釋了一下提名葉滿枝的原因。
“組織部門考察干部時,除了看其經歷和能力,也要看其出身,從葉滿枝同志的最新政審材料來看,她出身工人家庭,父親在軍工廠當工人,有一個哥哥前兩年被省里評為‘紅色工程師’,已于去年前往三線支援國防建設了。而且葉滿枝同志是軍屬,配偶是現役軍人。曙光廠雖然交接給了地方政府,但職工們很難立即轉換身份,大部分人還認為自己是軍工廠職工。提名葉滿枝同志,也是考慮到她的身份更容易獲得職工們的認同。”
羅廳長琢磨著葉滿枝的履歷,問:“還有其他要補充的嗎?”
孫處長翻看著幾份材料,搖搖頭。
隔壁的夏竹筠補充說:“833廠的大部分設備都會被帶去小三線,軍工廠那邊能給曙光廠留些什么,咱們根本就拿不準,十有八九是人家留什么咱們就接什么。”
這種跟國防建設有關的工作,地方上只能配合,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而且留在濱江的那幾位班子成員,都是原833廠的干部,未必能幫省里爭取到什么。
“但咱們也要正視現實問題,按照833廠軍代表轉交的材料來看,還有上千名職工留在濱江工作,如果廠里什么也不剩了,那讓這上千號人用什么搞生產?趁著現在軍地雙方還沒有正式交割財產,能爭取還是要盡量為咱們這邊多爭取一些的。葉滿枝是軍屬,也是女同志,跟軍方代表討價還價的時候,即使談得狠了,也能有轉圜的余地。”
第188章
每年十二月, 省工業廳人事處都會抽選一批干部進行述職。
葉滿枝接到人事處電話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被抽中了。從食品廠到工業廳的一路上,她一直在腦子里臨時抱佛腳, 合計著述職時的說辭。
然而,進入人事處不到半個小時, 她就一臉不可思議地走了出來。
讓她去濱江曙光機器廠當第一副廠長?
曙光廠在哪啊?
她對這個廠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突然的調職讓她心里亂糟糟的, 她已經做好了在食品廠扎根, 把廠子做大做強的準備。
這個任命完全打亂了她的規劃。
走出工業廳的辦公樓, 葉滿枝先在樓前的花壇邊坐下了。
她得捋捋思路。
曙光機器廠,她沒聽過也沒去過, 但是根據孫處長的介紹, 曙光廠的現狀并不理想。
833廠整體搬離后, 廠區里似乎剩不下什么東西, 給曙光廠轉產時,領導班子的壓力會很大。
工作環境肯定沒有已經走上正軌的食品廠舒服。
可是, 曙光廠有困難的時候, 領導能想到她, 說明領導對她的工作能力是認可的。
這就比什么都強啦!
而且曙光廠的行政定級與食品廠一模一樣。
她在食品廠領導班子的排名是倒數的, 去了曙光廠以后, 雖然仍是正科級干部, 班子排名卻可以從前往后數了!
小小的進步總好過原地踏步。
葉滿枝理清思路后, 逐漸在心里接受了這次調動。
她得去夏廳辦公室一趟, 這次的調整肯定是夏廳推薦了她,否則人事處有那么多選擇, 怎么偏偏就選中了她呢!
……
副廳長辦公室里,夏竹筠沒往自己身上攬功。
她如實告知:“曙光廠的情況不太好,我沒跟組織部門推薦你, 是人事處將你放進候選人名單的。”
把葉滿枝調去曙光廠屬于平級調動,雖然班子排名靠前了,但葉滿枝還年輕,在食品廠熬上幾年,早晚能走上第一副廠長的位置。
她最初真沒考慮過葉滿枝。
只不過,組織部門主動提了葉滿枝的名字,曙光廠也確實需要一個實干派,她才順勢推了一把。
“你這兩年干得不錯,組織部門也看到了你的成績。”夏竹筠鼓勵道,“去了曙光廠好好干,爭取早日讓曙光廠轉產成功。”
聽說是人事處主動考察的自己,葉滿枝心潮澎湃。
她連連點頭說:“廳長,您放心吧,我一定積極配合雷廠長的工作,讓廠里盡快走上正軌。”
夏竹筠提醒道:“我沒怎么接觸過雷萬元,不過聽說他是復員軍人,這人脾氣倔,說話也比較直,跟廳里這些干部不太一樣,與這樣的同志搭班子,需要一些工作智慧。”
“另外,你這次去曙光廠,首要任務是跟他們的軍代表溝通,盡量給曙光廠多爭取一些設備和資金。這就是考驗你能力的時候,不要怕跟人撕破臉,能多留東西就多留。否則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們之后的轉產會非常困難。”
833廠是生產槍炮彈藥的,地方政府接手曙光廠,相當于接了一個燙手山芋。
全廠上千張嘴等著吃飯,一時半會又找不到曙光廠的產品定位。
如果不往廠里投錢的話,曙光廠堅持不了幾個月。
*
葉滿枝聽了一肚子叮囑后,快速返回了食品廠。
她明白夏廳的意思了,省里不想往曙光廠追加投資。
他們最好能自力更生,找到出路。
沒有省里的資金支持,那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從833廠那邊多摳點東西出來。
所以,她得趕在人家將家底搬空之前,去曙光廠上任。
周如意完全沒想到,自家廠長只是去了省廳一趟,再回來就變成別人家的廠長了。
“廠長,你真的要走了?怎么這么快啊?”
明明上午還在一起研究采購生豬的問題呢。
“真的,新單位的情況比較復雜,我得盡快去那邊投入工作。”葉滿枝問,“如意,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想繼續留在廠部,還是去車間那邊?”
周如意是她的第一個秘書,她離開前得把周如意安排好。
“我,我還沒想好呢,這消息太突然了!”周如意滿臉懵,“廠長,我能跟你一起去新單位嗎?”
“哈哈,曙光廠在安陽縣那邊,距離市區還挺遠的,先不著急做決定,你再考慮一下,也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葉滿枝給了她兩個選擇,“新成立的宴席菜車間,有個辦公室副主任的空缺,你要是還想回車間,就考慮一下那里。另外,總工辦公室好像也缺一個副主任,回頭我跟余總工商量一下,讓你在她手下工作也不錯。”
她當然想帶個熟人去新單位開展工作。
但周如意的父母家人都在食品廠上班,她在廠里的優勢很明顯。
葉滿枝怕她是礙于面子才說想跟自己一起走的,所以,先給如意兩個選擇,在這兩個辦公室當副主任都有不錯的發展。
如果有了這兩個選擇,周如意仍想跟她一塊兒走,那她再考慮調人的問題。
……
正式任命還沒下來,葉滿枝沒跟其他人提起這件事。
下班后就直接回家了。
吳崢嶸進門時,見到的就是趴在濱江地圖上的小葉廠長。
“你找什么呢?”
“找833廠的位置。”
“保密單位在地圖上沒有標注。”
“我知道,聽說833廠在安陽縣,我想看看它的大致方位。”
吳崢嶸脫了軍大衣,在安陽縣西邊的一處點了點,“大概在這里吧,跟656廠差不多。656廠在城南郊區,833廠在城西的郊區。你問這個干什么?”
葉滿枝當著父女倆的面,正式宣布自己要去國營濱江曙光機器廠任職了!
吳玉琢不知道這個廠有什么特別,但她特別捧媽媽的場,“哇”了一聲說:“太厲害了!”
“哈哈,你知道什么啊,就太厲害了!”葉滿枝被閨女捧得挺受用。
吳崢嶸對小葉廠長的進步表示了恭喜。
不過,他也說出了實際擔憂:“833廠是個好單位,每年有大量的軍需訂單,廠領導和職工的福利待遇都很好,除了抓生產,沒其他需要操心的。但是從833廠剝離出來的曙光廠,發展難度不低。”
“沒難度的也輪不到我啊。”
葉滿枝有自知之明。
她還不滿三十歲,要不是曙光廠的情況特殊,領導不可能把她調過去。
“吳所,你說曙光廠要轉產的話,適合生產什么產品?”葉滿枝詢問專業人士。
“他們是生產槍炮和雷達的,如果條件允許,最好還是轉產成無線電廠,生產民用的收音機。以他們的技術水平,自行車和縫紉機應該也是可行的。”
葉滿枝頷首:“可以可以,三轉一響的利潤高,要是真能搞個自行車啥的,那廠里就不愁錢了。要是搞不來設備,我就試著跟他們的軍代表商量商量,給廠里留點錢。”
吳崢嶸建議:“你還是盡量爭取設備吧,別打資金的主意。軍工廠的資金全靠軍費撥款,產品也由部隊包銷,所以產品售價很低,只在成本的基礎上增加5%的利潤出售,廠內的資金積累都不多。833廠還要去小三線搞建設,不可能把資金留給你們。”
葉滿枝:“……”
她雖然是軍工廠子弟,但出身普通工人家庭,這樣的消息她無從得知。
哪怕是周牧他爸,也不會跟孩子說這些。
沒想到廠里的利潤居然這么低。
那833廠還真未必能留下資金。
吳崢嶸去書房撥了幾個電話,放下聽筒后,對她說:“833廠的總軍事代表叫白榮五,40歲,前年從北京調過來的,聽說為人粗中有細,算是比較豪爽的人。”
“從你們當兵的嘴里說出豪爽這個詞,”葉滿枝猜測,“這位白榮五同志,是不是挺能喝的啊?”
吳崢嶸笑:“好像是。”
“……”
“小葉廠長,用不用我幫你打聲招呼?”
“你看誰打牌的時候先把大小王扔出來啊,吳所,你暫時按兵不動,我先扔個3出去會會他。”
葉滿枝以副廠長和軍屬的身份,與對方討價還價正合適,讓吳崢嶸幫她打招呼,摻和了私人關系,反而沒那么好談了。
*
在食品廠那邊快速交接了工作,參加完于廠長為她舉辦的歡送會后,葉滿枝就在人事處孫處長的陪同下正式去曙光廠上任了。
曙光廠在城郊,乘坐公共汽車,從軍事學院往城西的方向行駛,要經過七站地。
而抵達的站臺名并不叫“曙光廠”,而是“曙光公園”。
作為安陽縣規模最大的工廠,833廠的廠區、家屬院、職工醫院、附屬工廠,占據了半個縣城。
由于地處郊區,職工平時不方便進城休閑娛樂,所以833廠在家屬院附近出資修建了一個公園,起名叫“曙光公園”。
這也是全濱江市唯一一個修建在市區以外的公園。
孫處長之前來過安陽縣幾次,再次見到曙光公園以后,仍是感嘆:“833廠這職工福利真是沒得說。”
葉滿枝笑著贊同。
連656廠都沒說給職工修個公園呢!
兩人抵達的時間是上午十點。
廠長雷萬元正帶著三名副廠長,等在曙光廠門口。
見到孫處長的身影,雷萬元將手套揣進軍大衣,快走幾步,嗓音洪亮地招呼:“孫處長,葉廠長,歡迎歡迎啊!”
孫處長與他握手,客套道:“不是早就通知了嘛,天氣太冷了,不要讓同志們在廠門口迎接。”
雷萬元說話沒啥彎彎繞,直言直語道:“833廠的保衛處還沒撤走,我要是不來門口迎接,門衛還得讓你們做登記,麻煩得很!”
葉滿枝和孫處長:“::::::”
這雷廠長說話直來直去的,難怪被833廠留下了。
葉滿枝與雷萬元握手,玩笑道:“廠長,我今天沒帶工作證,幸好有您帶路,否則門衛讓我登記的時候,還真有點麻煩。”
“哈哈,從今天起就是自己人了,”雷萬元用力晃著大掌,“一會兒讓廠辦那邊給葉廠長辦個新工作證!”
幾人相繼握手后,一起前往小會議室開會。
孫處長當著廠領導班子的面,宣讀了對葉滿枝的任命。
雷萬元一邊鼓掌歡迎,一邊說:“葉廠長,現在廠里有點亂,去建設小三線的職工走了一大半,還有一小半留在廠里,而且軍代室那邊正在清點設備家當,準備運往小三線。最近不太適合召開全廠職工大會,等到轉移工作告一段落,廠里只剩咱自己的職工時,再補上這個大會吧。”
葉滿枝沒什么意見,“行,我聽廠長的。”
對于曙光廠里亂糟糟的情況,孫處長也感到頭疼,跟領導班子勉勵了幾句以后,他連午飯都沒在廠里吃,便匆匆告辭了。
葉滿枝跟著雷廠長一起送客,只剩兩人時,她主動問:“廠長,最近廠里的情況怎么樣?職工還在搞生產嗎?”
雷萬元點點頭,“等到設備完成清點以后,咱們就該停產了。走,葉廠長,我帶你在廠里參觀參觀。”
833廠建廠時就是按照大廠的規模設計的,所以廠區面積非常大,而且廠房和辦公樓的排布整齊,很有軍工廠的特色。
食品廠的廠房東一塊西一塊的,每新增一項業務就在廠里建一個車間,視覺上并沒有833廠舒適。
“廠長,833廠徹底搬離以后,咱們曙光廠要生產什么產品?廠里有規劃了嗎?”
雷萬元背著手說:“最佳方案是生產收音機。”
跟吳博士的建議一樣。
收音機對于他們這樣的軍工廠來說,是最容易轉產,又具有一定技術含量的。
葉滿枝正想點頭同意,又聽他說:“不過,生產雷達的大部分設備已經被軍代室運往三線了,剩下的這些東西拉不起來生產。”
“……”
雷萬元講話很實在:“葉廠長,這么跟你說吧,軍工廠的工人是全國技術最好的工人,民用的收音機、自行車、縫紉機,甚至是汽車配件,只要有圖紙、有設備,咱們的工人都能一點點鼓搗出來。擺在咱們面前最大的問題是,資金不足。”
“資金不足不只是咱們曙光廠的問題,去小三線的833廠也同樣面臨這個問題。但是雙方的區別是,他們可以等到上面的軍費,而咱們等不到了。”
不知為什么,葉滿枝從他的話里聽出了一些寂寥和悲涼。
雷萬元可能也不想被833廠留下來吧?
她盡量活躍氣氛說:“所以,咱們現在最關鍵的任務是搞錢!”
“對,搞錢。”
“要是搞到了錢,咱們真能生產收音機和自行車嗎?”
雷萬元牛哄哄地說,“只要有錢,有設備,連摩托車都能生產。”
葉滿枝:“……”
總感覺雷廠長在吹牛。
*
當天沒開職工大會,但是迎接新廠長的歡迎宴還是要有的。
廠辦石主任在食堂準備了一桌席面。
除了曙光廠的正副五位廠長,還邀請了軍代表白榮五,以及833廠留下斷后的一位孫副廠長。
雷萬元舉杯歡迎葉廠長的到來,對幾人說:“葉廠長瞧著年輕,又是女同志,但大家可不要小瞧了葉廠長。曙光廠現在這個德行,肯定讓省廳很頭疼,葉廠長能被省廳派來咱們廠,那必然是有兩把刷子的。”
“葉廠長的情況我找熟人打聽過,大學生,搞經濟很在行,之前在食品廠搞得有聲有色。咱們廠現在就需要這樣能搞錢會搞錢的人才!”
“……”
剛才在外面的時候還沒感覺,這會兒雷萬元說話聲如洪鐘,葉滿枝坐在他旁邊,耳朵被震得嗡嗡的。
雷萬元繼續說:“以前咱們是軍工廠,啥事都有軍費兜底,不用操心經營的事。可是,從今往后可就不行嘍,咱們廠從職工到廠長,都得轉換身份和思維,轉變工作方法和作風,適應新的形勢。”
葉滿枝舉起酒杯,與幾位同志碰了杯,干掉半杯白酒說:“雷廠長這番話有道理,但我不認同!”
其他人:“……”
剛來就跟老雷唱反調?
剛才還覺得她喝酒挺爽快呢。
葉滿枝沒管其他人的反應,看了眼雷萬元,又沖白榮五客氣地笑笑。
“為了適應新形勢,盡快轉變身份和思維是對的,但我不贊同咱們曙光廠改變工作方法和作風。”
“曙光廠是脫胎于833廠的,作為軍工廠,咱們擁有許多其他工廠不具備的特質。剛剛雷廠長跟我說,軍工廠工人的技術水平是全國最高的,這一點我非常認同。除了技術強,咱們工人的組織紀律性和思想覺悟也是最高的。”
“軍工廠有部隊的作風,令行禁止,遵守組織紀律和勞動規范,這對企業的發展其實至關重要。咱們的技術水平高,組織紀律強,上下團結、充滿凝聚力,只要能將這種優勢保持下去,咱們肯定能取得經濟效益。”
葉滿枝站起身,主動幫幾位廠長和軍代表將酒杯滿上。
像是不勝酒力一般,她站在原地,身體搖晃了一下。
雷萬元照顧新來的且是唯一的女同志,“葉廠長,你喝幾口意思意思就行了。”
他沒想到這葉廠長喝酒這么爽快,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干了二兩白酒。
葉滿枝擺擺手說:“沒關系,我今天是第一次跟大家見面,以后咱們就要在一個戰壕里共同戰斗了!能來咱833廠工作,我心里真高興啊!”
她上身又晃了晃,舉著酒杯說:“我跟大家一樣,也是從軍工廠出來的,我在軍工廠的時間,甚至比你們還長,你們信不信?”
副廠長康健調侃道:“葉廠長是不是喝多了,開始說大話了?”
“我還真沒說大話。我父親是656廠的職工,我從十五歲開始每天都能聽到廠里的軍號聲,十七歲那年搬進家屬院,更是從早到晚聽軍號聲。可以這么說,除了讀大學那幾年,對了,也除了我去外地出差,我幾乎是天天聽軍號聲的,聽了整整12年!部隊的很多戰士,都沒我聽的時間長!現在要是哪天沒聽到,心里其實還挺不習慣的!”
雷萬元贊同道:“我也這樣,聽習慣了,冷不丁哪天要是沒聽見,總覺得少點什么!”
葉滿枝對著白榮五舉了舉杯,笑著說:“白團長,我愛人也是軍人,我當了八年的軍屬,軍民一家親,認真算起來,你算是我的婆家人,我這話沒毛病吧?”
白榮五:“……”
軍民一家親都整出來了,他能說不對嗎?
“沒毛病,我就算你婆家人!”
他這人在喝酒的時候向來豪爽,人家女同志將酒杯遞到面前了,他能慫了嗎?
不能呀!
于是,他也站起身,想要與葉滿枝碰個杯。
葉滿枝卻將酒杯縮了回來,大著舌頭說:“這酒杯我先不跟你碰,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要是能答應,咱們就碰杯,不能答應,我就自罰一杯,不讓你為難!怎么樣?”
白榮五:“你先說說是什么事。”
他心里其實大致是有數的,葉廠長是被省廳派來接手曙光廠的。
而曙光廠面臨的最大難題就是缺錢缺設備。
葉滿枝笑著說:“其實領導讓我來曙光廠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多給曙光廠爭取一些設備,沒有設備也要爭取一些資金,便于曙光廠之后轉產。我當時跟領導立了軍令狀,保證完成任務。”
白榮五:“……”
他就說吧。
“但是,來了咱們廠以后,尤其是剛剛聽到午休的軍號聲以后,我又改了主意。對于曙光廠來說,最寶貴的不是設備,而是人!是咱們軍工廠的精氣神和底氣!”
“我現在一天聽不到軍號聲就難受,以己度人,想想被833廠留下的這上千名職工,突然有一天發現熟悉的軍號變成工廠的放工鈴了,那心里得難受成什么樣?”
葉滿枝舉著酒杯說:“白團長,那設備啊錢啊什么的,我剛來還不清楚,就先不提了。我只跟你懇求一樣東西,833廠徹底離開之前,能不能把軍號留給我們?軍代室雖然撤離了,但曙光廠還有民兵營,可以把軍號交給我們的民兵營不?”
白榮五只以為她會要設備,卻沒料到對方求的東西竟然是軍號!他瞅瞅飯桌上的其他人,大家似乎也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搓搓臉,端起酒杯,用力在對面的酒杯上撞了一下,做主道:“葉廠長,我同意了,這事就這么定了,臨走前把軍號留下!”
葉滿枝的酒杯是滿的,被對方大力一撞,不期然灑出去半杯。
不過,她在酒桌上是個實在人,從不搞弄虛作假那一套。
她拎起酒瓶重新將酒杯滿上,一臉誠懇地說:“白團長,我是剛來的,就不代表曙光廠的全體職工了,今天就只代表我個人感謝白團長吧!”
兩人又碰了一下酒杯,仰頭將各自酒杯里的酒干了。
見狀,白榮五稱贊道:“葉廠長喝酒實在,你這人能處!”
葉滿枝抹了把眼角的淚,醺醺然夸道:“白團長也夠爽利!我就愿意跟你這樣的爽快人喝酒,距離833廠徹底搬離還有些日子,咱們找機會多喝幾次!”
她要是剛來就跟對方要東西,肯定是沒那個面子的,只看白團長最初那副警惕表情就知道了。
雙方得有來有往多交流幾次,混點面子情,她才好跟人家開口討東西。
第189章
葉滿枝的酒量其實還行, 但她參加工作以來,一直按照《老葉對小葉的十項忠告》行事。
在外出席飯局時,喝酒敞亮, 酒量卻表現一般。
所以,食品廠的飯局通常由最能喝的老牛、蔣文明和王士虎出馬, 她和一杯倒的陳謙都排不上號。
今天的歡迎宴結束后, 葉滿枝再次以一副不勝酒力、腳下打晃的樣子返回了辦公室。
關上房門, 她給自己泡了杯濃茶, 一邊觀察新辦公室的環境,一邊琢磨要如何開口跟白榮五要東西。
一頓飯吃下來, 她感覺白團長看似豪爽, 其實為人比較精明, 他能做主把軍號留下來, 卻未必肯把設備留下。
葉滿枝在辦公室里“醒酒”一小時,眼見時間差不多了, 她端上茶杯, 去隔壁雷萬元的辦公室串門。
“廠長, 車間那邊要留下多少設備, 才能保證咱們曙光廠的工人正常開工?”
她得心中有數, 才能去跟白榮五開口。
雷萬元問:“你想從833廠那邊截留設備?”
“也不算截留吧, 就是跟白團長商量商量, 盡量多給咱們留點。”
雷萬元擺擺手說:“這件事不太好商量, 而且沒什么可商量的。咱們兩廠分家以后,還有不少老職工留在曙光廠, 833廠當然不可能將這上千號人扔給地方政府就算了。雙方分家時,833廠給咱們留了東西。”
“廠區、辦公樓、宿舍、職工醫院、子弟學校、附屬工廠,凡是搬不走的都留給了咱們。833廠到了后方以后要先生產、后生活, 廠房建起來就立馬開工,所以設備是必須帶走的。”
葉滿枝:“……”
房子是國家的,他們又不能賣房子變現。
尤其那職工醫院,醫生走了一半,留那么多房子有啥用?
她皺眉問:“833廠有五千人時,用那些設備,如今只有三千多人,哪還用得上那么多設備?”
雷萬元說:“所有設備早就清點好,而且整理成冊上報了。白團長是軍代表,他必須按照清單上的內容將設備安全送往后方,這是他的任務,沒有上邊發話,誰求情都沒用。”
葉滿枝:“……”
那省廳派她來有啥用?
設備根本留不下來呀!
雷萬元寬慰她:“葉廠長,事已至此,還是一切向前看吧。咱們班子里的同志,都在想辦法聯系業務。家屬院的筒子樓空出來不少,我準備好好規劃一下,拿出幾棟樓掛靠到房管所,作為公租房出租。”
“這樣也行。”
上千名職工,每月光是工資就得發好幾萬。
縣城的房租不高,但至少能保證每月有些進賬。
葉滿枝慶幸自己不是一把手,否則頭發都得愁禿了。
*
第一天上班,工作沒啥進展,但并不影響小葉廠長的心情。
反正天塌了有個兒高的頂著。
下班的軍號吹響以后,她跟著工人們一起走出了廠大門。
距離曙光公園還有不到五十米的時候,一群年輕人在一個冷飲門市部門口停下,紛紛掏出了飯盒。
她好奇打聽:“同志,大家在這里買什么啊?”
“你不是安陽縣的吧?”年輕小伙問。
“對,我今天剛調來這邊工作。”
小伙往前面指了指,“這門市部是我們833廠的,大家排隊打冰糕呢。”
葉滿枝錯愕道:“這么冷的天吃冰糕?”
“都是年輕人吃。我們廠的冰糕跟外面的不一樣,沒有冰碴。回家以后,烤著火吃著冰糕,那滋味,嘿嘿……”
葉滿枝也想嘗嘗833廠的冰糕是啥味的,她站到隊伍里,繼續搭話:“我在市里從沒見過833廠的冷飲。”
“肯定見不著呀,我們廠生產的冰棍和冰糕只賣給職工,只有這一個門市部,安陽縣其他單位的人想吃冰糕,還得借用我們廠職工的工牌呢。”
葉滿枝感嘆:“大廠福利就是好。”
曙光冰棍廠是833廠的下屬工廠,專門給職工生產冰棍冰糕的。
與濱江機械廠下屬的啤酒廠,以及重機廠下屬的罐頭廠是一樣的性質。
本廠職工出示工牌或工作證,每勺2分錢,廠外人士一律按4分錢收費。
葉滿枝憑借新工作證,花一毛錢打了五勺冰糕,裝了大半個飯盒。
她長這么大,還從沒吃過這么便宜的冰糕呢!
天氣冷,不用擔心冰糕融化,她揣著飯盒去1062所找吳崢嶸了。
吳所剛從實驗室回來,見她跑來單位找人,不由問:“今天去新單位怎么樣?設備的事能解決么?”
“哎,不怎么樣,”葉滿枝一面介紹大致情況,一面從包里掏飯盒,“今天幼兒園有美術課,趁著有言不在,咱倆把冰糕吃了。”
“那得把飯盒刷干凈再回家,她鼻子比葵花的還靈。”
瞅一眼穿著毛衣的吳博士,葉滿枝不太滿意地說:“你這辦公室跟冰窟窿似的,冰糕得烤著火吃。”
吳崢嶸將角落里的煤爐子拎到小床邊,生起火以后,往床上揚了揚下巴,“爐子有了,床上有被子,你烤著火蓋著被子吃冰糕吧。”
葉滿枝:“……”
蓋被子烤火吃冰糕,聽起來似乎不太聰明。
但她還是脫了鞋,盤腿坐在床上。
先挖一勺喂給辛苦干活的吳博士,然后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勺。
曙光廠的冰糕,確實比市里的好吃,沒冰碴,奶味特別足。
出于職業習慣,她下意識計算了一下成本,感覺2分錢一勺的冰糕只能勉強保本兒,未必能有多少利潤。
她又往吳崢嶸嘴邊遞了一勺,“你說那設備清單交到上面以后,就一點更改的余地都沒有嗎?白團長真不能通融?”
“不絕對。但是,”吳崢嶸吃了冰糕,往爐子里加了一塊蜂窩煤,“軍工廠遷往小三線是政治任務,國家利益高于一切,如果清單已經確定了,那你打感情牌肯定行不通。”
葉滿枝過濾掉后面的話,自顧自道:“我也認為不絕對。省廳領導能不知道曙光廠的情況嗎?明知設備清單已經交上去了,仍然安排我去曙光廠,還叮囑我盡量多爭取設備。那就說明這件事其實是有轉圜余地的,只是我們還沒找對方法。”
吳崢嶸沒再提幫她打招呼的話,軍令如山,這件事已經不是靠私人交情就能解決的了。
“算了,不想了。”葉滿枝拍拍身邊的位置,“咱倆趕緊把冰糕吃完,一起去幼兒園接有言。”
吳崢嶸被她拽著胳膊坐到身邊,勺子剛放進嘴里,便聽到一聲木頭斷裂的“噼啪”聲。
沒給人任何反應的時間,床上的夫妻倆便忽地矮了一截。
盤腿捧著飯盒的葉滿枝滿一臉狀況外:“怎么了?地震了嗎?”
吳崢嶸叼著勺子,含糊道:“床塌了。”
“!!!”
“床怎么就塌了呢?咱家的床睡了七八年都沒塌,你辦公室這小破床怎么坐一下就塌了?”
“你都說了是小破床,值班用的折疊木床能有多好的質量……”
葉滿枝小聲念叨:“你們后勤采購這種床,是不是為了防著倆人一起躺上去的?”
吳崢嶸居然還真的認真思考了兩秒,“有可能,這么長時間從沒聽說誰的床塌過,說明大家加班的時候都挺老實。”
“你少胡扯了,趕緊拉我起來。”
吳崢嶸將人拽起來,又去檢查塌掉的小破床。
“床板徹底斷了,我明天讓后勤換一張過來。”
葉滿枝連忙阻止:“你明天先別找后勤,過幾天再說!我剛才進來的時候,遇到了你們單位的好幾個同事。我來一趟,你的值班床就塌了,那讓人家怎么想我啊?”
他倆要是真干了什么也就算了,關鍵是他倆啥也沒干。
那她多冤枉啊!
吳崢嶸被她逗樂,“行,為了家屬聲譽著想,再讓它在屋里裝兩天。”
*
因著突發狀況,葉滿枝那份五個球的豪華冰糕沒能吃完。
回家的時候,飯盒里還有兩個漏網之魚。
吳玉琢從沒在冬天吃過冰棍,看到飯盒里的冰糕以后,驚喜地問:“這是給我買的嗎?”
吳崢嶸:“不是。”
葉滿枝:“當然啦!”
“……”小吳同志不樂意了,“我能吃不?”
她的哈喇子都要流出來啦!
夫妻倆隔空用眼神交流片刻,這回有了默契。
吳崢嶸:“只能吃一個。
葉滿枝:“另一個凍到外面,明天吃。”
小小抿了一口爹媽吃剩的冰糕,小吳同志滿足地感嘆:“媽媽,你的新單位真好呀!”
葉滿枝:“……”
能讓她吃上好吃的,就是好單位。
難得能在冬天吃到冰糕,吳玉琢對這兩顆球相當珍惜。
細細品完一顆以后,不舍地扣上飯盒蓋子。
抱著飯盒在院子里轉了兩圈,為了防止梨花和葵花偷吃,她決定將飯盒放在自己房間外面的窗臺上,隨時能看到飯盒。
次日出門上學之前,吳玉琢跟媽媽商量,“周末能不能再買兩份冰糕?我周末帶給我太爺爺和太奶奶嘗嘗。”
葉滿枝:“……”
老人吃不了太冰的。
那兩顆球八成還要進這小崽的肚子里。
不過,有孝心還是要鼓勵的。
“行,周末再買倆給你太爺太奶送去。”
與父女倆道別,葉滿枝擠上公共汽車,去新單位上班了。
走進辦公室,看到坐在門口的周如意時,她驚訝地問:“如意,你怎么這么快就來了?調職手續辦好了嗎?”
“石主任說你這邊沒有人手可用,讓我先來上班,手續慢慢補。”
“那也行。”
葉滿枝昨天跟廠辦的石主任提了自己秘書的事,她以為跨單位調動要等幾天,沒想到今天就將人調來了。
“食品廠的工作,還有你家里那邊都安頓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我離開之前,罐頭車間那邊的生豬采購已經有了眉目,省外貿局調來的兩條果醬生產線也轉告于廠長了。”
至于家里,那就更沒問題了。
為了她的前途著想,她爸媽都支持她跟著葉廠長走。
而且軍工廠的福利待遇也很好,哪怕曙光廠從833廠剝離了,瘦死的駱駝仍然比馬大。
她早上來上班,見到整整齊齊的成片廠房時,心里著實被震了一把。
等她聽到軍號聲的時候,那種震撼感就更強了。
這里跟食品廠確實不一樣。
葉滿枝對她說:“曙光廠距離食品廠家屬院還挺遠的,你要是上下班不方便,可以跟廠里申請一套住房。”
“我還沒結婚,而且是女同志,廠里能給我分房嗎?”
在食品廠分房比去西天取經還難,到了曙光廠居然第一天就能分房了?
而且以防個別家庭多占住房,大多數單位只給已婚男同志分房。
像她這樣的未婚女同志拿不到分房資格。
葉滿枝說:“你去找石主任問問。大部隊轉移去小三線以后,家屬院有不少空房子,如果能分,你就盡量爭取一套。不能的話,就申請單身宿舍。”
周如意興奮地點頭。
自己的選擇果然沒錯,太明智了!
想起昨天雷廠長提到的出租筒子樓,葉滿枝起身穿上衣服說:“走,咱們去家屬院看看。”
曙光廠家屬院的門衛管得嚴,她倆沒單獨行動,從辦公室里喊來一個名叫陳宣的小干事,三人一起出發。
陳宣在路上就給兩人打了預防針:“葉廠長,這兩天家屬院那邊比較亂,不少人都在搬家呢。”
“是出發去小三線的家屬嗎?”
“不是,是讓留下的家屬搬家。”陳宣說,“833廠的工人走了一大半,有的是帶著家小一起去小三線的,所以,每棟樓都有一半左右的房子被空了出來。后勤科覺得那樣不便于管理,建議大家都集中住到1至40棟。”
葉滿枝暗道,主要還是為了將空置的筒子樓整體出租吧。
外人跟職工家屬混住到一起,確實不便于管理。
三人登記進入家屬院,果然看到不少家屬捧著鍋碗瓢盆和被褥搬家。
除了搬家的,還有吵架的。
有幾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正圍在居委會主任身邊爭執什么。
葉滿枝走過去時,正好聽到其中一人說:“我們在一棟樓住了七八年,左右鄰居都是熟悉的。憑啥突然讓我們搬家?”
居委會主任已經被這群家屬纏磨一早上了,她頭大地喊:“都別吵別吵,不就是想住到一起嗎,搬進新樓以后,我還安排你們幾家挨著住行不行?”
“不行!我們46棟是衛生條件最好的,大家努力維護了這么多年,憑什么讓我們搬家,便宜外人?”
另一人接茬說:“王主任,雖然833廠和曙光廠分家了,但我們男人是去三線支援建設的,那是為國家做貢獻。曙光廠咋能這么沒有人情味呢?男人剛去三線,廠里就要把我們掃地出門?”
“怎么就成掃地出門了?”王主任往前面的樓里指了指,“那棟樓就是分給你們的,衛生都打掃好了,你們直接搬進去就行!”
“反正我不搬!”
幾個婦女沒與居委會主任爭執出結果,聲稱要去廠里找領導告狀,氣呼呼地走了。
王主任站在原地嘟囔:“告吧,都去告吧。”
葉滿枝笑問:“主任,您不怕被她們告狀啊?”
“有什么可怕的!”
最近各家來幫忙搬家的親戚很多,王主任以為她是陳宣的親戚,無所謂道:“她們鬧著不肯搬,不就是想換個大房子嗎?兩個廠都分家了,曙光廠的領導怎么可能給833廠的家屬換大房子?她們要是繼續鬧,就跟外來戶住在一起吧。”
葉滿枝問:“剛才那幾個都是男人去了小三線的嗎?”
“嗯,年輕小夫妻大多全家搬走了,只有她們這個年紀的留下的最多。”王主任嘆了口氣說,“算了,大家都不容易。”
*
葉滿枝在家屬院連著看了三天搬家。
陳宣每天都跟葉廠長一起出門,對于這個新來的女廠長,他實在是有點無語。
葉廠長不但愛看人搬家,還愛看熱鬧。
哪有爭執,哪有樂子,她就往哪里鉆。
陳宣被凍得手腳僵硬,不知這熱鬧有什么可看的。
葉滿枝在家屬院里逛了三天,第四天上午便不再出門閑逛了。
她在辦公室里琢磨了一上午,剛到午飯時間就去食堂守株待兔,等著與白榮五偶遇。
見到白榮五的時候,葉滿枝沒兜圈子,開門見山道:“白團長,趁著午飯時間聊聊行嗎?”
白榮五心想,該來的還是來了,點點頭跟在了她身后。
周如意已經提前幫兩人在食堂占據了有利位置。
這個位置有啥優點呢?
優點就是周圍的職工特別多,特別團結群眾。
白榮五與葉滿枝面對面坐下后,發現自己周圍全是工人,一個空座也沒有。
他不知對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索性將話說開了,“葉廠長,我大致理解你的意思,但設備的事我不能做主,上級給我的任務我是必須完成的。”
有關設備的問題,談感情已經沒用了。葉滿枝心里清楚,便沒再說客套話。
“白團長,你放心,好人好馬上三線,那是政治任務,我不讓你在這件事上為難。但我也想聊聊833廠的后續發展問題。”
“833廠去了后方以后,要長期扎根在小三線吧?”
白榮五:“當然。”
否則也不至于這樣大動干戈地搬家。
葉滿枝低聲說:“想讓工人們在全新的環境里安心工作,除了提高大家的思想覺悟,也要提供穩定的生活環境,而讓一家人團聚是最能穩定人心的辦法吧?”
“嗯。”
“白團長,我在咱們廠的家屬院調研了三天,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不知你注意到沒有?”
“葉廠長先說說吧。”
“35歲以下的夫妻,大部分是一起去小三線生活的,而35歲以上,尤其是四十歲以上的夫妻,大多是只有一方去小三線支援,另一方則選擇留在了濱江。”
“他們這個年紀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每家有好幾個孩子,而且孩子之間有一定年齡差距,大的快要參加工作了,小的可能還在上小學。”
“833廠去了后方以后,要先生產,后生活。對于小學中學的建設是放在后面的,所以為了兒女的未來考慮,也為了就近照顧家里的老人,很多家屬選擇了留在濱江。”
白榮五無奈道:“這也是沒辦法的。”
葉滿枝說:“夫妻兩地分居的問題確實不是能馬上解決的,但是有個穩定的大后方,才能讓工人們安心在一線搞生產。40歲以上的工人,年富力強、技術精湛,正是生產建設的中堅力量。這一部分工人的情緒和心情是最需要照顧的吧?”
白榮五品了品她的話,望向對面說:“葉廠長,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
剛剛葉滿枝一直是壓著音量講話的,此時卻放開了嗓門說:“白團長,我有個提議,希望你可以考慮一下。”
“小三線那邊只有三千多職工,原有的生產設備其實是過剩的,很多重復的設備到了小三線以后很可能被閑置。而機器不怕用,就怕不用。如今兩廠分家,曙光廠沒了設備,幾乎什么也干不了。你看這樣行不行?曙光廠先跟833廠借用一部分設備,期限就是三年,三年以后一定歸還。在此期間,如果833廠有國防生產需要,急需使用這批設備,那我們可以無條件將其歸還。”
“相應的,為了感謝833廠的支援,咱們曙光廠可以拿出100個正式工編制,提供給一部分工人的配偶或子女,解決一線工人的后顧之憂。除了這100個正式工編制,以后只要廠里有招工需要,833廠的職工家屬,與曙光廠的職工家屬一樣,都有優先錄取資格。”
食堂里還有很多沒去三線的833廠職工,聽說她是新來的副廠長,便高聲問:“這是真的嗎?廠里真能讓子女進廠工作?”
城里對編制管得嚴,孩子若想進廠,大多是接父母的班。
葉滿枝說:“當然,雷廠長已經同意了,每個只身前往三線的職工,都可以有一個錄取家屬工的資格。如果報名人數多,則會組織考試,優先錄取前一百名。”
她語氣肯定,好像真有這回事似的,讓在場很多833廠的工人都心動了。
紛紛將目光投向軍代表白榮五。
只有833廠將設備借給曙光廠,才能拿到這100個名額。
白榮五:“……”
這個座位果然不簡單。
周圍這么多職工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全都等著他表態呢。
“即使我給你們留了設備,也不足以支撐所有工人一起開工。”白榮五懷疑地問,“廠里暫時沒有生產任務,你再招一百名職工進來,不是增加壓力嗎?再說,勞動局不可能給你們100個正式工編制。”
市里對城市工人的編制把控有多嚴,他心里有數。
葉滿枝笑說:“白團長,我是曙光廠的第一副廠長,當著這么多職工的面,我總不至于撒謊騙你吧?”
“……”
那倒是。
白榮五躑躅道:“100個正式工編制太少了,最少要300個。而且833廠的生產設備比較特殊,不能按照你們的要求給,我只能劃出來一部分。關于設備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如果你們同意這些條件,那我就跟上級匯報。”
“300個正式工編制我也做不了主,也要向上匯報。”
白榮五以為她要跟省領導請示,頷首說:“那咱們都盡快上報吧,我們在1月15號之前,就要全部撤出。”
葉滿枝一臉淡定地吃完午飯,下午便離開了曙光廠。
聽到執勤戰士的匯報時,白榮五以為她去省廳化緣了。
事實上,葉滿枝并沒去省廳,而是乘車回了原單位——濱江第一食品廠。
于之江見到她時,納罕道:“葉廠長,你怎么剛去新單位一個禮拜就回來了?我還以為秘書說錯了呢!”
葉滿枝玩笑道:“我回來討債的。”
“哈哈,你想討什么債?”
“于廠長,省外貿局的電話你接到了吧?有兩條果醬生產線要給咱們食品廠了。”
“嗯,接到了。”
“這兩條生產線還是我在廣交會上談下來的呢!”
于之江調侃:“葉廠長,你都去新單位了,還想把這兩條生產線搶過去啊?”
“我不搶,但咱兩個廠合作一次咋樣?”葉滿枝笑瞇瞇道,“食品廠的廠區已經飽和了,沒有車間能用來生產果醬。我們曙光廠可以提供地皮、廠房和工人,食品廠提供生產線,咱們一起開個果醬廠咋樣?”
第190章
參加廣交會的時候, 葉滿枝用濃縮果汁生產線,跟其他省份換來了兩條果醬生產線。
彼時汽水廠的建設接近尾聲,按照她的計劃, 汽水車間騰出地方以后,正好可以用來充當果醬車間。
然而, 突然簽下的大量宴席菜訂單, 讓廠里發現了華人市場的潛力, 于是汽水車間變成宴席菜車間。
新來的果醬生產線沒了容身之處。
“于廠長, 安陽縣在城西,雖然距離市區遠, 但距離水果產地很近。”葉滿枝介紹道, “咱們濱江比較適合生產蘋果醬和草莓醬, 而安陽縣下面有兩個公社能種植草莓。在地理位置上, 其實比食品廠更有優勢。”
于之江一臉認同道:“接到省外貿局的電話以后,我就想過廠房的問題。食品廠已經沒有空地了, 鐵定要另外選址建廠。我昨天還跟蔣廠長說, 既然要建廠, 那咱就建在原料產地旁邊吧, 水果摘下來直接進廠, 連長途運輸費都省了。”
葉滿枝:“……”
曙光廠在縣城, 無法實現原料直接進廠。
看來人家不想合作呀, 想讓她知難而退呢!
于之江的確不太想跟外人合作。
他剛來食品廠當廠長,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還沒燒起來。
而前任廠長牛恩久把食品廠經營得太好了,產品覆蓋面很廣, 繼任者若想做出成績其實是很難的。
他來了廠里以后,一直在苦尋突破口。
沒想到前幾天卻突然接到了省外貿局的通知——省里要將兩條果醬生產線交給食品廠!
這不就是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嘛!
他現在正需要搞個大動作, 在廠里樹立威信。
這兩條生產線的到來,真的是及時雨!
葉滿枝大概能猜到對方的心思,她笑著說:“于廠長,在水果產地附近建廠是個好辦法,但是距離水果產地太近,也是有一定副作用的。”
“咱們廠常年與好幾個公社簽訂水果采購合同,其實是為了分散風險,以防遇到荒年歉收的情況。如果將果醬廠安排到某個公社境內,相當于完全依賴當地的原料供應,一旦遇到荒年,或是當地改種其他作物,那果醬廠就會變得十分被動。”
“而且公社以下的交通條件很差,馬路幾乎全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和土路,而出口的果醬需要裝進玻璃罐。無論是運進空罐,還是運出成品,都會在運輸途中增加損耗風險。”
“于廠長,曙光廠地處安陽縣,通往市區的馬路全是平整的土路和柏油馬路,既靠近原料產地,又方便運輸。這可比在農村建廠便捷多了。”
她覺得于之江其實挺有水平的,但是常年在廳機關工作,缺少點基層經驗。
一時考慮不到生產中的某些細節。
當然,也有可能是人家為了搪塞她,隨便找來的托辭。
于之江不想與外人合作,可他這番話并不全是搪塞葉滿枝。
他這幾天正在考慮在農村建分廠的可行性。
“葉廠長,你說的這幾點很有道理,過于依賴一地的原料有很大風險,所以我想給食品廠規劃一兩個種植基地,不但要將果醬廠建過去,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還要將蔬果罐頭車間搬過去。”
聞言,葉滿枝感嘆道:“于廠長,你這是要搞大動作呀!”
“哈哈,還只是在計劃中。”
葉滿枝對他這套規劃其實挺認可的。
她剛來食品廠的時候,也想搞種植基地,可惜當時廠里缺錢,只弄了一個養豬場就沒有后續了。
從長遠來看,搞個種植基地,供應充足又新鮮的原料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
“于廠長,你這一套大動作搞下來,至少要一兩年的時間啊,而且投資規模不小。廠里要支持工人集資建房,罐頭車間還要增添新設備,現有的資金能支持在農村建廠嗎?”
于之江說:“在農村建廠的話,可以想辦法從農村信用社貸些款子出來。”
提到錢的事,他就忍不住想要痛罵牛恩久。
整個食品廠,從外面瞧著花團錦簇,其實內里跟蜂巢似的,全是窟窿眼。
需要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尤其那個集資建房,徹底困住了他的手腳。
在這種資金不足的情況下,根本沒必要蓋房。
但他要是剛上任就叫停建房的事,無疑會成為職工心里的惡人。
房子建也不是,不建也不是,只能以冬天不宜動工為由暫時先拖著。
葉滿枝勸道:“于廠長,你先不要急著否定雙方合作的可能,咱們共同建廠,對雙方都是利大于弊的。曙光廠可以提供現成的車間、倉庫和工人宿舍,靠近原料產地,交通方便,甚至還可以借用我們曙光冰棍廠的冷庫。”
833廠性質特殊,所以附屬廠是建在廠外的。
曙光冰棍廠用不了那么多廠房,多余廠房正好可以給果醬廠使用,冷庫也能借給果醬廠保存一部分水果。
“食品廠只需要提供兩條免費得到的生產線,不用投入什么資金,就能盡快開始生產,而曙光廠的唯一條件是安排一部分家屬工。這對咱們雙方來說,都是好事呀!”
說白了,于之江才是空手套白狼的那一方。
那兩條生產線是她在廣交會上磨破了嘴皮子跟人家談下來的。
于之江什么也不需要付出,剛來食品廠就摘了她留下的桃子。
雙方合作的話,連廠房和工人宿舍都不用他操心。
葉滿枝實在想不通他在猶豫什么……
于之江說:“葉廠長,這件事你再容我考慮幾天。”
生產線是葉滿枝搞回來的,食品廠若是跟葉滿枝所在的曙光廠合作,即使做出了成績,也會被人算在葉滿枝的頭上。
而他想用種植基地和果醬廠,燒起自己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現在合作的時機不對。
“于廠長,”葉滿枝還在嘗試勸說,“咱們先合作,讓果醬廠盡快投產,早一年生產,也能早一年賺錢呀,等到種植基地搞好以后,還可以把果醬廠搬遷過去。”
她的主要目的是安頓833廠的家屬工,借用833廠的生產設備。
有關果醬廠的很多條件,其實都可以談。
于之江笑著說:“葉廠長,你說的有道理,咱們雙方合作的好處的確不少。但我也是剛來食品廠的,這樣吧,你等我兩天,我先跟班子里的其他同志商量商量。”
“行,那我就等于廠長的好消息。”
食品廠資金不足的情況是明擺著的,大家應該會綜合考慮廠里的實際困難。
*
葉滿枝走出食品廠的時候,已經過了下班時間。
難得進城一次,她沒回曙光廠,搭乘公共汽車回軍工大院看看爸媽。
她調任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告訴家里,但是有四哥這個傳聲筒在,老葉和常月娥提前好幾天就召集全家人慶祝過一次了。
“我這個當事人都不在,你們慶祝什么呀?”
葉守信容光煥發道:“你都當833廠的第一副廠長了,那得多忙啊!哪有時間回來慶祝啊?我們在家慶祝一下就行,不要耽誤你的工作!”
四哥吐槽道:“爸,你現在跟來芽說話咋那么諂媚呢?都不像你了!”
“你懂個屁!”老葉白他一眼,“那周振業當了那么多年的廠長,如今也才熬到656廠的第一副廠長,你看咱家來芽,現在也是833廠的第一副廠長了,跟他平起平坐!”
葉滿枝哈哈笑道:“爸,你能不能嚴謹點?我是曙光廠的副廠長,不是833廠的副廠長。曙光廠才一千來人,656廠有上萬人呢,我咋跟周廠長平起平坐啊?”
656廠的第一副廠長跟副市長差不多。
常月娥剝了一個橘子給她吃,嘟囔道:“你爸以前還知道低調,不在外面炫耀你的事。但這次聽說你當了曙光廠的第一副廠長以后,恨不得嚷嚷得全廠人都知道。”
656廠和833廠都是軍工廠,而且都是規模大、福利好的單位。
在老葉心里,833廠的含金量相當高,即使曙光廠軍轉民了,也不是普通國營單位能比的。
葉守信在出租車的胖臉蛋上捏了一把,得意道:“咱來芽已經跟周振業平起平坐了,而周牧那小子還在濱江二機廠當技術員呢!哈哈哈,幸好當初跟他家退婚了,否則周牧那小子肯定要拖咱來芽的后腿!”
常月娥糾正:“周牧好像已經當上工程師了。”
那個周牧,人不怎么樣,但學習一直挺好的,很適合搞技術。
“……”葉滿枝無奈道,“這都是哪年的陳芝麻爛谷子了?咱家有言都6歲了,你們還跟周牧計較什么呀!”
葉守信高聲道:“我憑啥不計較!我就是計較!我到現在還不跟周振業說話呢!”
“爸,人家周振業是副廠長,你一直不跟人家說話,難怪你當不上車間副主任呢!”四哥趁機激勵親爹,“你看來芽都當上第一副廠長了,你也加把勁,爭取當上車間副主任啊!”
若想保住家里這套房子,還是得靠老葉再拼搏一把。
葉守信斜眼瞟他,“你一個立志看大門的人,有什么資格讓我加把勁?我是八級焊工,市級勞模,先進工作者,你是個啥?”
“我能是啥,是你兒子唄。你看你那么厲害都沒當上主任,肯定是姓周的作祟!”
葉守信懶得搭理兒子,對小閨女說:“來芽,你好好工作,爭取讓周牧娶不上媳婦!”
“……”葉滿枝無語,“他娶不娶媳婦跟我有啥關系?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呀!”
“哼,你跟周牧同歲,咱家有言都六歲了,那周牧還是光棍兒呢!周家兩口子總想給兒子找個好媳婦,前幾年還跟劉副廠長的閨女走得挺近,結果你前年去食品廠當了副廠長沒多久,這兩家就不再提結親的事了,人家劉廠長的閨女去年也結婚了。”
沈亮妹猜測道:“周廠長心氣那么高,是不是想給周牧找個比咱來芽更好的呀?”
“那肯定的呀!要是找個比咱來芽差的,那他家當年退婚不就成笑話了嗎?”葉守信恨不得仰天大笑三聲,“這回咱來芽當上曙光廠的第一副廠長了,我就是要讓全廠人都知道,也讓姓周的知道!他不是想給兒子找個更好的嗎?找吧,我倒要看看周牧啥時候才能娶得上媳婦!”
“……”
葉滿枝在娘家吃了晚飯,順便吃了一肚子瓜。
她到家時,吳崢嶸正在客廳里制作步槍模型。
葉滿枝將衣服掛好,搬個小板凳坐到他身邊,一邊看他鼓搗模型,一邊將今天聽來的八卦分享給他。
“我覺得我爸純屬自作多情,我在食品廠當副廠長的時候,他怕人家來求我辦事,其實沒怎么對外宣揚過,周廠長未必能聽說我當副廠長的消息。”
吳崢嶸用砂紙打磨著邊角,頭也不抬地說:“應該早就聽說了。”
“你咋知道?”
“我告訴周牧了。”吳崢嶸語氣尋常道,“研究所跟濱江二機廠有合作,在廠里碰見的時候,我就隨口告訴他了。”
葉滿枝:“……”
那你也太隨口了。
“你跟他說這種事干什么啊?”
“他問了,我就說了。”吳崢嶸瞥她一眼問,“我最近又要去二機廠,本來還想將你調任曙光廠的好消息分享給他。你是什么態度?要是不想讓他知道,那我就不說了。”
“……”葉滿枝趕緊捧住他的臉蛋,狠狠啵啵了兩口,“說吧,隨便說。”
男人真是小心眼,他一個,老葉一個,居然還惦記那點陳年破事呢!
她早就忘了好吧!
吳崢嶸“嗯”,繼續用砂紙搓搓搓。
他跟老丈人的想法是一致的,既然周家想給兒子娶個好的,那就激勵人家娶個比葉來芽更好的吧。
葉滿枝轉移話題問:“這把槍是給有言做的嗎?她不是有一把木槍嘛,怎么又做槍啊?”
“那把槍有點長了,冬天穿得笨重,她背著放哨不方便。”
葉滿枝往書房的方向喊道:“寶寶,你又要去站崗啊?”
吳玉琢扔下書本,從屋里跑出來,“團長說,現在是農閑,兒童團要負責在大院里執勤放哨。”
“這么冷的天,你們出門放哨太辛苦了吧?”
“這樣能磨練小朋友的意志。”吳玉琢又拿偶像舉例,“雷鋒叔叔也要站崗放哨呢!”
葉滿枝其實很想勸勸閨女別出去遭罪,小屁孩放哨能起到什么作用啊?不被拍花子的拍走就不錯了。
但吳玉琢還想學她雷鋒叔叔當團長,那平時確實得好好表現。
*
葉滿枝支持閨女工作,跟吳博士一起用砂紙打磨新槍。
翌日早上,吳玉琢高高興興地背著新槍去幼兒園上學了。
而葉滿枝也翹著一只磨出水泡的手指頭去單位上班了。
小葉廠長甩了甩手,暗下決心,以后這種粗活還是交給皮糙肉厚的吳崢嶸干吧,她干點自己擅長的縫縫補補就行。
“如意,上午有從食品廠打來的電話嗎?”
“沒有。”
葉滿枝翻了下日歷,833廠的撤出時間是1月15號,還有不到十天了。
食品廠今天要是開班子會議的話,估計下午就能有個結果。
葉滿枝沒再安排外出的工作,一直等在辦公室里。
午休結束以后,她接到了于之江的電話。
“葉廠長,我今天上午組織大家開會商量了一下,”于之江嘆氣說,“果醬廠的規模沒多大,一下子給833廠300個正式工編制,相當于果醬廠要全都啟用833廠的家屬工。那對食品廠的家屬來說,太不公平了。到時候職工們可能會有反對意見。”
葉滿枝問:“如果在農村新建果醬廠,職工家屬愿意去農村工作嗎?還不是照樣要從附近公社招人?”
“兩者是不一樣的,家屬工可以選擇去或者不去農村,大家是有選擇權的,但是300個編制給了833廠,那基本就沒有其他人進廠工作的機會了。”于之江說,“葉廠長,這樣吧,你們曙光廠要是有閑置的廠房,我們可以租用場地。”
葉滿枝皺眉,語氣還算和緩地說:“情況我了解了,場地租用的事我要跟廠里商量一下,于廠長,咱們另找機會聯系吧。”
放下聽筒,她便出門右轉,去了雷萬元的辦公室。
“雷廠長,食品廠的于之江拒絕合作了。”
雷萬元呵道:“這個于廠長不地道呀,生產線是你弄來的,現在地皮和廠房倉庫都免費提供給他,他咋還不知足?”
“于廠長剛調任食品廠一個月,很多工作還在摸索階段。”
雷萬元了然頷首。
看來那姓于的還沒干出成績,等著用這個果醬廠打頭炮呢!
原料產地和家屬工編制都是借口,這些條件其實是可以談的。
“于廠長還說沒說別的?”
“說了,”葉滿枝譏誚道,“想租咱們的廠房。”
雷萬元冷下臉說:“讓他們一邊玩兒去吧。”
不合作就不合作,做生意得你情我愿,這沒什么。
可是,用著葉廠長找來的設備,不但不跟我們合作,還想租用我們的廠房,跑到我們眼皮子底下來膈應人,那就是占便宜沒夠,甚至有點羞辱人了。
曙光廠軍轉民以后,實力不如從前,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的。
“我今早問過白團長的意思,上面可能會考慮咱們的提議,借用一部分設備給曙光廠。所以,這300個職工編制的問題,是必須解決的。沒有果醬廠,就暫時將人招進曙光廠和冰棍廠,大不了咱們分三年解決。”
“那也拿不到300個正式工編制,甚至連100個都夠嗆。”葉滿枝喊了聲“雷廠長”。
雷萬元等了幾秒不見她有下文,主動問:“葉廠長有什么想說的?”
葉滿枝擰眉沉思良久后,低聲說:“那兩條生產線,其實是用進口生產線跟外省換來的。進口生產線是我談下來的,但置換的果醬生產線是由省外貿局的段副局長出面聯系的。這個是省級層面的置換,與食品廠沒什么關系。”
雷萬元向她確認:“你的意思是,這兩條生產線其實是咱們省里的,由省里決定分配給哪個企業?”
“對。當初段局長答應我會將設備交給食品廠,而且濱江第一食品廠是全省最大的食品廠,出口業務也比較多,所以設備運到咱們省里以后,才直接分配給了那邊。”
“但食品廠沒有空余廠房,如果按照他們的規劃,打造種植基地,在基地附近建廠,那正式投產就要等到一年以后了。他們如果長期不開工,省里可能會轉而考慮將設備交給其他單位,畢竟咱們省內可不止這一家食品廠。”
雷萬元是個直脾氣,一拍桌子說:“既然食品廠不想合作,那就把兩條果醬生產線爭取過來,咱們自己干!”
他可不是怕事的人。
有了正式職工編制,就能借到833的生產設備,哪怕要得罪兄弟單位,他也絕不可能錯過這個機會!
“葉廠長,之后的事你就別管了,由我出面去跟省里談!”雷萬元說,“你在食品廠當過廠長,搶了他們的生產線,容易影響同志之間的感情。果醬設備要是真被咱們拿到了手,你就說自己不知情,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哈哈,沒事,都是為了工作嘛,能影響啥感情?”
葉滿枝跟于之江頂多算是面子情,有啥感情啊?
只要能解決833廠的困境,那點面子情影響就影響吧。
何況于之江之所以能穩坐釣魚臺,是因為他覺得那兩條生產線一定會落進他的口袋。
要是情況有變,他就未必坐得住了。
到時候風水輪流轉,還不知誰求誰呢!
雷萬元讓副廠長康健去省外貿局遞交申請,他則跟葉滿枝一起去省廳找領導哭窮。
兩人最先去的還是夏竹筠的辦公室。
葉滿枝介紹完大致情況后,只聽雷萬元悶聲說:“夏廳,曙光廠現在是個啥情況,省里肯定是清楚的。軍代表早就將設備清單上交了,所有能用的設備都會拉走。”
“我本來已經做好了一窮二白的準備,沒想到葉廠長想出的辦法讓833廠那邊回心轉意了!只要能提供300個正式工崗位,咱就能借用設備3年。”
葉滿枝接著說:“領導,這兩條果醬生產線,放在濱江第一食品廠那邊,只能算是錦上添花,但是給了我們曙光廠卻是雪中送炭,甚至是救命的。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省里的壓力,只要曙光廠能自力更生,那我們肯定不會手心向上伸手要錢。”
夏竹筠微微頷首。
小葉想的這個主意確實不錯,雙方利益交換,比私人關系和感情牌管用。
“這兩條生產線是什么情況,現在在哪里呢?”
“在省外貿局那邊,”葉滿枝說,“外貿局前幾天給食品廠打了電話,通知他們接收設備。但是食品廠的廠區里沒有空置車間,他們無處安排設備,所以,這兩條生產線還沒被接收呢。”
曙光廠的情況比食品廠嚴峻多了,只要省領導不想往曙光廠投錢,不想收拾爛攤子,那他們爭取到這兩條生產線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夏竹筠拿起聽筒,對兩人說:“我聯系省外貿局的同志,了解一下情況,你們先回去等消息吧。”
葉滿枝和雷萬元沒多逗留,離開省廳以后,又去省外貿局找了段副局長。
……
曙光廠幾個廠長在省里鬧出的動靜不小,沒幾天,食品廠這邊就聽到風聲了。
陳謙將他剛得到的消息,轉告給了于之江。
于之江驚愕道:“曙光廠去省里搶果醬生產線了?你從哪聽到的消息?”
“聽外貿局熟人說的。”
實際上是,他今天早上接到了葉滿枝秘書打來的電話。
然后他才從省外貿局的熟人那里,得到了確切的消息。
“他們怎么回事?哪有這樣辦事的!”于之江驚怒交加,“那設備是咱們食品廠的,曙光廠這樣做不是明擺著截胡嗎?”
陳謙心說,就是明擺著截你的胡啊。
那設備是葉滿枝從廣交會上弄來的,人家好聲好氣上門求合作,你不同意。
現在省里為了解決曙光廠的問題,很可能會將兩條果醬生產線交給曙光廠。
這回雞飛蛋打,你滿意了吧?
于之江往省外貿局撥了一通確認電話。
放下聽筒后,他氣憤道:“走,咱們去一趟曙光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