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于之江趕到曙光廠, 最先見到的不是廠領導,而是門衛(wèi)。
作為二級保密單位,曙光廠的門衛(wèi)并不是食品廠的臨退休大爺能比的。
于之江被攔在外面, 不但要報上姓名、工作單位,還得說清楚是來拜訪誰的, 要有廠里的人出來接應, 做過登記, 才被允許入內。
他不知道曙光廠其他廠領導的名字, 便報了葉滿枝的名。
門衛(wèi)給葉滿枝的辦公室撥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于之江就在外面等著, 足足等了一小時, 才見到小秘書周如意的身影。
“于廠長, 你怎么來啦?”
周如意接到門衛(wèi)電話以后, 從辦公樓一路小跑到廠大門,問話時還掐著腰喘氣呢, 表現得特別著急。
“我來找葉廠長的。”于之江心里有氣, 但他被凍得嘴都瓢了, 暫時說不出什么狠話。
“我們葉廠長去市里辦事了, 這會兒不在廠里。”
“那其他廠長在嗎?”
周如意繼續(xù)搖頭:“最近廠里在分家, 廠領導都在各處忙著呢, 說不準去哪個車間了。”
就在于之江以為她在找借口時, 周如意又熱情地說:“于廠長, 外面怪冷的,要不你進來等等吧?”
于之江冒著大雪, 從市區(qū)跑來縣城,總要跟曙光廠的領導見上一面才行。
他跟著周如意進入廠部辦公樓,整個二樓都靜悄悄的, 廠領導們似乎真的不在家。
周如意的家人都在食品廠工作,所以她接待這個于廠長時顯得非常客氣。
茶水添了一次又一次,還給他換了兩次新茶。
于之江坐在會客室里,灌了一肚子水,頭腦也漸漸冷靜了下來。
出發(fā)來曙光廠之前,他先給省外貿局打了電話。
據說,省工業(yè)廳的羅廳長親自與外貿局長談過以后,局里已經同意將兩條舊生產線交給曙光廠了。
他心里既生氣又后悔。
早知如此,就該盡快派人去接收設備,否則哪會被人捷足先登!
兩條舊的果醬生產線,對食品廠來說其實沒那么重要,有或沒有果醬業(yè)務,影響都不大。
但是,對于之江本人來說,影響就太大了。
板上釘釘的生產線,在他手里丟了,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沒燒起來,反而弄了一鼻子灰。
這個開局要是開不好,他以后在職工之間還有什么威信可言?
所以,他這次來曙光廠,主要目的不是興師問罪,而是想繼續(xù)談談合作的可能。
盡量修補一下之前的窟窿。
然而,曙光廠的領導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樣,他在廠里等了一下午,一個能管事的領導都沒見到。
“葉廠長什么時候能回來?”
周如意尷尬地撓撓臉:“我也不清楚,領導讓我在家看家,其他的沒交代。”
于之江沒轍,只能先回去,第二天再來。
他心知自己與葉滿枝沒什么交情,與曙光廠的其他人就更搭不上話了。
因此,接連在曙光廠碰壁三天后,他派出了與葉滿枝關系還不錯的陳謙,讓對方替自己去曙光廠探探口風。
陳謙比他明白多了,出發(fā)前跟葉滿枝打電話約好了時間。
等他來到曙光廠的時候,是由葉滿枝親自接進去的。
“葉廠長,你這一把大動作,可真是給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呀!”
葉滿枝給他倒了茶,無奈道:“我也沒辦法,我來曙光廠算是臨危受命,廠里的情況很讓省廳頭疼。如果咱們雙方能合作辦廠,對食品廠和曙光廠都是好事,但是于廠長不同意呀!”
“咱就不管于廠長了,看在老同事的面子上,咱兩廠之間還能不能談一談?”
食品廠的班子會議結束以后,陳謙給葉滿枝打過電話,介紹了會議上的情況。
蔣文明、陳謙和王士虎都在會上投了贊成票。
但于之江、朱可海、新來的劉副廠長,以及新加入黨委班子的團委書記,都不贊成與外廠合作。
在他們看來,曙光廠除了能拿出廠房,就沒有其他優(yōu)勢了。
而占用人家廠房的代價是提供300個工作崗位。
現在的正式工編制多金貴啊,與其用編制換廠房,還不如暫時租用外廠的廠房呢。
以食品廠的實力完全能自己建分廠,沒必要給外人分一杯羹。
最終投票三比四,少數服從多數,兩廠合作行不通。
葉滿枝接到陳謙的電話,大致了解了情況。
所以,投桃報李,得到省廳的肯定答復后,她讓周如意給陳謙的秘書打了一個電話。
不但提前告訴了陳謙,也告知了蔣文明和王士虎。
雖然搶了生產線,但原單位的老關系,能維護還是要維護的。
葉滿枝說:“陳廠長,我在食品廠當了兩年副廠長,咱們廠是什么水平,我心里清楚,能合作的話,我當然是想合作的。食品廠的上下游供應鏈相當完整,內銷和出口渠道也是現成的,甚至還能使用濱江牌的商標。曙光廠的主業(yè)不在輕工業(yè),我不想將太多精力放到果醬廠上。”
陳謙放下茶杯說:“對呀,我在會上就說過,咱們雙方合作能形成優(yōu)勢互補,人家曙光廠的主要精力不在這上面……”
“出于我的私心,我是非常想跟食品廠合作的,”葉滿枝嘆氣道,“我尋思自己在咱廠干了兩年,能有點面子,所以去找于之江之前,就跟我們雷廠長拍胸脯保證了,雙方合作八九不離十。結果于之江不但不合作,還要租用我們的廠房!”
聞言,陳謙連忙擺手說:“在會上討論的時候,只說找外單位租用場地,誰也沒說這場地要租曙光廠的呀。”
833廠這樣的單位一直是“高人一等”的,在人家軍轉民的當口,租用他們的廠房,多少帶點趁火打劫的意思。
“如果沒有租廠房這一茬,咱兩邊還有合作的可能。但我們雷廠長在833廠干了十年,對廠子的感情不一般,為人也比較耿直。現在曙光廠要轉型,多少人想看我們的笑話呢,還有人說我們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于之江的要求也許是無心的,但是看在雷廠長眼里,那就是落井下石呀!”
葉滿枝意興闌珊道:“因為這件事,我里外不是人,果醬生產線已經由雷廠長親自主抓了。”
“那我能不能跟雷廠長聊聊?”陳謙問。
“行吧,我?guī)湍懵撓狄幌吕讖S長。”
雷萬元面對陳謙的時候還算客氣,但他是個直脾氣,當著他的面有什么說什么。
“有葉廠長的面子在,我是很想與食品廠合作的,食品廠有管理人才、有技術,咱們雙方合作以后,能給我們省下不少麻煩。但是你們那個于廠長為人不行,明明是雙方得利的事,放在他眼里,好像是我們曙光廠占了便宜。還拿租廠房的事,從門縫里看人!有他在食品廠當廠長,我就不跟食品廠合作!”
陳謙:“……”
這雷廠長也太嫉惡如仇了一點,這番話要是傳回食品廠,于之江的面子可就丟大了!
他對這兩條生產線的感覺比較復雜。
能搞果醬業(yè)務自然好,但果醬業(yè)務只能給食品廠錦上添花,沒了果醬生產線,對廠里沒什么太大影響,要是能因此讓新來的廠長出個大丑,他也是樂于看笑話的。
陳謙嘗試著爭取,但是沒什么結果,確定對方的態(tài)度以后,便回廠里交差去了。
集資蓋房的窟窿還沒堵上,三把火也沒燒起來,這回又弄丟了果醬生產線,于大廠長有得頭疼嘍!
……
送別陳廠長,雷萬元召集班子成員開了一個小會。
他工作追求效率,開會不用秘書通知,在走廊里喊了聲“都來開個會”,在家的幾個副廠長便全都聚到了他的辦公室里。
連會議室都不用去。
五個人或坐或站地聊開了。
“果醬生產線已經放進咱自家廠房了,接下來咋弄?大家一起合計合計。”
生產副廠長田春山說:“果醬跟冰棍不一樣,咱們國內的老百姓沒有吃果醬的習慣,內銷市場有限,估計還得走出口的路子。”
“對,那果醬瞧著似乎不復雜,其實生產工序有幾十道呢,最好能找個有經驗的人去果醬廠當廠長,把廠里的工作全都抓起來。”康健說到這里又嘆氣,“要是能跟食品廠合作,咱也就省了這些麻煩了,他們那邊的人和技術都是現成的。要不咱再找個其他食品廠合作試試?”
他們主要是為了安置那300名職工才建新廠的,果醬廠的生產工作,大家都一竅不通。
黃河是設備副廠長,看向葉滿枝問:“葉廠長是從食品行業(yè)出來的,有沒有什么好辦法?”
葉滿枝笑說:“大家不要小看了果醬業(yè)務,果醬與罐頭差不多,主要還是用于出口創(chuàng)匯的,而且利潤很高。賺到外匯以后,外貿局能批給咱們一定的使用額度,以后如果有采購進口設備的需求,能為曙光廠減輕外匯壓力。所以,既然要成立果醬廠,咱就好好干,除了安排家屬工,也要將企業(yè)做大做強,盡量讓它為咱們的主營業(yè)務輸血。”
“葉廠長有沒有推薦的廠長人選?”田春山說,“要不從食品廠那邊調兩個人也行。”
葉滿枝意外地瞟他一眼,搖搖頭說:“食品廠的技術骨干未必愿意來咱們這樣的附屬廠工作。但是我這邊有一個其他推薦,就是不知對方是否愿意,我得找人聯系一下。”
“重機廠曾經開過一家罐頭廠,前幾年省工業(yè)廳整頓小廠的時候,這家罐頭廠被要求停產了。他們只有兩套生產設備,人數不足一百人,但年產量非常高,廠長戚彩云其實還挺有水平的。”
她最初曾考慮過從食品廠的罐頭車間挖個車間主任,再挖個技術員。
但這個主意吧,與于之江租廠房的主意差不多,不合作,還要挖人家的墻角,都有點羞辱人。
那就要徹底撕破臉了。
所以,厚道的小葉廠長決定不從老東家調人,轉而注意到了重機廠的罐頭廠。
這兩年經濟形勢好轉,要不是罐頭設備都被食品廠接收了,人家那罐頭廠也許能重新開工呢。
“果醬與水果罐頭的生產工序差不多,出口產品對質量的要求也比較嚴格,所以,我還是建議找一位有相關經驗的同志來當果醬廠的廠長。到時候讓廠長放手去干,咱們就不用操心了。”
在場幾人都沒意識到這個果醬廠能有多賺錢。
附屬廠對這些大企業(yè)來說,相當于職工福利廠,其實都沒什么盈利,看看冰棍廠的情況就知道了。
所以,聽說葉滿枝有人選以后,雷萬元像是松了口氣似的說:“那葉廠長就跟這位戚同志聯系一下,她如果愿意來果醬廠工作,就請來談談,合適就將人留下。”
*
果醬廠的建廠工作并不著急。
兩條生產線已經運進了廠房,辦廠招人是早晚的事。
軍代表白榮五心里也清楚。
只要曙光廠有安置家屬工的能力,他就可以跟上級有個交代了。
因著要給曙光廠留下一部分設備,833廠的搬家收尾工作輕松了不少,最終的撤離時間比原定的提早一日。
1月14號,小年這天,天剛蒙蒙亮,833廠的卡車就陸續(xù)開拔了。
許多職工一大早就趕到廠門口,抹著眼淚送別曾經的戰(zhàn)友和工友。
通往縣城的馬路兩旁,揮別親人的家屬隊伍綿延了足足一公里。
軍代表白榮五留在后面斷后,臨出發(fā)前,將一把有些歲月痕跡的軍號遞給了雷萬元。
“老雷,保重啊!”
“我在濱江好得很,該保重的是你們吧!”
雷萬元沒接那把軍號,揮揮手讓民兵營長上前,雙方正式進行了交接。
833廠徹底離開,熱鬧的廠區(qū)里空出了一大半。
雖然留下了一部分設備,但是工人們都有些迷茫。
原來的軍用品不讓生產了,大家以后生產什么啊?
“咱以后不會就生產這些五金配件吧?”機加工車間的工人問。
“那誰知道啊,還得看廠領導的意思。甭管生產什么,槍炮啥的就別想了。”另一人感嘆道,“離了833廠,沒有了軍費,咱跟普通工廠也沒啥區(qū)別了,人家不是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嘛。”
雷萬元大嗓門喊道:“都瞎嘀咕什么呢?各車間都回去整頓一下,現在只剩咱曙光廠的自己人了,下午開個全廠職工大會。”
“廠長,開會講什么啊?”
“能講啥?去年一年就白干了?先進個人和勞模的獎品都不要啦?”雷萬元喊道,“下午頒獎,順便給大家介紹一下新來的葉廠長!”
新廠長到任,應該在全體職工面前露個面,跟大家認識一下。
但葉滿枝來的時候,廠里正在分家,不適合開大會。
這事便一直拖到了833廠徹底離開。
雷萬元說:“葉廠長,你準備準備,下午給職工們講個話。”
“行,那我就趁機跟大家認識一下。”
833廠的離開,對工人情緒的影響很大,下午開大會的時候,雖然給勞模和先進頒發(fā)了不少獎品,但是會議氣氛比較沉悶,職工們的情緒并沒被調動起來。
葉滿枝上臺發(fā)言的時候,笑著問:“大家怎么都愁眉苦臉的?中午那頓餃子不好吃啊?”
“不好吃!”有人接話喊,“肉放的太少了!”
“我也覺得肉有點少,回頭我跟食堂提提意見。小年這頓就算了,年三十的餃子可得多放點肉!”
她這番話得到了一點稀稀拉拉的掌聲,大多數人還是沉默的。
葉滿枝笑著猜測:“外面有人說咱曙光廠脫離833廠以后,就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大家不會也是這么想的吧?”
“……”
這回就更沒人接話了。
“我平時是個文明人,從來不說臟話,但是面對這種言論,我只想送給對方兩個字——放屁!”
“哈哈哈哈!”
這回鼓掌的聲音終于大了一些。
“不知道其他人是咋想的,但是對于我個人而言,甚至對我們全家而言,能來曙光廠工作,那絕對是值得慶祝的大喜事!”
“我與在座的很多同志一樣,也是軍工廠子弟,我父親是656廠機修車間的工人,八級焊工,勞模,先進工作者!”葉滿枝像聊家常似的介紹,“我家一共有六個兄弟姐妹,我在家里排行老六,是家里最小的閨女,也是我家唯一的大學生。”
“我父親出身農村,進城給人當長工之前,是在農村種地的,小時候還幫地主放過牛。像我們這種出身的人家,能沾著國家的光,培養(yǎng)出一個大學生,應該算是祖墳冒青煙了吧?”
工人們不自覺頷首。
農村能培養(yǎng)出一個大學生,那就是十里八鄉(xiāng)的驕傲了。
“我能考上大學,捧上國家的飯碗,讓我父親樂呵了很長時間,但他這個人比較有意思,他怕人家覺得他不謙虛,太輕狂了,所以很多時候都是在家里偷偷高興的,很少在外人面前顯擺。”
“我考上了省大的工業(yè)經濟系,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省工業(yè)廳,給廳領導當過秘書,之后又被調去濱江第一食品廠當了副廠長。”葉滿枝笑道,“我的每一次進步他都很為我高興,但是他就悶著,不跟外人炫耀,我以為老葉同志就是這樣的人呢。不過,這回調任來到咱們曙光廠以后,我發(fā)現我錯了。”
“聽說我來咱們曙光廠當了副廠長,我家老葉同志簡直一反常態(tài),將我調職的喜訊在656廠家屬院里宣揚的人盡皆知,恨不得昭告天下,他閨女去曙光廠當副廠長了!”
“有人要是不信,可以去656廠家屬院打聽一下,問一問葉守信家的小閨女是在哪里上班的。大家未必知道我在食品廠當過副廠長,但是十個人有八個人,會告訴你,我在濱江曙光機器廠當副廠長!”
“哈哈哈哈!”
大家覺得葉廠長的父親還挺有意思的,紛紛鼓起了掌。
“所以啊,大家不要在意‘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這類言論,能說出這種話的人,要么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要么就是不懂行,真正懂行的人,聽說自家閨女在曙光廠工作,那是要宣揚得人盡皆知的!下次大家如果再遇到說這種話的人,就送給對方兩個字——”
臺下工人們齊聲喊:“放屁!”
葉滿枝舉著喇叭笑說:“咱們還是盡量講文明懂禮貌吧,可以讓對方玩兒去。”
“哈哈哈哈——”
“最近咱們兩廠分家,曙光廠的領導班子暫時還沒決定未來的產品定位,導致咱們內部的很多同志有些迷茫,心里也產生了動搖,不知道未來要何去何從。但是,與咱們相比,諸如我父親和其他軍工廠的同行,反而對咱們的未來非常有信心,大家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
有個老工人說:“咱們的技術牛唄。”
“對,咱們的技術牛!”葉滿枝豎起一個大拇指,“廠子改名了,產品要變了,但是咱們的人沒變!軍工廠的工人,是全國技術最牛的工人,這是我來咱們廠上任第一天,雷廠長跟我說的話。”
“別的廠能有一兩個這樣的工人,就能樂開花了,而咱們廠有多少?足足1300人!以咱們現有的人馬,甭管干什么,都一定能成功!”
葉滿枝笑問:“有些同志是不是覺得我在喊口號,說客套話?”
臺下有一批相對冷靜理智的職工,竟然還真的微微點頭了。
“其實,通過這次人事任命,大家就應該看出些端倪,省領導對曙光廠的發(fā)展其實是非常關心的,這樣一批高素質工人轉交地方政府,對哪里來說都是可喜可賀的大事。”
“省里重視和關心曙光廠的發(fā)展,所以才會將我派來咱們廠當第一副廠長。”
葉滿枝拍了拍額頭說:“以往到任的時候,都有組織部門的同志介紹新領導的履歷,但是如今只有我一個人站在臺上,就只能由我不謙虛地跟大家介紹一下我自己了。”
“剛剛大家已經了解了,我是從省大工業(yè)經濟系畢業(yè)的大學生,在光明煤爐廠當過廠長,在省大華安機械廠和濱江第一食品廠當過副廠長,還是省工業(yè)廳培養(yǎng)的后備干部……”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很長時間,嘆了口氣說:“算了,就說這些吧,我實在是不好意思站在臺上自夸,感興趣的同志可以跟我原單位的同事打聽打聽葉滿枝。”
觀眾席再次傳出笑聲。
工人們私下交換著消息:“葉廠長應該沒說大話,咱們要成立的那個果醬廠就是她牽頭辦的,設備是她從省里要來的。”
“那她還挺有幾把刷子的,剛來上任幾天啊,就搞來一個果醬廠!”
“嗯,沒有這個果醬廠,車間里的設備未必能留得下來。”
工人們嗡嗡議論了一陣,葉滿枝擺擺手說:“我厚著臉皮自夸了這么多,就是想告訴大家一點,省里非常關心曙光廠的發(fā)展,而且對曙光廠的未來非常看好!”
“所以,咱們有技術工人,有科研小組,無論是上級領導,還是咱們的同行,都對曙光廠的前景充滿信心。咱們曙光的自己人,也應該更加自信才是。”
“當然,企業(yè)的發(fā)展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有過高潮自然也會有低谷期,”葉滿枝向大家介紹了食品廠罐頭車間的重建經歷,“咱們曙光廠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雷廠長號召咱們全廠,能昂得起頭,也能躬得下身,能制造厲害的國防武器,也能生產最普通的五金零件,咱們能上就能下!”
“生產五金零件也好,汽車配件也罷,這都是為了上馬大項目而進行的原始積累,只要資金充足,咱們立馬就能實現轉產!”
“轉產的產品關乎咱們曙光廠全廠1300人的未來命運,并不是領導們一拍腦門就能決定的,這還需要一個調研市場和嘗試的過程。因此,請大家不要著急,再給廠領導班子一些時間,爭取讓咱們曙光廠一次性轉產成功!”
“好!”
職工們拍手鼓掌。
“下面我受廠黨委委托,向大家介紹一下,同志們最關心的問題,也就是脫離833廠以后,大家的福利待遇問題。”
會場里瞬間安靜了。
這確實是工人們最關心的。
全場都屏息看向臺上的女廠長。
葉滿枝伸出三根手指說:“廠黨委可以向大家保證三個不變!”
“第一,工資定級不變!大家原來在833廠是什么工資定級,以后仍然是這樣的定級,在工資這一塊同志們可以放心。”
“第二,福利待遇不變!醫(yī)療報銷,年節(jié)福利與原來一樣,不會有任何改變。唯一改變的是,以后咱們歸地方政府主管了,會增加一些勞模和先進的評選名目,也會增加去高校進修的推薦名額,所以在福利待遇這一塊,會越來越好的!”
“第三,車間工作制度不變。曙光廠脫胎于軍工廠,咱們延續(xù)了部隊的許多優(yōu)良作風,令行禁止,思想覺悟高,極其有組織紀律性。這些是咱們不同于一般國營單位的突出優(yōu)勢,所以,即便咱們要獨自發(fā)展了,仍要延續(xù)曾經的優(yōu)良傳統。”
葉滿枝笑著說:“今天是1966年1月14號,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個日子對于國營濱江曙光機器廠來說,是個不一般的日子。從今天起,咱們要放下833廠,放下曾經的輝煌和榮譽,重新整裝出發(fā)了!”
“也許有的同志會覺得我在說大話,但是,我還是想跟大家一起展望一下未來!咱們不跟別人比,就跟833廠比一比。三年后,咱們不會被833廠遠遠甩在后面吧?”
好多老工人喊道:“不會!”
“五年后能趕上他們嗎?”葉滿枝又問。
“能!”
“十年、十五年以后呢,咱能超越833廠吧?”
“能唄!哈哈哈哈——”
葉滿枝笑道:“那行,咱就定個十年后追趕,甚至超越833廠的目標。讓咱們的廠房早日被工人和機器重新填滿!”
她沖臺下的民兵營長招了招手。
“非軍事單位是不能隨意吹響軍號的,但是軍代表離開前,廠里將這把軍號爭取了下來,以后由民兵營負責吹號。”
民兵營長站到講臺上,在上千人面前舉起軍號,吹響了大家熟悉的上工號。
號聲結束,雷萬元揮手喊道:“同志們,開工了!”
第192章
過了小年, 轉瞬便會迎來春節(jié)。
廠后勤已經開始發(fā)放年貨了,而廠領導們還在為轉產民用品撓頭。
“為了給職工發(fā)過年福利,財務那邊批了六千多的款子。833沒給咱們留下多少資金, 轉產的事得盡快拿出個章程了。”雷萬元站在窗邊說,“總這么拖著不是辦法。”
田春山在他隔壁猛吸一口煙, “咱就轉產自行車得了, 那玩意技術難度不高, 但售價高, 肯定有搞頭。”
“自行車的車架、零部件需要大量鋼材?哪個鋼廠愿意賒給咱們?”黃河也叼著煙說,“其實生產收音機挺不錯的, 技術含量高才能顯出曙光廠的能耐。”
康健呵道:“太好高騖遠了, 你們說的這兩樣半年內不可能投產。我提一個大家之前都沒提過的。你們覺得生產電風扇怎么樣?電風扇也不便宜!咱縣里有電機廠, 到時候從那邊賒點電機。”
“……”
“或者刀具量具也可以試試。”
“咱們市里有個量具廠, 人家那生產設備都是專業(yè)的,產量很高, 咱現有的設備不合適, 跟人家一比沒有競爭力。”
雷萬元沉默地抽著煙。
他覺得這三人的主意都不怎么靠譜。
以前在833廠, 采購原料有軍費, 賣產品有部隊包銷, 大家一心只管生產。
比計劃經濟更加計劃經濟, 封閉又單一。
他們這些人搞生產、搞技術都挺在行, 但是誰也沒真的搞過經濟。
要是一拍腦袋決定轉產, 萬一失敗了,對曙光廠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
雷萬元心想, 幸好省里給他們派來了一個科班出身,懂經濟的副廠長,不至于全軍覆沒。
“葉廠長, 你有什么想法?”
葉滿枝裹著軍大衣,縮在辦公室另一邊的沙發(fā)上。
她向窗邊的四個男同志看去,很想說,要不你們關上窗抽煙吧,我快被冷風凍死了。
她是班子里唯一的女同志,而且由于833廠的產品特殊,廠領導班子里從沒出現過女的。
剛開始跟她一起開會的時候,雷萬元等人還會照顧女同志,憋著不在辦公室里抽煙。可他們都是老煙槍,尤其思考問題的時候下意識想抽煙。
最近幾次開會,幾人實在憋不住了,就跑去窗邊開著窗抽。
葉滿枝被三九天的冷風吹得腦瓜子都木了。
見她半天沒動靜,雷萬元以為距離太遠,她沒聽見,不禁提高音量又問了一次。
葉滿枝捧著熱水喝了一口,回道:“我想到的產品,跟大家的不能比,技術含量不高,價格也不高,優(yōu)點在于能快速投產。”
“葉廠長,你想到哪種產品了?”
面對大家的詢問目光,葉滿枝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玩具槍。”
與人家那些高技術含量的產品相比,她說的這個就沒那么高級了。
果然,窗邊的四個男的,同時露出“就這?”的表情,顯然也覺得玩具槍的主意太小兒科了。
葉滿枝有這個想法確實是從小朋友那里受到的啟發(fā)。
她家吳玉琢放哨時有了新槍,在兒童團和幼兒園顯擺了好幾天。
導致好多小孩回家讓父母幫忙做槍,有個膽子大的小男孩,還跑來家里問吳崢嶸,能不能幫他也做一把,可以把他攢的四毛錢零花錢交給吳博士。
吳崢嶸還記著這小子去年揪過有言的小辮兒,所以毫不留情地將臭小子攆走了。
小朋友們大量的用“槍”需求,讓葉滿枝想到了生產玩具槍的主意。
“大家說的那幾種產品挺好,但是都需要上馬新設備才能實現量產。”葉滿枝解釋說,“咱們還在積累資金的階段,目前最好的選擇就是充分利用833廠留下的這些設備。”
“咱們有鍛壓設備臺和金屬切削機床,能打造玩具槍外形,而且與市面上的玩具槍相比,咱們的外形更逼真,也許會受到一部分小朋友或是槍械愛好者的青睞。”
田春山懷疑地問:“啥家庭條件才會給孩子買這種玩具槍啊?這樣的玩具槍生產出來,定價可不止一兩塊。”
有這個錢,干點啥不好?
他覺得沒有哪個家長會花錢給孩子買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葉滿枝說:“百貨商店有個專門的玩具柜臺,其中就有兩款玩具槍,一款手槍,一款稍微長一點的。既然柜臺里有貨,就說明這種玩具是有人在消費的。”
能親手給孩子做槍的家長畢竟是少數。
“有人消費,但市場有限吧?”田春山不理解地搖頭,“反正我不買。”
葉滿枝說:“國內消費市場確實有限,而且這種產品是一次性消費,一個玩具能用很長時間,所以咱們的玩具槍可以定位為出口產品。我在廣交會上見過玩具廠簽單,那簽單量都是很大的。上海那邊有個玩具廠生產的鐵質手槍,就是用于出口的。”
幾個男同志相互瞅瞅,對這個決定都有些猶疑。
隔了兩分鐘,雷萬元捻滅煙頭說:“咱們現在就是不斷嘗試的階段,積累到了資金才能搞大項目。凡是能用現有設備搞出來的產品,咱都嘗試一下。先組織一個玩具槍生產小組,一個電風扇生產小組,少量試生產一批產品,看看市場行情,如果能接到上級的生產任務,咱們再量產。”
康健和黃河兩位副廠長都是搞技術出身的。
雷萬元讓他倆一人主抓一個小組。
二人對這個安排沒意見,但是在分配任務的時候出現了分歧。
雙方都想去搞電風扇,誰也不想去弄玩具槍。
葉滿枝:“……”
嫌棄得太明顯了。
*
同事們的反應讓小葉廠長有點沒面子,暗暗腹誹這些男的沒眼光。
玩具槍怎么啦?
等廠里用這些玩具賺到外匯以后,讓你們統統傻眼!
葉滿枝端著茶缸返回自己的辦公室,發(fā)現周如意正提著暖瓶,站在窗邊張望。
“如意,你看什么呢?”
“廠長,你快來看!”周如意指向窗外,語氣激動道,“外面全是雞!”
“啥?”
“雞!廠里要發(fā)的年貨!”
葉滿枝趕緊跑到窗邊觀望:“怎么那么多雞籠子?這是把養(yǎng)雞場搬來了吧?”
“陳宣說,這批活雞是膳食科跟養(yǎng)雞場訂的,本來想在833廠離開之前,讓食堂做一頓好的。但是他們提前一天開拔了,這頓雞就沒吃上。雷廠長說,殺雞的工作量太大了,不讓食堂燉雞,轉而給職工每人發(fā)一只,當過年福利。”
葉滿枝:“……”
街道辦、工業(yè)廳和食品廠的福利待遇都不錯。
但過年發(fā)活雞的單位,她還是第一次遇見。
一只活雞至少兩塊錢呢。
不過,雷萬元這辦法挺好的,大家在食堂吃一頓雞肉頂多樂呵半天,但是提一只活雞回家,能樂呵一整個春節(jié)。
而且曙光廠的過年福利是按照每人5塊錢的標準發(fā)放的,食堂伙食變成過年福利,一下子給廠里省下了兩三千塊。
周如意問:“廠長,咱倆剛來曙光廠,能領過年福利嗎?”
去年朱可海在食品廠領了年貨,就被好多職工在背地里嘀咕過。
“能啊,咱給廠里弄來一個果醬廠,為廠里做過貢獻,為啥不能領?”葉滿枝揮手說,“走,咱倆下樓挑雞去!”
……
吳崢嶸在單位接到葉廠長的電話后,接完孩子又趕來車站接媳婦。
一群乘客魚貫下車,葉來芽排在最后一個,人還沒下來,先從車里遞出一只雞籠子。
“快幫我拿這個,棉被帶了嗎?”
“帶了。”吳崢嶸將雞籠子接過來,又把一件破舊的軍大衣蓋在上面給雞保暖,“咱家的雞窩都拆了,哪還有地方養(yǎng)雞?”
他們家只在有言剛出生那兩年養(yǎng)過雞,平時由他老丈人和丈母娘幫忙喂雞。
自打他們搬來軍事學院,夫妻倆都忙著上班,梨花和葵花又指望不上,養(yǎng)雞的事就徹底告吹了。
“養(yǎng)不了太久,過年的時候就吃了。”
葉滿枝從車上跳下來,左手提著一條豬肉,右手提著半斤水果糖和一兜凍梨凍柿子。
“我還以為后勤能采購點蘋果和鯉魚,結果今年沒發(fā)。”
“我們單位發(fā)了。”吳崢嶸接過她手上的東西走在前面,“今年還有一小捆刀魚,我剛扔到院子里就被梨花舔了一口。”
“哈哈,過年了,得單獨給梨花開個小灶。”
夫妻倆聊著過年的安排,頂著寒風走進了家屬院。
經過崗哨以后,迎面碰上一列娃娃兵,正背著槍從里面走出來。
葉滿枝還沒見到人,只聽那喊著“一二一”的清脆口令,就知道是她家吳玉琢。
她往隊伍里望了一眼,目光沒在前面逗留,直接往最后張望。
果然瞧見她閨女背著新槍走在隊伍最后一個,口中賣力喊著口令。
“這孩子不怕戧風啊?”葉滿枝挑剔道,“走在隊列旁邊的男孩是不是小隊長之類的?他怎么不負責喊口令呢?”
聞言,吳崢嶸將目光放到那男孩身上,看了兩秒,突然喊道:“陸躍進,你過來!”
“……”
葉滿枝扯了扯他的袖子,“孩子之間的事,咱們別管,有言愿意喊口令就讓她喊吧,咱們別替她打抱不平。”
“你不是覺得有言被欺負了嗎?”吳崢嶸笑看向她。
“……”葉滿枝用力拉住他的胳膊,“哎呀,反正你少管孩子的閑事。”
家長要是真的摻和了孩子的事,那她家有言在小朋友面前多丟臉啊!
她小時候愿意讓她幾個哥哥替自己出頭,卻從來不樂意讓老葉出面。
吳崢嶸立在原地巋然不動。
而被他點到名字的陸躍進已經讓執(zhí)勤小隊“立定”了,自己顛顛兒地跑了過來。
“報告首長!”陸躍進背著槍,一臉認真地問,“首長有什么指示?”
葉滿枝:“……”
這小屁孩跟誰學的。
“首長”的手里還提著活雞、豬肉和凍梨凍柿子,但是并不影響他問話的氣勢。
“陸躍進,你身上這把槍是哪來的?”
“我爸給我做的呀!”
吳崢嶸垂眸看向他,不辨喜怒地說:“那你爸技術還挺好的,做的跟真槍似的。”
小孩說話的時候將圍脖拽了下來,葉滿枝認出他就是想花四毛錢讓吳博士做槍的那個。
她瞄一眼小孩背后的槍,還真挺像真的。
吳崢嶸招來執(zhí)勤小戰(zhàn)士,小聲叮囑了幾句,然后對陸躍進說:“你跟我回家。”
“我是兒童團的宣傳員和小隊長,”陸躍進站在原地不肯走,磨磨蹭蹭道,“我還有執(zhí)勤任務呢。”
吳崢嶸問:“你想讓我當著其他小朋友的面,繳了你的槍?”
小陸宣傳員被他嚇得不輕,癟癟嘴想哭,可是在小朋友面前,又有點沒面子。
他猶猶豫豫的時候,吳崢嶸已經對自家閨女交代了。
“吳玉琢,你帶領其他同志繼續(xù)執(zhí)勤。陸躍進幫我提點東西回家。”
“是!”小吳同志美滋滋地接受了首長交辦的任務。
而吳崢嶸將那條豬肉交給陸躍進,轉身便走在了前面。
陸躍進不情不愿地跟上他,嘟囔道:“她又不是隊長,怎么帶領大家執(zhí)勤?”
“你是隊長,你怎么不喊口令呢?”吳崢嶸鄙夷道,“出風頭的時候你跑在最前面,臟活累活都讓別人干了是吧?”
“……”
夫妻倆帶著別人家的孩子回了家。
葉滿枝安頓好自己的福利雞以后,往院子里張望一眼問:“他這把槍真的是真槍啊?”
“嗯,汽槍。”吳崢嶸將收繳的槍放到桌子上。
葉滿枝咋舌:“這孩子的膽子可太大了,背著真槍到處執(zhí)勤,萬一走火了怎么辦?”
“走火倒不至于,沒裝子彈。”
聽說沒有子彈,葉滿枝湊到那把汽槍旁邊瞄了幾眼,“他這槍從哪來的?不會是偷家里大人的吧?”
“說不準,保衛(wèi)處有幾把汽槍,這種槍不用火藥驅動,軍校學員偶爾也用汽槍打靶。”吳崢嶸撇嘴說,“淘小子到處亂竄,誰知道他的槍是從哪弄來的。”
葉滿枝想去院子里看看罰站的小孩。
然而,她這邊還沒起身,便聽到院子里傳來一陣哭聲。
保衛(wèi)科長和陸躍進的父親一起趕了過來,熊孩子被親爹在屁股上踹了一腳,哇一聲就哭了。
吳崢嶸走出門,將那把槍交給了保衛(wèi)科長,“B513型汽槍,查查哪里丟失槍支了吧。”
自家沒有這種槍,老陸又踹出去一腳,“還不趕緊交代!槍從哪里來的?”
“嗚嗚嗚嗚……”陸躍進捂著屁股,哭天抹淚道,“大亮哥借我的!嗚嗚嗚嗚……”
老陸對幾人解釋說:“大亮是他表哥,前兩年參加過除四害突擊隊,為了打麻雀買過一把汽槍,這把應該就是那時候買的。”
吳崢嶸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對小孩說:“時間不早了,跟你爸回家反省去吧。”
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保衛(wèi)科長要帶這父子倆回去詢問詳情,檢查保衛(wèi)科的槍支,還得把那個大亮喊來核實情況。
與吳崢嶸交談幾句,便敬禮離開了。
葉滿枝回屋就問:“汽槍真是大亮買的?這種槍還能隨便買啊?”
“嗯,有人用這玩意打麻雀,效果還挺好的,”吳崢嶸解釋,“并不是隨便買,需要去公安局登記備案,有公安發(fā)證才行。他那個表哥把汽槍隨意借給外人使用,還被抓了現行,估計證件和汽槍都保不住了。”
葉滿枝問:“這種汽槍在哪買啊?”
“沒買過,可能在百貨商店吧。”
*
葉滿枝琢磨了半晚上汽槍,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就被公雞咯咯的打鳴聲吵醒了。
“這雞起得也太早了!”她捂著耳朵縮進男人懷里嘟噥,“起床號還沒吹呢!”
“要不今晚就燉了吧?”吳崢嶸瞇縫著眼睛提議。
“先問問你閨女同不同意吧,能過了有言那一關,咱就燉了。”
昨晚執(zhí)勤回來以后,吳玉琢對這只突然出現的小公雞稀罕得很。
不但給小公雞喂了小米和水,還指揮她爸給雞在屋里搭了一個窩。
看那副樣子一定是不舍的吃的。
吳崢嶸聽到軍號聲起床,低聲叮囑道:“你看住她,別讓她給雞取名,雞肉太老不好吃。”
葉滿枝本來還想繼續(xù)瞇一會兒,卻因為這句話笑得睡不著了。
若是真的給雞取了名,那八成要等到它壽終正寢才能下鍋了。
她起床的時候,小吳飼養(yǎng)員穿著線衣線褲,頂著雞窩似的頭發(fā),已經給梨花喂了水,也給小公雞喂了白菜葉子。
葉滿枝在心里尋思到底該燉著吃還是紅燒吃,吸溜著口水去上班了。
她上午只去辦公室點個卯,跟廠辦交代了自己的去向,便帶著周如意進了城。
“廠長,”周如意看了眼手表,“咱倆這時候去商店啊?”
現在還是上班時間呢。
“對,去城里搞個市場調研。”
葉滿枝在食品廠工作的時候,經常去車間參加勞動,但她對曙光廠的生產遠沒有另幾位廠長熟悉。
所以,她就不去車間耗時間了,先做自己擅長的,考察一下市場行情。
兩人乘車直奔中國大街,前往第一百貨商店。
正逢年關,百貨商店里全是采購年貨的市民。
一樓的花崗巖地磚被雪水踩得泥濘,沒多久就由工作人員撒上了一層厚厚的鋸末子。
葉滿枝在木屑上蹭干凈鞋底,拉著周如意直奔三樓的體育用品柜臺。
與糖果、糕點、紡織品的柜臺相比,這里堪稱冷清。
葉滿枝不用排隊,上來就問:“同志,有汽槍嗎?”
“有,你買汽槍干什么用的?”售貨員問。
“除了打麻雀還能干什么呀!”葉滿枝裝作很懂的樣子說,“我知道買這個要登記備案的。”
見她是個懂行的,售貨員從貨架底下拿出了一把汽槍樣品。
“這個是上海汽槍廠生產的,射程70米,打麻雀用這種就夠了。”
“還有其他廠家的嗎?”葉滿枝拿起汽槍顛了顛,“有沒有咱濱江本地生產的?”
“沒有,咱這里哪有汽槍廠啊?”售貨員又拿出另一支汽槍給她們看,“這種是北京汽槍廠生產的,射程能達到100米,比賽級別的。”
周如意驚愕道:“這個還能參加比賽呢?”
“當然了,省里每年都組織射擊比賽,全國的射擊比賽也很多,一般買這種100米射程的就足夠用了。”
葉滿枝是來考察市場的,盡量問得詳細。
“同志,參加射擊比賽的運動員多嗎?這種汽槍的銷量怎么樣?”
售貨員閑著也是閑著,單肘撐在柜臺上說:“運動員就那么多,有了參賽槍以后,很少會更換。但是前幾年開始,國家體委和共青團還是什么的,不是提倡讓青少年進行國防體育運動,開展國防教育嘛,青少年得掌握初步的軍事技能,所以那個航模啊,射擊啊,游泳啊什么的,就全都熱起來了。農村有民兵預備役訓練,咱們城里就成立了射擊俱樂部,我兒子還在基層射手訓練班參加過射擊培訓呢。”
“掌握軍事技能,那得用真槍吧?用汽槍能行么?”周如意問。
“哈哈,哪有那么多真槍給咱打靶?基層訓練用汽槍就行,你們是個人買還是單位買采購啊?”售貨員強調,“汽槍要去公安局登記備案,你們要是單位采購,就先去公安局開個證明,否則我們賣不了。”
葉滿枝笑著答應,又問:“同志,只有這兩種汽槍嗎?哪種賣得最好啊?”
“就這兩種,上海的射程短,稍微便宜點,用來打麻雀已經足夠了。北京這種射程遠,要略貴一些。”售貨員敲了敲柜臺說,“第一百貨是全市商品最全的商店,你們即使去了體育用品商店,能買到的也只有這兩個牌子。”
兩人與售貨員道了謝,從商店離開后,周如意有些振奮地說:“廠長,咱們能不能轉產生產汽槍啊?”
“不知道呀,還得再看看市場行情,對比一下咱們廠的生產能力。”
還有三天就是春節(jié)。
葉滿枝心里蠢蠢欲動,很想跟其他廠領導交流一下看法。
但是她上次提出生產玩具槍的時候,已經被人家笑話過一次了。
這次得嚴謹點,提前做好市場調研。
所以,小葉廠長打算暫時按兵不動,先去考察一下市里的射擊俱樂部。
她覺得那個基層射手訓練班挺有看點的,想帶她家吳玉琢一起去訓練班熏陶一下。
“順便還可以帶上你車哥和球哥。”葉滿枝覺得自己很貼心了。
然而,吳玉琢卻毅然拒絕了媽媽的提議。
“媽媽,我晚上沒空出去玩,我還有放哨任務呢。”
“跟你們小隊長請個假唄,誰家里還能沒點急事啊?”
吳玉琢背著手,故作為難地說:“哎呀,不行,我現在就是小隊長,我怎么自己跟自己請假呀!”
葉滿枝微怔一秒,趕忙問:“寶寶,你當小隊長啦?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呀!”吳玉琢既高興又疑惑地說,“不知道怎么回事,陸躍進突然就不能當小隊長和宣傳員了。團長讓我們小隊的小朋友重新選個小隊長,我口令喊得最好,大家就選我啦!”
“那宣傳員是誰啊?”
“也是我呀!”
葉滿枝連聲稱贊:“寶寶你太厲害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之前那些口令都不白喊!”
那個陸躍進小朋友,肯定是因為違規(guī)使用汽槍被兒童團擼掉了。
她跟閨女商量,“有言啊,你爸要是想燉了大花,你就讓他吃了吧。”
第193章
葉滿枝的福利雞, 因得名大花而保住了一條小命。
整個春節(jié)期間,一直在家里咯咯噠咯咯噠,高傲地昂著頭顱。
吳崢嶸對大花的嫌棄是顯而易見的。
他們家從來不養(yǎng)閑人、閑貓、閑狗, 梨花常年負責捕鼠工作,葵花也有看家護院的執(zhí)勤任務。
但這個大花是只公雞。
不能下蛋, 還特別吵, 天不亮就開始打鳴。
所以, 吳崢嶸和葉滿枝總想找機會燉了它。
為了留住大花, 吳玉琢利用自己的人脈關系,幫大花聯系了一份工作。
隔壁周所家也養(yǎng)雞了, 但他家養(yǎng)的都是母雞, 每天下蛋給四個孩子補充營養(yǎng)。
“開春以后, 芳芳姨想孵一窩小雞, 到時候可以把大花借過去孵小雞。芳芳姨說,如果抱窩成功, 大花就能得到兩個雞蛋的工資啦。”
得知她的打算以后, 葉滿枝和吳崢嶸都沒再提燉了大花的事。
“咱家可以再圈個雞窩了。”吳崢嶸說。
“嗯, 我看有言每天喂大花喂得挺起勁, 反正一只雞是養(yǎng), 一窩雞也是養(yǎng)。我們家以前住平房的時候也養(yǎng)雞, 我就是在她這個年紀開始負責喂雞的。”
于是, 吳玉琢小同志就多了一份新工作——家禽飼養(yǎng)員。
……
過了一個春節(jié), 家里和單位都是新年新氣象。
葉滿枝放下了沒能吃到小雞燉蘑菇的遺憾。
節(jié)后上班的第一天,就聽到一個好消息——玩具槍生產小組的試制成功了!
玩具槍沒啥技術含量, 只要外形好看就行。
負責玩具試制的康健,將幾把鐵質手槍交給葉滿枝,就算圓滿完成了任務。
葉滿枝:“……”
行吧。
她來了曙光廠以后, 仍然分管經營工作。
產品銷路,確實應該由她牽頭去找。
曙光廠沒有供銷科,只有供運科。
顧名思義,供運科就是負責供應原料、運輸物資的。
由于產品的特殊性,833廠幾乎沒有銷售環(huán)節(jié),所以,原供運科,現供銷科的這批人,全都沒有銷售經驗,也沒跟各省市的商業(yè)部門打過交道。
所以葉滿枝打算讓供銷科先用玩具槍練練手。
由供銷科的同志,自己出門找找訂單。
“葉廠長,不就是玩具槍嘛,咱供銷科保證來個開門紅,搞幾個大訂單回來!”
供銷科長程良才三十多歲,意氣風發(fā),他進廠工作的時候,正是833廠的鼎盛時期。
供運科出門采購時是甲方,從來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因此,程良才說話時,與雷萬元是一脈相承的牛氣哄哄。
葉滿枝心想,有本事的人都比較高傲,比如她家吳崢嶸。
這個程科長瞧著挺有自信的,興許能做出大成績。
“那行,程科長,你放手去干,爭取多拉幾個大訂單,為咱們的轉產工作打響第一炮!”
……
葉滿枝放心地將銷售工作交給了供銷科。
又出門考察了幾天以后,她給雷萬元提交了一份生產汽槍的可行性報告。
“咱們省內沒有專業(yè)的汽槍廠,相關產品都是從外省市調入的。省里每年都要組織專業(yè)和業(yè)余的射擊比賽,各大機關、企業(yè)、學校都有人參加這類比賽,所以規(guī)模不算小,汽槍作為體育用品,有一定的市場行情。就是不知道咱們廠現有的設備和技術,能否實現轉產。”
雷萬元將她那份報告看了一遍,又翻回去重新看。
“這玩意不像自行車和收音機使用廣泛,無論是個人還是單位采購的限制都是很多的。”雷萬元伸出兩根手指,“以咱們廠的生產能力,如果撥出一半的職工生產汽槍,年產量最少是這個數。”
“兩萬支?”葉滿枝問。
“嗯,”雷萬元摩挲著一只未點燃的香煙,“如果真的轉產搞這個,只靠射擊俱樂部和打麻雀的那點需求,是完全消化不了這么多產品的。”
葉滿枝說:“國內市場確實不大,所以我考慮過出口的可能。我聽說射擊在西德算是一項熱門活動,作為體育項目在民間相當活躍。但是他們那邊在戰(zhàn)后被禁止生產這類產品了,需要從國外采購。過年之前,我去拜訪過省外貿局的段副局長,咱們省里暫時沒有這類產品訂單,如果能在今年春季廣交會之前通過產品評估的話,可以將咱們的產品放進出口清單,去廣交會上找找銷路。”
“廣交會在什么時候舉辦?”雷萬元從沒參加過廣交會。
“四月中旬,還有兩個半月左右。”
“兩個多月轉產汽槍,那時間有點趕了。”
葉滿枝低聲說:“這是計劃外產品,面對內銷市場的時候,咱們的成本如果是50塊,那出廠價頂多定到60塊,但是外銷的話,要根據國際市場行情走,出口價可能會達到80至90塊。”
“利潤能達到這么高?”常年只有5%利潤的雷萬元震驚了。
“要看國際市場行情。”
“哪怕只有80塊,那利潤也不低呀。”
雷萬元要求不高,如果每件產品的利潤能達到30塊錢,兩萬件就是60萬,那一年后轉產自行車或收音機就有本錢了。
葉滿枝感覺雷廠長的雙眼已經開始冒光了,她謹慎建議:“咱們還是按照早先定好的原則,少量試制,看看市場行情再說。”
“哈哈哈,我知道知道!”
雷萬元跑到辦公室門口喊了一嗓子,把在家的康健、黃河,還有技術科的工程師喊了過來。
聽了他們的打算,黃河一拍大腿說:“可惜老袁去小三線了,他之前就自己研究過這玩意,59年除四害的時候,咱廠用來打麻雀的槍全是他搞出來的。”
雷萬元說:“他那個射程不太行,現在市面上已經出現100米射程的了,咱們曙光廠既然要搞就搞最先進的,不說突破100米,也要差不離。”
康健仔細將葉廠長的報告翻閱了一遍,擰眉道:“汽槍與咱們之前的產品工藝特點相近,在技術上沒什么問題,而且不用增加設備。但是如果靠咱們自己試制,起碼要三五個月的時間,想參加今年的廣交會不太可能。”
聞言,雷萬元把各部門的頭頭腦腦全都喊了過來。
大家一起討論兩個月完成汽槍試制的可能性。
技術上的問題,葉滿枝插不上話,只能坐在一邊旁聽。
但她聽出來了,這種產品的主件、部件加到一起有上百個,要用到的刀具、量具有上千種,幾位工程師都覺得倆月完成試制不可能。
葉滿枝從上午坐到下午,午飯也是在會議室里吃的。
臨近下班的時候,雷萬元拍板說:“咱們分兩步走,先組織人手設計圖紙,制定標準。另外,跟上海廠聯系一下,看看能不能雙方合作。讓曙光廠使用他們現有的圖紙,咱們廠可以利用技術優(yōu)勢,協助對方提高產品質量。”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相當有自信。
833廠在行業(yè)內的技術水平不是吹的。
要不是參加廣交會的時間太緊張,他們其實自己就能將汽槍鼓搗出來。
*
定下了試制汽槍的目標以后,幾位男廠長負責研制汽槍,而葉滿枝則組織人手向工商局遞交了商標申請。
她忙碌了幾天,突然想起玩具槍的銷售情況似乎沒有后續(xù)。
“如意,供銷科那邊怎么樣?接到玩具槍的訂單了嗎?”
周如意搖搖頭說:“我正想匯報這件事呢,供銷科那邊一把玩具槍都沒賣出去。”
“一個訂單都沒有?不可能吧?”
“真的,供銷科那些人說,把產品拿去商店和供銷社,人家一聽出廠價就搖頭了,這么貴的玩具槍,一般人買不起。”周如意猶豫道,“現在不少人都說這種玩具槍可能要積壓到倉庫里了,咱開門第一槍放了一個啞炮。”
除了幾位廠長靠面子拉來的五金零件和汽車配件訂單,玩具槍算是曙光廠轉產后,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件產品。
不少職工都在關注玩具槍的銷售情況。
從供銷科帶回的消息來看,這種產品的市場反饋不太行。
葉滿枝剛來曙光廠就給廠里拉來兩條果醬生產線,其實給職工們留下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但玩具槍也是她提議生產的,現在生產出來了,卻賣不出去。
又讓大家對她的信心有些動搖。
周如意在家屬院的筒子樓里,已經聽到好幾個人嘀咕葉廠長了。
聽她吞吞吐吐地介紹了情況,葉滿枝心知流言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
她蹙眉沉思片刻,什么也沒說。
讓秘書在廠里看家,她自己帶著一把玩具槍出門了。
她先去了兩家商店和兩家規(guī)模稍大的供銷社,考察一下玩具柜臺的情況。
然后乘車前往光明街,去光明街郵電所,找到了黃大仙。
黃黎這幾年接連出版小人書,又在報紙上發(fā)表過不少贊頌工農階級的文章,算是郵電所的筆桿子,去年被提拔為辦公室主任了。
見到葉滿枝的身影,她驚訝地問:“葉大廠長怎么來了?你們單位這么早就下班了?”
“哈哈,我上班時間過來,肯定是來辦公事的呀。”
黃黎搬了把椅子給她,“什么事?”
“黃主任,”葉滿枝笑問,“你現在算是暢銷書作家了吧?”
“……”黃黎謙虛道,“談不上暢銷,都是給孩子們看的書。”
“孩子的市場多廣闊呀。”葉滿枝將玩具槍掏出來,放在桌上,“黃主任,能幫我個忙不?”
黃黎被它嚇了一跳,“你從哪弄來的?趕緊收起來!”
“哈哈哈,這是我們廠生產的玩具槍,給小孩玩的,”葉滿枝推給她,“你能不能幫我們這個玩具槍,畫個連環(huán)畫?”
“什么樣的連環(huán)畫啊?”
“就是你之前出版的那種類型,宣揚愛國主義教育的,不用畫太多,有一兩個小故事就行。我想放在包裝盒里,買玩具就送一大張連環(huán)畫,孩子們娛樂的同時,也能接收點愛國主義熏陶。”
黃黎問:“你們這個產品賣得不好吧?”
“嗯,定價有點貴,不太能被消費者接受。”
“多少錢啊?”
“出廠價一塊九,估計商店要賣到兩塊二以上了。”
黃黎拿起玩具顛了顛,“你們這個玩具槍的質量挺好的,但確實太貴了。”
兩塊多錢的玩具,她其實愿意給兒子買來玩玩。
但她的消費觀念是21世紀的,時下的普通家長,一般不舍得給孩子買這么貴的玩具。
“你們產品定價這么高,即使加上了連環(huán)畫,也未必有效果。”
“死馬當活馬醫(yī)唄,先試試。”葉滿枝說,“嫂子,我不讓你做白工,到時候廠里給你潤筆費。”
“潤筆費就不必了,你們廠送我兩把玩具槍吧,另外連環(huán)畫要保證有我的署名。”
“那沒問題。”
葉滿枝與黃大仙商量了連環(huán)畫的細節(jié)和注意事項。
眼瞅著天色漸暗了,她沒再回廠里,留在娘家吃了一頓晚飯。
次日去單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供銷科的程良才請了過來。
程科長再沒了之前的意氣風發(fā),見了葉滿枝便大倒苦水:“葉廠長,這個玩具槍真的不行,我們供銷科的同志,跑了大大小小的商店和供銷社不下三十家,沒有一家愿意采購的。”
“除了價格貴,他們還挑剔別的毛病了嗎?”葉滿枝問。
“那倒沒有,咱們廠的產品用了真材實料,技術也沒得說。”程良才頹喪道,“葉廠長,這么貴的產品,要不還是走出口吧?內銷市場真不行。”
程良才在833廠供運科的時候,一直是給人擺臉色的那一方。
這回為了拉到玩具槍的訂單,他反而要天天看人家的臉色。
這十多天過得別提多難受了。
“要是出口也不行呢?”葉滿枝說,“咱們同時試制了三種產品,但是因為玩具槍最簡單,便被最先試制了出來,職工們都在盼著咱們打響第一炮呢!要是內銷和外銷都不行,那這一炮是不是就打不響了?”
“……”程良才悶聲道,“那也是沒辦法的,試制嘛,有成功就有失敗。以后再想試制新產品,還是提前考察一下市場吧。”
他覺得產品賣不出去,一是因為定價太高,二是因為這是領導們拍腦袋的決定。
這個葉廠長以前是從事食品行業(yè)的,對其他行業(yè)一竅不通,她覺得生產玩具槍簡單,就讓車間試制玩具槍。
殊不知這種玩具槍成本高,定價也高,在國內完全沒有市場。
葉滿枝聽出了他話里的埋怨,心說這供銷科長本事沒多少,怨氣還挺大的。
剛開始聽對方信誓旦旦地拍胸脯,她還以為人家是什么供銷奇才呢。
她在心里翻個白眼,肅著臉說:“程科長,你通知供銷科的所有同志,咱們一起去一車間,跟玩具槍生產小組的同志們開個產供銷會議。”
程良才不抱希望地點點頭,拿著本子回了供銷科。
供銷科加上玩具槍生產小組的工人,總共有三十多人。
葉滿枝端著茶缸,趕去車間辦公室的時候,里面已經或坐或站擠滿了人。
她一進門就笑道:“我在食品廠的時候搞兩參一改三結合,幾乎每天都下車間,來了咱們廠以后,我一直忙忙叨叨的,這還是第二次來咱一車間呢。”
“那葉廠長以后常來唄。”車間主任安林笑著邀請。
“行,我以后得經常來車間跟大家一起勞動了。”葉滿枝喝了口熱水,問,“供銷科那邊的情況,大家都聽說了吧?咱們的玩具槍在銷售上遇到了一點麻煩。”
眾人:“……”
豈止是一點麻煩,十多天過去了,一把玩具槍都沒能賣出去。
供銷科有人喊:“定價太高了,價格能不能降一降?跟咱們差不多的玩具槍,商店里才賣一塊六,咱們這種要比人家貴上七八毛。”
車間的工人回:“定價是廠里的事,但成本在這擺著呢,定低了咱就賣虧了!”
“那你們就不能少用點鐵?一個玩具槍做那么重干什么?”
“少用鐵不是偷工減料嗎?咱軍工廠從來不干這樣的事!”
“現在已經軍轉民了……”
“軍轉民怎么了?咱們一直保持品質,賣不出去就是你們供銷科沒本事!”
會議還沒開始,車間和供銷科先吵了起來。
葉滿枝拍拍手說:“好了好了,咱抓緊時間講講實質問題!咱們現在都轉換一下身份,把自己當成消費者,大家覺得一把玩具槍賣兩塊三左右,貴不貴?”
“有點貴了。”
“愿意買的同志請舉手。”
辦公室里沒人舉手。
葉滿枝問:“咱們廠一把玩具槍的價格,與兩瓶黃桃罐頭的價格是差不多的。大家都知道黃桃罐頭貴,但是為什么還有人愿意買呢?”
“那不是吃到嘴里的東西嘛!”有人小聲答。
“一斤鮮黃桃才四毛錢,買一瓶罐頭能買三斤鮮桃,那為什么大家還要買罐頭?”
“冬天吃不到新鮮黃桃,”安主任不好意思道,“再說,那水果罐頭買來都是走禮用的,誰家舍得總買罐頭吃呀!”
“哈哈,對啊,”葉滿枝笑道,“罐頭是公認的硬通貨,走禮的時候提兩瓶罐頭,雙方都有面子。所以,罐頭已經不只是罐頭了,它已經有了另一層價值和意義,對吧?”
職工們下意識點頭。
“孩子想要一個兩塊多的玩具槍,大多數家長其實是不舍得買的。”葉滿枝問,“但是,如果咱家孩子加入了兒童團,兒童團每天有執(zhí)勤放哨的任務,這時候,孩子說,我想要一把槍,放哨的時候用,大家愿意花這兩塊錢不?”
供銷副科長付萱說:“那我可能會買,孩子有正事嘛!”
“對,這種情況可能會買。”另兩人也接話。
葉滿枝拍手說:“你看嘛,同樣的一把玩具槍,它如果只是個玩具,那很多家長是不會花錢購買的,因為玩具是個休閑娛樂的東西,在大眾眼里,那就不算個正事!而一旦給它賦予了‘有正事’的意義,這把玩具槍的待遇立馬就不一樣了。”
眾人:“……”
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
兩塊錢對他們這樣的城市雙職工家庭來說,其實不算多。
但是買吃買喝可以,買玩具就算了吧。
主要是覺得沒什么用。
玩具嘛,玩什么不是玩啊。
葉滿枝接著說:“咱們曙光廠曾經是軍工廠,擔負著重要的國防建設工作,所以,我認為咱們即使軍轉民了,也應該有一定的責任擔當,在青少年的教育上,應該起到一個正確引導的作用。”
“就拿這把鐵質手槍來說,精工細作,質量過硬,咱們如果只將它定位為玩具槍,那就埋沒了它。與其說它是一把玩具槍,我更想將其定位為‘國防教育模型’。”
“1955年7月4號,國家體委、總政治部、青年團中央,發(fā)布了《關于在青年中開展國防體育活動的聯合指示》。主要講的就是開展國防教育,組織青少年學習軍事知識,掌握初步的軍事技能。”
“航空模型、船艦模型、射擊、游泳都是上級提倡的活動,很多中小學也開設了國防教育課。一些沒有能力組織射擊活動的學校,其實很需要這類國防教育模型,為學生們進行展示。”
付萱說:“要是按照這個路子走,其實咱們可以跟教育局聯系一下,將這種模型槍送進中小學課堂。不過,玩具和模型之間的界限太模糊了,人家要是覺得咱這是玩具,恐怕不會采購。”
“付科長說得有道理,所以,我最近聯系了著名少兒讀物作家黃黎同志,為咱們這款模型繪制一些有愛國主義意義的連環(huán)畫。另外還會附上一些革命先烈的英雄故事,作為老師講課或孩子自學的故事書。”
程良才懷疑地問:“這樣能行嗎?”
“其他地方行不行不知道,但是,”葉滿枝笑著宣布,“我昨天聯系了廣州南方大廈的同志,那邊想從咱曙光廠采購兩百套這類國防教育模型。廣州太遠了,有些同志可能沒聽說過南方大廈,這是華南地區(qū)最大的百貨商店。南方大廈的同志對這種具有國防教育意義的玩具槍,很感興趣,暫訂兩百套看看銷售情況。”
葉滿枝聯系了自家大姑姐。
對方能從廠里訂貨,一方面是照顧她的面子,另一方面是對軍工廠的產品比較有信心。
那種大型百貨商店,不怕不賣錢,就怕貨不全。
將這種玩具槍放進他們的柜臺,也能豐富他們的產品種類。
安主任驚喜地問:“那咱們這是拿到第一筆訂單了?”
“對,而且是銷往外省的!”
“太好了!”安林振奮道,“咱們只試制了20把玩具槍,既然有了訂單,那咱下午就開工生產!”
生產小組的工人們紛紛鼓掌叫好。
“這個不著急,”葉滿枝笑著說,“今天將咱們車間和供銷科的同志組織到一起開會,除了聊一聊銷售環(huán)節(jié)的問題,我還想提一下咱們車間這邊的問題。”
聞言,辦公室里漸漸安靜下來。
“咱們以前生產的產品都是直接裝箱的,沒有獨立包裝。如今咱們開始生產民用產品,那就得考慮產品包裝的問題了。”葉滿枝提議,“最好能盡快成立一個包裝裝潢小組,為咱們的‘國防教育模型’設計一款包裝。”
有個工人舉手說:“我有個想法,咱首先得把玩具槍露出來,或是畫個圖案,讓人家知道這包裝盒里是啥東西,然后咱就像寫大字報似的,用最大的字體在上面寫‘保衛(wèi)祖國,守衛(wèi)和平!’”
“這個好!讓人一看就知道咱這玩具槍特有正事!跟其他廠家生產的不一樣!”
葉滿枝跟大家一起集思廣益,七嘴八舌地討論了一番。
最后總結說,“那咱們就暫定這款玩具槍為‘國防教育模型’,盡量爭取幼兒園和中小學校的訂單。由于定價略高,咱們暫時先向南方大廈、第一百貨商店這樣的大型商店,以及體育用品商店供貨。以后如果能將成本降下來,或是能找到其他原材料代替鐵質,那咱們再考慮向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供貨。”
“葉廠長,那要是有出口訂單怎么辦?”
“哈哈,如果有出口訂單,那就還是玩具槍,想接受咱的愛國主義教育,那得另外加錢!”
葉滿枝跟大家在辦公室里嘻嘻哈哈,余光里發(fā)現周如意正在門外焦急地踱步,便讓車間主任帶領大家繼續(xù)討論。
她獨自走出辦公室問:“如意,怎么了?”
周如意語速極快地說:“廠長,我剛才接到工商局的電話,咱們申請的那款商標沒通過!”
“為什么啊?”
“好像跟汽槍有關。”
葉滿枝:“……”
幾個工程師已經去上海汽槍廠交流了,如果這會兒跟她說不行,那她就要去工商局撒潑了!
第194章
雷萬元與葉滿枝一起去了市工商局。
在路上, 葉滿枝是這么跟雷廠長說的。
“廠長,商標申請被駁回,八成與咱們要試制的汽槍脫不開關系。一會兒咱倆配合一下, 你懂技術,負責跟他們講道理, 我則在必要的時候跟他們吵架。咱倆一個唱紅臉, 一個唱白臉。”
雷萬元背著手說:“知道知道, 咱們的主要目的是把事情辦成, 盡量不要鬧得太難看。”
“對,就是這個理。”
二人商量好了大致對策, 便一起走進了商標管理科。
徐科長見到兩人, 不由奇道:“怎么兩位廠長都來了?”
之前出面跑業(yè)務的一直是曙光廠辦公室的一個小干事。
葉滿枝語氣急切道:“商標申請通不過, 這對我們廠可是天大的事了, 不來不行呀!徐科長,我們的申請資料反復核對過好幾次, 初審的時候完全沒問題, 這會兒怎么就無緣無故給我們駁回了?”
“駁回哪有無緣無故的?”徐科長態(tài)度還算客氣, “你們的產品里有電風扇和汽槍, 這兩種產品都是有一定技術含量的, 工商局這邊要看到成品, 確定成品沒問題才能通過你們的商標申請。”
葉滿枝皺眉說:“徐科長, 不對吧?我不是第一次申請商標了, 以前哪一次也沒說要看到成品才給商標,有的企業(yè)連車間都沒有就能拿到商標, 到了我們這里怎么就必須看到成品了?”
她之前在食品廠的時候,給“家鄉(xiāng)菜”罐頭注冊過商標。
當時也沒說要看成品呀!
徐科長說:“你們的情況比較特殊,833廠是生產軍用品的, 涉及一些機密技術,我們要看到軍方的回函,確認你們的產品不會泄密,才能將商標發(fā)給你們。”
聞言,葉滿枝心里的火噌一下就冒出來了。
“徐科長,你說說,果醬、電風扇、玩具、汽槍哪個是能泄密的?哪個在市面上沒有現成的產品?別人都沒泄密,我們能泄什么密?”
徐科長說:“汽槍和電風扇,與你們之前生產的軍用品還是有一定重合度的。”
雷萬元瞪著眼睛,大嗓門道:“電風扇最有技術含量的部分是電機,但我們的電機是借用安陽縣電機廠的。汽槍的產品圖紙是上海汽槍廠的,那就更不可能泄密了!”
葉滿枝連忙給雷廠長使眼色,暗示他收著點。
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嘛,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他這眼珠子一瞪,豈不是兩人都要唱白臉了,這配合還怎么打呀!
徐科長打著官腔說:“兩位廠長,我也是按規(guī)定辦事的,你們是軍轉民企業(yè),審核的時候肯定會嚴格一些!商標的事你們別著急,先把產品生產出來吧,只要通過了評審,咱們馬上就發(fā)商標。”
“軍轉民怎么了?”雷萬元粗喉大嗓道,“軍轉民又不是我們想轉的!人家軍方還沒提什么要求呢,你們反而先搞起限制了!哪有你們這樣干工作的!”
葉滿枝也不管啥紅臉白臉了,附和道:“當初地方政府接收我們的時候,曾承諾過要全力配合曙光廠實現轉產!我們也沒說必須要什么特殊優(yōu)待,但最起碼要保證公平吧?其他廠隨便交個申請就能拿到商標,到了我們這里怎么就處處卡脖子!”
“你們是軍工廠嘛!”
“誰說我們是軍工廠?我們有部隊的訂單嗎?”葉滿枝高聲道,“軍轉民以后我們就是普通的國營工廠了,跟其他企業(yè)一樣!”
“對,要不咱們就找省領導和市領導評評理!”
徐科長頭大道:“兩位廠長,這是領導的要求!局里特意開會討論的,我們商標管理科要按上級要求辦事呀!”
想找省市領導你們就找去吧。
到時候讓局長出面應對,跟他這個小科長沒關系。
葉滿枝感覺這個紅臉還得自己來唱,指望不上炮仗似的雷廠長。
她放緩神色說:“徐科長,既然是局里的決定,那我們就不為難你了,我們去找局長聊聊。但是,你也給我透個底,之前商標初審的時候,明明沒提軍工廠這一茬,現在怎么就突然要限制我們了?”
徐科長心想,他們找局長去談,早晚能知道內情,不如這會兒賣個人情給對方。
他將兩人帶出辦公室,在走廊里低聲說:“企業(yè)申請商標一般是由我們科里負責的,局領導很少插手,但局領導前天突然開會說,要對軍轉民企業(yè)的產品嚴格把關,尤其有出口意向的產品,更要做好評審工作,以防泄露機密信息。據說是因為有熱心市民給市人委寫信提建議了,然后市人委又將這封人民來信轉到了我們局里。”
“徐科長,果醬和玩具不涉及保密,我們先給這兩種產品單獨申請商標行不行?”
徐科長搖搖頭:“信是從市人委轉來的,局領導比較重視,現有產品都要見到成品,通過評審才行。”
葉滿枝與雷萬元交換個眼神,謝過徐科長便暫時離開了工商局。
雷萬元嘖道:“這時間也太巧了,申請商標的時候,正好冒出來一封人民來信,這是有人在盯著咱們呢。誰這么閑得慌?”
“未必是一直盯著的,”葉滿枝說,“人民來信都是每月處理一次,按照時間推算,這個月處理的信件,應該是上個月收到的,估計就是過年前后,咱們那會兒還沒申請商標呢。”
不過,被人預判也是有可能的。
曙光廠以前的產品不需要商標,唯一的民用產品——冰棍,還是供應本廠職工,且沒有包裝的。
如今要正式生產民用產品了,那肯定要申請商標呀!
雷萬元擼了把不太茂密的頭發(fā),擰眉道:“現在怎么辦?內銷還好說,試制品可以暫用廠名,但出口可不能沒有商標。”
葉滿枝一時也沒有好辦法。
只能說這個寫信的人挺會找切入點的。
廠里正在試制的幾款產品都有出口計劃。
而出口商標需要在內銷商標的基礎上,添加外文說明。
也就是說,他們必須先拿到中文商標,用中文商標提交了申請,才能注冊出口商標。
兩個商標申請下來,差不多要一個半月到兩個月。
如果等到成品通過評審,再去申請商標,那曙光廠拿到商標的時候,廣交會早就結束了。
他們還想在廣交會上找找銷路呢!
葉滿枝和雷萬元一起約了工商局的陳副局長吃飯,不過,一頓飯吃下來,沒什么效果。
陳局直言,局里也知道他們產品泄密的幾率很低,但是曙光廠曾經是軍工廠,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之前已經有人給市里寫信提醒了,局里要是不嚴肅對待,萬一以后出了岔子,誰來負責?
*
葉滿枝在外面跑了一天,沒跑出什么結果。
晚上回家以后,本來想被自家閨女治愈一下呢,又發(fā)現小吳隊長不在家。
“有言去哪了?今天輪到她們小隊執(zhí)勤吧?我剛才怎么沒在院兒里見到她?”
葉滿枝走到寫字臺邊,看了眼兒童團的執(zhí)勤排班表。
沒錯呀,有言周五執(zhí)勤放哨。
吳崢嶸正撐在地上呼呼做俯臥撐,抽空說:“他們小隊的執(zhí)勤時間調整到了周二,她放學就去老宅那邊了。”
“她自己去的?”
“嗯,我在這邊把她送上車,小姑在那邊的車站接她。”
葉滿枝坐到椅子上,抱臂看他做了幾十個俯臥撐,后背的襯衫全都濕透了。
“你干嘛呀?”她用腳丫子在男人背上踢了踢,“瘋啦?”
“換換腦子。”
葉滿枝心中了然,估計是他負責的項目又進入瓶頸期了。
吳博士需要用其他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以便之后轉換思路。
“哎,我今天也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葉滿枝把腳丫子踩到他肩膀上,“你燒水去,咱倆洗個澡解解乏,一起換換腦子。”
聞言,吳崢嶸回頭瞟她一眼,不再獨自做俯臥撐了,一言不發(fā)地出去燒熱水。
這句話在他這里的解讀是——咱倆一起洗個澡解解乏,換換腦子。
……
小崽不在家,夫妻倆難得能放縱地過個二人世界。
等到葉滿枝從浴室里出來,渾身赤裸地鉆進被窩時,已經快九點了。
她將被子分給男人一半,八爪魚似的摟著人問:“有言今晚不回來啦?那她明天又可以不上幼兒園了。”
吳崢嶸對孩子上幼兒園沒什么執(zhí)念。
在他這里,幼兒園跟托兒所一樣,就是托管孩子的,除了玩,學不到什么有用東西。
所以,有言要求去老宅的時候,他從來不攔著。
“別管她了,”吳崢嶸掀開被子覆上去,“她怕我趁她不在家把大花燉了,去老宅的時候,提著雞籠子走的,明天早上你可以多睡會兒。”
葉滿枝攀著他的肩膀,簡直要被這父女倆笑死。
“我就說今天屋里好像少了點什么,原來是大花不在家!哈哈哈哈!”
家禽飼養(yǎng)員和家禽都不在家,讓夫妻倆著實輕松了不少。
第二天下班以后,葉滿枝買了點糕點,坐車去了老宅,看看吳家老兩口,順便瞅一眼自家逃學的小崽。
結果她剛進門,便見到吳爺爺和吳玉琢正在客廳里鼓搗什么機器。
“奶奶,他倆干嘛呢?”葉滿枝問沙發(fā)上的吳奶奶。
“有言要看電視,老頭子給她調呢。”
葉滿枝跑到那個機器旁邊,實在沒看出這哪里是個電視。
她去廣州的時候,在音樂茶座外面見過電視機。
當時好多市民圍在一個不大的盒子旁邊看節(jié)目。
但吳爺爺搞的這個,只有一個小小的屏幕像電視,旁邊接了一個喇叭,后面的各種電線啊,零件啊什么的,都裸露在外面,好似被電視吐出來的。
葉滿枝有點好奇地蹲到旁邊,看老爺子鼓搗。
“爺爺,這個真能看到畫面嗎?”
“嗯,我們都看過好幾次了。”吳爺爺點頭。
吳玉琢給媽媽介紹:“周三、周五晚上六點半到九點有電視節(jié)目,周六晚上能轉播文藝演出。”
“今天周六,”葉滿枝問,“那今天能看到文藝演出呀?”
吳爺爺說:“不一定,得看話劇團、歌舞團有沒有演出安排。”
吳玉琢比出兩根手指頭,炫耀道:“我昨晚看了《人民公社好》和《科學世界》兩個節(jié)目!”
葉滿枝配合地哇,羨慕了一下下。
她蹲在旁邊看吳爺爺擺弄了一刻鐘左右,那個小屏幕上總算出現了黑白畫面,就是聲音還絲絲拉拉的。
半成品電視機被擺在吳爺爺的工作臺上,由于電視屏幕太小,所有人都要搬著小板凳坐在跟前才能看清楚。
吳玉琢熟練地幫太爺爺調整天線,不一會兒功夫,聲音和畫面便一點點清晰了。
今天電視臺轉播的是話劇團的節(jié)目《生活的贊歌》。
“這是不是我大姨的單位呀?”吳玉琢問,“能看到我大姨表演嗎?”
“夠嗆,你大姨去年就轉做幕后了。”
話劇還沒開場。
電視機前的幾人與現場的觀眾,都要等待演員上臺。
葉滿枝問:“爺爺,這臺電視機是您自己發(fā)明的呀?”
“這可不是發(fā)明,就是組裝一下。省大跟廣播器材廠一起研制監(jiān)視器,拆了兩臺進口監(jiān)視器全都報廢了,”吳爺爺用干瘦的手指敲敲電視屏幕,“我花三十塊錢把這個買回來,自己改個電視機。”
葉滿枝佩服道:“您可太厲害了!這電視機在哪里都能看嗎?我家那邊能看不?”
她想讓吳崢嶸也研究研究電視機,給自家也鼓搗一個。
電視機能看到影像,比收音機有意思多了。
吳爺爺搖頭說:“信號只能覆蓋濱江市中心這一片,軍事學院有點遠了,未必能接收到信號。”
葉滿枝只能遺憾作罷。
她當晚跟小崽一起留在老宅看話劇,從六點半看到九點轉播結束。
屏幕黑掉以后,她往家里打電話說:“公共汽車已經末車了,我跟有言今天都留在這邊不回去了,你自己早點睡吧。”
吳崢嶸:“……”
那邊到底有什么魔力,一個兩個都不回家。
*
翌日的一整天,母女倆都沒回家,抱著僥幸心理想等到晚上繼續(xù)看電視。
不過,濱江電視臺周日休息,她倆空等了一場。
葉滿枝周一上班的時候,還在惋惜自家住得太偏僻了,接收不到信號,否則她說什么也要督促吳崢嶸上進,給自家組裝一臺電視機。
“廠長,”周如意進來匯報,“果醬廠的戚廠長來了。”
葉滿枝將心思從電視上收回來,笑道:“快請戚廠長進來吧!”
戚彩云是來詢問商標申請進度的。
“葉廠長,我聽說咱們廠的商標注冊不順利?”
“嗯,遇到了一些麻煩。”葉滿枝安撫道,“商標的事你不要操心,該招人招人,該開工開工,不影響你們。”
戚彩云擔憂道:“不行呀葉廠長,果醬產品沒什么內銷市場,幾乎全要依靠出口。要是沒有商標,拿不到上半年的出口訂單,那我建議咱們上半年先不要招人,也不要開工了。”
“工人來了就要每月領工資,廠里沒有出口訂單的話,怎么給工人發(fā)工資?而且果醬的保質期比罐頭短,只有一年。咱們現在生產出來,下半年才出口,等客商收到貨的時候,產品已經臨期了。”
戚彩云在重機廠下屬罐頭廠當廠長的時候,全廠只有29人,卻能滿足整個重機廠的罐頭需求,產量相當高。
全靠她一點一點的算計,花小錢辦大事。
果醬廠如果拿不到商標,接不到上半年的出口訂單,那她寧可等到下半年再說。
葉滿枝:“……”
對方考慮得很周到,這是她之前疏忽的地方。
但是,曙光廠與833廠有過協議,要在兩年內解決300個職工家屬的工作。
不少職工家屬都聽到消息了。
果醬廠如果遲遲不開工、不招人,家屬們很可能要鬧事的。
“戚廠長,你繼續(xù)做前期準備工作吧,商標注冊的問題廠里盡快想辦法。”
戚彩云趁機匯報了自己最近的工作,“我從曙光廠的供銷科和技術科借了幾個人,現在原料供應和設備組裝都已經完成了。只要將職工招進來,打掃了車間,做過崗前培訓,就可以正式開工。”
沒想到她一個人居然干了這么多事,葉滿枝頓時壓力倍增。
她將人送出了門,便徑直去了雷萬元的辦公室。
“廠長,商標的問題得盡快解決,沒有商標,果醬廠都不敢開工,咱還欠著833廠300個正式工編制呢!”
雷萬元犯難地撓頭問:“你上周去省外貿局,他們是怎么答復的?”
“商標注冊都要在所在地的市工商局申請,省外貿局也沒辦法,他們只能建議,但是管不了工商局的工作。”葉滿枝又反問,“市外貿局那邊怎么樣?咱們要是接到了出口訂單,外貿額就能算在濱江市,市局應該給咱們搭把手吧?”
雷萬元搖搖頭。
“咱們的成品還沒出來,誰也不敢保證說,咱們的產品一定沒有技術泄密的可能。市外貿局讓咱們別著急,可以等下半年的廣交會一起簽單。”
葉滿枝:“……”
呵呵。
各省市之間比較的是全年出口總額,無論是上半年的,還是下半年的訂單,都算是全年的出口額。
能急死曙光廠的大事,對市外貿局來說,卻半點不著急。
反正只要是今年的訂單,那就是肉爛在鍋里了,都算在濱江市外貿局的成績里。
雷萬元被商標卡了脖子,急得牙齦都腫了。
他揮手說:“天無絕人之路,咱倆繼續(xù)分頭行動,去省工業(yè)廳和市人委想想辦法。”
葉滿枝點點頭,當天又跑去了省工業(yè)廳。
可是,兩人忙碌了一個禮拜,事情卻沒有半分起色。
雷萬元甚至跟部隊領導聯系過。
但大多數領導的意思都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次不行就等下次廣交會。
時間充裕,還能好好打磨一下產品。
然而,曙光廠的領導層卻很清楚,廠里沒有多少資金了。
如果不能盡快接到訂單,那么不但正式轉產遙遙無期,下半年連給職工發(fā)工資都是個問題。
參加春季廣交會,對曙光廠來說,是機遇,也是背水一戰(zhàn)!
為了不影響生產,商標的問題最初只由葉滿枝和雷萬元跟進。
遲遲沒有進展后,整個廠領導班子都跟著焦急了起來。
田春山甚至私下給雷萬元出了一個餿主意,“要不咱給市工商局的人送點禮得了,咱的產品哪有泄密的可能啊?這些人真是吃飽了撐的。”
“你可滾蛋吧。”雷萬元心煩地揮手,“誰去送啊?你去還是我去?萬一被收禮的人反手舉報,咱們更得吃不了兜著走!”
一個小小的商標,算是把大家困住了。
就在廠領導班子為此愁得頭禿的時候,濱江第一食品廠的于之江和陳謙,找上了曙光廠。
曙光廠最近在省里和市里鬧出的動靜不小,食品廠那邊也聽到了風聲。
于之江這次上門,是為了重提兩廠合作開辦果醬廠的。
“葉廠長,咱們之前有些誤會,導致兩廠之間的合作沒能進行下去。得知曙光廠遇到的麻煩以后,我就厚著臉皮再次上門了。”
來者是客,葉滿枝客氣道:“我們隨時歡迎于廠長和陳廠長上門做客,有空我也要回食品廠坐坐的。”
只字不提兩廠合作的話題。
她不提,于之江卻不會停下。
“哎,我這次來也是帶著誠意上門的。說實話,從我手里弄丟了兩條果醬生產線以后,讓我一直對職工們心懷愧疚。如果咱們能重啟合作,合資建廠,一方面能彌補食品廠的遺憾,另一方面,也能解決曙光廠的困境。”
“食品廠可以派出最有經驗的工程師和技術員,共享我們的原料產地,最關鍵的事,果醬產品可以直接用我們‘濱江牌’商標,盡快開工的話,不耽誤果醬廠在廣交會上接出口訂單。”
曙光廠有廠房有設備,卻沒有商標,在食品生產的技術上也略遜一籌。
當然,這個商標不會一直沒有的,但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按照工商局的要求走,他們一定會錯過今年的春季廣交會。
曙光廠的領導們上躥下跳,到處找關系,八成是廠里沒錢了,正在等米下鍋呢。
因為這兩條果醬生產線,于之江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燒得并不好。
要是能重新將果醬廠爭取回來,對他的個人威信將會有很大加成。
葉滿枝很客氣地說:“于廠長,食品廠能在這時候上門,也算是雪中送炭了,我心里記著咱們食品廠的這份情。但是,果醬廠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這件事我還得匯報給雷廠長,廠領導班子可能要開會討論一下。”
“那行,這件事不著急,”于之江大氣道,“我們先回去等葉廠長的消息。”
陳謙全程沒怎么開口,臨出門前才在于之江看不到的地方,沖葉滿枝齜牙咧嘴地揮手告別。
葉滿枝笑著將人送出門,扭頭就把他們的來意轉告給了其他廠長。
“既然人家主動上門求和了,”田春山建議道,“要不咱還是想想合作的可能吧?最起碼能先解了果醬廠的困境,能解決一個是一個。”
康健也說:“做生意嘛,合則兩利斗則俱損,咱們不要總想著從前的齟齬,濱江牌是省里的名牌,用食品廠的商標,咱們也不算太吃虧。實在不行就在占股比例上,好好商量一下。廠長,你覺得咋樣?”
“我覺得不咋樣,他們那邊除了一個商標,幾乎啥都沒出,設備和廠房都是曙光廠的。”雷萬元嘟噥道,“誰知道他是雪中送炭,還是趁火打劫啊?”
他與葉滿枝交換個眼神,又將目光錯開了。
他倆心里其實都有個懷疑,只是沒有證據,誰也沒說出口。
葉滿枝在剛聽說那封人民來信的時候,就懷疑信件與食品廠有關系。
曙光廠截胡了他們的設備,導致于之江剛上任就栽個大跟頭。
他有報復的動機。
但是,這件事麻煩在沒有證據。
即使已經確信就是他干的,他們也無法訴諸于口。
能被轉交市工商局的人民來信,一定是實名信件。
那封信不可能是于之江親筆寫的,但可以是他找人代筆的。
而且這一招算是陽謀,軍工廠轉產,存在泄露機密技術的風險,沒有哪個領導敢給曙光廠作保。
人家靠著一封人民來信就能把曙光廠的轉產速度拖慢下來。
只不過,葉滿枝之前以為對方只是單純的報復,沒料到人家還打著兩廠合作的主意。
雷萬元一拍桌子,“我之前就說過了,只要于之江當食品廠的廠長,我就不跟食品廠合作!老子一口唾沫一個釘,怎么可能這么快就食言?”
田春山勸道:“老雷,你別意氣用事。”
“誰意氣用事了?”雷萬元擺手說,“咱們再想想其他辦法!現在跟于之江合作太鬧心了!這跟把吐出去的東西重新吃進嘴里有啥區(qū)別?”
眾人:“……”
形容的怪惡心的。
班子會議結束后,葉滿枝回去穿了件棉襖,便徑自出了廠大門。
她乘車去了一趟新成立的省食品工業(yè)公司。
牛恩久將人領進辦公室后,親手沏了杯茶給她,“葉廠長,你可是稀客呀!這好像是你第一次來食品公司吧?”
“哎,要是沒急事,誰能總來上級單位打擾領導工作呀!”葉滿枝笑道,“牛書記,我們曙光廠最近遇到點麻煩,你應該聽說了吧?”
“哈哈,略有耳聞。”
因為注冊商標,曙光廠最近鬧出的動靜著實不小。
而且對于老同事在新單位的發(fā)展,牛恩久也是比較關注的。
“我這次來找老領導,不為別的,就是請你江湖救急的!”
牛恩久哈哈笑,“怎么個救法?你先說說,能幫我肯定要幫你一把!”
“這次商標注冊遇到麻煩,讓我們的一家果醬廠也受到了影響。按照我們的原計劃,這家果醬廠的產品將會參加今年的春季廣交會。可是,沒有商標怎么能行呢?”葉滿枝說,“現在省食品工業(yè)公司統管全省的食品工業(yè),我們果醬廠也要由公司歸口管理,對吧?”
牛恩久頷首,“對。”
“牛書記,你管著全省的食品工業(yè),能不能幫我們找一家有出口資質的食品廠,讓我們的果醬暫時使用他們的商標出口?”
第195章
牛恩久對葉滿枝的請求并不意外。
兩人共事近兩年, 對方一直是遇山開山,遇水架橋的。
但是……
“葉廠長,你從第一食品廠離開才多久?濱江牌的商標是現成的, 你回廠里商量一下應該沒問題,另找其他食品廠不是舍近求遠嗎?”
葉滿枝直言不諱道:“因為兩條果醬生產線, 我算是把于廠長得罪了。牛書記, 你一個, 我一個, 都在于之江的記賬本上。你說他手里要是有把槍,先打你還是先打我?”
牛恩久聞言一怔, 而后放聲笑道:“哈哈哈哈, 那可能還是先打我吧。”
相比于兩條可有可無的生產線, 他留下的窟窿明顯要更可恨一些。
他離開食品廠之前, 急于解決職工的住房問題,當然, 也有一部分不想讓繼任者占便宜的私心。
已經把食品廠未來一到兩年的流動資金, 預先安排給了集資建房。
于之江常年在廳機關工作, 而且是直接負責煙酒行業(yè)的, 除了看著比自己更年輕的同事接連升職, 能讓他心里難受一下, 他其實沒吃過什么苦。
食品廠的發(fā)展已經走上了正軌, 于之江以為自己從省廳下來能乘勢而起, 沒想到面對的卻是逆風局。
想到這里,他也敞亮地說:“咱們這兩個前任廠長, 在于廠長心里的可恨程度可能半斤八兩吧。”
“所以嘛,他怎么會讓我們白占食品廠的便宜。”葉滿枝隱晦道,“工商局那邊收到了一封人民來信, 導致我們的商標注冊遲遲沒有進展,于廠長聽說以后,特意來了一趟曙光廠,想與我們合作辦廠,讓果醬廠使用濱江牌的商標。”
她講的隱晦,但牛恩久是從基層摸爬滾打上來的,很快便聽懂是于之江搞了小動作。
他對這種事不予置評,大家的立場不同,為了各自的工作,偶爾用點非常手段,他覺得沒什么。
“葉廠長,你說的這件事,我可以幫你聯系,但你得做好思想準備,畢竟要用人家的商標嘛,雙方協商的時候,肯定要讓人家廠里占點好處的。”
葉滿枝笑道:“我跑來找省領導,就是想找個濱江市以外的食品廠。這樣的話,我們在今年春季廣交會上的成交額,可以算到對方所在的地區(qū)。”
牛恩久說:“你們提出的這個條件,對地區(qū)外貿局是好事,但對方企業(yè)得不到什么好處,未必愿意呀。而且濱江市外貿局那邊,可能會有些阻力。”
對省里來說,只要兩家企業(yè)協商好,一般不會出面阻攔。
畢竟肥水沒流到外人田里。
但濱江市局那邊八成要坐不住了。
“有阻力才好呢,牛書記,你可千萬別給我介紹那種特別愿意,特別好談的企業(yè)啊,”葉滿枝不好意思道,“最好能讓我們雙方多拉扯幾個回合。”
牛恩久驀地啞然,暗自琢磨片刻,指著她笑道:“葉廠長,你啊你!”
……
省食品工業(yè)公司是全省所有食品廠的上級單位,這件事對牛恩久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他甚至不用葉滿枝久等,當著她的面就聯系了惠城罐頭廠。
為了讓雙方多拉扯幾個回合,他沒在電話里介紹曙光廠拿出的條件。
只說自己是個牽線搭橋的,讓他們兩個廠私下協商。
于是,葉滿枝回去以后,兩個廠就你來我往談起了合作。
曙光廠這邊連個果醬成品都沒有,能否參加廣交會還是未知數,其實談也是瞎談。
但雷萬元和葉滿枝把合作談判的動靜鬧得很大。
雷萬元還坐船去了一趟惠城專區(qū),見了人家的外貿局副局長。
好似真的要使用人家罐頭廠的出口商標了。
所以,雷萬元從惠城專區(qū)回來的第三天,曙光廠便被濱江市外貿局約談了。
“老雷,你們借用外廠的出口商標,市局不反對,但你們可以在咱們?yōu)I江市內找個現成的商標,完全沒必要跑去惠城專區(qū)借用嘛。”
“魯局,我倒是想在濱江市內找,但是借用人家的商標,我們不出點血能行嗎?現在曙光廠一窮二白的,廠里哪有好處能拿給人家?”雷萬元有理有據道,“但是找了外市的企業(yè)就不一樣了,只要把今年的外貿額算在人家那邊,就算是給了人家好處。”
曙光廠在這件事上做了兩手準備。
如果濱江市外貿局愿意幫他們拿到“曙光牌”商標,那自然皆大歡喜。
若是拿不到,就只能真的與惠城罐頭廠合作了。
但是,只計算外貿額的話,人家罐頭廠得不到實際好處,不一定愿意合作。所以他們必須額外加碼,將這次在廣交會上得到的外匯配額給出去。
出口創(chuàng)匯單位可以拿到5%-7%的外匯配額,未來能用來配額采購進口設備。
他們用了人家的商標以后,貨款換算成人民幣,仍然打到曙光廠的賬上,但那部分外匯配額就要撥給惠城罐頭廠了。
雙方合作算是一錘子買賣,總好過一直被于之江占便宜。
葉滿枝覷著魯副局長的表情,心知對方未必會將一個還沒正式投產的果醬放在眼里。
她神色晦暗地說:“魯局,要是有自己的商標,誰愿意借用別人的?汽槍、果醬、電風扇、玩具,都要借用人家的商標才能出口,我們心里其實也不好受。”
魯局放下茶杯,驚訝地問:“連玩具和電風扇也要借用外廠的商標?”
玩具和輕工機械算是出口大戶。
雖然那電風扇還沒正式上市,但魯局對這類產品還是很有信心的。
雷萬元粗聲粗氣道:“不借咋辦?廠里等米下鍋呢,我們不能錯過這次廣交會。工商局卡住了商標申請,我們就只能想這種笨辦法了。”
魯局蹙眉說:“商標的問題還真有點麻煩。”
工商局那邊接到的人民來信類似于舉報信,信的內容有的放矢,算是很合理的建議。
現在各單位都對舉報信很重視,對于這種可能出現的岔子,一定會加強審核標準。
葉滿枝說:“工商局是按規(guī)定辦事的,我們的產品確實存在一定的泄密風險。但是,魯局,咱外貿局能不能幫我們遞個話?曙光廠生產的‘國防教育模型槍’已經正式量產,而且投入市場了,目前接到了廣州南方大廈、濱江第一百貨商店、第三百貨商店,還有幾所機關幼兒園的訂單。”
“工商局、外貿局,以及部隊的代表,可以先對這款模型進行評估。如果沒問題,那就先將‘曙光牌’的商標發(fā)給我們。我們承諾只在模型槍這一種產品上使用該商標,等到其他產品分別通過評估以后,再擴大商標的使用范圍。”
對于曙光廠的要求,魯副局長聲稱要在局里討論一下,并沒有當場給出答復。
走出外貿局,雷萬元嗤道:“這次有進步,人家愿意討論一下了。”
同樣的辦法,他們之前就跟外貿局提過,但對方只讓他們回去安心搞生產,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葉滿枝笑:“看來魯局也著急了。”
不鬧這一出,市外貿局還以為自己能穩(wěn)坐釣魚臺,置身事外呢。
如果他們借用了外地的商標,外貿額就要算到人家那邊。甭管曙光廠能簽到多少單,這都等于把自家的成績拱手讓人。
要是真的這樣辦了,濱江市外貿局就擎等著被兄弟單位看笑話吧。
*
得到外貿局的關注以后,曙光廠商標注冊的進展突飛猛進。
外貿局先派了一個技術小組進駐曙光廠,對玩具槍、汽槍、電風扇的設計圖紙、成品、半成品進行了嚴格審核。
確定他們的產品泄密幾率不大,外貿局出面與工商局進行了交涉。
有人愿意替曙光廠背書以后,工商局那邊就好說話很多了。
先將“曙光牌”發(fā)給玩具槍使用,其他產品則等到通過各部門的聯合評審后再說。
商標注冊成功,總算讓曙光廠揚眉吐氣了一回,雷萬元對葉滿枝說:“葉廠長,咱倆去食品廠一趟,跟于廠長表達一下不能合作辦廠的遺憾和惋惜之情。”
葉滿枝:“……”
你是想去氣人的吧?
她其實也挺想去氣氣于之江的。
但是對于這種當面賠笑,背后鼓搗的小人,她一貫比較謹慎。
“廠長,食品廠就先別去了,目前只有玩具槍能使用商標,其他產品尚未通過評審,還是別節(jié)外生枝了,先把咱自身發(fā)展壯大起來!”
雷萬元逐漸冷靜后,豪氣地說:“那行吧,等咱們有了自行車生產線,再去給于廠長報喜!”
葉滿枝:“……”
聽周如意說,開春以后,食品廠集資過的職工已經多次找到廠領導要求動工了。
于之江自己還被困在集資建房的窟窿里呢,未必想聽他們報什么喜。
不過,有了正式的商標,對戚彩云和833廠的家屬們來說,卻是一件大喜事。
果醬廠終于可以招工了!
招工條件被張貼在了家屬院的大門口,以及各居民小組的布告欄上。
為了讓所有留守家屬都能知道招工消息,居委會主任和居民小組長,拿著大喇叭在大院里喊了三天。
有的小組長還要挨家挨戶上門通知。
沒辦法,現在一個留城工作的指標太寶貴了,萬一有的家屬沒接到通知,跑去曙光廠說廠里暗箱操作,那就又是一樁麻煩事。
葉滿枝最近的工作比較清閑,沒啥事的時候,她去家屬院看過幾次。
她覺得人事科和后勤科組織得挺好。
然而,這天周如意卻進來匯報道:“子弟校的劉校長來了。”
“校長來干什么?”
“好像是跟果醬廠招工有關。”周如意說,“雷廠長不在家,他在那邊等了一個小時不見人,就跑來咱們這里了。”
“那就趕緊讓劉校長進來吧。”
劉校長是個五十多歲的男同志,一進來就直奔主題說:“葉廠長,我今天是來反映果醬廠的招工問題的!”
“啊,果醬廠招工有什么問題?”葉滿枝滿頭霧水,她覺得這次招工工作做得挺好的。
“因為果醬廠招工,導致子弟校的大批高中生輟學,”劉校長惋惜道,“有的學生再有一學期就能拿到高中畢業(yè)證了!現在輟學太可惜了。”
“輟學的學生大概有多少人?”葉滿枝問。
“30人。”
葉滿枝:“……”
那確實不算少了。
果醬廠這次暫時只招60人。
拿到出口訂單以后,再一點點補充人手。
葉滿枝拍了拍額頭說:“輟學是學生和家長自愿的選擇,曙光廠這邊也不好干預人家。”
這次的招工條件其實挺寬泛的。
辦公室的干事要求有高中學歷,車間工人要求有初中學歷,年齡在16歲及以上,有濱江市戶口。
除此之外,限定條件只有一條,不得是在讀學生。
“我就是覺得太可惜了,現在輟學,那以前的學費和時間不是白花了?”劉校長問,“廠里能不能在招工條件上放松一點要求?”
“劉校長,這是國營單位的招工,不可能為了某個群體更改制定好的招工規(guī)則。”
話雖如此,但她還是喊上人事科長,一起去了趟家屬院。
在路上,劉校長問:“武科長,果醬廠的招聘條件中,要求報考人不能是在校生,這個條件有什么必要嗎?”
“那可太有必要了,以前咱們廠招工的時候就出現過這種情況,”武科長解釋,“有的在讀高中生,用初中畢業(yè)證參加考試,考上以后又不舍得放棄高中學歷,家長就在廠里各種找關系,想讓廠里通融通融,替這孩子保留一年工作資格,等孩子高中畢業(yè)再來上班。”
葉滿枝說:“那肯定不行呀,廠里招工就是有用工需求的。”
“對呀,所以這事就沒成嘛。本來他回去上學也就沒什么了,但是家長舍不得考上的工作,讓這孩子辦了入職手續(xù),沒過一個月,就把工作轉給親戚了。那接班的人和考進來的人,水平能一樣嗎?這種情況發(fā)生了好幾次,所以為了杜絕這種亂象,咱現在都不招在讀學生。”
葉滿枝:“……”
這可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為了參加這次招工,三十個在讀高中生選擇肄業(yè)了。
劉校長帶他們去了一個學生家里。
據說這個男生學習很好,今年參加高考的話,有很大概率考上大學。
“陳同志,你家車亮是讀大學的好苗子,畢業(yè)以后能端上國家的飯碗。現在放棄讀書,太可惜了。”
車亮只有初中畢業(yè)證,去了果醬廠只能在車間當工人。
劉校長已經來勸過好幾次了,車亮媽媽不耐煩道:“劉校長,讀大學好是好,但是你能保證他一定能考上大學嗎?讀書不就是為了工作嘛,現在有了現成的工作機會,就讓他去干吧。他爸是工人階級,他也是工人階級,我們家不覺得可惜。”
“工廠招工考的不只是文化課,”劉校長勸道,“參加招工考試的起碼有幾百人,你就確定他一定能考上?”
“這次考不上就等下次,果醬廠不是要招300人嗎?總有考上的機會。”車亮媽媽擺擺手說,“劉校長,你就別勸了,去年不少高中畢業(yè)生因為沒工作下鄉(xiāng)了,就算車亮高中畢業(yè)了又能怎么樣?”
女人動了動嘴唇,沒說接下來的話。
以他們家的條件,給孩子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與其讓他下鄉(xiāng),還不如去果醬廠當工人呢。
劉校長嘆著氣走出筒子樓。
他跟葉滿枝商量:“葉廠長,果醬廠要招300名833廠家屬工,這次只招60人,之后還有240個名額。如果這次有在讀學生考上了,能不能先保留工作名額,讓他們回校完成學業(yè),等到下次招工的時候,讓他們直接進廠工作?”
葉滿枝默然很長時間,看向他說:“劉校長,你為學生著想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833廠的職工家屬太多了,照顧了他們,就是對其他人的不公平,這個用工名額對任何人都是很寶貴的。一個學生能通過這次的招工考試,并不代表他一定能通過下次的招工考試。將他們招進來,又不參加工作,廠里無法對其他人交代。”
“……”
“劉校長,工廠招工要保證公平,但高中校園還算是象牙塔,你不如在學校內部想想辦法。”葉滿枝建議,“這次有30名學生輟學了,但并不是30人都能通過招工考試的,如果有人沒考上,學校那邊也許可以通融通融,讓他們重新回去完成學業(yè)。”
*
送走了劉校長以后,葉滿枝特意跟武科長和戚彩云強調,這次招工考試一定要嚴格把關。
有的學生為了參加招工考試,選擇了輟學。
咱不能讓人家付出的代價變成笑話。
戚彩云嚴肅保證一定好好辦,然后果醬廠的招工工作便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果醬廠由戚廠長全權負責。
另一邊的曙光廠里,雷萬元難得鄭重地召開了一次班子會議。
這次的會議地點不是他的辦公室,而是會議室!
可見這個會議有多鄭重了!
雷萬元喜氣洋洋地宣布了兩個好消息。
“第一個好消息是,‘國防教育模型槍’的訂單量已經突破一千五百把了!雖然單價不高,但是這也算是為咱們的轉產工作,來了一個開門紅!”
啪啪啪——
大家一起鼓掌。
“第二個好消息是,電風扇的試制工作取得了初步成功!昨天車間那邊完成了兩臺電風扇的測試工作,一臺直吹的,一臺搖頭的。效果都很不錯,我在車間吹了大半天,晚上就感冒了!”
說著就打了一個大噴嚏。
正要鼓掌的葉滿枝:“……”
雷萬元接著說:“除了這兩個好消息,還有兩件事也要引起重視。第一個是,咱們試制電風扇的電機是跟縣電機廠賒的,總共賒了300臺。當初只交了一點定金,說好了這個月就付尾款,但家屬院那邊的房屋出租情況不理想,我不太想付這筆尾款。如果電機廠的同志上門要賬,大家都機靈一點。”
眾人:“……”
這是你不想付就不付的嗎?
“另一個是,833廠離開時把大部分卡車都開走了,只給咱留了一輛故障舊車,勉強能用,但是滿足不了咱們的運輸需求,這兩個月運輸原料和成品的時候,還跟外廠借了幾輛車。不過,人家廠里也要用車,咱總借車不是辦法,最好還是能買三四輛……”
葉滿枝:“……”
本以為最近的日子能松快點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廠里真的處處要用錢。
曙光廠要運輸大量鋼鐵,對卡車的載重有很高要求。
三四輛卡車的總價可能要小十萬呢!
葉滿枝琢磨著能去哪里搞到十多萬買車,返回辦公室的時候接到了吳崢嶸的電話。
吳博士約她下班以后去工人文化宮,觀看河南豫劇院的演出,這次公演的團長是常老師。
“哇,這種演出要提前買票吧?你有門票嗎?”葉滿枝問。
“姜所有四張門票,他們兩口子一起去,勻給咱們兩張。”
葉滿枝連連點頭:“好好好,那我下午下班直接去文化宮等你和有言啊!”
她好久沒去看演出了,正好去放松一下心情。
吳崢嶸卻說:“今天周六,有言要去老宅看電視,周六電視臺不是有演出轉播么,讓她去那邊看轉播吧。”
“……”葉滿枝在心里憐愛了一下小吳隊長,沒啥心理負擔地說,“那行,今天就咱倆一起看,小孩未必聽得懂豫劇,就不帶她去遭罪了。”
吳崢嶸輕笑一聲,約好時間便切斷了電話。
這邊的葉滿枝放下聽筒,笑吟吟地哼唱道:“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
她在屋里臭美的時候,周如意敲門進來說:“廠長,縣電機廠的汪副廠長來了!”
口中的唱詞被打斷,葉滿枝驚道:“不會這么快就來要賬了吧?”
“好像是的。”周如意有點好笑地說,“接到門衛(wèi)電話以后,雷廠長和田廠長都去車間了。”
葉滿枝嘟囔:“門衛(wèi)咋不給咱們打個電話呢?”
“剛才咱們的電話占線。”
葉滿枝:“……”
她剛才跟吳崢嶸打電話來著。
“汪廠長在哪呢?”
“會客室。”
葉滿枝抱臂在屋里團團轉了幾圈,默默權衡著,應該跟大家一起去車間,還是留下來接待汪廠長。
雖說這個月要付尾款,但現在還沒到月底呢。
這位汪廠長來得也太早了。
難道他從哪聽到老雷想延期付款的風聲啦?
葉滿枝徑自思考了半天,最終決定先去會會這位汪廠長。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總拖著可不是辦法。
汪廠長已經在會客室喝空兩杯茶了,見到葉滿枝出現在門口,他暗自松了口氣。
看來曙光廠的領導并不是避而不見,要賬還是有希望的。
他就說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曙光廠不至于如廠長擔心的那般賴賬。
葉滿枝與對方握手寒暄,笑著說:“最近廠里忙著試制新產品,廠長們都在車間跟班,讓汪廠長久等了。其實我最近正想去電機廠談談咱們兩個廠的合作呢,沒想到汪廠長居然先一步上門了!”
汪廠長是來催款的,沒想過什么合作,但他還是順著對方的話問:“曙光廠想怎么合作?”
“哈哈,那肯定是大合作呀!”葉滿枝意氣風發(fā)道,“汪廠長,不知你聽說沒有?我們廠的電風扇已經試制成功了!眼瞅著就要入夏,即將迎來電風扇的生產旺季和銷售旺季,我們曙光廠正準備大干一場呢!”
汪廠長下意識點頭,“嗯,現在正是好時候。”
“汪廠長,我聽說電風扇使用的這種電機,并不是電機廠的主營產品。”葉滿枝說,“但是咱們兩個廠都地處安陽縣,電機又是電風扇的配套產業(yè)。如果電機廠能持續(xù)給我們的電風扇供貨,那我們每賣出一臺電風扇,就能保證電機廠賣出一臺電機。咱們雙方要是能一直合作,那能給電機廠的供銷科省下多少麻煩啊?”
她這番說辭本該是很讓人動心的話。
可是聽在汪廠長耳中,卻讓他心里沒來由地一突。
對這位曙光廠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廠長,汪廠長還是有所耳聞的。
據說,葉副廠長是從濱江第一食品廠調來的。
而濱江第一食品廠是靠什么發(fā)家的來著?
它靠的是吞并同行,吃同行啊!
這位葉廠長不會是看上他們電機廠了吧?
第196章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葉滿枝總感覺汪廠長望向她的目光怪怪的。
她回憶了一下剛剛的談話過程,好像沒什么不對的呀!
“汪廠長,不是我自夸, 市面上銷售的那些大件,除了三轉一響, 電風扇算是最暢銷的。我們曙光廠轉產做電風扇, 就是看中了這一塊的市場潛力。只要電風扇賣得好, 電機就賣得好, 咱們這不是天然合作的關系嘛!”
汪廠長“嗯嗯”虛應了幾句,心里卻對她的話不以為然。
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收音機, 這三轉一響價格高, 卻能常年暢銷, 是因為人家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電風扇是不可替代的嗎?
當然不是了!
夏天也就熱三四個月, 勤快點,用扇子扇一扇照樣能解暑。
他之前去百貨商店見過外省生產的電風扇, 電容式臺扇的價格都要在兩百塊以上。
普通老百姓要是有兩百塊錢的預算, 首選肯定還是三轉一響。
汪廠長覺得電風扇也許會有些銷量, 但是絕對沒有這位葉廠長形容的那樣夸張。
他可不想跟曙光廠談什么合作。
兩廠之間只是買賣關系,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完了。
“葉廠長, 電風扇要是能銷得好, 那也是我們樂見其成的。”汪廠長呵呵笑, “我今天過來, 就是問問曙光廠的下一步打算。除了之前訂購的300個電機,還要不要追加訂單?咱們鄰里鄰居的, 電機可以根據曙光廠的要求定制。收到尾款,我就回去讓車間趕工。”
“……”
還是來催款的。
葉滿枝露出為難神色說:“汪廠長,技術上的事我不太懂, 正式投產要用哪家的電機,還得聽雷廠長的。要是按照我的本意,選擇安陽縣電機廠合作,比市電機廠和省內其他電機廠更好,畢竟咱兩家離得近,溝通和運輸都方便。”
“但曙光廠剛剛軍轉民,電風扇還沒正式上市,在選擇合作對象的時候,肯定要考慮付款方式。市電機廠這類大廠,也許會在付款方式上給我們一些讓步。”
汪廠長搓搓下巴問:“曙光廠想怎么付款?”
他只是來催款的,不是來搞黃生意的。
能留住曙光廠這個客戶,還是要盡量留住。
葉滿枝獅子大開口:“最好能半年一結。”
汪廠長:“……”
他們這樣的小廠,咋可能讓人拖欠半年貨款?
葉滿枝也知道這個要求有點為難人。
“汪廠長,我們不白占電機廠的便宜。我聽說電機廠的職工都是在縣城租房住的,有的還要每天往返于公社和縣城之間。833廠搬離后,曙光廠家屬院里空出來不少筒子樓。最近已經掛靠到房管所出租了,如果電機廠有需要,我們可以以廠職工福利房的價格,將房子租給電機廠的職工。”
聞言,汪廠長內心登時警鈴大作。
看吧看吧,他就說吧!
這個葉廠長對電機廠絕對是有企圖心的!
電機屬于電風扇的配套業(yè)務,曙光廠不想花錢買電機,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吞并一個小廠,變成他們的電機車間。
大家都是國營單位,如果領導認為兩廠合并更有利于業(yè)務發(fā)展,那把縣電機廠并入曙光廠,就是分分鐘的事!
讓電機廠的職工住進曙光廠的家屬院,以后要是真的合并了,職工們不但不用搬家,連抵觸情緒都不會有!
這個葉廠長的算盤打得太精了!
葉滿枝猜不透汪廠長波瀾起伏的內心活動,她只是想趁機幫家屬院找找租戶而已。
833廠占了安陽縣半個縣城,幾千個家庭離開后,縣城空了一小半。
那么多空房并不是說租就能租出去的。
雖說福利房的租金比公租房低很多,但是房子空著也是空著,要是租給縣電機廠的職工,能對業(yè)務有幫助,那就不算吃虧。
她覺得這是雙方互惠互利,汪廠長卻懷疑她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兩人的腦電波完全不同頻。
可是,生意還是要做的。
汪廠長怕他們狗急跳墻,真的使出兩廠合并的招數。
于是,在心里掙扎片刻后,他果斷道:“葉廠長,半年的回款周期太長了,在我們廠肯定行不通。這樣吧,這次300個電機的尾款,可以延期半個月支付。至于以后的合作方式,我還得回廠里跟同志們討論一下。”
葉滿枝沒料到對方會突然提出延期付款。
這是天上掉餡餅啦?
她愣愣地問:“汪廠長,那家屬院的筒子樓,你們需不需要啊?”
“不用不用,”汪廠長堅定拒絕,“職工大多有自己的住處,廠里就不瞎指揮了。”
說著就要起身告辭。
他得回去跟自家人關門討論一下。
葉滿枝將汪廠長一路送到廠大門,望著對方的背影漸行漸遠,她轉身便去車間找雷萬元。
他們之前真是錯怪汪副廠長了。
先入為主地以為人家是來催款的,不料人家竟然是來通知延期付款的!
連福利房的便宜都沒占。
汪廠長人還怪好的嘞!
……
雷萬元是個性情中人,聽了葉廠長的轉述后,感嘆道:“這也算患難見真情了!既然電機廠辦事仗義,那咱也不能不講究。三百個電機的尾款,咱們盡量想想辦法,下個月給人家支付了。”
葉滿枝笑問:“那先買卡車,還是先給電機廠付尾款?”
“……”雷萬元被她問得一噎,想想只有一輛車的車隊,含含糊糊道,“卡車要買,尾款也得給人家付了。”
兩人在車間外面聊車的時候,工會主席曲知音夾著一沓文件走過來,停在兩人身邊問:“雷廠長,葉廠長,廠里抓生產的同時,是不是也得關心一下工人們的業(yè)余生活?”
雷萬元最怕見到工會的人,工會每次組織活動都要廠里撥款。
他留著錢還有大用處呢。
葉滿枝主動接茬:“那肯定的呀,曲主席,工會要組織什么活動?我一定積極參加!”
“倒也不是什么特別活動,”曲主席說,“咱們廠男多女少,而且有很多未婚的年輕人,大家的家庭生活,也是黨委和工會應該關心的吧?”
“工會想組織聯誼活動嗎?”
“對,不少未婚職工的父母跟工會反應,希望組織能給這些年輕人介紹對象。廠里的未婚男女挺多的,這么多年都沒能看對眼,估計是沒什么戲的,不如跟外廠的未婚年輕人組織一次聯誼,大家相互認識認識。”
雷萬元其實不太想組織這個。
搞聯誼就跟相親似的,男職工多的單位要負責花錢組織活動。
雷萬元倒不是心疼錢。
好吧,他就是心疼錢。
但他覺得這種聯誼活動的效果非常有限,費勁組織一次活動,能促成一兩對都算好的。
大多數人都是去湊熱鬧的。
男領導的反應冷淡,曲知音就將目光放到葉滿枝身上。
組織這種活動還得看女同志的。
葉滿枝不負她的期望,格外支持道:“這個主意好啊!我覺得工會可以多組織這樣的活動!咱們廠有文化宮,場地都是現成的,除了花點電錢、出點人力,其實沒什么開銷。把大家組織到一起,豐富一下業(yè)余生活,這多好啊,曲主席我支持你!”
她當然要支持啦!
她的秘書小周同志還是未婚女青年呢。
先前去家屬院調研的時候,她碰到了周如意的媽媽,人家還拜托她給如意介紹個合適的對象呢。
葉滿枝自己的年紀也不大,沒啥做媒經驗,如意要是能在聯誼會上跟人看對眼,來個自由戀愛,那就再好不過啦!
雷萬元說:“葉廠長,你想得太簡單了,聯誼的男女能干坐著嘛?不得吃點糖果、花生、瓜子,喝點汽水嗎?”
“哈哈,想吃啥喝啥,就讓大家自己買唄。我覺得咱們廠的年輕人,在婚姻市場上其實很有競爭力。你想啊,咱們廠的職工,無論男女都有住房,以前沒有的,最近也有了。國營大廠的鐵飯碗,有房,福利待遇好,這條件多好呀!”
“到時候咱讓廠門口的商店,在文化宮里擺個柜臺,賣點冰糕、冰棍,再另外采購點汽水、花生、瓜子什么的。誰想吃,就自己花錢買。這活動要是組織好了,興許不但不用花錢,還能讓咱賺點呢!”
她的話說完后,雷萬元的態(tài)度陡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急轉彎,附和道:“那咱們可以把聯誼活動組織得盛大一點,在市里多聯系幾個單位,多給年輕同志一些選擇。”
葉滿枝是黨委副書記,可以代表黨委,與工會一起組織聯誼活動,順便聯系幾個條件好的單位。
*
她喜歡湊熱鬧,對組織這類活動特別有熱情。
去工人文化宮與吳崢嶸匯合的路上,還在尋思,能聯系哪些單位的工會來參加活動。
她按照約好的時間趕到文化宮,遠遠就瞧見門口站著一大一小兩個熟悉的身影。
葉滿枝快步跑過去,在閨女笑開花的臉蛋上摸了摸。
然后,用眼神詢問吳大博士,怎么把有言也帶來了?
不是說讓孩子去老宅看電視轉播嗎?
吳崢嶸偏頭瞥一眼小屁孩,呵了一聲說:“偏要跟著。”
葉滿枝接過他手里的門票,牽著閨女去門口檢票,“寶寶,今天怎么不去太爺家啦?”
“哼,”吳玉琢給她一個“休想丟下我”的眼神,得意地說,“電視機太小了,我來現場看演出。”
“你怎么知道爸爸要來看演出啊?”
以吳崢嶸的脾氣,絕不可能跟孩子主動提這件事。
吳玉琢嘻嘻笑:“我看出來的呀!”
用手肘拐了拐走在旁邊的吳崢嶸,葉滿枝驚訝地問:“你干什么了?就讓她看出來了?”
吳大博士好似喪失了語言能力,半天沒說話,見她一直盯著自己要答案,只好言簡意賅道:“我回家換了件襯衫。”
有言怕他燉了大花,所以每次去老宅看電視的時候,都要帶上那個雞籠子。
今天從幼兒園放學以后,他先帶有言回家,提上大花的雞籠子,再乘車去太爺爺家。
想著晚上跟葉來芽有約,還可能在室內脫外套,他就趁著有言抓雞的時候,將出過汗的襯衫換掉了。
只不過是換件襯衫的舉動,沒想到被這小崽看出了端倪。
吳玉琢興致勃勃地跟媽媽分享她的破案經過。
“我爸爸下班回家只脫外面的衣服,從來不換里面的衣服,去跟周伯伯和姜伯伯喝酒的時候,也不換衣服。只有跟咱們一起去看《李雙雙》和《洪湖赤衛(wèi)隊》,才換過里面的襯衫。所以,爸爸今天肯定要來看電影!我就跟著他一起來啦!”
葉滿枝:“……”
她閨女這破案能力太牛了。
雖然不是看電影,但看豫劇也差不多吧。
能被吳崢嶸帶過來看演出,全憑有言自身實力過硬啊!
兩口子只有兩張門票,但吳玉琢的身高沒到一米三,可以免票。
于是,一家三口很順利就檢票進場了。
葉滿枝買了兩瓶汽水給自己和閨女,等待開場的時候,還見到了姍姍來遲的姜所長夫妻。
她起身與自家男人的頂頭上司打了招呼,重新入座后,她偏頭問:“吳所,你們研究所的單身男女多不多?”
“沒注意。”
“你怎么連這個都不知道?”
“我為什么要知道?”
葉滿枝:“……”
好吧,這確實不是他的風格。
“那年輕人多不多,你總該知道吧?”
“還行,20至30歲的青年男女能有30多人。”
“我們廠最近要組織聯誼會,”葉滿枝說,“曙光廠以前是軍工廠,廠里也有技術研究小組,跟部隊研究所的研究員應該能有些共同語言。你回單位問問,要是有未婚沒對象的同志,可以來參加我們的聯誼會,找不找對象都行,就是湊個熱鬧嘛。”
她覺得本廠職工,尤其是女職工相當有競爭力。
僅憑無論男女都有住房這一點,就打敗了全市99.99%的單位。
而且能在833那種軍工廠工作的年輕人,政治背景都很清白。
這年頭找對象,學歷其實不太重要,有時候高中生和大學生沒啥區(qū)別,很多家長要看工作和家庭出身。
所以,曙光廠的未婚女同志們,還是有底氣好好挑一挑的。
臺上常老師的《花木蘭》正式開場,觀眾席漸漸安靜下來。
吳崢嶸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將她的話聽進去了。
葉滿枝便沒再多說什么。
吳大博士不是什么熱心腸,但是每次都能出色完成組織交辦的任務。
所以,小葉副書記對他還是很信任的。
果然,吳崢嶸不負所托,看完演出的第二天上午,就給她來了電話。
1062研究所有14名未婚同志,11男3女,其中有11人自愿報名參加聯誼活動。
另有三名男同志一心撲在工作上,暫無談對象結婚的打算,被姜所長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后,終于意識到了家庭的重要性,最終自愿報名參加了。
葉滿枝忍笑與吳所道了謝,另外請他代為轉達對姜所長的謝意。
放下電話,她坐在原地笑了一會兒。
沒想到研究所的光棍還挺多的。
*
中午去食堂吃午飯的時候,葉滿枝瞧見了曲知音,便將部隊研究所的未婚同志也會參加聯誼的消息告訴她。
“曲主席,咱們曙光廠剛剛軍轉民,很多單位對咱們還不了解,這次咱把聯誼活動辦得熱鬧一點,多聯系幾個單位。一方面幫助年輕人找對象,另一方面,咱也對外展示一下曙光廠的實力。”
曲知音高興道:“那可太好了!我盡快組織人手把文化宮打掃出來,好好布置一下場地!”
“對,要辦咱就好好辦,如果需要用錢,你就直接來找我,別去麻煩雷廠長了。”
“哈哈,行。”
老雷現在恨不得將一分錢掰成兩瓣花,被工會的小干事起個外號叫“雷貔貅”,只能有進賬,不能有出賬。
正被兩位女同志私下嘀咕的雷萬元,端著飯盒走過來,對葉滿枝說:“葉廠長,我這幾天要去一趟中江專區(qū),廠里這邊你受累都盯著點。”
“沒問題。”剛在背后說人的葉滿枝心虛地笑笑,主動問,“廠長,你去中江那邊干什么啊?”
雷萬元說:“我找人聯系了中江專區(qū)那邊的一個機械廠,他們廠有幾輛解放牌5噸載重汽車,可能會轉手。”
“解放牌的車,滿打滿算頂多用了十年,才用十年就賣啊?”
葉滿枝在心里感嘆人家的條件太富裕了。
解放牌是56年投產的,哪怕是最老的一批車,車齡也才十年而已。
這樣的車放在工廠里還能用呢。
雷萬元猜測:“估計是人家想換更好的車了,我先去中江專區(qū)實地看看車況,盡快把咱們的車隊重新拉起來。”
說起曙光廠的車隊,那可真是能抹一把辛酸淚。
最輝煌的時候,廠里有二十多輛卡車,供運科管著的司機足有四十人!
那一溜長長的卡車整天排著隊在廠里進進出出,老氣派了!
可惜833廠離開時,要用卡車運輸設備,順帶著將車隊也帶走了。
只給曙光廠留了一輛破車。
葉滿枝贊同道:“咱們廠的確得盡快買車了,果醬廠招工結束,給工人做完培訓以后,馬上就能開工。果園沒有卡車,咱們運輸水果的時候,要用自己的車。”
雷萬元一拍腦門,“把果醬廠這一茬忘了,那咱們廠的車隊,最起碼需要五輛車才能周轉得開,還得再采購四輛。”
另外三位副廠長主要負責技術和車間生產,每人各管一攤子事。
而對外聯絡、到處找錢、買車買設備的活兒,還得落在雷萬元和葉滿枝肩上。
*
開春以后,天氣漸漸回暖,葉滿枝吃過午飯,便在廠區(qū)里到處溜達。
思忖著能從哪里摳出點錢來。
雷廠長要是真跟人家機械廠談成了,他們這邊必須盡快給出購車款。
這種還能用的二手卡車,不少工廠都搶著買呢!
眼見她越走越偏,周如意提醒:“廠長,那邊就是空置的廠房了,沒設備也沒工人,咱別往那邊去了。”
這廠區(qū)太大了,有人的時候還好,但沒人的廠房和過道都讓她心里毛毛的。
葉滿枝望著那片沉寂的廠房嘀咕:“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把這些空廠房填滿了,這些廠房擺在廠里,沒有用又不能賣,平時還得派人看守維護,每分鐘都有資產在流失。”
周如意寬慰道:“廠子都是慢慢發(fā)展的,當初食品廠的廠區(qū)也挺空曠的,但是前些年接連合并其他廠的業(yè)務,現在廠區(qū)的空地全被填滿了。”
兩人調轉腳步,往廠部的方向走。
葉滿枝跟她提起聯誼的事,笑著說:“咱廠的女職工不愁嫁,這次聯誼會可能不止一場,會有不少單位的未婚同志,你到時候多去幾場,看看有沒有合眼緣的。”
周如意年紀不小了,談起婚事并沒有未婚小姑娘的羞澀,實話實說道:“以前著急找對象,是因為家里住不開,想早點給我哥嫂侄子騰地方。但是咱們廠給我分了房子,我有了住處,其實已經不怎么急著結婚了,可以慢慢找個好的。”
葉滿枝問:“咱們廠不少女職工都是你這種想法吧?”
“差不多,”周如意說,“我隔壁的兩戶鄰居也是未婚女同志,以前是在車間組裝半自動步槍的,工資挺高,雖然沒結婚,但是自行車、手表、收音機都買了。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哈哈哈,那也不錯呀!我就說咱廠年輕人很有競爭力吧。”
葉滿枝在廠區(qū)里溜達了一個鐘頭。
返回辦公室以后,她跟周如意說:“如意,你幫我調查一下,咱們廠的那些未婚同志,購買三轉一響的人多不多。不用刻意挨個問,有個大概就行。”
周如意不知她的意圖,但還是頷首說:“我回家屬院問問居委會主任和小組長,各家年輕人是什么情況,誰有自行車,誰有縫紉機,他們比工會還清楚呢!”
小周秘書行動迅速,回家屬院跟專業(yè)人士打聽了情況。
只一晚上的時間就做出了一個大致的統計表。
葉滿枝仔細瀏覽一遍后,拿著那份統計表,去了雷萬元的辦公室。
雷萬元正準備出發(fā)去中江專區(qū),外套都穿好了。
“雷廠長,去中江機械廠買車,大概需要多少錢?”葉滿枝問。
“舊車應該能多打點折吧,盡量在三萬以內拿下來。”
葉滿枝將那份統計表遞給他,“我仔細想了想,廠里沒什么可以變現的東西了,除了出租家屬院,只能依靠銷售產品。但是咱們目前只有玩具槍正式上市了,出廠價才不到兩塊錢,指望它買車不現實。”
雷萬元問:“葉廠長有什么想法?”
“汽槍還在試制階段,但電風扇已經試制成功了,只要通過評審,就可以面向市場試銷售。”葉滿枝笑了笑說,“但是即使將電風扇放到商店里,也未必能像三轉一響一樣,迎來爆發(fā)式的銷售。”
“嗯,電風扇的定價比較高,同樣的價格,消費者可能會優(yōu)先選擇三轉一響。”
“對啊,所以我覺得與其寄希望于試銷售,或是出口市場,不如先抓住眼前的機會。”葉滿枝說,“咱們廠的未婚職工,有房,工資高,福利待遇好,幾乎沒什么后顧之憂,所以在生活條件這方面,其實是優(yōu)于其他廠的職工的。”
“不少人在婚前購買了自行車和收音機,很有消費能力。最近廠里不是要組織聯誼會嘛,為了表示對這部分年輕人的支持,我覺得廠里應該拿出一點優(yōu)惠來。比如,在電風扇的試銷售階段,本廠的未婚職工可以以出廠價購買一臺電風扇。出廠價與商店的零售價相差六七十塊,一部分職工也許會考慮提前采購聘禮或嫁妝。”
第197章
廠工會發(fā)布的一則通知, 讓曙光廠的家屬院熱鬧了起來。
下班后,年輕人們要么相互串門打聽消息,要么成群結隊地坐車進城。
所有話題都圍繞著本廠的新產品——琴鍵式臺扇。
作為葉廠長的秘書, 周如意最近的人緣僅次于工會干事。
她那個十幾平米的房間里,每天都人來人往。
“我攢了大半年的工資, 想在今年買輛自行車呢。”車間工人呂芳芳說, “但是廠里一發(fā)布這個通知, 我又有點犯難了。”
“我也是, 關鍵是工業(yè)券不好攢,”站在柜邊的何旭應和道, “今年只能買一樣, 買了電風扇就不能買手表了。”
呂芳芳問:“如意, 你打算買電風扇嗎?”
周如意點頭說:“當然要買啊!電風扇的出廠價才145塊, 昨天郭東他們去百貨商店問過其他牌子的臺扇,零售價都在兩百多。咱們廠的產品還沒經過商業(yè)部門核價, 但價格都是大差不差的, 一臺電風扇的差價有六七十塊呢!”[1]
“我就是覺得買電風扇不如自行車和手表實惠, 電風扇每年只用三四個月, 其實扇扇子也行。”
另一人說:“現在剛開春, 你覺得電風扇沒什么用, 等到進入三伏天, 每天晚上熱得睡不著的時候, 你就該后悔沒買電風扇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先買三轉一響,還是先買電風扇。
周如意提醒幾人, “能用出廠價買到電風扇的機會僅此一次。咱們廠剛轉產,沒有生產任務,電風扇暫時是計劃外產品, 由廠里自己尋找銷路。所以才能讓工會代表職工,集體采購電風扇。”
“但是廠領導要在下個月參加廣交會,如果拿到了出口訂單,車間馬上就要趕生產,到時候再想用出廠價購買電風扇就不可能了。”
呂芳芳喃喃道:“我就說嘛,工會發(fā)出的通知,怎么還限定了購買時間是‘試銷售階段’呢!”
“對呀,這次的機會多難得啊。家屬院離廠區(qū)那么近,即使買了自行車,用處也不太大。安陽縣離市中心又那么遠,騎自行車進城還不如搭乘公共汽車方便呢。”
周如意感覺自己要是不當秘書了,可以轉去供銷科當業(yè)務員,特有耐心地幫大家分析。
“再說自行車的價格一直挺穩(wěn)定的,除了62年和63年,零售價達到五百多塊,這幾年一直是160到180塊。自行車什么時候都能買,但是以出廠價購買電風扇的機會可就這一次!”
陳霞在呂芳芳的腰上捅了捅,嬉笑道:“自行車對咱的用處不大,你想用自行車就找個有車的對象。到時候咱們這邊出電風扇,男方家里出自行車,結婚時也算是兩個大件了!”
時下的城市青年結婚,流行采購三轉一響。
不過,誰家的新房里若是能擺上一臺電風扇,那也是既氣派又有面子的。
陳霞已經能想象自己結婚時,在新房的桌子上,擺著一臺全新搖頭電風扇的場景了。
……
未婚小青年們討論得熱火朝天。
而一部分已婚職工也在私下打著電風扇的主意。
這天,葉滿枝去第一車間參加勞動的時候,便有工人跟她提意見了。
“葉廠長,工會怎么只組織未婚職工采購電風扇啊?我們這些已經結了婚的能不能買?”
葉滿枝手上折著玩具槍的包裝盒,盒子正面用碩大的黑體字寫著“保衛(wèi)祖國,守護和平”。
將折好的盒子放到旁邊,她又拿起一個紙板笑道:“咱們廠的生產能力有限,先可著未婚小青年買吧,有了電風扇,找對象和結婚的時候都能體面點。想買電風扇的已婚職工很多嗎?”
“那可不,電風扇是咱自己做的產品,質量沒得說,萬一出了毛病還能拿到廠里修一修。”
出廠價和零售價相差六七十塊錢,哪怕職工家里用不上,也可以幫親戚朋友購買,甚至還可以找機會私下賣掉,賺個三四十塊是沒問題的。
葉滿枝對職工們的心思,多少能猜到一些。
不過,購買電風扇需要工業(yè)券,有些家庭可能半年一年才能攢夠足夠數量。
買了這個就買不了別的。
這就能將一大半人攔在外面。
要是真有人為了賺差價湊足工業(yè)券,那人家也算是憑本事賺錢了。
“葉廠長,我們到底能不能買電風扇啊?”職工們繼續(xù)問。
“先看看工會那邊的統計結果吧,如果還有剩余的試銷品,再考慮讓其他職工購買。”
這幾天職工們已經陸續(xù)去工會報名了。
葉滿枝回廠部的時候,特意去了一趟廠工會辦公室。
“曲主席,購買電風扇的報名情況咋樣?”
“人數比我想象得要多,現在有92人,這些小年輕還挺有錢的,看來結婚的事不用愁了。”曲知音將報名表遞給她,“男職工都想買自行車和手表,帶出去有面子嘛。而且迎親的時候還要用到自行車,所以這次報名的男同志沒有女同志多。”
葉滿枝的目光迅速掃過報名表,果然看到了很多女性名字。
其中好幾個都是槍管組的工人。能在彈膛、深鉆孔、磨床這些小組工作的女職工,技術都比較細膩,雖然年輕,但有的人已經是三級工了,每月工資在四十塊以上。
所以這些年輕女工花起錢來毫不手軟。
“挺好挺好,咱年輕工人還挺有戰(zhàn)斗力的。”葉滿枝笑道,“我跟黃廠長商量了一下,試銷售階段拿出300臺電風扇。等年輕職工報名結束后,可以讓其他有意向的職工報名。”
“那行,到時候還得讓財務科的同志配合一下,跟工會一起去門市部那邊清賬。”
曙光廠不是商業(yè)部門,不能直接面向消費者出售商品。
因此,要從廠里的五金門市部走個過場。
*
這次工會組織的集體采購,總共有293名職工報名。
除了53人選擇購買118元的直吹臺扇,其他人都選擇了145元的搖頭臺扇。
若不是工業(yè)券不湊手,報名人數還會更多一些。
電風扇車間那邊每天的產量是30臺左右,所以,第一批報名的職工,在一周后就拿到了電風扇。
周如意的名字在第一批的名單里,她去取貨時,葉滿枝也跟去湊熱鬧了。
五金門市部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
職工們一個挨一個地進去交錢、交票,順便報名字,亮工牌。
門市部的售貨員當著大家的面,將每臺電風扇都插電試用一下,確定電扇沒問題后,大家就可以捧著電風扇離開了。
試制品還沒通過評估,暫時無法使用“曙光牌”商標,所以大家捧出門的電風扇上只釘了一塊“國營濱江曙光機器廠”的牌子,而且沒有外包裝。
于是,縣城里的很多人都看到了曙光廠的職工,每人懷里抱著一臺全新的臺扇,成群結隊、喜笑顏開地從門市部走回了家屬院。
添置一個大件對每個家庭來說都是大喜事。
有的家屬特意等在大院門口,見到自家人捧著電風扇露面,便在門口放響一掛鞭炮。
有人帶頭,其他人也馬上跟進。
傍晚的家屬院里,噼里啪啦,鬧鬧哄哄,喧囂了一個多鐘頭!
這么大的動靜,惹得許多路人圍觀。
有人停下來好奇地打聽:“你們廠還給職工發(fā)電風扇啊?”
家屬們促狹地回:“對啊,廠里的職工福利。”
“乖乖,那你們廠的福利可太好了。”
……
銷掉293臺電風扇,讓曙光廠一下子回款四萬多塊。
因為這四萬塊,整個領導班子齊齊舒了一口氣。
“正式轉產三個月,總算是見到了一點回頭錢。”田春山搓搓手說,“這筆錢要怎么花,咱可得好好籌劃一下。”
四萬塊,辦不了大事,但很多小事還是能辦的!
雷萬元靠在窗邊抽煙,擺出一副指點江山的氣勢說:“300個電機已經用完了,咱先把上次的尾款給電機廠結了,然后跟他們談一談之后的合作條件。這回可得在付款周期上好好商量一下,最好能4-6個月一結。葉廠長,你去跟他們談嗎?”
葉滿枝建議:“讓供銷科的程良才去吧。”
供銷科銷貨的水平有待提高,但是當甲方的經驗非常豐富。
趾高氣揚啦,鼻孔朝天啦,以退為進啦,拿捏人啦,各種談判技巧手到擒來。
比她有用多了。
雷萬元贊成道:“行,程良才會拿喬。”
沒人比他更會裝大瓣蒜了,應該能幫廠里殺一殺價。
“付了電機廠的尾款以后,還剩三萬多,”田春山問,“老雷,這些錢用來買中江機械廠的卡車夠了吧?”
“夠是夠了,”雷萬元嘖道,“但他們那邊的報價太高了。那幾輛解放卡車是58年買的,當時每輛車花了兩萬塊錢采購,八年跑了九十多萬公里。”
“那給咱們的報價是多少?”
“打個對折,一萬塊。”
葉滿枝覺得一萬塊還可以,但她不太了解汽車的門道,便沒胡亂發(fā)言。
康健與她的想法一致,出言道:“如果卡車保養(yǎng)的好,其實一萬塊也能接受,那不比買新車便宜嘛。”
“比新車便宜,但不多。”雷萬元捻滅煙頭說,“這些年為了促進工農業(yè)發(fā)展,解放牌卡車的售價一直在降低,58年的時候要賣20000塊,現在卻只有14500塊。”[2]
開了八年的卡車,再怎么維護也臨近報廢了。
花一萬塊買輛臨近報廢的舊車,還不如多加四千塊,采購全新的。
“我想讓他們按照今年的售價打個對折,大概七千塊一輛,但人家那邊不同意。”雷萬元嘆氣道,“倒也不是不同意,主要是沒法跟上級和職工交代。”
兩萬的車賣七千,在一些不懂行的人看來,就是賤賣廠里的資產,便宜了外人。
廠領導很可能被工人戳脊梁骨。
聽他講了前因后果,葉滿枝提議:“要不咱先買兩輛新車?要是訂購解放牌的話,兩輛車29000塊,明年手頭寬裕了,咱們再添置新車。”
沒有一口吃成胖子的,食品廠的罐頭車間也得一點點添置設備呢!
黃河附和道:“多加點錢買新車,至少能用十年。咱先買兩輛新車,剩下的錢最好能給電風扇車間添置一些通用設備。咱們人多,設備少,所以電風扇的日產量只有30臺左右。入夏之前是電風扇的銷售旺季,咱們必須開足馬力搞生產。過了9月再提高產量就沒什么用了,只能壓在倉庫里,等到明年再銷。”
他是負責分管電風扇業(yè)務的。
按照他的本意,最好能將剩下的三萬塊全部用來添置生產設備,提高電風扇的產量。
但是廠里的運力跟不上,也是現實問題。
他權衡再三,只能先摳出幾千塊錢買幾個通用設備。
*
一場班子會議開下來,剛到手的四萬塊,轉眼就被瓜分一空。
不過,大家心里已經不如先前那般緊繃了。
電風扇的出廠價高,利潤也高,要是能再來幾份電風扇的采購訂單。
那不是又有回頭錢了嘛!
所以,周末那場聯誼會的重要程度,在葉滿枝心里升級再升級。
她撥了一大筆款子給工會,讓大家好好布置會場,將聯誼會舉辦得越熱鬧越好。
因此,當吳崢嶸帶著單位的十四個大齡未婚男女青年,來到曙光廠的工人文化宮時,心里著實被現場布置震了一把。
大禮堂里燈光璀璨,掛了不少彩色拉花和氣球。
搞得跟聯歡會現場似的。
這些都是正常的。
而不正常的是,禮堂的左右兩側,擺著十多臺電風扇,呼呼地在會場里吹著風。
“小葉廠長,剛開春就吹電風扇,不早嗎?”
葉滿枝招呼著研究所的小年輕們,讓大家隨便玩,抽空跟自家男人低語:“難得有這么多工人和干部齊聚一堂,我不是想給電風扇打個廣告嘛。你看大家都不脫外套,這么多人聚在一起,一會兒就該出汗了,電風扇能幫助室內空氣流通。”
吳崢嶸望向會場里三三兩兩交談的年輕人,不禁笑道:“年底要是不給你頒個模范干部稱號,我這個家屬第一個不同意。”
“哈哈,我們廠好像有模范家屬的獎項,到時候我?guī)湍銧幦∫幌拢∽屇惝斈7都覍伲 比~滿枝往他身后瞅了瞅,“你怎么把有言和伊伊也帶來了?”
吳崢嶸語氣挺無辜的,“她倆偏要跟來,我有什么辦法?”
“你少扯了。”葉滿枝在他腰側拐了一下。
今天周末,他倆都要出門,便商量好將有言送去隔壁周所家里玩一天。
結果,這會兒不但有言來了,周伊也來了。
倆孩子剛才在門口買了冰棍,正一邊吃冰棍,一邊瞪著眼睛好奇觀望。
會場里其實有不少孩子,都是聽到風聲后,從家屬院跑來看熱鬧的。
吳玉琢和伊伊在這里不算突兀。
葉滿枝讓她倆跟小朋友一起玩,重新與吳崢嶸站在了一起。
“你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啊?”
吳崢嶸瞥她一眼,“不想跟我站一起?”
“哎呀,”葉滿枝低聲說,“你站我身邊,我同事總往這邊瞄。”
這是吳崢嶸第一次在她新單位露面,而且研究所一行人全都穿了軍裝。
他站在自己身邊好像自帶光暈似的,好多人都往他們這邊偷瞄。
葉滿枝被瞄得怪不好意思的。
吳崢嶸不動地方,她又不想將人獨自扔在這里,便只能繼續(xù)跟他捆綁站在一起。
倆人像在婚禮上迎客似的,站在門口的位置。
她是東道主,每次有人開門走進會場,她都得跟人家點頭打招呼。
如果是本單位的熟人同事,她還得跟對方介紹身邊的男人。
當她第十次跟同事介紹“這是我愛人”的時候,吳崢嶸終于滿意了,說了句“小葉廠長去忙吧”,便施施然離開她身側,在會場角落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葉滿枝好氣又好笑地嘟囔一句“小心眼”。
她昨晚隨口說,聯誼會上有不少大齡青年,跟她年紀差不多還沒結婚,找對象的心情還挺迫切的。
結果這人抓重點抓到她身上。
剛才跟個花孔雀似的在她身邊站了一刻鐘。
人家是未婚男女相看對象,她雖然貌美如花吧,但是她是已婚人士,誰會那么不長眼啊?
然而,這世上竟然還真有不長眼的。
她與參加聯誼的一部分女同志年紀差不多,打扮得也年輕,乍一看確實容易被誤認成聯誼對象。
葉滿枝打發(fā)走兩位搭話的外單位男同志,沒好意思往吳崢嶸的方向瞧,匆匆跑去找供銷科的人了。
她不放心地跟程良才叮囑:“程科長,你可得跟供銷科的已婚同志們說清楚,工作是工作,不許瞎胡鬧啊!”
她讓供銷科參加聯誼會,是趁機談生意的。
要是搞出幾段婚外情,傳出點作風問題,那可就是她的罪過了。
除了曙光廠和1062研究所,現場還有四個單位的未婚職工參加聯誼。
這樣的國營大單位都比較有錢,有的還有小金庫。
興許能讓這些單位的后勤或工會,采購一批電風扇度夏。
“葉廠長,你放心,我已經跟大家強調過好幾次紀律了。”程良才低聲說,“我剛才跟搪瓷廠工會的同志聊了采購電風扇的事,聽那口風,像是想要回扣的。”
葉滿枝沒質疑他的判斷,沉吟片刻后,皺眉說:“咱們這次主要針對政府機關和企事業(yè)單位的辦公采購,工會管管工人的事還行,辦公采購未必說得上話。你再找后勤和廠辦的人聊聊。”
程良才單手捂住耳朵,阻隔吵人的音樂,提高音量說:“今天環(huán)境太亂了,只能跟這些單位的人搭個線,未必能有什么結果。”
“沒關系,你盡管跟人家搭線,”葉滿枝給他吃個定心丸,“人家是來休閑娛樂的,誰也不可能在聯誼會上跟你敲定什么。先混個臉熟,上班以后,讓大家找機會去這些單位跟進一下。”
“行。”
*
聯誼會進行了大半天,曙光廠工會組織大家唱歌、做游戲,之后還搞了個小型舞會。
氣氛整得挺熱鬧,就是不知道有幾對能看對眼。
與成年人相比,吳玉琢小同志堪稱進展神速。
參加一次聯誼會,人家認識了三個小男孩。
其中一個還想把自己的玩具槍送給小漂亮。
不過,吳玉琢有兩把她爸做的木槍,還有一把媽媽單位生產的“國防教育模型槍”。
比他這把神氣多了。
她讓新朋友把槍自己留著,還保證說:“下次讓你看看我的槍!我有兩把放哨用的步槍,還有一把鐵質手槍,可厲害了!”
小男孩還想問問下次是啥時候。
但吳玉琢見到了爸爸的手勢,拉上同樣很神氣的伊伊,一蹦一跳地跑去跟爸爸匯合了。
周如意的相看進度遠不如未成年小朋友,玩了一個周末,認識了兩個外廠女同志,男的一個也沒聊上。
但周如意的氣色很不錯,上午就敲門進來問:“廠長,雷廠長的秘書說,雷廠長想去江北汽車廠看看卡車,問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葉滿枝翻了一下工作安排,好像沒啥特別急需處理的工作,于是穿上外套,跟雷廠長一起去看熱鬧了。
她還從沒去汽車廠買過車呢。
在路上,雷萬元解釋說:“解放牌的汽車需要提前幾個月預定,咱先在濱江本地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新車。”
葉滿枝無所謂地點頭。
對她來說,啥牌子的汽車都一樣。
反正她就是去湊熱鬧的。
兩人帶上技術科長,以及一名老司機,一行四人抵達江北汽車廠。
出面接待他們的是汽車廠的供銷科長。
依照慣例,劉科長先帶客人去成車倉庫參觀樣品。
介紹性能啊,參數啊什么的。
幾個男同志討論得熱火朝天,葉滿枝不太關心這些,就背著手在卡車之間來回溜達。
汽車廠在城北,跟曙光廠一樣地處郊區(qū),而且面積相當廣闊。
目之所及全是汽車廠的車間。
幾人參觀的時候,車間上方的電燈突然閃了幾下便熄滅了。
對此,曙光廠幾人都沒放在心上,地處郊區(qū)就是這樣,用電緊張,時不時就要停電半天或一天。
過幾分鐘,用上自己廠的發(fā)電機就好了。
曙光廠也經常停電,所以大家都沒說什么。
但是,劉科長是老供銷,接待過各種各樣的客戶,雞蛋里挑骨頭的客戶他也不是沒見過。
所以,他一臉驕傲地對幾位客人解釋:“等會兒就能來電,不過可能需要幾分鐘。這兩年廠里擴大規(guī)模,生產任務也重,以前的發(fā)電機有些不夠用了。”
雷萬元笑道:“擴大規(guī)模好呀!說明廠里一片欣欣向榮!”
說完這話,他心里還怪不是滋味的。
人家的工廠都擴大規(guī)模了,曙光廠卻縮小了好幾倍,這可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劉科長不知他這番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反而讓眼前的客戶吃心了。
繼續(xù)熱情地為幾人介紹著面前的卡車。
葉滿枝跟在后面,一邊琢磨著心事,一邊聽講解。
等到劉科長帶著司機和技術科長漸漸走遠,她趁機將雷萬元單獨拉過來,低聲說:“廠長,汽車廠擴大規(guī)模以后,發(fā)電機不夠用了,但咱們廠的發(fā)電機夠用呀!833廠離開以后,一大半的廠房都空了下來,其實用不了那么大的發(fā)電機,你說咱跟汽車廠換換咋樣?一臺發(fā)電機幾十上百萬呢!”
第198章
葉滿枝的突發(fā)奇想, 讓雷萬元狠狠動心了。
833廠建廠的時候,安陽縣還是一片大荒地,城市供電根本就供不到安陽縣。
因此, 為了滿足上萬人的生產和生活用電需求,廠里自己安裝的汽輪發(fā)電機系統規(guī)模非常大, 造價高達上百萬。
哪怕城市供電三天兩頭斷電, 也不會影響廠里的日常生產。
這幾年供電條件有所改善, 再加上833廠將人帶走一大半, 其實廠里已經用不上那么大的發(fā)電機組了。
跟汽車廠換一換不是不行。
就是吧……
雷萬元說了句心里話:“這事聽起來有點像敗家子所為。”
葉滿枝:“……”
確實有點像家道中落,變賣家產的。
兩人站在卡車旁邊相顧無言。
葉滿枝整理了一下心情說:“咱們現在主要是發(fā)展業(yè)務, 要是能跟汽車廠換一換發(fā)電機, 沒準兒能有幾十萬的差價。如果真能談下來, 咱就跟汽車廠要十輛車搞個車隊, 剩余的部分變現。”
“這是咱們一廂情愿的想法,”雷萬元來回踱著步子, “人家有那幾十萬, 再買一套發(fā)電機組也夠了吧?”
葉滿枝提醒他:“廠長, 你別忘了, 發(fā)電機組是國家統配物資, 那不是說買就能買到的, 否則這么大的汽車廠, 賣出去一輛車就能回款一萬多塊, 他們能沒錢買發(fā)電機嗎?”
國家統配物資有61種。
包括鋼材、汽油在內的原材料、燃料24種。
機電產品37種,成套發(fā)電機組就是其中之一。
這幾年城里新建了不少工廠, 像汽車廠、食品廠這樣擴大了規(guī)模的也不在少數,并不是所有企業(yè)都能及時更換發(fā)電機組的。
雷萬元知道她說的有道理,想想曾經的833廠車隊, 他也挺動心。
可是,他剛當上廠長就變賣廠里的發(fā)電機。
而且人家都是往大了換,他們卻換成了小的,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外人曙光廠不行了嘛!
理智上,他知道這樣做是有利于曙光廠發(fā)展的,但自己心里那一關還是不太好過。
“你再讓我想想。”
接下來的講解,雷萬元聽得心不在焉,詢問了5噸載重卡車的價格以后,便帶著人返回了廠里。
他自己消化了兩天,又將其他廠長喊來商量交換發(fā)電機的可行性。
康健說:“發(fā)電機光是外殼就有幾千斤,拆裝步驟非常繁瑣。咱們這個發(fā)電機組用了有些年頭了,要是繼續(xù)使用,沒啥大問題,但是拆開再重新組裝的話,有的零件肯定要更換新的,估計汽車廠的情況也差不多。”
田春山也提到了國家統配物資的問題。
“咱們現在用不上那么大功率的發(fā)電機,不代表以后也用不到,要是以后廠子擴大了規(guī)模,又需要大型發(fā)電機組了怎么辦?到時候不但要多花錢,還得排隊等著國家計委審批發(fā)電機組。”
大家說得比較委婉,大體意思都是反對交換發(fā)電機。
日子尚且過得下去,還沒走到必須變賣家產那一步呢!
再者,兩廠的發(fā)電機都是舊的,折舊費怎么算?差價以什么標準計算?
算多了算少了,都會有人不滿意。
搞不好還要被工人罵成敗家子。
雷萬元綜合了幾人的意見后,建議道:“那就再等等,先去廣交會上看看行情,如果能拿到出口訂單,咱就一點點攢錢買車買設備。”
反之,就該考慮跟外廠交換發(fā)電機了。
也算是給廠里留下了一個退路。
葉滿枝問:“那最近還買不買卡車了?”
“……”
萬一以后要交換發(fā)電機,那現在買車不就虧了嘛。
兩輛車是零售價,十輛車有批發(fā)價,單價相差8%呢,買十輛車能差出一輛車來。
雷萬元糾結了一陣,咬牙道:“那就再等一個多月,這段時間先跟其他單位租車用,廣交會結束,看看訂單情況再說。”
田春山是生產副廠長,提醒道:“如果真的接到了出口訂單,那現有的原材料庫存肯定不夠。省物資局要在這周召開‘統配物資訂購會’,咱們得趕緊組織人手,做好下半年的用料計劃。”
*
物資訂貨,對于所有企業(yè)來說,都是重中之重,甚至比生產銷售更為重要。
計劃經濟體制下,所有重要生產資料都是由國家統一分配的。
國家計委每年召開兩次訂貨會,一次全年訂貨,一次預撥訂貨。
開完全國訂貨會以后,就該輪到各省市組織企業(yè)訂貨了。
葉滿枝在食品廠工作的時候,并沒資格參加省里的訂貨會。
在訂貨會上預定的都是“國家統配物資”和“部管統配物資”。
而食品廠的原料大多是農副產品,包裝用的馬口鐵和玻璃瓶,都能由濱江市物資局直接撥付。
所以,她還是第一次參加全省統配物資訂貨會。
省級訂貨會的會議規(guī)格很高,從會議地點就能看出一二了。
普通會議通常是在各單位的會議室,或找個機關招待所進行。
但人家“全省統配物資訂貨會”,是在友誼宮召開的!
作為全市唯一一家外事賓館,友誼宮一直是全市最高檔的賓館。
哪怕因為中蘇關系破裂,“中蘇友誼宮”變成了“友誼宮”,人家的地位依舊超然。
曙光廠這次來了五人參加訂貨會,除了三名廠長,供銷科和生產計劃科的科長也來了。
他們要訂購的物資包括鋼材、生鐵、煤炭、銅、鉛、銅線、鋁線、車床、鉆床、鑄造設備,反正零零總總有二三十種。
但是,由于曙光廠還沒正式接到生產任務,他們的訂貨數量都是估算的,省里未必能按照他們的要求撥付物資。
所以,幾人還得見機行事,隨時調整己方的訂貨單。
大會為期三天,曙光廠一行人從郊區(qū)進城,走進會場時,大部分企業(yè)的廠長經理都已經到場了。
會場上方掛著“1966年第二季度全省統配物資訂貨會”的紅色橫幅。
依照慣例,會議開始后要由領導講話,傳達一下全國物資局長會議的精神啦,強調一下工業(yè)學大慶啦,各企業(yè)從上到下要提高思想政治覺悟啦。
這都是老生常談,要是讓下面這些廠長經理上臺去講,可能比省物資局長講得還好呢!
不過,臺上的物資局長很快就講了一件新鮮事。
“在全國物資戰(zhàn)線學大慶的會議上,要求各級物資部門建立服務隊,把服務工作做到生產建設單位中去。根據會議精神,我省的各專業(yè)公司也成立了服務隊,很快就會進駐各大企業(yè),上門送單、上門結算,深入供銷部門、技術部門、車間倉庫,調查研究、反映情況,為生產建設服務,真正做到管供、管用、管節(jié)約……”
聞言,臺下的一眾企業(yè)領導立即嗡嗡議論起來了。
臺上的領導喊了兩次“安靜”,都沒能讓會場里安靜下來。
田春山悄聲問:“物資局這是啥意思?”
又是調查研究,又是反映情況,還要求節(jié)約,是不是要縮減各單位的物資供應啊?
雷萬元抱臂說:“還能有啥意思,服務隊就是為生產建設服務的。想那么多干啥?”
會場里的議論聲太大,物資局長提高音量說:“大家注意會議紀律,哪個單位的同志有疑問可以站起來發(fā)言,大家一起討論討論。”
話落,會場里安靜了不少。
但是沒人當出頭鳥主動提問。
這個服務隊聽起來像是給企業(yè)服務的,但是很多企業(yè)習慣在倉庫里預留一部分物資以防萬一,要是被服務隊摸清了廠里的庫存情況,那下次訂貨的時候,八成要削減一部分了。
會場里出現了十幾秒的真空,臺上臺下都沒人發(fā)言。
見狀,物資局長輕咳一聲,準備繼續(xù)剛才的講話時,又瞥見會場中間有人舉了手。
他點點頭說:“第四排有一位女同志舉手了,這位同志有什么想問的?”
葉滿枝在幾百雙眼睛的盯視下站起身,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大喇叭。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她先唱了一個高調。
“省計委和物資局能組建服務隊,深入企業(yè)為我們解決實際困難,真的是及時雨……”
其他企業(yè)的領導:“……”
還以為有人能反映群眾的呼聲了,結果來了一個拍馬屁的。
臺上省計委和物資局的幾位領導都笑著點了點頭。
就是嘛,省里搞服務隊的初衷就是幫企業(yè)解決困難。
沒想到這些企業(yè)領導的反應竟然這么激烈。
葉滿枝繼續(xù)夸夸:“我剛才聽孫局長提到,服務隊將為企業(yè)上門送單,上門結算,這樣確實能為企業(yè)節(jié)省很多時間。如果真的能落實,那服務隊可以說是物資部門與我們企業(yè)供需之間聯系的紐帶了!”
孫局長覺得這位女同志講得挺好,但是夸幾句就可以了,沒必要占用太多時間,他正想讓對方坐下時,又聽葉滿枝說:“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疑問。”
“哦,還有疑問,那請講吧,大家一起探討探討。”
葉滿枝問:“省內各專業(yè)公司組建服務隊,是不是金屬材料公司一個服務隊,木材公司一個服務隊,機電設備公司再搞一個服務隊?”
孫局長肯定道:“對,每個專業(yè)公司都有專業(yè)服務隊。”
葉滿枝笑著說:“其實我們廠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著,我相信在座的大多數企業(yè)代表都遇到過類似的狀況。我們每次提運物資的時候,都要去各專業(yè)公司的供應站提貨。比如提運鋼鐵就去金屬材料公司的供應站,提運木材就去木材公司的供應站,像我們這樣物資需求量大的企業(yè),為了湊齊物資,要開著卡車在全市到處跑,不跑個六七天,湊不全所有物資。”
這樣到處跑,不但浪費時間,還很浪費錢。
曙光廠借不到卡車的時候,就租用物資局運輸隊的卡車。
每噸每公里1毛8。
5噸載重汽車裝滿的話,一車物資就是每公里9毛錢。
而且空車返回時也要收錢。
這樣在市里到處拉貨,一個禮拜下來,能跑上百公里,一百塊錢輕輕松松就沒了。
葉滿枝的話引來現場不少人的附和聲。
盡管廠里都有卡車,可是到處拉貨,的確耗時間又耗油錢。
葉滿枝接著說:“就拿我們?yōu)I江市來說,各專業(yè)公司的供應站很分散,分布在各區(qū),大家得繞著城市到處跑。咱們物資局能不能考慮一下在各區(qū)設立綜合性供應站?讓大家去一個最近的供應站就能將所有原料一起拉回來?”
孫局長認可這個提議,但是短時間內還無法實現。
省物資局下屬八個專業(yè)公司,都是垂直管理的,各管一攤子業(yè)務。
要想讓這八個公司合作,著實得費一番功夫。
孫局長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模棱兩可道:“這個提議挺好,我記下了。”
只說記下了,沒說能辦,那八成就是不好辦了。
葉滿枝并沒坐下,轉而問:“孫局長,成立綜合性供應站可能需要一些時間磨合,沒有也不要緊。不過,既然服務隊能夠提供上門送單和上門結算的服務,那能不能再給我們提供一個上門送貨的服務啊?”
孫局長:“……”
你想的咋那么美呢?
貨送到供應站還不夠,非得給你送到家門口?
葉滿枝說:“我們廠的鋼材需求量很大,有的時候從鋼廠運往供應站的一整車鋼材,都是供給我們廠的。但是鋼廠將物資運往供應站,由供應站接手以后,再通知我們去取貨,無端就增加了一次裝貨卸貨的工作量,也增加了運輸成本。要是能從鋼廠直接運來我們廠里,再來一位服務隊的同志負責送單、跟單,那咱們供需雙方不是都方便嘛!”
她這個提議得到了更多人的附和。
“對,這個提議挺好的,如果整車物資都是一個單位的,那完全沒有必要送去供應站,直接讓供需雙方見面就行了嘛!”
上一個提議沒答應,要是這個也被否了,未免顯得這個剛成立的“服務隊”沒什么誠意。
連這點事都不能辦,那服務隊還能辦什么啊?
孫局長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這次沒拒絕,頷首說:“如果供需雙方在同一個地區(qū),且運送的物資只供給一個單位,那可以考慮在服務隊員的牽線下,讓雙方完成交易。具體細節(jié)咱們會后再討論一下。”
聞言,葉滿枝帶頭鼓掌,心滿意足地坐下了。
雷萬元一邊拍手,一邊低聲稱贊:“這個辦法好,鋼材和生鐵最難運輸,又重又遠。咱現在沒有車隊,要是能讓鋼廠將物資送到咱家門口,那真能節(jié)省不少租車的費用!”
*
會議為期三天,明天才是正經的訂貨會。
因著有不少企業(yè)領導都是從外地來濱江出差的,所以主辦方在友誼宮給大家開了客房。
每家企業(yè)有一個房間。
曙光廠地處遠郊,也跟外地企業(yè)同等待遇,得到了一間房。
雷萬元把鑰匙給了葉滿枝,讓唯一的女同志留在這里休息。
另外四個男的都住曙光廠家屬院,明早可以搭乘廠里的卡車過來。
葉滿枝沒推卻,她還挺想在外事賓館里住一晚的,何況這房間里真的擠不下四個男的。
會議結束的時候,才下午三點。
葉滿枝回客房參觀了一圈,人家不愧是嚴格按照蘇聯標準修建的外事賓館。
室內有廁所和淋浴,還有電話機和收音機。
她拿起聽筒撥給吳崢嶸,第一通電話沒人接,第二通是他的通信員接的。
葉滿枝壓抑著激動心情,留言讓吳所給她回個電話。
一刻鐘后接到吳崢嶸電話的時候,她興奮地說:“吳崢嶸,我住進友誼宮啦!你一會兒接有言放學,趕緊一起過來,咱今晚在這里洗澡!”
吳崢嶸好笑道:“都住進友誼宮了,你怎么只惦記洗澡?”
“哎呀,人家這淋浴蓬頭嘩嘩的,比咱家那個大多啦!我感覺應該特別好用!”葉滿枝催促道,“你快帶有言一起過來,機會難得,讓孩子見見世面!”
友誼宮的準入門檻太高了。
她上次來這里,還是十年前,當時跟吳崢嶸一起來友誼宮參加時裝晚會,第一次見到了吳家的長輩。
工作十年,她才有了一次機會住進友誼宮。
下次還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她帶著參會證,跑去賓館門口,將這父女倆接了進來。
他倆提前回家拿了換洗衣物和照相機,土包子吳玉琢進入一樓大廳,就強烈要求跟門口的迎客松壁畫合影一張。
“等我爸爸把照片洗出來,讓我太爺太奶看看。”
“你太爺太奶已經來過了。”葉滿枝牽著她上樓。
“那就給我姥姥姥爺、車車哥、球球哥看看。”吳玉琢回身牽她爸的手,“爸爸,咱們在哪吃晚飯啊?”
吳崢嶸無情戳穿她,“我讓你在家墊一口,你嚷嚷著不餓,不就是想出來吃飯嗎?”
小吳隊長嘴硬道:“我那會兒就是不餓!”
將換洗衣服放回客房,一家三口打聽著去了二樓的餐廳。
葉滿枝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在這吃飯還得要外匯券啥的,他們就去外面找個國營飯店解決晚飯。
但是,看了她的參會證以后,服務員小姑娘說,只需要交錢即可,連糧票都不用交。
畢竟是外事賓館,偶爾還要接待波蘭冰球隊、朝鮮考察團啥的,外賓可交不出糧票。
在外吃飯還要注意影響,即便可以隨便點菜,夫妻倆仍然很克制地只點了兩道菜。
然后將主食換成了面包,還點了兩份小蛋糕。
把菜單交給好奇的小朋友,葉滿枝得意又小聲地跟兩人說:“這里挺氣派吧?”
吳崢嶸捧場道:“跟著小葉廠長沾光了。”
小吳隊長情緒拉滿,雙手捧著下巴驚嘆:“這里比廣州的賓館還好看!墻上掛著好多畫,吊燈亮晶晶的,還帶著吊扇!”
她只在廣州住過賓館。
參照物略少,但她覺得廣州的賓館已經很好啦!
葉滿枝聞言望向天花板,果然看到好多吊燈上面居然是帶著吊扇的。
她回想著自己房間里的布置,不確定地問:“咱們的房間里有電風扇嗎?”
兩位吳姓同志的記性都出奇的好,異口同聲道:“沒有。”
服務員將他們點的兩道菜送上來,葉滿枝舀了一勺燜罐牛肉給肚子咕咕叫的小崽,而后偏頭問男人:“你覺得把我們廠的電風扇賣給友誼宮咋樣?”
“……”吳崢嶸回想了一下在聯誼會上見到的電風扇,肯定道,“能賣進來當然好,這里是全省最大的外事接待單位,省市兩級甚至全國性的會議,經常在這里召開。每天有不少外地的同志入住,如果能將電風扇賣給友誼宮,那廣告效果肯定很不錯。”
葉滿枝興致盎然道:“對呀,不但外地同志能見到我們的電風扇,以后出門推銷的時候,還可以說,‘濱江友誼宮用的就是我們的電風扇’,那多有檔次啊!”
吳崢嶸有時會很佩服葉來芽的工作熱情,看得出她是真的熱愛這份工作。
“先吃飯吧,”他將牛肉推過去,“吃飽了爭取早日將電風扇賣進友誼宮。”
吃飽喝足的三人在友誼宮里四處參觀,然后回房間試用了那個蓬頭很大的花灑。
大蓬頭的效果果然比家里的好。
吳崢嶸在兩位女士的鼓舞下,決定回去將自家的淋浴蓬頭改進一下。
*
葉滿枝心里惦記著將電風扇賣進友誼宮,次日在會場見到供銷科長程良才的時候,她先詢問了最近電風扇在機關單位和各大招待所的銷售情況。
“市工會采購了22臺搖頭臺扇,濱江汽輪機廠的招待所有意向采購,但是還沒正式敲定。”程良才說,“幾家招待所的態(tài)度都比較含糊,估計還得磨一磨。”
葉滿枝問:“咱們最近在友誼宮開會,能不能跟友誼宮的同志聯系聯系?將咱們的電風扇賣進來?有了友誼宮幫咱們背書,再去其他單位推銷的時候,也能更輕松一些。”
程良才搖搖頭說:“昨天會議結束以后,我特意在友誼宮里參觀了一下,他們這里餐廳和會議室都安裝了吊扇,只有客房里沒安裝吊扇。所以我昨天找了友誼宮的采購,想把咱們的電風扇推銷過去。”
“不過,咱們曙光牌是新牌子,而且沒有定時和調節(jié)風速的功能,在功能上不如其他牌子的電風扇豐富。友誼宮這樣的外事賓館,什么設備都要選購最好的,當時就搖頭拒絕了。”
電風扇的項目上馬倉促,又著急參加廣交會,技術組只開發(fā)了基本功能。
對比市面上的其他電風扇,比如三百六十度搖頭扇啥的,功能確實略顯單薄。
聽了兩人的對話,雷萬元遺憾道:“要是能將電風扇賣進友誼宮,讓全國各地的同志都有機會見到曙光牌,那廣告效果肯定不一般。不過,咱也得從自身找找原因,回去以后讓技術小組盡快改進一下功能,最起碼要跟市場上的平均水平看齊。”
葉滿枝靠在椅子里嘟噥:“一時半刻拿不出新產品,人家要是實在不想采購咱們的電風扇,索性就送給他們幾臺好了。白送的總不會不要吧?”
“一臺電風扇上百塊,”程良才咋舌道,“真的白送啊?”
“咱別送太多,送個三五臺還是送得起的。花幾百塊錢,把電風扇放進友誼宮的客房,就當給咱曙光牌電風扇提高檔次了。”
第199章
以曙光牌電風扇的性能和知名度, 若想拿到友誼宮的采購訂單,純屬癡心妄想。
與其絞盡腦汁找門路走關系,還不如大方一點, 送幾臺電風扇給人家試用。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雷萬元灑脫道,“想借用人家的名氣, 當然得有所付出。但咱是國營單位, 產品是國家的, 不是咱說送就能送的, 總得想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否則財務那邊不好做賬。
即使只計算成本價,五臺電風扇也要五百塊呢!
訂貨會還沒開始, 曙光廠的五人走到會場門口, 商量著如何將電風扇免費送出去。
田春山問:“能不能借一借領導的名頭?”
“哪個領導?”
“不知道啊, 這友誼宮不是接待過不少領導嘛, 咱選幾個大領導住過的房間,就說這電風扇是為了紀念某某領導下榻, 贈送給友誼宮的。”
雷萬元搓著下巴, “被你這么一說, 那些客房就像名人故居似的。”
“嗯, 有點那個意思, 這辦法行得通不?”
葉滿枝說:“我覺得能行得通, 但是友誼宮是外事賓館, 前些年接待的都是外賓, 這幾年才開始接待全國性會議和省市大型會議的參會人員。中央的領導要是來咱濱江考察,一般會住在省人委的接待賓館, 不住這里。”
“那還是算了,”雷萬元嘟噥,“那些外賓咱都不認識, 有啥可紀念的,聽起來虛情假意的。”
幾人談話的間隙,程良才獨自出去轉了一圈,一刻鐘后回來透露道:“我剛才跟會堂餐飲科的人打聽了一下,友誼宮最近還要舉辦兩場會議,一個是‘市下鄉(xiāng)回鄉(xiāng)知識青年代表會’,另一個是‘市工農群眾學□□著作第三次代表會議’。咱能不能在這兩場會議上想想辦法?”
“第二個會議挺好的,”雷萬元笑道,“為了預祝工農群眾學習著作圓滿成功,咱曙光廠可以贈送給友誼宮五臺電風扇。”
這種會議一天就能結束,參會人員肯定不會在友誼宮留宿。
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給人家贈送電風扇。
葉滿枝吝嗇道:“還是送三臺吧。”
“沒關系,既然送了,咱就大方點,直接送五臺!”
“不是,”葉滿枝沖田春山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我覺得田廠長的主意不錯,咱們確實可以借一借領導的名頭。花園飯店是省人委的接待賓館,大部分領導來濱江都會住在那里。咱們能不能給花園飯店也贈送三臺?”
到時候無論是外事賓館的龍頭,還是政府接待賓館的老大,全都能用上他們曙光牌電風扇!
免費送出去六臺電風扇還能接受。
但是,送十臺的話,成本高達上千塊,葉滿枝心里怪不舍的。
雷萬元還是那番話:“既然送了咱就大方點,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兩家賓館都送,每家送五臺!讓他們好好給咱曙光牌打一打廣告!”
雖然這次賺不到錢,可是光是想想自家產品能擺進全省最高檔的兩家賓館,幾人內心便難以抑制地感到激動。
訂貨會結束以后,曙光廠立刻著手安排贈送電風扇的相關事宜。
友誼宮和花園飯店都是經營了近十年的賓館。
自開業(yè)以來,他們采購過不少產品,也由上級劃撥過一些物資。
可是,被地方國營單位免費贈送產品的好事,兩家賓館還是頭一回遇見。
白給的東西不需要花錢,而且是工人階級的一片心意,他們沒有不要的道理呀!
是以,雷萬元上門溝通得異常順利。
兩家賓館的態(tài)度十分明確——送吧,送多少我們要多少,來者不拒!
葉滿枝在這件事上有點小心眼兒。
她總擔心廠里送出的電扇會被賓館的相關人員私自密下。
畢竟這幾臺電風扇不是大宗采購,財務那邊連個賬目都沒有,人家接收了贈禮以后,是否要擺在客房里,全憑領導一句話。
不擺出來的理由也是現成的——要保證所有客房的服務水平一致,只在五個客房里擺放電風扇,那讓其他客房怎么辦?
因此,以防自家產品肉包子打狗,葉滿枝決定組織一個隆重的贈送儀式!
他們最先贈送的單位,是剛有過交集的友誼宮。
五臺電風扇被五名車間工人捧在懷里。
每臺電風扇的大腦袋上還綁著一個大紅花。
另有兩名工人舉著紅色橫幅走在后面,橫幅上書——“預祝濱江市工農群眾學□□著作第三次代表會議圓滿成功!”
廠文藝宣傳隊的幾名骨干,進入友誼宮大門后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
不但引來了路人和工作人員的圍觀,還成功將坐在辦公室里的賓館經理招了出來。
陳經理沒料到曙光廠送幾臺電風扇會弄出這么大的排場。
瞧見雷萬元以后,他熱情地與對方握手說:“歡迎歡迎!感謝曙光廠支持我們服務戰(zhàn)線的工作!”
雷萬元開懷笑道:“這是我們工人階級的一點心意,將曙光牌電風扇送給友誼宮,也預祝大會圓滿成功,將學習著作的群眾運動推向一個新高潮!”
他振臂一揮,示意工人們把電風扇交接給友誼宮的同志。
等到宣傳科長拍下贈送畫面后,葉滿枝喜氣洋洋地笑問:“陳經理,能不能讓我們宣傳科的同志,去客房里拍幾張相片?回到廠里以后,我們要將相片貼在宣傳欄里,為工人們展示這次的贈送成果!”
捧著免費電風扇的陳經理能說不行嗎?
按照商場里的零售價計算,五臺電風扇價值一千多塊錢。
一千塊不是小數目,人家只提出了拍相片的要求,這讓他怎么拒絕?
于是他爽快道:“行,咱們直接將電風扇放進客房,讓宣傳科的同志去客房里拍照吧!”
葉滿枝早就跟宣傳科長說好了,不要吝嗇膠卷,進了客房以后使勁拍。
因此,宣傳科長一進門,便將全景、局部,還有電風扇旁邊印有“友誼宮”字樣的便簽本,全都收進了鏡頭里。
把一盒膠卷咔嚓完,她才滿意收工。
*
給兩家賓館送出十臺電風扇以后,廠領導們都在關注事情的后續(xù)進展。
他們不打算讓這件事見報,送東西的時候,沒有邀請記者。
所以,盡管場面搞得挺熱鬧,外人卻并不太了解內情。
供銷科全員出動,揣著新鮮出爐的客房相片,去各大機關和企業(yè)招待所,再次推銷電風扇。
推銷說辭也變成了——“友誼宮和花園飯店的客房里,使用的就是我們曙光牌電風扇。”
這兩家賓館是省內的行業(yè)龍頭,他們都用上了曙光牌電風扇,似乎昭示著曙光牌有什么過人之處。
之前還在猶猶豫豫的汽輪機廠招待所,被供銷副科長付萱說動,從曙光廠采購了24臺電風扇。
訂單數量不多,但廠領導班子可以放心了,白送的十臺電風扇起了作用,說明他們這個決定是沒錯的。
兩款電風扇通過市工商局、工業(yè)局和外貿局的聯合評審,已經被商業(yè)部門采購,進入了濱江市八家百貨商店的電器柜臺。
葉滿枝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詢問有沒有百貨商店的補貨電話。
周如意笑著說:“才放進商店一周時間,現在又不是夏天,電風扇的走貨量哪有那么大!”
“說的也是。”
葉滿枝表面上被她說服了,心里卻仍是懸著的。
每家商店只采購了7臺電風扇,這都過去一周了,商店里的客流量那么大,不至于連7臺電風扇都賣不出去吧?
她心有懷疑,周末的時候就想去商店實地考察一下。
“寶寶,我一會兒要出去逛街,你跟我一起去不?”
吳玉琢一手握著鏟子,一手拿著罐頭瓶子,左右為難道:“我跟伊伊約好了,去地里抓蟲子喂雞。”
為了充分發(fā)揮小吳飼養(yǎng)員的才能,吳崢嶸在自家院子里重新搭了一個雞窩,葉滿枝買了三只能下蛋的母雞放進去。
算上沒啥用的大花,家里一共有四只雞,全由小吳飼養(yǎng)員負責喂養(yǎng)。
聽說母雞吃了蟲子以后,下的雞蛋更大,吳玉琢最近經常給三只小母雞抓蟲吃。
人家還借用太爺爺的閱覽證,從省大圖書館借了一本《家禽飼養(yǎng)》,準備科學喂養(yǎng)。
葉滿枝在她的小臉蛋上摸了摸,憐愛道:“那行吧,寶寶,你還是跟伊伊去抓蟲吧,別耽誤你的正事,中午去你芳芳姨家吃飯啊!”
吳崢嶸去參加戰(zhàn)友聚會了,她也要出門,只能讓小崽去隔壁周所家吃飯。
將小吳飼養(yǎng)員托付給振芳嫂子,葉滿枝便放心地出門了。
八家商店分布在全市各區(qū),她先去了離家最近的市第五百貨商店。
電器柜臺前的顧客不算少,有隨便看看的,也有傾聽售貨員講解的。
葉滿枝越過那些挑選收音機的顧客,徑直走向電風扇柜臺。
臺扇都擺在貨架上,她一眼就看到了曙光廠的產品。
位置不太好,直吹式和搖頭式,都擺在貨架最下面一排,與柜臺的高度差不多。
這個高度很容易被售貨員的身體擋住。
“同志,”葉滿枝招呼售貨員,“我想買電風扇,哪種電風扇賣得最好啊?”
女售貨員給她介紹了一款落地風扇,“上海華生牌的336元,能搖頭,調節(jié)風速,還能定時,這款是賣得最好的。”
“三百多塊啊?”葉滿枝做出囊中羞澀的樣子,“有沒有便宜點的?”
“臺扇比落地扇便宜,”售貨員指向貨架第二排的兩款臺扇,“廣東鉆石和上海華生的都不錯,一個232元,一個235元,價格差不多,都有調節(jié)風速功能,就是顏色不太一樣,看你喜歡什么顏色吧。”
葉滿枝指向那兩臺被冷落的曙光牌電風扇,笑著問:“這兩臺的價格怎么樣?”
“直吹扇161元,搖頭扇201元。不過,這兩款電風扇的功能比較基礎,沒有調速和定時功能。”
葉滿枝猶豫道:“反正都能吹風,買個便宜點的就行吧?”
“呵呵,兩百塊都花了,不如再加三十塊,買臺最先進的。”售貨員笑道,“之前有不少人買了便宜的,回家以后又后悔沒買功能更全的,再想來換貨已經換不了了……”
巴拉巴拉巴拉,話里話外都是在推銷兩個外地牌子。
葉滿枝不禁腹誹,曙光牌剛上市一個禮拜,一個商店連七臺電風扇都沒銷掉,哪來那么多后悔的顧客?
這售貨員不是睜眼說瞎話嘛!
她沒在這里逗留太久,又抓緊時間去了第六百貨和第七百貨。
這兩個商店的售貨員沒有拐彎抹角地貶低曙光牌,但是曙光牌的貨架位置仍然不理想。
對于這種狀況,她滿腹狐疑。
按理說,曙光牌是濱江本地品牌,價格又很實惠,應該是商店的主推產品呀!
雖然功能上欠缺一些,可是,架不住它便宜啊!
尤其是直吹扇,與最貴的臺扇相差70塊錢呢!
對那些想省錢的年輕人來說,直吹扇是個不錯的選擇。
周一上班,她去了一趟供銷科,跟兩個科長說了自己的發(fā)現。
“你們知不知道商店那邊是怎么回事?”
付萱說:“我昨天去第一百貨商店蹲點一天,這個季節(jié)購買電風扇的顧客確實少,但并不是沒有。昨天是周末,我數了一下,總共有7人開票買了電風扇,其中6人根據售貨員的推薦,購買了華生和鉆石牌,只有一人圖便宜,買了咱們的直吹式臺扇。”
“售貨員為什么一直給顧客推薦外地貨?”葉滿枝問。
程良才猜測:“是不是這兩個牌子給售貨員回扣了?”
“不可能吧,”付萱不以為然道,“這兩個是外地牌子,廠家距離濱江那么遠,怎么可能大老遠跑來濱江,給每個商店的售貨員塞回扣。”
再說這樣做的風險太高了。
保不齊就被人扣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
“那售貨員們?yōu)槭裁茨敲促u力推銷外地牌子?”程良才問。
付萱:“……”
她也說不好。
辦公室靠門的位置,有個小干事舉手說:“科長,我這幾天在商店聽到一個消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先說說。”
“好像是因為這些外地牌子的利潤太低,商店不賺錢,所以市物價委批準增加地區(qū)差價了。鉆石牌和華生牌現在的價格,都是在原本零售價的基礎上,加價8%的結果。”
聞言,葉滿枝借用供銷科的電話,給市商業(yè)局的熟人撥了過去。
對方在電話中證實,確有其事。
商品售價要綜合考慮各種因素,包括長途運輸的費用。
如果按照這兩個牌子在上海和廣東本地的零售價定價,濱江這邊商店的利潤太低了。
所以,年初那會兒物價委批準了增加地區(qū)差價。
葉滿枝蹙眉放下了聽筒。
不知對方的出廠價是多少,但是增加地區(qū)差價以后,外地牌子的利潤八成要比曙光牌的高一些。
這才能讓幾家商店一起主推另兩個廠家的電風扇。
葉滿枝抱臂倚著桌子,直接在供銷科組織了一個討論會。
“咱們一起集思廣益,看看有什么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付萱說:“其實咱們?yōu)I江本地的企業(yè),與外地企業(yè)相比,還是有優(yōu)勢的,要是產品壞了,隨時可以拿到咱們廠里來維修,外地廠家肯定做不到這一點。我最近去幾家招待所談業(yè)務的時候,不但拿著友誼宮和花園賓館的客房照片,還跟人家說,如果產品出現質量問題,可以免費上門維修。這幾天一下子拿到3筆工廠招待所的訂單,總共120臺呢!”
程良才忍不住笑道:“電風扇車間那邊可是放過狠話的,咱廠這產品質量,二三十年都不帶壞的,根本沒有維修的機會。”
“但是咱不說,顧客怎么知道?”葉滿枝支持道,“我覺得付科長這個思路不錯,咱們得想辦法讓顧客了解曙光牌的優(yōu)勢。雖然功能沒那么齊全,但咱質量過硬,而且終生保修!”
“真的終生保修啊?”
“保啊,”葉滿枝無所謂道,“車間那邊不是說二三十年都沒問題嘛,那咱就自信點,只要不是人為破壞的,咱都能修!”
程良才擔心道:“商店想賣利潤高的產品,就怕售貨員不幫咱宣傳呀!”
“要不咱們在每臺出場的電風扇上貼個大字報,”業(yè)務員孫潔提議,“寫上‘軍工品質,三十年質保,終生免費維修’?”
葉滿枝不知道這樣是否能見效,她遲疑問:“要不咱先試試?”
“試試吧。”付萱想了想說,“咱先寫幾份大字報,給那八家商店送去,貼在庫存的電風扇上看看銷售效果。”
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供銷科從各科室召集寫字好的同志,忙活了一下午,寫出50張大字報。
第二天上午就送去了八家百貨商店。
小干事們按照科長的叮囑,嘴上抹了蜜似的跟商店的領導說好話,然后進入人家的庫房,親手將大字報貼了上去。
孫潔留了一個心眼,貼完大字報以后,并沒立即離開。
她在第二百貨商店的樓上樓下轉悠了好幾圈。
隔了一個小時以后,她又跑回電器柜臺查看情況。
結果就發(fā)現貨架上剛貼好的大字報不翼而飛了。
她忍著一肚子氣,好聲好氣地跑去詢問售貨員:“趙姐,我之前貼的大字報怎么沒了啊?”
“哎,”趙姐目光躲閃道,“那么大一張紙貼在上面,把貨架和產品都擋住了,顧客選購的時候多不方便啊!”
孫潔拿人家售貨員沒轍,只能返回廠里反應情況。
葉滿枝聽了匯報以后,在辦公室里急得團團轉。
機關單位和招待所的采購數量有限,要想提高產量和銷量,還得依靠廣闊的零售市場。
但人家售貨員想主推外地產品,這是他們無法左右的。
就像這次的大字報,他們前腳貼上去,人家后腳就能撕下來。
她總不能像程良才說的那樣,給人家送回扣吧?
那成什么了!
葉滿枝在辦公室里轉了幾圈,又出門去了雷萬元的辦公室。
介紹過情況后,她說了自己想出的辦法。
“我以前在煤爐廠工作的時候,遇到過跟眼下差不多的情況。產品擺放位置不好,顧客不了解新型蜂窩煤爐子,售貨員又沒時間幫顧客介紹,所以,產品放在供銷社好幾天,一個都沒賣出去。”
雷萬元好奇問:“那你們當時用了什么解決辦法?”
“當時我從廠里找了一個能說會道的大姐,讓她去供銷社蹲點,幫供銷社銷售煤爐子。那個大姐是在下班后兼職的,所以每賣出一個煤爐子,由我們廠和供銷社各給這個大姐一分錢獎金。”
雷萬元問:“你想從咱們廠派人去商店站柜臺?”
“對,”葉滿枝說,“我想從廠里挑選八個能說會道的同志,去商店幫咱們推銷曙光牌電風扇。”
“咱們廠這邊肯定沒問題,反正車間工人的工作不飽和,挑八個人去站柜臺也沒什么,工資還是從咱們廠里領。但是,”雷萬元懷疑道,“商店那邊不一定能同意吧?”
人家想賣利潤高的產品。
而有經濟能力購買電風扇的顧客數量有限,顧客買了曙光牌,就不會再買其他牌子。
讓曙光廠的售貨員去商店幫忙推銷,其實還是有損商店經濟利益的。
商店經理意識到這一點以后,恐怕不會愿意他們將人派過去。
八家商店,送八個售貨員,他們得跟八個商店經理交涉。
這年頭找人辦事,繞不開飯局酒局,那可是個大工程。
“我看咱們還是想辦法走一走商業(yè)局的門路吧。”雷萬元沉思片刻說,“我聯系一下商業(yè)局的熟人。”
葉滿枝在自己的人脈名單里,挨個劃拉了好幾遍。
沒找到那種說話特別管用的。
下班之前,她往濱江學院的女生宿舍打了一個電話,將林青梅約了出來。
兩人約在市商業(yè)局對面的國營飯店見面。
甫一見面,林青梅就揪著她的耳朵說:“為了幫你辦事,我要冒著多大的風險啊!”
“哈哈哈,別擔心,明天讓我家吳崢嶸跟你家小孫同志喝個酒,幫你解釋解釋!”
“我都結婚生娃了,還得幫你約前任曖昧對象!”林青梅插著腰說,“我今天要點十個菜,吃窮你!”
“你倆當初只是一起跳交誼舞而已,有什么可曖昧的,頂多算是熟人吧?”葉滿枝倒了杯茶給她,“你今天可勁兒點菜吧,吃不了還能兜著走。”
她們今天約見的是市商業(yè)局的計劃科長。
當年也是林青梅的交誼舞伴之一,只不過他倆跳舞的時候,人家還不是商業(yè)局的科長。
這位劉科長是今年才提拔上來的。
兩人等了沒多久,便等來了按時赴約的劉科長。
對方剛坐到椅子上就直言:“葉廠長,飯我先不吃了,局里晚上還有個學習會,所有人必須出席,我是抽空跑出來的,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
見他不是虛客套,葉滿枝與他握了手后,也直奔主題說:“劉科長,我們曙光廠想開辦一家電器門市部,最近準備送一批售貨員去市里的各大百貨商店學習學習,當個實習售貨員啥的,咱商業(yè)局這邊能不能幫我們安排幾個人?”
“多少人啊?”
“七八個吧,實習售貨員的工資由我們曙光廠負責,如果需要的話,還可以給幾家商店交一點委培費什么的……”
第200章
從第一百貨到第八百貨商店, 都歸濱江市百貨公司管理。
而濱江市百貨公司是商業(yè)局的下屬專業(yè)公司。
葉滿枝請劉科長辦的這件事,就像請廠長往車間的班組里塞幾個學徒工,還是不要編制、能干活、倒找錢的那種。
“葉廠長, 只有這一件事?”
“對呀,這一件事對我們來說就是千難萬難了。”
劉科長講話很和氣, 慢聲細語道:“葉廠長, 這么點事, 你給我打個電話就行了, 不必大動干戈組織飯局。”
葉滿枝面上帶笑,暗自腹誹道, 要是沒有青梅從中牽線, 你知道我是哪個呀!
“局里每個季度都有對基層營業(yè)員的培訓, ”劉科長說, “你們把門市部營業(yè)員的名字報上來,到時候與其他人一起分到各大百貨商店跟著師傅學習。”
葉滿枝不放心道:“我們廠的門市部以后要專營電風扇, 能把我們安排去電器柜臺嗎?”
“可以, 營業(yè)員培訓都是根據專營業(yè)務進行分配的。”劉科長看了眼手表說, “具體細節(jié)咱們回頭電話聯系吧, 我先回局里開會了。”
葉滿枝沒再挽留, 與林青梅一起將對方送出了飯店。
等人走遠后, 她挎著青梅的手臂說:“幸好你當年叱咤各大單位的交誼舞會, 要不然我還真找不到能說得上話的人。”
林青梅在她腰上擰了一把, “這關系能用你就用吧,再過幾年可能就用不上了。”
“啥意思?”葉滿枝拉著她回桌吃飯。
“我明年畢業(yè)可能會留校當老師, ”林青梅起開汽水蓋子,遞給她一瓶,“我要是不回文化局工作, 這些機關單位的關系漸漸也就淡了。”
葉滿枝震驚道:“你要當老師?真的假的?”
“有可能,我還在考慮呢,前幾天系總支書記剛問過我。”
葉滿枝分配到工業(yè)廳的第二年,林青梅被單位推薦,以調干生的身份去濱江學院上大學了。
她倆都屬于學習不咋地,但組織能力還不錯的。
林青梅甚至比葉滿枝還能折騰,葉滿枝當年只在班級里當了班長,但她已經混成政治系的學生會主席了。
“你不是說喜歡文化局的工作嘛,”葉滿枝想起她之前說的話,“你還說畢業(yè)以后要回去當副局長呢!”
林青梅翻個白眼,“當副局長哪有那么容易,我們局里有好幾個大學生,也沒見誰當上副局長啊!大學每年有兩個寒暑假,比在文化局盼著過節(jié)放假舒坦,還方便我照顧家里。”
“那倒是。”葉滿枝感嘆,“你家小孫大夫好像比吳崢嶸還忙呢。”
吳崢嶸從事科研工作,單位就在家門口,雖然工作忙,但他能合理安排時間,不耽誤每天接送孩子。
而小孫同志是青梅從一眾追求者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濃眉大眼,又高又帥,在省醫(yī)院的急診工作,急診工作忙是出名的。
“也不光是他工作忙的原因,”林青梅低聲說,“我們系去年有兩個師兄被分配去高中當政治老師了。我雖然是調干生,但局里明年未必還有編制讓我回去。政策一年一個樣,萬一回不去,就得等待統一分配。政治不是什么稀缺專業(yè),畢業(yè)生很多,要是被分去中學當政治老師,那我還不如選擇留校,這樣更穩(wěn)妥一些。”
“我看你在學校混得風生水起,沒準兒以后能混個校長當當呢。不過,你當了老師,還能涂紅嘴唇、畫眉毛嗎?”葉滿枝笑問,“我今年去廣州,是不是不用給你帶口紅和眉筆了?”
她每次出差,無論是去北京、上海,還是廣州,都要給青梅帶很多東西,除了手表和照相機,還帶過不少雪花膏、口紅和眉筆。
“怎么不能畫呢!”林青梅從包里掏出這次的采購清單給她,“廣交會上要是還有其他不要票的便宜貨,你也幫我?guī)c。”
葉滿枝笑瞇瞇地答應,兩人一邊吃飯,一邊聊各自的學習生活和工作。
飯后一起去電影院看了場《林海雪原》。
直到女生宿舍快要落鎖了,二人才意猶未盡地道別。
*
在葉滿枝尋找外援的時候,雷萬元也找到了商業(yè)局的一位副局長,還跟人家喝了一頓酒。
他覺得物價委增加的這個地區(qū)差價,很影響本地工業(yè)的發(fā)展。
不是不能有差價,但你一下子提高8%,利潤比本地產品高出一大截,那讓我們本地企業(yè)怎么跟人家競爭?
副局長還沒給他準話,不過,葉滿枝這邊得到了劉科長的確切消息。
曙光廠可以派人去濱江市百貨公司參加營業(yè)員培訓,到時候會按需分配到各大百貨商店學習。
葉滿枝將這個消息告知廠里,讓人事科在廠內張貼公告,組織招聘售貨員。
凡是口才好、形象佳、有親和力的同志,不限性別、年齡、學歷,均可報名。
武科長聽著她的要求,犯難道:“葉廠長,商業(yè)局的培訓頂多兩三個月,咱們曙光廠除了一個五金門市部,就沒有其他需要售貨員的地方了。如果售貨員只是臨時工,那職工們未必愿意去。”
一走好幾個月,再回來,原來的崗位早就被人頂替了。
葉滿枝說:“廠里最近準備向區(qū)商業(yè)局申請,擴大五金門市部的規(guī)模,除了銷售五金件,還會增加兩個柜臺,銷售曙光牌的其他產品,到時候會增添兩名售貨員。”
“這才兩個名額,剩下的六個怎么辦?”
葉滿枝擺手說:“人事科先把公告貼出去,要是條件開得太好,讓職工們一窩蜂地報名,咱們選人也是麻煩事。就這樣,條件不上不下,兩天內盡快招滿八個人。”
人事科行動迅速,當天午飯前就把招聘公告貼在了布告欄上。
將吃過午飯走出食堂的職工全都吸引了過去。
“陳霞,你以前不是想當售貨員嘛,這次的機會正好啊!”
陳霞盯著語焉不詳的告示內容看了好幾遍,躑躅道:“咱們廠的門市部沒多大,能用到八名售貨員嗎?萬一培訓結束以后,不要那么多人,那我又得回車間。而且這上面也沒說工資待遇什么的。”
“既然要招八個人,那肯定是有用處的,你想那么多干嘛?”呂芳芳指著最后一行字說,“你看這上面寫了,同等條件下,按照報名先后順序錄取。你再猶豫下去,人家八個人就招滿了!”
售貨員是這年月里頂頂好的職業(yè)。
往柜臺里一站,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工作清閑,還有機會購買商店內部的殘次品。
誰家要是有一個售貨員,那在親戚和鄰里之間絕對是香餑餑。
陳霞以前就想去縣供銷社站柜臺,可惜她那時候頭上染了虱子,為了徹底清除虱子,她媽把她的長頭發(fā)剃了。
供銷社嫌她留著寸頭,形象不好,沒錄取她。
后來833廠招學徒工,她頂著寸頭去應聘,反而被招進來了。
陳霞又望著布告欄躊躇了一會兒,眼見有人往廠部那邊去了,她狠狠心,不再去想蒙著一層紗似的工作前景,撒丫子就往人事科的方向跑。
她一路飛奔,超過了前面的四五個人,等她喘著粗氣來到人事科門口時,前面已經排了六人。
她是第七個!
緊接著第八人也排在了她身后。
武科長讓其他人在外面等候,先將前八個招進辦公室。
六女二男,形象都處于合格線以上。
他與八人依次談了話,除了一位大嗓門的男工人,因為太過聒噪被他刷了下去,其他人看樣子都還算合適。
將門外的第九個人遞補進來,這次招聘就算完成了。
從張貼告示到招聘結束,總共只用了兩個小時。
葉滿枝來到會議室的時候,贊嘆道:“人事科這工作效率可太高了!”
她也沒想到倆小時就能將事情搞定。
“咱先講講大家最關心的問題,”葉滿枝笑著對八人說,“從后天開始,大家會被分配去八家百貨商店的電器柜臺,培訓時間不超過三個月。”
“在此期間,大家的工資由廠里發(fā)放,而咱們的八名同志,在跟著師傅學習之余,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協助售貨員,向顧客推薦咱們曙光牌電風扇。”
“八家百貨商店會有銷量排名,除了第一百貨的客流量格外高,其他七家的客流都差不多。所以,第一百貨的成績打個對折以后,銷量排在前兩名的同志,可以在培訓結束后進入曙光廠的五金門市部當售貨員。而其他同志則會返回原來的工作崗位,如果以后供銷科有用人需要,就會先從咱們這6名同志中擇優(yōu)錄取。”
八個人默默聽著葉廠長的介紹,只聽前面的時候,大家心里都拔涼拔涼的。
八選二,那競爭也太激烈了。
折騰一趟的結果,還是返回原來的工作崗位。
不過,聽到最后一句時,幾人的心里又敞亮了起來。
去供銷科工作也不錯呀,到時候工人編就有機會轉成干部編了!
但是,葉廠長這番話里,最關鍵的內容,其實還是“擇優(yōu)錄取”。
無論是當售貨員,還是供銷科干部,都要看電風扇的銷售情況。
以防有人覺得條件太苛刻,不想當售貨員了,葉滿枝給大家留了一個臺階。
她語氣真誠道:“有的商店距離家屬院比較遠,要是有哪位同志覺得地點太遠,不方便照顧家里,就跟廠里直說,人事科可以選擇其他人替補。”
能在看到公告的第一時間,跑來人事科報名的人,其實都很有判斷力和行動力。
所以,等了兩分鐘,會議室里并沒人舉手退出。
葉滿枝高興地給大家鼓鼓掌,笑著說:“那就讓供銷科的程科長,為大家介紹一下推銷過程中的注意事項。”
程良才也沒當過售貨員,他哪知道什么注意事項。
只能憑最近積攢的銷售經驗說:“咱們曙光牌,與其他牌子的電風扇相比,有三個比較明顯的優(yōu)點。第一是價格便宜,對于那些預算不高的顧客,咱們曙光牌是首選;第二是操作簡單,沒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插上電就能用,不用調節(jié)風速、定時什么的,老人小孩都能操作。”
即將上崗的售貨員們:“……”
把功能少,說成操作簡單,難怪人家能當供銷科長呢!
“第三就是咱們是軍轉民企業(yè),技術水平高,產品質量過硬,承諾使用三十年,終身質保。只要不是人為破壞的,所有故障都可以免費維修。這是那些外地牌子無法保證的。大家可以圍繞這三點做做文章。”
……
經過供銷科的簡單培訓,八名售貨員很快便被分去各大百貨商店,正式上崗了。
陳霞去了第七百貨商店,最初分配工作的時候,她被分到了體育用品柜臺。
聽到這個分配結果,她整個人都懵了。
不是說好了賣電風扇嗎?被分去體育用品柜臺,她還怎么推銷產品?
她硬著頭皮,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與人事科長講了半天的好話,才如愿與一位男同志調了崗,有驚無險地轉去了電器柜臺。
曙光廠的領導班子,都在關注這次“打入敵人內部”的效果。
最初的幾天,風平浪靜,一切如常。
葉滿枝還以為自己去廣交會之前聽不到好消息了。
但是,打入敵人內部的第四天早上,供銷科接到了第一百貨商店的補貨電話。
對方在電話里下單,再采購15臺直吹扇和10臺搖頭扇!
次日下午,第三和第七百貨商店也要求補貨20臺直吹扇和10臺搖頭扇。
三家商店總計補貨55臺!
雷萬元拍著桌子笑道:“好好好!這還只是三家商店的成績,再過幾天,估計另外五家商店也要補貨了!幸好這些天一直沒停工,趕緊聯系車隊,咱這就給商店送貨!”
黃河吐槽:“只有一輛車,叫什么車隊,通知司機送貨就完了。”
“我就樂意叫車隊!”雷萬元牛哄哄地說,“等咱們在廣交會上大賣特賣,我要買十輛卡車!葉廠長,康健,你倆這次去廣州,可得加把勁兒啊!鄉(xiāng)親們都在家等著好消息呢!”
葉滿枝和康健的肩上壓力倍增,但面上都自信滿滿地拍著胸脯保證完成任務。
*
小葉廠長參加完外事紀律培訓以后,要去廣州出差。
而吳大博士比她晚出發(fā)三天,也要出差,目的地是上海。
爹媽同時離開,這可把吳玉琢氣壞了。
一家三口,走了倆,她咋辦呀?
小吳隊長先跑去找最好說話的葉廠長。
“媽媽,你去廣州出差能帶著我不?”
“寶寶,媽媽是跟著領導和同事一起走的,帶不了你呀!”葉滿枝把閨女摟在懷里親親臉蛋,“你跟太爺太奶住在一起,頂多半個月爸爸就回來了。”
廣交會要舉辦一個月,她一走就是四十天。
而吳崢嶸是去上海那邊協助完成什么攻堅項目的,這種工作一般都歸期不定。
但吳博士對項目難度心中有數,很肯定地承諾半個月就能回來。
反正他說半個月,葉滿枝就無腦信了。
“去了老宅那邊,你能看電視,還不用上幼兒園,多好呀!”
孩子一旦被送去吳家老宅,上幼兒園的可能性非常低,所以葉滿枝干脆地拍板不用她上幼兒園了。
隨便跟吳爺爺學點什么都行。
吳玉琢癟著嘴不高興,“我還想去廣州看看良宇哥哥和良宸呢!”
“你可以寫信給他倆,我?guī)湍闵訋н^去,”葉滿枝提醒她,“你剛當上小隊長,還得好好表現呢,你可別忘了,上次去廣州好幾個月,兒童團團長就不讓你當會計了!”
去廣州的時間太長了,確實容易丟掉工作。
吳玉琢獨自琢磨了一會兒,又跑去書房,趴在寫字臺上商量:“爸爸,我能跟你一起去上海不?”
她爸爸只去上海半個月,她跟著一起去,應該丟不了工作。
吳崢嶸沒說能不能帶著她,頭也不抬地問:“我跟媽媽都不在家,你也不在家,那梨花和葵花的吃飯問題怎么解決?”
“可以送它們去我太奶奶那里,或者交給芳芳姨。”
“人家都有事情要忙,哪有時間天天給貓狗喂食?”吳崢嶸覷著她問,“家里還養(yǎng)著一窩雞,你走了以后,那幾只雞怎么辦?”
“就讓我太爺太奶喂呀!”
“他倆沒養(yǎng)過雞,你就別指望他們了。”吳崢嶸最后總結道,“你是咱家家禽養(yǎng)殖業(yè)的中流砥柱,大花它們還需要你呢。”
“我我我……”
小吳隊長的眼圈越來越紅,最終成功被她爸氣哭了!
*
葉滿枝跟著省外貿局的隊伍出發(fā)那天,吳玉琢小同志還在單方面跟她爸冷戰(zhàn)。
同樣是出差不能帶孩子,葉滿枝得到的是閨女的依依惜別,而吳博士只能得到橫眉冷對待遇。
小葉廠長認為,這就是兩人工作方法的區(qū)別。
她這個廠黨委副書記,在說話辦事上還是很有水平的。
嘻嘻。
時隔一年再次來到廣州,葉滿枝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橫幅上“出口商品交易會”的前綴從“第十七屆”變成了“第十九屆”。
她身邊的同事,也從食品廠的余幽芳,變成了曙光機器廠的康健。
康健是第一次參加廣交會,也是第一次來廣州。
他跟葉滿枝一樣,中學學的是俄文,但他學的是啞巴俄文,能看懂俄文技術資料,專業(yè)名詞都能背出來,輪到日常交流就歇菜了。
所以,這次在羊城賓館的開幕酒會,他并沒去參加,只有葉滿枝陪著輕工業(yè)品組的組長一起出席了。
一回生二回熟,去年參加酒會的時候,她全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跟鄰座和對面的幾位外商聊天。
這次她總結了經驗,與同桌的客商聊得差不多,酒足飯飽以后,便端著酒杯起身,去跟去年的老客戶們打招呼。
去年跟她簽過大單的幾個客商里,有好幾個是歐洲那邊的中間商。
就比如西德的那位米勒先生,采購濃縮果汁的同時,還能弄來果汁生產線。
這樣的中間商什么生意都做。
所以,葉滿枝廣撒網,將酒會上所有面熟的老客戶都招呼了一遍。
其中最熱情的莫屬俄裔英國客商伊萬諾夫先生。
伊萬諾夫熱情地與她握手:“葉,上一屆大會,我怎么沒見到你?”
“上次我去學校進修了,沒來得及參加廣交會。”
她去年秋天正在省委黨校的理論骨干研究班學習呢。
“而且我今年變換了工作單位,以前我是賣罐頭的,”葉滿枝比了一個開槍的手勢,玩笑道,“現在我是賣槍的啦!”
伊萬諾夫驚愕道:“你們可以出口軍火了?”
“哈哈哈,不是熱武器,是射擊比賽使用的汽槍!”
聞言,蘇聯老大哥開懷大笑。
“伊萬諾夫先生,”葉滿枝笑著說,“我現在賣汽槍、玩具手槍、電風扇和蘋果醬,咱們是老朋友了,你要是有這方面的客戶,可以介紹給我,傭金不會少的!”
“好的,葉,我會幫你留意的。”
葉滿枝不知這些人里是否真的有人會給自己介紹客戶,畢竟距離上次合作已經時隔一年,僅有的那點利益交情早就淡了,而且這些人大多是采購食品的。
但她還是盡量將每個能記住姓氏的客戶都招呼了一遍,爭取幫曙光廠拿到訂單。
不用多,有一份訂單就算她沒白費功夫。
這次廣交會的規(guī)模比去年大了一倍,客人也比去年的多。
酒會結束后,大家還觀看了中央歌劇舞劇團表演的歌劇《阿依古麗》。
葉滿枝經常跟吳崢嶸一起看文藝演出,但正經聽歌劇還是第一次。
她不由在心里感嘆,出差就是好,總能讓她見到新世面。
廣交會正式開幕,最初的幾天基本沒什么訂單。
尤其是機械和輕工業(yè)品,下單的客商寥寥無幾。
葉滿枝有了去年的經驗,心里還能穩(wěn)得住,但新人康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每天都說,“怎么還不開單啊?”
其實,并不是沒開單,只是曙光廠還沒開單而已。
他倆被分到輕工業(yè)品展廳當業(yè)務員。
這個展廳對葉滿枝來說也挺新鮮,所以她這幾天一直東瞧瞧西看看,見到了很多新玩意。
展廳里有一種萬能電動縫紉機是第一次被允許出口,據說這種縫紉機能達到世界先進水平,可以繡出三百多種花樣。
葉滿枝喜歡自己做衣服,對布料啊,縫紉機啊,針頭線腦什么的,一直很感興趣。
因此,客商還沒試用呢,她先用縫紉機在布料上繡了一只小雞。
縫紉機咔噠咔噠的聲音,吸引了不少客商前來圍觀。
然后她便被組長安排到縫紉機這里,給客商們做演示了……
只一天時間,就簽了兩份一萬英鎊的訂單。
周日的上午,康健跑到縫紉機旁邊,低聲說:“葉廠長,你別光給人家賣縫紉機呀!也想想咱們曙光廠的貨要怎么辦!”
葉滿枝安慰他:“這種事別著急,輕工業(yè)品單價高,沒有食品好賣,咱們再等等!”
康健急道:“別等了,剛才有一家電風扇廠開張了!簽了7000多英鎊的訂單!”
“真的啊?”
葉滿枝坐不住了。
要是所有電風扇都不開單,那還能說是時機沒到。
這會兒其他廠的電風扇已經賣出去了,那就不是時機的問題呀!
在兩人私下交流的時候,辦公室那邊又傳來了掌聲。
康健跑去打聽消息,沒多久便一臉郁悶地回來說:“又簽了一單落地扇!”
葉滿枝站起身,在會場里轉了好幾圈。
主要是看電風扇展區(qū)的情況。
然后,她轉回來跟康健小聲嘀咕:“要不按照咱倆之前的計劃試試?”
“會不會被其他廠家罵啊?”
他倆其實早就商量了一個主意,但心理包袱太重,這幾天一直沒下定決心實行。
“哎呀,你想想廠里的上千張嘴!”葉滿枝像是說給他聽的,也像是說給自己的,“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個罵名咱倆背了!”
康健與她交換個眼神,英勇就義似的點點頭,與她一起前往電風扇展區(qū)。
他倆沒干什么過分的事,只是給貨架上的好幾臺電風扇插上了插頭。
順便打開了開關。
每臺電風扇單獨吹風的時候,看不出什么問題。
可是,這會兒同一排的五臺電風扇同時工作了,有搖頭的,也有直吹的。
被曙光牌電風扇一對比,其他電風扇抖得就有點明顯,跟得了腦血栓后遺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