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對于葉廠長正在推進的幾項工作, 牛恩久的態度一直非常明確。
那就是鼎力支持!
尤其是那個《鞍鋼憲法》。
《鞍鋼憲法》是由主席同志親自制定的,而且在罐頭車間落地成功了。
稍微有點政治智慧的人都不會在這種事上公開反對。
牛恩久在食品廠搞一言堂不是一年兩年了,但從沒被人在大事上抓住過把柄向上舉報, 能說他沒有這方面的智慧嗎?
所以,在旁觀者看來, 牛廠長對葉副廠長的工作絕對是相當支持的。
可是葉滿枝與牛恩久共事快一年了, 老牛廠長支持工作的時候是啥樣, 她心里有數。
那是能放下長途電話就去北京站崗的主!
牛恩久現在只是口號喊得響, 嘴上說支持,其實什么實際行動也沒有。
葉滿枝觀察幾天就發現了, 老牛不支持也不反對。
他就是拖著!
有時候干工作全憑一股心氣,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拖著拖著就拖黃了。
而葉滿枝所說的生產制作糖葫蘆, 他也用上了拖字訣。
“葉廠長,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過年了,年前會迎來汽水銷售的一波小高潮, 汽水車間還不能停車。”牛恩久翻了翻日歷說, “這樣吧, 之前借用過的白糖確實應該還給糖果車間, 但是歸還時間就暫定在春節以后吧。”
糖葫蘆的售價低、利潤也不高, 每根糖葫蘆能有三分錢的利潤就不錯了, 即使一天生產三千根糖葫蘆, 利潤也不過一百塊。
牛恩久當著這么大的家, 這點小錢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葉滿枝蹙眉說:“廠長,糖葫蘆的銷售旺季也在春節前這段時間, 過了正月十五,市場需求降低,咱們就該準備開春的水果罐頭了。”
“糖葫蘆是計劃外的, 咱們要先完成計劃內的汽水生產任務。”
牛恩久給出的理由合情合理。
即使放到班子會議上討論,他這番話也站得住腳。
葉滿枝還想問問,要是省領導來調研的時候,看到空蕩蕩的罐頭車間怎么辦,可是轉念一想,牛恩久也許巴不得讓領導什么也看不到呢。
罐頭生產有季節性是客觀事實,領導也不能把他怎么樣。
看出他又是表面支持、實際拖著,葉滿枝沒再廢話,拿著茶缸走出了廠長辦公室。
表面支持也是支持,只要他支持就行。
……
“陳主任,這兩天車間里的情況怎么樣?”
“原料供不上,要么干半天,要么干一天歇一天。”陳桂蘭笑道,“今年還算好的,冬天能生產肉罐頭了,前兩年停止向蘇聯出口肉罐頭的時候,咱們車間工人一大半都停工了。”
葉滿枝與幾個工人坐在一起,這會兒是停工待料時間,每人手上都捧著一個裝滿熱水的搪瓷缸子暖手。
“咱車間里有沒有會做冰糖葫蘆的職工?”
陳桂蘭說:“解放前那會兒,咱們廠還是罐頭廠的時候,曾經在冬天生產過糖葫蘆,有些老師傅應該還會這門手藝。”
葉滿枝征求工人們的意見,“大家覺得給咱們車間開發一項副業,生產冰糖葫蘆咋樣?”
陳桂蘭當然是支持的,她是車間主任,有活干比沒活干更好開展工作。
一些平時就勤勞肯干的職工也都點頭附和。
但一樣米養百樣人,車間工人中有積極表現的,也有不想折騰的。
此時就有人小聲嘟囔:“糖葫蘆的利潤不高吧?咱們車間連著干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能歇一歇了,要不還是把白糖留給開春的罐頭生產吧?”
陳桂蘭搶在前面開口說:“連著干了大半年是沒錯,但咱車間是三班倒的,你上一天班就是八小時,八小時還累著你了?”
這種連續作業,最累的其實是一直跟班的車間主任和班組負責人,普通職工每天只上八小時班,還算是輕松的。
“身體不累,但心累啊。生產糖葫蘆得用白糖、山楂、簽子,還得準備熬糖的工具,插糖葫蘆的垛子,忙活半天也賺不了幾個錢。”
車間里推行了《鞍鋼憲法》以后,很多職工都敢說話了。
葉廠長年輕,經常來勞動,又沒啥領導架子,所以大家當著她的面也敢說實話。
葉滿枝用熱水的蒸汽熏著眼睛,聞言就笑道:“大家去年確實挺辛苦,想放松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大家放松的同時,也要為自己和罐頭車間的未來考慮一下。”
“上級制定生產任務的時候,要酌情考慮各單位的生產能力,咱們去年的2650噸生產任務,是基于擁有六百名職工和12套設備制定的。今年咱們的設備少了,所以只拿到了1800噸的任務。”
“每個車間都要做成本核算,人力成本也是成本。咱們的設備少了,任務少了,但職工人數卻沒變,大家想沒想過會有什么后果?”
職工們:“……”
不會又要精簡人員吧?
葉滿枝透露道:“雖然設備被燒毀了,但當時從銀行借來的錢還得還。所以咱們罐頭車間去年的利潤會拿出一部分還銀行貸款,再拿出一部分給車間購置一套設備。”
“像去年那種特別極端的,24小時工作的情況,不但機器受不了,咱們職工的身體也受不了。因此,我之前跟幾位車間主任計劃了一下,除了廠里購買的一套生產線,罐頭車間今年要另想辦法購買一套半的設備。加上現有的,湊足6套。”
“葉廠長,你想用糖葫蘆賺的錢買設備啊?”
“對啊,糖葫蘆是計劃外產品,咱們罐頭車間又有實際困難,所以利潤可以留在廠里。”
有老工人在心里快速合計了一下,皺眉說:“葉廠長,一串糖葫蘆的利潤頂多三分錢,靠著糖葫蘆買設備可不現實。”
罐頭設備的價格不一,有上萬的,也有小十萬的。
那得賣多少糖葫蘆才夠買一套設備啊?
“積少成多嘛,如果每天能有50塊的利潤,那兩個月下來還有三千塊呢。”葉滿枝笑道,“咱們別猶猶豫豫的,先上路,路上缺啥補啥。”
大家一想,確實如此,反正待著也是待著。
賺點錢買來新設備,總好過整天提心吊膽,擔心自己被精簡掉。
于是,幾個會做糖葫蘆的老師傅率先報了名。
葉滿枝讓陳主任先挑二十人,看看市場行情再說,然后返回廠部,將供銷科的孟烈喊了過來。
聽了她的要求,孟烈犯難地撓撓頭皮。
“葉廠長,現在山楂和白糖都不好采購了。要是還有山楂供應,那山楂罐頭就不至于停產了。”
見她不接茬,孟烈又皺眉想了一陣說:“現在下鄉去收山楂頂多能收一兩千斤上來,這也就能應付一個禮拜的生產。若想要更多就只能去德化專區那邊采購,他們去年搞了冷鮮庫,應該有新鮮的山楂庫存。不過,白糖就真的沒辦法了,要個幾百斤還行,一噸以上的白糖真的沒地方能采購。”
一斤白糖能做20串左右的糖葫蘆,按照每天三千串的產量計算。
倆月得用四五噸白糖。
這讓他去哪里搞?
葉滿枝點點頭說:“供銷科先把山楂采購回來吧,我這邊有白糖的門路。”
“葉廠長,你能從哪里弄白糖啊?”
孟烈來濱江工作的時間短,在供銷人脈上遠不及科長劉勝。
可是,即便是坐地戶劉勝,對采購白糖也是犯怵的。
沒點人脈和人情,根本拿不到計劃外的白糖。
葉滿枝拿出原稿紙,唰唰幾筆快速寫了一張借據,在末尾簽了自己的名字,還蓋了她的印章。
然后撕下來交給了孟烈。
“你先去蓋個咱們廠的公章,再帶著借條去找濱江第二啤酒廠的廠長,就說咱們廠要借5噸白糖。”
“……”孟烈接過借據,懷疑地問,“我去了就能借來?”
“我已經跟他們廠的張廠長打過招呼了,你喊上司機,去他們廠拉原料就行。”
濱江第二啤酒廠有汽水業務,但他們廠的設備都是十年前的,不像食品廠的汽水車間,生產線和倉庫都是最新的。
所以,二啤汽水倉庫的保溫條件比較落后。
以防汽水瓶被凍裂,每年12月到次年2月,他們停產汽水。
但原料是按季度撥付的,為了應付三月份的生產,白糖都在倉庫里堆著呢。
張廠長是葉滿枝的開會搭子,她給張廠長撥了電話,明確保證3月之前一定歸還白糖,于是沒咋費力就將白糖借了出來。
至于歸還的事,不是還有老牛廠長的保證嘛。
牛廠長說,過完年就讓汽水車間還白糖。
那就等著他還唄。
他能賴自己廠里的賬,總不能賴外廠的賬吧?
牛廠長對外一直是體面人!
*
白糖和山楂原料到位以后,罐頭車間的糖葫蘆小組,很快就開始了生產制作。
當天下午先搞了500串。
放在廠門口的糕點門市部銷售。
濱江的冬天相當適合售賣糖葫蘆,500串糖葫蘆插在十個垛子上,在門市部的門口一字排開。
跟擺了十個稻草人似的,場面相當壯觀。
因為是前店后廠,一手貨源銷售,他們的零售價跟人家的批發價一樣,每串糖葫蘆一毛二。
所以,五百串糖葫蘆,僅用兩個小時就被自家職工搶購一空了!
大家每月有固定工資進賬,給孩子們買串糖葫蘆甜甜嘴,還是舍得花錢的。
陳謙下班時要經過糕點門市部,望著門前那一排稻草人,他忍不住在心里嘖嘖了兩聲。
這個小葉廠長可真是……
干工作總是高調張揚、大張旗鼓,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辦了大事!
上次的櫻桃糖水就弄得挺熱鬧,這次的糖葫蘆又被她搞出花來了。
從車間到門市部,步行頂多十分鐘,她就不能把貨一點一點送過來?
非得哐嘰一下弄來十個垛子?
廠里哪個產品的利潤不比糖水和糖葫蘆高?結果利潤最低的反而鬧出的動靜最大!
陳謙站在人行道上,旁觀了一陣職工的搶購熱潮。
搞不懂冰糖葫蘆有啥可搶的,但他還是不由自主擠進人堆,交出去兩毛四分錢。
陳廠長再次走出人群時,瞅一眼自己手里的兩串糖葫蘆,出神地想,葉滿枝已經開始在糖果車間推行《鞍鋼憲法》了。
與罐頭車間那會兒的低調不同,糖果車間的改革聲勢鬧得挺大。
畢竟已經有成功經驗了,而且老牛廠長也表現得相當支持。
這不就被葉滿枝鉆空子了嘛!
老牛是否真的支持,班子成員心里都有譜。
從他毫無實際行動的表現來看,牛恩久肯定是不想改革的。
可是,葉滿枝就能裝傻充愣,對糖果車間的工人說,牛廠長大力支持搞改革。
陳謙舉著兩串糖葫蘆想,自己也不能太實在了。
要不然就跟滑不留手的小葉廠長學一學吧,也在餅干車間推行一下《鞍鋼憲法》。
小葉廠長這會兒正站在門市部的另一邊,琢磨著是否要給閨女買一串糖葫蘆回去。
猶豫一陣后,她決定還是不給閨女買了,讓她跟小朋友們一起吃過年福利,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那幸福感和滿足感肯定更高!
因此,小葉廠長轉進不遠處的副食品商店時,手里的糖葫蘆只有一串。
站在商店的玻璃窗邊,一邊看著街上的熱鬧,一邊咔嚓咔嚓。
把整串糖葫蘆全部吃光光,她才一抹嘴,沒事人似的坐車回家了。
自打她答應了幫兒童團采購糖葫蘆,吳玉琢就天天詢問糖葫蘆的生產進度。
今天剛放學回來,她便跑進來問:“媽媽,糖葫蘆做好了嗎?”
“做好了,你們明天派人去廠里買吧。但是要想按照出廠價拿貨,最少得拿50根,你們兒童團得多買兩根。”
吳會計很有責任心地問:“媽媽,出廠價是多少錢呀?”
“一毛錢。”
葉滿枝心知她不懂這個,于是給她詳細科普了出廠價、批發價和零售價的區別。
“出廠價一毛,批發價一毛二,零售價可能要賣到一毛四或一毛五。你們從別處買50串糖葫蘆要按批發價拿貨,但是從我們廠直接拿貨,可以省一塊錢。”
吳會計興奮地說:“那我們明天就能吃到糖葫蘆啦?我要去告訴團長!”
“嗯,你們明天派人來廠里買吧,帶著公社的介紹信,最好再有個成年人跟著。”
吳玉琢重新穿上花棉襖,自個兒戴上圍巾帽子手套,連晚飯都來不及吃,又小兔子似的竄出了門。
葉滿枝望一眼動如脫兔的吳會計,心說,幸好住在軍事學院家屬院里,否則她還真不放心讓五歲的小屁孩到處亂跑。
兒童團的大部分孩子都要上學和上幼兒園。
要等到團長和副團長放學,才能來食品廠采購糖葫蘆。
葉滿枝清楚他們的放學時間,所以,第二天下班后一直在廠里等著。
按照她的設想,這次來采購的人應該是公社干部,外加兩個兒童團團長。
然而,她在門市部門口卻看到了穿著軍大衣的吳崢嶸,以及一長長長串孩子!
“吳所,你怎么來了?”葉滿枝趕緊迎上去問。
“問你閨女吧。”吳崢嶸在閨女帽子的絨球上彈了一下,“她說要有大人來食品廠采購糖葫蘆,把我誆來了。”
吳玉琢將帽檐往上推了推,露出兩只眼睛,“方叔叔今天沒空,要周末才能來。”
葉滿枝了然地笑。
這些孩子天天惦記吃糖葫蘆,哈喇子流了好幾天,怎么可能等到周末?
“那你們來的人也太多了!省下來的那點糖葫蘆錢,還不夠你們的往返車費呢!”
葉滿枝往孩子堆里瞅一眼,少說有十人了。
這群小孩手拉著手,手腕上都系著麻繩。
估計是吳博士給他們系的防丟繩。
吳玉琢得意地嘻嘻笑:“我們坐車不花錢!”
吳崢嶸面無表情道:“這群小孩的身高都不到一米二,除了團長,超過一米二的人都沒來。”
一米二以下的小孩坐車不用買票。
天知道他一個大人,帶著十二個免票小孩上車時,受到了多少關注。
公共汽車的售票臺上有個一米二的標尺,售票員讓這群小豆丁挨個兒過去量身高。
有個小姑娘的身高超了兩厘米,還差點哭了。
吳崢嶸沒有二話,利索地掏錢補了票。
葉滿枝看向木著一張俊臉的吳博士,憋笑憋的肚子疼。
“阿姨,什么時候能讓我們買糖葫蘆呀?”有個小團員望著門口一排的稻草人,已經迫不及待了。
“現在就能買,你們自己挑一個垛子吧。”葉滿枝對陶學義說,“可以把垛子一起帶回去。”
陶學義看向糖葫蘆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但他還顧忌著自己的身份,先掏出介紹信,帶著吳會計去屋里交錢。
盯著吳會計將那張五元的收據塞進兜兜里,這才振臂高呼一聲,讓大家去挑選垛子。
選糖多的!果子大的!沒有蟲眼的!
一群小屁孩挑得那叫一個認真仔細,嘰嘰喳喳商量了一刻鐘,終于選好了一個各方面都表現不錯的垛子。
葉滿枝心想,孩子們都挺饞的,讓他們趕緊吃了自己的糖葫蘆,剩下的糖葫蘆也就沒那么重了。
然而,兒童團的小朋友們紀律嚴明,雖然都在盯著糖葫蘆咽口水,但是沒有一個人要求先吃一口。
人家要把所有糖葫蘆都帶回去,大家一起發過年福利。
講究的就是一個儀式感!
“吳所,我跟你們一起回去吧,”葉滿枝調侃道,“你負責扛垛子,還是看孩子啊?”
吳崢嶸在閨女的腦門上彈了一下,把嘻嘻笑的吳會計彈得不嘻嘻了。
扛起了小朋友們相中的那個垛子。
*
吳玉琢如愿吃到了自己的過年福利,而且人家在吃福利的時候,還代表兒童團給食品廠提了建議。
比如口味太單一,大集上有賣橘子糖葫蘆的,他們就沒有。人家的糖葫蘆上有白芝麻,他們也沒有。
又比如,副團長是個愛干凈的小姑娘,反映情況說,從食品廠回來的路程太遠,有的糖葫蘆沾了灰,希望食品廠可以保證糖葫蘆的衛生。
葉滿枝對這些意見建議都虛心接受了,還代表廠里感謝了兒童團的寶貴意見。
然后將小朋友們寫的字條交給了糖葫蘆小組。
增加品種,甚至撒點白芝麻都沒啥難度,大不了就提提價嘛。
但衛生問題確實不太好解決。
按理說冬天下過雪以后,空氣是很干凈的,在戶外賣糖葫蘆沒啥大問題。
可是,架不住冬天取暖要燒煤,附近有煙囪的話,可能會染上煤灰。
“要不咱給糖葫蘆包上草紙?”有老師傅提議。
“不行,草紙容易沾在糖上。”另一人說,“糖果車間旁邊不是搞了一個糯米紙車間嗎,我聽說試制了幾次都不太成功,糯米紙有點厚。要不咱把他們那些試制的糯米紙要來,包糖葫蘆?包一層糯米紙,再包一層草紙就差不多了。葉廠長,你說這樣行不?”
“可以去跟他們談談。”
牛恩久為那個食用薄膜廠跑了倆月,可惜最后花落藥廠了。
興許是不甘心失敗,牛廠長覺得生產糯米紙不是啥難事,就組織幾名技術員和工人,按照他不知從哪弄來的配方,試制糯米紙,還為此搞了一個糯米紙車間。
要是成功了,以后廠里的糯米紙就能實現自給自足。
不過,目前來看,試制并不成功,糯米紙厚得跟煎餅似的。
葉滿枝當天中午就在門市部買到了帶糯米紙和草紙包裝的糖葫蘆。
她帶著三串糖葫蘆去市里開會,順便將其分享給自己的開會搭子。
“張廠長,陳廠長,請你們嘗嘗我們廠剛生產的冰糖葫蘆。”
“我昨天在市場上看見了。”陳廠長說,“那個草垛子上貼著你們第一食品廠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你們廠生產的。”
張廠長問:“小葉,你們這個糖葫蘆產量怎么樣?白糖夠用嗎?”
“一天能走貨兩三千串,白糖勉強夠用吧,”葉滿枝笑道,“多虧你仗義相助,要不我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知去哪里弄白糖,張姐,你放心,我們肯定有借有還,過完年就把白糖給你送回去。”
張廠長笑說:“其實不還也行,可以用你們廠的午餐肉跟我們交換。五噸白糖,換你們兩噸的午餐肉,沒問題吧?”
葉滿枝:“那問題可大了,我們午餐肉的成本可不低。”
5噸白糖的總價頂多3500塊,上下浮動兩百塊。
但2噸午餐肉的成本將近4800塊了。
“我聽說你們午餐肉的利潤挺高的,一噸的成本價才2000左右,差多少我們再用白糖或者花錢補上嘛。”
“不可能,你聽誰說的啊?”
張廠長笑道:“我之前去北京開會的時候,聽梅林廠的一個副廠長說的。”
葉滿枝:“……”
不可能吧?
各廠之間雖然相互學習,但是成本價其實都是保密的。
大家售價差不多,可是各家成本到底是多少都比較含糊。
要是按照張廠長的說法,梅林廠一噸午餐肉的成本,足足比第一食品廠少了400塊!
天啊!
葉滿枝瞬間心慌了一下。
她是包干罐頭車間的,這400塊的差距是從哪出來的?
她趕緊咬了一顆糖葫蘆,給自己壓壓驚。
葉廠長平復了一下心情,自我安慰道,有差距好啊,要是罐頭車間能找到差距,每噸午餐肉節省400塊,那一年800噸的生產任務,就能節省32萬了!
那她什么設備買不來啊?
但是車間里推行鞍鋼憲法大半年,很多細節的成本已經降到最低了。
這400塊錢的差距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啊?
第172章
葉滿枝對那每噸四百塊的差距耿耿于懷, 念念不忘。
臨近下班時,她往研究所打了一個電話,讓吳崢嶸盡快回家, 順便把小崽接回來。
聽說有要事相商,吳崢嶸沒耽擱, 將手頭的工作交給老周就去了幼兒園。
結果等父女倆匆忙走進家門時, 面對的就是一桌子肉菜。
準確的說, 是一桌子用午餐肉做的菜。
“小葉廠長, 咱家提前過年了嗎?”
“哈哈,提前演習。”葉滿枝問, “今天喝白的還是喝啤的?”
家里有好菜的時候, 他倆總要小酌一下, 入冬以后一般就是喝燒酒。
但午餐肉是洋玩意, 配啤酒可能更搭調。
吳崢嶸將小崽身上的軍用水壺摘下來,把里面的水倒干凈, 又重新給她挎上。
“吳玉琢同志。”
“到!”
“向后轉!目標國營八一飯店, ”吳崢嶸將一頂挺大的雷鋒帽扣到她頭上, “去打壺啤酒回來。”
吳玉琢加入兒童團以后, 每天接受共產主義教育, 一切行動聽指揮。
這會兒聽到爸爸鄭重其事地給她安排了任務, 心里那股使命感嗖一下就升上來了。
接過五毛錢, 很有生活經驗地塞進棉手套里, 叮囑一句“要等我一起吃肉啊”,便抱著水壺往外跑。
葉滿枝用手肘拐了一下吳大博士, “人家孩子都是去打醬油的,只有咱家有言是給爹媽打啤酒的。”
“人盡其用。”吳崢嶸一邊脫軍大衣,一邊問, “今天怎么回事?家里的午餐肉要過期了?”
葉來芽有囤貨的習慣,總是囤一大堆罐頭。
偶爾能開一罐解解饞。
今天這一桌有午餐肉涼盤、香煎午餐肉、青椒炒午餐肉,還有個用午餐肉做的什么湯,開銷比買鮮肉還高,她能舍得讓午餐肉開會,只可能是午餐肉罐頭要過期了。
“什么呀,這些罐頭的日期都是新鮮的。”葉滿枝將她從張廠長那里聽來的消息轉述給他,掐著腰不服氣地說,“每噸的成本怎么能差400塊呢?咱們嘗嘗兩款產品有啥區別。”
吳崢嶸望一眼餐桌上的六個盤子,兩個湯碗,好笑道:“難怪每道菜都是兩份。”
看著還挺熱鬧的。
“咱好好對比一下配方有啥區別。”
想起配方,她又跑回廚房,將兩個罐頭盒子拿了出來。
“你幫我看看,這配料表上的內容是不是一樣的?”
午餐肉大多是用于出口的,除了友誼商店,很少能在其他商店見到午餐肉。
所以,她從廠技術科買來的這罐梅林火腿午餐肉,配料表是用英文寫的,與他們廠出口東德的那種不一樣。
吳崢嶸幫她翻譯了一下,“豬肉、火腿、淀粉、鹽,后面就全是調料了,最后是亞硝酸鹽。如果他們的淀粉含量高的話,也可能降低成本。”
夫妻倆推測半天沒什么頭緒,等到小崽背著一壺啤酒跑回來,終于可以開飯了。
葉滿枝夾了兩塊香煎午餐肉給辛苦跑腿的小朋友,“寶寶,你嘗嘗這兩塊肉好吃不,有啥不一樣?”
吳玉琢心滿意足地把兩塊肉都吃了,點評道:“都好吃呀,這塊肉的油多一點。”
葉滿枝:“……”
那是她總不下廚手生,倒油倒多了。
她自己將每道菜都嘗了一遍,真沒吃出太大的區別。
午餐肉是用于出口的,國際友人對罐頭的品質要求很高。
當初往蘇聯出口原汁豬肉罐頭的時候,他們那邊特意派了一個專家來廠里指導。
要是衛生條件和產品質量不過關,人家會直接拒收。
所以,食品進出口總公司對產品質量把關非常嚴格,如果梅林調整配方,降低了豬肉含量,在總公司那邊就無法過關。
國內現有的這些食品廠,生產的午餐肉罐頭品質應該是差不多的。
吳崢嶸幫她把酒杯滿上,問:“你不是說人家有原料基地么,會不會是人家的豬肉比你們廠的便宜?”
“不太可能。”
提起這個,葉滿枝就有話聊了。
她剛去工業廳工作,就負責食品工業的業務。
大部分食品原料的價格她心里都有一本賬,以至于有時候去商店買東西,覺得零售價與收購價、批發價相差太多,她就舍不得花錢了。
“咱國家實行的是生豬統一派養、派購政策,批發價、零售價都有統一牌價,收購價可能會根據供應情況有些波動,但要波動是全國一起波動的。”
葉滿枝在吳大博士的知識盲區暢游,“我們廠也有養殖基地,養了不少大肥豬,但是養豬場是單獨核算單位,食品廠從養豬場拉生豬的時候要做賬。從其他養豬場收購生豬是多少錢,在這里還是多少錢,原料基地只是保證了原料的持續供應,對原料價格沒影響。”
在生豬價格這一塊兒,只可能存在地區之間的價格差異。
但上海那種大城市的物價有時會比其他地區高一點,人家的生豬采購價很可能比他們的還貴呢!
思及此,葉滿枝心里更沉重了。
人家的生豬收購價可能更高,每噸的成本竟然還能降低400塊!
差距到底在哪里啊?
吳玉琢大口吃肉,還不忘豎著耳朵聽爸爸媽媽談話。
等她吃飽喝足以后,給大人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思路。
“媽媽,你是不是被騙啦?唐小軍就總撒謊,還騙我的橘子糖吃。”
葉滿枝:“……”
“有言說得在理,小葉廠長你別聽風就是雨了,張廠長的情報很可能不準確,你先想辦法確認一下吧。”吳崢嶸接受了這個結論,又看向小會計,“跟我說說,唐小軍是怎么騙你的?你又是怎么上當受騙的?”
葉滿枝:“……”
*
這種事確實得找人確認一下。
但她要是直接跟人家廠領導打聽成本價,那就顯得太沒分寸了。
翌日去了廠里,她一進門就對秘書室里的周如意說:“如意,你幫我查一查最近半年,華東那邊開過哪些跟罐頭食品有關的大型會議,省市或廠際競賽也可以,要有上海參加的。”
廠辦每天都要制作剪報,凡是與食品行業有關的報道,都會搜集起來。
周如意去廠辦借來幾套剪報本翻看,沒多久就進去匯報說:“上個月華東三省一市舉辦了食品和副食品會議,上海的幾家工廠也參加了。”
葉滿枝對著那篇報道研究了好半晌,又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然后與周如意輪番給上海義民二廠的羅健民撥電話。
兩個小時后,這通長途電話總算是接通了。
羅健民接到葉滿枝的電話時,既意外又有點不自在。
當初葉滿枝代表濱江第一食品廠與他們談合作,還說過市里可能讓義民二廠與梅林廠合并的話。
結果雙方的合作沒談成,葉滿枝的話卻應驗了。
三個月前,義民二廠的罐頭設備和技術工人一起并入了梅林廠。
他也來梅林廠當了副廠長。
葉滿枝握著聽筒,用那種在誰聽來都很熱情愉悅,喜氣洋洋的語調說:“羅廠長,好久不見!馬上就要過年了,我提前給你拜個早年!過年好啊!”
羅健民回以爽朗大笑,“好好好,葉廠長,也祝你新年好!”
他的目光下意識轉到桌面的臺歷上,距離春節還有十多天,濱江人居然這么早就開始拜年了?
他將其歸結為地域差異,習俗不同,親切地與遠方的朋友寒暄起來。
葉滿枝笑著說了一串吉利話,轉而切入正題道:“羅廠長,來梅林廠好幾個月了,怎么樣,還適應吧?”
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羅健民也語調高昂地說:“雖然換了辦公室,但干的還是熟悉的工作,沒什么不適應的!”
“那就好那就好,梅林廠本就是行業標桿,這次與義民二廠合并,更是強強聯合,發展平臺更廣闊了。”葉滿枝奉承道,“羅廠長,上個月你們三省一市開食品會議,我在濱江也關注了。梅林廠真是厲害啊,每噸午餐肉的成本居然能控制在兩千塊以內!讓我們其他食品廠真是慚愧,這成績我們拍馬也趕不上呀。”
羅健民習慣性地謙虛:“大家都是相互學習,取長補短的,在其他指標上,我們還得多跟兄弟單位切磋交流。”
行業內部的消息都是互通的,華東三省一市的食品和副食品會議規模很大。
當時很多報紙都報道過。
濱江那邊能注意到也屬正常,就是不知哪家報社這么不懂規矩,怎么把成本價也報出去了?
他眉心微蹙,想跟葉廠長打聽一下,她關注的是哪家的新聞報道。
葉滿枝卻重新將話題扯到了拜年上,沒講幾句就哎呀一聲說:“羅廠長,廠里要求我們打長途電話不能超過三分鐘。我今天只是提前拜個早年,關心一下你在新單位的工作……”
她又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后不等對面跟她打聽什么,啪嗒一下將電話掛了。
羅健民瞅瞅聽筒,腹誹濱江廠奇怪。
說它會控制成本吧,這葉副廠長居然打長途電話拜年!
說它不會控制吧,人家只能打三分鐘……
他搖搖頭放下了電話,而濱江這邊的葉滿枝已經在辦公室里轉圈圈了。
完蛋了!
人家廠的午餐肉成本竟然真的是每噸2000塊!
這怎么可能呢?
自家這400塊多在哪里了?
葉滿枝穿上軍大衣,戴上圍巾帽子,往生產午餐肉的四車間跑了一趟。
與其他車間不同,肉罐頭的生產沒有季節性。
只要有訂單,一年四季都能開工。
葉滿枝進去時,車間工人們正干得熱火朝天。
她將正在巡視生產線的車間主任副主任喊了出來,找了一個沒人的角落問:“關主任,這幾天任務完成情況怎么樣?”
“生產進度正常,”關多福像往常一樣擺困難,“葉廠長,罐頭車間去年給廠里賺來的利潤不少吧?能不能給我們再上一套午餐肉的設備?現在根本忙不過來呀!”
“設備的事再等等,爭取今年給咱們多添一套。”葉滿枝低聲說,“關主任、劉主任,我剛聽說,人家梅林廠午餐肉的成本控制很嚴,每噸能比咱們少400塊!你們是車間主任,最了解車間情況,能不能先在車間里找找差距?”
“不可能!咱們午餐肉的生產成本已經壓到最低了!”
“沒什么不可能的,我這個消息是從人家廠長那里聽來的。”葉滿枝將聲音壓得更低,“暫時不要聲張,你們先在車間里排查一下。”
劉副主任說:“要是真有差距,我們肯定積極改進,不怕丟人。”
所以,排查的時候沒必要偷偷摸摸的。
關多福卻假咳道:“葉廠長,這事我們記下了,今天就開始悄悄排查。”
等到葉滿枝交代了注意事項,離開車間以后,他才對老劉說:“這事確實不能聲張,葉廠長咋說咱們就咋做。”
劉副主任說:“全國都學上海,趕上海呢,與梅林廠之間有差距不是很正常嘛。咱不丟人!”
“不是丟不丟人的問題。”關多福將他拉出車間說,“葉廠長天天來咱車間轉悠,車間里的情況她哪一樣不了解?剛才為啥還要特意詢問生產任務的完成情況 ?你以為領導跟你沒話找話呢?”
“……”
“不算中途追加的,咱們今年至少有800噸的任務,一噸差400塊,800噸就是32萬了。哪怕只能找出一半的差距,也夠咱買兩套設備了。”
“對啊,那不是挺好嘛?”劉副主任還沒轉過彎來。
“老劉,你動動腦子好吧!咱是罐頭車間,不是罐頭廠!即使節省了成本,那也是給廠里省的!全廠有那么多車間,哪個車間不急需用錢?哪個不想買新設備?這幾十萬的差距要是真的找了出來,能把錢全用在罐頭車間嗎?廠領導能給咱買一套設備就算好的了。”
*
對于找差距的事,葉滿枝心里確實有點猶豫不決。
她是食品廠的經營副廠長,按理說,她應該站得更高一點,用全局的眼光看問題。
可是,廠里既然給副廠長劃分了包干車間,還是個人的考核指標,那副廠長們就免不了會有情感上的偏向。
人家王士虎還積極給糕點車間的師傅爭取先進個人呢!
罐頭車間不是單獨核算單位,省出的錢要算到廠里的總賬上。
她目前與牛恩久的關系不太和諧,牛恩久未必肯給她面子。
這筆錢要是真的省了出來,廠里能拿出兩成來給罐頭車間買設備就不錯了。
就在她左右權衡、舉棋不定的時候,牛恩久臨時召集了一次擴大會議。
老牛廠長在會上通報了一個喜訊——第一食品廠家屬院被市里評為“生活福利戰線的標準化單位”了!
標準化單位是啥意思呢?
就是其他單位要向這個標準看齊!
這是很高的榮譽,是上級對食品廠后勤和職工福利工作的肯定!
然而,在場的幾位廠長和工會主席的臉上卻沒多少喜色。
后勤科長心里其實挺高興的,這是他們做出的成績。
但是瞥見領導們便秘似的臉色后,他趕緊將笑容憋了回去,如喪考妣地坐在末席。
蔣文明首先開腔說:“挺好的,年底各種評優評先進,沒想到咱們的家屬院也能評獎了!”
除了葉滿枝和王士虎,其他廠領導都住在食品廠的家屬院里。
他們那個大院的條件的確很好,衛生、娛樂設施、文藝活動的水準都超過很多單位的家屬院。
這個獎頒給他們實至名歸!
只不過,這個得獎時間比較微妙。
上次鮑旭開叉車出事故以后,職工們又將目光放到了單位分房上面。
鮑旭醉酒開車的事沒有實質證據,連公安都沒查出什么所以然來。
但他居住環境差,影響了休息卻是事實。
有好奇心重的職工,特意去鮑旭家附近看過,環境非常嘈雜,不但臨街還挨著菜市場,來往買菜的居民不斷,時不時還有叫賣的吆喝聲。
鮑旭家屬主動賠了350元彌補廠里的損失,也給傷員小許賠了100塊營養費,算是保住了鮑旭的鐵飯碗。
這件事有了結局,又正好臨近過年,職工們的注意力本來已經被轉移了,可是,市里又突然給家屬院頒了一個大獎,表揚食品廠的生活福利工作。
這不就再次將大家的目光吸引過來了嘛!
工會主席皮玉珍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一部分職工的居住條件不好是事實。廠里應該正視問題,積極解決,總逃避可不是辦法。”
牛恩久:“……”
要是有錢,他能不給職工分房嗎?
想蓋家屬院,那是要掏真金白銀的!
食品廠這幾年擴張迅速,廠里要優先發展業務,便將一部分的職工住房問題暫時擱置了。
按照廠里的計劃,今年或明年的盈利就能用來蓋新住房。
但去年一把大火將罐頭車間燒了,廠里到處用錢,而且大部分職工有住所,家屬院的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牛恩久在食品廠當了數年廠長,一直高歌猛進,還是第一次過這種捉襟見肘的日子。
“咱們的家屬院得獎了,職工們八成又要提分房的話題,大家都說說吧,蓋房的事怎么解決?”
副廠長們:“……”
還能怎么解決?
廠里去年的盈利很可觀,但罐頭車間、糖果車間、餅干車間、糧食復制品車間,全都打了采購設備的報告,卡車也要再買一輛。
給這些車間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
一座家屬院的造價高達上百萬,他們現在哪有這個閑錢?
王士虎說:“蓋房子的事咱們慢慢來,過年之前肯定是拿不出章程的。不過職工們去年都挺辛苦,我提議今年的過年福利再加一點,讓大家過個好年!”
過節福利豐厚,職工們也就不用一直關注分房了。
“也行,”牛恩久翻了翻筆記本說,“過年前豬肉不好買,咱們自己有養豬場,就再給每名職工發兩斤豬肉。另外,午餐肉車間那邊剔下來的骨頭,暫時不要對外銷售了,也當做過年福利,發給大家吧。”
葉滿枝全程安安分分,沒怎么發言。
一直到會議結束,她都沒敢提給午餐肉找差距的事。
一座家屬院的造價高昂,二三十萬放進去,連個響都聽不到。
以她跟老牛的關系,罐頭車間要是真的省出了這筆錢,一定會被挪用做家屬院的建設基金,安撫要房子的職工。
要是真能把家屬院建起來,葉滿枝也認了,最起碼能改善一部分職工的居住環境。
但是以食品廠目前的資金情況來看,絕對拿不出剩余的幾十萬。
那筆錢在基金賬戶里走一圈,就能被老牛拿去挪作他用。
廠里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
眼瞅著就要過年了,葉滿枝不想給自己找事做,她想好好過年!
于是,她讓午餐肉車間的關主任先自己找差距,春節過后可以安排他和技術員去梅林廠學習學習。
在此期間,要么讓罐頭車間和養豬場一樣,變成單獨核算單位,要么另尋他法。
葉滿枝心里有了成算,便將廠里的一攤子工作放下了。
每天下班都去商店和市場采購年貨,一心等著過年。
過了小年,她就開始在家張羅,給自己、吳崢嶸和小崽做新衣服。
前幾年物資緊張,吳崢嶸的布票定額全都用來給她們娘倆做衣服了。
吳博士每年只有兩條新褲衩,其他衣服都穿部隊發的。
今年葉滿枝決定打扮打扮自家男人,給他做一件新襯衫。
小崽出生以后,吳崢嶸就再沒有過量體裁衣的待遇,突然被葉來芽拉去量尺寸,簡直讓人受寵若驚!
吳博士主動接下了過年前的掃房工作。
當然,往年這項工作也是歸他的。
吳玉琢整天跟著爹媽一起忙年,大掃除、采購年貨,等著爸媽單位的過年福利,每天高興得直冒泡。
……
然而,就在大家一起期待廠里的過年福利,等著過個肥年的時候,上級卻突然往濱江第一食品廠下達了一個通知——
有一位新的副廠長即將來廠里上任了!
聽到消息以后,蔣文明從班子成員身上挨個打量過去,疑惑道:“咱們廠一直是四個副廠長的配置,省廳要調整誰的工作嗎?”
葉滿枝與另外幾人相互瞅瞅,大家都搖了頭。
如果要調整誰的工作,組織會提前跟他們談話。
沒談那就是原地不動的意思。
牛恩久說:“我跟廳領導確認過了,咱們原本的班子成員不變,朱可海同志是另外安排來的副廠長。”
幾人面面相覷,對這個任命著實摸不著頭腦。
現有的四個副廠長都有自己的分管工作,而且大家已經磨合得差不多了。
如今的食品廠發展算是穩中有進的。
那么,又弄來一個副廠長有什么用?
春節之前,下屬各單位的廠長經理們會去省廳給主管領導拜年。
前幾天領導來食品廠調研的時候,葉滿枝已經趁機給夏竹筠拜過早年了。
但是這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副廠長,幾位同事都坐不住,四處打聽朱可海的底細。
葉滿枝便也沒閑著,跟著拜年的大部隊,往省廳跑了一趟。
夏竹筠甫一見到她進門,就直接問:“來打聽消息的?”
“哈哈,過來給您拜年,順便問問朱可海同志的情況,朱廠長不是咱們省廳的干部吧?之前在廳里工作的時候沒聽過呀!”
“不是,他之前在省食品進出口公司的政治部工作,是干部勞動辦公室的主任。”
第173章
距離大年三十還有四天的時候, 朱副廠長來食品廠上任了。
食品廠連續兩年迎來新廠長,但兩人的待遇還是有些差別的。
去年葉滿枝上任時,天氣已經回暖, 廠里又剛經歷2.27大火,牛恩久將姿態放得很低, 帶著班子成員去廠門口, 迎接省廳的人事處長和葉滿枝。
今年輪到朱可海上任時, 正是數九寒天, 食品廠又剛得到了幾次領導表揚,牛恩久便沒讓大家去門口挨凍。
人事處通知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半, 老牛廠長九點一刻才帶著大家走出廠部, 在辦公樓門口等著。
“朱廠長上任太趕了, 還有幾天就是春節, ”陳謙站在葉滿枝旁邊嘟嘟囔囔,“大家都準備過年呢, 誰有心思招待他啊?”
葉滿枝兩手插兜取暖, 藏在圍巾后面說:“朱廠長來了咱們廠就是自己人, 又不是客人, 有啥可招待的。”
不過, 朱可海來得確實挺著急。
大過年的跑來上任, 還不如過完年以后再來呢。
葉滿枝很無厘頭地想, 這朱可海不會是著急來新單位領年貨吧?
食品廠的福利待遇是出了名的好, 而具體好成啥樣,就得看過年發什么年貨了。
一群人在廠部門口挨凍一刻鐘, 總算迎來了今天的主角。
一把手牛恩久負責出面與人事處長和朱可海親切交談,其他人站在旁邊保持微笑即可。
葉滿枝從夏廳那里得知,朱可海才32歲, 是幾位男廠長里最年輕的。
她這會兒就特意留意了一下朱廠長的長相。
身量不高,寸頭長臉,皮膚白,臉頰上還有兩團剛凍出來的高原紅。
勉強算是青年才俊吧。
……
領導上任的流程都差不多,為了迎接新來的朱廠長,廠里又組織了一次全體職工大會。
但職工們對年貨的興趣,顯然超過新廠長,大家湊在一起,全是討論過節福利的。
食品廠自己就能生產過節福利,糖果和糕點都是現做現發的。
不少職工私下給糕點車間和糖果車間出餿主意,讓他們把糕點和糖果都做大點,給大家占點便宜。
糕點車間的工人嘲笑說,福利都是按重量發的,糕點做大以后,數量就變少了。
大禮堂里嗡嗡聲不斷,牛恩久對著話筒強調了兩次紀律,才讓會場里勉強安靜下來。
職工們不關心領導講話,但主席臺上的幾位廠長都聽得很專注。
這位朱可海是從省食品進出口公司的政治部出來的,又是在廠領導班子固定五人以外新增加的,難免讓人生出聯想。
朱廠長雖然年輕,但講話很有水平,各種政策啊,語錄啊,口號啊,信手拈來。
葉滿枝手上做著記錄,心里卻在想,人家這個干部勞動辦公室的主任不白當,真是做動員工作的一把好手。
這番講話其實挺振奮人心的。
只不過,光說不練的人,她這幾年也見了不少。
朱廠長的成色如何,還得在年后的工作中見真章。
他上任匆忙,又是在副廠長滿員的情況下加進來的,牛恩久還沒想好要如何安排工作分工,分工結果要等到年后才能揭曉了。
然而,這位朱廠長卻是個急脾氣。
人家等不到年后!
在當天的班子會議上,他是這么說的:“組織部門原本想讓我年后再來廠里上任,但是我想盡快投入到新工作中,參與社會主義建設。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我們正在做我們的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極其光榮偉大的事業。這番話讓人干勁十足,所以,接到組織部門的通知后,我要求提前來廠里報到,盡快投入革命工作!”
所有人:“……”
這人咋動不動就是XXX說呢?
哪個好人這么說話啊?
葉滿枝也好奇地多打量朱廠長幾眼。
她有時候也挺愛唱高調、喊口號的,但那都是在公開講話的時候。
發言不拔高,就像吃油條不配豆漿,喝粥沒有咸菜,總感覺差點什么。
可是,大家平時說話都挺正常的,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就給自己拔高一下。
那成什么了!
朱可海像是沒感受到大家的注視,對牛恩久說:“廠長,黨委還是盡快給我安排工作吧,我先趁著過年時間,提前熟悉一下工作。”
牛恩久要是能被他牽著鼻子走,就不是老牛廠長了。
他先帶頭給朱可海鼓了掌,然后笑著說:“朱副廠長這種工作熱情和積極肯干的態度,非常值得鼓勵!咱們干工作就是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其他人:“……”
老牛廠長這個黨委書記不是吃干飯的,思想政治學習從不落下。
雖然平時不常用,但是需要喊口號的時候,人家從不犯怵。
牛恩久接著說:“可海同志,你上任比較匆忙,廠里各方面還沒什么準備。原本的工作是由四個副廠長分擔的,每人還有包干的車間,春節期間的值班表也是按照分工排的。去年春節的那把大火,你應該聽說過吧?”
他描述了一下當時的火災和災后損失,嘆息著說:“春節值班必須提高警惕,你還不熟悉廠里的工作,就暫時不給你安排單獨值班了。不過,看得出來可海同志的革命熱情很高,要是愿意就在春節期間找一天,跟其他人一起值班,順便熟悉一下廠里的環境。工作分工就等開年上班再說。”
朱可海想了想說:“既然暫時沒有工作分工,那我就先了解一下咱們廠的思想政治工作吧?”
“可以,讓蔣廠長給你一些材料。”
朱可海是副廠長,同時還兼任黨委副書記。
他想了解思想政治工作是正常的。
……
葉滿枝走出會議室時,感慨一句朱可海不是省油的燈,便將這位新來的副廠長放下了。
班子里多出一個人,最該操心的是班長牛恩久。
像她這樣的,趕緊領了年貨,回家準備過年才是關鍵!
“如意,后勤和工會發通知了沒有?”
“發了發了,后勤已經組織人手將年貨送到各車間了,咱們廠部的人直接去工會領年貨!”
周如意語氣興奮。
聽說今年準備的年貨挺豐富的,他們家有好幾口人在廠里工作,可以領好幾份年貨!
“廠長,要不我幫你把年貨領回來吧?”
“不用,不用,過節福利就得自己去領才有意思!”葉滿枝招手說,“走,咱去工會看看。”
兩人先去工會領了一張年貨清單,然后拿著清單,去各辦公室和倉庫領年貨。
每領一樣東西,就有工作人員在清單上蓋個印章。
葉滿枝和周如意在工會的辦公室領了半斤糕點、半斤水果糖和小半瓶豆油。
又去一樓的后勤科領了五斤國光蘋果,半斤瓜子。
這些都是不能凍的,必須在室內保存。
等到清單被蓋好了印章,她倆將東西送回辦公室,又穿上棉襖戴上手套帽子,去辦公樓外面領五個硬邦邦的凍柿子,每人還有一條鯉魚。
“小蔡,今年不發刀魚啊?”有人站在旁邊挑剔,“鯉魚的刺太多了,我家不愛吃鯉魚。”
“刀魚3毛8一斤,鯉魚4毛6一斤,年夜飯上有條鯉魚壓桌,多像樣呀!”后勤的小蔡被凍得哆哆嗦嗦,一邊往手心哈氣一邊說,“過年這陣子鯉魚可難采購了,咱后勤和供銷科求爺爺告奶奶才給大家弄來這些鯉魚。你要是不想要,就把鯉魚給我,這條應該有二斤多,我給你一塊錢,你自己買刀魚去。”
食品廠集體采購的鯉魚都是按照收購價收上來的,在市場上可買不來這么便宜的鯉魚。
挑刺的職工當然也清楚這一點,這條鯉魚在外面恐怕要賣到一塊五了。
他趕緊拎上自己那條鯉魚,腳底抹油溜了。
葉滿枝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站在旁邊看了半天。
她每年最期待的就是單位發福利,大家擠在一起領年貨,熱熱鬧鬧的,特別有忙年的氣氛。
站在雪地里有點凍腳,她扭頭問:“如意,咱還有啥沒領呢?”
“還有兩斤豬肉、一斤排骨和一斤豬下水。”周如意拿著清單問小蔡,“這括號里的是什么意思?”
“要是有人不想要下水,可以換成半斤排骨。”小蔡很懂行地說,“排骨是二等肉,市場上賣八毛五,豬下水算三等肉,市場賣七毛五,其實還是豬下水劃算。但有些人家不愛吃下水,那就換成半斤排骨。”
葉滿枝和周如意又將剛領的兩樣東西送回辦公室,跑去罐頭車間那邊領豬肉、排骨和下水。
生產午餐肉要用新鮮豬肉,所以大家領的排骨都是剔骨組剛剔出來的,比那上凍的豬肉和下水都新鮮。
葉滿枝覺得這一斤排骨根本就等不到過年,不如趁著新鮮,今晚就造了吧?
她在心里合計時,四哥正開著叉車,從車間的拐角轉出來。
瞧見她便踩下剎車問:“葉廠長,你的年貨領齊了嗎?”
“剛領齊。”
“領導跟我們職工的福利有啥不一樣啊?”四哥好奇地問。
“沒啥不一樣。”葉滿枝讓他看了一眼排骨。
“這么多東西,你咋弄回家?要不我幫你送回去?”
食品廠發年貨,每種只發一點點,但種類著實不少。
十來種年貨放在一起,重量還是很可觀的。
“你騎車幫我送一趟也行。”
三哥去三線以后,老葉覺得兒媳婦也待不了多久,便將當初買自行車的一百塊錢給了黃大仙。
如今那輛自行車就徹底成為家里的公共財產了。
四哥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但是要給老葉一塊錢租金,親父子也要明算賬。
“那你把年貨放到我們倉庫,我下班就給你送去。”四哥從駕駛室跳下來說,“來芽,你幫我看著點叉車,我去趟廁所!”
葉滿枝:“你怎么總上廁所?我前幾天就聽說,有人反映你干活不認真,總是找借口往廁所跑!”
“那些人就是放屁!”四哥嚷嚷道,“這么冷的天,你讓他們出來開一天車試試!我不喝酒取暖,要是再不喝點熱水,那不得凍死我啊!”
他熱水喝得多,跑廁所也跑得勤。
這就被人惦記上了。
葉滿枝見他憋得難受,笑著說:“那你趕緊去吧,我幫你看一會兒。”
她等在叉車旁邊看熱鬧的時候,周如意湊過來低聲說:“朱廠長好像也領年貨了。”
“誰?”葉滿枝已經忘了今天新來的同事。
“新來的朱廠長!”
“他自己去領的年貨?”葉滿枝訝然問。
剛上班就領年貨?
他給廠里做啥貢獻了?
“不是他自己領的,”周如意往人群里指了指,“丁主任在那邊呢,另幾位廠長的年貨都是他組織人手來領的,包括朱廠長的。”
葉滿枝覺得朱可海不至于占食品廠的便宜。
但她對朱廠長的為人不了解,這事真不好說。
回到辦公室以后,不用她交代,周如意就一直留意著另幾個副廠長的動靜。
廠辦丁主任將幾人的年貨各自分好以后,挨個送去了辦公室。
朱可海的辦公室也去了。
“丁主任提著東西進去,空著手出來的。我去廠辦那邊打聽了一下,”周如意神情古怪道,“據說是牛廠長親自發話,給朱廠長發一份年貨的。朱廠長急著來廠里上任,沒領原單位的過年福利,牛廠長說不能耽誤朱廠長過年,廠里給他補發一份。”
葉滿枝覺得朱可海三十來歲就能當副廠長,不至于這么不濟事。
可是,當天下班時,她特意關注了朱可海的辦公室,人家竟然真是提著年貨下班的!
“……”
她回家以后將做到一半的襯衫收尾,一面盯著吳崢嶸試穿新襯衫,一面跟他講新來的副廠長。
“他看起來還挺精明的,怎么剛來新單位就領年貨啊?搞不好就要被人說占廠里的便宜。”
吳崢嶸系著手腕上的扣子,隨口說:“那就要看你們牛廠長對這位新廠長的態度了。”
葉滿枝想了想說:“確實,廠里兩千多人,廠領導的事不是誰都能知道的,只要沒人對外宣傳,別說他只領一份年貨,哪怕領十份年貨,別人也不知道。就看老牛的態度了……”
老牛要是不想讓朱可海好過,那用不了幾天,廠里便會傳出朱廠長剛上任就領年貨的消息。
葉滿枝幫男人整理了一下襯衫下擺,滿意地點頭道:“雖然好幾年沒做過男式襯衫了,但手藝沒落下!吳博士,前幾年虧待你了,換上新襯衫真精神啊!”
吳崢嶸笑:“辛苦小葉廠長。”
“做衣服倒是沒什么辛苦的,就是布票太難得。”葉滿枝在他寬闊的背上摸了摸,叮囑道,“我給你做的襯衫是很合身的,你不許胖也不許瘦了!一定要堅持鍛煉,保持現有的身材!”
吳崢嶸心想,這話的后半截才是重點。
他們剛結婚那幾年,葉來芽就提過讓他堅持鍛煉,保持身材。
那會兒的布票還沒這么緊張,小葉裁縫每年還能給他做件新衣服。
所以,讓他保持身材這事,跟襯衫是否合身沒什么必然聯系。
“你又笑!”葉滿枝捏住他的兩片嘴唇,“笑什么笑,不許笑!”
吳崢嶸掙脫開,在她指尖上親了親,轉移話題問:“今年三叔一家回濱江了,老兩口那邊有人陪,除夕那天你想不想回軍工大院吃年夜飯?”
“怎么突然就要回軍工大院了?”
“你三哥不是去三線了么,家里少了一口人,咱爸心里估計挺不自在。”
葉滿枝搖搖頭說:“越照顧他的心情,他想得越多,還是按照往年那樣過吧。年三十去老宅,初三回娘家。爺爺奶奶還惦記有言呢!”
她跟吳崢嶸工作忙,小吳會計有一半的時間被太爺太奶帶著,也算是被老兩口一手帶大的。
他倆是否回去過年無所謂,但她家小崽是必須回去的。
葉滿枝這番話并不是無的放矢,在大年三十這天,她的話便得到了印證!
除夕這天兩個大人都不用值班,一家三口睡到自然醒才起床。
他們家每年的對聯和福字都是吳崢嶸自己寫的,因著早上集體賴床,今年的寫福字工作就進行得比較晚。
葉滿枝留吳博士在書房寫福字,自己則帶著小崽往墻上貼了《年年有余》和《辭舊歲不忘階級苦,迎新春永做革命人》兩張年畫。
然后用紅紙剪了幾個窗花,讓躍躍欲試的小崽負責貼到玻璃上。
結果吳玉琢剛踩上凳子,書房里的電話就響了。
“快去吧,肯定又是找你的!”葉滿枝將窗花接過來,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吳崢嶸也喊了聲:“有言,你的電話。”
吳玉琢穿著帶小貓圖案的紅毛衣,頭發被媽媽用幾根紅頭繩扎成兩串糖葫蘆。
一陣風似的沖進書房,拿起還在響個不停的電話說了聲“過年好”。
聽到對面的聲音,她笑著說:“太奶奶,我都跟你說過兩次過年好啦!”
“有言,你們怎么還沒動身?”吳奶奶在對面問。
吳玉琢坐在她爸的椅子里,晃著腿說:“我剛才跟我太爺爺說過了呀,我爸爸媽媽起晚了,連早飯都沒做!我只吃了兩塊薩其馬就跟他倆一起干活了!”
吳奶奶笑問:“什么活還得讓你干?”
“我得貼年畫和窗花,等我爸爸寫好對聯以后,我還得去外面貼呢!”吳玉琢挺驕傲地說,“他們貼的都沒有我貼的好看!”
吳奶奶催促道:“你三叔爺帶了兩個菠蘿回來,我們沒吃,都等著你呢!”
“啊!”吳玉琢還沒吃過菠蘿,連忙說,“那我讓爸爸快點寫福字,我貼了福字就馬上出門啦!”
她放下電話又趕緊催促親爹,別耽誤了吃菠蘿的大事。
吳崢嶸將一個剛晾干的福字交給她,“快去貼吧,廠長都沒你忙,一上午接到四個電話了。”
吳玉琢說:“主要是我只能陪太奶奶住一晚,明天就有工作了。”
吳崢嶸斜睨著她問:“你能有什么工作?”
“嘿嘿,”吳玉琢神秘兮兮地笑,“我不告訴你!”
“哦,那我明天就不送你回來工作了。”
吳玉琢被親爹拿捏住,不太甘心地談條件,“那你再幫我寫個小福字,我就告訴你!”
“多小的?”
吳玉琢比量了一個尺寸,“我要貼在雪人身上。”
她前幾天跟伊伊一起在院子里堆了一個雪人。
吳崢嶸信手給她寫了一張福字,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老實交代。
“我們兒童團要去給烈屬家庭拜年!”吳玉琢給出答案,又焦急道,“所以我今天要好好陪我太爺太奶,明天就得去工作了!爸爸你快點寫!”
吳崢嶸點點頭沒再問了。
軍事學院的家屬院里大多是軍人家屬,當然也有烈士家屬。
孩子們能有這份心還是值得鼓勵的。
葉滿枝聽到父女倆的談話,走進來問:“寶寶,你們兒童團的小朋友都不用跟著父母走親訪友嗎?”
這年頭哪家都有好幾門親戚,初一給親戚拜年是個大工程。
吳玉琢理所當然道:“我們團長說要以工作為重。”
葉滿枝:“……”
兒童團的團長真是不得了啊!
小小年紀就知道帶著一群小屁孩以工作為重了。
于是,今年的春節,他們家就上演了很神奇的一幕。
大年初一,一家三口竟然分別出門工作了!
葉滿枝和吳崢嶸要回單位慰問值班的職工,而吳玉琢要跟著兒童團的小朋友一起去烈屬,以及孤寡老人的家里拜年。
由于要拜年的人家太多,兒童團忙了整整一天,葉廠長和吳所長都回家了,小吳會計還沒回來呢。
葉滿枝看了眼手表說:“這都七點多了,怎么還不回來?不會是在哪戶人家吃飯了吧?”
公社里的烈屬是有數的,即使挨家挨戶走上一遍,半天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這么晚還不回來,大概率是在人家家里吃上了。
小孩子容易嘴饞,現在又是過年,人家客氣地讓一讓,他們就能直接上桌。
吳崢嶸卻搖頭說:“不太可能,兒童團的紀律挺嚴格,要求團員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
而且那些孩子的自制力還不錯,上次12個蘿卜頭一起去買糖葫蘆,一直忍到返回大院才分發過年福利。
葉滿枝不放心地說:“雖說是跟著兒童團小朋友一起走的,但畢竟都是孩子,咱家有言太小了,萬一出事怎么辦?”
吳崢嶸往隔壁周所家走了一趟,詢問他家周墨回來沒有。
答案當然是沒有。
周墨也是兒童團成員,上午跟有言一起走的,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周副所長對自家兒子的去向不怎么擔心,不過瞧這夫妻倆明顯心急,只好動員全家人一起出門找孩子。
葉滿枝和吳崢嶸拿著手電筒,準備先去公社問問情況。
結果夫妻倆剛走到家屬院門口,便瞧見一群孩子排著隊呼啦啦地走進大院。
遠遠發現了父母,吳玉琢喊了聲“爸爸媽媽”便飛奔過來。
吳崢嶸接住她問:“這么晚不回來,又跑哪去了?”
“我們上午去給烈屬家庭拜年了!”吳玉琢美滋滋地說,“拜完年以后,團長帶我們去參加團拜會啦,我還見到市長爺爺了呢!”
葉廠長和吳所長:“::::::”
他倆白天剛在各自單位參加過團拜會。
這么丁點大的小屁孩竟然也能參加團拜會了?
吳崢嶸掏出塊手絹,幫小崽把凍出來的鼻涕擦干凈,嫌棄地在心里補充,哦,還見到了市長。
第174章
吳玉琢參加的團拜會, 是青年街公社的春節團拜會。
所謂團拜,就是團體拜年。
在主席同志的倡導下,很多機關和企事業單位都會在春節組織團拜會。
大家齊聚一堂, 相互拜個年,喝杯清茶, 吃點花生瓜子, 能省去串門拜年的麻煩。
兒童團成員的年紀不大, 但他們是由公社黨組織領導的, 團拜會也可以有這群小孩的份。
所以,聽說團拜會上有水果和糖果以后, 團長、副團長就帶著一群小蘿卜頭去團拜會上蹭吃蹭喝了。
至于吳玉琢所說的見到了市長爺爺, 那純屬巧合。
市領導要在春節期間選擇基層單位進行慰問, 青年街公社就是被領導選中的單位之一。
公社為此組織了團拜會, 還準備了花生、瓜子、水果、糖果,甚至還讓人表演了節目。
“寶寶, 你們跟市長爺爺說話了嗎?”葉滿枝挺好奇他們那個團拜會的。
“說了呀。”吳玉琢穿著線衣, 坐在爸媽的被窩里, 興奮地描述當時的場景, “團長剝了一個橘子, 給大家每人分一瓣, 我多拿了一瓣就問旁邊的爺爺吃不吃。”
“那他吃沒吃啊?”葉滿枝問。
“吃了呀, 不過橘子有點酸, 他吃了橘子就走了。等他走了以后,我們才知道他是市長爺爺。”吳玉琢遺憾道, “他走得可早啦,后面的表演都沒看呢!”
聽到這里,吳崢嶸放下報紙, 幫她總結了一下,“領導來慰問的時候,這群小孩只顧著吃吃喝喝。等人家走了,他們才反應過來那是市長。”
“……”
吳玉琢想反駁,但事實確實如此。
她沒找到能反駁的話,便報復性地擠在父母中間睡了一晚。
第二天醒來,又跟太爺太奶、姥姥姥爺說,她在團拜會上見到了市長爺爺!
而兩邊的老人知道了,就代表兩邊的所有親戚都知道了!
因此,盡管只有分享了一瓣酸橘子的交情,但是整個春節期間,見過市長的吳玉琢成了全家最拉風的崽。
公社方書記還提議兒童團寫篇小作文,發表到報紙上。
葉滿枝節后上班的時候,小崽們還在放假。
吳玉琢再次受到團長重用,被團長喊去商量寫小作文了。
……
“廠長,”周如意在秘書室里見到葉滿枝,便匯報道,“我聽門衛老秦說,春節放假這幾天,朱廠長每天都來廠里值班了。”
葉滿枝點點頭,她是大年初二的班。
朱可海也在那天來了廠里。
她當時就猜到,朱廠長可能會天天來值班。
“廠辦那邊發會議通知了嗎?”
年后要調整工作分工,葉滿枝比較關心這個。
“發了,十點在小會議室開會。”
葉滿枝在辦公室里整理了開年的工作安排,然后留意著時間,在還差一刻鐘十點的時候,提前去了會議室。
她來食品廠以后,一直是提前五六分鐘,或踩點開會的,其他副廠長漸漸被她影響,也不再提前一刻鐘來會議室了。
但葉滿枝今天走進會議室的時候,發現另外三個副廠長已經整整齊齊地坐在了桌子后面。
看來大家都想把舞臺留給朱可海,誰也不想在這時候分散老牛廠長的注意力。
朱可海與牛恩久是前后腳進入會議室的。
老牛廠長先安排了年后的工作,然后便很干脆地說:“朱副廠長來咱們食品廠也有一陣子了,因為過年值班,分管工作暫時耽擱了下來,咱們今天就重新調整一下分工。”
葉滿枝翻開筆記本,準備記錄自己的新工作。
不料,牛恩久卻說:“大家去年的工作都做得不錯,與各部門和車間也都磨合得差不多了,廠里還因此得到了好幾個獎項。所以,咱們原有的工作就不調整了。”
副廠長們:“……”
那讓朱可海干什么?
牛恩久又說:“廠里的宣傳和后勤工作,一直沒有副廠長來分管,可海同志來了以后,可以把這一塊兒的擔子挑起來。”
朱可海沒什么異議,笑著答應了。
在座的其他人卻都在心里揣摩老牛這番安排的用意。
朱可海是后來的,按理說應該像去年上任的葉滿枝一樣,擔任廠黨委委員、副廠長。
但朱可海一來就是黨委副書記、副廠長,顯然是沖著黨委工作而來的。
再往深了想的話,朱可海很可能是上級安排來接替老牛的。
牛恩久要是不讓他插手黨委的工作,就有跟上級對著干的嫌疑。
宣傳工作一直由黨委管著,讓朱可海分管宣傳工作,既能對上級有個交代,又免于讓他插手人事工作了。
至于后勤……
包括葉滿枝在內的副廠長,同時在心里搖頭。
后勤工作瞧著不難,但目前有個最大的問題是——職工要求分房。
要想在廠里樹立威信,那朱可海得先把家屬院給大家建起來。
葉滿枝暗道,老牛廠長這是給了一顆甜棗又不甘心,所以再給他一棒子?
牛恩久喝了口茶,又慢悠悠地說:“咱們廠有副廠長包干車間的傳統,去年廠里增設了汽水車間和糯米紙車間,由于其他副廠長的工作已經飽和了,這兩個車間一直由我管著。不過,咱們食品廠去年就與市工業局簽了合同,在南邊那片空地上建汽水廠,因著天氣的原因,工廠還沒建成,今年開春以后還要重新動工……”
“與市工業局的合作非常關鍵,所以我想讓可海同志包干糯米紙車間的同時,幫我跟進一下汽水廠的建設進度。”
*
離開會議室后,葉滿枝無語地想,這場會議真是白白浪費她的時間。
除了看戲,其他副廠長就沒別的用處了。
大家的工作都沒變,牛恩久只給朱可海安排了活兒。
朱可海不是喊口號說,要盡快投入到社會主義建設中去嘛,人家老牛思考了一個春節以后,還真的把他安排去搞建設了。
一個汽水廠,一個家屬院,那都得實打實地建設。
葉滿枝拿著筆記本回辦公室,換個角度想,朱可海來食品廠上任,對她來說是好事。
因為推廣《鞍鋼憲法》,她跟牛恩久面和心不和,前段時間沒少被對方針對。
可是,朱可海一來,牛恩久的注意力立即就被轉移了。
畢竟她只是走群眾路線的副廠長,要想當廠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朱可海卻是有資格取代老牛的!
葉滿枝在辦公室里哼了兩句《太陽出來喜洋洋》,又擺弄了一會兒四哥剛送給她的那盆蟹爪蘭,然后往午餐肉車間跑了一趟,讓關主任準備準備,去上海出差學習。
關多福搓著手,激動地問:“葉廠長,真讓我去上海啊?”
“那還能有假!”葉滿枝笑道,“現在各大廠都流行去上海學習,糕點車間那邊要派糕點師傅去上海交流,你也從車間選個技術員,到時候你們一起買車票、一起出發,在路上可以做個伴。”
王士虎早就準備安排糕點師傅出去學習交流了,葉滿枝將罐頭車間的人塞進交流隊伍,算是蹭了人家的順風車。
“我給梅林廠的羅副廠長拍了電報,你們到了上海以后,直接去梅林廠參觀學習就行。”葉滿枝壓低聲音說,“一定要找出那每噸400塊的差距在哪里!”
關多福連連點頭:“葉廠長,你放心,要是找不到差距,我就不回來了!”
他們在罐頭車間里自查自糾了十來天,一直沒找到拉開差距的關鍵點。
甚至懷疑葉廠長的情報有誤。
不過,要是能去上海親自考察,看看人家的生產流程,興許很快就能找到差距。
再說,那可是上海呀!
他以前只在附近省市交流學習過,上海那樣的大城市,他真是想也不敢想。
一周后,關多福就帶著技術員動身前往上海了。
而葉滿枝也趁著牛恩久關注朱可海的空檔,與陳謙一起在糖果車間、面包車間和糧食復制品車間推行了《鞍鋼憲法》。
有罐頭車間的成功經驗在前,制度也是現成的,《鞍鋼憲法》的落地效果比兩人預期的好很多。
葉滿枝干勁兒十足,感嘆春天真是生機勃勃的季節。
她最近的工作明顯順當很多!
然而,周四去午餐肉車間勞動的時候,車間副主任卻跑來告狀說,養豬場不肯按照約定的日期讓豬出欄,影響了午餐肉的生產進度。
不等葉滿枝找養豬場的負責人詢問情況,戴先花就主動上門了。
“葉廠長,劉主任肯定跟你告狀了吧?”
葉滿枝倒了杯熱茶給她暖手,笑著點頭說:“確實告了,所以,你們養殖基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記得元旦就聽你說過,這批豬的體重已經能達到190斤了,過了一個春節,大肥豬應該可以出欄了吧?”
戴先花說:“廠里給養豬場制定了200斤的出欄標準,但我們這批豬大部分的體重都不到200斤。葉廠長,就算沒有劉主任告狀這件事,我也想找廠領導反映一下情況了。”
“怎么了?”
“咱們廠新來的朱副廠長,一直要求養豬場加強思想政治學習,我按照他的要求組織了學習,他又對效果不滿意,讓我們每天上交一份學習心得。”戴先花無奈道,“葉廠長,我們那是養豬場,職工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能認字就不錯了,有幾個能寫學習心得的?朱副廠長讓大家堅持學習,不會的字就查字典。現在大家都按照他的要求學習,嚴重耽誤日常工作。肥豬不長膘,與喂養不及時有很大關系!”
養豬場原本只養了70頭豬,但是隨著罐頭車間對豬肉的需求提高,他們又多養了兩百多頭。
加上培育的豬崽,總共將近350頭豬。
但養豬場的正式職工只有五人,其他人都是從生產隊招來兼職的臨時工。
大家的時間有限,按照朱可海的要求寫了學習心得,就沒時間干活。
干了活就沒時間學習。
與干活相比,人家當然愿意寫學習心得混日子了!
葉滿枝皺眉問:“朱廠長是什么時候要求你們寫學習心得的?”
“早就要求了。他上任的第二天就來養豬場調研過,當時就要求我們組織學習,春節期間又來了幾次,讓大家寫學習心得,還給職工們講過一次課。”
戴先花是養豬場的黨支部書記,受食品廠黨委領導。
而朱可海是食品廠黨委副書記,算是她的頂頭上司。
加強思想政治學習的要求,她只能表示支持。
剛開始還行,自打要寫學習心得以后,職工們就開始懈怠工作了。
葉滿枝思忖片刻說:“組織學習算是黨委的工作,你去跟牛廠長匯報一下,看看他的態度。”
戴先花依言去找牛恩久匯報了。
牛廠長的態度很明確,學習是必需的,但生產也不能耽誤。
臨時工在養豬場干完活以后,還得回生產隊上工,他們的思想政治教育應該交還給生產隊負責。
而養豬場要在不影響生產的情況下,組織正式職工學習,提高思想政治覺悟。
也就是說,讓五個正式工學習一下就行,其他人該干啥干啥。
養豬場的大肥豬提前出欄,支持罐頭車間的生產。
葉滿枝以為這件事可以到此為止了。
可是,沒幾天,職工之間便傳出了一個新話題——
朱可海朱副廠長,來食品廠上班的第一天,就領了廠里的過年福利!
“朱廠長真領年貨了?他臉咋那么大呢?”四哥義憤填膺道,“啥也沒干就好意思領廠里的東西?”
“人家在原單位沒領,來食品廠領一份也說得通。”葉滿枝瞪他一眼說,“你顧好自己就得了,人家領沒領年貨跟你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關系?我現在可是咱們廠的正式職工!他什么都沒貢獻,就領廠里的東西,那不就是占我的便宜嗎?”
四哥剛因為當叉車司機有了正式編制,過年前又拿了比老葉那份還豐厚的年貨回家,最近對食品廠的歸屬感噌噌上升。
以前他只將656廠喊作“咱們廠”,現在食品廠也成“咱們廠”了。
葉滿枝不想對他解釋太多,又怕他跟其他人一起嘀咕朱可海,只好小聲說:“這件事比較復雜,并沒有你聽到的那么簡單。大家都知道你是我親哥,要是有人跟你談論這件事,你別插話……”
朱可海沒與牛恩久匯報,就要求養豬場黨支部開展思想政治學習。
這事肯定會犯老牛的忌諱。
領年貨的事過了一個月才爆出來,興許就是老牛用來敲打朱可海的。
大家知道了朱可海的作為以后,再看他要求職工提高思想政治覺悟這件事,難免讓人覺得虛偽。
這是書記與副書記之間的角力,葉滿枝可不想摻和進去。
她去年來廠里上任的時候,其實也做了不少大動作,但她工作方式比較溫和,也很尊重牛恩久這個老班長,所以牛恩久并沒用什么手段針對她。
今年新來的朱可海似乎是個刺頭,這待遇明顯就不一樣了。
不過,朱可海是上級派來的副書記,老牛應該不會做得太過分。
果然,在流言愈演愈烈的時候,牛恩久站出來說,朱副廠長上任匆忙,沒有領原單位的福利,為了照顧班子新成員,他將自己的那份年貨給了朱副廠長,并沒有額外占用廠里的份額。
這番解釋過后,立即有了兩種不同的聲音。
一部分人覺得牛廠長有人情味、講原則,另一部分人認為這是牛廠長為了維護朱可海的面子,故意這么說的。
反正都是夸牛恩久的,職工們對新來的朱副廠長沒啥好印象。
葉滿枝覺得這出戲唱到這里就差不多了,不承想,她去市里開了一個安全生產會議,再次返回廠里時,事情又有了反轉!
“醬菜車間的老徐師傅,還有鍋爐房的劉師傅,都替朱副廠長說話了,”周如意匯報道,“據說朱副廠長領了年貨以后,就轉送給了這兩位老師傅。”
徐師傅有個殘疾兒子,還有個癱瘓的老娘。
而劉師傅自己就身有殘疾。
兩家生活都很拮據,全家人指望一個人的工資過日子,是廠里很有名的困難戶。
這兩人現身說法,幫朱廠長做證,算是徹底扭轉了朱可海在廠里的口碑。
至于這倆人為什么不早點站出來替朱副廠長說話,那就不得而知了。
葉滿枝暗忖,要是沒有牛恩久那番解釋,有些人肯定會說朱可海拿廠里的東西做人情。
如今牛恩久出面解釋了,那份年貨原本是他的,朱可海不是用大家的東西做人情,于是就變成了有情有義。
葉滿枝私下復盤了一下這兩人的交鋒,感嘆著說,精彩啊精彩!
朱可海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老牛的下馬威沒給成,反而還被人利用了一把!
對于老牛和小朱之間的事,幾個副廠長都隔岸觀火,誰也沒摻和。
在新一周的班子會議上,朱可海又提議說,全市各單位都在學主席著作,市里還選拔了學著作積極分子,所以,食品廠也應該組織職工深入學習,不但要寫學習心得,還得選拔積極分子!
他這個提議,沒人能反對,哪怕牛恩久不待見他,也得點頭表示支持。
因此,朱可海又攻下一城,在全廠刮起了一陣學著作的熱潮。
*
葉滿枝站在窗邊向外張望,皺眉問:“如意,今天來廠里進貨的垛子怎么這么多?”
過完年以后,糖葫蘆的生產又延續了一個月,每天都有不少人騎著三輪車或自行車,來食品廠進貨。
車上插著印有“濱江第一食品廠”字樣的垛子。
周如意說:“我剛才就問過了,聽說是車間那邊的生產進度太慢,大家拿不到貨,都在門口排隊呢。”
葉滿枝觀望了一陣,眼見三輪車越聚越多,她穿上棉襖說:“走,咱們去車間看看。”
兩人快步趕去了罐頭車間,結果剛進門就看見了讓她無語的一幕。
朱可海竟然在車間里給工人們上思想政治課!
朱副廠長正面臨著當初與葉滿枝一樣的處境——手下無人可用。
盡管牛恩久同意了他的提議,可是他不主動推動工作的話,朱可海這個剛上任的外來戶根本使喚不動廠里那些小領導。
所以,朱可海就想了一個土辦法,親自給工人們上課!
聽了他的課以后,職工還得寫學習心得。
目前他已經在好幾個車間,開展過宣傳教育工作了。
葉滿枝前兩天就聽王士虎抱怨過,新來的這個廠長瞎胡鬧,在上班時間跑去車間給工人上課,耽誤生產進度。
但是提高思想政治覺悟又是正事,誰也不敢出面阻撓他。
王士虎嘟囔幾句也就算了。
沒想到,這個朱可海竟然這么快就轉移到罐頭車間來了!
“劉師傅!”葉滿枝提高音量說,“外面等著拿貨的三輪車都排成長龍了,咱們今天的糖葫蘆什么時候能做好出貨?”
劉師傅是糖葫蘆組的組長,聞言就為難地看看朱可海,囁嚅道:“葉廠長,那什么,朱廠長正給大家上課呢,我們糖葫蘆組暫時走不開。”
他也不想坐在這搞什么思想政治學習,可是副廠長要求大家聽他講課,誰敢不聽啊?
葉滿枝看向朱可海,好聲好氣地商量:“朱廠長,外面那么多人等著拿貨呢,學習的事能不能往后推一推,先讓糖葫蘆組的工人回去生產?”
“葉廠長,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現在正是大家學習勁頭最足的時候,要是中途打斷……”
葉滿枝直接打斷說:“朱廠長,主席同志也說過,五年看三年,三年看頭年,頭年看今春。現在正是一年的生產旺季,咱們既要督促大家提高思想政治覺悟,又不能耽誤生產進度,必須按照主席同志的教導,合理安排時間。”
對于這種動不動就喊口號的人,葉滿枝有自己的應對辦法。
“咱們讓大家提高思想政治覺悟的目的是什么?不是為了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嗎?”她往車間外面指了指,“外面有那么多群眾站在寒風里,從早上等到中午,只是為了領走今天的糖葫蘆。咱們坐在溫暖的車間里上課,卻讓那么多群眾在外面挨凍,朱廠長,你不覺得這是本末倒置嗎?”
朱可海:“……”
他給不少車間上過課,今天還是第一次遇到跟他唱反調的。
葉滿枝緩和了神色說:“朱廠長,你親自來給大家上思想政治課,我肯定舉雙手支持。但是咱們上課的時間能不能調整一下?罐頭車間接到了大量的出口訂單,承擔著為國家出口創匯的重要任務,生產計劃是不能被打斷的。如果能將上課時間改在下班以后,那我愿意跟你一起為大家上課!”
朱可海往聽課的人群里望一眼說:“我聽說冬天是罐頭生產淡季,很多工人都停工了,所以才來車間講課的。”
葉滿枝笑著點頭,“那挺好的,我全力支持朱廠長為大家開課,不過,咱們車間里分出了一個糖葫蘆小組,他們有生產任務在身。先讓他們去參與生產吧,今天沒有任務的同志繼續留在這里聽朱廠長講課。”
眼見葉廠長說服了朱可海,劉師傅趕忙喊上糖葫蘆小組的人回去上班。
課堂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葉滿枝沒走,坐在后面跟大家一起將這節課聽完,才離開了車間。
*
朱可海的講課水平其實挺高,內容深入淺出,即使有個別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也能聽懂。
但葉滿枝并不想讓他經常來罐頭車間講課,這樣實在太耽誤生產進度了。
他這種行為,也算變相破壞了《鞍鋼憲法》的推進。
工人們全去上課,那生產任務由誰來完成?
朱可海自己的工作倒是做出成績了,但他打亂了全廠的工作節奏,耽誤所有車間的生產進度!
所以,觀察了半個月以后,葉滿枝選了一個周日,帶自家小崽去了一趟奮斗公園。
“媽媽,這個公園咱們之前沒來過呀?”
能探索一個新公園,吳玉琢還挺興奮的。
“嗯,這個公園離咱家有點遠,咱平時不常來,不過今天有革命歌曲聯唱活動,一會兒咱們可以聽聽。”
奮斗公園是距離食品廠家屬院最近的一個公園,聽說老牛廠長經常帶小孫女來這個公園玩。
葉滿枝想跟牛恩久談談,有些話又不方便在辦公室里說,于是就帶著孩子來公園碰碰運氣。
按照她的經驗,小孩子們最常去的地方一定是滑梯。
她牽著閨女找到游樂區,果真在滑梯旁邊見到了牛恩久。
老牛廠長正看著孫女滑滑梯呢。
葉滿枝上前打招呼,“廠長,這么巧啊?”
“不巧吧,”牛恩久笑望著她說,“我每周都來這個小公園,倒是從沒碰見過葉廠長。”
葉滿枝點點頭,“確實有事想跟你聊聊。”
牛恩久讓孫女自己玩,順便將小矮子吳玉琢也交給了自家孫女,然后走遠幾步,回身問:“葉廠長有什么急事?”
“廠長,我想跟你反應一些情況。黨委要開展思想政治工作,我肯定全力支持。但是朱廠長總在工作時間給大家講課,嚴重干擾了工人工作,耽誤了車間的生產進度。這么長時間了,其他人都不敢吱聲,但我那天在罐頭車間里跟朱廠長爭論了幾句。”
牛恩久背著手“嗯”了一聲。
那天的情況,秘書已經跟他匯報過了。
他對朱可海這個刺頭也挺心煩的。
見他有贊同的意思,葉滿枝繼續說:“我能阻止他一次,卻不能次次都阻止,畢竟思想教育工作確實是正事,這也是副書記的主要工作。廠長,現在罐頭車間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多,生產設備少,以今年的任務量來看,其實只用一半的人就能完成生產任務。”
要是有人閑下來,肯定會被朱可海拉去聽課。
牛恩久也清楚這一點。
“廠長,咱們的罐頭車間有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大部分產品是用于出口創匯的,某種程度來說算是政治任務,這種任務決不能耽擱!所以,我建議廠里繼續給罐頭車間購入生產設備,提高咱們的生產能力。今年的罐頭生產任務比較少,我想親自去一趟今年的春季廣交會,給廠里多拉一些出口訂單。”
有了生產設備和出口任務,車間里的所有工人都必須開足馬力搞生產。
即使朱可海想給工人上課,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第175章
葉滿枝與牛恩久在小公園里聊了很長時間, 具體聊了什么,其他人不得而知。
但是,“其他人”里, 并不包括耳報神吳玉琢,以及耳報神她爹。
次日去幼兒園的路上, 吳玉琢就把兩個廠長的密謀全盤抖落給了吳博士。
對于葉來芽找機會與牛恩久合作, 吳崢嶸心里沒有半分驚訝。
罐頭車間的設備不足, 是她的一塊心病。
上任一年一直沒能妥善解決。
這一年間, 吳崢嶸已經記不清在半夜被她搖醒過多少次了,十次有八次跟罐頭車間有關系。
最近牛恩久和朱可海斗得厲害, 小葉廠長能從中看到買設備的機會, 必然要趁機出手的。
吳崢嶸安靜聽完耳報神的告密, 垂眸瞟她一眼說:“你怎么一點保密意識都沒有?不但偷聽大人講話, 還把機密轉告他人。”
“你不是我爸爸嗎?告訴你也不行?”
吳玉琢覺得親爹有點不講道理,把秘密分享給他居然還要挨批評!
“那我以后不告訴你了!”
“你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我, 但是不要隨意講別人的秘密。”
吳崢嶸又給吳會計復習了一遍保密條例。
吳玉琢高高興興地跟親爹分享秘密, 結果大清早就被訓了一頓!
她有點生氣, 把毛線帽子扣下來遮住眼睛, 悶頭快走幾步。
拒絕交流的意思很明顯了。
吳崢嶸跟在小崽身后, 經過居委會開的便民服務站時, 提高音量說:“今天有糖三角!”
吳玉琢氣不過三秒, 又沒啥原則地跑回來, “那我要吃兩個!”
“你剛吃過早飯,哪有肚子吃兩個?”吳崢嶸交了兩個糖三角的錢和糧票。
“我要分給伊伊一個!她上次給我吃了半個麻團!”
吳玉琢掏出自己的專屬圓飯盒, 將糖三角放進去蓋好蓋子。
她心里還沒完全消氣,對爸爸說:“我昨天問過媽媽了,她說可以跟你講。我忍了一晚上才告訴你的!”
“知道了。”吳崢嶸幫她提了一下帽檐, 讓眼睛完全露出來,“下次再多忍幾天。”
有言正是分享欲旺盛的年紀,讓她完全保守秘密不太現實,能多忍幾天就算有進步了。
短短一刻鐘的上學路,父女倆經歷了一次快速決裂,又快速和好。
而被告密的小葉廠長,已經腳步輕快地走進辦公室了。
“如意,你把罐頭車間和糖果車間《鞍鋼憲法》的落地情況整理一下。整理好以后給牛廠長送過去。”
周如意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以后連忙答應。
牛廠長似乎不太支持推行《鞍鋼憲法》,怎么突然就讓她給牛廠長送材料了?
葉滿枝沒解釋太多,笑著進了辦公室。
形勢比人強,她昨天跟老牛廠長開誠布公地懇談了一次。
老牛廠長對食品廠有大功,可以說沒有牛恩久,就沒有今天的濱江第一食品廠。
其他人未必能把食品廠擴大到如今的規模。
但是時代已經變了,風向也在不斷變換,他要是繼續按照原來的路子發展,其實是跟不上形勢的。
而跟不上形勢就很可能被人頂替。
新來的朱可海就是證明。
葉滿枝原本不想摻和人家的交鋒,對她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像其他副廠長一樣——隔岸觀火。
可她已經試過了,隔岸觀火也不安全。
大家都放任不管,就會讓朱可海愈發得寸進尺,自己包干的車間不夠他折騰的,非得去其他車間找存在感,搞什么學習班。
相較于朱可海這種光說不練的,她更傾向于與老牛廠長那樣干實事的人共事。
葉滿枝又復盤了一下昨天與老牛廠長的那場談話。
然后,拉開辦公室的門問:“如意,關主任從上海回來沒有?”
“上周六晚上就回來了,今早還讓我幫他安排個時間,他想匯報工作。”
葉滿枝看了眼手表說,“那讓他現在就過來吧。”
關多福在車間接到了電話便立馬趕來了廠部,一進門就說:“葉廠長,我們這次去上海真是大有收獲啊!”
“找到差距了嗎?”葉滿枝期待地問,“差距到底在哪里,快說說!”
“哈哈,剛去的前兩天,羅廠長安排我們去參觀了生產午餐肉的車間。他們那生產設備跟咱們的差不多,但是我數了一下,整套流程走下來,比咱們少用七個工人。”
葉滿枝沒吭聲,七個工人的人力成本,每月頂多三百多塊錢,而他們車間里一天的產量就能高達一兩噸,每噸400的差距必然不在人力成本上。
“看了兩天,除了工人比咱們的少,我還真沒發現什么特別的。后來我倆軟磨硬泡要來了梅林廠與南京廠搞生產競賽時的數據,對照著數據找差距。我發現他們空罐車間的效率很高,每個工人每小時能制罐820個,而且產生的廢料很少,在制罐這個步驟上,人家每噸至少能節約40塊。另外,還有一項最關鍵的,我發現他們的生豬出肉率非常高!”
葉滿枝問:“具體是什么情況?”
“他們那個出肉率,咋說呢!我剛看見數據的時候還不太相信,”關多福笑著搖頭說,“當時就要求去他們的剔骨車間看一看,這個車間我們之前是沒參觀過的。那天進去一看,好家伙,人家那骨頭剔得比狗啃得都干凈,骨頭上基本就見不到紅肉!”
“真這么厲害?咱們能達到人家那種水平嗎?”
葉滿枝對自家的剔骨水平心中有數。
春節發的過年福利里,有一斤排骨。
那排骨比市場上的肉少,但還是能吃到肉的。
關多福搖搖頭說:“咱們剔骨師傅的技術有限,達不到人家那種水平。我這些年參觀學習過好幾個附近省市的罐頭廠,大家的剔骨技術都差不多。我還從沒見過能把骨頭剔得那么干凈的!”
“要是把骨頭剔得像梅林廠那么干凈,每頭豬能多出幾斤肉?”葉滿枝問。
“至少能多出六七斤!”關多福說,“他們把豬蹄子和豬頭也剔下來了!生產午餐肉用的是豬肉糜,在肉糜里加點豬皮和蹄筋反而更能增加口感。”
食品廠的生豬在排酸進廠之前就會去掉豬蹄、豬頭、豬尾巴,跟豬下水一起賣給商業部門。
濱江這邊整豬的收購價是每斤4毛7分5,而豬下水、豬蹄、排骨之類的價格遠低于整豬收購價,廠里賣給商業部門時只收三毛。
豬肉是派養派購的,食品廠沒有批發和零售鮮豬肉的資格,即使收購價很低,也得賣給商業部門銷售。
要是豬頭、豬蹄的肉也能利用上,那可比低價賣給商店劃算多了。
葉滿枝一拍手說:“關主任,你先按照在上海找出的差距,調整咱們車間的工作,我去跟牛廠長商量一下生豬的問題。”
牛恩久昨天就聽她提過罐頭車間在找差距的事。
這會兒聽說關多福從上海帶回了先進經驗,便立即拍板決定,以后生豬在屠宰場排酸后,只去除豬下水,其他部位都完好地送來罐頭車間。
另外還要讓關多福準備一下,在罐頭車間開一個經驗分享會。
葉滿枝安排好之后的工作,帶著剔骨組的組長和一個最有經驗的剔骨師傅,去了一趟大舅所在的灌腸廠。
“大舅,你說的那位趙師傅,今天在廠里吧?”
常大舅與兩位師傅握了手,笑著說:“在是在,但是那剔骨手藝是人家練了一輩子的,即使是他親自帶出來的徒弟,也沒他厲害,你們只隨便看幾眼的話,根本學不會。”
“先看看再說。”
幾人一起去了灌腸廠的剔骨車間,觀摩了人家的工作。
其實灌腸廠剔骨組的整體水平與食品廠差不多,只有趙師傅和徒弟的手藝與眾不同,骨頭剔得特別干凈,基本看不到紅肉。
而趙師傅的手法比兩個徒弟利落多了,工作效率特別高。
葉滿枝觀察一陣就心里有數了,看來這門手藝確實不好學,否則不至于整個車間只有三個人剔骨剔得干凈。
她與灌腸廠的廠長,以及趙師傅本人商量了一下,想邀請趙師傅去食品廠罐頭車間指點交流兩個月。
在此期間,趙師傅的工資、獎金、差旅補助,甚至是煙酒,都由食品廠承擔。
這年頭,技術工人去各單位交流學習是很常見的,能被交流出去的,都是各單位的技術大拿。
這不但是對個人能力的肯定,也是對其所在單位的肯定。
食品廠的待遇不錯,趙師傅沒啥不愿意的,灌腸廠廠長被葉滿枝奉承得挺有面子,也愿意放人。
于是雙方一拍即合,葉滿枝當天就把趙師傅請去食品廠進行指導了。
安頓好趙師傅以后,剔骨組的組長私下跟葉滿枝說:“咱們車間要是想找那剔骨干凈的師傅,其實也能找出來,就是沒有趙師傅的手法利落,需要慢工出細活。但咱們的生產任務重,生產線上催得急,哪能慢得下來?”
葉滿枝笑道:“這事好解決啊,讓有手藝的師傅慢工出細活,盡量跟趙師傅多學幾手。而手藝還沒練成的人,就按照原來的速度剔骨。咱們可以給剔骨組多調幾個人過來,甚至還可以安排人手,將沒剔干凈的骨頭再剔一遍。”
節省下來的豬肉,可比工人的工資高多了。
再者,現在罐頭車間有不少工人是干領工資不干活的。
與其讓大家聽朱可海講課,還不如都行動起來搞生產。
*
葉滿枝還有更重要的工作,不想在剔骨的事上耗費太多精力。
她將找差距的工作交給關多福,讓他按照在上海找到的差距,盡快在車間里落實。
然后她就請來了設備副廠長蔣文明,召集技術科長、供銷科長,以及幾位車間主任,大家一起商量采購罐頭生產設備的事宜。
陳桂蘭激動地問:“葉廠長,廠里真的要給我們采購設備了?”
火災過后,廠領導一直說給罐頭車間買設備,但是說了一年也沒見新設備落地。
這回終于見到曙光了!
“真的,”葉滿枝笑著說,“而且這次能一次性采購兩套半!”
按照原計劃,廠里只打算在今年給他們添一套生產線,再想采購更多,就需要罐頭車間自己想辦法了。
但她與牛恩久懇談過后,牛廠長也認可她的觀點——爭取出口訂單,能在一定程度上壓制朱可海。
畢竟出口創匯算是政治任務,而且出口訂單有交付期限,絕對不能耽擱生產、影響交付。
所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跟上級爭取更多訂單,就必須增加生產設備。
原計劃的1套,變成了現在的2.5套。
“廠里這次能拿出15萬采購設備,要我說,既然要買新設備,那咱們就買最先進最好的。”葉滿枝環視眾人說,“這次把大家聚到一起,就是想商量一下買哪種設備……”
供銷科長劉勝率先說:“采購新設備還是要根據市場行情來看,哪種罐頭的訂單最多,咱們就添置哪種生產設備!咱們廠這兩年接到最多的訂單就是黃桃罐頭和午餐肉罐頭。”
葉滿枝點點頭,對他的觀點表示認可。
蔣文明接著說:“午餐肉的生產不受季節影響,可以全年開工。咱們采購一條午餐肉生產線是可行的,不過,國外有個銷售和使用習慣是,豬肉適裝方型罐。咱們現有的這條生產線和被燒毀的兩條生產線,生產的都是圓形罐。我看這次不如就直接買一條方形罐的生產線。”
“蔣廠長這個提議好!”
葉滿枝將蔣文明所說的記到本子上。
……
一群人在會議室里討論了兩個小時,最終決定采購一條方形肉罐頭生產線,一條自動化水果罐頭生產線。
這兩套購買最先進的。
另外半套要與現有的半套設備適配,單獨采購小型機器即可。
葉滿枝將開會討論的結果匯報給牛恩久,老牛廠長沒啥異議,只要求他們節省開支,能省則省。
這次的采購工作有牛恩久支持,供銷科的工作效率很高,第二天就給葉滿枝介紹了幾個能提供罐頭設備的機械廠。
“葉廠長,要想買整套生產線的話,咱們省內只有躍進動力機械廠和濱江機械廠可供選擇,咱們之前與這兩家企業合作過。”
全國的罐頭廠只有五十多家,而且很多罐頭廠的生產設備都是進口的。
國內能制造這種大型生產線的機械廠并不多。
“15萬的采購費,要是能留在咱們本省,那是最好的,而且設備的運輸和安裝費用也能節省不少。”
葉滿枝拿上那張產品介紹,打算去實地考察一下。
這種大設備,除了在專業的展銷會上看看,就只能去廠里考察了。
葉滿枝喊上技術科的齊科長,三人一起往躍進廠跑了一趟。
采購生產線對食品廠是大事,但對人家這種大型重工廠來說,賣一條生產線,就跟他們賣一箱罐頭差不多。
所以,出面接待三人的,是躍進廠的供銷科長。
“葉廠長,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李科長熱情地說,“惠城罐頭廠跟我們訂了一套肉罐頭生產線,結果合同剛簽了一個月,人家又不要了。你們要是想采購肉罐頭生產線,正好可以把這套直接帶走。”
劉勝遞了支煙給他,笑著說:“李科長,我們廠這次打算購置一條方形罐的生產線,咱躍進廠能給我們定制一套不?”
“怎么要方罐的呢?那是異形罐啊,”李科長的熱情減退,搖頭說,“不好弄。”
躍進廠的主營業務是發動機和發電機組設備,罐頭生產線只能算是副業,一年也賣不出一兩套。
廠里不可能為了一條生產線,增派工程師和技術員研制新設備。
別看只是把圓罐改成方罐,應用到生產設備上,那改動可就大了去了。
劉勝呵呵笑:“躍進廠這么大的規模,有什么不好弄的!咱們都是濱江的兄弟單位,你們要是能制造方形罐生產線,那另一條自動化水果罐頭生產線的訂單也可以交給你們。”
李科長再次搖頭。
兩條生產線最起碼報價7萬-10萬,確實不是小數目了。
但是與他們的主營業務相比,這還真不算啥。
廠里忙著交付任務設備,未必有空搞副業生產。
葉滿枝和技術科長全程沒怎么開口,任憑劉勝這個老供銷去談。
從躍進廠離開后,葉滿枝不滿地皺眉:“咱們是甲方,是花錢采購的,到了他們廠里怎么像求著他們似的?”
“嗐,沒辦法。”劉勝出門就將煙頭掐滅了,“國內基本沒有專門制造罐頭生產線的企業,罐頭生產線一般都是大型機械廠的副業。能否接單,接什么樣的單,得看人家廠里的生產計劃安排。”
葉滿枝問:“其他機械廠也是這種情況嗎?”
“差不多,”劉勝習以為常道,“咱們廠前幾年斷斷續續采購過六七套罐頭設備,基本都是這樣過來的,小額訂單得跟著人家的計劃走。”
技術科的齊科長咋舌道:“五六萬的設備還算小訂單啊?”
“呵呵,跟人家的主營業務相比,可不就是小訂單嘛。”劉勝說,“躍進廠這邊希望不大,明天我再去濱江機械廠問問情況。”
*
葉滿枝在外跑了半天,沒跑出任何結果。
回到廠里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
見她回來,周如意趕忙將提前打好的飯菜送進來,順便匯報道:“廠長,剛才黨委辦公室下發通知了,黨委提倡在全廠推行《鞍鋼憲法》!所有車間都要向罐頭車間看齊,學習罐頭車間的先進經驗!”
葉滿枝故作驚訝地問:“真的啊?”
“真的真的!”周如意一臉喜色。
她是葉廠長的秘書,葉廠長的工作出了成績,在廠里站穩了腳跟,她也能跟著沾光!
葉滿枝打開飯盒蓋子,玩笑道:“那可真是可喜可賀,應該讓食堂加個肉菜!”
老牛廠長轉過彎以后,反應還是很迅速的。
廠里已經沒有他搞一言堂的土壤了。
以前大家和平相處,沒人認真搜集過他的材料,也沒人向上告過狀。
如今來了一個有條件上位的朱可海,怎么可能放過他的小辮子?
牛恩久主動大力推行《鞍鋼憲法》,無論對食品廠,還是對他個人,都有好處。
葉滿枝心里高興,從抽屜里翻出一罐午餐肉罐頭,給自己的午餐加個肉菜。
她瞅瞅罐頭盒子,肉菜都有了,要不再加瓶汽水吧?
于是她又將手伸進下面的柜子,掏了一瓶橘子汽水出來。
小葉廠長一邊看報紙上的連環畫找樂子,一邊美美地享用午餐。
下午正式上班時,她給宣傳科長打了一個內線電話,請對方過來一趟。
宣傳科的喻靜來得很快,進門就笑呵呵地問:“葉廠長,有何指示?”
“沒啥指示,”葉滿枝給她倒了杯茶,“就是跟你打聽點情況。”
她指了指桌上的那份報紙。
“咱們廠在報紙上打過廣告嗎?”
“沒有,咱們廠的產品供不應求,沒有打廣告的必要呀!”喻靜問,“葉廠長,你想給哪個產品打廣告?”
“不是給產品打廣告,只是想在報紙上刊登一則求購信息。”
葉滿枝向她簡單介紹了今天上午的經歷。
甲方拿著錢上門采購,反而像求人的,這讓她挺無法理解的。
“哈哈,葉廠長,你代入一下來咱們廠求購糕點面包的供銷社采購員,就能理解了。”
人家供銷社和副食商店也是拿著錢上門采購的,還不是得看供銷科那些人的臉色?
葉滿枝很不講理地笑說:“他們是他們,咱們是咱們,咱可是拿著小十萬上門的!那能一樣嗎?”
“那你想在報紙上刊登一份什么樣的求購信息啊?”
葉滿枝想了一會兒,“就說咱們濱江第一食品廠欲購五套罐頭生產線,設備款在25萬元左右,有該項業務的企業請與本廠聯系。”
她可不想一家一家地去那些大型機械廠求購設備。
在報紙上刊登一個求購信息,讓有生產能力的廠家主動上門,那效率多高啊!
喻靜也覺得葉廠長這個辦法不錯,應承道:“咱們宣傳科在報社有熟人,我跟報社聯系一下,爭取盡快刊登。”
葉滿枝叮囑道:“找那種全省發行的大報啊!”
“沒問題!”
喻科長的效率很高,從葉滿枝這里接到任務后,當天便聯系了報社的熟人。
然后,葉滿枝那則求購信息,就在三天后的省報中縫處出現了!
盡管只是中縫的位置,但是這年頭沒啥單位打廣告,她這條求購信息與一則尋人啟事,占據了中縫的上下兩端,還算是比較醒目的。
廣告連打三天,第四天的時候,廠里終于接到了打聽詳情的電話,甚至還有一個業務員從德化專區趕了過來,上門洽談業務。
牛恩久這幾天在忙《鞍鋼憲法》,等他注意到的時候,廣告已經打了三天了。
“怎么是求購5套設備?25萬設備款?”
牛恩久盯著報紙蹙眉,之前明明說好了,今年先買兩套半的設備,其他的等明年再說。
這怎么一個沒注意就翻倍了?設備款也從15萬變成25萬了?
他被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喊來秘書說:“你去把葉廠長和供銷科的劉勝請來!”
秘書不敢吱聲,默默推門出去了。
而劉勝這會兒正坐在葉滿枝的辦公室里。
“葉廠長,現在已經有省內的五家機械廠與咱們聯系了,你打算怎么辦啊?”
“先不急,咱們再等等。”葉滿枝叮囑道,“劉科長,你先把咱們的采購要求告知這幾家工廠,如果能接受的話,就讓他們等通知吧。咱們廠要開一個招標會,將這五套設備一起打包招標。”
第176章
因著采購設備的數量翻倍, 葉滿枝和劉勝一起被請去了老牛廠長的辦公室。
她一進門就笑著問:“廠長,你也看見那條廣告了?報紙的宣傳效果真好啊,現在已經有五家機械廠主動跟咱們打聽情況了!”
牛恩久頭疼地擺擺手, “葉廠長,那求購信息上的數量是怎么回事?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今年先買兩套半, 解決眼前的問題, 其他的等明年再說。”
要是一口氣給罐頭車間拿出25萬采購設備, 那其他車間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葉滿枝坐到他對面, 訴起苦來:“我們最開始確實只打算采購兩套半,我跟供銷科和技術科的兩位科長跑了好幾天。但咱只買七八萬的設備, 人家根本就看不上, 給他們送訂單還要被挑揀……”
牛恩久對這種情況心中有數。
罐頭車間幾乎每年都要增添一套設備, 之前那些設備都是他出面采購的。
有時候確實是拿著錢上門還得看人臉色。
但你不能因為訂單小, 就給人家加碼吧?
葉滿枝正色道:“廠長,咱們今年要買一條午餐肉生產線和一條水果罐頭生產線, 再買幾臺小型機器。明年再次采購的話, 應該也是每種設備各一套。我覺得與其這樣零星采購, 不如一口氣買五套設備。咱們需要的方形罐屬于異形罐, 很多機械廠沒制造過這種異形罐生產線, 不愿意為了一筆訂單投入人力物力。”
全省只有他們一家食品廠可以生產午餐肉罐頭。
在很多機械廠看來, 這就是一錘子買賣。
如果她是機械廠廠長, 也不愿意為了一錘子買賣投入太多。
“按照市場行情, 五套生產線如果單獨采購的話,總價在29萬-35萬。但這次咱們在報紙上刊登求購信息, 明確寫了5套設備25萬,仍有不少機械廠主動上門合作,說明這25萬還是有得賺的。咱們一次性采購五套, 兩年至少能節省4萬塊的設備費……”
牛恩久抬手打斷道:“葉廠長,誰都知道批發價便宜,咱們要是資金充足,我可以一口氣訂購十條生產線!那單價一定會更低!”
關鍵是他們手頭緊張啊!
葉滿枝望向劉勝,笑著說:“我之前還在與劉科長商量組織招標會的事呢!”
劉勝:“……”
你啥時候跟我商量了?
那不是通知嗎?
聽她提起招標會,牛恩久擰著眉頭沉思了許久才開腔。
“葉廠長,咱們是計劃經濟,那些罐頭生產設備的價格都是透明的,各廠之間可能會因為機器性能不同,有價格上的差異。但要想讓人家因為競標而降價,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種招標會,咱們從來沒舉辦過,是否符合相關規定?”
葉滿枝解釋道:“咱們并不是第一家組織招標的單位,惠城專區房地局在去年十月,為建設八棟三層的住宅樓組織過一次招標會。今年一月份,中江棉紡廠也為采購設備組織過一次招標。”
“大家組織招標不是為了競價,就比如這次來與咱們廠聯系的機械廠,他們提供的價格都是各廠的‘批發價’。”
只不過大型生產設備都是零星采購的,像他們這樣搞批發的還不多見。
劉勝忍不住插話問:“葉廠長,不競價的話,咱們還搞招標會干什么?”
如果只是想要各廠的“批發價”,那他們拿著5套設備的訂單上門,在隨便哪家企業都能拿到“批發價”。
葉滿枝說:“當然是付款方式的競爭啊!咱們今年最多能拿出15萬的設備費,要是哪家企業愿意在付款方式上給咱們讓步,那在設備性能差不多的情況下,肯定要選擇這家肯讓步的。對咱們來說,最好的結果是今年付15萬,年底或明年再付10萬。”
反正明年也要采購設備,這種付款方式,與明年單獨采購差不多。
可是總價能節省4萬-10萬,交付期也比單獨采購更短。
劉勝常年搞供銷,很有生意頭腦,心里已經認可了這種方式,但他仍有些擔心,“萬一這些機械廠都不肯在付款方式上讓步呢?”
這不是沒可能的,國營單位什么都要按流程來。
人家未必會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那就流標唄,”葉滿枝無所謂道,“要是流標了,咱們就還按原計劃進行,今年先買兩套半。”
劉勝望向牛恩久,“廠長,你覺得怎么樣?”
老牛廠長在經營上一貫大膽嘗試,他對這個招標會還挺動心的。
但他當著黨委書記,對某些事情還要把控方向。
“招標會”容易讓人聯想到資本主義。
盡管有些單位已經組織過招標會了,可老牛廠長不想在這種事上冒險。
于是,他權衡片刻說:“這種招標形式挺新穎的,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這樣吧,咱們試著組織一次招標,但是不要叫‘招標會’,就叫‘訂貨會’。”
“……”葉滿枝笑著點頭,“行,那我讓人跟這些企業聯系,咱們盡快組織一場訂貨會。”
招標會也好,訂貨會也罷,內容都是換湯不換藥的。
就是需要多費些口舌,將招標會的規則套用到訂貨會上,解釋給各單位。
葉滿枝走出辦公室時心想,老牛廠長很謹慎,她這種小年輕還得向老同志多學習啊。
*
濱江第一食品廠一下子拿出一筆25萬的大訂單,讓不少機械廠都聞風而動了。
除了省內五家企業,甚至還有臨省的兩家機械廠。
葉滿枝在廠里翻看各大廠家發來的產品介紹時,迎來一位意外的來客。
“張姐,你怎么有空來我們廠了?”葉滿枝接到門衛電話,趕忙跑出去將人請進來。
張廠長挎著她的臂彎,邊走邊問:“你們廠是不是要采購五套罐頭生產設備?”
“對,我們還在報紙上打廣告了呢!”
“聽說你們要搞招標會,讓大家競標?”
葉滿枝糾正:“只是訂貨會,不是招標會。到時候各家企業將自己的產品名錄、報價,還有付款方式報給我們,我們會結合自身條件,選擇一家企業進行合作。”
張廠長坐進她的辦公室以后,直截了當道:“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我今天來找你是受人之托。你知道的,我們濱江第二啤酒廠是濱江機械廠的下屬單位,人家聽說咱倆交情不錯,就讓我上門幫著打聽打聽。”
“哈哈,那是能借我白糖的交情,豈止是交情不錯呀!”葉滿枝將泡好的茶端給她,笑道,“張姐,這事你給我打個電話就行,根本不需要親自跑一趟。”
“那你們這個訂貨會,主要看哪些條件?”
“我們廠本來準備分兩年進行采購,那樣的話手頭資金也寬裕一些。但是一次性買五套,價格能優惠不少,付款方式也有更多商量的余地。”
張廠長問:“你們原本準備今年花多少錢買設備?”
“十二三萬吧。”
食品廠開訂貨會的目的是采購設備,誰的付款方式優惠就選誰。
她早就跟劉勝說過了,無論誰來打聽,都可以給人家交底。
所以,葉滿枝也毫不猶豫地將食品廠的心理預期告訴了張廠長。
張廠長并不是唯一上門探聽情報的,在訂貨會開始之前,一直有企業代表托關系來食品廠打聽情況。
有四家機械廠在洞悉食品廠的盤算以后,退出了競爭。
等到正式舉辦訂貨會的那天,只來了三家企業。
兩家本省的,一家外省的。
雖然來參會的企業不多,但食品廠這邊相當重視,領導班子的所有成員、幾個科長、車間主任都出席了。
主要是頭一次組織這種形式的訂貨會,大家想來瞧瞧新鮮,看看熱鬧。
訂貨會由供銷科長劉勝主持,說完開場白,介紹己方需求后,就讓三家企業代表一一上臺發言,介紹他們的產品特點。
有關這三家的設備,食品廠這邊已經開會研究過好幾次了,對他們的情況都有底。
食品廠這邊最關心的,還是各家提供的付款方式。
于是,當各家將寫有報價和付款方式的報價表交上來以后,食品廠的幾位廠長立即圍坐到一起。
像等待開獎似的,一一亮出三張報價表。
他們采購的是兩條水果罐頭生產線,兩條方形肉罐頭生產線,一條圓形蔬菜罐頭生產線。
德化機械廠和那家外省機械廠給出的報價都是24.96萬,濱江機械廠的報價是24.3萬。
前兩家給出的方案都是,今年交付三套設備,預付款30%,每交付一套設備支付10%的貨款,另兩套在明年六月之前完成交付。
而濱江機械廠承諾今年交付五套生產線,要求預付款30%,每交付一套設備支付10%的貨款,貨款到賬再交付下一套,今年12月31日之前要結清全部尾款。
當然,如果他們交付延遲了,也會有相應的賠償。
王士虎提議:“要不還是選德化機械廠吧?選省內的機械廠,設備運輸和安裝都更方便。今年付60%,差不多就是15萬,明年再付剩下的40%,咱廠里的現金也能寬裕點。”
葉滿枝更想選擇濱江機械廠。
“濱江機械廠的主營業務是航空發動機,制造工藝沒得挑,我記得咱們之前有兩套設備是從他們廠采購的。而且報價比另外兩家便宜了6600元。”
關鍵是人家能在年內完成交付!
越早交付,越早投入使用,對罐頭車間是好事。
唯一的不足是,他們要求在年底之前結清尾款,這對食品廠來說還是有點壓力的。
蔣文明也建議選擇德化機械廠。
“雖然報價高了一點,但尾款可以在明年支付。咱們今年還有好幾個車間要采購設備,那點現金不能全用到罐頭車間身上。”
葉滿枝給關多福使個眼色,關主任立即為車間爭取道:“各位領導,我們午餐肉車間已經在和梅林廠找差距了,按照目前的進展,今年在午餐肉的成本上至少能節省15萬。年底那筆尾款,可以用我們車間節省的這筆錢支付。”
他這話說得比較討巧。
好像節省出來的錢就是罐頭車間的。
實際上,罐頭車間不是單獨核算單位,即使省出了15萬,那也是廠里的錢。
朱可海笑道:“關主任,省出的錢算是集體的,罐頭車間可沒權利支配這筆錢。”
他包干了糯米紙車間,糯米紙雖然在上個月試制成功了,但生產設備不足,他雖然注重思想政治學習,但也想給糯米紙車間采購一套新設備。
葉滿枝心里原本還有些不確定,可是聽到朱可海的發言以后,她那顆心立馬就放回肚子里了。
老牛廠長是啥樣的人?
只要看誰不順眼,就能一直跟對方唱反調。
即使無法反對,他也要一直拖著。
葉滿枝對此深有體會。
如今朱可海是老牛的第一眼中釘,他的提議,老牛多半是要反對的。
果然,爭論了幾天后,老牛廠長拍板了,就從濱江機械廠采購設備!
雙方之前有過合作,而且濱江機械廠的報價最低,尾款就用罐頭車間節省出來的成本支付。
他讓供銷科與機械廠多爭取了15天,在明年1月15號之前結清尾款即可。
如此一來,食品廠今年的賬面能好看點!
*
正式與濱江機械廠簽訂采購合同的那天,壓在葉滿枝心里的那塊大石頭,好似驟然被挪開了。
她來食品廠上任整整一年,終于履行承諾,給罐頭車間買來了設備!
這可不是每年一套,而是一次性簽了五套!
雖然還沒能恢復罐頭車間的往日榮光,但是足以讓所有人都能喘一口氣了。
葉滿枝關上辦公室的門,嘴里哼著《藍色多瑙河》的曲調,高興地轉了幾個圈圈。
等她平復了激動心情,去罐頭車間正式宣布好消息的時候,早就聽到風聲的職工們,仍然不可抑制地沸騰了!
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
“三班倒的日子終于要結束啦!”
“有了新設備以后,是不是就不用上夜班了?”
“葉廠長,我的要求不高,咱車間能兩班倒就行,上了半年大夜班,真是上夠了!”
葉滿枝跟大家一起拍手,笑著說:“三班倒的情況肯定要調整的,咱們白天都加把勁兒,爭取只上一班!如果趕訂單的話,咱們也最多安排兩班!”
“葉廠長,今天有這么大的喜事,食堂能加個菜不?”
“行了行了!”車間主任陳桂蘭站出來阻止,“咱們都低調點,這次的設備是葉廠長為咱們罐頭車間爭取來的!廠里原本只打算給咱們買一套,結果現在卻變成了五套,而且是國內最先進的!其他車間不知有多眼饞呢!這事咱們自己清楚就行,都別出去顯擺啊!”
“哈哈哈,知道了!”
雖然不是給大家伙漲工資、發獎金,可是對于工人來說,車間有了新設備,就跟當兵的有了新武器似的。
車間發展得好,讓大家心里敞亮,感覺日子有奔頭!
葉滿枝跟大家一起熱鬧了一陣,不經意笑著回頭時,瞥見了站在車間門口的余幽芳。
“余工,找我有事啊?”
余幽芳點點頭,將她喊出了車間。
兩人走到無人的角落,余幽芳問:“葉廠長,我聽說你要去廣州參加出口商品交易會?”
“對啊,今年咱們好幾個車間都要上新設備,產能提高以后,生產任務能提前好幾個月完成,我想去廣交會給咱們廠多接幾個出口訂單。”
余幽芳問:“你參加的是哪個交易團?咱們廠有幾個名額?”
“我跟省外貿局申請的,到時候跟著省里的交易團走。他們那邊名額緊張,所以我提交申請的時候只要了一個名額。”
食品廠是省管單位,申請省交易團比較合適。
但省團的名額向來搶手,每個單位只能去一兩人,有的單位甚至要不到名額。
余幽芳拉著她問:“葉廠長,咱們廠能再加一個名額嗎?我也想去廣交會看看。”
葉滿枝壓下心中詫異,爽快地說:“你要是愿意一起去,那當然好啊,到時候咱倆還能做個伴。我一會兒往外貿局遞個申請,盡量再爭取一個名額。”
余幽芳是總工藝師,廣交會跟她關系不大。
她怎么突然就想去廣交會了?
余幽芳默默嘆口氣,她不是想去廣交會,她只是不想在廠里呆著。
最近廠里真是莫名其妙,先是那個新來的朱可海,跟有毛病似的,動不動就跑去各大車間,給職工們講課。
廠長牛恩久不但不阻止,還站出來表示支持!
只不過,牛恩久說,思想政治學習必須堅持,但最好不要影響廠里的日常生產。
所以,他建議上課時間安排在下班以后。
他每天下班不回家,盯著朱可海給大家上課,有時候還要站出來總結一下。
這種思想政治課,不但職工要參加,干部也要參加。
余幽芳不想在下班后聽朱可海長篇大論,聽說葉滿枝要去廣州出差,而且一去就是一個月,她第一個想法就是跟葉廠長一起出發!
……
葉滿枝猜不透余總工的心思,幫對方向省外貿局遞交了申請,便著手清點這次去廣交會要攜帶的樣品。
食品廠的出口主力,一直是罐頭產品,偶爾能有點糖果的出口訂單。
其他車間的產品都是內銷的。
她這次想嘗試著給其他車間也拉點出口訂單,盡量讓每個車間都能有點出口任務。
省得職工們又要在工作時間被喊去上思想政治課。
所以,她這幾天把各大車間的所有產品都捋了一遍,制作了一份產品清單。
挖掘有出口潛力的產品。
周如意幫她一起忙活,想起那幾條新訂購的生產線,提醒道:“廠長,咱們新訂的五條生產線里有兩條是生產方形罐午餐肉的。這次是不是應該去廣交會上展示一下咱們的新產品啊?”
聽說老外都喜歡方形罐的。
葉滿枝在心里合計了一下,他們跟機械廠約定的是先交付一條方形罐生產線。
交付時間在五一之前。
刨去安裝、調試、試生產的時間,正式投產恐怕要等到六七月份了。
葉滿枝搖頭說:“廣交會在4月15號開幕,咱們肯定是拿不到方形罐成品的。”
“那要不這次就算了?”
“你往機械廠那邊打個電話,問問他們制造進度咋樣,現在機器能運轉嗎?”
要是能運轉,興許可以帶著原料,去機械廠的車間試生產幾個。
周如意出去打了電話,沒兩分鐘就跑回來搖頭說:“不行,人家那邊剛開工呢。”
葉滿枝在辦公室里琢磨了一下午方形罐。
快下班的時候,她去了一趟空罐車間。
“劉主任,咱制罐組能給我做幾個午餐肉的方形罐嗎?就做198克和340克兩種規格的。”
“能做,但新的生產設備還沒進場,葉廠長,你要這種空罐有什么用啊?”
“我帶去廣交會展示用的。”
到時候她就給空罐貼上罐標,放在桌子上擺個造型,讓外商遠遠看一眼就得了。
*
葉滿枝準備帶一堆空罐子去廣交會濫竽充數。
當天吃過晚飯以后,她把小崽打發出去,拉著吳崢嶸說悄悄話。
被支走的吳會計本來已經跑去隔壁找伊伊玩了,想起爸爸新給她做的雞毛毽子,她又折返了回去。
剛走到客廳門口,就聽她媽媽說:“咱倆只在剛結婚那年,去爸媽那邊探過親,之后就再沒去過咱爸的駐地。你最近能不能休探親假啊?”
“無緣無故的,探什么親?”
對于去老吳的駐地,吳崢嶸沒有半分興趣。
葉滿枝擠到他身邊,將他正在擺弄的一個什么零件奪走,擱到旁邊的桌子上。
“廣交會4月15號開幕,5月15號閉幕,再加上提前布置和往返的時間,我得去廣州一個半月呢。我一去這么久,你倆不想我啊?”
門外的吳玉琢下意識點頭,當然想啦!
吳崢嶸說:“想歸想,但現在的情況不比當年,咱們那時候剛結婚,去探望一下父母是正常的。如今沒什么理由去探親,而且姜所剛去北京出差,我跟老周要守在單位里。現在不是請探親假的合適時機。”
“真不能一起去呀?”
“這次真不太行,”吳崢嶸搖頭,順便打消她的另一個念頭,“雖然可以給有言開探親介紹信,但你這次是跟著省里的交易團走的,帶著孩子不像話,以后找機會再說吧。”
上次帶有言去了一次上海,結果人家回家就加入兒童團了。
葉來芽自此下定決心,以后要多帶閨女出去見見世面。
但這種事不能強求,這次真的不合適。
“哎,那你帶著有言在家等我吧。”葉滿枝捧住男人的俊臉啵啵了兩口。
偷聽外加偷瞄的吳玉琢,趕緊捂住眼睛。
調轉方向,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家門。
“雞毛毽子呢?”等在門口的伊伊問。
“啊,我我,我沒找著。”吳玉琢不太擅長撒謊,拉著她往大院里跑,“明天再踢毽子吧。”
跑到主干道上,她又好奇地打聽,“伊伊,你媽媽喜歡親你爸爸不?”
“不喜歡啊,我爸爸可臭了。”
“那你呢?你也不親你爸爸啊?”
伊伊耿直道:“不親,他不愛洗澡,太臭啦!比我大哥還臭!”
吳玉琢心想,還是她爸爸好,一點也不臭,所以她媽媽就總喜歡親爸爸。
哎,爸爸要是能帶她去廣州探親就更好啦!
第177章
濱江距離廣州路途遙遠, 省交易團要提前一周整隊出發。
而正式出發前,所有團員還要進行一個為期三天的外事禮儀和外事紀律培訓。
葉滿枝與余幽芳在會議室前排找到兩個空位,瞧見一臉嚴肅的電機廠廠長時, 樂呵呵地問:“高廠長,您還親自去廣交會拉業務啊?”
“上級要求我們派人去廣交會, 不去能怎么辦?”高廠長拉著臉說, “干了一輩子革命, 現在反而要跟那些大鼻子資本家做生意了!”
葉滿枝和余幽芳:“::::::”
高廠長這樣的, 確實得接受一下行前培訓。
不過,葉滿枝能理解高廠長的態度。
她家老葉也是如此, 提起資本主義就沒啥好臉色。
葉滿枝安慰他說:“您換個角度想, 咱們從資本家手里換來外匯, 能支援國際革命, 換回更多物資。您到了廣交會上好好表現,還能宣傳一下咱們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高廠長瞥她一眼說:“培訓還沒開始, 先被小葉廠長上了一課。”
“哈哈, 我前幾年接待過一次外賓, 在省外事辦也接受培訓來著, 我這番話就是當時的領導說的。”
馬上就要出發去廣州, 讓葉滿枝快樂得像只即將出籠的小鳥, 叭叭地開導著高廠長。
然而, 等到培訓正式開始, 聽了團長的講解后,她卻快樂不起來了。
“咱們省交易團的成員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嗎?”她低聲問身旁的余幽芳。
余幽芳也是一臉懵:“我也是第一次參加出口交易會, 不過我聽說最開始那兩年的交易會都是以口岸為單位的。”
濱江是一類口岸,所以省交易團就是一個單位。
她倆坐在第一排,小聲蛐蛐的話, 被團長輕而易舉聽到了。
團長瞟了兩人一眼說:“有的同志是第一次參加出口交易會,對一些情況可能還不了解,我簡單跟大家解釋一下。”
兩人連忙停止交談,坐正了身體。
“前幾年各口岸單獨接單,出現過口岸之間爭搶生意、降價競爭的情況,這樣不但會擾亂談判,還會拉低成交價格,損害的是咱們國家的利益。所以,最近幾屆交易會,咱們要統一對外,顧全大局,全國貿易戰線要團結起來,追求整體利益最大化!”
以防各口岸的交易團只顧本地區的利益,到了廣州以后,會將全國所有口岸的工作人員進行混編。
比如紡織廠的就去紡織品交易接待小組,自行車廠的就去雜品交易接待小組。
到時候會由國字頭的各大專業公司統一領導。
所以,甭管你是來自哪個口岸的,只要簽了單就是國家的。
廣交會結束以后,會根據各省的生產和運輸條件,統一分配生產任務。
也就是說,葉滿枝這次去廣州,即使賣力簽下大筆訂單,那也放不進濱江第一食品廠的口袋里。
還得等著上級統一分配!
葉滿枝:“……”
晴天霹靂!
她這次跑去廣州,就是想給自家多拉一些出口訂單的。
有了出口任務,朱可海再想隨時給人上課就不可能了。
可是,按照團長的說法,他們到了廣交會就只能充當外貿交易員,為全國的貿易工作做貢獻。
余幽芳去廣州本就不是為了簽單的,她只想趁機出門松快松快,跟哪個團都無所謂,所以從會議室離開后,就反過來安慰葉滿枝了。
“葉廠長,你想開一點,全國都是這個情況,咱們到了廣州以后盡力而為就好,能分到多少訂單,那是由上級決定的,當交易員就當交易員吧。”
葉滿枝嘆著氣點頭,既然如此,那就只當這次去廣州是見世面的。
她做好本職工作,幫食品交易團多拉訂單。
葉滿枝隨著人流走出外貿局的辦公樓,望見高廠長的背影時,她心里又生出些疑惑。
如果只是把他們當成外貿交易員使喚,那省里應該多選拔一些會外語,又有外貿經驗的人吧?
把他們這些廠長經理弄去交易會有什么用?
尤其像高廠長這樣的,內心抵觸與資本主義做生意,又不會說外語。
他能當好交易員嗎?
她想去問問團長,剛邁出腳步又頓住了。
如果能公開告知大家,那團長能不在培訓會上直說嗎?
*
葉滿枝帶著滿肚子疑惑,與省交易團一起坐上了前往廣州的火車。
她上次去廣州是在八年前,當時武漢長江大橋還沒投入使用。
她跟吳崢嶸從濱江到北京,從北京到漢口,又從漢口轉車到廣州。
走了四五天才抵達目的地。
如今京廣線全面通車,貫通南北,省交易團只在北京轉車一次就到廣州了。
對于他們這種攜帶大宗貨物的交易團來說,既方便又節省時間。
葉滿枝感嘆了一番祖國日新月異的變化,又遺憾沒能帶有言出來見識見識祖國的大好河山,在乘務員廣播到站后,滿心期待地走下了火車。
四月的廣州早已春暖花開了,火車站前行人如織。
省駐穗辦為交易團準備了三輛大卡車,大家依次爬上掛有“預祝第十七屆出口商品交易會圓滿成功”橫幅的車廂,一起前往大會分配的旅館。
葉滿枝和余幽芳在房間里放下行李,便被食品組的領隊通知,下午要去大會食品交易小組報到。
“陳主任,咱們剛到站就開始干活啊?”葉滿枝問。
“后天就開幕了,當然要快啊!”
陳主任給她們兩張廣州地圖,交代了集合時間,又跑去其他房間通知。
一行人簡單吃了午飯,便去出口商品陳列館報到了。
小組辦公室在二樓,跟組長報上名字和單位以后,每人可以領到一份出口商品價目表,上面記錄著所有商品的名稱、規格、廠家,以及美元和英鎊售價。
葉滿枝將價目表從頭快速翻閱一遍,她這次帶來的產品都被列在了價目表上。
但是,仔細看就能發現,大多數同類商品的價格都是一樣的。
比如濱江第一食品廠生產的198克圓罐午餐肉,與上海梅林牌、廣州珠江牌、福州水仙花牌的同規格午餐肉,售價一模一樣!
同樣的價格,外商不用挑剔。
下單以后,食品進出口總公司會根據客商所在國的遠近,安排相應的口岸進行生產。
葉滿枝盯著價目表想,所有商品價格全國統一,確實方便調控了。
但是,他們濱江廠能拿到多少訂單,還真不好說。
罐頭的進口大戶是港島、東南亞和歐洲各國。
從地理位置來看,八成要等到其他廠的訂單排不開了,才會輪到他們。
她將價目表收起來,準備先跟余幽芳去食品陳列廳擺放自家樣品。
晚上再好好研究一下這份價目表。
兩人整理陳列架時,組長顧頌秋走過來問:“小余,小葉,你們會講外語嗎?”
大家進組以后,就沒有什么廠長、經理、總工了,在組長這里全是組員。
年紀比她大的,叫老X,年紀比她小的,就是小X。
余幽芳是老牌大學生,會說英文。
葉滿枝只會說俄文,但是如今中蘇關系破裂,蘇聯的商人應該是接不到大會邀請函的,所以她會的俄文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顧頌秋卻說:“明晚要在羊城賓館舉辦開幕酒會,到時候會有不少客商出席,咱們食品接待組也要派人與一些老客戶接觸,你們既然會外語,那明天就一起去參加酒會,幫著招待一下客戶。”
“組長,我只會說俄文,沒關系嗎?”
“沒關系,能說俄文的客戶還挺多的,你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葉滿枝心想,蘇聯人都接不到參會邀請,哪來那么多會說俄文的客戶?
她在心里犯嘀咕,但是第二天傍晚,還是穿著連衣裙和方跟小皮鞋,與大家一起走進了羊城賓館的酒會。
現場來了2500多名賓客,長條形的宴會桌擺了十幾排,葉滿枝這些年也算是見過不少大陣仗了,但是廣交會酒會這么大的排場,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
一次性居然可以跟這么多外國人一起用餐!
宴會廳里燈光璀璨,中外賓客齊聚一堂。
聽了交易團主任,以及廣州市長的致辭以后,葉滿枝把這種大場面想象成全廠職工同時在食堂里吃飯,平復了好一陣,才讓那種陌生的震撼感消退下去。
自然地承擔起了今天的接待任務。
此時她終于理解了組長那番話的意思。
就像華人遍布全球一樣,在國外生活的蘇聯人也不少。
她左手邊坐著一名烏克蘭裔法國客商,對面坐著俄裔英國客商,都在當地經營著很大的洋行,而且是廣交會的老客戶。
聽說她是食品廠的副廠長,兩位外商都向她打聽了今年罐頭的價格。
“340克的午餐肉罐頭7.3英鎊每箱,198克的午餐肉罐頭與去年的價格一樣……”葉滿枝給他們報了幾個價格,笑著說,“廣交會已經開幕了,二位去食品陳列區逛一逛就能知道行情。”
來自英國的伊萬諾夫又詢問了原汁豬肉罐頭和鯡魚罐頭的價格。
葉滿枝都耐心地一一回答了,她難得有機會吃西餐,回答客戶問題的時候,還不忘用刀叉切牛排。
“今年的黃桃罐頭和草莓罐頭是什么價格?”伊萬諾夫又問。
葉滿枝切牛排的動作微頓,狀似努力回憶一般,放下了刀叉,繼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酸不拉幾的紅葡萄酒。
她在心里快速權衡一番后,露出歉然神色說:“抱歉,伊萬諾夫先生,水果罐頭的價格我記不清了,您有空就來交易會看看吧,到時候我幫您介紹。”
她很快就將話題轉移到廣州景點,以及各國的風土人情上。
因著經常跟吳崢嶸一起小酌,她這些年的酒量提升了不少,宴席上無論誰主動舉杯,她都能陪一個。
一場酒會喝下來,成功獲得了兩位蘇聯裔客商的友誼。
是的,跟蘇聯人建立友誼就是這么容易。
在酒桌上,喝就完了。
葡萄酒遠不如燒酒有勁兒,走出宴會廳時,她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扶著微醺的余幽芳回旅館。
“余工,咱們廠以前往英國出口過黃桃罐頭和草莓罐頭嗎?”
余幽芳大腦放空了一陣,搖搖頭說:“好像沒接過英國的水果罐頭訂單,肉罐頭倒是接到過。”
在葉滿枝印象里也沒有過英國的水果罐頭訂單。
第二天去交易會正式工作的時候,她又詢問了福州和天津的罐頭廠。
大家都說沒接到過來自英國的訂單,別說英國的了,整個歐洲都很少。
“他們是肉食動物,每年都能進口不少肉罐頭,但是不愛吃水果罐頭,我們廠只往歐洲出口過少量的菠蘿和橘子罐頭。”
葉滿枝暗道,歐洲人可不是不愛吃水果,他們那邊每年的蔬果罐頭消耗量也是非常可觀的。
*
廣交會為期一個月,很多客戶在展會前期只看不買。
所以,大會開幕第一天,食品組的交易員們在陳列區呆了一天,給客商們講解得口干舌燥,卻只簽了三單。
而且這三單全是以前的老客戶。
大家合作很多年,食品價格的波動又不大,老客戶來展區轉了轉,瞧著差不多就簽單了。
獲得了葉滿枝友誼的兩位蘇聯老大哥,也來展區轉了半天,讓葉滿枝幫他們挨個介紹價格,結果啥也沒買就走了。
余幽芳和葉滿枝今天一單也沒簽成,快要閉館的時候,余幽芳去了一趟小組辦公室,再回來時,對葉滿枝說:“那三份訂單,一份是蘑菇罐頭的,一份是酥糖的,還有一份是八寶飯罐頭的,全都指定了生產廠家。”
“不是說全國一盤棋嗎?”葉滿枝懷疑地問,“還能指定廠家嗎?”
“以客戶體驗為準唄,人家長期采購那個品牌,就習慣銷售那種產品,那咱們肯定要按要求給人家供貨啊。”
葉滿枝與她對視一眼,兩人眼里都有了“原來如此”的恍然。
難怪省交易團要把他們這些廠長經理弄來廣交會當交易員呢!
如果能說服客戶指定采購他們廠的產品,那總公司也沒話說。
其他人更是挑不出毛病來。
葉滿枝心里又升起了希望,決定明天好好干,給他們食品廠多接幾個大訂單!
然而,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比亞馬遜河還寬。
她又在展區呆了兩天,只幫食品廠簽了一份粉絲的訂單。
總金額只有420英鎊,是跟馬來西亞的一個洋行簽的。
粉絲的定價低,一箱粉絲的價格才1.2英鎊,還抵不上4罐午餐肉的售價。
她這份420英鎊的訂單,跟其他人五千上萬的訂單相比就是渣渣。
余幽芳笑著安慰她:“蚊子再小也是肉,再說三百多箱粉絲不算少,咱們廠之前還從沒出口過粉絲呢,這回也算是開了先河了。”
他們廠的糧食復制品車間,只生產三種產品,一個是掛面,一個是粉絲,還有一個是粉條。
所謂的糧食復制品,就是用糧食再加工的產品。
這兩種產品主要供給內銷市場,從沒接到過出口任務。
這次葉滿枝把廠里稍稍有些出口潛力的產品都加進了產品清單。
有棗沒棗打三桿子,沒想到還真讓她打著了!
葉滿枝沒將這個意外飛來的訂單放在心上,她的推銷重點還是廠里的明星產品——各種罐頭。
可是,不知道咋回事,罐頭訂單一個也沒有,臨近下班的時候,余幽芳竟然也簽了一份粉絲的訂單。
這筆訂單比上一個更小,總共300英鎊。
葉滿枝和余幽芳都覺得挺稀奇,沒想到粉絲在國外還挺受歡迎的。
她倆其實都沒怎么賣力推銷,人家來看過產品,問過價格,覺得合適就簽單了。
而且這還不算完,次日再去展館推銷的時候,葉滿枝又接到了一份900英鎊的粉絲訂單!
再一再二不再三,三份粉絲訂單立即就引起了組長顧頌秋的關注。
她將兩人喊到旁邊,委婉提醒道:“小余,小葉,我理解你們想讓企業發展的迫切心情,但是咱們廣交會講究的是全國一盤棋,交易員們盡量不要為客戶指定產品廠家。”
余葉二人相互瞅瞅。
組長這是以為她們專門給廠里拉客戶了?
余幽芳說:“組長,我倆沒向客戶推銷我們的濱江牌粉絲,是他們主動要求選濱江牌的。我昨晚簽單的時候,劉勛就在我身邊,今天葉廠長簽單的時候,也有幾位同志在身邊。”
要是與客戶一對一談判,她們可以推銷濱江廠的產品。
但是剛開幕這幾天,客戶不愛下單,大家都挺清閑的,一個客戶身邊能圍兩三個人。
即使她們想給自家食品廠拉訂單,也不能明目張膽地違反大會規則啊。
顧頌秋沒對她這番解釋產生懷疑,這種謊言隨便找人求證一下就能戳穿,她們沒必要撒謊。
可她心里卻更疑惑了。
這幾天整個陳列館里,總共只簽了三份粉絲訂單,而且三份全是濱江廠的。
“你們廠的配方跟別的廠不一樣嗎?”
葉滿枝搖頭:“沒有啊,就是我們當地的普通粉絲。”
她心里有個猜測,但是還沒證實之前,還是先別說了。
余幽芳與葉滿枝是濱江廠的,如果只有她倆簽粉絲的訂單,很可能是她們私下向客戶推銷的。
不過,兩人被談話后沒多久,北京的一個交易員也簽了一份300英鎊的粉絲訂單。
仍然是濱江牌的。
四個訂單總計1920英鎊。
與其他商品訂單的總價相比不算啥,可是放在粉絲這里就算多的了。
這邊連簽四單以后,土產組的組長跑來了食品組。
“給我看看,濱江牌粉絲是怎么回事?聽說你們那訂單跟雪片似的!”
粉絲和粉條其實都應該放在土產組。
但是濱江牌的粉絲、粉條有包裝,而且濱江廠的大部分產品都放在食品組,所以這兩種有包裝的土產就放在這邊了。
往年的粉絲出口量不是很大,土產組長知道她們的安排以后也沒說啥。
誰能想到這濱江牌粉絲一下子就火了呢!
余幽芳見他拿著粉絲包裝反復翻看,解釋道:“我問了一下那位剛簽單的新加坡客戶,他說相中我們的粉絲,是因為我們的粉絲有塑料包裝,比較衛生,而且粉絲的長度比較短,包裝上還寫了食用方法。”
“真是因為這個?”
“剛才那個客戶說的,其他客戶那邊我們還沒打聽過。”
土產組長盯著包裝看了一陣,點頭說:“這個包裝瞧著確實挺像那么回事,你們怎么想起來給粉絲寫食用方法呢?”
“這是我們葉廠長的主意。”
葉滿枝謙虛道:“我也是從其他廠那里受到的啟發。”
她上次去上海義民二廠參觀的時候,發現他們會在特產罐頭上寫產品介紹。
百合和楊梅都是北方很少見的。
所以,人家就在罐頭瓶身上空出一塊位置,介紹百合和楊梅的特性、口味、營養價值。
葉滿枝是經營副廠長,她覺得這個辦法對產品銷售能起到積極作用,回濱江以后,就讓各車間自查自糾了。
凡是能走出濱江的產品,都要在包裝上寫明產品介紹,一部分產品還要寫食用方法。
糧食復制品車間總共只有三種產品,最讓人迷惑的其實是粉條。
一部分南方地區似乎沒有吃粉條的習慣,有些消費者不知道這玩意咋吃,葉滿枝便要求車間主任給粉條寫個食用方法。
既然粉條都寫了,那粉絲也寫一個吧。
于是,粉絲包裝上就有了食用方法。
至于她們的粉絲為啥比別家的短,說起來也是因為機緣巧合。
過年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在家吃涮豬肉,對,買不到羊肉,他們就只能涮豬肉吃。
往火鍋里放了點粉條和粉絲,但粉絲泡開以后實在太長了,她用剪刀剪了好幾次。
所以,上班以后,遇到糧食復制品車間的主任時,她就問人家粉絲為啥要做的那么長?
能不能做短一點的?
她既是普通消費者,又是副廠長,車間主任聽了她的話,馬上就組織人手生產了一種短粉絲。
葉滿枝往陳列架上瞅瞅,就是面前這種了。
看來全世界消費者的需求都是差不多的。
聽了她的解釋,土產組長連說三個好。
“濱江廠這個路子走對了,看來不是粉絲不受歡迎,而是咱們賣的不對。我得跟總公司那邊說一聲,以后凡是用于出口的粉絲,都應該像濱江廠這樣,有包裝和食用說明!”
葉滿枝被夸得挺美,與兩位組長談笑了一陣,大家又各自返回工作崗位了。
她趁機去上了一趟廁所,再回到陳列區的時候,見到了又來食品組轉悠的新晉小伙伴。
“伊萬諾夫先生,您已經看了三天了,還不下單嗎?”
伊萬諾夫笑道:“你知道的,我通常要等到交易會即將結束的最后幾天再下單。”
最后幾天,大會為了清庫存,會給很多產品集體降價,包括水果罐頭。
“我建議您還是別等了,”葉滿枝表情神神秘秘,俄語也說得飛快,“再等的話,我們的水果罐頭可能就要漲價了!”
伊萬諾夫露出一個“開什么玩笑”的滑稽表情,連連搖頭。
“我說的是真的,”葉滿枝低聲問,“昨天有一位英國客戶,簽了總計三萬英鎊的刀豆罐頭和蘑菇罐頭,這事您聽說了吧?”
“嗯哼,史密斯是廣交會的老顧客,他這幾年一直從這里進口刀豆和蘑菇罐頭。”
“可是,英國對我國的蔬菜水果罐頭,是有進口配額限制的,一年的進口配額只有5萬英鎊左右。史密斯先生算得上是英國最大的罐頭經銷商了,他每年來廣交會兩次,上半年進口3萬,下半年進口2萬,一年的配額,只他一家洋行就全用沒了。其他英國經銷商只從我國進口肉罐頭,但不會進口水果罐頭。”
葉滿枝笑望向面前的俄裔英國人。
“在明知配額會被用盡的情況下,您仍然堅持考察水果罐頭的價格,說明英國當局對我國的蔬菜水果罐頭,增加了進口配額吧?通常只有本國和歐洲其他國家的水果歉收,或是水果罐頭產能不足,才會增加我國的進口配額。”
伊萬諾夫:“……”
葉滿枝信口胡謅道:“伊萬諾夫先生,歐洲本地的水果罐頭產能不足,我方已經注意到這種情況了,很可能會馬上給水果罐頭漲價,您還是盡快簽單吧。”
第178章
在開幕酒會上被蘇聯老大哥詢價后, 葉滿枝心里便有了懷疑。
歐洲許多國家可以自產蔬果罐頭,所以會對外國貨增加進口配額,甚至提高進口關稅。
即使需要進口, 他們也會先考慮從歐洲其他國家進口。
伊萬諾夫突然關注廣交會的水果罐頭價格,讓葉滿枝猜測, 是不是歐洲那邊產能不足了?
她原本只有五成把握。
昨天與史密斯簽單后, 變成七成。
再看面前這位伊萬諾夫的反應, 她幾乎可以肯定, 今年歐洲那邊的水果罐頭確實產能不足了。
伊萬諾夫還打著低價抄底的主意,自然不會輕易信了她的鬼話。
“葉, 我是廣交會的老朋友了, 華人重信譽, 商品定價以后, 不會輕易變動的。”
“我們確實重信譽,但根據市場行情調整價格是很正常的經濟行為。”葉滿枝嘆著氣說, “伊萬諾夫先生, 您已經是我的朋友了, 我才會勸您盡快下單。真的不要再等了!”
伊萬諾夫仍然半信半疑, 他來廣交會好幾次, 降價的消息聽到不少。
但漲價的傳聞還從沒聽說過。
“我再考慮考慮。”
葉滿枝不強求, 讓他盡管考慮。
送客人離開后, 她便快步走進食品接待小組的辦公室, 將她剛探聽到的情報,講給了組長顧頌秋。
“消息準確嗎?”
“八九不離十吧, ”葉滿枝將她這幾天的猜測和盤托出,“伊萬諾夫只是覺得咱們不會漲價,但是并沒有否認歐洲那邊水果罐頭產能不足的情況。他還想等到大會最后幾天抄底呢。”
顧頌秋從第一屆廣交會開始, 每一屆都參加過,對伊萬諾夫也算熟悉了。
“這是他的習慣,不等到最后不出手,而且特別能砍價,是錙銖必較型的。”
“組長,那咱們能不能提一提水果罐頭的價格?”
“我得再找幾個客商打聽一下歐洲那邊的情況。”
顧頌秋是食品進出口總公司的處長,早在兩個月前,就參與了食品組大部分產品的定價。
但時下收集境外市場信息的難度比較高,他們只能先使用上一屆廣交會的報價,等到大會開幕后,根據客商的反應,再做出相應調整。
前天土產組剛得知桂皮的出口價比印尼的高出50%,這兩天正在研究下調價格呢!
如果水果罐頭能適當提高價格,對己方這邊絕對是好消息!
她將情況向上匯報給了主任,經過多方打聽后,終于可以確定歐洲那邊的水果罐頭,因為產量不足,在今年初紛紛漲價了。
有了確切消息后,她將食品組的交易員們聚集到一起開會。
“在歐洲市場上比較受歡迎的幾種水果罐頭,比如菠蘿、橘子、桃子、草莓,咱們要提價10%左右。大家給歐洲客戶推銷時,盡量讓客戶覺得水果罐頭的價格在持續上漲,促使對方盡快下單。”
有人問:“組長,那之后還要漲價嗎?”
顧頌秋一臉高深莫測,“那就要看情況了。”
如果交易員給力,在前期多促成幾個大訂單,顯得行市活躍,那在大會中后期繼續漲價也不是不可能的。
葉滿枝和余幽芳拿著最新的價目表,心里都有點躍躍欲試。
“大會開幕快一個禮拜了,咱倆還沒簽過罐頭的訂單呢。”
“沒關系,”余幽芳心態很穩,“雖然咱倆沒簽,但其他人簽了,到時候統一分配生產任務,也有咱們廠的份。”
葉滿枝:“……”
全國一盤棋其實也挺不錯的。
之后的兩天,她倆仍然沒簽到罐頭的訂單,可是粉絲和粉條的訂單真的像雪片似的往她們這里飛。
兩天時間又簽了將近3000英鎊的粉絲和430英鎊的粉條。
葉滿枝估算了一下廠里的原料和成品庫存,感覺應付不了這么多的訂單。
她給牛恩久打了一通長途電話,讓他盡快儲備綠豆粉和紅薯粉,糧食復制品車間也要加班加點備貨,應對一大波即將到來的出口訂單。
牛恩久接到電話時,差點把茶杯打翻了,“葉廠長,咱們之前從沒出口過粉絲,你說的是咱們食品廠的粉絲嗎?”
“對對對,就是咱們廠的!”
周圍環境嘈雜,葉滿枝一手舉著話筒,一手堵住另一只耳朵,提高音量說:“有個新加坡的客戶想在粉絲里加一個調料包,再修改一下食用方法,每箱價格漲價0.5英鎊,我已經同意了。廠長,你找個技術員,給粉絲搭配一種好吃的調料包吧!”
牛恩久:“……”
粉絲被她們賣出花樣來了。
葉滿枝覺得自己的口味比較貼近普通消費者,于是又補充說:“廠長,讓技術員多試幾種口味,等我跟余工回去以后,咱們開個試吃會,選一種最好吃的調料包。東南亞的客戶跟咱們的飲食很接近,興許能培養出回頭客來!”
“……”
“……”
放下電話后,牛恩久“嘿”了一聲。
他以為這個電話是催廠里給罐頭備貨的,沒想到粉絲和粉條反而先賣火了。
糧食復制品雖然沒有罐頭的定價高,但是架不住走貨量大啊。
她們現在簽下來的訂單總價高達人民幣六七萬了。
以前一年也賣不了這么多的粉絲……
牛恩久趕緊給供銷科打電話,讓他們組織人手采購綠豆粉和紅薯粉。
而廣州這邊,葉滿枝放下聽筒返回陳列廳,又瞧見了她的老朋友伊萬諾夫。
“伊萬諾夫先生,又見面了!”
伊萬諾夫剛剛已經跟其他人詢價了,沒想到水果罐頭的價格還真的漲上去了。
“你們什么時候提的價?”
“就在您上次離開后不久,”葉滿枝攤手說,“我早就跟您說過了,您是我的朋友,我才勸您盡快下單的,您看吧,現在真的漲價了!”
伊萬諾夫又盯著那陳列架上的罐頭看了一會兒,表情不太好看。
陳列廳的中央擺著兩排小圓桌,葉滿枝請他在其中一張小桌后入座。
又開了食品廠生產的黃桃和午餐肉罐頭給他品嘗,甚至還從辦公室拿出一瓶招待酒,給兩人各倒了一杯紅酒。
“伊萬諾夫先生,先吃點東西吧,吃甜食能讓心情變好。”
伊萬諾夫屬于錙銖必較型的客戶,這回不但沒能低價抄底,甚至還遇上了漲價。
他心里能舒坦就奇怪了。
伊萬諾夫喝了一口紅酒,向她打聽:“我的朋友,桃子和草莓的價格應該是可以商量的吧?”
葉滿枝連連搖頭:“價格只會越來越高,您隨便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這兩天法國和西德的客戶都跟我們簽了幾筆水果罐頭的訂單,港島和東南亞的幾個商行也在這兩天簽單了,要知道他們跟您一樣喜歡在大會最后幾天出手。在這種行市活躍的情況下,價格只會越來越高。您這次拿到了多少進口配額呢?”
“一萬八千英鎊……”
廣交會報價是3.5英鎊每箱,但伊萬諾夫想在最后以3.2英鎊的價格購買4700箱,節省1400英鎊。
可是,黃桃和草莓漲價以后,他不但省不下錢,還要多花1600多英鎊。
葉滿枝用感同身受的語氣說:“那確實差得挺多的,換做是我也會意難平。不過,我還是勸您盡快下單,頂多再過三天,水果罐頭又會迎來一次新的漲價。歐洲其他國家的水果罐頭價格,是我們的兩倍,即使我們調整了價格,對您來說也是劃算的,您別再錯過時機了。”
伊萬諾夫將酒杯里的紅酒喝干,仍是一副不甘心的樣子。
葉滿枝又幫他倒了一點紅酒,打聽道:“伊萬諾夫先生,除了水果罐頭,您這次還有其他采購計劃嗎?比如肉罐頭或水產罐頭。”
“我還會采購一批午餐肉。”
這是他每年都要采購的,只不過也要等到大會最后幾天再說。
葉滿枝起身去拿來兩個方形午餐肉空罐,放到他面前問:“您覺得這種午餐肉怎么樣?跟歐洲當地的包裝差不多吧?”
伊萬諾夫仔細看了看,點頭說:“差不多,歐洲人喜歡吃方罐的午餐肉,不過你們這里幾乎都生產圓罐的。”
“為了照顧歐洲客戶的使用習慣,我所在的工廠采購了這種方罐生產線,已經開始生產方罐午餐肉了。”
“價格怎么樣?”
“340克的每箱7.6英鎊。”
伊萬諾夫心想,每箱要比圓罐貴30便士。
葉滿枝笑道,“伊萬諾夫先生,聽說您的商行規模很大,一些商品還會遠銷非洲和大洋洲。您要是在采購水果罐頭的同時,采購一批方形午餐肉罐頭,我可以盡量與上級爭取一下,在水果罐頭的訂單上給您2.5%的傭金。”
一萬五英鎊的水果罐頭算是大訂單。
之前那個史密斯是英國大戶,也拿到了2.5%的傭金。
葉滿枝又將兩個不同規格的方形罐拿起來說:“有的產品在大會閉幕前降價是為了清庫存,但是這種方形罐您也看到了,我只能拿出兩個包裝,連實物都沒有,怎么會有庫存呢?您不如盡早訂購方形罐和水果罐頭,既能避免之后的漲價,又能拿到一部分傭金。”
伊萬諾夫挑剔道:“你們連成品都沒有,這讓我怎么下單?”
“除了包裝不一樣,午餐肉的配方和重量與圓罐完全一樣。如果產品有質量問題,您到時候拒收就是了,我們這種午餐肉不愁賣。”
葉滿枝跟他叨叨叨兩個鐘頭,陪他喝空了一瓶紅酒。
可惜這蘇聯老大哥在這里又吃又喝,就是不肯簽單。
葉滿枝將人送走后,在原地無語了好半天。
“還沒簽啊?”同組劉勛湊過來問。
“沒有,估計還是因為水果罐頭漲價,心里別不過彎來。”
“哈哈,這個伊萬就這樣,在最難纏的老客戶里,他能排進前三名。他只買便宜的,不買貴的。”劉勛幸災樂禍道,“你看著吧,等到過幾天再次漲價,他肯定又要后悔。”
葉滿枝對這種情況也沒啥辦法,回辦公室拿了幾張采購意向書,又重新回去上班了。
不管咋樣,她跟著伊萬一起吃吃喝喝兩個小時,不用招待其他客戶,其實還挺舒坦的。
*
“同志,這個夾心餅干多少錢呀?”
葉滿枝聽到聲音回頭,沒見到人,視線下移,她驚訝地“啊”了一聲。
“寶寶,你怎么來啦?”
戴著小涼帽,穿背帶裙的吳玉琢,背著手笑:“我來檢查一下你的工作!”
葉滿枝蹲下身,將閨女抱進懷里:“你跟誰來的?爸爸嗎?他人呢?”
“我爸爸上班沒來,”吳玉琢得意地笑,“我自己來的!”
葉滿枝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說實話。”
“嘿嘿,我跟姑奶一起來的。”
兩人說話的時候,吳小姑已經把著樓梯扶手走了上來,喘著氣說:“這小丫頭跑得太快了,我在后面都沒追上!”
葉滿枝帶兩人去旁邊的小圓桌休息,又自掏腰包買了汽水和南方的小零嘴給她們吃,詢問起具體情況。
“小姑,你們什么時候出發的?你自己一個人就帶她出門啦?”
“沒有,還有她太爺太奶,老兩口嫌外面太陽曬,在旅館里休息呢,我帶有言出來轉轉。在你跟著交易團出發的第二天,我們就出來了。”
葉滿枝:“……”
難怪她離開那天有言特別平靜呢。
沒哭沒鬧,還很乖地跟她說了媽媽再見。
她還以為孩子長大了,在心里悵然了好幾秒。
她前腳出發,這四人后腳就上車了,十有八九是早有預謀的。
就是不知道吳崢嶸是不是同謀。
她瞪了閨女一眼說:“你太爺太奶那么大年紀了,干嘛折騰他們啊?”
那老兩口都八十多了。
“我太爺說他想兒子了,要來看看我爺爺。”
葉滿枝:“……”
吳崢嶸和吳院長這祖孫倆,對吳司令的態度都差不多。
怎么可能一把年紀還專程跑來看兒子?
八成還是被小吳會計纏磨的。
“小姑,你們那么早就出發了,怎么才到廣州呢?”
足足比她晚了十天!
吳小姑說:“在北京轉車的時候,我們多呆了幾天。”
四人的旅行團里,老的老小的小,干啥都慢。
為了照顧老兩口的身體,他們每天只逛一個景點。
在北京磨蹭了一個多禮拜,才動身來廣州。
吳玉琢喝著荔枝汽水說:“跟我太爺太奶在一起可好啦,我們看了天安們,還去了故宮。我爸爸就只會帶我坐小火車,跟北京站照相!”
葉滿枝:“……”
她家小崽記事早,被吳博士忽悠著坐小火車找媽媽的事,一直記在心里。
上次跟她去上海的時候,吳博士被閨女吐槽了一次,這次跟老兩口出門,吳博士又被閨女嫌棄了。
吳家老兩口來了廣州是大事,她給大姑姐吳岱嵐打了電話,約了晚上一家人吃晚飯。
又給婆婆孫汝珍撥電話,轉告孫園長,老兩口要去駐地看兒子了,趕緊想辦法接待吧。
結果當天下午,她公婆就一起坐船來了廣州,吳司令親自跑去賓館,想接老兩口上島。
吳玉琢只在還不會說話的時候,見過親爺爺親奶奶,其實早就沒啥印象了。
大人們寒暄時,她拉著葉滿枝的手問:“媽媽,我能跟你在一起不?”
“可以呀,”葉滿枝點頭說,“但是上島要坐輪船,島上還有沙灘,可以下海游泳,能吃海魚、蝦和螃蟹。我前幾年去過一次,一直念念不忘呢。”
吳玉琢吃過魚和蝦,但是沒吃過螃蟹,她好奇地問:“螃蟹好吃嗎?”
“好吃,你吃過就知道了。”
雖然對爺爺奶奶還有點陌生,但小吳會計對新食物還是很向往的。
她這次出門探親,在太爺爺的指導下,寫了好多篇日記,記錄她去過的地方。
還用她參加文藝匯演獲得的筆記本,記下了她吃過的好吃的。
要是能把螃蟹也記上去,她就能回家講給姥姥姥爺、車車哥、球球哥,還有伊伊聽啦!
“我爸爸吃過螃蟹嗎?”
“吃過。”
吳玉琢把“爸爸”劃掉,并下定決心,要吃點她爸沒吃過的東西,回家跟爸爸顯擺。
*
老老少少一大家子是在第二天上午坐船上島的,葉滿枝還有工作,并沒去碼頭送行。
組長得知她的家人來廣州探親,想給她批兩天假。
但一心為公的小葉廠長婉拒了組長的好意,依然堅守在外貿第一線。
兩天時間,坐船往返,還不夠她折騰的。
而且她還得留在這里守株待兔呢!
草莓和黃桃罐頭從3.5英鎊漲到3.85英鎊以后,很快又漲到了4.2英鎊。
短短十天,足足漲價20%!
在第二次漲價后,伊萬諾夫又跑來了食品組,情緒比上一次還激動:“葉,怎么又漲價了?”
“伊萬諾夫先生,這就是如今的行情,我們的罐頭本就受港島和東南亞各國的歡迎,今年來自歐洲的訂單也猛增,庫存已經清空了,肯定要漲價呀!”
“要是早知道會漲價這么多,我真該在第一天下單的!”伊萬諾夫低聲念叨著。
葉滿枝:“……”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要漲價要漲價,但是你不聽能怪誰啊!
不過,對于伊萬諾夫這類客戶,商品越是漲價,他越不肯簽單。
因為他會不停地在心里合計自己損失了多少英鎊。
這與他的心理預期相差太多了!
“伊萬諾夫先生,若是以3.85英鎊每箱的價格成交,您能接受嗎?”
“你們愿意降價了?”
“當然不會降價,不但不會降,隨著庫存陸續清空,還會再迎來新一輪的漲價。不過,誰讓您是我的朋友呢,我們華人喜歡以酒會友,咱們有一起喝過酒的交情,能幫您我肯定要幫的。”
葉滿枝請他稍等,然后獨自返回食品組的辦公室,取出一張填好的采購意向書。
“您看看,這上面的價格,您是否滿意?”
這份采購意向書,是按照480克的黃桃和草莓罐頭3.85英鎊每箱,340克的方罐午餐肉7.6英鎊每箱填寫的。
最下面蓋了她跟組長顧頌秋的印章,也蓋了大會的印章。
而蓋章日期就是他們一起吃吃喝喝的那天。
“我不知您每種商品要采購多少,所以幫您填了大致數字,黃桃2200箱,草莓2500箱,方罐午餐肉4800箱,午餐肉是您去年的采購數量。不過,這些數字都是可以在合同上修改的。只要您在意向書上簽了字,咱們就可以按照3.85英鎊的單價簽合同。另外再返給您2.5%的傭金,希望您能把我們的產品賣到世界各地,幫我們多宣傳。”
伊萬諾夫接過意向書仔細翻看起來,他顯然沒想到葉滿枝會幫他提前填寫一份采購意向書。
這可太出人意料了!
葉滿枝笑著說:“伊萬諾夫先生,我只能幫您這些了,更低的價格我也拿不到……”
“不不不,我的朋友,這可太讓人意外了!”伊萬諾夫放下意向書,用熊瞎子似的大掌在葉滿枝纖細的小身板上用力拍了拍,“哦,我的天吶,謝謝你,我的朋友!”
4.2英鎊的價格比英國市場的價格低很多,即使以4.2英鎊采購,他也有得賺。
可是廣交會的頻繁漲價太影響心態了。
他已經做好了不在這屆廣交會上采購水果罐頭的準備,進口配額握在他手里,他可以等到秋天再來。
沒想到峰回路轉,他新認識的朋友,竟然默默幫他填寫了采購意向書,甚至還蓋了印章!
葉滿枝這種行為,在他這里稱得上是天使行為了。
伊萬諾夫在生意上錙銖必較,但也算是性情中人。
他在意向書上簽了字,就要跟葉滿枝簽署正式采購合同。
葉滿枝還沒簽過罐頭的訂單呢,喊來最有經驗的交易員幫忙,一起與伊萬諾夫商量合同條款。
伊萬諾夫將意向書上的4800箱午餐肉劃掉,改成了6000箱。
并叮囑葉滿枝一定要保證質量,這種方形罐頭如果在英國暢銷,他以后還會跟葉滿枝的工廠合作。
葉滿枝拍著胸脯保證,一定給他最好的午餐肉。
然后心情激動地拿著這份價值63695英鎊的合同,去找組長蓋章了。
水果罐頭的生產任務要由總公司分配,但方形罐午餐肉一定是他們濱江廠的。
足足6000箱,45600英鎊!
天啊天啊!她終于在罐頭這里開張了!
剛簽了一單原汁豬肉罐頭的余幽芳,跑過來與她擊掌慶祝。
幫她再次校對了一遍英文合同,才交給伊萬諾夫。
葉滿枝與伊萬諾夫握手,并拍了一張合影,分開前像對待其他客戶一樣,讓人家有空常來,最好能給她多介紹幾個客戶。
她這話就是做生意的客套話,行前培訓的時候,團長教他們的。
她與好幾個客戶說過,但是并沒誰真的給她拉過客戶。
然而,在蘇聯老大哥伊萬諾夫的心里,葉滿枝已經是他的朋友了!
他并不知道是自己提供的信息,才讓水果罐頭頻頻漲價的。
站在他的角度來看,葉滿枝連續兩次提醒他罐頭要漲價,勸他盡快下單,在他不聽勸的情況下,人家竟然提前幫他填寫了意向書,還給他爭取了2.5%的傭金。
葉滿枝是他見過的最真誠的交易員了!
所以,他還真的幫葉滿枝聯系了客戶!
沒兩天就將一位名叫米勒的西德商人,帶到了葉滿枝的面前。
伊萬諾夫介紹說:“葉,米勒的商行是西德最大的中間商,他這次想從廣交會上采購一些濃縮果汁。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產品,你是我見過的最真誠的交易員,應該可以幫到米勒先生吧?”
葉滿枝其實見過這位米勒,他在食品區轉悠過好幾次了。
不少交易員都接待過他,但是都沒能談成。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甭管交易員多能說會道,他們沒有濃縮果汁的貨源,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葉滿枝在伊萬的翻譯和牽線下,與米勒先生握了手。
但食品廠不生產濃縮果汁,她也沒聽說哪個廠家的濃縮果汁能達到出口標準。
對國內來說,濃縮果汁還是太超前了,她見都沒見過。
葉滿枝還指望蘇聯老大哥幫她翻譯,所以,她用俄文說:“伊萬諾夫先生是我的朋友,既然伊萬諾夫先生開了口,我肯定要幫忙的。只不過,我們國內暫時還沒有生產濃縮果汁的工廠,米勒先生不是中間商嘛,如果實在想要的話,可以考慮幫我們引進一套濃縮果汁生產設備,到時候咱們可以用果汁貨款,或是貨款加現金的方式,抵扣設備費用……”
第179章
廣交會主營出口業務, 但偶爾也會從中間商那里進口一些產品。
葉滿枝前幾天就聽說過,雜品小組跟一位意大利中間商簽了一筆很大的陶瓷和窗簾出口訂單,同時又從人家那里購買了亞麻布和繡線。
雙方有來有往, 能維護與大客戶之間的關系。
米勒是西德最大的中間商之一,而西德的制造業似乎挺先進的。
葉滿枝便生出了采購濃縮果汁生產線的想法。
她覺得米勒興許會成為自己的大客戶。
是以, 她這回下了血本, 請伊萬諾夫和米勒在小圓桌落座后, 拿來了一盒紅燒豬肘罐頭, 一盒炒三絲罐頭,還拿了兩瓶招待客戶的啤酒。
炒三絲是南京罐頭廠生產的, 而紅燒豬肘子是他們濱江第一食品廠的。
葉滿枝這次來廣州, 只帶了三個豬肘罐頭, 全是在去年的火災之前生產的。
罐頭的密封條件好, 保質期長,應該還能吃。
“聽說西德那邊很喜歡吃豬肘子, 伊萬諾夫先生和米勒先生, 我也請你們嘗嘗我們的紅燒肘子罐頭。”
伊萬諾夫拿起罐頭盒仔細端量, 疑惑道:“我好像沒在陳列架上見過這種產品。”
葉滿枝打起了哈哈:“這種罐頭是我們給大客戶定制的。”
大躍近那幾年, 廠里將不少特色菜制作成了罐頭, 紅燒肘子就是其中之一。
但紅燒肘子成本高, 又不暢銷, 加之前些年物資緊缺, 這種罐頭就漸漸停產了。
她給三人到了啤酒,與客人們碰杯后, 笑著問:“米勒先生,您打算采購哪種水果的濃縮果汁呢?”
“濃縮橙汁、橘子汁、草莓汁和番茄汁。”
葉滿枝端酒杯的動作微頓,旋即又神色如常地笑道:“我國盛產橙子、柑橘和草莓, 番茄的種植面積更是可觀,如果能引進一條生產線的話,為您提供這幾種濃縮果汁不成問題。”
伊萬諾夫將她的話轉述給米勒,兩人用英文嘰里呱啦講了半天。
不知在商量什么,葉滿枝有點后悔,早知道應該把余幽芳請來一起談判的。
她默默等了一會兒,然后就聽伊萬諾夫說:“米勒先生需要跟國內聯系一下,尋找濃縮果汁生產線的制造商。但是,葉,西德的制造業已經進入自動化了,他給你的報價也許不低,而且還可能抽成。”
葉滿枝笑著頷首說:“米勒先生是中間商,要抽成是正常的。”
中間商嘛,肯定要兩頭賺。
她也沒指望人家做白工。
要是能拿到世界最先進的生產線就更好了。
國內的制造業在這一塊兒還是空白,他能弄來的設備越先進,越容易讓上級松口允許他們引進這條生產線。
只要米勒有意向以這種以物易物的方式合作,那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再談。
葉滿枝又與客戶吃吃喝喝了一個小時。
將客人送走以后,曾經接待過米勒的魏林湊過來問:“小葉,那個西德客戶是不是采購濃縮果汁的?”
“對,他好像轉悠好幾天了。”
魏林無語道:“咱們沒有濃縮果汁的貨源,你跟他聊那么久純屬浪費時間。”
葉滿枝沒提那條生產線的事,呵呵笑道:“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看看他有沒有其他采購意向。”
她心里揣著事,當天閉館后,約上余幽芳一起溜達去了珠江邊。
陳列館距離珠江不遠,她倆最近幾天下班后總去岸邊,從貨郎艇上買水果和海鮮粥吃。
一塊錢加四兩糧票,能讓她倆分吃一大碗海鮮粥。
她們來廣州出差有差旅補貼,下班后的這頓小奢侈,是她倆每天最期待的時光。
葉滿枝坐在小板凳上,將她與米勒的談話轉述給了余工。
余幽芳一聽便擰眉說:“即使真的引進了這條生產線,也未必能落進咱們廠的口袋。”
“對呀,剛聽說他要采購濃縮橙汁和橘汁,我就覺得有點懸。咱們濱江那邊可以大面積種植番茄和草莓,生產番茄汁和草莓汁不成問題,但橙子和橘子卻不適合種植。”
有句話叫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橘子適合在淮河以南種植,在淮河以北就不是那個味了。
橙子也差不多,這兩種水果都不適合在濱江大面積種植。
余幽芳攪著碗里的粥說:“無論國內還是國際市場,橘子味和橙味汽水都是主流,那位米勒先生主要采購的產品肯定是橘汁和橙汁。如果把生產線放在濱江,那咱們還得從產地調運橘子。”
濱江廠不嫌費功夫,但現在全國一盤棋,上級肯定要優先選擇坐擁原料產地的企業。
她們在原料供應這方面委實沒什么優勢。
所以,即使葉滿枝將這條生產線談了下來,也是給他人做嫁衣裳。
見她與自己觀點一致,葉滿枝泄氣地說:“要不我把這件事上報給組長吧?讓她派人去跟米勒談,反正我不會說英文和德文,跟米勒交流還挺費勁的。”
其實這種合作是否可行,采購設備要用到多少外匯,都應該跟上級匯報。
但她今天一直壓著這件事沒告訴顧頌秋,就是想先跟自己人研究研究,盡量將這條生產線留在濱江廠。
顧頌秋是總公司的領導,被她知曉以后,這事就不是濱江廠能做主的了。
余幽芳寬慰她說:“引進設備雖好,但也要看這項業務是否適合咱們廠,如果原料供應不上,以后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兩人商量了一番,最終決定還是將事情上報,讓領導派人去與米勒對接。
甭管將設備給了哪里,只要能引進國內,就是對國家有益的。
她倆吃完海鮮粥,又沿著江岸溜達了一個多鐘頭,返回旅館時已經快九點了。
葉滿枝洗了澡以后,躺在床上想她家吳博士和小崽。
小崽現在肯定在島上撒歡呢,就是不知道吳崢嶸在干嘛呢。
她們娘倆都不在家,吳博士又過上了快樂的單身漢生活。
她把家人都想了一遍,思緒又不自覺飄到了工作上。
糾結了一陣,她翻個身,問隔壁床的余幽芳,“余工,你說生產設備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跟上級匯報一下啊?除了食品接待組的組長,也應該跟咱省交易團的團長提一提吧?”
余幽芳笑問:“還不死心呢?”
“哎,眼瞧著一條全新的生產線擺在面前,誰能輕易死心啊?”
搞一套生產設備有多難,葉滿枝可太清楚了。
去年一整年,她做了那么多次努力,都沒能給罐頭車間買來新設備。
還不都是沒錢鬧的。
如今有機會以物易物,用產品換設備,那她肯定要積極爭取啊!
余幽芳沒想到她這么有韌勁,支持道:“那明天就跟團長說說,萬一領導有辦法呢。”
葉滿枝哪能等到明天,她當即就從床上坐起來,換上衣服就去敲團長的房門了。
交易團的團長,是省外貿局的段副局長。
這會兒時間已經挺晚了,葉滿枝又是年輕女同志,他沒請人進門。
兩人走出旅館大門,站在馬路上就聊開了。
聽了她的介紹,段團長問:“那位米勒先生說沒說,采用哪種付款方式?全用貨款抵扣,還是用貨款加外匯?”
“還沒談到那一步呢,他只是中間商,要先跟西德的制造商聯系,確定產品規格和價格再說。”葉滿枝將自己的擔憂講給他,“咱們濱江在原料供應上不占優勢,我擔心將設備談下來以后,會被撥給其他省份的企業。”
段團長當著省外貿局的副局長,當然希望將這條生產線留在本省。
雖說全國一盤棋,但是各地的干部難免會有地方本位思想。
多引進一條生產線,不但能豐富他們的出口清單,還能解決不少剩余勞動力。
他背著手在馬路邊徘徊,暫時也沒有什么特別好的辦法。
原料供應是他們的短板,哪怕真把設備搞回來了,調運原料也是個大問題。
“這件事你再容我想一想。”段團長叮囑道,“西德客商還沒給回信,沒必要跟大會上報。等他那邊有了確切消息,咱們再商量。但是西德客商那里,你還得好好談。”
葉滿枝點頭答應。
她在這邊嚴陣以待,可米勒先生卻一連好幾天沒出現。
此時已經進入了廣交會后半程,她跟余幽芳還得多幫自家工廠接單,也就沒心思關注那條未必能落進口袋的生產線了。
*
周日的時候,大姑姐家的良宇,帶著他弟弟良宸跑來了廣交會轉悠。
“良宇,你倆怎么這么早就從島上回來了?”
前些年那個幫她和吳崢嶸拍照的胖墩墩,已經抽條成高胖的小少年了。
而他旁邊還帶著一個與出租車差不多體型的小不點。
“我媽不讓我們在島上玩了,喊我們回來上學。”良宇把弟弟抱到椅子上,讓他老實坐著不要亂動,“小舅媽,有言在我姥姥那邊挺好的,你不用擔心。”
葉滿枝笑道:“跟她爺爺奶奶在一起,我有什么可擔心的。這次沒人管她,終于能撒歡瘋玩了。”
她主要是對有言的太爺太奶比較放心。
聽了她的話,坐在椅子上的胖墩墩2號嘟嘟囔囔說了什么,全是白話,葉滿枝沒聽懂。
“良宸說什么呢?”她看向良宇。
良宇遲疑片刻說:“有言在島上挺乖的,沒撒歡瘋玩。前兩天被我姥姥帶去幼兒園上學了。”
葉滿枝:“……”
她婆婆這個幼兒園園長真的不白當。
吳會計也是在南方上過幼兒園的小朋友了。
“怎么就讓她上幼兒園了呢?”葉滿枝還是要問問原因的。
“我太姥爺去海邊曬太陽,有點中暑了,他跟我太姥要休息。我姥姥就把有言帶去幼兒園了。白天在幼兒園上學,下午太陽不曬的時候再帶她出去玩。”
本來他弟弟也要上幼兒園的,因為不會講普通話,老師和小朋友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反而逃過一劫。
不過,太姥爺剛中暑,他媽就催他們回來上學了。
良宸只比有言多逍遙了一天。
葉滿枝對閨女的處境有點想笑,關心了一下老兩口的情況,聽說沒有大礙后,她就問兩個外甥,“良宇、良宸,你們想吃點什么?今天舅媽請客。”
良宇已經是中學生了,知道廣交會上的東西不便宜,搖頭表示吃過飯才來的。
他爸媽今天都值班,他帶弟弟來廣交會是看小舅媽的,順便參觀一下玩具展區。
但良宸比有言還小幾個月,正是嘴饞的年紀,點頭表示想吃好吃的。
葉滿枝難得招待一次婆家的孩子,大方地買了兩袋兒童餅干、兩袋牛肉干、兩包奶糖,還買了兩瓶果汁汽水,讓他倆一人一份分著吃。
良宸很有禮貌地說了謝謝,拆開兒童餅干以后,先發給葉滿枝一塊,然后是他哥哥,之后是旁邊的阿姨,那阿姨猶豫片刻,伸出掌心接了餅干,跟他說了聲謝謝。
葉滿枝往那女同志身上看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今天是周末,來廣交會參觀的人很多,大廳中間的小圓桌都被坐滿了。
這位同志是與他們拼桌的。
可是,不知是在家還是在幼兒園養成的習慣,良宸吃東西是要派發的。
第一塊餅干吃完,他開啟了第二輪派發。
“舅媽一個,哥哥一個,阿姨一個,我一個。”
他總共派發了四輪,在即將開始第五輪時,葉滿枝擺手說:“良宸,舅媽不吃了,你跟哥哥吃吧。”
旁邊的女同志也不好意思道:“小朋友,我也不吃了。”
葉滿枝對她和善地笑笑:“這是我們濱江那邊的兒童營養餅干,配方里只有面粉、奶粉、雞蛋、糖鹽和維生素,小朋友都挺愛吃的。有的醫院還會給營養不良的小孩開處方,購買我們這款餅干……”
良宸不會說普通話,但是能聽懂,此時就點頭附和說:“餅干好吃。”
他說完一遍還不算,良宇又替弟弟翻譯了一遍。
一個大人外加兩個小孩,叭叭叭給人家介紹了這款餅干的營養價值和受歡迎程度。
興許是她的推銷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對方吃了小孩的東西有點嘴短。
人家竟然真的在她這里下單了!
金額不高,總共370英鎊。
但是有粉絲的訂單在前,葉滿枝并不挑剔訂單大小,高高興興地跟對方簽了合同。
成功簽單的小葉廠長,還記著小工具人的功勞,倆外甥離開的時候,她又買了四包餅干,讓兩人帶回家慢慢吃。
送走倆孩子,在臨近閉館時,葉滿枝見到了好幾天沒音訊的米勒先生。
余幽芳幫米勒進行了翻譯。
大致意思是說,米勒打不了越洋電話,暫時聯系不到制造商,但是他在廣交會遇到了一個東德老鄉,對方也是從事制造業的。
據這位老鄉介紹,東德濃縮果汁生產線的價格大概在一萬二到一萬五千英鎊左右。
如果中方能接受這個報價,他回去以后可以聯系東德的制造商采購。
當然,他的代理費不便宜,要抽成8%。
也就是說,一套設備,他要拿一千英鎊左右的傭金。
葉滿枝覺得這個報價太貴了,加上傭金以后,一條進口生產線,頂得上三條國產的罐頭生產線了。
米勒賺的絕不止那8%的抽成,中間商要兩頭賺,葉滿枝懷疑他能從其中賺上至少三千英鎊。
可是米勒是西德最大的中間商,常年來往廣交會,由他出面有兩個很大的好處。
一方面,中方可以用貨款抵扣全部設備款,不用消耗國家的外匯儲備,在外貿部門那邊能輕松拿到進口許可。
另一方面,西方國家對社會主義陣營實施技術封鎖,一些先進設備很難從他們那邊進口,米勒要是能聯系到東德的制造商,那就能避免很多手續上的麻煩。
好處很明顯,但價格太貴了。
葉滿枝內心猶疑時,段團長卻爽快地拍板說:“談!跟他談!不就是濃縮果汁嗎?給他!”
“……”葉滿枝提醒,“咱們的原料供應是個問題,未必能在指定期限內交付足夠數量的濃縮果汁。”
按照米勒的意思,濃縮果汁投產后的十八個月內,他們要把全部設備款付清。
段團長自得地說:“我跟南方某省的同志聯系過了,他們省里今年還有進口指標。而且他們那邊有家食品廠,要上新的果醬生產線,剛替換了兩套老設備下來。如果咱們愿意將這條濃縮果汁生產線讓給他們,他們就可以把那兩套老設備交給咱們。”
團長不肯說是哪家食品廠,葉滿枝也沒打聽。
她眸光熠熠地問:“團長,那兩套老設備還能用嗎?”
“肯定能用啊,就是產能不足了。他們那邊盛產蔬果,老設備跟不上生產需求。但咱們濱江的水果種植面積不大,這樣的老設備放到咱們那里正好!”
葉滿枝快速回憶了一下廣交會上的果醬產品。
草莓果醬、蘋果果醬、菠蘿果醬都是比較暢銷的。
如果將這兩套設備引進到濱江第一食品廠,他們就可以生產草莓果醬和蘋果果醬了!
這兩種原料的供應還是沒問題的。
葉滿枝向他確認:“團長,這兩套設備到了咱們省里以后,一定會撥給我們濱江第一食品廠吧?”
段團長微微頷首:“你們放心去談吧。”
濱江第一食品廠是省屬單位,又算是本省外貿出口戰線上的明星企業。
每年出口的產品和規格多達幾十種。
如果條件允許,省里也想把濱江廠做大做強。
有了領導的準話,葉滿枝心里就有底了。
她得跟米勒先生好好談談,盡量幫兄弟單位多爭取一點好處,畢竟他們要從人家那里白拿兩套設備呢。
雖說是老設備,但是人家白送的,只需要他們出個運費,那還挑剔啥!
她將米勒先生約了出來,跟余幽芳一起與對方談判。
設備的事她們不懂,而且現在八字還沒一撇。
葉滿枝只提了兩個要求。
一個是,設備必須是最先進的自動化生產線,千萬別用半自動的設備忽悠我們。
另一個是,無論最終的成交金額是多少,如果中方能在正式投產后的一年內付清全部貨款,那總貨款要在原來的基礎上優惠10%。
“不不不,10%可不行,”米勒連連搖頭,“頂多能優惠4%。”
“那就8%吧,不能再讓步了。”
針對優惠比例的問題,雙方磨嘰了一個多鐘頭,最后定為6%,相當于少付半年的貸款利息。
如果能提前半年交付,中方差不多可以節省萬八千塊人民幣。
更細節的內容,要等到米勒聯系到制造商以后再說。
*
為了那兩套免費的果醬生產設備,葉滿枝與米勒談了一個多禮拜。
她感覺再談幾天,她就能學會說英文了。
送走了米勒,廣交會也已經接近尾聲。
大會閉幕以后,交易團的所有團員有三天半的假期,可以在廣州市內游玩。
葉滿枝合計著到時候就跟團長請個假,上島與一大家子匯合,將她閨女從幼兒園里解救出來。
她的心思已經飄到了之后的假期上,但廣交會的最后幾天其實是每年的成交高峰期,他們還不能懈怠。
很多一直觀望的客戶,會集中在這幾天前來簽單。
葉滿枝一上午就簽了三筆大訂單,可惜跟自家食品廠沒啥關系。
她只能安慰自己,全國一盤棋,濱江廠也能蹭點別人簽的訂單。
中午吃過午飯,在小圓桌區休息時,葉滿枝又見到了上次采購過兒童餅干的那位女客戶。
“李女士,您要買的調料,還沒簽嗎?”
“沒有,我再看看。”
李瓊從開幕等到閉幕,就是想等到大會最后幾天低價抄底的。
目前的價格還不到最低價,她想等到最后一天再說。
“您不是在英國經營食品商店嗎?”葉滿枝給她開了瓶汽水,好奇地問,“食品商店需要那么多調料啊?那您的商店規模一定很大!”
“我的商店在唐人街上,很多華人會去我的店里選購中式調料。”李瓊謝謝她的汽水,笑著說,“而且我還經營一家中餐廳,對調料的需求量很大。”
“哇,您在英國開飯館啊?您可太厲害了!”葉滿枝給她豎個大拇指,“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在海外開飯館的老板呢!您中餐廳里的廚師是華人還是外國人啊?”
“有華人也有外國人。”
葉滿枝嫌棄地咧嘴:“外國廚師能做好咱們的中餐嗎?”
李瓊笑道:“外國師傅可以做一些簡單的菜式,比如蛋炒飯之類的,但是做宴席菜還得用咱們自己人。”
葉滿枝心說蛋炒飯都算是一道菜了,那國際友人吃的也不咋地呀!
“您那家餐館里的師傅能做紅燒肘子、紅燒豬蹄、四喜丸子這樣的大菜嗎?”
李瓊搖頭:“我們主營的是南方菜系,口味都比較清淡。”
“紅燒肘子和四喜丸子,好像不分南北吧?我瞧著很多南方同志也愛吃紅燒肘子。”
葉滿枝說著便起身,走到陳列架前面挑選了幾種罐頭,又回辦公室拿了一盒紅燒豬肘的罐頭。
將幾盒罐頭一一擺到圓桌上,展示給她。
“李女士,我看您別只關注調料的價格了,不如考慮一下我們的罐頭。紅燒肘子、四喜丸子、紅燒豬蹄、炒三絲、芙蓉雞片、糯米雞、茄汁沙丁魚,這些都是宴席菜,口味不比現做的差。如果您餐廳里的廚師不會做,就可以用這些宴席菜罐頭,兼顧一下南北方客人的不同口味。”
第180章
李瓊是從事餐飲行業的, 每年會跟著英國的幾個經銷商,一起回國參加一次廣交會。
主要是采購調料,瓷器和便宜的糖果零食。
她其實已經在食品和土產陳列區逛過好幾次了, 但很少在罐頭貨架前逗留,從沒將宴席菜罐頭與自己的生意聯系到一起。
“李女士, 在中餐廳使用宴席菜罐頭是很常見的。只不過歐洲那邊的經銷商都是歐洲裔, 采購的罐頭大多符合歐洲人的口味, 比如午餐肉、原汁豬肉罐頭、清蒸豬肉罐頭。其他罐頭他們看也不看, 所以在歐洲市場上很難見到宴席菜罐頭。”
李瓊頷首,與本土英國人相比, 華裔的市場太小了。
而且外國人不懂中式菜肴。
葉滿枝打開一罐芙蓉雞片, 請她嘗嘗, 繼續閑聊道:“我之前接待過東南亞的經銷商, 他們每年都會來廣交會,專門采購宴席菜罐頭, 采購量比午餐肉還大呢!”
李瓊訝然問:“這種罐頭在東南亞這么暢銷?”
“當然啦, 否則我們生產這么多宴席菜罐頭賣給誰呢?我之前接待過一位新加坡的客戶, 他就是大宗采購宴席菜的。不但賣給中餐廳, 還在商店里銷售。據說他們那邊的老百姓工作緊張, 下班以后沒時間做飯的話, 就買這種罐頭搭配饅頭或面包吃。”
葉滿枝剛聽到新加坡客戶的介紹時, 心里非常驚訝。
這種宴席菜罐頭, 在國內基本沒有市場。
主要是太貴了,單價沒有低于一塊錢的。
一家人吃一盒罐頭的話, 每人只能夾一筷子,哪有自己做飯實惠啊?
再不濟還可以吃食堂呢。
李瓊嘗了幾塊雞片,頷首說:“他們那邊華人多, 這種罐頭確實很符合華人的口味。”
“對呀。”
葉滿枝狠狠心,又打開一罐紅燒豬肘和一罐紅燒豬蹄給她品嘗。
這位李女士似乎是吃人嘴短型的。
反正廣交會馬上就要結束了,不給客商吃的話,她還得把這些樣品原路背回去。
“李女士,豬肘和豬蹄都是連肉帶汁的,放到中餐廳里,加熱一下就能上桌。這兩種罐頭的口味非常正宗,是宴賓樓的大師傅負責調的味。宴賓樓在我們濱江的所有大飯店中,排在‘十樓一號’之首。李女士,我說句不謙虛的話,您中餐廳里的廚師,未必能做出我們這個味道。”
李瓊夾了一塊肘子肉放入口中,肉皮軟糯,瘦肉勁道。
口味確實香,但是對于她這樣的南方人來說,有些偏咸了。
葉滿枝也知道自家罐頭的調味比較咸,在對方開口挑毛病之前,她先說:“罐頭制品的調味普遍要比咱們平時吃的菜稍咸一些,就像午餐肉一樣,也是口味很咸的。這畢竟是一道菜,要搭配主食一起吃。不咸的話,配主食就沒味了。”
李瓊又嘗了一口后,放下筷子,不疾不徐地問:“這種罐頭是什么價?”
“1350克的紅燒豬肘是12英鎊一箱,每箱10罐。”
相當于1.2英鎊一罐。
李瓊往貨架的方向望一眼說:“我記得午餐肉的報價是7.3英鎊每箱,折算下來每罐只需要31便士,你們肘子的報價太貴了。”
葉滿枝說:“一罐肘子罐頭,足有四罐午餐肉的重量,每克的均價其實是差不多的。”
“可是肘子是帶骨頭的。”
葉滿枝笑了,“您要這樣說的話,那午餐肉的配料里還有淀粉呢,哈哈。豬肘子是貨真價實的整個肘子,吃的是大塊的豬肉。之前賣午餐肉的時候,我們給經銷商的價格是31便士一罐,但是返回英國以后,午餐肉的單價都在1英鎊以上。您中餐廳里的一份紅燒肘子的定價應該不會低于3英鎊吧?”
她還想再開一盒四喜丸子給對方嘗嘗,卻被李瓊阻止了。
“宴席菜的口味和品質確實不錯,但我的餐廳已經在英國經營很多年了,主要做當地華人的生意,如果讓人知道我們的菜品使用了罐頭制品,我擔心會砸了自家的招牌。”
葉滿枝仍是將那罐四喜丸子罐頭打開了,笑著說:“不下單也沒關系,廣交會馬上就要結束,您幫我吃幾罐,也省得我將樣品帶回廠里了。”
“你們這種罐頭能出口東南亞,訂單應該不少吧?”
葉滿枝嘴硬道:“當然了,這屆廣交會結束后,我們的生產任務能排到年底。”
事實上,這種宴席菜,她只簽了一單豬蹄和一單四喜丸子的訂單。
滯銷的豬肘子一單也沒賣出去。
主要是單價太貴,而且分量太重了。
宴席菜主要面向港島和東南亞客戶,那邊喜歡小分量的菜品,一盒罐頭就是一小盤菜。
而且東南亞的中餐廳規模都不大,太貴的菜沒人消費。
李瓊與她聊了很久,但是并沒下單這種宴席菜罐頭。
她還是按照原計劃,關注調味料的行情,準備在大會最后一天抄底。
葉滿枝在這一個月里,已經被客戶拒絕過無數次了,能簽單的是少數,不簽的才是大多數。
雖然生意沒談成,但她沒什么失落感。
招來幾個沒啥事的小伙伴,大家一起把桌上的肉罐頭消滅了。
不過,葉滿枝當晚復盤自己接觸到的幾個客戶時,還是將李瓊女士單獨列了出來。
她遇到的女性客商很少,在歐洲經商的華裔女性就更少了。
李瓊很值得被她單獨記錄一頁。
此時在歐洲生活的華人,大多有些家族底蘊。
李女士大概三十多歲,從氣質和談吐來看,應該是受過高等教育的。
這樣的女性經營著規模可觀的食品商店和中餐廳,獨自遠渡重洋采購貨物,而且為了維護餐廳口碑,不肯使用罐頭制品。
葉滿枝覺得,李女士在事業上一定有很強的進取心。
對方不肯與她簽單,其實是她沒找對路子。
所以,在廣交會閉幕那天,再次見到李瓊時,葉滿枝又與對方搭話了。
“李女士,您想采購的調味料,簽單了嗎?”仍是熟悉的開場白。
“還沒有,我下午再來看看。”
葉滿枝又把對方請到了那天的小圓桌旁落座。
“李女士,除了您的中餐廳,英國應該還有其他中餐廳吧?”
李瓊點頭說:“唐人街上有好幾家中餐廳。”
葉滿枝笑著問:“李女士,英國當地的華裔群體也不在少數,您經營著一家食品商店,有沒有考慮過像東南亞的經銷商一樣,采購宴席菜罐頭在商店里銷售呢?”
“……”
“那樣的話,不但可以賣給華裔消費者,還可以分銷給當地的其他中餐廳。”
李瓊神色微動,覷著她問:“你們愿意給我宴席菜罐頭的經銷權?”
“為什么不呢?”葉滿枝笑了笑說,“我已經跟上級申請了,只要您能在明年的春季廣交會之前完成70000英鎊的宴席菜采購額,那么我們可以給您宴席菜罐頭在英國3-5年的獨家代理權。”
英國的其他經銷商只盯著午餐肉、原汁豬肉等比較經典的肉罐頭,中式菜肴對他們沒什么吸引力,所以宴席菜罐頭一直打不進歐洲市場。
李瓊是華裔,又經營著商店和中餐廳,面向的都是華裔客戶。
也許能幫他們在歐洲市場上撕開一個口子。
葉滿枝冒然邀請李瓊當他們的經銷商,賭的就是她的野心。
要是把宴席菜罐頭賣好了,有可能比她的商店和中餐廳還賺錢呢!
李瓊坐在小圓桌前快速權衡著做經銷商的可行性。
沉吟許久后,她心中有了計較,對葉滿枝說:“葉廠長,麻煩你把現有的宴席菜種類為我介紹一下,我還想多嘗幾種口味。”
葉滿枝熱情答應,去拿罐頭的時候,把組長顧頌秋也請來了。
與新加入的經銷商談判,還需要領導在場把關。
*
在廣交會的最后一天,葉滿枝談下了一位經銷商,順便簽了一份價值31000英鎊的訂單。
國內能做宴席菜的罐頭廠有好幾家,除了紅燒豬肘、紅燒豬蹄、四喜丸子,指定由濱江廠生產,其他菜品諸如,香酥糯米鴨、紅燒肉、白燒雞、雞絲魚翅湯、梅菜扣肉等等菜品都沒指定廠家。
肘子、豬蹄和四喜丸子能指定濱江廠,還要歸功于葉滿枝的大力渲染。
在她口中,濱江的宴賓樓可牛了,宴賓樓大師傅的配方賊正宗,其他廠的菜品口味都沒濱江廠的好。
李瓊試吃過濱江廠的產品,確實不錯,而且她本人的家庭出身很好,沒少出入大飯店。
有最好的當然不會選次的,于是就在葉滿枝的極力勸說下,指定采購濱江廠的產品了。
三種產品總計9300英鎊。
與之前那幾筆方罐午餐肉的訂單金額不能比,但是這幾種產品都是廠里的冷門,甚至是滯銷產品。
給它們找到出口的門路,不但能清庫存,還能豐富廠里的出口產品種類。
有了歐洲的市場以后,沒準兒能把宴席菜變成暢銷商品呢!
葉滿枝一直將李瓊送到陳列館的大門口,與對方道別時,她當著組長的面,將省外貿局的地址、郵編、電話留給了對方。
“李女士,您的訂單我們回去就加緊生產,爭取盡快給您發貨。如果在秋季廣交會之前需要追加訂單,您可以直接跟我們省外貿局聯系,看到您的訂單以后,我們肯定會立馬安排生產的。”
李瓊將字條收起來,客氣地與兩人握手道別。
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顧頌秋笑著說:“小葉,你這個突破口找的很好,李瓊能在當地經營商店和餐廳,其實很有些人脈,要是能借著她的渠道打開歐洲的宴席菜罐頭市場,總公司得記你一功。”
葉滿枝沒客氣,笑著問:“組長,總公司能給我發張獎狀不?我回家貼墻上!”
顧頌秋失笑:“那得等明年了,明年李瓊要是變成了英國的獨家代理,就給你發一張。”
兩人說笑著返回食品組,臨分別前,顧頌秋問:“小葉,你想不想來總公司工作?”
葉滿枝的心跳陡然增速,歡快地激跳了幾拍。
不過,那陣激動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她的心跳就漸漸恢復了平靜。
她笑著婉拒:“組長,能去首都為人民服務,那是我們地方上的同志夢寐以求的。但我剛到濱江廠一年多,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還想留在基層多鍛煉鍛煉呢。您要是晚兩年再問我,我肯定二話不說就收拾包袱投奔您了!”
她現在只是正科級干部,放到北京的食品進出口總公司去,只能給領導跑跑腿。
日子未必比在食品廠當副廠長好過。
而且常月娥和老葉還在濱江呢,她舍不得爹媽。
顧頌秋表示理解,葉滿枝已經結婚了,調動工作還要考慮家庭問題。
何況她在總公司只是處長,從地方上調動干部的手續還是比較麻煩的。
既然對方拒絕了,她便沒再勉強。
……
葉滿枝沒接這根橄欖枝,可是來參加一次廣交會,就能被北京的領導相中,讓她整個人都非常神氣。
她感覺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葉滿枝了,她現在可是被北京領導相中過的葉滿枝!
所以,坐著輪船上島,與家人匯合時,她心里的快樂是雙倍的。
見過吳家老兩口以后,她先去幼兒園接了閨女。
“媽媽,你怎么才來啊?”
在班級門口見到媽媽的身影,吳玉琢不做游戲了,乳燕投林似的飛撲過來。
“我看你在幼兒園待得挺好呀。”
“一點也不好!”
吳玉琢被奶奶帶來上幼兒園的時候,簡直驚呆啦!
她太奶說出門玩就不用上學了,沒想到來了島上以后,她居然還要上幼兒園!
跟媽媽和太奶說的一點也不一樣!
“我看挺好的,你都出來一個多月了,要是不上幼兒園,你學的那些兒歌啊,早操啊,豈不是都忘光了!”
海邊的太陽毒,風也大,葉滿枝還以為會見到一個小黑孩。
這會兒瞧見她閨女還白白凈凈的,心里便覺得孫園長的安排挺合理。
她與老師打了聲招呼,又去園長辦公室與婆婆見了一面。
孫園長這會兒正在接待客人,葉滿枝識趣地沒有多留,帶著閨女出門了。
“媽媽,咱倆干嘛去?”
成功逃過幼兒園的小吳會計語調飛揚。
“你去海里游過泳嗎?”葉滿枝問。
“去啦,我爺爺、奶奶和小姑奶都帶我去過,我伯伯也帶我去過!”吳玉琢偷偷告密,“本來我太爺爺也想去,但他之前中暑了,我爺爺不讓他亂跑。”
葉滿枝沒管老頭們的事,繼續問:“那你在海邊吃過海鮮嗎?”
“沒有,我們都回家吃飯。”
“走,我帶你出去見見世面!”
兩人回家,將泳衣套在衣服里面。
葉滿枝騎上自行車,載著閨女,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找到了以前去過的那片海灘。
“孫大姐,你還記得我不?”葉滿枝在一戶平房前停下,與門口的婦女搭話。
孫大姐放下漁網,盯著她瞅了幾眼,眼中露出困惑。
葉滿枝小聲說:“前幾年我在你家買了好多干海貨呢!”
經她這樣提醒,孫大姐馬上就有印象了,“哎呀,你是那個那個……”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對小夫妻仍是她們家的最大主顧。
“哈哈,我是小葉啊!”
“哎呀,小葉,你怎么來了,快來坐!”孫大姐熱情招呼客人。
葉滿枝說自己是來出差的,到了島上就直奔她們家了,又給她介紹了自家閨女。
吳玉琢禮貌地喊了聲阿姨好,大眼睛里滿是好奇。
孫大姐在小姑娘的頭上摸了摸,進屋拿出一個笸籮,請這娘倆吃烤魚片。
“小葉,你來出差有什么安排?今天能在我家吃飯嗎?”
“我有三天假期,大姐,這三天我都在你這里吃飯。”葉滿枝掏出三張兩元的鈔票塞給她,“我手頭的糧票用完了,先交六塊錢行不?到時候多退少補。”
“用不了這么多錢……”孫大姐想把錢推回去。
“我家這個小丫頭沒吃過什么海鮮,你多給我們弄點好吃的。”葉滿枝笑道,“我明天還想帶家里的老人來嘗嘗你的手藝。”
如今海鮮的價格不便宜,她在廣州喝個海鮮粥還得一塊錢加四兩糧票呢。
聽說還有人要來,孫大姐沒再推辭,在心里盤算著給她們做點好料。
“我們生產隊的漁船今天剛回來,你倆要是沒事,可以先去海灘那邊看看,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孫金花家的親戚。”
“行。”
葉滿枝帶閨女去了海灘上,有好幾個小孩正蹲在一起挖沙子,旁邊的小桶里裝著不少貝殼。
吳玉琢每次來沙灘都挖沙子,見狀立即就被吸引了,跑過去跟人家一起挖。
她自己挖的時候,就是單純的玩沙子,但人家生產隊的小朋友可以從沙子里挖出寶貝來。
她跟個小鄉巴佬似的,蹲在人家旁邊不停地“哇”。
有個小男孩被她“哇”得不好意思,遞給她一把鏟子,邀請她一起挖貝殼。
作為兒童團的會計,吳玉琢頗有點團結小朋友的天賦。
不但跟大家一起挖了貝殼,還被幾個小孩帶到了岸邊的漁船上參觀。
甲板上有些漏網之魚,大人們沒工夫撿,就全歸孩子所有了。
小吳會計分到了兩個貝殼、一只小蝦,還有一條死掉的不知名小魚。
她雙手捧著自己的勞動成果,一路小跑到椰子樹下面,獻寶似的給媽媽看。
葉滿枝給她喝了一口椰子水,表揚道:“寶寶,你收獲不錯呀,一會兒孫阿姨做飯的時候,讓她把你撈的這些也做了,嘗嘗你自己的勞動果實。”
小吳會計嚴謹地說:“這不是我撈的,是我撿的!”
“哈哈,行,把你撿的這些做了。”
葉滿枝掏出照相機,在海鮮下鍋之前,給小吳會計和她的勞動成果拍了一張合影。
孫大姐是個實在人,收了她的錢以后,午飯準備得特別豐盛。
不但有魚有蝦有牡蠣,還做了幾只螃蟹和鮑魚。
吳玉琢對這些好吃的視而不見,先把自己撿的那條不知名小魚吃了。
“我爸爸要是也來出差就好了。”被蟹殼扎到手以后,小吳會計不無遺憾地說,“讓我爸爸看看我撈的小魚,他還能幫我拆螃蟹。”
“你不是說那魚是你撿的嗎?”葉滿枝喂給她一塊蟹肉,吐槽道,“這么一會兒又變成你撈的了。”
不過,她也挺想吳博士的。
一個多月沒見,不知吳崢嶸在家過得咋樣。
這種思念在她帶著孩子下海游泳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往常他們一家三口出門游泳時,都是她跟吳崢嶸輪流看著小崽的。
如今只有她一個人帶著孩子游泳,又是在海里,她根本錯不開眼,生怕小吳會計被海浪卷走了。
只有小崽上岸挖沙子的時候,她才能下海撲騰幾下。
完全展示不出她那橫渡濱江的英姿。
但是,總的來說,她這三天半的假期質量還是很高的。
她對其他景點沒啥興趣,每天都帶著小崽來海邊游泳挖沙子。
期間還邀請吳家老兩口和吳小姑,去孫大姐家里吃了原汁原味的海鮮。
她要跟著交易團一起返回濱江,臨出發前,她拉著閨女問:“寶寶,你跟媽媽回去,還是跟太爺太奶一起回去?”
小吳會計很有心眼兒地答:“我跟太爺太奶一起回去。”
她在島上只需要上半天幼兒園,其他時間都可以玩。
但是回濱江以后,她就得從早到晚上幼兒園啦!
她待在幼兒園的時間,比她爸爸媽媽在單位的時間還長呢!
葉滿枝尊重她的選擇,將很有心眼兒的小吳會計留下來,與一群老頭老太太待在一起。
她則跟著省交易團的大部隊返回了濱江。
*
火車抵達濱江的時間是上午。
葉滿枝很想先回家洗漱換衣服,可是她們帶出去的樣品還剩下三箱。
她跟余幽芳得先把這些樣品帶回去入庫。
于是,兩人就提著大包小裹,吭吭哧哧回了廠里。
她們這一走就是一個多月,但廠里似乎沒什么太大變化。
見到自家廠長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周如意激動地站起身:“廠長,你回來啦?”
“哈哈,剛下火車。”葉滿枝提著行李進門,從包里掏出一包廣州當地的糖果遞給她,隨口問,“如意,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廠里一切如常吧?”
周如意沒想到領導出差還能給她帶禮物,連忙接過糖果道謝。
“廠長,咱廠里大部分事情都挺正常的,上周有個記者來咱們廠采訪來著,據說是想跟蹤報道一下《鞍鋼憲法》的落地情況,主要是看《鞍鋼憲法》在全廠推行后,咱們廠里有什么新變化。牛廠長親自出面接待的記者同志。”
葉滿枝點點頭。
老牛廠長轉過彎以后,《鞍鋼憲法》在廠里已經全面推行三個月了,現在正是出成績的時候。
她懷疑那位記者同志是宣傳科請來的。
“還有別的事情嗎?”
周如意點頭如搗蒜,將辦公室的大門合上,悄悄走回來,小聲說:“還有個事,我得匯報一下,罐頭三車間有個叫廖杰的工人,你還有印象不?”
“有啊,封罐小組的嘛,挺年輕的小伙子。”
“就前天,廖杰把朱可海朱副廠長給打了,朱廠長被打成了烏眼青,鼻子也流血了。”周如意補充說,“朱廠長這兩天正在醫院里泡病號呢。”
葉滿枝:“……”
這么重要又精彩的事情,怎么不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