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夏竹筠不愛加班, 也不愛跟人應酬。
葉滿枝給她當了大半年的秘書,只陪她出席過三次飯局,而且都是那種很多人一起出席的聚會。
領導們坐一桌, 秘書們坐一桌。
小葉秘書陪著出席飯局的作用是,當領導喝得酒意醺然的時候, 她要將領導安全送回家。
今天由夏竹筠做東, 飯局的地點就定在工業廳的招待所。
葉滿枝先前還以為又是那種很多人的聚會, 除了商業廳和供銷社的領導, 應該還有其他人作陪。她已經做好了去秘書桌大吃大喝的準備,結果到了招待所才得知, 今天的飯局只招待兩位客人。
一位是省商業廳的孫副廳長, 另一位是省供銷社的姜副主任。
作為今天的東道, 夏竹筠提前一刻鐘來到招待所, 親自出面迎接客人。
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時,孫副廳長的秘書腳步匆匆地趕來。
在門口見到夏竹筠, 就一迭聲地道歉:“夏廳, 真是對不住, 我們孫廳臨出門前接到個緊急通知, 跟張廳一起去省人委了。孫廳往您辦公室打電話沒人接, 就讓我趕緊過來跟您解釋解釋。今天真是突發狀況, 孫廳說回頭再找個時間, 由他請客向您賠罪。”
“……”
夏竹筠笑容微滯, 少頃又換上遺憾神情說:“領導召見是正事,既然孫廳今天沒空, 那就改天再找機會吧。”
陳秘書又幫自家領導說了很多賠罪的客套話,這才與夏竹筠道別。
葉滿枝主動替領導送客,將人送到路口時, 并沒有馬上離開。
等對方的身影徹底消失,她才重新返回招待所,對夏竹筠說:“陳主任乘車的方向,不是去省人委的。”
作為領導秘書,只要領導還在加班,他們就不能離開。
孫副廳長剛去了省人委,按理說,陳秘書應該趕過去繼續待命才是。
可他乘車的方向,明明是人委的反方向。
葉滿枝懷疑,剛剛那番說辭只是孫廳不來赴約的借口。
既然不想來赴約,之前干嘛要答應?
答應了又不來,豈不是更得罪人?
省廳的領導不至于這么沒水平吧?
不過,她這個疑問很快就在供銷社的姜副主任那里找到了答案。
“老孫上輩子肯定是孫猴子,他下班之前給我打電話,聽說只有我們倆參加飯局,被嚇得不敢來了。”姜主任絲毫沒有背后揭人短的不自在,樂呵呵道,“小夏,我要是你,就多請幾個人,搞個障眼法,先把人騙來再說。”
夏竹筠笑道:“他不來正好,今天這個飯桌上全是女同志,咱們好好說說話。”
她今天請客的目的,是想跟商業廳和供銷社,商量一下關停小廠的事宜。
關停工作開展了三個多月,但她一直掌握著分寸,溫水煮青蛙,除了在最開始發了一份通知,省廳再沒做其他大動作。
全省前前后后關停了六百多家小廠,愣是沒在社會上引起什么強烈反響。
領導小組在這項工作上內緊外松,不特意關注的話,外人甚至看不出這是工業廳近期的重要工作。
戰線拖了三個多月,很多人都放松了警惕,她覺得是時候去啃最難啃的骨頭了。
可是,那孫副廳長是屬猴子的,發現她竟然只請了兩個人吃飯,立即就聯想到了前陣子的關停工作。
這會兒出爾反爾,找個借口脫身了。
姜主任大方地入座,往夏竹筠的酒杯里倒了點白酒,感嘆道:“小夏,你別覺得老孫不仗義。說實話,我今天也不太想來。你們偷偷摸摸關停了不少工廠的事,我前陣子也有所耳聞。”
夏竹筠笑:“我們是光明正大關停的,從來沒偷偷摸摸過。”
“我能理解省里要關停這些小廠的初衷,生產原料緊張,集中力量辦大事嘛,”姜主任嘆道,“我原則上支持你們這么做,畢竟要以全局為重。但這種事落到自家身上,就變味兒了。拿我們供銷社來說,哪個市、縣沒辦工廠?甚至連公社的供銷社都有辦廠的,你們工業部門的供應不足,我們就只能自己想辦法。”
“又不是讓你們把所有工廠都關停,”夏竹筠解釋說,“已經形成規模的工廠可以繼續生產,但擠占原料,又效益差的小廠,這次是必須關停的。”
姜主任打起了哈哈,“小廠是如何界定的?多少人的廠算是小廠?我聽說被你們關停的那些工廠里,有七八人的小廠,也有七八十人的工廠。七八十人不算小了吧?”
夏竹筠放下筷子,向她大致介紹了關停標準。
姜主任擺擺手說:“小夏,關停上百家工廠不是小事,即使我今天口頭保證,一定關停那些工廠,其實也沒什么用。從專區到市,再到縣、公社、生產隊,供銷社的銷售網四通八達,你們要辦的這種事,不是隨便哪個領導說一句話就管用的。”
除非省供銷社正式發文,要求各級供銷社配合工業廳的工作,關停不合規的小廠。
可是,省供銷社的領導又不是頭腦發昏了,怎么可能做這種自斷臂膀、吃里爬外的事?
由商業部門自己辦廠,商品自產自銷,供銷人員不用看工廠的臉色,還有不菲的額外收入。
所以,省商業廳和省供銷社,絕不可能把這么豐盛的一桌大菜拱手讓人。
雖說這次要關停的只是小廠,對他們的影響不大,但是現在能關小廠,以后就能關大廠。
這個口子是絕對不能打開的!
夏竹筠與姜副主任算是老關系,飯桌上的氣氛一直很融洽,但飯局結束后,她今天請客的目的并沒達成。
不過,與臨陣變卦的孫副廳長相比,姜主任這樣樂意交底說點實話的,已經算是很給她面子了。
葉滿枝跟著領導們混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回家寫日記總結這頓飯的時候,提筆想了許久。
最后心有戚戚地總結:“領導也會被人放鴿子。踏實工作,別太把自己當盤菜。”
她之所以會有這番感慨,主要是自打她當了領導秘書以后,聽到的表揚和奉承太多了。
除了單位同事的,直屬局和直屬企業領導的,還有她那些校友同學的。
夏竹筠不喜歡應酬,很多人就將主意打到了她頭上。
直屬企業的經理廠長,給她送禮、請她吃飯的人不在少數。
雖然她都找借口婉拒了,可是她本就是很會自我欣賞的人,長期處于這種環境中,她難免有些飄飄然。
今天目睹夏竹筠接連碰壁,讓她快要翹到天上的尾巴,再次耷拉了下來。
葉滿枝自己感嘆完,又跟吳崢嶸感慨,然后寫了一篇思想匯報,及時反思自己。
第二天早上送閨女出門上學的時候,她還特意提醒孩子,別再吹噓她媽媽是橫渡濱江的游泳健將了,以后咱們要謙虛點。
*
夏竹筠啃硬骨頭的過程并不順利。
繼那天的飯局之后,她又試著聯系了商業廳和供銷社的其他領導,可惜無一例外被人找借口婉拒了。
私人關系行不通,她又打算公對公地交涉。
出面組織了一次幾個單位聯合參加的座談會。
但商業廳和供銷社只派了兩個處長來出席會議,沒有一個是能拍板拿主意的。
拒絕的意思十分明顯。
事情就這樣走進死胡同,徹底僵持了下來。
廳里只給了領導小組半年的時間,整改關停小廠的工作,最晚要在明年春節前完成。
可是幾個單位之間的交涉陷入僵局,一直到年底都沒什么太大進展。
“小葉,你準備一下領導小組的資料,羅廳從北京回來了,可能要聽一下相關匯報。”夏竹筠看了眼手表說,“你留在家里準備資料吧,我開完會就要用。”
葉滿枝點頭答應,跟辦公室里的其他成員,一起將這小半年的成果總結了出來。
她這邊準備停當了,領導的碰頭會卻遲遲不結束。
一場會議一直開到下班才散場。
夏竹筠回到辦公室后,似乎完全忘記了之前的交代,揮手讓葉滿枝下班,沒再提關停小廠的話題。
葉滿枝滿腹狐疑,收起資料下班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謝主任那邊聽到了大新聞。
羅廳長去北京出差,帶回了一個最新消息。
國家經委有意在濱江試辦托拉斯企業,成立省制糖工業公司。
葉滿枝那四年的大學沒白讀,在其他人還沒搞明白什么是托拉斯企業的時候,她心里已經有數了。
托拉斯是資本主義的壟斷組織,西方很多國家都有托拉斯,從原料到生產實行高度壟斷。
如果真要在濱江試辦托拉斯企業,那這家省制糖工業公司,必然要對全省制糖工業實行集中統一管理。
到時候全省的所有糖廠,以及跟制糖有關的上下游產業,都要接受省制糖工業公司的管理!
作為國家經委的試點,要試辦資本主義的壟斷組織,工業廳的責任和壓力不可謂不大。
領導們不斷開會討論試點工作的時候,小干部們更關心企業負責人的人選問題。
省紡織工業公司、省皮革工業公司的負責人還沒敲定,這回又來了一個省制糖工業公司的空缺。
一時間,整個工業廳都活躍了起來。
稍微有點可能去專業公司擔任領導職務的干部,都暗戳戳走起了關系。
連葉滿枝這里都有人打聽人事安排的小道消息。
葉滿枝對誰能當官的事不感興趣,反正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她這樣的副科級小干部。
她在考慮的是另一個問題。
“小葉,之前讓你準備的資料整理好了吧?關于整改關停小廠的。”夏竹筠拉開門問。
“好了。”葉滿枝將資料拿給她,又站在辦公室里躊躇了一陣,不知是否要開口。
“怎么了?”夏竹筠問。
葉滿枝在內心掙扎片刻,試探著問:“領導,關停小廠的工作,咱們能不能用點非常手段啊?”
夏竹筠揚眉,“你想用什么非常手段?”
既然是非常手段,八成不太光彩,甚至與暴力關停有關。
她將材料放到辦公桌上,抱臂等著接下來的內容。
葉滿枝撓撓臉解釋說:“商業廳和供銷社是商業部門,按理說,經營商店和供銷社,才是他們的正經工作,認真按職能劃分的話,他們其實不應該開辦工廠,對吧?”
“可以這么說,但他們開了也沒人追究。商業部門有錢,咱們要盡量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資金辦工業。”
葉滿枝說:“我覺得他們就是仗著這一點有恃無恐。關閉非工業部門開辦的小廠,明明是省里的要求,他們卻消極抵抗,拒不合作,至今沒有個能說的話的領導與咱們交涉。我覺得與其被動等待,不如讓他們主動上門跟咱們談合作吧?”
“嗯,不錯,所以,你打算怎么讓人家主動上門來?”夏竹筠好奇地問。
葉滿枝壓低聲音說:“您覺得咱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怎么樣?他們不是開工廠嘛,那咱們就開商店!”
“……”夏竹筠哭笑不得道,“商業部門可以開工廠,但咱們是工業部門,還真沒資格開商店。工業品實行統購統銷,要是什么單位都能經營商店,那不就亂套了嘛。”
“咱們可以先搞一個障眼法,最近國家經委不是要在咱們這里搞托拉斯試點嘛,但西方的托拉斯,從原料到生產,再到銷售市場,各個環節都是實行完全壟斷的。夏廳,咱們雖然不能開商店,但是能不能以這個托拉斯試點的名義,搞個障眼法?”葉滿枝不太好意思地說,“就是趁機騙他們說,咱工業部門要開始經營商業了,到時候產供銷一條龍,全由咱們自己分配。”
一旦將這個消息放出去,她不信商業廳和供銷社的領導還能坐得住。
十有八九會主動找上門來打商量。
工業部門有大量貨源,要是再自己開了商店,那還有商業部門什么事啊?
他們連關閉小廠都不舍得,就更不可能分享商業的經營權了。
夏竹筠用手指抵著下巴,擰眉思考了一會兒。
“你這個思路還挺有意思的,”她表情玩味地笑道,“也算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了。”
葉滿枝訕笑:“就是騙人家這種事,有點不太厚道。”
“禮尚往來,這倒沒什么。”夏竹筠拿起桌上的資料,“這個主意不錯,咱們去跟羅廳商量商量。”
然而,廳長同志可比秘書同志有魄力多了。
“騙啥騙?咱不騙人!”羅廳拍著锃亮的腦門說,“既然咱們當了托拉斯企業的試點,那肯定要進行多種嘗試的,小葉提的這個主意不錯,產供銷一條龍,咱們可以‘產’,可以‘供’,現在就差‘銷’了。我看咱們就讓制糖工業公司,把這個‘銷’的工作也抓起來。”
見他不斷劃拉腦門,葉滿枝有點擔心廳長頭上那本就不富裕的毛發。
很想勸他懂得珍惜,別再折磨頭發了。
但羅廳這會兒正一門心思地琢磨商戰,嘟囔道:“之前老張就說過,把咱們的煙酒業務要過去,放到他們商業廳,成立煙酒專賣公司。我就說嘛,煙酒的生產一直是咱們工業部門組織的,憑什么將業務劃撥給他們?即使成立煙酒專賣公司,也應該落在咱們廳里!”
夏竹筠和葉滿枝都沒吱聲。
羅廳自顧自地說:“這個時機挺好,成立制糖工業公司,對糖制品實行產供銷一條龍,順便還可以把煙酒加進去。到時候,煙酒糖放在一個門市部里經營,這不是正好嗎?”
葉滿枝:“……”
銷售業務向來歸商業部門主管,她真的只是想找個借口,把商業廳和供銷社的領導吸引來商談關停小廠的事宜。
但廳長的膽量和胃口都比她大多了。
人家這才是真正的以牙還牙,取而代之啊。
從廳長辦公室離開后,葉滿枝問:“領導,那關停小廠的工作怎么辦啊?咱們要把產供銷一條龍的消息放出去嗎?”
“不用,這件事先不要聲張。”夏竹筠搖搖頭。
試辦托拉斯企業搞全行業壟斷,包括壟斷銷售市場,這項工作顯然比關停小廠更重要。
一旦被商業部門聽到風聲,很可能向上告狀,把他們的嘗試扼殺在搖籃里,這已經不是關停幾家小廠的事了。
她打定了主意后,再次強調:“小葉,你這個辦法挺好。但要注意保密,先不要跟其他人提及,等待廳里的統一安排吧。”
“那咱們領導小組的工作怎么辦啊?”
葉滿枝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上層領導的博弈,與她沒關系。
她只關心自己參加的第一個項目能否順利完成。
她當了領導小組的辦公室主任,還想通過這個項目做出成績呢!
好不容易想出一個好主意,而且被領導采納了,但領導居然讓她保密!
那還怎么讓商業廳和供銷社的人主動上門啊?
夏竹筠沉吟一陣說:“先往商業廳和供銷社發函吧,敦促他們將相關小廠關停。不論他們是否關停,都可以著手準備提交給省人委的匯報材料了。”
葉滿枝仔細品了品她這番話的意思。
就是說,對方是否關停小廠,對工業廳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是吧?
她理解了領導的意圖,但她覺得這個工作結果對自己還是很重要的。
因此,接下來的時間,葉滿枝沒閑著,每隔四五天就往商業廳和供銷社發一次函,讓人家趕緊把被點名的小廠關掉。
發了四次,仍然無濟于事后,她按照夏竹筠的要求,組織人手撰寫交給省人委的工作報告。
先說成績。
關停632家小工廠,大大緩解了大廠生產原料緊缺的情況。
光是列成績就列了七八頁。
然后講這次工作的不足。
著重強調商業部門搞小山頭主意,部分單位拒不配合此次工作,讓他們的工作遇到了極大阻力。
葉滿枝徹底放飛自我,在報告中的用詞極其犀利,完全沒給商業部門留面子。
反正報告的最終署名是“工業廳整頓關停領導小組”,不寫她葉滿枝的大名,她不用擔心因此得罪人,所以對己方怎么有利,她就怎么寫。
她跟其他成員修修改改寫了好幾個版本,終于趕在元旦之前,將最滿意的一個版本交給了夏竹筠。
夏竹筠將那份報告看了兩遍。
看第一遍時,她覺得措辭太嚴厲了,也許不利于團結。
看第二遍時,想想自己這幾個月在商業廳吃到的閉門羹,受到的窩囊氣,又覺得小葉這一手還挺解氣的。
“行,暫時用這一版吧。如果春節之前,商業廳和供銷社仍然不肯配合,咱們就把這份報告交給省人委!”
先有商業部門拒絕關停小廠,再有工業廳實行糖制品全行業壟斷,搞產供銷一條龍。
即使鬧到省委那里,他們也是占著理的!
*
寫完報告,葉滿枝心里松快了不少。
每次看完自己寫的那份報告,她都跟三伏天里喝冰水似的舒坦。
她甚至矛盾地期盼,商業廳和供銷社干脆就強硬到底吧,最好在春節之前都拒不關停小廠。
到時候領導小組就把這份措辭犀利的報告交給省人委。
嘿嘿嘿~
她將報告鎖到抽屜里,哼著歌回家過節了。
今年元旦,市里要舉辦科教片展覽。
葉滿枝剛接到656廠幼兒園園長的電話,她家有言在幼兒園拍攝的那部科教片《從小鍛煉身體》,已經正式上映了。
這次將作為科教宣傳片之一,在元旦的“科教片展覽”中展出。
園長將電影票交給了經常去接孩子的四哥,家長們可以在元旦放假這天,帶著孩子們去電影院觀看成片。
自家孩子第一次拍電影,幾個家長都挺重視的。
問清楚開場時間以后,家長們相約帶著孩子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
吳玉琢小同志,在電影院門口見到出租車時,喊著:“車車哥哥,我可想你啦!”
見到起球時,又換成:“球球哥,我可想你啦,你想我不?”
只有四五天沒見面的三個小朋友,在電影院門口抱成一團。
葉滿枝:“……”
這感人的兄妹情啊!
電影開場后,三兄妹坐在一起,其他家長只能自己找座位。
葉滿枝和吳崢嶸坐在閨女后面一排。
吳崢嶸還帶了照相機,準備抓拍一些有他閨女的畫面。
前奏結束后,最先出現的場景是幼兒園的操場。
從時間來看,應該是早上。
穿著花花綠綠童裝的小朋友,全聚在操場上等待做早操。
這個畫面的重點其實是幼兒園老師,但家長們還是一眼就從角落里,精準找到了自家孩子。
四哥“嘿”了一聲說:“我家起球還挺上鏡的呢!”
此時三個孩子正聚在一起,不知在說著什么,有個小男孩突然跑過去揪了一下吳玉琢的小辮。
由于這是個遠景鏡頭,幾個孩子之間的爭執有些看不清。
但是明顯能看到有言生氣了,想反手去打那個男孩卻沒打著。
瞧著自家閨女被欺負,吳崢嶸下意識皺了眉,然而不等他眉心的褶皺加深,就見起球上前一步擋住了那個男孩,胖墩墩的出租車也伸出手,將小男孩拉了回去。
雖然鏡頭很快就晃了過去,但吳大博士眼力不錯,分明看到他家吳玉琢也在那個男孩的頭發上揪了一下。
吳崢嶸:“……”
他前段時間沒少聽葉來芽念叨,她那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主意。
吳玉琢這樣,很明顯是遺傳葉來芽的。
第142章
《從小鍛煉身體》是科教片, 沒什么具體劇情,相對真實地還原了小朋友在幼兒園的日常生活。
日光浴、空氣浴和做體操的部分中規中矩,除了感嘆自家崽真可愛, 家長們再無其他感想。
直到電影來到“水浴”部分,攝像機原原本本記錄了兩個男孩光屁股洗澡的過程。
出租車和起球坐在各自的鐵皮洗衣盆里, 由幼兒園老師幫著洗澡。
不知導演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畫面上最先出現的是體型標準、瘦溜溜的起球, 鏡頭持續了七八秒, 然后畫面瞬間切換到隔壁,同樣的鐵盆里坐著身形結實圓潤的出租車。
葉滿枝瞪著熒幕感嘆:“出租車可真是穿衣顯胖, 脫衣更胖啊, 瞧他這一身肥膘兒!起球跟他出現在同一個畫面里太吃虧了, 就跟鴨蛋旁邊的鵪鶉蛋似的。”
吳崢嶸被她的形容逗笑, “這話要是被出租車聽到,又得絕食。”
“他絕食頂多少吃一頓, 第二頓又自己上桌了。”葉滿枝湊過去小聲蛐蛐, “他要是真能絕食, 我三嫂也不至于送他去練體操。”
家長們關注的是小屁孩胖乎乎的身材, 而孩子們的關注點顯然在另一方面。
這類科教片不如正經電影受歡迎, 元旦來電影院看《從小鍛煉身體》的, 幾乎都是656廠幼兒園的家長和小朋友。
出租車和起球光著屁股從澡盆里站起身時, 放映廳里立即響起小朋友們嘎嘎的笑聲。
“葉起祥和葉起安, 一起光屁股啦!哈哈哈哈~”
起球沒覺得洗澡光屁股有什么,不光屁股還能洗澡嗎?
但出租車比起球大一點, 還有一個來自21世紀的親媽,自打被送去少年宮練體操,他就被親媽耳提面命, 不許當著小姑娘的面脫褲子,也不許大庭廣眾光屁股亂跑。
他現在已經有羞恥心了,被人嘲笑以后,胖臉蛋上紅通通的。
觀眾席光線太暗,他沒能揪出最先嘲笑他的那個小朋友,只能憋憋屈屈地在座位上抹眼淚。
吳玉琢對安慰小哥哥很有經驗,“車車哥,你光屁股不丑,三舅媽說你嬰兒肥,過幾年就瘦了。”
起球也跟著起哄:“對呀,你屁股挺好看的,嘎嘎嘎嘎嘎~”
出租車剛才沒能揪住始作俑者,但身邊就有一個正在嘲笑他的。
所以,他這回二話沒說,一把就揪住了起球的袖子。
小哥倆隔著妹妹,你給我一巴掌,我擰你一下,毫無預兆地打了起來。
吳玉琢坐在兩人中間,也被不管不顧的小男孩波及了。
但她經常跟兩個哥哥一起玩,在她心里,男孩打架是家常便飯。
他倆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
因此,吳玉琢小同志表現得相當淡定,先戰術后仰,讓自己的后背緊貼座椅靠背,然后對扭打在一起的兩人大喊:“你們不要再打啦!”
幾個家長都對突然的混亂措手不及,黃黎的座位有點遠,正想讓老四媳婦幫忙拉開孩子時,就聽到了有言的喊聲。
她很自然地聯想到后世那句經典的“你們不要再打了啦~”
然后,不合時宜地笑了場。
兩個臭小子是被吳崢嶸一手一個拉開的。
面對穿軍裝的小姑父,倆小孩都挺老實,鵪鶉似的縮回椅子坐好了。
*
看完了元旦的科教片展覽,三個小屁孩正式開始了快樂的寒假生活。
工廠幼兒園是沒有寒暑假的,但架不住家長不著調,強行給孩子放了寒假。
四哥在電影院門口賣瓜子,原料都是從農村老家弄來的。
最近農村要殺年豬,他再去老家進貨時,就想帶孩子去見識見識。
吳玉琢也被親爹塞進了下鄉的隊伍,跟著四舅和三個哥哥一起去過農村生活了。
而留在城里的葉滿枝和吳崢嶸徹底解放,珍惜難得的二人世界。
每天下館子點菜不重樣,飯后要么去電影院看電影,要么去青年宮和話劇院看演出。
有時還一起去冰場滑冰。
撒歡玩了好幾天,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放松,讓葉滿枝每天神采奕奕。
夏竹筠對年輕人的精神面貌非常滿意,感覺自己也能從年輕人身上汲取到活力。
然后,她就幫自己的秘書報名參加了單位里的主席著作學習班。
讓年輕人在業余時間多學習,提高政治理論素養,用主席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
葉滿枝:“……”
彈琵琶喝小酒的夫妻生活,變成了又紅又專的著作學習。
吳崢嶸翻開著作的紅色封皮,笑道:“這樣也不錯,更像革命夫妻了。”
“哎,難得有言不在家,我還沒享受夠呢!”
葉滿枝就這樣,一邊用理論武裝自己,一邊盼著過年。
整頓關停小廠的工作已經徹底結束了,夏竹筠將她撰寫的那份總結報告交給了羅廳。
而羅廳也挺有意思的,看完報告后,一個字沒改,在后面簽上自己的名字,就正式提交給了省人委。
葉滿枝當時不在現場,據說羅廳拿著那份報告,在負責這項工作的王副省長那里給商業廳和供銷社狠狠告了一狀。
三個單位的領導很不體面地吵起了籮圈仗。
“葉主任,學習語錄吶?”
葉滿枝聞聲抬頭,發現來人是濱江汽車配件公司的副經理。
她客氣地與對方打了招呼,笑道:“劉經理,夏廳最近不在家,您今天恐怕得白跑一趟了。”
“呵呵,我知道知道。”劉力笑出一臉褶子,“葉主任,領導什么時候有空?”
葉滿枝面露難色,“劉經理,這還真不好說。快過年了,夏廳陪著趙省去基層慰問了,她的行程要配合領導。”
這陣子廳里正在醞釀幾個專業公司的經理人選。
凡是有點可能當經理的人,都打著拜早年的旗號往工業廳跑動。
除了廳機關里那些種子選手,最多的就是像劉力這樣的直屬企業經理。
夏竹筠在工業廳深耕多年,身邊自然有一批擁躉。
但職位只有那么多,四個廳長副廳長,都有自己的考量。
而夏竹筠是排名最末的副廳長,在這次的人事調整中,頂多能推一兩人。
這么多人跑來跟她表忠心,她到時候選誰不選誰?
最近陪趙省去基層慰問,也是她留給自己梳理人選的時間。
葉滿枝被她留在家里當門神,擋住這些想要找她匯報工作的人。
劉力笑容和藹,言辭懇切,“葉主任,無論夏廳什么時候有空,你幫我約第一個,只要領導召見,我肯定隨時待命!”
葉滿枝點頭,笑著將人送出了門。
這次要調整的干部全是正科級以上的,從正科一步跨到副處需要契機,多少人一輩子都邁不過這個坎兒。
很多經理廠長在一個單位,一干就是十來年,是人家不想進步嗎?
主要是沒有合適的機會啊。
如今廳里要給三家直屬的專業公司調整干部,一下子來了這么多機會,稍微有點想法的人都坐不住了。
葉滿枝拿出筆記本,在八個人名后面,寫下了劉力的名字。
……
所有人都以為這次人事調整會在春節前完成,可是,幾位廳長頻頻出差和下基層,事情從春節前推遲到春節后。
春節期間,葉滿枝也不得消停。她這個秘書,不但要陪領導參加團拜會,慰問廳機關和直屬局的值班同志,還得負責幫領導攔住各地跑來省城拜年送禮的人。
她不當這個秘書,都不知道省里居然有這么多種土特產,而送禮人的說辭和花樣居然也能有這么多!
1964年的一整個春節,她跟夏竹筠都不得消停,兩人都沒能陪家人好好過年。
這種忙忙碌碌的狀態持續了大半個月。
正月十五的時候,人民公園舉辦了元宵游園會。
她跟吳崢嶸一起帶孩子去人民公園看花燈,猜燈謎。
吳玉琢去年也看過花燈,讓爸爸幫她猜過燈謎。
今年的一部分燈謎與去年差不多。
葉滿枝沒想到,這小不點居然對去年的燈謎答案還有印象。
有個兔子燈的謎面是,“井岡山人民盼紅軍。”
打王昌齡作的一句唐詩。
吳玉琢竟然張口就說:“萬里長征人未還。”
然后歡天喜地地接過小巧的小兔子花燈,小兔子似的蹦跳到賣糖葫蘆的攤子跟前,用媽媽給她買花燈的錢,買了一根冰糖葫蘆。
葉滿枝驕傲地感嘆一句“我閨女真棒”,而后用手肘在男人腰上拐了一下,“你猜她買了糖葫蘆以后,先給誰吃?”
“給你吧。”吳崢嶸完全不糾結。
葉滿枝也覺得會給自己,但她不想打擊男人的積極性,安慰道:“不一定啦,你天天去幼兒園接送孩子,親父女感情非同一般……”
吳崢嶸笑:“親生的和親自生的,還是有區別的。”
然而,吳玉琢小同志買到糖葫蘆以后,顛顛兒地跑回來,居然將糖葫蘆遞到了爸爸手里。
“爸爸,你先吃。”
不等吳崢嶸感動一下,又聽他閨女說:“糖葫蘆被凍得太硬啦,我跟媽媽都咬不動!你幫我咬一塊!”
葉滿枝哈哈笑,催促道:“吳所,別猶豫了,快幫孩子咬一塊山楂……”
不過,她所說的后半句話被一聲巨響掩蓋了。
吳玉琢不由自主地“哇”了一聲,感嘆道:“放鞭炮啦!”
而葉滿枝和吳崢嶸幾乎同時皺眉,下意識轉向聲源的方向。
“不太像炮仗的聲音。”葉滿枝說。
“應該是有什么東西爆炸了。”吳崢嶸語氣篤定。
夫妻倆相互望向對方。
看清對面眼中的惶恐,吳崢嶸果斷抱起閨女說:“今天玩的差不多了,咱們先回去。”
吳玉琢還沒玩夠,抱著爸爸的肩膀央求:“再玩一會兒會兒行不?”
“再晚就沒有公共汽車了。”吳崢嶸一手牽著媳婦,一手抱著閨女,邊走邊跟她商量,“咱家還有煙花呢,回家在院子里放煙花。”
有煙花在前方吊著,吳玉琢終于不噘嘴了,老實地被爸爸抱出了公園。
走出公園大門,能很清晰地看到遠處沖天的火光。
葉滿枝望著遠方喃喃:“那邊好像是工廠區啊,不會是哪個工廠爆炸了吧?”
“有可能,一會兒找個電話,先報火警吧。”
遠方的火光讓人心里發毛,來參加游園會的不少市民都提前離場了。
一家三口擠上回家的公共汽車,越靠近火災現場,路上的交通越擁堵。
因著之前發生過巨響,街上的行人都腳步匆匆地逃離。
當然,也有人逆向而行,沖進發生火災的工廠。
汽車經過時,葉滿枝透過窗玻璃,看清了工廠大門上的名字——濱江市第一食品廠。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濱江第一食品廠是工業廳直屬工廠,也是工業廳所有直屬企業中,唯一的一家食品廠。
食品工業是輕工業,正是夏竹筠分管的工作。
她心里突突直跳,與吳崢嶸商量過后,就近下了車。
她得給夏竹筠打個電話。
吳崢嶸牽著她的手說:“別慌,這個時間不好找電話,這里距離老宅不遠,咱們先去老宅打電話。”
一家三口趕去吳家老宅,給夏竹筠打過電話,匯報了這邊的火勢以后,夫妻倆將孩子托付給吳爺爺吳奶奶,然后又套上軍大衣,跑回了火災現場。
在領導抵達之前,葉滿枝必須弄清楚食品廠這場大火的起火點。
兩人進入食品廠的大門,拉住一個剛跑出來的老工人打聽里面的情況。
那人臉上都是黑灰,呸呸了兩口才說:“是罐頭車間起火了,具體咋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火勢挺大的,好幾個車間都燒起來了。”
“車間里有人進行生產嗎?”葉滿枝連忙問。
“沒有,今天正月十五,晚上沒倒班,除了留下值班的工人,全廠工人都放假了。”
葉滿枝稍稍放了心,至少不會有太多的人員傷亡。
“廠里應該有值班領導吧?今天是哪個廠長值班?”吳崢嶸問。
“好像是陳副廠長吧?”老工人搖頭,“忘了是誰值班,反正剛才沒在現場看到廠長,這幫當廠長的,沒一個好……”
老工人像是找到了情緒的發泄口,站在廠門口破口大罵,然后不顧其他人的目光,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嚇死老子了。”
葉滿枝:“……”
火警的救援車馬上就能到,發現一個干部模樣的人正不停召集現場工人,跑進火場救火,葉滿枝出面將人攔了下來。
“車間里隨時有可能發生二次爆炸,現在讓大家進去救火太危險了!”
“不救咋辦?那里面是剛上馬的生產線,那是國家財產,哪能眼睜睜看著機器被燒沒了?”
葉滿枝強硬道:“人命關天,萬一發生二次爆炸,造成更多的人員傷亡,你能負責么?”
“那國家財產被燒沒了,你能負責嗎?”
“我不能負責,起火跟我沒關系,輪不到我負責,但是讓這么多人往火海里沖,真出了人命,就是你的責任!”
雙方在這邊吵架時,吳崢嶸不知從哪個干部手里奪過一個大喇叭。
“所有人聽我口令,向后撤退五十米!再說一遍,所有人嚴禁靠近起火廠房,后撤五十米。火警消防車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保衛科的同志維持現場秩序,還有余力的職工先去工廠門口疏散群眾,保證消防車能及時實施救援。”
他脫下了軍大衣,肩章上的星星比任何話語都有說服力。
普通老百姓對軍人都有莫名的信任,見到突然冒出來一個軍官,要求大家撤退,不少人便不再盲從領導指示,真的后撤了幾十米。
吳崢嶸將鐵皮大喇叭給了葉滿枝,低聲說:“爆炸發生半個多鐘頭了,現場不見任何一個廠長出現,估計今天沒人值班,回家過節去了。”
葉滿枝點點頭,舉著喇叭疏散人群。
之前那個小干部還想跟葉滿枝爭辯,覺得應該組織人手進去救火。
葉滿枝說:“救火得有水源吧?你先帶人去找水源吧。”
她這話音剛落,不遠處的廠房里又傳出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設備發生了二次爆炸。
小干部乖覺地閉了嘴,再不敢提讓人進去救火的話。
要是真的造成了死傷,他確實負不起責任。
夏竹筠接到秘書的電話以后,立即趕往事發現場。
她住得遠,但是幾乎是與濱江市的領導、食品廠廠長,以及消防車一起跑進食品廠的。
今天食品廠沒有值班廠長,葉滿枝作為在場唯一說得上話的小干部,向夏竹筠和各位領導介紹了眼下的情況,并把她和吳崢嶸的處理辦法交代了。
“火勢很大,我們將實施救援的工人攔下了,”葉滿枝說,“一刻鐘前,發生了二次爆炸。第一次爆炸發生在晚七點半左右,我們趕來現場時是八點五分。在此之后沒有工人進入過火場,但更早之前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有工人說今天全廠放假,每個車間只留了幾人值班……”
現場來了不少領導,她將情況詳細介紹一遍,之后的事情就不歸她管了。
罐頭車間是單獨建設的,四間廠房連在一起,火勢并沒有蔓延到其他食品車間。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終于控制住了火勢。
*
正月十五這天是2月27號,一場大火不但燒光了罐頭車間,造成重大國家財產損失,還有2人遇難,7人受傷。
兩名遇難人員中,有一人是食品廠的副廠長何大力。
濱江市委和工業廳成立了聯合調查組,專門進行“2.27”火災事故調查。
濱江第一食品廠的廠領導,都因為這場大火受到了一定的處分和批評。
經歷了一場火災,讓葉滿枝心有余悸,徹底清掃了家里的消防隱患。
而工業廳這邊,處理過食品廠的問題后,也終于將幾個專業公司的人員調整提上日程了。
除了省制糖工業公司、省紡織工業公司、省皮革工業公司,這三大專業公司的經理人選,這次還要研究決定濱江第一食品廠的副廠長人選。
三樓的會議室里,廳領導們正在聽人事處長介紹個人履歷和相關情況。
羅廳長率先發話說:“濱江第一食品廠的何大力同志犧牲了,另外幾個廠長因為這次事故受到了處分,廠里的士氣比較低迷。但食品廠的重建工作很重要,生產任務不能耽擱,需要盡快給食品廠補足一位能力強,政治素質過硬的副廠長,協助廠領導班子開展工作……”
孫處長頷首道:“食品廠黨委向廳里推薦了供銷科長劉勝同志,劉勝同志是第一食品廠培養起來的干部,有很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歷任灌裝車間工人,供銷科業務員,供銷科副科長、科長……”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大家都安靜聽著劉勝的履歷和事跡。
孫處長的介紹結束后,有將近半分鐘的時間沒人發言。
“咳,我說兩句,”李副廳長輕咳一聲說,“劉勝同志我聽說過,在食品廠工作兢兢業業,但我隱約記得前年,還是大前年,他好像鬧出過什么事情吧?是不是給咱們廳里的同志行賄過?我沒記錯吧?”
孫處長說:“前年,省里評選省優產品的時候,他代表食品廠給評委送過禮,后來主動向評審組交代,承認了錯誤。認錯態度還是很好的,據食品廠的幾位同志介紹,后來這一年,劉勝在政治素養和業務能力上,都有很明顯的進步……”
李副廳長搖頭說:“他行賄的事情才過去不到兩年,我覺得不宜太快給這位同志加擔子,至少要過了兩年觀察期。第一食品廠剛經歷了火災,說一句百廢待興也不為過,應該任命一位能讓大家信服,有能力,有魄力,有基層工作經驗的同志前往。我給人事部門推薦一個人吧……”
“化輕工業處綜合三科的科長趙桂林同志,非常不錯。既是輕工業口出身的,又是大學生,這樣年富力強的年輕干部,正適合在危急時刻臨危受命……”
他巴拉巴拉介紹了趙桂林的情況,其他領導卻喝水的喝水,放空的放空,沒人接他的話茬。
濱江第一食品廠的廠長是副處級干部,副廠長是正科級干部。
而趙桂林是化輕工業處,綜合三科的科長,已經在正科的位置上好幾年了。
同樣是正科,從省廳平調到直屬企業當副廠長,相當于不升反降。
孫處長整理著手上的資料,心里也在不斷權衡著。
趙桂林雖然在上次競爭副處長的時候失利了,但他本身能力不錯,沒什么大毛病,上次完全是被手下人的舉報信扯了后腿。
讓他去食品廠當副廠長,真不至于。
不過,食品廠最近的情況確實不太樂觀,如果領導想安排一個能力強的同志去食品廠搞重建工作,也還算合理。
就是可惜了趙桂林。
孫處長抬頭,目光快速掃過對面的李廳和夏廳。
趙桂林是由夏竹筠一手提拔上來的干將。
這次組織部門推薦的名單中有趙桂林,而且暫時推薦到了省皮革工業公司。
他們通常會為每個崗位推薦2-3名候選人。
而省皮革工業公司的另一名候選人,是直屬企業處的郭凱。
郭凱是李廳的老部下。
一旦趙桂林被安排去第一食品廠當副廠長,那之后為皮革工業公司選人時,趙桂林就直接出局了。
他又往夏竹筠身上瞟了一眼,趙桂林是她的人,夏廳總要為自己人說說話吧。
夏竹筠放下茶杯,輕描淡寫道:“既然李廳推薦了人選,那我也推薦一個吧。”
孫處長心里苦笑,這位不會有樣學樣,推薦郭凱吧?
夏竹筠只當沒看見眾人的微妙表情,平靜道:“我想推薦辦公室的葉滿枝同志。”
第143章
夏竹筠推薦的人選,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羅廳長問:“葉滿枝同志是你的秘書吧?”
“對,”夏竹筠笑道,“我這次也算是舉賢不避親了。小葉是省大工業經濟系的高材生, 畢業分配到咱們工業廳的時候,被我點名要去了化輕工業處, 我對她的情況還是比較了解的。”
李副廳長說:“我記得葉滿枝這個女同志還不到三十歲, 之前也沒在領導崗位上任職過, 這么快就將其提拔到第一食品廠副廠長的位置上, 是不是太草率了?小葉工作表現是不錯,但我不建議揠苗助長。”
孫處長不想摻和兩位領導的交鋒, 但他作為人事處長, 在有關年輕干部的問題上, 還是要解釋一二的。
“咱們廳里有九名青年后備干部, 其中包括咱們都知道的,羅廳的秘書蔣峰同志, 也包括葉滿枝同志。葉滿枝同志曾是濱江市正陽區委育苗儲備的青年女干部, ”
盡管人年輕, 但她與同期分配來的大學生不同, 提拔副科已經好幾年了。
夏竹筠接著他的話說:“葉滿枝同志曾是正陽區某街道的副主任, 大學期間兼任過省大系辦機械廠的副廠長, 基層工作經驗是很豐富的。第一食品廠剛經歷過一場傷痛, 廣大職工和家屬的情緒需要安撫, 領導班子里也需要一位能盡快上手參與工作的副廠長。要說專業對口,葉滿枝比趙桂林更對口, 她在化輕工業處時,一直是分管食品工業的。”
工業廳里的副科級干部一抓一大把,連正科級的都不在少數。
如果只看職級和任職年限的話, 廳里有很多人都能去食品廠當副廠長。
但是,食品廠的副廠長是實職正科,要參與工廠的經營管理。
廳機關里,除了重工業處和化輕工業處設有科室,有幾個科長,其他處室的干部都是非實職正科和副科,很多人缺少基層工作經驗和管理經驗。
與其他人相比,葉滿枝的年齡是她的短板,可豐富的基層經驗卻是她的優勢。
大家沉默尋思她推薦的人選時,夏竹筠將目光投向孫處長。
“我記得第一食品廠的領導班子里似乎是沒有女同志的吧?”
“總工程師是女同志。”孫處長說。
夏竹筠點點頭,“也就是說,一正四副,五個廠長里并沒有女同志。咱們這個會議室里,只有我一位女同志,這番話由我來說還是比較合適的。女同志在工作中有自身優勢,情感細膩,親和力、共情能力都比較強,某些工作由女同志出面,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食品廠女職工的占比不算少,我覺得廳黨委可以考慮給第一食品廠的班子里安排一位女干部。”
很多工廠的領導班子幾乎全是男同志,尤其是重工單位,女同志大多在工會、婦聯、共青團等部門任職。
她春節前去幾個基層單位慰問,與廠領導班子合影時,很多時候畫面里只有她一個女的。
在個人條件差不多,時機也成熟的時候,她還是希望有更多女同志能走上領導崗位的。
李副廳長放下茶杯,搖頭說:“在任用年輕干部這件事上,我覺得還是要謹慎。葉滿枝同志是個好苗子,但還欠缺一些處理復雜問題的經驗,可以在廳機關里再沉淀沉淀,多積累一些經驗后再加擔子。”
夏竹筠不以為然道:“第一食品廠發生火災那天,葉滿枝同志是第一個給我打電話通報情況,也是咱們廳里第一個趕到事發現場的同志。當時第一食品廠的領導都不在現場,葉滿枝在處理緊急事件時沉著冷靜,及時阻止食品廠職工沖進火場搶險,避免了二次爆炸帶來的傷害。她不是食品廠的干部,做出這項決定時,其實承擔了巨大風險。”
“這樣行事果決,敢于承擔責任的干部,別說在青年干部里,就是在老資歷的干部中也不常見。要我說,青年后備干部的培養方式肯定要有些不同,孫處長剛才就提到了,蔣峰也是后備干部之一。像蔣峰和葉滿枝這樣敢于承擔責任的青年干部,廳里應該考慮給他們更多的鍛煉機會。”
蔣峰33歲,已經給羅廳當了五年秘書,正科的任職年限也滿了三年。
羅廳近兩年內未必有機會調動,如果再讓蔣峰給他當兩年秘書,從蔣峰的個人發展來看,其實有些耽擱了。
蔣峰只比趙桂林晚一年分配來工業廳,這會兒趙桂林正醞釀著升實職副處呢。
而且廳里要根據國家經委的要求,試辦托拉斯企業,這個試點非常關鍵。
為了能及時了解到試點的真實情況,羅廳必然要放一個自己信得過的人,去省制糖工業公司守著。
而有誰能比跟了他五年的蔣峰更值得信任呢?
制糖工業公司是正處級單位,蔣峰不能當總經理,但是當個副經理還是有可能的。
孫處長往自己的筆記本上瞄了一眼,心里暗暗佩服夏竹筠會把握時機。
這次人事調整,他與羅廳交流過很多次,盡管羅廳沒明說,但他如果不能及時領會貫徹領導意圖,這個人事處長的位置是坐不穩的。
他的筆記本上,確實有蔣峰的名字。
要是葉滿枝那樣擁有基層經驗的女同志不能當食品廠的副廠長,那讓蔣峰這種只有機關任職經歷的領導秘書,去試點托拉斯企業當副經理,也沒什么說服力。
等到會議后半程討論省制糖工業公司的經理、副經理人選時,蔣峰很可能會坐蠟。
他用余光瞟向羅廳的方向,見他慢悠悠地吹著茶葉,一副智珠在握的淡定模樣,只能在心里腹誹在座的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李廳和夏廳的交鋒還沒見分曉,這會兒又把廳長扯了進來。
他沉默片刻,主動開口說:“咱們廳里一直提倡讓青年走革命的路,培養無產階級接班人。對于咱們育苗的后備干部,確實要嘗試多種培養方式……”
*
一場會議進行了一下午,葉滿枝在秘書室里整理資料時,完全沒料到這次的人事調整會與自己有關。
出缺的那幾個位置,她早就清楚,任職要求至少是正科級干部。
她這樣的副科級小干部,根本就沒機會上桌。
而第一食品廠那樣的國營工廠,很多時候是論資排輩,從單位內部就地提拔的。
廠黨委給廳里提交人選,廳領導覺得沒啥問題,大筆一揮簽個字就行了。
這種好事咋能輪到她呢?
所以,當她從夏竹筠那里得知,她很可能會去食品廠當副廠長的時候,她人都傻了。
“怎么是這副表情?”夏竹筠笑道,“去食品廠當副廠長是好事啊,你之前不是說過嘛,想去業務部門鍛煉鍛煉。”
“那我也沒想到會這么快呀!”
葉滿枝確實跟領導提過,想去業務部門鍛煉。
她整天陪著夏竹筠東跑西顛,兩人私下交談的機會很多。
春節前有一次,從重機廠慰問回來的路上,夏竹筠曾跟她閑聊過,問她對自己的前途有什么規劃。
葉滿枝其實沒啥規劃,她向來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她能考上大學,進大衙門工作,還給工業廳的副廳長當了秘書,用葉守信的話說,已經是老葉家的祖墳冒青煙了。
能發展成啥樣,她自己也沒數。
不過,她心里一直惦記著黃大仙給她的提醒,所以當夏竹筠問起時,她就趁機說,以后想去基層鍛煉鍛煉,做點具體事務。
可是,這個“以后”應該是很以后,最起碼要像羅廳的秘書蔣峰那樣,在夏竹筠身邊當三四年的秘書,積攢足夠的經驗和人脈以后,再被領導放出去。
上次的談話距今才幾個月啊?
夏廳怎么這么快就要讓她下基層啦?
夏竹筠推心置腹道:“你有能力,還敢于擔事,既然眼下有機會,那就應該抓住這次機會,去基層好好鍛煉鍛煉。”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很可能會像蔣峰那樣當五六年的秘書。
給領導當秘書,有好處,但也有壞處。
大家都知道秘書是領導的心腹,進步的機會也多。
可是,越是這樣,越要注意影響,以防落人口實,沒有特別合適的機會的話,領導們一般不會主動推薦自己的秘書。
夏竹筠這次之所以會將葉滿枝推出去,一則是因為她本身條件足夠優秀,除了年齡,沒有特別明顯的短板,處理2.27大火的緊急情況時,也表現得可圈可點。
這讓她推薦自己的秘書的時候,不至于底氣不足。
二則是她想搭上提拔蔣峰的順風車。同樣是青年后備干部,有蔣峰在前面頂著,葉滿枝的提拔就沒那么突兀了。
對于這個從天而降的大餡餅,葉滿枝內心無比激動,有點語無倫次地說:“領導,我還想在您身邊多學習幾年呢,這,這也太快了……”
“當秘書能學到的東西有限,在具體的工作中學習,才能更快成長。”夏竹筠感嘆道,“能當好秘書的人,未必能當好領導,也未必能做好基層工作。我巴不得你們都能在重要崗位上發光發熱呢……”
一個好漢三個幫。
當了副廳長以后,對這句話更有切身體會。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圍在自己身邊的應聲蟲,而是真正能干事、能頂事的人。
趙桂林、呂健、葉滿枝,都是她親手提拔上來的干部,而且有一定的年齡差,屬于不同梯隊,是她有意培養的班底。
葉滿枝連聲保證道:“領導,要是能去食品廠工作,我一定好好表現,絕對不給您丟臉!”
她身上貼著夏廳秘書的標簽,如果在新單位折戟沉沙了,夏竹筠這個推薦人也會被質疑用人眼光,跟著她一起臉上無光。
……
領導們關起門來開會的時候,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會議室的大門。
所以,會議結束后,會議結果很快就傳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除了那幾個呼聲很高的熱門人選,羅廳的秘書蔣峰,夏廳的秘書葉滿枝,居然也在這次的調整名單中!
這個結果不知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蔣峰從廳長秘書,搖身一變成為國家試點托拉斯企業的副經理,集中統一管理全省的制糖工業。
雖然跨度有點大,但他畢竟給廳長當了五年的秘書,這個結果算是在情理之中的。
而葉滿枝才來工業廳工作兩年多,她憑啥這么快被提拔,還是去國營工廠當實權副廠長。
對她的任命,不少人都心存疑惑。
與她同年被分配來單位的校友鄔杰,更是當著葉滿枝的面,半真半假地將疑惑問了出來。
葉滿枝早有面對質疑的心理準備,這些質疑,她其實完全不用理會。這是廳黨委的決定,你們要是有疑問,就當面去問領導唄。
不過,鄔杰問到她先前的時候,她還是心平氣和地回答了。
“你知道街道辦主任是啥級別不?”
“正科級。”鄔杰說。
“對啊,我去上大學之前,就已經是街道副主任了,副科級干部。”葉滿枝理所當然道,“我當初是我們區的苗苗班成員,名字被寫進了區黨委育苗后備干部的名單里。我的副科級任職年限已經有七年了,當初要是不考大學,繼續留在街道工作的話,七年的時間,也能當上街道主任了吧?”
鄔杰:“……”
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內情。
如果葉滿枝是區里的后備干部,一直留在本區工作的話,現在確實可能被提拔。
街道主任和食品廠副廠長,職級相同,說不上哪個更好點。
葉滿枝解釋得理直氣壯,不過,她自己心里清楚,這次的升職機會很難得。
最起碼,光明公社,也就是曾經的光明街道辦那邊,公社書記還是張勤簡。
只要張勤簡不走,她熬多少年都當不上公社書記。
所以她才會說,這次的任職機會很寶貴,夏廳對她有知遇之恩吶!
*
為了不辜負夏廳的信任,在完成組織談話以后,葉滿枝找來不少濱江第一食品廠的資料研讀。
等她提前了解了食品廠的相關情況,又與夏廳的新任秘書交接了工作以后,就在孫處長的陪同下,前往濱江市第一食品廠了。
正式上任這天是禮拜一,兩人來到食品廠時,廠長牛恩久正帶著廠領導班子的所有成員,等在大門口。
見到孫處長,便熱情地握手寒暄:“孫處,總算是把您盼來了,為了等廳里給我們輸送人才,我老牛的脖子都快抻長了。”
“哈哈哈,廳黨委對第一食品廠的發展非常關心,這次選定的副廠長人選,是經過再三斟酌,深思熟慮的。”孫處長與他握過手,回身介紹道,“這是葉滿枝同志,大學學歷,省大工業經濟系科班畢業,曾是省廳業務部門的干部,基層工作經驗也相當豐富,正是能適應食品廠發展需要的人才。”
“好好好,太好了!”牛恩久聲如洪鐘,高聲說了幾個“好”,用熱情飽滿的語氣歡迎新同志的加入,“葉滿枝同志與我們食品廠也算是老熟人了,以前還對口管理過食品廠,這幾年咱們沒少打交道。”
葉滿枝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列寧裝,烏黑的長發整齊地盤在腦后。
聞言,便客氣又不失熱情地說:“廠長,以后我就是您手下的兵了,還請您多指點多關照!”
“你是夏廳親自培養的干部,肯定錯不了!”
牛恩久只在門口短暫寒暄,便將人請進了會議室。
而隊伍里的幾位副廠長,相互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也跟了上去。
老何意外犧牲以后,他們都以為工業廳會照顧食品廠干部職工的情緒,從本廠內部提拔一位副廠長。
沒想到等來等去,等到了葉滿枝。
這位不僅是女同志,還是年輕漂亮的女同志。
混在一眾中年男領導中間,顯得相當不協調,他們廠里最年輕的陳副廠長都37歲了。
不過,不論她是否年輕,是否是女同志,是否有能力和真才實學,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份比較敏感——省廳副廳長的前任秘書。
這個任命,很像是廳領導不滿第一食品廠的現狀,特意往食品廠安插了一個眼線。
難怪老牛一大清早就組織人手在工廠門口迎接,把歡迎儀式搞得那么隆重!
說到底,還是對這個葉滿枝不太放心啊。
……
一行人來到會議室,孫處長正式宣讀了廳黨委的任命文件,詳細介紹了葉滿枝的個人履歷。
因著上午還有生產任務,所以,全體職工大會被安排在午休之后,到時候葉滿枝要在全廠職工面前亮相發言。
廠領導班子的見面會結束后,牛恩久將孫處長請去了自己的辦公室,想跟他打聽一下廳領導對前陣子那個事故的看法。
而葉滿枝則被廠辦的丁主任帶去了她的新辦公室。
丁主任走上二樓,介紹道:“這間辦公室有些年頭了,本來想將墻面重新翻新一下再給您用,但您到任時間比較快,我怕刷了房以后有味道,便暫時耽擱了下來。不過,桌椅和柜子都是新換的。”
葉滿枝笑道:“挺好的,辛苦丁主任了。”
她聽出來了,對方這是在變相跟她透露,這間辦公室是剛收拾出來的,不是何大力用過的那間辦公室。
何大力在救火時犧牲,認真說起來算是橫禍。
有些人還是比較忌諱這個的。
葉滿枝膽子不大,晚上去公共廁所都要吳崢嶸陪著。
廠辦能給她換一間新辦公室,那是再好不過了。
見她露出滿意神色,丁主任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氣。
他這一步走得沒錯,幸好沒聽其他人攛掇。
甭管其他領導對這位省廳空降的女廠長有什么看法,作為廠辦主任,他不能在這種小事上出錯,給人留下話柄。
葉滿枝在自己的新辦公室里快速打量一遍。
格局與夏廳的辦公室差不多,廠長辦公室外面套著一間秘書室。
但面積小了一半。
除了辦公桌椅、文件柜,還有一套茶幾和布藝沙發,也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了。
丁主任跟在身后問:“葉廠長,您剛來上任,可能需要個秘書幫您熟悉工作環境,對秘書人選有什么要求嗎?”
葉滿枝昨天還在給人當秘書,今天就要給自己挑選秘書了。
一個得力的秘書,能讓領導省心不少。
所以,對于自己的第一個秘書,她還是想好好斟酌一下的。
“丁主任對廠里的情況比我清楚,你幫我推薦幾個人選吧。我對秘書沒什么要求,最好是女同志,高中以上學歷,熟悉廠里的情況。”
丁主任用鋼筆快速記錄著,邊寫邊等著她的下文,結果等了好幾秒,卻遲遲不見她再提其他要求。
這就完了?
對方讓他推薦幾個人選,而不是推薦一個人選,說明葉廠長還是想挑一挑秘書的。
可是,有高中學歷的女同志,這可選擇的范圍就大了。
越是這樣沒什么要求的,反而越難辦。
他點點頭,表示會盡快幫她安排秘書,而后又看了眼手表說:“葉廠長,廠里安排了一個小型的歡迎宴,就在咱們職工食堂。歡迎宴結束后,是下午的全體職工大會。時間差不多了,要不咱們去食堂跟牛廠長他們匯合吧?”
葉滿枝對歡迎宴什么的,沒啥期待,她現在只想開完職工大會,盡快熟悉廠里的情況。
剛才在廠門口那隆重的歡迎儀式,讓她心里直犯嘀咕。
總覺得廠領導班子的氛圍有點奇怪。
但今天孫處長也在,那所謂的歡迎宴,八成是打著她的幌子,實則宴請孫處長。
葉滿枝不是啥也不懂的小年輕,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掃興。
她沒怎么耽擱,就跟丁主任一起出門,與其他幾位廠長匯合了。
牛恩久一邊走,一邊跟孫處長和葉滿枝介紹,最近廠里的一系列大動作。
“俗話說,機器是工人階級的田地,必須好好保護。2.27的那場大火,讓廠里損失慘重,燒毀了好幾套成套機器。廠領導班子痛定思痛,在原有的‘防特、防盜、防火’工作治保小組的基礎上,成立了民兵連,負責全廠的安全保衛工作,晚上也有領導班子輪流值班。”
葉滿枝做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樣子,神色嚴肅地頷首。
火災剛發生不久,廠里在安全保衛方面下功夫,是正常操作。
葉滿枝聽著他的介紹,沒多久就走到了職工食堂。
有個辦公室小干事先一步拉開了食堂的木門。
然而,一行人尚未進入,食堂里卻忽地沖出兩個人來。
打頭一人四十多歲,目光在幾個領導身上掃過一圈后,很快就鎖定了面生的孫處長。
“您是省里的領導吧?”
孫處長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覺自己被攪進了食品廠的家務事。
但他被這么多雙眼睛盯著,只能小幅度點了頭。
“領導!”男人不顧小干事的拉扯,大聲道,“我要向省領導告狀!食品廠領導不看事實,不分青紅皂白,就將我強行開除了。我要反映廠領導的問題!”
牛恩久被這突然冒出的男人氣得臉色鐵青,呵斥道:“劉漢民,你有完沒完?你是罐頭一車間的安全員吧?2.27大火那天,你本應該在車間里值夜班,卻無故曠工離崗,廠里發生了那么大的火災,你還在家里醉生夢死呢!何大力同志還因此犧牲了,把你開除都是輕的,你哪來的臉跑出來告狀!”
劉漢民高聲道:“那天是我的班沒錯,但那是何大力何副廠長讓我先下班回家的,副廠長發話讓我離開車間,算什么無故離崗!”
第144章
劉漢民的突然出現, 讓廠長牛恩久相當惱火。
前陣子的火災是敏感話題,他巴不得把這件事趕緊掩飾過去,而劉漢民這王八犢子竟然鬧到省廳領導跟前來了!
他索性當著眾人的面說:“對于劉漢民反應的情況, 廠領導班子相當重視。可他空口白牙說是何副廠長讓他提前離崗的,而當天的值班表上, 沒有他的任何出勤記錄。何大力同志已經為搶救國家財產犧牲了, 這讓我們找誰求證去?”
副廠長蔣文明跟著附和:“要是放任他打著老何的幌子, 為自己開脫, 那事故的其他責任人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將責任推到已經不能開口的老何身上?”
劉漢民拽過躲在他身后的男人, 辯解道:“當天離崗的不只我一個人, 我和老郭都是聽了何副廠長的話才離開的, 而且我倆都被廠里開除了!”
在場眾人都沒言語。
還是那句話, 死無對證。
誰能保證不是這兩人沆瀣一氣,將責任推到何廠長身上的?
劉漢民看向不為所動的孫處長, 焦急道:“領導, 你可以去查查以前的出勤表, 我劉漢民自打當了這個安全員, 向來堅守崗位, 從沒有一天離崗過!2.27那天聽了何副廠長的話回家過節, 怎么就正好發生火災了?”
“你當安全員也才半年吧?”牛恩久輕哼一聲, 對孫處長和葉滿枝說, “劉漢民一直將矛頭指向何大力同志,但是上級對老何的事情已經蓋棺定論了, 他就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犧牲的。劉漢民總往老何身上潑臟水,讓人家的家屬情何以堪?老何家屬已經來廠里抗議過好幾次了。”
廠里剛給何大力開過追悼會,還號召全廠職工學習何副廠長奮不顧身搶救國家財產的精神。
想說何大力有問題, 那得有確鑿證據。
劉漢民拿不出任何有力證據,只管空口白牙說是老何讓他回家的,這讓廠領導怎么處理?
牛恩久看了眼手表說:“時間不等人,一會兒還有全廠職工大會。劉漢民,你不是想告廠領導的狀嗎,我絕不攔著你!你回去寫份告狀材料交給我,我親自將材料送到省領導的手里!”
劉漢民:“……”
廠長當著孫處長和廠領導班子的面保證,為他告狀提供便利。
然后,招來辦公室的小干事,將突然冒出來的兩個不速之客勸走了。
葉滿枝心想,牛恩久當了這么多年的廠長,處理這種突發狀況還是很有經驗的。
他那番話說得坦坦蕩蕩,表現得光明磊落。
但劉漢民已經被廠里開除了,經過今天這一出,下次能否進入食品廠的大門還不好說。
將舉報廠長的材料,遞到廠長手里,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葉滿枝神色如常地吃了一頓歡迎宴,并沒有被這個小插曲影響。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她剛上任第一天,太過關心這種舉報廠領導的事,會將自己置于其他廠領導的對立面。
沒摸清食品廠這潭水的深淺之前,她最好不要節外生枝。
*
孫處長對食品廠的爛攤子心有余悸,生怕再跳出來一個告狀的人。
在食堂吃過歡迎宴,就匆匆前往廠禮堂,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宣讀了廳黨委對葉滿枝的任命。
此時的葉滿枝已經整理好心情了,她微笑著站起身,在全廠職工面前亮了相。
“同志們,接到上級任命的時候,我心里緊張又激動。為了今天的見面,我寫了好幾個版本的發言稿。”葉滿枝晃了晃自己手上的稿紙,笑道,“不過,真正站到第一食品廠的廠區里,有機會與大家面對面交流以后,我又不想念發言稿了,今天只想跟廣大工友們說幾句真心話。”
“剛才孫處長向大家介紹了我的基本情況,說我是大學生,之前是省工業廳的干部。但我想強調一點,我其實與在座的很多同志一樣,出身工農階級。我的老家在濱江市通蘭縣紅星人民公社東河村大隊,我的父兄都在工廠車間的第一線工作。我可以很驕傲地說一句,我是工農階級的女兒,是農民和工人養育了我,是國家培養了我!”
臺下的工人們拍手鼓掌,為這位同樣是工農階級出身的副廠長獻上掌聲。
葉滿枝笑道:“對我來說,濱江第一食品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存在。為什么這么說呢?”
“咱們廠生產的濱江牌黃桃罐頭、濱江牌美味黃瓜、長城牌清蒸豬肉罐頭、冰花牌餅干等等等等,對我來說都是高級貨,小時候只有生病了,才能央求著父母給我開個水果罐頭吃。”
工人們與有榮焉地鼓掌。
毫不夸張地說,第一食品廠生產的產品,放在商店里都算是“奢侈品”。
作為食品廠的職工,每天能接觸到這些“奢侈品”,偶爾還能從廠里買些殘次品回去打牙祭,讓他們在親戚朋友間相當有面子。
廠里上馬的任何新產品,都能成為家庭聚會聊天的談資。
食品廠職工的日子,其實是相當滋潤的。
當然了,這是在那場大火發生之前。
各種罐頭產品是食品廠的重要支柱。
廠里最大的四間罐頭車間,被一把大火燒光,災后重建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完成。
大多數工人都停工待產了。
有人在臺下感嘆:“哎,以后的日子不好過嘍。”
“昨天聽說新廠長是從工業廳下來的,我還挺高興的。到時候可以讓廳領導撥款,給咱們購買新設備。”旁邊的人小聲嘀咕,“但這葉廠長是個女的,還這么年輕,估計在上面說不上什么話。”
前排的女工回頭反駁:“女的怎么了?我看女廠長挺好的,葉廠長還是咱工人階級出身呢!婦女能頂半邊天,少瞧不起我們女同志!”
臺上葉滿枝的講話還在繼續。
“第一食品廠剛剛經歷過一場傷痛,作為老濱江人,我與在座的各位一樣心痛。剛剛入場時,我聽到有的老同志問,工業廳怎么派了一個女娃娃來當廠長?這么年輕,能把廠里的工作抓起來嗎?”
葉滿枝笑道:“婦女能頂半邊天,這樣的老生常談我就不多說了,我只說一些比較直觀的事情。濱江光明煤爐廠的名字,不知大家聽說過沒有?”
臺下有人點頭,有人眼神放空。
“沒聽說也不要緊,咱們全市40%的蜂窩煤爐子都是這家工廠生產的,很多同志家里正在使用的蜂窩煤爐子可能就是這個廠的產品。”葉滿枝自豪道,“而我是這家煤爐廠的第一任廠長!”
哇——
看來新來的副廠長還是有些東西的。
最起碼有過當廠長的經驗。
“來咱們廠上任之前,組織部門找我談話,問我對第一食品廠的發展有什么看法,對災后重建工作有沒有信心?”
“我當時的回答是,我看好第一食品廠的發展,對重建工作非常有信心!”葉滿枝嚴肅道,“這番話并不是客套話,也不是喊口號。”
“2.27火災那一晚,我就在咱們第一食品廠的火災現場。大火發生時,咱們廠的很多職工,不顧個人安危,想要冒著生命危險沖進火場搶救國家財產。”
“一部分同志可能對我還有印象,我那天把一個名叫方裕的男同志罵了一頓,以防發生二次爆炸,阻止大家進火場冒險,雙方因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執。雖然過程不太愉快,但我內心還是相當佩服的。”
“咱們廠里有一批方裕同志這樣,以廠為家,一心為公,堅決保護國家財產安全的同志,擁有這樣的意志、決心和行動力,咱們何愁完不成災后重建工作呢?”
經她提醒,那天在火災現場的一些職工終于想起來了。
“我就說嘛,瞧著葉廠長有點面善!原來她就是那晚那個!”罐頭車間的一個小班長后怕道,“幸虧當時聽話,沒進火場搶救設備。要不然這會兒就該跟何廠長作伴了。”
“噓,別胡說!”
臺下職工議論紛紛,而坐在主席臺上的幾個廠長則心思各異。
別看這新來的葉廠長年輕,但是刁買人心的手腕兒可真不一般。
先說自己是工農階級的女兒,又說自己當過煤爐廠的廠長,有相關領導經驗,這會兒又把火災當晚的事情搬了出來。
還沒正式上班,先靠著火災當天的共同經歷,與工人們拉近了距離。
葉滿枝站在話筒前繼續著發言。
“濱江第一食品廠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濱江開埠時期。從最初那個十幾人的罐頭小工廠,到如今的千人大廠,咱們走了半個世紀之久,承載了濱江人民幾代人的記憶。”
“食品廠脫胎于曾經的小罐頭廠,在這半個世紀的時間里,經歷過戰火和硝煙,經歷過蕭條和破產,甚至有很多老工人經歷過傷痛和犧牲。”
“解放后,咱們廠的第一個生產任務是為抗美援朝提供軍需物資。全廠職工在危機時刻頂住壓力,克服困難,發揚愛國主義精神,為前線戰士提供了大量的軍需罐頭。”
“咱們最近正在經歷的傷痛,曾經那間小罐頭廠也經歷過,但是,面對這些苦難,咱們第一食品廠可謂是披荊斬棘,全都挺過來了。”
“作為全省唯一一家省屬食品廠,濱江第一食品廠是一個擁有紅色印記,擁有革命傳統,擁有自力更生、頑強拼搏精神的集體!”
“同志們,”葉滿枝語氣振奮道,“還是那句話,我很看好咱們濱江第一食品廠的發展,咱們有方裕、杜晨、蔣桂梅,這樣不顧個人安危,一心為廠的好同志,也有艱苦奮斗的優良傳統和強大精神力量。只要大家肯干,咱們就沒有完不成的任務,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最后,我想借用主席同志的兩句詞作,與大家共勉。”
“第一句是,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
臺上臺下的所有人齊聲念道:“只爭朝夕!”
葉滿枝笑道:“第二句是,數風流人物——”
眾人再次齊聲高呼:“還看今朝!”
*
葉滿枝在雷鳴般的掌聲中鞠躬,結束了在食品廠的首次發言。
與其他廠領導一起將孫處長送出廠大門,她便獨自返回了辦公室。
坐在椅子里發了一會兒呆,等到怦怦亂跳的心跳逐漸平息,她重新復盤了剛剛在臺上的表現。
為了這場首秀,最近幾天,她一直在家里偷偷練習。
除了反復修改發言稿,還要在觀眾吳崢嶸和吳玉琢面前練習演講。
爭取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全廠職工。
雖說她之前也當過廠長,有過一些辦廠經歷,但前兩個廠的規模,都沒有第一食品廠的規模大。
再者,她以前是建廠元老,現在是省廳空降兵。
身份上有些區別。
哪怕食品廠剛經歷了大火,罐頭車間全被燒毀了,但破船還有三斤釘,有些人仍可能將她看成摘桃子的。
她坐在辦公桌后面回憶了一陣剛剛的表現。
口號喊得挺響,手臂揮舞得也挺到位。
完美!
邁過了上任的第一道坎,葉滿枝心情放松,背著手在辦公室里溜達,查看自己的新辦公室。
她工作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有獨立辦公室呢!
嗯,窗臺上可以擺兩盆綠植,辦公桌上可以擺一張她家大漂亮的相片。
這回由自己做主,這屋子里,她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
新上任的小葉廠長在辦公室里獨自嘚瑟了好長時間,等到那股窮人乍富的新鮮勁兒過去了。
她終于翻開丁主任送來的資料,了解廠里最近的工作安排。
口號喊得多響都沒用,必須正兒八經解決廠里的困難才行。
她第一天上任,牛恩久并沒安排任何會議,也沒進行工作分工。
葉滿枝在辦公室里看了一下午的資料,五點鐘剛過,她就收拾東西下班了。
第一食品廠有面包車間和糕點車間,生產的面包和糕點,除了供應全市各大副食品商店,還供應本廠的門市部,就在食品廠大門向東20米處。
葉滿枝下班先去門市部買了半斤長白糕、半斤薩其馬,又買了兩個圓面包。
然后提著這些東西回了軍工大院。
常月娥剛從肉制品加工廠下班,走到大院門口時,正好遇見了提著大包小裹的閨女。
“遇上什么好事了?買這么多東西!”常月娥嘟囔道,“你以后少往娘家買東西,家里那么多人,還不夠給他們分的!”
“不給他們分,放你屋里,誰表現好,你就給誰吃一口。”葉滿枝挎著她的臂彎笑嘻嘻地催促,“趕緊回家,我今天有個大好消息要公布!”
常月娥笑著睨她一眼,“就你花樣多,整天有大好消息!”
“這回真是大好消息!”
母女倆回家時,葉守信剛起床,準備去廠里倒班。
葉滿枝怕耽擱他上班,直接將自己最新的工作證,放到了飯桌上。
“看看吧,嘿嘿~”
常月娥拿起那本紅色的工作證,瞇著眼睛看了一陣,驚訝地問:“來芽,你不在省工業廳工作了?”
“嗯哼!我現在是濱江第一食品廠的葉副廠長!”葉滿枝指了指那幾個油紙包,自得道,“這些都是在我們廠自己的糕點門市部買的!”
葉守信問:“副廠長買糕點不要錢和票啊?”
“怎么可能!買東西照樣花錢!但廠領導每月有兩斤的糕點招待券,糕點票能當糧票使。”
糕點招待券,就跟當初吳崢嶸在656廠西餐廳的招待券差不多。
不過,人家那個券不用花錢,她這個還得自掏腰包。
她沒有吳崢嶸的定力,下午剛領了自己的那份福利,就先用了兩張半斤的票。
葉滿枝瞅瞅神色全無變化的老葉,狐疑地問:“爸,我都當上副廠長了,咋不見你激動啊?”
跟她預想中的畫面不太一樣呢。
她要調任的消息,暫時只有吳崢嶸和吳玉琢知道。
以防有其他變故,沒正式上任之前,她沒跟父母提這一茬。
今天好不容易塵埃落定了,她一下班就趕回軍工大院顯擺。
可是,老葉咋是這個反應呢?
葉守信喝了口茶水,呵呵道:“當了副廠長嘛,有啥了不起的,我早就知道了!”
“……”葉滿枝疑惑,“你什么時候知道的?誰跟你說的?”
“我大孫女跟我說的唄。”葉守信撇嘴說,“全家也就有言最懂事,知道有好事想著她姥爺!”
葉滿枝不可置信地猜測:“有言不會給你打電話了吧?”
她最近忙著工作交接,沒時間帶閨女回姥姥家。
吳玉琢不可能是當面告知她姥爺的。
八成是打了電話。
1062研究所剛給幾個所長家里安裝了電話,這電話成了小屁孩們的新玩具。
吳玉琢以為電話可以隨便打,動不動就撥到總機去了,跟人家接線員聊天,有時候還跟隔壁的伊伊打電話。
因為她這個話癆屬性,吳崢嶸自掏腰包,多花了十幾塊的電話費。
吳玉琢小同志被親爹罰站一個小時,腳丫子都站酸了,才改掉這個亂撥電話的毛病。
葉守信有點得意地笑道:“你別說,在車間里接到通知的時候,嚇了我一大跳,我還琢磨誰能給我打電話呀!結果電話接起來,是我大孫女!”
在車間里得知自家閨女要當食品廠的副廠長時,葉守信險些沒激動得厥過去。
有言還在電話里給他轉述了閨女上任演講的講話稿呢!
那個氣勢,那個威風!
哎,不愧是他葉守信的閨女!
他在車間里原地打轉好半晌,心臟撲通得他差點去醫務室開藥。
平復許久,才哼著歌重新返回車間干活。
閨女只當個副廠長,他就要吃藥,萬一以后當了副市長,那他不得住院啊!
老葉勸自己看淡點,以身體為重。
所以,葉滿枝見到的老葉已經是激動過兩三天的老葉了,最初那陣子興奮勁兒過去以后,這會兒就顯得特別淡泊名利。
那個詞怎么說來著?
人淡如菊!
四哥扛著賣剩的瓜子回家,聽說妹妹當了食品廠的副廠長,那反應可就比親爹激烈多了。
“葉廠長,你這都當廠長了,總能想辦法把你親哥哥弄進廠里當個工人吧?”
“你又不想賣瓜子啦?”葉滿枝隨手抓了把瓜子說,“之前不是還挺喜歡這個工作的嘛。”
“最近沒啥好電影,反反復復就是那些片子,我都看膩了。”四哥說,“要是能進廠當個工人,最起碼有固定工資和醫療福利啊。”
正式工人看病吃藥都不花錢的。
食品廠雖然不如656廠規模大,但也是公認的好單位。
他去了自己妹妹當廠長的廠子工作,那就是有靠山的,日子肯定比賣瓜子滋潤。
葉滿枝想了想說:“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廠里的情況還沒摸清呢。你先安心賣瓜子吧,我幫你留意一下廠里的招工計劃。”
最近市里的用工指標有所松動,確實可以幫四哥掂量一個靠譜的工作了。
*
葉滿枝在娘家吃了晚飯,當晚回家后,在吳所長面前,給吳玉琢小同志告了一狀。
“吳所,你閨女又偷偷打電話了!還打去656廠,找她姥爺了!”
吳崢嶸一邊將閨女提溜去墻根站好,一邊打聽:“有言,你知道姥爺的名字嗎?怎么找到姥爺的?”
幼兒園小孩能記住父母的名字就行,他們從來沒教過孩子其他長輩的名諱。
吳玉琢小小一只縮在墻角里,瞪著澄亮的眼睛,老實交代:“我說找葉滿枝和吳崢嶸的爸爸!”
吳崢嶸雖然離開656廠了,但總機接線員還是那一批人。
葉守信與前任軍代表的關系人盡皆知,聽到電話里小孩的要求后,人家接線員麻利地轉接機修車間了。
“……”
聽了閨女供述的作案經過,葉滿枝心情頗為復雜地建議:“吳所,要不咱家也像單位里似的,給電話上個鎖吧?”
吳玉琢無辜道:“上次罰站以后,我就沒打過電話啦,給姥爺打電話,是罰站之前的事。”
所以,現在也不該罰她!
葉滿枝:“……”
夫妻倆連夜調整了一下作戰計劃,準備加強對學齡前兒童的管理。
次日去上班的時候,葉滿枝還在心里嘟噥,小孩長了腦子以后,有點管不住了。
她提早一刻鐘進了辦公室,但有人比她來得更早。
她這邊剛放下挎包,丁主任就瞅準時機過來敲門了。
“葉廠長,九點半有個班子會議,牛廠長可能會進行班子分工調整。”他將幾份簡歷放在桌子上,“這是辦公室幫您篩選的秘書人選,一共四位同志,您先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行,辛苦丁主任。”
葉滿枝將簡歷翻了翻,隨手放進了抽屜。
然后拿著筆記本,起身去會議室等待開會。
她以為自己是到會最早的,結果進了會議室以后,除了牛廠長,另外三位副廠長已經到齊了。
葉滿枝下意識看了眼手表,九點一刻。
距離開會還有一刻鐘呢。
而她這邊剛落座,牛廠長就進門了。
葉滿枝:“……”
她要是不提早一刻鐘過來等著,是不是就遲到了?
食品廠這是啥開會習慣?
牛恩久坐到主位,直接說:“人都到齊了,那咱們現在就開會。雖然昨天已經歡迎過了,但今天是咱們新班子的第一次會議,我要代表廠黨委,再次歡迎葉副廠長到任!”
葉滿枝連忙起身致意。
“行,那咱們先說正事啊。”牛恩久呷了一口茶,說,“葉廠長,咱們廠里的情況,你應該已經很了解了,剛經歷了一場大火,最重要的四間罐頭車間全被燒毀了,剩下一堆破銅爛鐵,沒幾樣能用的。”
“罐頭制品一直是咱們食品廠的支柱,咱們廠里也一直是按照重點業務來抓的,好幾套生產線都是去年剛添置的,有一條還是進口的。為了買這些設備,咱們還欠銀行一大筆錢呢。”
葉滿枝邊聽邊記錄,尋思著他這番話的用意。
“現在廠里大概有三百名職工在等待返崗。”
“這么多?廠里沒給職工安排其他工作嗎?”
“對,形勢比較嚴峻,大部分職工被號召去清理燒毀的廠房了。咱們廠里可以自己想辦法重建廠房,但是生產設備卻不好購買。”
葉滿枝目光盯著筆記本。
對方介紹了這么多困難,十有八九是把買設備的主意,打到她頭上了。
牛恩久確實是如此想的,而且說出口的話也特別坦蕩。
“小葉廠長,你既然來了咱們食品廠,那以后就是咱們食品廠的自己人了。大家在一個鍋里攪稀稠,我不跟你客氣。廠里購買設備的資金短缺,你是從省廳下來的,又當過夏廳長的秘書。葉廠長,你看看,能不能從工業廳想想辦法?讓廳里給咱們批一筆技改資金?”
葉滿枝放下鋼筆,目光從幾位副廠長面上掃過。
然后,用一種疑惑的語氣問:“廠長,我剛才聽丁主任說,今天的班子會議要討論大家的工作分工。您是打算把罐頭業務劃撥給我負責嗎?”
每個副廠長都有自己的分工。
她當了副廠長,本該為大家謀福利,當然可以出去化緣,但是必須先明確了她的工作分工。
搞這么大一筆資金不是小事。
她要是費勁巴拉要回了資金和設備,卻為他人做了嫁衣,那她豈不是純純的大冤種?
第145章
葉滿枝的答復, 讓會議室里出現了一陣難捱的安靜。
三位副廠長都在暗中觀察牛恩久的反應。
老牛這個人,在外面表現得豪爽謙和,熱情親切, 可他在廠里卻是相當強勢的。
按照老牛的話說,食品廠的攤子鋪得大、業務雜、人員多, 所以對于廠黨委班子的指令, 必須做到令行禁止, 方能井然有序。
簡單來說就是, 上級交辦的任務,下級要不折不扣地完成, 最好不要討價還價。
這幾年, 食品廠領導班子的人員變動不大, 只有副廠長陳謙是去年提拔上來的。
可是, 四五年之前,廠領導班子的變動其實是相當頻繁的。
那些調皮搗蛋不聽話的, 全被老牛找理由調離食品廠了。
如今的班子是經過多年磨合, 圍繞在老牛周圍開展工作的。
大家各司其職, 一直沒出過什么大亂子, 直到2.27發生那場大火, 死了一個老何, 徹底打亂了廠里的平靜。
這會兒聽到新來的葉滿枝, 竟然在第一次班子會議上, 跟牛恩久討價還價。
三位副廠長幾乎同時想到,從前的平靜日子恐怕真的要一去不復返了!
……
葉滿枝留意到了另外幾位副廠長的眼神, 但她沒往心里去。
她不知道牛恩久性格咋樣,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啥作風,但工作分工必須弄清楚, 權責明確。
食品廠與其他工廠的情況不太一樣。
如今的國營工廠,實行的都是黨委領導下的廠長分工負責制。
大多數工廠的副廠長,都按照生產、經營、技術、設備、安全等分工負責。
而且還要上下對口。
比如,經營副廠長,要與市里的財政局、商業局、供銷社對口聯系。
生產副廠長,要與市計委、經委聯系。
每個人都有明確的專業職能劃分,大家各司其職。
但是,第一食品廠的業務板塊比較雜,而且發展不太均衡,牛恩久曾提出廠領導班子要分工定點包干車間。
這一點與其他工廠是完全不同的。
就拿剛剛犧牲的何大力來說,他生前是食品廠的經營副廠長,同時還要定點包干糖果車間和面包車間。
這兩個車間的生產情況,也是何大力年終考核的重要內容之一。
廠外的人很少有機會了解副廠長的工作分工,葉滿枝借著在工業廳的工作之便,查看過食品廠提交的工作報告,這才知道副廠長還得定點包干車間。
她抬頭掃了眼陳謙,要是沒記錯的話,這位才是罐頭車間的包干副廠長。
牛恩久端著茶杯喝茶,始終沒表態,會議室里的安靜氛圍持續了足足兩分鐘。
葉滿枝如果是那種臉皮薄的女同志,現在可能已經給自己找臺階,轉移話題了。
但她像是完全沒意識到氣氛的詭異,提起暖瓶幫老牛廠長續了水,也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點。
然后將暖瓶放到桌子上,對另外三人說:“我就不一一給大家倒水了,有需要的自己倒吧。廠長,我剛才那個問題到底有啥說法?我以后負責什么工作啊?”
四個男同志:“……”
新來的這個葉廠長,好像有點愣?
最年輕的陳謙心想,老牛晾了你兩分鐘,能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不同意唄!
這個葉滿枝好歹是在省廳機關混過的,怎么連這點常識都沒有?
葉滿枝給牛廠長續了水,兀自說道:“廠長,我雖然初來乍到,但是對咱們廠之前的情況也有所了解。這幾年企業規模不斷擴大,產品種類逐年增加,一片欣欣向榮,幾乎沒怎么讓省廳操過心。能取得這么好的成績,與咱們的領導班子是分不開的。一個穩定的,團結的班子,能將企業帶上更高的臺階。2.27大火剛過去不久,廠里人心惶惶,我覺得廠領導班子的分工,不宜有太大變動。”
牛恩久放下茶杯“嗯”了一聲。
這番話不偏不倚,正好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食品廠這些年能一直向上發展,哪怕遇到了饑荒年,依舊成功挺了過來,全靠兩個字——穩定。
他愿意在生產工藝和生產設備上下功夫、搞革新,但從不在管理經營方面,搞花里胡哨的改革。
領導班子必須穩定團結!
去年陳謙上任時,班子分工剛剛經歷過一次調整,所以這次葉滿枝上任,他并不想在短時間內再次調整分工。
牛恩久看向會議室里唯一的女同志,笑道:“葉廠長看問題還是很透徹的,廠里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穩定發展。這樣吧,你先接手之前何副廠長的那一攤子事務,分管經營工作,包干糖果車間和面包車間。”
葉滿枝也笑著說:“好的,那我好好了解一下何副廠長的工作。”
牛恩久話音又一轉說:“不過,咱們食品廠是一個整體,各項工作交叉的部分比較多。葉廠長從省廳下來,具有先天優勢,為罐頭車間爭取技改資金的事情,你也要多上上心。”
“行,我盡快去省廳了解一下情況。”葉滿枝答應著。
廳里對技改資金的把控相當嚴格,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葉滿枝去廳里跑動一下沒什么,至于能否跑下來就不好說了。
聞言,一直保持觀望的陳謙突然輕咳一聲,插話說:“廠長,我覺得包干車間的分工,還可以再商量商量。”
不等牛恩久皺眉,他又快速說道:“重建工作的難點在于采購生產設備,葉廠長要去省廳爭取資金支持,不了解罐頭車間的情況是不行的。要不就將罐頭車間交給葉廠長包干吧,我跟她換換。”
罐頭生產一直是第一食品廠的主要業務。
他們的罐頭車間是全省規模最大,設備最先進的。
可是,能有這樣的規模,全靠食品廠幾十年的積累。
如今一把大火,讓罐頭車間一朝回到解放前。
再想重回往日輝煌已經不可能了。
罐頭屬于“奢侈品”,內銷市場有限。
而國家正在集中力量發展重工業和農業。
這就像一個大家庭,有好幾個兄弟姐妹,大哥大姐到了年紀,急需籌款上學。
但家里存款有限,僅有的這點錢,應該拿給大哥大姐當學費,還是給小妹妹買花裙子?
顯而易見,大哥大姐讀書是要緊的,錢得用在刀刃上。
眼下食品廠的罐頭業務,就面臨這個尷尬局面。
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上級是不可能輕易將大筆資金投入購買罐頭生產線的。
廠里想讓葉滿枝去省廳要資金,又不肯把這塊業務交給她,那人家能真正出力嗎?
老牛不愿將罐頭車間交給葉滿枝,八成還是顧忌2.27火災的后續麻煩。
被開除的那兩個安全員,今早還在廠門口要求見廠長呢。
但陳謙覺得他多慮了,當下還是應該想辦法將罐頭業務重新發展起來。
牛恩久皺眉看他一眼,而后沉默良久,問:“葉廠長有什么想法?”
“所有業務對我來說都是新業務,都得花時間摸索。”葉滿枝笑道,“我聽廠長的安排吧。”
牛恩久對她這個表態很滿意,沉吟半晌后,點點頭說:“那你就負責罐頭車間和糖果車間吧,罐頭車間的重建工作是關鍵,我跟你一起負責,爭取盡快讓車間恢復生產。”
*
廠里對罐頭車間的重建工作顯得很急切,恨不得讓葉滿枝當下就跑去省廳要資金。
但葉滿枝有自己的節奏,并沒著急忙慌往省廳跑。
她才來新單位兩天就回省廳要錢,那讓領導怎么想她?
省廳向來提倡自力更生,艱苦奮斗。
這話是啥意思?
當然是讓下面的單位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少向上伸手要錢。
葉滿枝充分了解廳領導的態度,自然不會上桿子跑去挨批。
她先花了幾天時間,了解自己分管的那一攤子業務。
了解過情況以后,她回家躺在床上就不想動了。
“我的天吶,我現在回省廳上班還來得及不?我以前只知道罐頭車間的規模大,沒想到居然這么大啊!這可不是一套兩套設備能解決的問題!”
吳崢嶸笑:“全省最大的罐頭生產車間,當然非同凡響。”
葉來芽接受罐頭業務的當天,就回家炫耀了半晚上。
聲稱自己接管的是全省最大的罐頭車間,比正經的罐頭廠還大。
她要借著罐頭業務,燒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來個開門紅。
這話才說了沒幾天,葉廠長就回家躺平了。
吳玉琢叼著一塊薩其馬,撲到媽媽身上說:“媽媽,你就留在食品廠吧!食品廠多好啊!”
“方便你吃點心是吧?”葉滿枝從她嘴里掰下半塊薩其馬,然后與吳大博士一人一口分著吃了。
她也挺愛吃糕點的,不能都便宜了小崽。
葉滿枝摟著閨女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又探頭去看吳大博士手里捧著的《青年近衛軍》。
“你現在居然能讀俄文原版小說了?當初跟蘇聯好的時候,你不看蘇聯小說,如今蘇聯專家都撤走了,反倒讀起來了。你最近工作不忙啦?”
她調動工作這段時間,吳大博士也挺忙的。
連續加班好幾天,晚上都是隔壁的振芳嫂子幫他們接的孩子。
吳大博士前天還說可能去上海出差呢。
“隨便消遣一下。”吳崢嶸又被閨女往嘴里懟了一片蛋黃片,先含糊地警告她不要在床上吃東西,又接著之前的話說,“工作也得張弛有度,這個項目年底之前做完就行,不急在一時。”
葉滿枝笑瞇瞇地說:“這本《青年近衛軍》我中學時候就看過了,要不要我給你講講故事的結局?我還有印象呢!”
吳崢嶸沒做聲,等到閨女再往他嘴里塞不明食物時,他抬手擋了一下,而后吳玉琢手中的江米條硬生生被調轉方向,塞進了親媽的嘴里。
“……”
葉廠長叼著江米條想,她也應該給自己的工作定個期限,在什么時間之前完成就行。
要是按照牛廠長的計劃來,她得忙成陀螺。
葉滿枝被悠閑的吳大博士感染,莫名放松了心情。
再去廠里上班的時候,她先找專業人士了解了罐頭的生產情況。
“余工,廠里把罐頭車間包干給我了,但我現在真是焦頭爛額沒個頭緒。我前天去車間那邊看了看,四間廠房并不是完全燒毀了,有些設備看著還挺好的。咱們不能用這些設備開工嗎?”
余幽芳四十多歲,是食品廠的總工藝師。
廠里的好幾種糕點和罐頭都是她牽頭改良工藝的,在食品廠的地位十分超然。
余幽芳遺憾嘆道:“留下的那些設備,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生產流程。咱們廠的罐頭,是從罐頭包裝開始生產的,有滾筒焊錫機生產空罐,沒有注膠機生產罐蓋。有烘干箱,沒有封罐機。”
“這些先進設備是去年上馬的,那在去年之前,咱們是怎么生產罐頭的?能不能用以前的老辦法?”葉滿枝問。
“以前的舊設備已經調劑給其他工廠了。”余幽芳說,“更早之前的土辦法倒是能用,但技術水平低,尤其殺菌滅菌和罐頭密封效果不好,胖聽率居高不下,過不了質檢那一關。”
葉滿枝點點頭。
罐頭密封性太差,造成二次污染,會讓罐子膨脹,提高胖聽率。
余幽芳停頓片刻又說:“目前廠里只有一套完整的清蒸豬肉罐頭生產線可以用,設備堆在倉庫里,這次幸免于難。但是那套生產線是專門為蘇聯生產出口罐頭的,當初還有蘇聯專家來廠里指導咱們生產。不過,最近兩年已經沒有對蘇聯的出口任務了。國內老百姓不習慣清蒸豬肉罐頭的口味,豬肉又相當緊缺,所以,這條生產線只能徹底停車。”
葉滿枝問:“反正罐子都是一樣的,咱調一調別的口味,生產紅燒肉或是水產罐頭可行嗎?”
“改動比較大,肯定需要一些時間。”余幽芳權衡一陣說,“咱們今年的生產任務里沒有肉類罐頭,要想使用那條生產線,必須拿到生產任務,否則上級不會給咱們劃撥生豬原料的。”
葉滿枝還想再問問其他問題時,辦公室的門被人敲響,秘書周如意推門走了進來。
“如意,怎么了?”
周如意是她從罐頭車間調來的秘書,24歲的中專生,個子不高,但很有精氣神。
丁主任喊她過來的時候,她還在罐頭車間清理廢墟,臉蛋被最近的大太陽曬得有點黑。
周如意的父母哥嫂都是廠里的職工,周媽媽是在食堂負責打飯的。
自打閨女給廠長當了秘書,她給葉滿枝打菜時,那打菜勺子都是冒尖的。
周如意瞅了余幽芳一眼,然后在葉滿枝的示意下,大方道:“何副廠長的家屬來了,還帶著罐頭車間的安全員劉漢民。他們正在陳副廠長的辦公室吵架呢!”
葉滿枝意外地“啊”了一聲,“怎么跑到陳廠長那里去了?”
再說,廠門口的門衛把守嚴格,已經被開除的劉漢民好像進不來廠區吧?
周如意答不上來,只能搖搖頭。
余幽芳替她解惑:“2.27那天本應該是陳謙值班,但何大力跟他換了班。所以,老何家屬一直覺得是因為跟陳謙換班,才導致老何犧牲的。現在那兩個安全員一直給老何潑臟水,到處說老何的壞話,人家家屬當然要找陳謙出面負責了。”
“葉廠長,余工,”周如意小聲說,“何廠長的家屬挺激動的,牛廠長請您二位女同志,幫忙出面安撫一下家屬。”
第146章
兩人趕到時, 陳謙的辦公室里正鬧得歡。
何副廠長的愛人邱艷萍,指著劉漢民說:“廠里到底能不能解決劉漢民的問題?這人像瘋子似的,死咬著我家老何不放, 昨天還跑去家屬院扯我們老何的橫幅!這不是污蔑嗎?”
“嫂子,廠里已經因為他玩忽職守, 將人開除了, ”陳謙賠笑說, “他現在不是廠里的職工, 咱們廠也沒資格管他呀!”
“你少跟我扯那些!陳謙,”邱艷萍紅著眼眶說, “老何在的時候, 待你不薄吧?當初你要提拔副廠長, 帶著東西去我家找老何說項, 他是不是二話沒說就點頭了?他當初可沒推說沒資格管呀!”
陳謙笑不出來了,“嫂子, 你看你說到哪去了!”
他以前是生產計劃科長, 被提拔之前, 跟當時的每個廠領導都溝通過, 算是拜山頭。
給老何送東西不過就是走個過場, 他可沒送什么貴重禮品。
邱艷萍控訴道:“正月十五那天, 本來應該是你值班, 我們老何可是替你值班才丟了性命的!”
“嫂子, 這話我可不能認!”陳謙正色道,“換班是何廠長主動提的, 這一點廠辦的丁主任可以作證,當時還是他幫著更改的值班表。”
站在門口專心吃瓜的丁主任:“……”
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
面對眾人詢問的視線,他如實描述當天的情況, “確實是何廠長先提的,他說陳廠長年輕,孩子還小,市里有花燈游園會,讓陳廠長帶孩子去公園看花燈。”
邱艷萍立即道:“大家聽聽吧,老何就是這樣心軟的人!陳謙,無論如何,老何的犧牲,與你有些關系吧?現在他被人潑臟水,你就這樣干看著?”
陳謙在心里罵了句娘,無奈道:“嫂子,廠里已經把人開除了,我能怎么辦?”
“他的家屬不是還在廠里上班嗎?如果劉漢民繼續污蔑老何,那我強烈要求廠里將他的家屬也一并開除!”
聞言,劉漢民跳起來大罵道:“一個被窩里睡不出兩種人,你跟何大力果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眼見他要揮手打人,邱艷萍的小兒子立馬上前一步擋在前面。
雙方就在這間不大的辦公室里打了起來。
二樓所有辦公室的大門都被人偷偷打開,有那好奇心重的人,甚至直接跑來陳謙的辦公室門口瞧熱鬧。
牛恩久沒想到事情會愈演愈烈,聽到動靜趕過來,吩咐秘書將扭打在一起的兩人分開。
葉滿枝也順勢將邱艷萍拉出辦公室,勸道:“嫂子,有關何廠長的事情,上級已經定性了,您跟孩子就顧好自己,好好過日子吧。真的沒必要跟劉漢民糾纏!”
“他給老何潑臟水就不行!”
“但是跟劉漢民糾纏,沒結果呀!”葉滿枝皺眉說,“您仔細想想,他的訴求是恢復原職,重新回廠里上班。只有滿足了他的訴求,他才會停止鬧騰。可是劉漢民要是真的回來了,就說明他沒有問題。他沒問題,那有問題的可就是別人了!”
而這個別人是誰?
八成就是被他交代出來的何副廠長。
葉滿枝覺得這位邱大姐不太理智,與劉漢民糾纏真的沒半分好處!
邱艷萍卻說:“你是沒聽見那劉漢民都說了些什么,他如果只是抱怨幾句,看在他剛被開除的份上,我可以不跟他計較。可他往老何身上潑臟水,說老何有生活作風問題,這種事情我能忍嗎?”
老何已經沒了,但家屬還要繼續在廠里工作生活。
指責他有男女關系問題,不是給老何潑臟水,而是給他們全家潑臟水!
她兒子還要在廠里工作,這種污名是決不能背的!
劉漢民冷笑:“我問過那天在火場外面的所有人,誰都沒親眼看見何廠長跑進車間救火。這說明他并不是從外面跑進去的,而是一直待在車間里的!那天一車間的安全員是我和老郭,何廠長讓我們回家過節,聲稱保衛科的人會來巡邏。當時車間里還有值班質檢員蘇秀,蘇秀是個啥風評咱們都知道,廠長大過節的跑來車間值班,能是為了啥?我們咋能那么沒眼色,留在車間里礙事!”
“我回家的時候是六點多,一車間起火的時間是七點半。孤男寡女在一個車間里那么長時間,能是為了什么事?那場火災正好死了倆人,一個何大力,另一個就是蘇秀!”
眾人:“……”
被他這樣一通分析,還真挺容易往男女關系上聯想的。
而且車間值班室里有供安全員休息的簡易床。
連辦事地點都有了!
劉漢民高聲道:“廠里失火的時候,我作為安全員沒能堅守崗位,確實是我的失職,但我是按照副廠長的要求離開的,何大力是那天的值班副廠長,我聽他的話有什么錯?廠里可以處分我,批評我,但不能把我開除了吧?”
自打離開街道辦,葉滿枝已經很久沒見過這種熱鬧了。
沒想到一個失火案竟然能與男女關系聯系到一起。
不過,仍是那句話,口說無憑,死無對證,劉漢民講的這些全是他的猜測。
除了給已故的何副廠長潑一盆臟水,他這番猜測啥用沒有。
聯合調查組早就給這場火災定性了,就是電線短路意外失火。
安全員無故曠工,廠里不可能讓他返崗。
其他人只當聽個熱鬧,但家屬邱艷萍卻被氣得深吸氣,指著劉漢民說:“你這番話完全是污蔑!我家老何都五十了,他有沒有生活作風問題,我能不清楚嗎?”
辦公室里的一眾人:“……”
艾瑪,這信息量有點大。
劉漢民反應了一會兒,明白她的意思后,嘁道:“他在家不行,不代表在外面不行。跟你不行,不代表跟別人不行!”
邱艷萍不再與他廢話,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人民醫院的診斷,交給了牛恩久。
“牛廠長,你是廠長,你替老何正個名吧!這是他之前的診斷,吃了好幾年中藥也沒什么起色。這是我們自費看病的,沒走單位的報銷。劉漢民所說的男女關系問題,根本就不成立!”
看清診斷上“陽X癥”三個字,牛恩久表情真是一言難盡。
不走醫療報銷,就是不想被人知曉。
老何要是還活著,興許寧可沾上點花邊新聞,也不愿將藏了多年的秘密公開。
但是,活人還得過日子,陽X的副廠長總比有作風問題的副廠長光彩些。
除了老何受傷害,對家屬基本沒影響。
牛恩久將診斷給附近幾人傳遞了一下,算是為老何正名了。
葉滿枝多少能猜出個大概,她向后撤了一步,沒去看何副廠長的隱私。
而剛剛還振振有詞的劉漢民瞪著那張診斷書,喃喃道:“不是男女關系問題,那他們孤男寡女留在車間里干什么啊?”
他可沒撒謊,真的是何大力讓他離開的!
邱艷萍像是受到了極大羞辱一般,撲上去廝打劉漢民,“他是值班廠長,在車間里守著有什么問題!劉漢民!你要是再敢給我家老何潑臟水,我就報公安!再讓廠里開除你的家屬!”
她明知道食品廠不讓劉漢民進廠,還堅持將人帶進來,就是要跟他當面對質,洗脫老何有作風問題的嫌疑!
她可以有個X無能的丈夫,但絕不能有個犯了作風問題的丈夫!
*
葉滿枝出面安慰了傷心的邱大姐,將人送出廠大門以后,心里還有點疑惑。
看劉漢民的樣子,不像是說假話。
何廠長先跟陳謙換班,又將兩個安全員勸走,總不會真的是善心泛濫吧?
反正每逢過年過節,她都祈禱自己千萬別被選中值班。
像何廠長這樣,元宵節還主動加班,她是萬萬做不到的。
之后的幾天,她沒在廠門口見到鬧事的劉漢民,這件事也就被她拋到腦后了。
她當了經營副廠長,以后少不得要與市里的各部門打交道。
所以,她找時間去拜訪了曾經的老領導和老關系。
包括正陽區的穆蘭穆區長,光明公社的張勤儉,市財政局和工業局一起參加過合作社改革的同事,順便還在工業局看了老同學陳特冶。
帶孩子回吳家老宅的時候,她還特地去了一趟省大,回校拜訪了系主任和歐陽老師。
吳玉琢跟著她一起蹭吃蹭喝,在省大食堂吃了一頓晚飯。
葉滿枝忙忙碌碌,將該拜訪的人都拜訪過了,最后終于鼓起勇氣,打算回省工業廳打秋風。
以食品廠如今的情況,貸款貸不來,借錢更是沒指望。
現在還能用建廠房的借口拖住職工,可是廠房建好以后怎么辦?
總不能一直停工待產。
她思來想去,這事還得落到工業廳那筆技改資金上。
然而,她剛走進省廳的大門,正在品味回到老家的激動心情,迎面就撞上了剛從辦公樓里走出來的趙桂林。
“趙經理,這么巧啊!”葉滿枝笑嘻嘻地打招呼,“省皮革工業公司的辦公室咋樣?亮堂不?”
“那肯定要比你們食品廠亮堂!”趙桂林笑問,“葉廠長回來干嘛啊?不會是要錢的吧?”
葉滿枝沒瞞著,“確實有這個打算,我們廠里不是剛經歷了火災嗎,現在急需技改資金重建。”
“呵呵,別想了,今年輕工業只有兩個技改指標,一個在年初就撥出去了,另一個被這位,”趙桂林豎起一個大拇指,“撥給省制糖工業公司了。咱們來晚一步!”
葉滿枝:“……”
廳長秘書就是牛啊!
瞧人家這反應速度,剛上任就給單位帶去一筆技改資金。
在新崗位上站穩腳跟是妥妥的了。
趙桂林沒必要在這種事上跟她打馬虎眼,連趙桂林都弄不來技改資金,那她就更沒必要去領導跟前顯眼了。
她上樓一趟,聽說夏竹筠還在開會,便將帶來的半斤奶糖留在秘書室,轉身打道回府。
……
資金來源一直沒有著落,但葉廠長并沒有想象中的焦慮。
吳玉琢小同志在幼兒園興趣班的學習卓有成效,老師打算讓舞蹈班的小朋友,參加今年市里舉辦的六一兒童節文藝匯演。
舞蹈家吳玉琢正在積極練習老師編排的舞蹈,只等著到時候驚艷亮相。
這位小同志不但當著爹媽的面練習,去姥姥家和太奶家也要積極展示。
導致所有親戚朋友都知道吳玉琢要登臺演出了。
親爹親媽都覺得,搞出這么大的聲勢,要是不得個第一名,大舞蹈家真的很難收場。
吳玉琢并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周末上午,發現媽媽換了衣服準備出門,她停下跳舞的動作,跟屁蟲似的追在身后問:“媽媽,你干嘛去?跟誰一起吃飯?能帶我嗎?”
葉滿枝最近的飯局多,十次出門有八次是跟人吃飯。
“跟同學聚餐。”葉滿枝看了眼緊閉的書房大門,心知吳大博士又鉆研進去了,“你換衣服吧,爸爸沒空搭理你,你今天跟我走。”
吳玉琢今天要蹭吃的對象是葉滿枝的大學室友邊鵲橋。
邊鵲橋周末要在單位值班,葉滿枝帶著孩子直接找去了重機廠的大食堂。
見到今天的“飯票”,吳玉琢喊了聲“橋橋姨”,得到她橋橋姨的一個捧臉親,就乖乖坐在旁邊等著開飯。
希望今天能吃到紅燒肉!
邊鵲橋抱著小姑娘稀罕了好一陣,終于埋怨地看了葉滿枝一眼,“你跟我提的那個事,有點懸啊!”
“為什么啊?”
“你們工業廳剛把我們重機廠開辦的罐頭廠關停了,這才過了多久啊!就敢跑來跟我們要設備!”
葉滿枝當初在整改關停領導小組,關停了不少非工業部門開辦的小廠。
其中就包括重機廠的一家小罐頭廠。
她剛關了人家的廠沒多久,如今又厚著臉皮上門求合作。
確實有點那什么。
但是,都是為了工作嘛,她豁出去舍生取義了。
“支書,你可千萬別跟你們領導說,我以前在工業廳工作啊!”
第147章
罐頭之所以被老百姓看做“奢侈品”, 不只是因為價格貴,還因為產量低。
全國所有省市加起來,總共只有五十多家罐頭廠, 有的偏遠省份,甚至一家罐頭廠也沒有。
在這種資源緊缺的條件下, 人家重機廠竟然自己開了一家罐頭廠!
而且人家的罐頭并不對外銷售, 沒有商標、罐貼, 除了一個生產日期, 罐身上啥也沒有!
產品全部供應給本廠職工。
“當初關停你們的罐頭廠,也是逼不得已, 計劃內的好多工廠都原料短缺。”葉滿枝笑道, “你們那個罐頭廠, 雖然只有二十多人, 但是整天咔咔生產,年產量高達250噸。搞完水果罐頭, 又搞午餐肉罐頭, 是糖、鹽、豬肉的消耗大戶。關鍵是產品都是計劃外的, 從不在市場上流通!”
重機廠是中央直管單位, 分屬國家重點發展的重工行業, 放在時下就是好單位的典型代表, 在全省的工業系統內, 幾乎可以橫著走。
職工福利待遇當然也是數一數二的。
邊鵲橋忙著給小姑娘夾菜, 不滿道:“罐頭廠紅火的時候,我每個月能分到一張罐頭票打打牙祭。自打那罐頭廠被工業廳勒令關停, 我們全廠上下簡直怨聲載道。”
“哎呀,都是為了工作嘛,”葉滿枝笑道, “支書,咱到時候就只提食品廠,別提工業廳那一茬!”
“工業廳關停我們的罐頭廠,還不是為了保證其他食品廠的生產!”邊鵲橋提醒,“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我們廠職工對這事可記仇了!”
“職工是職工,領導是領導,凡事都可以商量嘛。”
吳玉琢認真應付著飯盒里的紅燒刀魚,等她將刀魚兩邊的小刺全都挑出來,終于分出精力,幫她媽媽敲了一下邊鼓,“橋橋姨,都可以商量。”
“商量什么呀,你能聽得懂嗎?”邊鵲橋在她的羊角辮上摸了摸,又羨慕地說,“有言一直是你自己帶的,我家那倆孩子還在老家呢!”
“姐夫的工作調動還沒著落啊?重機廠這邊沒有空缺嗎?”葉滿枝問。
“這幾年精簡人員,除了應屆大學生和中專生,廠里根本沒有用人指標。即使有指標也輪不到我們兩口子啊!”
邊鵲橋雖然大學畢業就留在了濱江,但她在這邊根基淺,其實沒什么人脈。
他愛人這幾年發展得不錯,已經在老家酒廠當供銷科長了,讓他放棄老家的工作,來省城當工人或辦事員,他肯定不樂意。
但是讓邊鵲橋放棄重機廠的好工作也絕對不可能。
夫妻倆只能暫時兩地分居,孩子由她公婆幫忙帶著。
好在她愛人是跑供銷的,有機會來濱江出差,夫妻倆偶爾能團聚一下。
“我公公上個月還給我拍電報呢,勸我回老家去工作。”
葉滿枝撇嘴說:“回去容易,再想出來可就難了。你回了老家,還能遇上待遇這么好的工作嗎?”
邊鵲橋嘆道:“從咱們上大學開始,我一走六七年,上次回老家過年,我家老大跟我都有點生分了。”
“那有啥,反正你租的房子寬敞,不如把倆孩子都接來濱江上學。重機廠子弟校的教學水平比地方上的高了不少,我家有言的幼兒園,還能學跳舞和畫畫呢。”
邊鵲橋之前也考慮過將孩子接來濱江,可她剛來新單位,工作特別忙,實在沒時間獨自帶孩子。
葉滿枝給她出餿主意,“倆孩子都上學了,白天不用你帶著。廠子弟校和幼兒園的作息時間是跟著工人走的。你先將人接來,到時候老婆孩子都在濱江,姐夫肯定得拼命想辦法來濱江發展。你們夫妻倆一直僵持著,沒有合適的契機改變現狀,再蹉跎下去倆孩子就長大不需要媽媽了。”
邊鵲橋望向腮幫子鼓鼓,胃口極佳的吳玉琢小同志,狠狠心說:“我明天去子弟校問問轉學條件,先把孩子接來再說。”
*
老同學難得能湊在一起聊天,葉滿枝在重機廠逍遙了大半天才帶著孩子回家。
次日去單位上班,她先去跟牛恩久介紹了從罐頭廠借設備的想法。
“他們有兩套半機械生產線,能生產蔬果罐頭和午餐肉罐頭。設備不算先進,但進行生產是完全沒問題的。”
牛恩久起身問:“他們真愿意將設備借給咱們?”
“還不一定,需要咱們派人去談,但我覺得可能性很大。”葉滿枝低聲說,“省廳剛關停了一部分小廠,只要生產材料短缺的問題沒解決,他們那家罐頭廠就開不起來。設備不怕用,就怕放,那么多設備放上幾年就報廢了,那還不如轉給咱們……”
“重機廠開辦這個罐頭廠是為了給職工發福利,罐頭廠關停以后,職工福利也停了。我覺得咱們可以從這方面入手,答應他們在未來多少年內,每年免費提供多少箱罐頭。用這些罐頭,換取那兩套生產設備。”
牛恩久拍掌說:“葉廠長,你這個情報相當有價值,哈哈,咱之前怎么就沒想到重機廠呢!”
葉滿枝笑道:“他們雖然有設備,但二三十個工人就能完成全年的生產。這兩套設備的產量,其實還不夠支應咱們的生產任務。”
食品廠的罐頭車間里,正式工有將近五百人,臨時工也有一百多。
這兩套設備對他們來說杯水車薪。
牛恩久爽朗笑道:“先讓一部分職工有活干,完成一部分生產任務再說,最近早櫻桃成熟了,咱們跟公社果園簽了采購協議,我昨天還犯愁今年的櫻桃罐頭要怎么生產。要是真能把這套設備弄來,咱就三班倒,人停車不停,先把櫻桃罐頭搞起來!”
他在辦公室里來回踱著步子,越想越覺得這事靠譜,不由停下來問:“重機廠那邊由誰負責這個事?咱們想辦法把人請出來招待一下。”
“總務處長。”
重機廠廠長跟省廳領導一個級別,他們這樣的小食品廠,跟人家廠長根本搭不上話,能聯系到一個總務處長就不錯了。
“那咱們跟總務處長約個時間,將人請到咱食品廠招待所商量一下。”
葉滿枝覺得自己出面很可能會給事情增加難度,甚至肯能將事情攪黃了。
于是,她擺出絕不貪功,以廠長馬首是瞻的姿態,特誠懇地說:“廠長,宴請總務處長的事,還是由您親自出馬吧,我留在廠里組織大家搞廠房建設,給新設備準備場地,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牛恩久意外地看她一眼,沒想到她竟然在緊要關頭退了一步。
他雖然要在廠里掌握話語權,但自認是能容人的領導。
只要食品廠能按照他的規劃發展,不鬧出大亂子,副手們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干。
他思忖片刻說:“那行吧,咱們分工合作,我出面跟重機廠協調一下。”
……
葉滿枝將請客吃飯的事推給了牛廠長,她自己又往工業廳跑了一趟,查看是否還有其他罐頭廠被關停。
然而,像重機廠那樣財大氣粗的單位,再沒有第二家。
除了重機廠的罐頭廠,只有德化專區那邊有一家小罐頭廠被關停了,但他們的規模太小,罐頭生產用的是食品廠早就淘汰的土辦法,沒什么借用價值。
她琢磨還能從哪里弄點錢和設備的時候,周如意將幾份文件拿進來,然后站在辦公桌前,小聲透露:“廠長,剛剛劉科長進了陳副廠長的辦公室。”
葉滿枝一邊在文件上簽字,一邊問:“哪個劉科長?”
“就是供銷科的科長劉勝!”
葉滿枝點點頭沒吱聲。
她是經營副廠長,除了包干兩個車間,財務科和供銷科也由她分管。
正是供銷科長劉勝的頂頭上司。
不過,她跟劉勝之間有些陳年舊賬。
她向來有仇當場就報,劉勝陰了她一次,她當時就還了回去。
因為給評委行賄的事被曝光,劉勝損失不小,連這次提拔副廠長的機會都錯失了。
葉滿枝面對他的時候,心里挺坦蕩的,也沒啥怨氣,畢竟早就報過仇了。
但劉勝面對她時,明顯帶著不自在。
除了她剛上任的時候,跟財務科長一起來匯報過工作,之后就很少往她的辦公室里來了。
當然,也可能與她經常不在辦公室有關。
誰知道呢。
見領導沒什么反應,周如意繼續匯報道:“向前公社那邊的早櫻桃快熟了,不過我聽說今年的櫻桃好像有點問題。”
葉滿枝問:“什么問題?產量不足還是什么?”
“好像是甜度不夠,供銷科派人去向前公社的果園看過了,雖然還沒到能摘的時候,但與往年同期相比,明顯要酸得多。做櫻桃罐頭需要大量白糖,如果櫻桃的甜度不夠,那需要的白糖可就更多了。”
葉滿枝終于引起重視,停下了動作。
每個廠的白糖用量是有指標的。
全年的原料用量早在年初的時候就定了下來,一旦櫻桃罐頭的白糖用量超標,那今年的定額肯定不夠用。
食品廠是用糖用油大戶,但上級對白糖定額把控得相當嚴。
每個產品的用糖量會精確到個位數,做計劃的時候,想多做點都沒啥機會。
周如意湊近她匯報,“我剛才經過陳廠長辦公室的時候,聽到劉科長提到了向前公社,估計與這批早櫻桃有些關系。”
葉滿枝下意識蹙眉,供銷科由她分管。
劉勝不找她匯報,反而跑去找陳謙,這是什么操作?
而且罐頭車間的包干工作,早就從陳謙手里轉到她這里了。
她凝神想了一會兒,見周如意還在對面等著,便笑著問:“如意,還有其他事嗎?”
周如意遲疑道:“廠長,除了劉科長的事,其實還有個不大不小的消息。”
“嗯?”
“最近廠里好像有一股不好的流言。”
“什么流言?”
“主要是罐頭車間的那些職工,有人說廠領導從上面要不來錢,買不到生產設備,罐頭車間就重建不起來,最近可能會精簡人員。”周如意悄聲透露,“有幾個工人已經走關系,打算調去其他車間了。”
“關系走成功了嗎?最近有人申請調崗了?”葉滿枝問。
“暫時還沒有,他們聯系的好像都是其他車間的主任和班長。”周如意說,“但有人覺得罐頭車間沒指望了,這兩天在工地上出工不出力,只等著調崗去其他車間上班。”
葉滿枝選擇周如意當秘書的優勢,在此時終于凸顯出來了。
她剛上任,還在熟悉環境的階段,雖然時常找機會下車間,但職工私下的思想動向她是掌握不到的。
周如意以前是罐頭車間的職工,在廠里有不少姻親故舊。盡管這些親戚的職務都不高,大多是車間工人,可是關系網幾乎遍布全廠,對廠里的各種小道消息非常靈通。
小周秘書有點像當初的劉金寶。
葉滿枝將自己的派克鋼筆擰好,輕輕放到桌面上,而后設想了一下這股流言可能會帶來的影響。
新廠房的建設還需要大家一起出力,若是鬧得人心惶惶,讓工人們到處托關系找下家,確實不利于穩定。
困難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散了。
這股歪風必須及時殺一殺。
“如意,你這個情報提供得非常及時!我這邊事情千頭萬緒,有些細節顧及不到,以后再有類似的情況,你第一時間告訴我!”
葉滿枝不吝給秘書一些正向反饋。
她給夏竹筠當秘書的時候,夏廳就經常表揚她,讓她清楚了解哪些該做哪些不用做。
節省了秘書揣摩領導心思的時間,工作非常高效。
現成的榜樣擺在那里,葉滿枝延續夏廳的工作作風,對自己的小秘書也是以夸夸為主的。
周如意沒想到只是一個小道消息,就能得到領導的直接肯定,連忙用力點了點頭。
她只比葉廠長小幾歲,但自打當上廠長秘書,她心里始終興奮又不安。
自食品廠建廠以來,領導秘書都是從廠部提拔的,廠領導從未在基層車間里選過秘書。
用她爸媽的話說,周如意從車間調去領導身邊,算是一步登天了。
葉廠長這么年輕就能當副廠長,而且是廠里唯一的女廠長,以后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跟著領導好好干,以后興許也能混個主任、科長當當呢!
“我一會兒去車間看看,如意,你往宣傳科跑一趟,讓他們派個宣傳干事過來。”
葉滿枝暫時不去考慮劉勝的問題。
從衣架上摘下一件藍色工作服換上,拿起自己的筆記本,徑直前往正在建設中的罐頭廠房。
工地上仍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但是仔細觀察的話,的確能發現一部分職工行動拖沓,工作情緒不高。
二車間侯主任發現她的身影后,主動跑過來打了招呼。
“侯主任,這兩天廠里有些流言,大家沒受什么影響吧?”
沒想到這新廠長的消息竟然這么靈通,侯主任卡殼幾秒,答道:“大多數同志比較理智,但有一小撮人比較活躍。”
葉滿枝點點頭說:“現在的日頭太大了,讓大家歇會兒吧。我包干咱們罐頭車間以后,還沒跟大家正式交流過。正好趁著今天的機會,組織大家一起開個座談會。”
“那敢情好,我這就將人召集過來。”
聽說副廠長要開會,大家不用勞動了,幾百號人立馬放下手上的工作,跑到廠房前的陰涼地席地而坐。
葉滿枝站在空地的最前面,舉著大喇叭笑道:“我作為副廠長包干咱們罐頭車間,已經有些日子了,原本想把第一次座談會放到罐頭車間重新復產復工那天,但是今天正好有機會,就想趁著休息時間,跟大家聊聊。”
侯主任回身對職工們說:“葉廠長已經站在大家面前了,有什么問題就當面問!”
人群里旋即便有人喊道:“廠長,咱們罐頭車間什么時候能復工啊?”
“哎呀,你這問題問的不對,應該問罐頭車間還能復工嗎?”另一個年輕工人笑著調侃。
“哈哈哈~”
他周圍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大笑起來。
葉滿枝看向那個提問的工人,笑著問:“這位同志叫什么名字?”
“馬志超!”年輕人昂著下巴說,“咋地,廠長有什么指示?”
“廠長沒什么指示,馬志超,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先問你一個問題,”葉滿枝笑問,“咱們罐頭車間去年的總產量是多少?”
“一兩千噸吧。”
“嗯,2100噸。”葉滿枝看向前方所有職工,繼續問,“有誰知道去年全省的罐頭產量嗎?”
職工們不關心這些,自然答不上來。
侯主任稍稍有些了解,主動舉手說:“三千多噸吧。”
“對,1963年,全省共有2家罐頭廠,1個罐頭車間,罐頭總產量是3190噸!”葉滿枝舉著喇叭高聲道,“濱江第一食品廠的罐頭車間,就是全省唯一的罐頭車間,咱們的產量,占全省罐頭產量的三分之二!這是什么概念?”
有職工與有榮焉道:“咱們是全省的第一唄!”
“對,在罐頭生產這方面,咱們是這個!”葉滿枝豎起一個大拇指,“很多同志都知道我之前在省工業廳工作,省廳領導其實一直在扶持咱們本省的名牌產品。第一食品廠有幾十年的積累,算得上是老字號,濱江牌和長城牌罐頭在外地的知名度相當高,我甚至在北京王府井的柜臺里看到過咱們廠的產品。”
職工們既欣慰又惋惜,有人遺憾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車間都燒了,還提那些有啥用?”
葉滿枝說:“車間燒了,但招牌還在!只要招牌還在,無論是省里,還是廠里,都不可能放棄第一食品廠的罐頭車間!咱們廠有成熟的技術,有熟練工人,重建復工,比新建一家罐頭廠要劃算得多!”
“最近廠里有一股流言,有人說廠里要精簡罐頭車間的人員,”葉滿枝擲地有聲道,“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大家,這股流言完全是無稽之談!”
“這幾年城里在精簡人口,咱們食品廠也精簡了一些,大家的擔憂我完全能夠理解!但是,希望大家能與時俱進地看問題,從去年開始,咱們全省乃至全國的經濟,已經開始全面復蘇了!如今正是要大搞生產,比學趕超的關鍵時期。”
“我很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咱們廠里,不但不會精簡職工,時機成熟的時候甚至還要繼續擴招工人!”
人群里的議論聲嗡嗡一片。
“真的假的?咱們廠要招人啊?”
“需要人手的時候,當然要招人!”葉滿枝問,“大家知道上海梅林罐頭廠有多少職工嗎?”
侯主任猜測:“以他們的生產規模,至少要有上千人吧?”
葉滿枝伸出兩根手指:“梅林有兩千名職工!而咱們第一食品廠的罐頭車間有多少人?正式工加上臨時工,一共637人!我聽說咱們廠有個口號,是什么來著?”
人群里當即便有人齊聲喊道:“比先進,學先進,趕先進,超先進!”
“對,咱們的目標就是趕超先進!作為全省最大的罐頭生產企業,咱們的目標從來不只是復產復工,而是趕超全國的先進企業!”
馬志超用大部分人都能聽到的音量說:“現在連一套完整的生產設備都沒有,怎么趕超人家啊?”
“馬志超同志的擔憂合理,但在大家熱情高漲的時候潑冷水,非常不可取!”葉滿枝嚴肅道,“自打我來到咱們食品廠,一直在想辦法聯系罐頭生產設備,如今已經有一些眉目了。我將情況匯報給了牛廠長,目前廠里正在推進這項工作,相信很快就能聽到好消息。”
“但也希望大家不要著急,給廠領導一些時間,咱們循序漸進地將設備補足,分撥分批地讓大家返崗復工!”
葉滿枝回身招手,將宣傳干事喊了過來。
“2.27大火的第二天,有記者拍下了火災后的畫面,我已經聯系報社,要來了當時的相片。今天我又請來咱們宣傳科的同志,用照相機幫大家記錄下今天這一刻!”
“與2.27相比,今天的罐頭車間已經重新煥發生機了!而用不了多久,也許是三個月后,也許是今年年底,這一片廠房又會經歷翻天覆地的變化!”
葉滿枝指向身后的工地說:“曾經的罐頭車間是經過幾十年的積累,從前輩手里繼承過來的。而以后的罐頭車間,是咱們這批人一磚一瓦,親手建設起來的。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罐頭車間的元老,名字足以寫進咱們的廠志里!”
“我看擇日不如撞日,大家也不用刻意打扮了,咱們就在這片空地前,以身后的廠房為背景,拍一張大合影!”
“葉廠長,真給我們拍照啊?”
“當然啦!”
“那我可不直挺挺地站著拍,能拍我勞動的畫面嗎?”
“能啊,大家找好各自的位置,一會兒讓宣傳科的同志,幫咱們拍一張大合照。廠里要將2.27的相片、今天的相片,還有未來正式復工那天的相片,一起交給報社的編輯發表。圖片標題我都想好了,就叫《新生》。”
有工人起哄道:“哈哈哈,我覺得應該叫《熱火朝天》。”
又有人湊趣說:“不不不,叫《欲火焚身》。”
“什么《欲火焚身》啊!那叫《浴火重生》!”
第148章
葉滿枝帶著職工在工地上拍照的事, 沒兩天就在食品廠內部傳遍了。
對于這位年輕的女廠長,許多人都在保持觀望,尤其是領導班子里的幾位副廠長, 都想看看她新官上任能搞出什么名堂。
沒想到竟然搞了這么一出!
技術副廠長王士虎,剛聽到消息時被茶水嗆了一口。
“她真跑到廠房工地上給工人拍照去了?”
秘書唐杰解釋:“是跟工人一起拍大合照, 帶了宣傳科的干事。”
“一起拍個大合照能有什么用, 還不如趕緊弄套設備回來。”
唐杰笑道:“好像還挺有作用的, 前幾天罐頭車間的好幾個工人想調崗, 這兩天又沒動靜了,在那邊的工地上干得挺紅火。”
“……”王士虎放下茶杯, 嘟囔道, “狗長犄角鬧洋事兒。”
這小葉廠長可真能折騰!
不過, 不在這種事上折騰, 她也確實沒什么可折騰的。
在其他工廠,生產和經營是重要工作, 分管副廠長通常是資歷深, 排名又靠前的。
但在食品廠這邊, 生產和經營由牛恩久親自主抓, 很多科長和車間主任經常越過副廠長, 直接向廠長牛恩久匯報。
所以, 無論是生產副廠長陳謙, 還是經營副廠長葉滿枝, 手中的權利都沒有外人想象中的大。
王士虎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想,就看這位能折騰的小葉廠長, 有沒有本事從老牛手里撈好處了。
有人覺得小葉廠長能折騰,也有人看到了她身上的閃光點。
來了一個年輕廠長,似乎確實能給廠里帶來一些活力。
這天在食堂吃午飯的時候, 工會主席皮玉珍主動找到了葉滿枝。
“葉廠長,市里要組織長跑比賽,我幫你報個名咋樣?”
葉滿枝頗有興趣地問:“什么長跑比賽?只需要派幾人代表廠里參加,還是要動員職工們積極報名?”
“咱們市里首次舉辦慶祝‘五一’、紀念‘五四’環城賽跑,張副市長牽頭主抓這次環城賽跑活動,市工會動員各單位的干部職工都要積極參加。”
“皮主席,”葉滿枝問,“咱廠里的報名情況咋樣?牛廠長報名了嗎?”
皮玉珍呵呵笑道:“其他人那里我還沒問,不過,葉廠長,你是咱們廠最年輕的廠長,在這種活動上可得帶個好頭!支持一下我們工會的工作!”
之前的廠領導班子里全是男同志,而且大多是四五十歲的男同志,對于工會組織的文體活動,向來興趣缺缺。
他們每次出席活動時,只起到一個看熱鬧和鼓掌的作用。
領導們主抓生產和思想政治學習,對文體活動不熱衷,導致職工們的參與熱情也不高。
食品廠工會的工作總是不瘟不火的。
如今來了一個似乎挺能折騰的小葉廠長,終于給食品廠這一潭死水注入了活力。
讓她這個工會主席也看到了一絲曙光。
小葉廠長果然不負她所望,爽快地答應道:“行,皮主席,您給我報個名吧。鍛煉身體是好事,工會應該號召職工們多鍛煉鍛煉。去年我參加省里組織的橫渡濱江游泳比賽,提前練習了兩個多月,身體素質確實得到了大幅提高。我剛開始只能游兩百多米,后來竟然成功橫渡濱江了!”
皮玉珍驚訝地望向她:“葉廠長,橫渡濱江可不簡單,你這得算是游泳健將了吧?”
葉滿枝沒提自己帶著游泳圈,故作謙虛道:“游泳健將談不上,我當時游得比較慢,能游下來全靠兩個字——堅持。咱們干革命工作,有時候就是要有咬牙堅持的毅力……”
她唱了幾句高調,又對皮玉珍說:“皮主席,其他領導那邊我就不管了,但我是咱們廠唯一的女廠長,在女工工作這方面肯定要起帶頭作用。這樣吧,請工會和婦聯出面,咱們組織一個三八婦女長跑隊,專門代表廠里征戰這次的環城賽跑。把咱們廠那些身體素質好,有干勁兒的女同志都組織起來,爭取為廠里奪得佳績!”
“那可太好了!”皮玉珍欣喜道,“這事交給我們工會絕對沒問題!”
別管其他領導是啥態度,哪怕男職工不參加也無所謂,只要有這個三八婦女長跑隊,工會的任務基本就完成了。
葉滿枝笑道:“就是要辛苦工會的同志協調一下,生產排班的時候,盡量照顧一下報名參加長跑的女同志。等人員名單定下來以后,咱們抽時間組織大家一起鍛煉鍛煉。”
她向來積極參加業余活動,在工業廳的時候,凡是有點名堂的活動她都報過名。
這次報名參加環城賽跑,除了支持工會工作,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食品廠雖由省工業廳直管,但平時與市里各部門打交道的機會并不少。
副市長牽頭組織的活動,不管其他廠領導咋想,她作為副廠長還是要積極支持,動員職工踴躍報名的。
而且食品廠的女工不算少,多組織女工參加活動,給大家提供展示自我的機會,能慢慢凸顯出女同志在廠里的優勢和重要性。
無論對女職工,還是對她這個女廠長,都有積極作用。
……
葉滿枝與皮玉珍商量了一些活動細節,下午在車間碰到余幽芳的時候,還主動邀請她加入三八婦女長跑隊。
余幽芳婉拒道:“我哪有你們年輕人的精神頭,而且我這兩天正為那批早櫻桃犯愁,實在沒余力考慮其他了。”
“余工,我聽說今年的早櫻桃甜度不夠?對罐頭口味的影響很大嗎?”
余幽芳隨手拿過一個罐子,用鑷子挑出一顆糖水櫻桃給她,“這是按照原來的配方生產的樣品。”
葉滿枝將櫻桃放進嘴里,然后毫無準備地被那顆櫻桃酸得一激靈,整個人都清醒了。
這味道不像櫻桃,更像酸李子。
糖水的那點甜味好像沒啥用。
“這櫻桃是不是還沒熟啊?”
“反正果園那邊送來的樣果就這樣,不知道今年是怎么回事,果子又小又酸,還有點澀口。”余幽芳不滿道,“供銷部門采購原料的時候,能不能用點心?要是真的用這種品質的果子生產櫻桃罐頭,可就砸了咱們的招牌了!我都怕人家拿著罐頭跑來廠里退貨!”
葉滿枝瞇著眼睛問:“余工,咱們往配方里多加點糖,能有效果嗎?”
“糖水罐頭的特點就是既能吃果,又能喝湯,把糖水搞得那么甜,這糖水還怎么喝?”余幽芳皺眉說,“實在不行就改成糖醬櫻桃,去掉糖水,對櫻桃進行糖漬。”
雖然不用糖水了,但白糖用量并不會減少。
到時候白糖用量超過定額,又會帶來其他麻煩。
按照余幽芳的想法,最好的辦法就是退掉這批櫻桃。
寧可不生產,也不能砸招牌。
葉滿枝從她那里拿了一小罐酸不拉幾的糖水櫻桃,帶回了辦公室。
“如意,我不在的時候,供銷科那邊有人過來嗎?”
“暫時還沒有,”周如意覷著她的神色說,“供銷科的劉科長和叢副科長,在上午去了一趟牛廠長的辦公室,然后就騎著自行車出門了,直到現在都沒回來。”
供銷科向來如此,一般的事情找經營副廠長簽字,重要緊急的事情直接匯報給牛廠長。
當初何大力當經營副廠長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處境。
葉滿枝又往嘴里放了一顆櫻桃,酸得瞇著眼睛想,要是每次有緊急情況時,供銷科和財務科都越過她直接向牛恩久匯報情況,那她這經營副廠長豈不是完全被架空了?
以后就當個簽字副廠長好了。
可是,對于眼下這種情況,她又暫時找不到打開局面的辦法。
她來食品廠的時間不長,但是多少能看出點牛恩久在廠里的地位。
食品廠能從一個小罐頭廠發展成如今的綜合性食品廠,生產近三百種產品,牛恩久這個廠長功不可沒。
他剛當廠長的時候,正好趕上一五計劃,省里整合工業資源,將市里的很多小廠并入第一食品廠,讓第一食品廠的規模在短時間內膨脹了好幾倍。
這讓牛恩久在廠里的威信相當高。
而且很多科室和車間的主管,都是被他提拔上來的,包括劉勝。
劉勝不給她匯報工作,一是因為兩人之前有些齟齬,二是因為有牛恩久給他撐腰,讓他有恃無恐了。
*
葉滿枝一時半刻想不出改變處境的好辦法,而且據她觀察,陳謙也沒比她好多少,生產計劃科長似乎也是直接向牛恩久匯報工作的。
有個人一起作伴,讓她心里好受了不少,在一堆請假條和報銷單上簽過字,便按時下班回家了。
明天是周末,廠里沒給她安排值班,她打算試跑一下環城賽跑的路線。
她的牛皮已經吹出去了,不少人都知道她成功橫渡過濱江。
所以,包袱很重的小葉廠長認為,這次環城賽跑絕對不能掉鏈子,回家就宣布了自己即將參加長跑的消息,并極力動員吳大博士和吳玉琢小同志,跟她一起進行試跑。
吳玉琢對長跑還沒有什么概念,作為親媽的頭號擁躉,她幾乎毫不猶豫地點頭。
順便提了一個不大的要求,“媽媽,我可以喝汽水嗎?就喝兩口!”
“可以。”
葉滿枝寵愛了一下自己的擁躉,又扭頭看向還在圖紙上寫寫畫畫的男人:“吳博士,你明天有什么安排?能參加家庭集體活動,追隨你聰明美麗的愛人嗎?”
“……”吳崢嶸還在圖紙上畫著各種線條,頭也不抬地說,“好好說話。”
葉滿枝從善如流地改口:“吳副所長,明天能陪我一起跑步嗎?”
“可以。”
吳崢嶸比他閨女還痛快,連額外要求都沒提。
小葉廠長感動地想,親老公比親閨女靠譜多了,吳大博士真是無條件支持她的任何決定!
她當晚就拉著吳崢嶸,在房間里跳了兩支交誼舞,夫妻倆羅曼蒂克了一下下。
然而,次日上午,她好不容易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帶著男人和孩子出門試跑的時候,吳崢嶸卻不知從哪弄來一輛挎斗三輪摩托車。
騎在摩托車的座椅上問:“小葉廠長,你打算從大院里開始跑,還是從環城賽的起點開始跑?”
葉滿枝:“……”
難不成只有她一個人試跑?這爺倆騎車跟著她?
吳玉琢已經小鳥似的飛撲過去,連聲喊爸爸:“爸爸,這輛大車是你的嗎?我能坐嗎?可以喊上我車車哥和球球哥一起坐嗎?”
“是從省軍區借來的車。”吳崢嶸將興奮的閨女抱進挎斗里。
研究所最近與軍區有合作,他經常兩頭跑,這車是從軍區借來的。
“你怎么不早說有摩托車呀!”葉滿枝也新奇地打量這輛車。
她在軍事學院這邊經常能看到挎斗摩托,但是從來沒坐過。
要是早知道吳大博士能弄來摩托車,她就不跑步了。
“要不咱今天別跑環城賽了,你知道向前公社怎么走嗎?那邊有個果園的早櫻桃熟了,咱帶有言去看看咋樣?”葉滿枝豪氣地說,“汽油錢我出!”
她總覺得廠里那批早櫻桃不對勁,那酸度像是沒熟的果子。
興許人家果園里有更好的櫻桃呢,她想去看看。
吳崢嶸問清向前公社所屬的區縣,搞明白大致方位后,揮手說:“上車吧!”
葉滿枝回屋裝了一飯盒餅干糕點,灌了兩壺涼白開,又帶上那罐能酸掉牙的糖水櫻桃,也擠進了她好奇許久的挎斗里。
一家三口就這樣臨時改換路線,去果園春游了。
能給食品廠提供原料的果園幾乎都在廠區10公里以內,騎著挎斗摩托過去,路程不算遠。
來到向前公社境內時,甚至不用刻意打聽,只要跟著那些推車和扁擔,就能順利找到那片果園。
這一片是近郊最大的果園,好幾家單位都在這邊承包了果樹。
摩托車停在果園外面時,縣商業局的小干事正黑著臉從果園里走出來。
“趙書記,不是我推脫,你們這果子瞧著跟沒熟似的,你讓我們怎么賣?”
“今年的情況比較特殊,這些果子確實熟了,再不采摘就要爛在樹上了。”趙書記苦著臉說,“咱之前可是有協議的。”
“有協議也不能給我們這樣的果子呀!這種櫻桃拉回去,哪怕價格倒掛也賣不出去。”小干事不顧對方挽留,揮揮手走了。
見到這種情況,葉滿枝心里涼颼颼的,看來今年的果子可能都是那個德行的。
又酸又澀。
既然已經來了,總要進去看看。
葉滿枝給果園的工作人員看了自己的工作證,然后被人帶去了食品廠承包的那一片區域。
吳崢嶸隨手從樹枝上摘下一串半紅半黃的櫻桃,遞給饞得直咽口水的小豆丁。
出于對親爹的信任,吳玉琢小同志毫無防備,揪下一顆櫻桃放進了嘴里。
然后“哎呀”一聲,五官都被酸得聚到一起。
葉滿枝還沒吃,就已經倒牙了。
她趕緊撈了一顆糖水櫻桃塞進閨女嘴里,而后給吳大博士也懟了一顆,幫閨女報了仇。
吳崢嶸吐出果核,給出中肯評價,“你們這種罐頭適合賣給孕婦或是容易暈車的人。吃一顆櫻桃,能把暈車忘了。”
葉滿枝吃了好幾顆糖水櫻桃,其實已經有點適應這個味道了。
與其他水果罐頭相比,確實酸很多,但是,咋說呢,也算是比較有特色吧。
就像吳崢嶸說的,有人可能會愛這種酸甜口。
三人在果園里查看了一圈,其實并不是所有櫻桃都特別酸,偶爾能遇上一兩棵比較甜的櫻桃樹。
夫妻倆試吃了幾顆,但是上過一次當的吳玉琢特別記仇,親爹喂給她的櫻桃,她再也不肯吃了。
只顧噘著嘴生氣,也不跟她爹說話。
吳崢嶸去供銷社給她買了瓶橘子汽水,讓她一口氣喝了大半瓶,成功將嘴唇和舌頭全都染成橘色以后,終于讓鬧脾氣的小豆丁消了氣,父女倆重歸于好了。
*
盡管被城郊的土路弄得灰頭土臉,但是能跟父母一起春游,吳玉琢小同志還是很滿足的。
回到大院以后,將一捧酸櫻桃送給了隔壁的伊伊,然后與小姐妹分享自己一路的見聞。
而葉滿枝心里卻并不輕松,那一大片櫻桃樹都被食品廠承包了。
這玩意就跟賭博似的,買定離手。
當初是因為生產原料不好找,才跟果園提前簽訂供銷合同的,無論果子是好是孬,他們都得認賬。
而且食品廠已經交了20%的定金,要是撕毀合同,還得損失上千塊。
她剛在周末摸清了早櫻桃的情況,沒幾天,牛恩久就召集了一次工作會議。
討論有關早櫻桃的問題。
除了廠長副廠長,總工余幽芳、供銷科長、生產計劃科長、罐頭車間的四個主任,也全都在座。
牛恩久將問題拋出來以后,葉滿枝先疑惑發言:“廠長,這批早櫻桃出現問題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大概有一周了吧。”
“那之前為什么沒人跟我匯報?”葉滿枝看向供銷科長劉勝,“這么大的事,供銷科的同志為什么沒跟我提前溝通?”
劉勝說:“情況緊急,我直接匯報給牛廠長了。”
“匯報給廠長當然是正確的,但是作為經營副廠長,又包干了罐頭車間,我怎么沒有聽到供銷科的任何匯報?如果劉科長沒有時間,完全可以讓副科長,甚至是辦事員跟我介紹一下情況,一周已經過去了,總不至于連這點時間都沒有吧?如今廠長召開會議,探討早櫻桃的問題,我兩眼一抹黑,沒有任何準備,這不是耽誤工作進度嗎?”
“……”
會議剛開始,就有了火藥味。
眾人都將視線放到了葉滿枝和劉勝身上。
這葉廠長瞧著面嫩,沒想到脾氣還挺硬的,竟然當眾發難劉勝。
牛恩久輕咳一聲,和稀泥道:“供銷科這次確實疏忽了,以后注意吧。”
“我覺得廠長這個用詞很對,就是疏忽了。”葉滿枝嚴肅道,“我希望大家對工作上點心,2.27火災應該引以為鑒,不能疏忽大意。廠長,我比在座的大多數同志都年輕,說話也比較直,但有些話我不吐不快。”
牛恩久:“……”
這還沒完沒了了。
葉滿枝說:“副廠長們都有工作分工,對自己分管的工作,負有領導責任,就拿今天這件事來說,之前供銷科完全沒向我透露一點口風,萬一這批櫻桃出了問題,給廠里造成了經濟損失,我作為分管副廠長是不是要負一定責任?可我現在完全不知情,那到時候由誰負責?供銷科能負責嗎?”
既然有好事的時候想不到她,那需要有人負責的時候,最好也別找她。
余幽芳默默喝著茶,心里感嘆,這么年輕就能被省廳調來當副廠長,還是有些原因的。
她早就將糖水櫻桃的樣品給葉滿枝嘗過了,要說她完全不知情,顯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葉滿枝選擇在這么多人面前向劉勝發難,也算是殺雞儆猴了。
其他人再想忽視她,越級上報的時候,總要顧及一下是否會被葉廠長當眾撕下面子。
葉滿枝放緩神色,對牛恩久說:“我有感而發一下,占用了開會時間。希望大家都能對革命工作用點心,別再馬馬虎虎了。廠長,咱們繼續開會吧。”
與掛相的劉勝相比,牛恩久的養氣功夫顯然更勝一籌,他沒對葉滿枝的話有任何評價,平靜地將這個小插曲翻篇兒了。
直接說起今天開會的主題。
就是這批櫻桃要如何處理的問題。
余幽芳最先發言:“這種酸櫻桃對白糖的消耗量太大了,而且咱們的生產設備還沒有到位,只靠一臺封罐機根本忙不過來。櫻桃不耐儲存,不及時處理罐裝的話,很容易腐爛。我建議放棄這批櫻桃,及時止損。”
牛恩久說:“我這兩天正跟重機廠協商,借用他們的罐頭生產設備,到時候可以多加一臺封口機。”
“就算有兩臺封口機也不夠用,而且多消耗的白糖從哪里省出來?”
物資部門按季度撥付生產原料,廠里想挪用其他任務的白糖,寅吃卯糧都沒辦法。
劉勝整理好表情說:“余工,早櫻桃是咱們早就跟果園簽好的合同,如果咱們撕毀合同,公社那邊會有很大的損失,以后再想合作就難了。”
他們跟向前公社的果園合作了三年,只有今年的果子出了問題。
生產計劃科長接話說:“余工,臨時采購其他水果已經來不及了,如果放棄這批櫻桃,會影響今年生產任務的完成進度。”
余幽芳:“……”
一群人討論了一上午,在放棄早櫻桃和增加白糖定額之間,選擇了后者。
為了完成今年的生產任務,櫻桃罐頭需要繼續生產,提高白糖用量以后,將糖水櫻桃變成糖醬櫻桃,保證罐頭風味。
而超出定額的白糖用量,由供銷科去想辦法。
供銷科直接向經營副廠長葉滿枝匯報。
會議結束,葉滿枝徑直離開了會議室。
劉勝想跟她商量商量白糖定額的事,卻沒能追上她的腳步。
全省的制糖工業由新成立的省制糖工業公司把控,新上任的副經理是省工業廳的廳長秘書。
讓同為領導秘書的葉滿枝出面,顯然比他更加事半功倍。
然而,葉滿枝卻一點也不想搭理他。
應該匯報工作的時候,想不到她,如今要出面求人辦事了,反而想推到她身上!
這劉勝長得不咋地,想得倒挺美!
她回到辦公室,對周如意說,“我這幾天要去車間和果園看看,你在辦公室看家吧,有事去糖果車間和罐頭車間找我。”
周如意知道她是不想見供銷科的人,但是櫻桃罐頭生產迫在眉睫。
要是供銷科弄不來白糖指標,影響了生產,會不會牽連葉廠長啊?
她弄不懂領導的想法,只好擔憂地點點頭。
……
葉滿枝并不打算去省制糖工業公司走關系,人家蔣峰也是剛上任的領導。
她要是突然跑去讓蔣峰松松手指縫,給食品廠多分點白糖,就是為難人了。
無論蔣峰是否答應,她跟蔣峰那點不咋深厚的交情,都有可能消耗殆盡。
與其到處尋找白糖定額,還不如想想其他辦法。
葉滿枝找余幽芳要了幾罐糖水櫻桃的樣品,然后往省航政管理局跑了一趟。
陳卓越早就接到葉滿枝的電話了,這會兒正在單位門口等候。
見到葉滿枝的身影就笑道:“葉廠長,咱們這個月有聚會,有啥急事不能到時候再說?”
“班長,我這事可等不到月底的聚會,哈哈,我是為了公事來的!”
陳卓越是吳崢嶸的中學同學,葉滿枝與吳崢嶸結婚后,跟他那些同學也有些來往。
尤其她在省大讀大學的那幾年,一邊讀書,一邊照顧孩子,經常在吳家老宅那邊與這些同學打照面。
陳卓越在前面帶路,帶她去自己的辦公室,笑著問:“葉廠長有啥公事要跟我談?”
“班長,我記得火車上都能賣食品,但咱們碼頭那邊的渡輪上好像什么也不賣吧?”
“我們其實也有,只不過買的乘客不多。坐輪船容易暈船,有經驗的乘客一般不會在船上買東西吃。所以,航政在食品這一塊兒的收入,并不如鐵路那邊多。”
葉滿枝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罐糖水櫻桃,遞給他說:“班長,給你嘗嘗我們廠的新產品,這個糖水櫻桃,針對暈船、惡心、嘔吐,特別管用,要是把這玩意兒放到你們的渡輪上,保管賣脫銷!”
第149章
楊舒雯是濱江農機學院的大三學生, 從這學期開始,她每周要抽出兩天時間,去紅星公社進行生產勞動實習, 主要任務是定點幫扶四個生產隊維修農用機械。
生產隊的農機工具并不復雜,維修工作對她來說沒什么難度。
她所面臨的最大難關, 其實在下鄉實習的路上。
為了能當天去當天回, 不在生產隊過夜, 學生們每次都選擇走水路。
從濱江碼頭登船, 到東源碼頭下船,全程半小時左右, 方便又快捷。
然而, 楊舒雯暈船癥狀嚴重, 每次坐船都頭暈惡心, 臉色煞白。
往返紅星公社一次,簡直能要她半條小命。
“舒雯, 你感覺怎么樣?先把這個涂上吧?”趙娟將一小盒清涼油塞進她手里。
楊舒雯暈船的情況, 同學們都知曉。
每次上船都幫她搶占甲板的座位, 吹吹江風, 總好過憋在船艙里。
楊舒雯道了聲謝, 在鼻子下面和太陽穴上涂了厚厚一層清涼油, 懨懨地趴在欄桿上不說話。
趙娟對她這種狀況束手無策, 提議道:“要不咱們下次坐長途汽車吧?大不了就在生產隊留宿一晚。”
長途汽車的速度其實也不慢, 但是中途需要轉車,有時一等就是一個多鐘頭, 時間都浪費在等車上了。
楊舒雯搖搖頭。
這一搖不要緊,那股反胃的感覺更強烈了!
同是實習小組成員的李衛國從船艙里鉆出來,快步走到兩人身邊道:“剛才那個驗票的同志說, 他們船上賣一種糖水櫻桃,對暈船有些效果。楊舒雯,你要不要買點櫻桃試一試?”
楊舒雯難受得不想說話,趙娟替她問:“櫻桃能治暈船?別是忽悠人的吧?怎么賣啊?”
“我看有個大娘買了,大娘說櫻桃酸甜口的,酸味比較重。”李衛國用手比量了一個大小,“這么大一勺,三毛錢,一勺差不多有十幾顆櫻桃吧。”
“多少?三毛錢才給十幾顆櫻桃?”趙娟好懸沒跳起來,“他們怎么不去搶錢呢?我前幾天在菜站門口見到賣櫻桃的了,五毛八一斤。一斤最起碼要有五六十顆櫻桃吧?”
李衛國撓撓頭說:“人家用白糖熬了糖水,櫻桃還得經過加工,肯定要比鮮櫻桃貴嘛。而且這是在渡輪上,東西賣得本就比船下貴一些。”
輪船和火車一樣,為了照顧沒有商品糧糧票的農村社員,在船上購買吃食時并不需要糧票肉票,但價格要比外面貴一些。
乘客覺得劃算就買,不劃算就忍著,反正都是自愿的。
趙娟還是認為三毛錢的櫻桃貴得離譜,但她瞧一眼臉色煞白的楊舒雯,問:“舒雯,你想試一試嘛?”
楊舒雯沒說話,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錢包給她。
只要能緩解這股子難受,三毛錢她也認了。
趙娟留她在甲板上吹風,自己則跟著李衛國一起回了船艙。
賣櫻桃的年輕船員就站在入口處,身前擺著一個五升裝的木桶,這會兒正為一個好奇打聽的大娘解釋價格問題。
“大娘,我們這可不是普通的糖水櫻桃,”船員拿過一個玻璃瓶罐頭,“您看到沒?這是濱江第一食品廠生產的糖水櫻桃,平時都要放在百貨商店里銷售的。這一罐連湯帶水470克,在商店里要賣一塊三毛八!”
“啥罐頭呦,咋這么貴呀?”大娘湊近了看那罐頭瓶子。
“嗐,罐頭是舶來品,以前全都用于出口創匯,價格一直都這么貴啊!櫻桃罐頭跟蘋果、桃子那樣的大路貨可不一樣。這玩意的鮮果也貴呀,一斤蘋果才四毛六,一斤櫻桃將近六毛呢!”
船員指指身前的木桶,“我們這桶里的糖水櫻桃是從第一食品廠進貨的,跟玻璃罐頭的味道一模一樣。你去商店問問,那罐頭能開罐散賣不?售貨員肯定得翻白眼呀!你要想嘗個味兒,就得花一塊三毛八買一大罐。但是,在咱船上就不一樣了!三毛錢一大勺,既能嘗個新鮮,又能緩解暈船的癥狀。”
趙娟擠進去問:“你們這糖水櫻桃真能治暈船嗎?”
年輕船員笑道:“個人體質不一樣,因人而異吧。哪怕去醫院開藥吃,也沒有哪種藥是對所有人都管用的啊!”
他是這條航線上口才最好的船員,就因為他口齒伶俐、會推銷,領導才將試賣的這一桶糖水櫻桃,放到了他們這班船上。
趙娟問:“一勺有多少櫻桃啊?你舀一勺,我看看。”
船員不疑有他,打開木桶蓋子,從里面舀了一勺出來。
趙娟仔細數了數,這一勺里總共撈出來16顆櫻桃。
她跟船員打商量:“同志,你們這糖水櫻桃能少賣點不?我就要5顆櫻桃,給你一毛錢行嗎?”
他們買這個糖水櫻桃,主要是為了緩解暈船。
萬一對楊舒雯的暈船沒效果,那三毛錢不就白花了嗎?
所以,先買一毛錢的試試。
年輕船員露出為難神色,又是跟同事商量,又是找船長報備,再次返回時,一臉無奈道:“行吧,一毛錢,賣你五顆櫻桃。今天第一次試賣,主要是先讓大家嘗嘗。”
出發之前,領導已經跟他交代過了。
這一桶糖水櫻桃是十斤裝的。
只要能保證有十塊錢以上的總收入,就算他完成了任務。
趙娟回去取了飯盒,從船員這里買了五顆死貴死貴的櫻桃。
盯著飯盒里那小小的五顆櫻桃,她不甘心地問:“同志,能給我們打一勺糖水嗎?”
船員挺大方,還真舀了一勺糖水給她。
趙娟端著飯盒回到甲板上,招呼道:“舒雯,你嘗嘗這櫻桃味道怎么樣?反正聞起來是酸甜的。”
櫻桃泡在糖水里不好下手,楊舒雯接過飯盒,先將那一勺子糖水喝了。
清甜酸澀的味道直擊味蕾,酸到她自動分泌唾液的程度。
“這是櫻桃還是山楂啊?”楊舒雯皺著臉問。
“櫻桃呀,售貨員說是糖水櫻桃。”趙娟擔憂地問,“舒雯,這玩意兒好使嗎?”
要是不好使,那一毛錢可就白花了。
“好像還行,”楊舒雯還有點惡心,含了一顆酸櫻桃在嘴里,靠著欄桿說,“我再緩緩。”
趙娟咽了下口水,沒忍住誘惑,將飯盒里剩下的一點糖水倒進了自己嘴里。
然后,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又拿著飯盒跑去了船艙里。
“同志,能再給我打一勺糖水嗎?”
船員說:“只打糖水可不行啊,我們的糖水和櫻桃是一起賣的。”
“那我不要櫻桃,你給我打兩勺糖水行不?我給你一毛錢!”
*
城市的另一邊,葉滿枝終于在廠里等到了陳卓越,與他同行的,還有航政管理局運輸服務處的柳科長。
“陳處,我們廠的產品,沒讓大家失望吧?”葉滿枝問。
“哈哈,目前看來銷售效果還是很不錯的。”陳卓越笑道,“相比于短途輪渡航線,在長途航線上的銷售情況更好一些。”
葉滿枝點點頭。
那天她親自往航政管理局跑了一趟,提出將糖水罐頭放在輪渡上銷售的想法。
陳卓越雖說跟吳崢嶸是老同學,但公是公私是私,當時并沒一口答應下來。
只說可以從食品廠先進貨五十瓶罐頭,放到幾條航線上試賣一下。
效果好就繼續進貨,效果不好就算了。
葉滿枝當然沒有異議,水果罐頭這種東西,只要有得賣,總會有人好奇想嘗嘗味道的。
針對輪渡乘客的特點,葉滿枝建議航政方面不要采購罐裝罐頭,食品廠可以為他們提供同樣品質的散裝罐頭。
一方面便于乘客小份購買,另一方面,可以降低成本。
食品廠一罐470克標準裝的糖水櫻桃,出廠價是1.15元。
如果只賣散裝罐頭的話,沒有了玻璃罐子、馬口鐵、軟橡膠膜、商標罐貼、人工電費等額外成本。
一斤糖水罐頭的出廠價可以降到八毛以下。
而且罐頭車間的生產設備有限,直接銷售散裝罐頭,既能節約成本,又能緩解生產線上的罐裝壓力。
陳卓越說:“我們今天過來,就是談長期采購的,具體內容,讓柳科長跟你們談。”
“那可太歡迎了,”葉滿枝笑問,“柳科長,航政這邊打算怎么拿貨?”
“暫定每天給我們往濱江碼頭送貨一次吧,還是十斤裝的散裝罐頭,每天送十五桶。”
“要這么多?”
一百五十斤可不是小數目。
柳科長解釋:“長途客運的消耗量比較大。”
而且航政的福利待遇比較好,當天賣不掉的食品,職工能以進貨價購買。
這個糖水櫻桃里的糖水很受歡迎,上次那五十斤罐頭根本不夠分。
思及此,柳科長忙問:“葉廠長,罐頭裝桶的時候,可不可以多裝糖水,少裝點櫻桃?”
“這有什么說道嗎?”
葉滿枝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
買罐頭總不能只買湯吧?
陳卓越好笑道:“我也沒想到那罐頭糖水,竟然比櫻桃還暢銷。糖水黏黏糊糊的,還有點齁嗓子,但是兌點涼白開稀釋一下,滋味出奇的不錯。一毛錢兩勺糖水,能稀釋出一罐頭瓶子酸甜口的糖水,比喝汽水劃算。”
一瓶汽水一毛錢。
兩勺櫻桃糖水也是一毛錢。
有些乘客花一毛錢買兩勺糖水,灌進軍用水壺里能兌出一大壺。
葉滿枝:“……”
竟然還能這樣!
她不知道廠里的糖水夠不夠用,還得跟車間那邊協商一下。
她打電話,讓供銷科的劉勝過來,跟柳科長談談供貨的具體內容。
辦公室里只剩兩人時,葉滿枝笑著感嘆:“班長,這回多虧你幫忙。我剛來食品廠上任,就遇上了災后重建的爛攤子,日子實在是不好過。”
“我看你這日子過得挺不錯,連秘書都配齊了。”
陳卓越在航政當個處長,但他們那樣的單位,除了局長,其他人都沒有資格配秘書。
“凡事有利有弊嘛,”葉滿枝邀請道,“班長,你跟嫂子什么時候有空去我們那邊坐坐吧,我給你們露一手,親自下廚炒幾個菜。”
“哈哈,我最近可不去你們家,”陳卓越趁機告狀道,“我昨天給你家吳所長打電話,讓他請客吃飯,他倒是答應得挺痛快。不過,沒等我高興呢,人家又說,最近你們那一片要搞什么上下水管道鋪設,我去你家吃完飯以后,正好跟他一起干活。”
葉滿枝:“……”
她懷疑吳崢嶸的老毛病又犯了!
吳大博士這人就跟動物界里的獅子似的,領地意識極強。
他倆結婚這些年,她經常在家招待親朋好友、左鄰右里,吳玉琢也常帶小伙伴回家玩,但吳崢嶸幾乎不怎么在家招待朋友。
除非葉滿枝主動邀請他的朋友上門做客,否則每次同學、戰友聚會,要么去別人家里,要么去食堂或飯店,反正他不愛往家里領人。
這么多年,他在家請客吃飯的次數一只手就數得過來。
葉滿枝其實還挺喜歡他的家庭觀念,但有時對這種撒尿占地盤似的領地意識,也挺無語的。
不能在家請客,葉滿枝索性就請陳卓越和柳科長在食堂吃了一頓小炒。
送別客人以后,她將劉勝喊來,詢問了訂貨合同的細節。
劉勝介紹了情況,又說:“廠里每天要生產近兩噸的罐頭,只靠航政上的150斤,根本就消化不掉。最后可能還要向上申請增加白糖定額……”
聽他講了一番困難,葉滿枝被氣笑了:“劉科長,現成的例子擺在面前,供銷科完全可以照抄作業。有人暈船,那是不是也有人暈車?供銷科能不能跑跑長途客運站的門路?跑跑鐵路的關系?再不濟還可以把這種酸口罐頭當成婦幼保健品,賣給孕反嚴重的孕婦。婦兒用品商店那邊,專門有個為孕婦服務的柜臺,咱們廠的美味黃瓜和山楂罐頭就擺在那個柜臺里。給商業部門供貨的時候,咱們能不能額外強調一點?這是適合孕婦的酸口配方,可以放進婦兒商店里。”
劉勝當初能提著禮品去軍工大院門口給她送禮,其實是個心思很活絡的人。
可惜就是用不到正地方。
這是供銷科的工作,葉滿枝沒必要凡事親力親為,聯系到航政管理局,打開了一個突破口,就可以將其他業務交給供銷科了。
航政的渠道是她找來的,而且雙方之前從未直接合作過,算是在上任后小小地燒了一把火,搞出了一點名堂。
雖然只撕開了一個小口子,但對于罐頭車間的影響還挺大的。
櫻桃的選果、洗果、腌制環節需要大量人手。
糖水櫻桃又有了銷路以后,四個罐頭車間中,有一個車間已經開始恢復生產了。
葉滿枝進入臨時車間時,地上鋪著小山似的櫻桃,工人們聚在一起干得熱火朝天。
“葉廠長,聽說咱廠里的櫻桃糖水可受歡迎了,是真的嗎?”
葉滿枝蹲在地上跟大家一起揪櫻桃梗,笑道:“你消息挺靈通呀,咱那櫻桃水確實挺暢銷的,有單位點名要買咱的櫻桃糖水。”
“葉廠長,車間里每天都能剩下半桶櫻桃糖水,咱廠里的職工能買點櫻桃水不?”
“以前是怎么處理剩余糖水的?”葉滿枝問。
“都賣給附近生產隊喂牛了。”
其實最初是當作職工福利,私下分給職工的。
但是去年有人將這事告到了廠領導那里,一群人說這是挖社會主義墻角,所以后來的糖水就全被近郊生產隊以喂牛的名義買走了。
喂啥牛啊,肯定全被人喝了。
“白糖這么緊缺,用糖水喂牛也太可惜了,糖水還是留給人喝吧。”
葉滿枝跟廠里提了建議,將罐頭車間每天剩余的糖水,放在廠外的糕點門市部銷售。
兌水以后,八分錢一罐頭瓶子。
想喝糖水的人,自己帶著罐頭瓶子去門市部排隊,先到先得。
而報名參加“五一”環城賽跑的35名女同志,每天訓練結束后,可以免費得到一罐頭瓶的櫻桃糖水。
費用由廠長備用金和工會負擔。
一時間,食品廠的糕點門市部簡直門庭若市。
每天下班都有大量工人排隊去糖水站買糖水。
有的人想喝冰鎮糖水,還會再花一分錢買根鹽水冰棍,放進罐頭瓶子里。
葉滿枝也是參加環城賽跑的女同志之一,當然也能打一份糖水回家。
這就導致吳玉琢小同志每天都抻著脖子,期盼媽媽下班。
葉滿枝剛進院子,她就迫不及待地問:“媽媽,你今天帶櫻桃水回來了嗎?”
“沒有。”葉滿枝故意拉著臉說,“天天喝糖水,要是長胖了,你可就穿不進演出服了,六一的時候還能上臺跳舞嗎?”
吳玉琢每天的運動量很大,暫時沒有發胖的跡象。
但葉滿枝怕她天天喝糖水,把牙齒喝壞了。
吳玉琢不信,鬼靈精似的說:“媽媽你肯定帶了,一罐糖水八分錢,不打糖水回來,你今晚就該難受得睡不著覺啦!”
媽媽前天下班忘了打糖水就直接回家了,晚上一直覺得自己吃虧了,睡不著覺。
她都聽見啦!
葉滿枝在她小辮兒上彈了一下,然后從挎包里掏出一個罐頭瓶子給她,“就你懂!喝完趕緊漱口刷牙!”
廠里的糖水是用水果和白糖熬出來的,再沒添加別的東西。
與其讓她喝能給舌頭上色的汽水,還不如喝廠里的糖水。
吳玉琢小同志歡快地點頭,跑進屋往茶缸里倒了半杯,留給爸媽。
而后捧著罐頭瓶子飛奔去隔壁,與小伙伴一起分享。
*
食品廠的糖水從不對外銷售,如今突然開了一家糖水站,專賣當天的剩余糖水,那生意簡直可以用火爆來形容。
漸漸聽到風聲的外廠人,也提著罐頭瓶子過來打糖水了。
買糖水的市民,比買糕點的多了好幾倍。
陳謙望著前方排隊的長龍,遺憾道:“要不是白糖的定額不夠用,咱完全可以加大糖水的供應。”
別看一大罐糖水只賣八分錢,其實還是有得賺的。
牛恩久背著手輕哼一聲,徑直回了辦公室。
賣糖水的仨瓜倆棗有什么用?
盡快恢復罐頭車間的正常生產,才是最緊要的!
那么多工人等待復工呢!
他不知第幾次召開了班子會議,再次召集大家討論罐頭車間的問題。
通知的會議時間是下午兩點,葉滿枝提前五分鐘來到會議室時,包括牛恩久在內的所有廠長都到齊了,瞧見她進門,蔣文明還特意看了眼手表,好像在說她遲到了。
葉滿枝笑著坐進自己的座位,“剛從車間趕回來,時間有點緊,還好沒遲到。”
通過幾次開會,她已經摸清規律了。
另外三位副廠長,通常會提前一刻鐘到場。
而牛恩久的出場時間并不固定,有時準時,有時提前十幾分鐘。
全看他心情。
葉滿枝是新來的,只當沒發現領導層開會的潛規則,最近幾次開會都提前五分鐘到場。
她尊重廠長,但不想配合對方搞一言堂。
既然已經定了開會時間,那就準時出席即可,憑啥提前一刻鐘去會議室里迎接他的大駕啊!
牛恩久輕咳一聲說:“人都到齊了,那就說說正事,一起商量一下罐頭車間的問題吧。”
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能想的辦法都想了,他硬逼著大家想辦法也無濟于事。
幾個副廠長都沒發言。
而且另外三人幾乎同時將目光放到了葉副廠長身上。
葉滿枝是經營副廠長,又包干了罐頭車間,這件事理應由她先發言。
“我來咱們食品廠有一段時間了,最近經常下車間了解情況,暫時有些不成熟的看法,可以跟大家一起討論討論。”
她示意周如意將幾份調研報告分發給各位廠長。
她是分管副廠長,抓罐頭車間的工作責無旁貸。但是總像擠牙膏似的,今天擠出一個主意,明天擠出一個想法,總像是小打小鬧。
明明干了不少事,看在別人眼里卻跟啥也沒干似的。
所以,她索性寫一份調研報告,系統地分析解決這個問題。
甭管辦法是否可行,至少架勢拉滿了。
拿到報告的牛恩久,有些意外地揚了下眉,認真翻閱了起來。
葉滿枝說:“因為果蔬罐頭生產的季節性原因,這兩年罐頭車間一直是干半年歇半年的,春夏兩季加班加點,到了秋冬兩季工人們幾乎沒什么工作。去年咱們的罐頭總產量是2100噸,而重機廠下屬的那個只有20人的小罐頭廠,年產量卻高達250噸。咱們罐頭車間的職工人數幾乎是他們的30倍!”
“我覺得咱們可以借鑒一下重機廠的生產方式,夏天生產果蔬,冬天生產肉類罐頭。”葉滿枝提醒道,“牛廠長剛從重機廠弄回兩套罐頭生產設備,其中一套是生產午餐肉的。如今果蔬罐頭的設備嚴重不足,是否可以考慮同時生產肉類罐頭,讓職工盡快返崗工作?”
果蔬罐頭的生產設備只有兩套,兩套放在小廠已經足夠搞生產了,但是在2.27大火之前,這樣的設備在食品廠一共有八套!
兩套設備根本無法讓那么多職工復產復工。
陳謙問:“肉類罐頭大多是用于出口的,咱們沒有出口任務,到時候將罐頭賣給誰?沒有拿到出口訂單,豬肉原材料從哪里來?”
“咱們停止了對蘇聯的出口,但是不代表就沒有對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出口任務了,我記得英國和東德每年都會從咱們國家大量進口午餐肉罐頭。如今咱們有了一條午餐肉罐頭生產線,正應該好好利用起來,主動跟進出口公司聯絡,申請出口訂單。”
“至于原材料的問題,一靠上級劃撥豬肉,二則可以靠咱們自己建設生產基地。”葉滿枝嚴肅道,“我近期研究了幾個罐頭出口大廠的資料,幾乎沒有哪個廠是沒有原料基地的!但咱們第一食品廠就沒有!無論是蔬果,還是豬肉,咱們廠全靠與公社簽訂承包合同。這種方式確實有一定優勢,方便,不用咱們費心打理,可是公社對果園的管理比較粗放,沒有相關專家對果樹養護進行科學專業的指導,全靠社員憑直覺憑經驗。一旦遇到今年早櫻桃這種情況,會給咱們的生產造成很大的危機。”
“所以,我建議廠里考慮在城郊尋找合適的土地,發展咱們自己的種植和養殖基地,同時可以趁此機會,讓停工的職工,暫時去原料基地參加勞動。”
第150章
牛恩久將這份調研報告反復閱讀兩遍后, 摘下了眼鏡。
“葉廠長的報告用心了,有很多內容值得拿出來探討。但是,關于原料基地的事情, 我還是要解釋一下的。”
“59年那會兒全國的工業生產轟轟烈烈,咱們當年生產各種罐頭4900噸, 是建廠以來的最高產值。那年廠里經歷過一段時間的原料短缺, 當時咱們就有過打造原料基地的想法, 而且也跟市里申請了種植用地。”
“不過, 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市里要優先保證糧食供應, 這塊地就沒有批下來。”牛恩久說, “這些年咱們一直跟公社合作順利, 也就沒再考慮搞原料基地了。”
陳謙是生產副廠長, 對此很有發言權。
“這幾年的生產任務減少,公社為咱們供應的蔬果, 基本能滿足咱們的生產需要, 其實沒必要另外搞果蔬基地增加人力成本。”
“這話我不同意啊, ”蔣文明反對道, “葉廠長提到的這個辦法, 非常符合咱們廠的實際情況。咱們與公社簽的那個承包合同, 對生產隊的約束太低了。遇到品質特別次的原料, 人家只用一句看天吃飯就能把咱們打發了。生產隊將主要精力放在糧食種植上, 伺候菜地和果園就是捎帶手的事,產量和品質全看天意, 這怎么能行!”
近郊的幾個公社,除了為食品廠提供蔬菜,還要為市果品蔬菜公司供貨, 解決市民的日常吃菜問題。
蔣文明包干的醬菜車間,也是使用蔬菜的大戶。
那些奇形怪狀,歪瓜裂棗的蘿卜、黃瓜、芥菜、雪里蕻,全被分配來他們醬菜車間了。
王士虎不贊同道:“成立原料基地,不但需要從市里拿地,還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罐頭車間剛被燒了,有那搞原料基地的錢,還不如用來買設備。在罐頭生產方面投入這么多錢,那其他業務還要不要發展?”
“我昨天剛從市里開會回來,今年的月餅要退出高價行列了,前兩年是3塊錢一斤,大多數市民吃不起,今年中秋節,月餅要調回平價8毛5一斤。市里給咱們下了生產20萬斤月餅的任務,保障中秋節的月餅供應。七月就要開始采購原料,籌備生產。要是把現金全都投到原料基地上,會不會影響月餅的生產?”
葉滿枝摩挲著鋼筆在心里說,2比2。
她和蔣文明支持打造原料基地。
陳謙和王士虎反對。
大家的立場其實挺鮮明的。
她跟蔣文明分別包干罐頭車間和醬菜車間,廠里要是投建專業的原料基地,對這兩塊業務肯定是有益的。
而另兩位的分管工作與蔬菜水果沒啥關系,自然不想讓他們占用廠里的現金。
尤其王士虎。
他既是技術副廠長,又是糕點技師,慶芳齋食品店并入第一食品廠之前,他是慶芳齋的經理,有一手制作糕點的好手藝。
月餅退出高價糕點行列,為中秋加大供應,正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絕不可能允許其他事情影響月餅的生產。
針對葉滿枝拿出的這份調研報告,幾位副廠長探討得挺激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盤算,每個人也都能給出合理的理由。
廠里的現金流就那么多,到底如何分配,還得聽廠長牛恩久的。
經過幾番討論和爭執以后,牛恩久放下茶杯說:“首先要肯定葉廠長這份調研報告的價值,葉廠長對罐頭車間的問題,剖析得很全面。尤其是罐頭車間干半年歇半年的情況,應該盡快引起咱們的重視。”
“咱們從重機廠引進了兩套罐頭設備,其中一套是生產午餐肉的。既然有了設備,那就沒有讓它閑置的道理。廣州那邊的交易會剛結束,我這兩天打算往北京跑一趟,親自去食品進出口總公司,為咱們廠爭取午餐肉的出口訂單。”
“生產肉類罐頭,原料是關鍵,總公司分配生產任務的時候,也會考慮當地的原料供應能力。所以,我的意見是,蔬果基地的建設暫緩,畢竟已經跟公社簽訂合同了,今年的原料供應無憂。咱們先辦個小型農場養豬,規模不用太大,暫時先養五十頭左右,說明咱們有這個生產條件,讓總公司看到咱們的信心和實力。要是以后有了固定訂單,咱們再擴大養豬場的規模。”
聞言,葉滿枝立即附和道:“還是廠長的辦法好!先抓主要矛盾,拿到午餐肉訂單才是關鍵!”
另外三個副廠長:“……”
秘書出身的人,都是拍馬屁高手。
葉滿枝笑瞇瞇道:“辦養豬場這事我有經驗,光明公社那個養豬場就是我在任時建起來的。近幾年市里關了好幾家小型養豬場,咱們可以找一家距離最近的,跟市里申請過來。場地是現成的,開銷大頭是買豬崽,預計一千五百塊就能將養豬場建起來,不影響其他業務的生產。”
一千五對食品廠這種規模的工廠來說,不算是特別大的支出。
其他副廠長沒必要為了一千五百塊反對牛恩久的決定。
見會議室里再無人發言,牛恩久一錘定音道:“那行,我這兩天跑一趟北京,為廠里爭取訂單。葉廠長負責養豬場的建設,盡快安排停工的職工去養豬場工作。”
*
凡事沒有一蹴而就的,能爭取到一個養豬場,已經達到了葉滿枝的心理預期。
食品廠的業務雜,各位廠長分管的工作也多,好處不可能全被她占盡了。
先把養殖基地搞起來,種植基地可以徐徐圖之嘛。
返回辦公室以后,葉滿枝先聯系了人事科長,為養豬場招聘場長。
她上任以后,與財務科和供銷科的工作往來比較多,從沒單獨接觸過人事科長。
朱科長被請來辦公室的時候,心里還在犯嘀咕。
這新來的副廠長怎么還開始插手人事問題了?
葉滿枝向他透露了廠里要開辦養豬場的消息。
“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養豬場想辦得紅火,得找個合適的負責人。朱科長,麻煩你盡快幫養豬場物色一個場長。”
她停頓片刻,覺得養豬場場長似乎不太威風。
一般人恐怕不愿意從國營工廠轉去養豬場。
她又改口說:“招聘的時候,別說招養豬場場長,就說咱們招的是養殖基地經理。”
朱科長:“……”
經理聽上去確實比場長高級一些。
葉滿枝繼續道:“咱就不用對外招聘了,先在食品廠內部選拔。全廠各車間,班長以上,有管理經驗的同志,均可報名。”
朱科長邊記錄邊問:“有什么具體要求嗎?”
“經理需要有一定的養豬經驗,熟悉牲畜禽類習性,可以長期在近郊工作生活,初中以上學歷,年齡和性別不限。同等條件下,罐頭車間的同志優先,黨員優先,復員軍人優先,軍屬烈屬優先。”
朱科長手中的筆尖懸停一陣,委婉道:“學歷要求會不會太高了?”
雖然對外說是養殖基地經理,其實本質還是養豬場場長。
會養豬才是最主要的。
食品廠招工的最低門檻是高小畢業,要是將學歷定為初中以上,可能會刷掉一大批人。
“初中學歷并不高,”葉滿枝說,“養豬也是講科學的,經理不但要識文斷字,還得能接受新的科學知識,會寫相關的工作報告。就按這個要求招人吧,廠里要是沒有合適的,再對外公開招聘。”
朱科長點頭答應下來,見她沒有其他要求了,便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沒多久,周如意敲門進來匯報道:“朱科長直接去了牛廠長那里。”
葉滿枝點點頭。
黨管人事,牛恩久兼任黨委書記,人事科直接對廠長負責。
能在人事科長的位子上坐穩的人,肯定是牛恩久的心腹。
葉滿枝對自己的位置很清楚,她沒想染指人事,這次招聘養豬場場長只是工作需要而已。
牛恩久不至于在這種事上跟她計較。
果然,次日一早,這份招聘啟示就貼在了各大車間門口,以及廠食堂門口的布告欄前。
工人們圍在告示前熱烈討論。
“這養殖基地是干什么的啊?經理相當于廠里的什么職位?”
“估摸是養豬牛雞鴨的,沒見這上面要求熟悉牲畜禽類習性嘛。經理可能與車間主任差不多吧?總不能跟廠長一個級別,哈哈。”
有人說:“那養殖基地不就是養豬場,養雞場嘛!好不容易吃上了商品糧,要是去當了經理,豈不是又回農村了?”
另一人說:“回農村怎么了?你這個思想苗頭可不對!再說,人家要招的人至少得是個班長,咱都不符合條件!”
由于葉滿枝對經理人選提了很多要求,不但要有初中文化,還搞什么黨員、復原軍人、軍屬烈屬優先。
讓這個職位看起來像個搶手的香餑餑。
所以,自打告示貼出后,不少職工都很關心經理的最終人選。
告示貼了兩天,共有七人報名。
根據招聘條件,人事科提名了一男二女,共三人,分別是制罐車間、罐頭車間、面包車間的班長。
三人曾經都是農村戶口,有過養豬經驗。
與三人分別談過話以后,牛恩久問:“葉廠長覺得誰比較合適?”
“我比較看好罐頭三車間的戴先花同志。”葉滿枝說,“咱們還要組織罐頭車間的工人去養豬場勞動,找個熟悉人頭的當經理,更方便行事。我與戴班長接觸過幾次,她性格挺爽氣的,在車間的人緣很好。而且她還是黨員,養豬場搞起來以后,可以直接成立黨支部。”
人事科的朱科長說:“戴先花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但是有一點,她學歷還不太夠。招聘條件上,要求初中以上學歷,戴先花是高小畢業,最近正在讀區里組織的成人夜校,畢業后相當于初中學歷,但還有一年才能畢業。”
葉滿枝問:“既然她不符合學歷要求,人事科為什么將她放進名單里?”
朱科長答:“戴先花的嫂子是向前公社的婦女主任。”
葉滿枝和牛恩久:“::::::”
牛恩久直接拍板說:“三人條件都差不多,戴先花同志主動學習,提高學歷,說明這位同志很上進,學歷早晚都能拿到,咱們可以在這方面放寬一些要求。葉廠長覺得呢?”
“我聽廠長的。”葉滿枝頷首。
食品廠相中的幾個被關停的養豬場中,有一個就在向前公社境內。
想要拿到這些荒廢養豬場的使用權,不但要有市里點頭,公社的配合也很重要。
熟人好辦事,戴先花的嫂子在向前公社當婦女主任,好歹能有點面子情。
于是,在黨委班子會議上,通過了對戴先花同志的任命以后,戴經理就正式走馬上任了。
乍然從車間小班長變成養殖基地經理,戴先花還不太適應。
剛接到任命,她就連忙跑來了葉滿枝的辦公室,詢問自己的具體工作。
“戴經理,當經理跟你當班長差不多,就是組織大家勞動生產,向廠里匯報生產情況。”葉滿枝笑道,“你目前最主要的三個工作,一是拿下向前公社東風養豬場的使用權。廠里已經向市里提交申請了,你到時候負責去向前公社接收場地就行。二是組織動員一個車間的工人,去養豬場參加勞動。三是購買豬崽。”
戴先花想了一陣說:“葉廠長,其他的還好說,就是動員大家去農場干活,可能不太容易。”
大家都是國營工廠的工人,有幾個愿意去農場養豬的?
葉滿枝笑道:“那我請幾位車間主任配合一下你的工作。”
罐頭車間一共有四個,目前只有一個車間在生產糖水櫻桃,其余三個車間輪流在工地上搬磚。
葉滿枝下午往車間跑了一趟,召集三個車間的主任、副主任開了一個工作會。
“不知大家都聽說沒有?咱們廠即將恢復肉類罐頭的生產,等咱們從總公司拿到出口訂單以后,會先組織一個車間的工人生產午餐肉。”
“聽說了。”幾位主任頷首。
“咱們罐頭業務的復工是分批次的,廠里目前的安排是,先分出一個車間熟悉午餐肉生產線的使用,拿到訂單以后,咱們就立即開工。”
“另一個車間的工人,暫時去向前公社的養殖基地勞動,將咱們的養殖基地盡快辦起來。最后一個車間,留在廠里繼續搞廠房建設。”
話落,四車間的主任反應極快地舉手說:“葉廠長,我們四車間有過生產肉類罐頭的經驗,之前出口給蘇聯的大部分肉類罐頭都是我們生產的!我們四車間一定能夠完成午餐肉的生產任務!”
葉滿枝當即拍板說:“那就先由四車間負責午餐肉生產吧,最近一段時間先組織大家熟悉生產流程和設備。”
二車間和三車間的主任:“……”
這也太快了,都不給人反應和爭取的時間。
三車間的副主任在主任腳上碰了一下,連忙搶先說:“葉廠長,我們三車間已經培養了一批建筑熟手,一定能配合建筑隊的同志,將廠房建設工作做好!”
三車間的主任回過神來說:“對對對,我們一定……”
聽他拍胸脯表態一番,葉滿枝順勢道:“行,既然三車間主動請纓,那就讓三車間留在工地上搞建設吧。”
見狀,反應總是慢人一步的二車間主任嘆氣道:“葉廠長,不是我們推脫。但是,讓大家去養豬場養豬這事,真的不行,工人們要鬧情緒的!”
“侯主任,我知道你的顧慮,不就是怕去了養豬場就回不來嘛!”葉滿枝沒啥氣質地翻個白眼,“各位同志,廠里養豬也是要考慮成本的。一個工人的工資二三十塊,怎么可能將幾十上百號的工人放到養豬場里?”
“之所以讓一部分工人去養豬場,一是因為廠里沒有復工,暫時安排不了那么多崗位,二是因為養豬場初建,正需要大量人手。為了節約人力成本,咱們盡量使用自己人,就不對外招工了。”
“但是這種狀況頂多持續兩三個月,等到設備到位以后,大家必須返廠恢復生產。至于養豬場那邊的養殖工作,咱們可以從生產隊借幾個人。生產隊社員比咱們會養豬,而且還不用開工資,到時候生產隊負責記工分,咱們只要將豬糞送給生產隊澆地就行了。”
與需要花錢的化肥相比,免費的糞肥顯然更受生產隊歡迎。
城里各單位的旱廁都是承包給各公社和生產隊的,而且必須是有門路有關系的生產隊才能拿得到。
葉滿枝將侯主任單獨留下來,低聲道:“如果有家庭確實困難,不適合去養豬場勞動的同志,咱們不要強求。養豬場那邊至少要留四十人,剩下的人仍留在工地蓋廠房。不過,去養豬場勞動的同志,每天會有五分錢的交通補助。”
聽說還有交通補助,侯主任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養豬場離市區不算特別遠,步行不到一小時。
職工們要是能把交通補助省下來,每個月能有一塊五的額外收入。
一塊五不多,但是好過啥也沒有。在農場和在工地都是勞動,總有人會為了這一塊五報名的。
*
葉滿枝將養豬場的工作交給了新任經理戴先花,總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再有幾天就要參加“五一”環城賽跑了,葉滿枝打算臨時抱一抱佛腳。
下班以后,她先去廠門口的糖水站,打了今天的櫻桃糖水,然后頗有雄心壯志地打算一路跑回家去。
不過,葉廠長覺得自己身上負重太多,鞋子也不合適,所以,吭哧吭哧跑了兩站地,就跳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
她昨天還在家里吹過牛,這次參加環城賽跑,一定摘回一塊獎牌。
結果今天只跑了兩站地,她就喘不上氣了。
回家躺在大床上,葉廠長特要強地說:“不行,我明天要輕裝上陣,正式試跑一次!從咱們家跑去軍工大院!”
吳崢嶸瞅瞅她通紅的臉蛋,吐槽道:“你能從咱家走到軍工大院就不錯了。”
葉滿枝:“……”
她不信邪!
次日是周末,她一大早就換上運動膠鞋,從家里出發了。
目的地——娘家。
吳崢嶸騎著挎斗摩托車跟在她附近,挎斗里裝著翹腿喝糖水的吳玉琢,以及送給常月娥的兩包糕點。
“媽媽,你加油跑呀!”吳玉琢大喊,“我已經跟幼兒園的小朋友說好了,到時候把你參加跑步比賽贏的獎牌,借給他們看看!”
葉滿枝:“……”
吳崢嶸沒憋住,笑出了聲,幫跑不動的媳婦找個臺階下,“距離正式比賽沒幾天了,你還是適度運動,留點體力吧。”
“還是吳博士有經驗!我確實得把體力留到正式比賽那天,今天就跑到這里吧。”葉滿枝忙順坡下驢,滿頭大汗地跳進挎斗里,抱著閨女指揮道,“吳博士,加快速度,前進!”
第二次試跑再次中道崩殂了。
一家人騎車回了軍工大院,車子還沒停穩,吳玉琢就扯著嗓子招呼正在樓下彈玻璃球的“車車哥”和“球球哥”,讓兩個小哥哥一起來坐車。
葉滿枝將位置讓給兩個侄子,留吳大博士帶著三個小豆丁去街上兜風,她自己則提著兩包糕點上樓去了。
瞧見閨女回來了,常月娥趕緊將人拉進自己屋里。
“常廠長,啥事啊?神神秘秘的!”
“我給你看個東西!這是你五哥昨天給我的,讓我問問是不是你們廠里的。”
常月娥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瓶蘋果罐頭。
玻璃瓶上光禿禿的,并沒有商標罐貼。
但第一食品廠的罐頭蓋子上都印有統一的商標標識,所以葉滿枝打眼一看就能確定,這罐頭是食品廠生產的。
廠里最近并沒有糖水蘋果罐頭的生產任務,罐頭的保質期一般在兩年左右,這瓶蘋果罐頭應該不是近期生產的。
她在馬口鐵上找了一下標號,6402261,這串數字的意思是1964年2月26日,由1班生產。
望著那一行小字,她心里沒來由地一緊。
2月26號,是2.27那場大火的前一天。
葉滿枝收起臉上的輕松神色,問:“媽,這罐頭瓶子上的罐貼呢?被誰撕下去了?”
“沒人撕,你五哥給我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常月娥小聲道,“他說自由市場上有人在賣這種罐頭,八毛錢一瓶,全都沒有罐貼,庫存好像還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