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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葉滿枝吳崢嶸 > 150-160
    第151章

    常月娥急慌慌地將罐頭拿給閨女看, 主要是怕她吃虧。

    罐頭這種高級貨,向來只在商店里銷售,絕不可能憑空出現在自由市場上。

    “要是真的有人從你們廠里偷拿了罐頭出去倒賣, 會不會對你有影響?”常月娥擔憂地問。

    她閨女是包干罐頭車間的副廠長,廠里一下子丟了那么多罐頭, 她這個分管領導八成要受些牽連。

    葉滿枝皺眉想了想, 暫時無法確定是否會牽連到自己身上。

    這瓶罐頭雖是在她上任之前生產的, 但是她包干罐頭車間時, 倉庫里還有一批糖水蘋果罐頭沒有交付。

    如果這瓶罐頭出自那批未交付的產品,那她多少要有點連帶責任。

    葉滿枝壓下心里的懷疑, 先安慰緊張兮兮的媽媽, “這罐頭是二月份生產的, 跟我的關系不大。”

    聞言, 常月娥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提醒道:“食品廠跟我們那個肉制品加工廠可不一樣, 偌大一個工廠, 管理難度太高了。你在安全工作上可得上點心, 別被人鉆了空子。”

    葉滿枝聽話答應著, 又問:“我五哥在哪個市場上發現這種罐頭的?”

    “我忘問了, 估計就是在反帝大集上看到的。再有幾個月, 他媳婦就該生了, 他這陣子總去大集上尋摸活雞, 可能是在那邊碰上的。”

    葉滿枝關心起嫂子懷孕的事,順勢將罐頭的話題岔了過去。

    她之后的表現一切如常, 帶著男人和孩子在娘家玩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等到返回自己的小家,她趕緊將閨女哄睡,然后拉著吳崢嶸上床。

    吳崢嶸一邊脫衣服, 一邊反思自己。

    他最近常在單位加班,有幾天回來得比較晚,做二休一變成了做一休二,但也不至于把葉來芽急成這樣吧……

    “你好歹等我把褲子脫了。”

    “哎呀,你動作快點,我都憋了大半天了!”

    老葉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動不動就心動過速,葉滿枝生怕把他急出什么毛病,今天一整天都沒敢在娘家多提那瓶罐頭的事。

    這會兒面對自家男人,她真是不吐不快了。

    見他還磨磨蹭蹭地脫衣服,葉滿枝上手助他一臂之力,將他扒個精光,然后把被子往兩人腦袋上一蒙,“我跟你說個事!”

    “嗯,什么事?”

    葉滿枝暫且無視覆上來的掌心,如此這般將那瓶罐頭的蹊蹺跟他講了一遍。

    “罐頭車間那邊肯定出內鬼了,庫管員監守自盜的可能性很大。”

    吳崢嶸收起繾綣心思,將被子扯下來問:“你們廠的安全保衛工作這么薄弱?隨便一個庫管員就能將那么多罐頭帶出工廠?”

    在656廠那樣的軍工廠,監察保衛工作相當嚴格,車間工人連個螺絲釘都帶不出廠大門。

    水果罐頭的目標那么大,總不至于被人大搖大擺地帶出廠區吧?

    工廠門衛是擺設?

    葉滿枝說:“食品廠在這方面其實看守挺嚴的,工人進入車間和走出車間時,都不允許攜帶任何東西。罐頭跟糖果點心不一樣,絕不可能逃過車間主任的眼睛,被人帶出車間。所以,在一線操作的職工,沒機會干這種事,最薄弱的環節就是庫管員那里。除了門衛,幾乎沒什么人能限制庫管員。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只求這事不是我上任之后發生的。”

    吳崢嶸不以為然道:“庫存都是有數的,庫管員想監守自盜哪有那么容易?”

    “哎呀,”葉滿枝急道,“水果罐頭跟656廠那些鐵疙瘩可不一樣,罐頭瓶子是玻璃的,要是在搬運過程中不小心碰碎一兩個,向上報損以后,庫存就能抹平了。”

    食品廠的罐頭生產能力在全省數一數二。

    去年并不是最輝煌的時候,但仍生產了2100噸罐頭,平均每天生產5.75噸,折合6000多瓶。

    這么龐大的基數,產生一些損耗是再正常不過的。

    倉庫報損不用多,每天報一個,一個月下來,就能拿雙倍工資了。

    吳崢嶸不甚在意道:“即使報損也不是庫管員說什么就是什么的,總要讓人看到破損的罐頭瓶子吧?你們那個牛廠長的掌控欲那么強,能放任倉庫出現這么大的漏洞?”

    葉滿枝頭都大了,“如果不是庫管員干的,那自由市場上那些蘋果罐頭是怎么出現的?”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罐頭在時下屬于硬通貨,算是大家公認的金貴東西,也是探病慰問、逢年過節的送禮佳品。

    倒騰一瓶罐頭,轉手就能凈賺八毛,這種誘惑相當考驗人性。

    有心人若是想攫取巨額利潤,少不得會挖空心思尋找廠里的漏洞。

    葉滿枝被一瓶罐頭鬧得心里毛毛躁躁的,周一去單位上班,先去生產糖水櫻桃的車間走了一趟。

    然后不經意似的問車間主任:“這批櫻桃罐頭的報損率怎么樣?”

    “還可以,基本能控制在千分之一以內。”

    “包括車間和倉庫嗎?”

    “對。”

    葉滿枝又問:“報損后的罐頭,咱們一般是怎么處理的?”

    “銷毀啊,”黃主任理所當然道,“車間主任和庫管員同時確認罐頭破損,在登記簿上簽過字,就可以將破損的罐頭扔了。”

    葉滿枝心想,庫管員若想通過報損的辦法監守自盜,其實難度還挺高的。

    四個車間八個正副主任,總不可能所有人都愿意冒著被開除的風險,與庫管員沆瀣一氣。

    可是,如果罐頭不是庫管員帶出去的,也不是一線工人帶出去的,那自由市場上那些罐頭是從哪里來的?

    她下班后往市財政學校跑了一趟,在校門口等到了正要進去上課的五哥。

    “來芽,你咋跑到這來了?”話落,五哥又回過味兒似的問,“是不是為了那個蘋果罐頭的事?”

    葉滿枝笑著問:“葉會計,你這書讀得咋樣了?白天上班晚上上學,咱這么勤奮,結業以后能進商業局當個會計不?”

    “商業局就不用想了,上次考試我沒考上。這次先把結業證拿下來,等百貨商店招會計的時候,我再去試試。”五哥看了手表說,“你吃晚飯沒?我帶你去財政學校的食堂吃一頓。”

    “我早就吃過了。”葉滿枝長話短說,“距離上課還有點時間,你趕緊給我講講那蘋果罐頭的事,你在哪個市場看到的?他們手頭有多少貨?”

    “在新城街那邊的自由市場上,不過那人不敢明目張膽擺攤。他穿個挺寬松的工作服,罐頭就藏在工作服袖子里。一雙眼睛到處尋摸,發現衣著體面點的就將人攔下來,露出罐頭瓶底子,問人家要不要,識貨的人一眼就能看懂,不識貨的人擺擺手就走了。”

    葉滿枝咋舌:“這人挺老練的啊?”

    “看樣子是個熟手。”五哥說,“我來這邊上課,經常路過新城街的自由市場,之前也沒少去市場上買東西,但是上周是第一次見到賣罐頭的。那人要么是近一兩個月沒賣過,要么是在其他市場活動的。”

    葉滿枝問:“他的罐頭全是撕了罐貼的啊?”

    “嗯,都撕了。我說沒商標的罐頭送禮不好看,問他有沒有帶商標的。他說帶商標的貴兩毛錢,讓我等他一刻鐘。我在原地等了他十多分鐘,他給我拿回來一瓶帶商標的,不過我一摸那商標紙有點濕,像是剛用漿糊黏上去的,就沒多花那兩毛錢,只買了一瓶八毛錢的蘋果罐頭。”

    葉滿枝:“……”

    連備用的罐貼都有,必是食品廠內鬼無疑了。

    “五哥,那人手里大概能有多少貨?”

    “具體的不清楚,但我想跟他講講價,一罐蘋果八毛錢還是有點貴了,他說零賣不講價,如果整箱拿貨可以便宜點。”

    “……”

    葉滿枝在心里盤算了一下,一箱罐頭24瓶,聽這話里的意思,人家手頭肯定不止一箱罐頭。

    存貨至少在50瓶以上。

    而且能拿到整箱的罐頭,就絕不是她之前所揣度的,每天偷渡一兩瓶這樣的小打小鬧。

    五哥憂心忡忡地問:“來芽,他們倒賣罐頭這事,對你有沒有影響?”

    “看他們的罐頭庫存,干這事的時間應該不短了。我才到食品廠不到倆月,而且沒生產過蘋果罐頭,對我影響有限。”葉滿枝皺眉說,“就怕最近生產的櫻桃罐頭出現在黑市上,五哥,你下次如果還能遇見那個人,幫我問問他還有沒有其他品種的罐頭。”

    她將自己帶來的半斤綠豆糕和兩瓶山楂罐頭交給五哥,讓他帶回去給懷孕的媳婦吃。

    目送他進入夜校上課,這才轉身往回走。

    葉滿枝沒坐公共汽車,一路從財政學校步行回軍事學院,分析著目前已知的線索。

    等她走回家時,兩位吳姓同志的脖子都抻長了兩寸。

    吳玉琢照例期盼她每天的櫻桃糖水,吳崢嶸則在等待她分享今天在單位的調查結果。

    盡管葉滿枝心里毛毛躁躁的,但每天的八分錢福利,她絕不會忘。

    用櫻桃水打發了自家饞丫頭,她連忙拉著吳崢嶸進屋,說出自己心里的猜測。

    “我懷疑,那些罐頭不是從倉庫出貨的,”葉滿枝皺眉說,“咱們之前也許陷入了一個誤區,我一直以為那罐頭上的商標罐貼是被對方故意撕下去,掩人耳目的。但是我們廠的罐頭蓋上也有商標,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是我們廠的產品,撕罐貼的舉動純屬多此一舉,根本起不到掩飾的作用。”

    吳崢嶸順著她的話說:“所以,你覺得那些罐頭被偷走時,并沒有商標罐貼?”

    “對啊。”葉滿枝在手邊的白紙上信手畫出一個工藝流程圖,指著最后幾步說,“前面的選果、漂洗,咱們就不管了,只看最后這幾步。”

    “罐頭經過封罐和殺菌冷卻以后,暫時不會貼商標,只需要在瓶蓋上打一個生產日期。然后轉移到檢驗庫,在室溫下靜置檢驗一周。一周以后,只有質檢合格的罐頭,才會被貼上商標罐貼,正式裝箱入庫。我之前只想到了倉庫的報損率,但是忘了車間里還有次品率的指標。”

    吳崢嶸問:“罐頭車間的次品率是多少?”

    “千分之八左右,每天生產6000瓶罐頭的話,次品大概在50瓶左右,50以內都算是正常的。”

    在不合格的產品里,混幾個合格的,數量不用多,每天三五個,就能讓人發一筆橫財了。

    每年至少能賺上千塊。

    上千塊是啥概念?

    她在市中心買套兩間房的院子,也才一千多塊。

    葉滿枝不忿道:“這不是在挖社會主義墻角嘛!”

    關鍵是,她現在正包干罐頭車間的工作,這件事一旦被爆出來,她也要跟著吃掛落。

    那她得多冤枉啊!

    她一分錢好處都沒得到,憑啥替人背鍋?

    葉滿枝皺眉說:“怎么樣能殺一殺這股歪風邪氣呢?我就怕這伙人把主意打到櫻桃罐頭上。”

    蘋果罐頭是在她來廠里之前生產的,但櫻桃罐頭可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入庫的。

    她想推脫責任都推不掉。

    吳崢嶸在她背上拍了拍,“捉賊捉贓,你說的這些還只是猜測,暫時先別在廠領導班子里提這件事。想將那么多罐頭帶出廠區,只靠一兩人是不可能的,很大概率是團伙作案。萬一被人聽到風聲,那在黑市負責出貨的人,一定會及時收手,到時候連這條線索都沒了。”

    葉滿枝不太確定地說:“那我就不管了?”

    其實最便捷的辦法是直接報公安。

    那人在自由市場上兜售了那么多水果罐頭,第一涉嫌行竊,第二涉嫌投機倒把。

    隨便哪個罪名,都夠他喝一壺的。

    但葉滿枝雖然是副廠長,卻不能代表食品廠出面報公安。

    她需要上報給牛恩久,很可能還要在班子會議上進行討論。

    那問題就又回到了原點,萬一有人給自由市場那邊通風報信,公安十有八九什么也查不到。

    而且這年頭有些事情很復雜。

    就像一個村里的村民吵架,通常由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出面主持公道,很少會報到公安那里。

    工廠其實也差不多,工廠的保衛科在很多時候能代替公安解決一部分問題。

    只有保衛科實在處理不了的情況,才會走到報公安那一步。

    吳崢嶸安慰她:“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們手里有那么多存貨,必然著急變現。只要他經常在市場上活動,總會露出馬腳。”

    他頓了頓,又提議:“你要是實在不放心,我可以找個熱心市民去公安局報案。”

    只要不是葉來芽出面報案,這種事讓誰去做都行。

    反正倒賣國家資產,投機倒把是板上釘釘的。

    一告一個準兒。

    到時候從出貨那人的身上順藤摸瓜,很大概率能從食品廠牽出一串碩鼠。

    葉滿枝遲疑片刻說:“再等等吧,我后天要去參加環城賽跑,等我參加完比賽再報公安,別影響了我的比賽成績。”

    “那不是正好么,”吳崢嶸調侃道,“要是沒能拿到獎牌,連借口都是現成的。”

    葉滿枝瞪他一眼,“討厭!誰說我拿不到獎牌的!人家活動細則說得很清楚,除了前三名,只要能堅持到終點,所有運動員都能得到紀念獎牌!”

    她不追求名次,只求拿個紀念獎牌,讓吳玉琢去幼兒園嘚瑟一下就行了!

    *

    慶祝“五一”、紀念“五四”環城賽跑的活動時間在5月1日勞動節。

    勞動節全國放假一天,幾乎半座城的市民都跑到街上看熱鬧了。

    葉滿枝上次參加游泳比賽的時候還是隊員,這次參加跑步比賽,就變成食品廠三八婦女長跑隊的隊長了。

    女隊員們的前胸后背,以及手臂上,都別著“濱江第一食品廠”的銘牌。

    葉滿枝依照慣例,在賽前做了一番動員,斗志昂揚地鼓勵隊員們鼓足干勁,堅持到底!

    為了能最大限度地調動起大家的積極性,她還改進了工業廳等到賽后才公布獎項的傳統。

    開跑之前,葉滿枝在起點處提前向隊員們透露:“咱們廠的所有參賽運動員,都能得到一個搪瓷茶缸和半斤水果糖作為本次活動的紀念品。另外,取得了獎牌,為集體爭得了榮譽的同志,還能額外獲得一斤糕點、一瓶水果罐頭,以及一雙運動膠鞋!”

    獎品特別豐厚,希望大家都能拼盡全力,在此次活動中取得佳績!

    環城賽跑的起點和終點都在青年宮門口,哪怕是繞小圈,也要跑足足五公里。

    葉滿枝能征服濱江,卻實在征服不了環城賽跑。

    她只跑到一半就跑不動了,后半程是跟工會主席皮玉珍,一邊嘮嗑,一邊溜達過去的。

    兩人相互攙扶著走過兩公里,在距離終點還有三五百米的時候,葉滿枝拉上皮玉珍說:“皮主席,最后的這一段路,咱得小跑過去,走路不算成績!”

    “要是沒你攙著我,我早就坐在地上了!”皮玉珍揮手說,“不行不行,我就走到這兒了,葉廠長,后面的路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走吧!”

    葉滿枝:“……”

    聽起來怪悲壯的。

    真怕皮主席掏出黨費交給她。

    “堅持就是勝利!皮主席,想想長征二萬五!”葉滿枝為兩人打氣,小聲鼓勵道,“咱都走到這里了,拿到那枚獎牌就能吹一輩子!再堅持堅持!想想咱們的集體榮譽!想想罐頭,糕點和膠鞋!膠鞋不分尺碼,咱可以選小號的,帶回去給咱閨女穿!”

    “……”

    不知被她的哪句話激勵了,皮玉珍竟然真的重新振作了起來!

    拖著最后一口氣,踉踉蹌蹌地跟在她身后,一直拖到跨過終點線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熱乎乎的柏油馬路上,呼呼喘著粗氣感慨,她這工會主席當得可太不容易了!

    完成這趟環城賽跑,能要她半條命!

    興許是這個倒地的姿勢看起來過于震撼,等在活動終點的記者從人群里擠過來,蹲在她身邊進行了現場采訪。

    “這位運動員,今天這么熱,很多運動員都中途放棄了,是什么支撐著你一直跑到終點的呢?”

    “j……”被上方的陽光晃了眼睛,回過神的皮玉珍整理好表情說,“想想長征二萬五!”

    ……

    這次環城賽跑的第一名是體育學院的學生,第二名是體委的教練,第三名是一名紡織廠女工。

    而食品廠這邊,包括葉滿枝和皮玉珍在內,三八婦女長跑隊里共有21人想盡辦法堅持到最后,拿到了一枚紀念獎牌。

    盡管沒能排上名次,但食品廠的三八長跑隊算是斬獲獎牌數最多的單位,比第二名多出四塊獎牌。

    次日的《濱江日報》上,還對食品廠的三八婦女長跑隊提了一嘴。

    字數不多,不到一百個字。

    葉滿枝讀了兩遍后,將這篇報道剪了下來,與喜報一起,貼到了廠部一樓的宣傳欄里。

    她這塊獎牌的水分比較大,后半程幾乎是走過來的,但是一塊獎牌已經足夠吳玉琢去幼兒園吹噓她媽媽了。

    自打獎牌被拿回家,吳玉琢小同志每天都要掛著獎牌去幼兒園上學。

    腳上還穿著她媽媽贏回來的那雙膠鞋。

    鞋是好鞋,可惜最小的尺碼,對四歲娃來說仍然很大。

    “有言,這鞋不跟腳,你得過兩年才能穿。”吳崢嶸站在門口,等著閨女換好全套裝備,送她去幼兒園。

    “我能穿!一點都不大!”吳玉琢睜眼說瞎話。

    “那你抓緊時間,別遲到了。”吳崢嶸沒再勸她,心說,讓她吃一次虧就老實了。

    吳玉琢主意特別正,掛著獎牌,趿拉著新膠鞋,美滋滋地去幼兒園顯擺了一天。

    不過,當晚回家以后,被媽媽發現膝蓋有點青。

    吳玉琢小同志終于學乖了,第二天沒再要求穿新膠鞋去上學。

    *

    環城賽跑結束以后,葉滿枝想著那倒賣國有資產的事,可不能再拖了。

    藏在被窩里,跟吳崢嶸一起商量了一下找人報案的具體細節。

    吳崢嶸了解過情況以后,對她廠里的事已經失去了興趣,也不想跟她在被窩里再次討論案情。

    拉著她干了點上不得臺面的事以后,次日一早就找人交代了另一件上不得臺面的事。

    葉滿枝對自家男人相當放心,自他倆結婚以來,除了當初送她去醫院生娃的時候,剮蹭過一個水果攤,吳崢嶸從沒在大事上出過岔子。

    吳秘書辦事,還是很靠譜的。

    所以,她將要事交給吳秘書以后,就安心地等待公安那邊的反饋。

    在她想來,從報案到核實,少說要經過兩三天才能有公安上門調查情況。

    然而,她早上剛來單位上班,椅子還沒坐熱呢,周如意就敲門進來匯報道:“廠長,剛剛有兩名公安同志來了,被丁主任請去了會議室。”

    葉滿枝:“……”

    吳秘書的行動也太迅速了!

    難怪要號召全國人民學解放軍呢!

    瞧瞧人家這效率!

    他倆昨晚剛在被窩里商量了作戰計劃,今早就有公安的同志上門了!

    葉滿枝忙問:“牛廠長去北京出差了,現在由誰接待公安同志呢?”

    “丁主任讓人去請了蔣副廠長。”

    葉滿枝頷首,蔣文明是資歷最深的副廠長,請他出面是比較合適的。

    她坐在椅子里權衡一陣,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起身說:“走,咱們去會議室那邊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了會議室。

    蔣文明似乎也是剛進門的,這會兒正在與兩位公安同志握手寒暄。

    只聽其中一位大蓋帽同志說:“蔣廠長,我們今天來食品廠,主要是想核實一些情況。你們廠有位同志叫劉漢民吧?”

    蔣文明糾正道:“劉漢民曾是我們罐頭車間的安全員,但是因為玩忽職守,已經在兩個月前被廠里開除了。”

    公安同志“嗯”了一聲說:“蔣廠長,這位劉漢民同志向我們公安機關實名報案,聲稱濱江第一食品廠內部存在監守自盜,倒賣國有資產的情況。我們分局已經根據他提供的情報線索,在臨江自由市場那邊,抓獲了他舉報的投機倒把分子。今天來咱們廠里,主要是想請相關同志配合調查的。”

    “……”

    周如意望一眼站在門口的葉廠長,小聲問:“廠長,咱們還進不進去啊?”

    葉滿枝交代道:“你先在這里聽聽情況,我回去拿點東西。”

    她得趕緊給吳秘書打個電話,那件上不得臺面的事情不用他去辦啦!

    第152章

    兩名公安同志突然登門, 最先得到消息的人不是廠長,也不是廠辦丁主任,而是食品廠的門衛老杜。

    眼瞧著公安快步走進了廠部辦公樓, 老杜那心里就跟長了草似的。

    他返回門衛室,給自己泡了一缸子濃茶, 又將屋里的衛生打掃一遍。

    徘徊了好半晌, 仍是覺得不對勁。

    他放下掃帚, 對剛交了班, 正準備回家的同事說:“老姜,你幫我守一會兒, 我突然肚子疼, 進去上趟廁所!”

    “那你麻利點!”老姜打著哈欠說, “我著急回去睡覺呢!”

    老杜應了一聲, 從抽屜里拿了兩張草紙就小跑著沖進廠區,直奔真正的目的地——三號成品倉庫。

    庫管員趙保明正在記錄著早上的出庫數據, 被他拉住手臂時, 嘟囔道:“有什么事不能等會兒再說?”

    “等什么等?趙保明, 你跟我說實話, ”老杜將他推出倉庫, 小聲問, “你之前讓我放行的那輛卡車里, 裝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呵呵, 就是一些廠里不要的木箱子。”

    “你少給我打馬虎眼,木箱子能值幾個錢!”老杜不依不饒地問, “到底是啥東西?”

    來食品廠拉貨卸貨的卡車都要經過檢查,尤其是來廠里拉貨的卡車,要根據出庫單核對箱子的數量。

    趙保明每月給他十塊錢, 讓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一輛卡車出門。

    次數不多,每個月兩次。

    老杜第一次放行的時候,特意檢查了卡車上多出來的七個木箱子,確實都是空的。

    雖然心里疑惑,但架不住十塊錢的誘惑。

    他就是個門衛,工資不高,平時也沒什么油水。

    日子最困難的那幾年,車間里的工人總能想辦法讓自己填飽肚子,而他們家卻要勒緊褲腰帶,掰著手指頭過日子。他老爹老娘把口糧省給孫子孫女,自己卻得了浮腫病。

    老杜實在是被窮日子搞怕了,只猶豫兩天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趙保明的要求。

    這樣的事持續了一年多,直到2.27大火之后才結束。

    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老杜心里著實松了一口氣。

    他覺得從前那些事都一筆勾銷了,他和趙保明誰也不提,就當從沒發生過。

    可是,許是做了虧心事的緣故,今天突然登門的兩名公安,讓他心里沒來由地發慌。

    他總覺得公安上門與他放行的那輛卡車有關。

    趙保明摟著他的肩膀,小聲笑道:“老杜,你就放心吧,憑咱哥倆這交情,我肯定不能害你。你以后就好好守著大門,每輛車都嚴格檢查,正常上班就是了。”

    見他還不肯說實話,老杜直言道:“剛才有兩名公安來廠里了,是找廠長的,我聽他們跟丁主任說,有案子要查,需要廠里的職工配合調查。”

    趙保明心里一突,但面上還是一派輕松道:“你這個老杜,就愛瞎聯想!上次2.27大火的聯合調查組來廠里調查的時候,就把你嚇破了膽,這回剛有點風吹草動,你又坐不住了!你就是個看門的,只要你不主動說什么,沒人能把事情聯系到你身上!”

    他耐著性子安撫了焦慮不安的老杜,好說歹說將人穩住了。

    等老杜的背影在視野里消失后,趙保明跟同事打聲招呼,拿著一沓單子去供銷科找人簽字。

    科長劉勝不在,他走到副科長叢偉的辦公桌前,將單子放到辦公桌上,又擠出一個謙卑的笑說:“叢科長,麻煩您幫忙簽個字。”

    “怎么這么多?”

    “攢了半個月的。”

    叢偉抬頭瞅他一眼,嗯了一聲說:“放這兒吧,我出去抽根煙就給你簽。”

    說著就率先走出門,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窗邊,一邊點煙,一邊小聲問:“你突然跑來辦公室有什么事?”

    “老杜說,剛才有公安來廠里了。”

    “來就來,有什么可緊張的?”

    趙保明勸道:“要我說,那批貨先不要急著脫手,最起碼要等到年底,等風聲過了再說吧?”

    “不脫手不行,市里突然對自由市場征收管理費了。”

    叢偉是當干部的,自認比趙保明這種大老粗看得遠。

    之前市里不管自由市場,是因為大家日子不好過,不讓人家擺攤就沒了經濟來源。

    但今年的經濟形勢明顯好轉,有些工廠增加了用人指標,市里不可能任由自由市場繼續這樣無序經營。

    一旦上面下大力氣狠抓自由市場,他們就不好渾水摸魚了。

    以免夜長夢多,還是盡快將罐頭脫手更穩妥。

    趙保明擔憂道:“我就怕一下子賣出這么多罐頭,會被有心人盯上。”

    叢偉吸了一口煙,笑道:“放心吧,咱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我不讓他在市里賣,一般人注意不到。”

    兩人在窗邊吸了一支煙,重新返回辦公室時,卻在門口見到了兩個穿著制服的大蓋帽,身邊還跟著面無表情的丁主任。

    “叢偉同志,你認識陳德旺吧?”

    叢偉臉色瞬間煞白,強自鎮定地點頭:“認識,他是我遠房表弟。”

    “認識就行,跟我們回局里一趟吧。”

    *

    投機倒把這種事,通常是由熟人一起作案的。

    這種方式有利有弊,親戚朋友不容易反水,可是一旦其中某人落網,那與他有親戚關系的同伙也很難逃脫。

    第一個被公安抓住投機倒把現行的人,嘴硬不過兩刻鐘,就將給他供貨的同伙陳德旺供了出來。

    而陳德旺是在臨時倉庫被公安人贓并獲的,這么大的事著實不是他一個人能扛下來的,所以又供出了表哥叢偉。

    兩人是表兄弟關系,叢偉又是食品廠的供銷副科長,簡直百口莫辯。

    大家有錢一起賺,有罪當然也要一起擔著。

    所以,繼叢偉之后,公安同志又從食品廠帶走了生產計劃科長、庫管員趙保明,以及門衛老杜。

    三天時間,帶走了四個人。

    而且四人被帶走的原因,也漸漸傳了出來。

    這讓食品廠內部莫名躁動起來,職工們私下相互議論,都在猜測下一個被帶走的人會是誰。

    有人覺得兩個科長和一個庫管員,不可能干出這么大的案子。

    上面肯定還有保護傘。

    要么是廠長牛恩久,要么是副廠長陳謙。

    尤其是陳謙,他之前是包干罐頭車間的副廠長,這不是近水樓臺嘛。

    那么多罐頭,從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他能不知道?

    陳謙聽到這種傳聞的時候,直接在辦公室里拍桌子罵娘。

    “那么多車間主任都沒發現罐頭的數量少了,我一個包干副廠長,能去一瓶一瓶地數罐頭嘛?”

    他跑去隔壁蔣文明的辦公室,問:“咱們能不能跟進一下公安那邊的案情進展,讓公安的同志盡快出一個調查結果?不就是投機倒把罪嘛,怎么拖了這么長時間?再不公布結果,我就要被人說成投機倒把的同伙了!”

    蔣文明呵呵道:“少安毋躁嘛,牛廠長去北京出差了,咱們現在都不適合去公安局詢問案情進展。咱本來沒啥嫌疑,要是主動去打探情況,反而顯得咱們心虛。”

    “那也不能一直拖著吧?現在廠里人心浮動,都在相互懷疑呢!”

    蔣文明抬手往隔壁指了指,“領導班子里,只有剛來的葉廠長完全沒嫌疑,你要是實在著急,就請葉廠長出面去分局問問情況。”

    葉滿枝確實是最適合的人選,而且她對案情進展也挺好奇的,因此,當蔣文明找上門的時候,她并沒過多拿喬,只意思意思為難了一下,就點頭答應去公安局走一趟。

    分局那邊出面接待她的是雷副局長。

    “葉廠長,即使你不來,我們也要聯系食品廠的領導了。”

    葉滿枝神情嚴肅地問:“雷局,這個投機倒把的案子很復雜嘛?”

    “確實有點復雜,”雷副局長說,“據嫌疑人供述,他們每月能從第一食品廠盜竊三百瓶罐頭,而且已經持續一年多了。”

    “這么多?”葉滿枝心中早有懷疑,但還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提問,“雷局,我們廠的成品倉庫是每天對賬的,300瓶罐頭,至少要裝12箱。如果真的少了這么多罐頭,賬面上根本無法平賬。”

    雷副局長搖頭說:“他們不是直接從成品倉庫行竊的,而是通過檢驗倉庫作案。質檢員每天會用十瓶合格產品,替換十瓶不合格產品。而你們廠里對不合格產品的銷毀辦法是,丟掉內容物,留下完整的玻璃罐子。只要垃圾桶里有東西,再將空罐重新還回車間,就算完成了銷毀。”

    “質檢員鉆了這個生產漏洞,用提前準備好的空罐頭瓶子,將合格產品從檢驗倉庫里調換了出來。比如說,當天的次品有50瓶,但是質檢員在其中混入了10瓶合格產品。銷毀次品時,她只向垃圾桶中倒入不合格的40瓶內容物,留下40個罐頭瓶子,另外10瓶的漏洞,用她提前準備好的空罐填補空缺。”

    葉滿枝:“……”

    倉庫里的罐頭瓶子成山成海,而且玻璃制品的損耗很高,沒人會細究罐頭瓶子的個數。

    檢驗倉庫就在車間里,質檢員甚至不用自己花錢買瓶子,完全可以從車間就地取材。

    雷副局長接著說:“被他們調換出來的罐頭,會被當作剛殺菌冷卻的罐頭,繼續在檢驗倉庫里觀察。等到廠里快要統一出貨的時候,再裝箱送去成品倉庫,跟著訂單上的產品,一起裝車送出食品廠。”

    葉滿枝:“……”

    食品廠的安全工作其實已經很嚴格了。

    要不是出了事,誰能想到廠里竟然能有這么多空子可以鉆?

    “雷局,公安同志只從我們廠里帶走了四名同志,其中并沒有質檢員。那這位配合作案的質檢員,不會是已經遇難的質檢員蘇秀吧?”

    “確實是她,”雷副局長說,“他們倒賣的罐頭都是在2.27大火之前生產的,蘇秀遇難后,沒有人與他們里應外合,這條犯罪鏈條就中斷了。據嫌疑人叢偉和張寶忠交代,在大火中遇難的蘇秀和何大力都參與其中,所以,我們懷疑2.27大火并不是普通的意外,今早已經申請將兩個案子合并,重審2.27大火案了。”

    2.27的一把大火,毀掉了罐頭車間半個世紀的積累,未來好幾年都緩不過氣來。

    沒想到那場大火居然還有蹊蹺。

    葉滿枝心情沉重地問:“雷局,有關2.27大火的情況,現在方便透露嗎?”

    雷副局長說:“根據之前對現場的勘察,調查組將火災定性為意外失火。但是,按照叢偉的口供,我們懷疑,這場大火另有隱情。”

    食品廠的這個小團伙,已經作案一年多了。

    剛開始作案時,并沒有副廠長何大力的參與。

    他是在半年以后加入的。

    據叢偉所說,何大力的胃口極大。

    他們之前每月銷貨的收入在250元左右,何大力加入后要求每月抽100元。

    而整個利益鏈條中,無論是質檢員蘇秀,庫管員趙保明,還是叢偉和張寶忠,每個人都比何大力貢獻大。

    他們剛被何大力抓住時,完全慌了神。

    何廠長要多少,他們就答應多少。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幾人也漸漸回過了味兒來。

    何大力抓到他們把柄的同時,他們也抓住了何大力的把柄。

    盡管何廠長確實為他們搬貨送貨提供了一些方便,但也不至于獨占一百塊吧?

    大家冒著這么大的風險偷罐頭,可不是給何廠長賣命的!

    2月28號廠里要出一批貨,他們要在27號那天,將存在檢驗庫里的罐頭,轉移去成品倉庫,等待第二天一起出貨。

    27號的值班廠長是包干了罐頭車間的陳謙,以陳謙的習慣,必然會在罐頭車間逗留。

    所以,何大力就與陳謙換班,親自去罐頭車間坐鎮。

    而叢偉和蘇秀則打算趁機跟何大力談談重新分成的問題。

    如今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雙方都不可能將投機倒把的事情說出去。

    雙方也都因此有恃無恐。

    叢偉覺得,若想讓何大力讓步,還需要找另外一個不大不小的把柄要挾他。

    而生活作風的把柄,能讓何大力有所忌憚,又不至于讓他魚死網破,將更嚴重的倒賣國有資產捅出去。

    案情還沒查明,雷副局長沒向葉滿枝透露太多內情。

    介紹了大致情況,就端茶送客了。

    而他這邊剛將葉滿枝送出門,便有個年輕民警跑過來說:“雷局,庫管員趙保明那邊有進展了!”

    雷副局長二話沒說,快步走進最近的一個辦公室。

    昏暗的房間里,老民警正在不緊不慢地重復著剛剛的話。

    “供銷副科長叢偉,將照相機給了你,讓你拍下蘇秀和何大力的親密相片。但是你當時沒能成功對吧?因為何大力將蘇秀推開了。”

    趙保明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神情委頓地點頭。

    老民警慢吞吞地問:“那你再說說,他為啥推開蘇秀?”

    趙保明煩躁道:“還能是為了啥?何大力不行唄!這個問題我都答了多少遍了?你們去食品廠問問,誰不知道何大力有陽X癥!這是他媳婦親口承認的!要是早知道他有這個毛病,我才不去拍相片。”

    “嗯,相片沒拍成,所以你就一把火把車間燒了?”

    “放屁!誰燒車間了?”

    老民警胡謅道:“你們廠供銷科那個叢偉,還有生產計劃科的科長張寶忠,都說是你放的火。”

    趙保明被氣得愈加煩躁:“火不是我放的!真的是意外!”

    “呵呵,哪有那么多意外!當時車間里只有你們三個人,那倆人已經死了,只有你一個人跑了出來,而且上次調查2.27大火的時候,你并沒說自己就在火災現場。”

    “沒人問我,我為什么要沒事找事。”

    老民警對旁邊的年輕民警說:“嗯,記上,他承認放火了。”

    “……”趙保明氣急敗壞道,“你們這是罔顧事實,隨意篡改口供!誰承認放火了?”

    “嗯,記上記上,一會兒讓他按個手印就行了。”老民警像個老混子似的,看了眼手表說,“按完手印正好吃晚飯,那個227大火,能對上面有個交代就行。”

    年輕民警附和道:“師傅,今天食堂做了汆白肉,審完這個咱早點過去吃飯!”

    趙保明雙眼赤紅地拍著桌子:“火不是我放的,是何大力和蘇秀放的!”

    “呵呵,反正死人不能開口,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唄。”年輕民警嘲諷。

    “真的是他倆!何大力推開蘇秀的時候,把最近的一個靜置架撞倒了,檢驗庫里的架子一個挨一個,一個倒了其他架子也受牽連,架子上的上百瓶罐頭被摔碎了!灑出來的糖水潑到了一個電源上,這才導致起火的!”

    老民警緊跟著說:“哦,起火了,你們就干看著?怎么沒人去拉電閘?檢驗倉庫里有單獨的電閘吧?”

    “摔碎的罐頭太多了,蘇秀是值班質檢員沒法跟廠里交代,那種情況,她被批評和扣工資都是輕的,造成那么大的損失,有可能會被廠里開除!”

    “所以你們就將計就計,任由火勢燒起來?”

    “何大力讓我去外面找人救火,檢驗庫里可以制造出因為救火才導致罐頭摔碎的假象。”

    老民警問:“那你找人救火了嗎?”

    “找了。”

    “你撒謊!當晚廠里大多數人都放假了,沒人在罐頭車間見過你!你跑出來以后并沒去找人救火。”老民警眼神犀利地說,“你不但沒找人救火,還將從檢驗庫通往車間的通道堵住了!”

    “我沒有!”趙保明歇斯底里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老民警步步緊逼道:“因為在春節放假結束后,廠長牛恩久突然加緊了對倉庫進貨出貨的管理。你作賊心虛!害怕暴露,不想干了!但你只是個庫管員,一旦上了賊船就很難下船了。如果倒賣國有資產的重要環節蘇秀,以及副廠長何大力死了,你們這個小團伙也就徹底解散了!”

    “我沒有!”趙保明呼呼喘著粗氣。

    “呵呵,有沒有不是你說了算的!”老民警繼續詐道,“你不會以為那天真的只有你一個人在場吧?將你們四個人帶回局里以后,我們在食品廠廣泛征集線索,成品二倉庫的金城同志,也是在2.27那天值班的,他上廁所的時候,發現車間方向在冒煙,跑過去查看情況時,正好看到了你的所作所為!”

    他這句話里幾乎全是漏洞,但是已經慌了神的趙保明只是一徑地回憶那天金城是否也在廠里值班。

    長久的恐慌和壓抑,讓他完全無暇思考,既然金城發現車間著火了,為什么不組織救援?火災以后為什么從沒發過聲?

    他六神無主地回憶著那天的值班表,上面好像真的有金城的名字!

    這個結論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徹底癱在了椅子里。

    *

    牛恩久從北京回來的當天,區公安分局正式公布了2.27大火的真相,同時宣布,成功抓獲了以前任副廠長何大力為首的倒賣國有資產的犯罪團伙。

    真相公布后,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伙人僅用一年多的時間,竟然利用罐頭牟利三千塊!

    不僅倒賣國有資產,還因此引發了一場震驚全市的火災!

    不但省市領導對此做了批示,罐頭車間的職工們也群情激奮,有些老職工對廠子和車間特別有感情,聽說2.27居然是被人故意縱火的,當天就跑去趙保明家里砸了窗玻璃。

    當然,何大力和蘇秀家里也未能幸免。

    對于這個調查結果,最無法接受的就是何大力的家屬。

    何大力昨天還是救火英雄呢,怎么今天就變成貪污腐敗分子了?

    家屬邱艷萍跑去公安局抗議,要求重新審查何大力那部分案情。

    何大力是副廠長,工資足夠支撐家里的開銷,沒必要冒著這么大的風險投機倒把。

    而且按照公安的說法,何大力至少分到了七八百塊的贓款。

    那么,錢呢?

    除了工資,何大力從沒往家里多拿過一分錢!

    負責接待她的民警說:“我們查到了何大力的匯款記錄,他分三次,往德化匯款七百元。據我們調查,何大力與你結婚之前,在老家有個媳婦,生過兩個兒子。那兩個兒子分別在去年10月和今年1月份結婚了。”

    何大力的頭婚媳婦一直沒再婚,獨自在老家拉扯兩個孩子,這些年也沒找他要過錢。

    直到兩個兒子到了結婚的年紀,拿不出彩禮錢,才給他這個親爹寫信,讓他負責給兒子出彩禮。

    何大力的工資一直由邱艷萍保管,而且他與邱艷萍結婚時,沒說過自己曾經結過婚,好幾年后才被邱艷萍意外發現。

    這個話題一直是家里的禁忌。

    兒子等著錢結婚,何大力就只能劍走偏鋒了。

    ……

    因著2.27大火案有了新結論,廠里一直亂糟糟的。

    無論是廠領導班子,還是普通職工,都有些躁動。

    葉滿枝算是在這件事上受牽連最小的人。

    廠里忙著安撫職工的時候,她忙里偷閑,往娘家跑了一趟。

    “四哥,我們廠可能要招工了,你最近好好看看書復習一下,再練練字。招工考試肯定要有筆試的,你要是筆試通不過,可別指望我給你走后門啊!”

    四哥得意笑道:“哈哈,我早就開始復習了,你們廠的工作我肯定能考上!我聽說有個門衛被擼下去了?我相中那個門衛的活兒了,到時候我就報考門衛!我這么年輕,一準兒能通過!”

    第153章

    自從親妹妹當上了食品廠的副廠長, 葉滿桂就時刻準備著去食品廠上班,連以后的上班路線都考察好了。

    他剛開始看好的工作是面包車間、糕點車間、糖果車間的一線工人崗位,甚至還跟媳婦私下研究, 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可以偷摸吃兩口。

    但是,研究了大半天, 沈亮妹突然給他潑了盆冷水。

    “這樣有機會偷吃的崗位, 你就別奢望了, 來芽肯定不會讓你去的!”

    當了十多年姑嫂, 沈亮妹對小姑子的脾氣不說十分清楚,也能摸到七八分吧。

    “你是她親哥, 要是在車間偷吃被人抓住, 那不是給來芽丟臉嘛!到時候不用來芽說啥, 咱爸就得削你!”

    葉來芽在老葉家本就受寵, 如今當了副廠長,那就更是不得了了。

    老葉在家, 張口閉口都是他小閨女如何如何。

    還讓幾個孫子都跟小姑看齊, 向小姑和小姑父學習。

    滿桂要是敢在食品廠扯妹妹的后腿, 影響妹妹的前途, 那老葉肯定得手撕了他!

    葉滿桂覺得媳婦言之有理, 他對自己也不是很信得過, 所以將很容易監守自盜的庫管員工作也排除了。

    看來看去, 他最后相中了門衛的活兒。

    食品廠那個傳達室挺大的, 他一邊當門衛,一邊伺候花鳥魚蟲, 兩不耽誤。

    如今的日子比前兩年好過了一些,花鳥魚蟲的生意有了復蘇的跡象。

    他在單位領一份工資,享受國營工廠的福利待遇, 看病吃藥不用花錢,看大門的同時還能利用自己的興趣愛好,賺一份外快。

    這不就是神仙日子嘛!

    四哥了解葉滿枝,葉滿枝也挺了解四哥的,對他想當門衛的志向并沒多少驚訝。

    “哥,我們廠剛開除一個門衛,現在門衛的工作可不輕松。不但要分白班夜班,而且對進出人員、車輛的管理非常嚴格,飛進廠里一只鳥,都得確認是公是母。”

    四哥嘿嘿笑道:“沒關系,剛開始累點沒事,我不怕累!”

    食品廠最近風聲緊,門衛當然要嚴格管理,等這陣子風聲過去就輕松了。

    “我還不確定廠里是否會對外招門衛,那個崗位一般會安置從一線下來的傷病職工。”葉滿枝再次督促他,“你先準備筆試吧,到時候有什么崗位,你就考什么崗位。”

    四哥上一次正經讀書還是在二十年前,混個高小畢業就回家啃老了。

    葉滿枝不擔心別的,就怕他通不過筆試。

    在這種崗位緊缺的情況下,她可沒那個厚臉皮,將沒通過筆試的親哥弄進廠里當正式工。

    葉滿枝將監督四哥學習的任務,交給了老葉和三哥。

    要是抓不住這次機會,下次招工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呢!

    *

    食品廠這邊,廠領導們不但要平息2.27大火真相帶來的影響,還要等待上級對他們的處理意見。

    一年侵吞國有資產三千塊,還燒毀四個車間和大部分設備,放在哪里都是大新聞。

    由于影響太過惡劣,廠里的幾位廠長輪番被工業廳和濱江市委的領導喊去談話。

    牛恩久是黨委書記兼廠長,在這件事上失察失職,讓食品廠蒙受重大損失。

    有人提議應該對牛恩久嚴懲,至少要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并被免職。

    也有人認為,應該將2.27大火案與何大力團伙案分開來看。

    何大力是團伙主謀,作為他的直接領導,牛恩久應該負有領導責任。

    但2.27是刑事案件,庫管員趙保明激情作案,導致救火不及時,造成食品廠的重大損失。

    在這個案子里,趙保明是主犯,追究責任的時候,應該先追責他的直屬領導和分管副廠長。

    牛恩久在食品廠經營數年,功勞苦勞都有了,在工業系統里有不少人替他說話。

    最終還是讓他保住了廠長的位置,給他一個黨內嚴重警告和系統內通報批評的處分。

    濱江第一食品廠也要向省工業廳和濱江市人委作出書面檢查。

    對負責領導的處罰塵埃落定以后,保住了廠長位置的牛恩久,終于有心思處理廠里這一攤子事了。

    他先是代表廠領導班子,大張旗鼓地給區公安分局送了一面錦旗。

    感謝公安同志幫廠里查明真相,抓住碩鼠,沒有讓食品廠承受更大的損失。

    而后他親自批示,讓那個整天來廠里要工作的安全員劉漢民,重新返崗工作。

    劉漢民工作期間玩忽職守,擅自離崗,是不爭的事實,開除他沒毛病。

    但對方為公安查案提供了重要線索,也算間接幫廠里挽回了損失。

    功過相抵,可以讓劉漢民返廠工作,調離安全崗,由人事科分配其他工作。

    至于另一個被開除的安全員,他則提也沒提。

    葉滿枝對牛廠長的養氣功夫還挺佩服的。

    公安剛通報案情的時候,她親耳聽見老牛大罵過“怎么又是劉漢民這個攪屎棍子”。

    從牛恩久的角度來看,劉漢民無疑是相當可惡的。

    投機倒把的主犯已經在大火中喪生了,他們倒賣罐頭的利益鏈條早已切斷。

    哪怕不揭露真相,廠里也不會有什么損失。

    如今雖然揭開了真相,卻對廠里沒啥正面作用,燒毀的廠房、設備沒人能夠賠償,追回的贓款也沒多少。

    不但沒有正面作用,還讓他和陳謙背了處分。

    牛恩久心里八成恨死這個攪屎棍了。

    可是,如今要穩定人心,顧全大局,他還是捏著鼻子將劉漢民弄了回來。

    送完了錦旗,召回劉漢民,他又開始在食品廠內部搞整頓。

    供銷科長、保衛科長,還有分管生產計劃科的副廠長陳謙,全被記過追責。

    陳謙當副廠長不到兩年,因為一場2.27大火,被追責三次,整個人都麻了。

    同時,全廠所有車間內部進行自查自糾,凡是有監守自盜嫌疑的,全部上報徹查。

    葉滿枝一個禮拜開了八個班子會議,幾乎全是跟安全工作有關的。

    牛恩久這回鐵了心,花大力氣整頓生產紀律。

    凡是被證實了有小偷小摸行為的工人,廠里全都從嚴從重處罰,殺一儆百。

    一個禮拜的時間,第一食品廠開除了12個工人!

    廠里人人自危,風聲鶴唳,葉滿枝也跟著心累。

    只有回家看到她家小漂亮,才能讓她徹底放松下來。

    “媽媽,我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在幼兒園門口見到媽媽的時候,吳玉琢小同志再次提問。

    “不知道呢,他跟你周伯伯在一起,你總操什么心?”

    最近1062研究所跟濱江二機廠有個什么合作,吳崢嶸和周副所長進了二機廠的大門就沒再回家。

    她跟隔壁的柳振芳都要獨自在家帶娃。

    葉滿枝的情況稍好一些,只帶一個。

    柳振芳要一帶四呢!

    “我爸爸要是一直不回來,就看不到我上臺演出啦!”吳玉琢不高興道,“我站在第一排第一個呢!”

    葉滿枝在她腦門上點了點,“等你站第一排第七個的時候再到處顯擺吧!我當初在舞蹈隊站在最中間,也沒像你這么能顯擺啊!”

    幼兒園編排的是集體舞,吳玉琢個子矮,被老師安排在第一排最邊邊的位置。

    但吳玉琢始終堅信她那個位置是第一排第一個,就像課間排隊似的,屬于最好的位置。

    吳玉琢鍥而不舍地追問:“爸爸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啊?明天能不能看我跳舞?”

    葉滿枝不想騙她,實話實說道:“可能看不到了,爸爸回來以后,你可以單獨表演給他看!”

    “好吧,那我要給太爺爺、太奶奶、小姑奶、姥姥、姥爺、大姨、二姨、三舅、四舅、五舅、大舅姥爺、小舅爺打電話,讓他們帶著我麥多哥哥、車車哥、球球哥、妞妞姐姐……”吳玉琢像報菜名似的,將她能想到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數了一遍,最后說,“讓他們來看我演出!”

    “……”葉滿枝故意逗她,“要不要把梨花和葵花帶去,一起看你演出啊?”

    聞言,吳玉琢竟然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搖頭說:“不帶它倆了,我在家跳舞的時候,它倆一點也不遵守紀律,總是到處跑!”

    葉滿枝心說,那是你跳的次數實在太多了。

    吳玉琢是被梨花和葵花從小看到大的娃。

    尤其是梨花,似乎把吳玉琢當成它自己的崽了,在小崽的嬰兒時期,甚至還抓過耗子給她吃。

    梨花對這個人類幼崽相當包容,吳玉琢每次跳舞的時候,它都坐在旁邊當忠實觀眾。

    但貓媽媽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一樣的舞蹈看了將近倆月,最近已經懶得看了。

    吳玉琢一跳舞,它就躥得沒影了。

    大舞蹈家擬定了邀請名單,回家以后匆匆洗了手,就跑去她爸爸的書房,趕緊給她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打電話。

    不過,其他人要么已經下班了,要么沒有電話,能接到她電話的,只有吳家老兩口,以及在車間上晚班的葉守信。

    大舞蹈家再次邀請太爺爺太奶奶,姥姥姥爺拖家帶口來看她演出,拉拉雜雜講了老半天,連她今天在幼兒園吃了豆沙包都講了,終于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聽筒。

    葉滿枝在外面喊她吃飯,吳玉琢跳下了椅子。正要關門的時候,桌上的電話機驟然響了起來。

    她趕忙重新爬回椅子上,再次接起了聽筒。

    “你好,吳崢嶸同志還沒下班呢,只有葉滿枝同志和吳玉琢小同志在家。”

    對面傳來一聲輕笑,“嗯,我就找吳玉琢小同志。”

    “爸爸!”吳玉琢驚喜地喚道,“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明天能去看我們幼兒園的演出嗎?”

    “明天恐怕要錯過了……”

    吳崢嶸對她解釋了一番,將人哄好后又與媳婦說了幾句,這才放下電話。

    軍事學院的總機班這邊,女話務員切斷連線后,對旁邊的同事說:“剛才那個電話是吳所的。”

    在總機班,吳所只有一個,就是1062所的吳副所長。

    同事立即來了精神,學著吳所的冷淡聲線說:“他是不是說,‘你好,麻煩轉接吳副所長家。’”

    “對對對,一板一眼的。今天的電話是他女兒接的,”女話務員點頭,然后換了一副溫柔腔調說,“嗯,我就找吳玉琢小同志。”

    “哈哈哈,他上次跟他愛人通話的時候還笑呢,喊他愛人小葉廠長!”

    話落,兩個小話務員對視一眼,頭碰頭地哧哧笑了起來。

    吳所雖然不在軍事學院工作,但因其住在家屬院里,順理成章成了軍事學院的名人。

    拋開身份不談,只看吳所那張臉就足夠有話題度了。

    他走在路上,周圍人都被襯得黯然失色幾分。

    關鍵是,這樣的臉居然有兩張!他女兒跟他長得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小話務員說:“每次接到他女兒的轉接,想到她頂著吳所的臉喊我阿姨,我就好想笑。”

    “你少聽人家的電話!”另一人提醒,“小心被班長發現了!”

    “我沒偷聽,每次都只聽開頭就切線了。”

    *

    接到親爹電話的吳玉琢小同志,終于不再追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了。

    但是,第二天去參加市里的兒童節匯演時,她隔幾秒鐘就要往天上看一看。

    “寶寶,你看什么呢?”葉滿枝也被她鬧得不斷望天。

    “我爸爸說,他不能陪我過兒童節,但是可以送我一個禮物,”吳玉琢滿含期待地說,“禮物就在天上!”

    葉滿枝:“……”

    天上能有什么禮物?

    被吳博士吹上天的牛嗎?

    “別看了!”葉滿枝扳正她的腦袋,“馬上就要上臺演出了,你在舞臺上的時候可不許往天上看啊!”

    她在心里已經打定了主意,實在不行就買個氣球給閨女,大過節的,不能讓孩子失望。

    又給閨女捯飭了一下發型,反復叮囑她不許望天,葉滿枝將孩子交給了幼兒園老師。

    軍事學院幼兒園編排的舞蹈是《花兒朵朵向太陽》,出場位置非常靠前,第二個節目就是他們。

    一群小豆丁在老師的帶領下走上舞臺,立馬贏得了臺下觀眾和家長的掌聲。

    這是幼兒園舞蹈班第一次組織公開演出,小朋友們初次登臺難免緊張。

    隔了十幾秒,還有人沒能找到自己的站位。

    吳玉琢是第一排第一個,站在最邊邊,反而最好找位置。

    音樂一響,她就擺好動作起范兒了。

    吳爺爺舉著照相機站在舞臺旁,不斷給重孫女鼓勁兒:“哎哎,有言跳得太好了!好好好!”

    吳奶奶拉著他說:“你別跟她說話,小心忘了動作!”

    “忘不了,已經跳倆月了,這么簡單的舞蹈,有言閉著眼睛都能跳!”吳爺爺按了一下快門,又說,“看有言這架勢,以后沒準兒真能當個舞蹈家!”

    葉滿枝:“……”

    親媽都不敢這么吹。

    她緊盯著舞臺上的邊邊選手,節奏是準確的,動作是標準的,笑容是甜美的,她閨女可真可愛呀!

    可惜,就是總往天上看。

    一支舞蹈總共不到三分鐘,吳玉琢至少借著舞蹈動作的掩護,往天上看了五次!

    勾得旁邊的小朋友也往天上看。

    臺下觀眾還以為這是老師編排的動作!

    葉滿枝腹誹,這支舞蹈要是得不到名次,就全怪吳崢嶸!

    演出結束,吳玉琢跟著小朋友們一起鞠躬下臺。

    然而,小朋友們剛站直身體,就聽到遠處天空傳來一陣轟鳴。

    十幾秒之后,有一架綠色飛機從城市上方掠過。

    吳玉琢盼了大半天,終于等來了爸爸送來的禮物,連忙指著天上的飛機說:“我爸爸!”

    她拉住身邊不知哪個小朋友的手,激動地說:“我我我,那個是我爸爸!”

    被拉住的小男孩捧場地哇了一聲:“開飛機的是你爸爸呀?你爸爸真牛!”

    吳玉琢煞有介事地答:“我爸爸可牛啦!”

    飛機只在視野里出現了十來秒,但是這架突然冒出來的飛機,讓吳玉琢興奮了一下午。

    昨天的那通電話,讓她堅信開飛機的人就是她爹,這就是她爹送她的兒童節禮物!

    所以,當吳崢嶸完成任務回家時,不但得到了閨女崇拜的小眼神,還享受了獨自觀看舞蹈表演的貴賓待遇。

    “今天高興吧?”吳崢嶸在她亂晃的小辮兒上摸了摸。

    “高興!”吳玉琢猛點頭。

    葉滿枝實在看不下去這兩人的雞同鴨講了,對吳大博士說:“你閨女以為,你是開飛機的那個!”

    吳崢嶸:“……”

    并不是。

    他們研究所研制的軍用機載計算機正式應用到了飛機上,今天是第三次試飛,試飛范圍比前兩次大很多,可以掠過城市上空。

    他跟老周都不能陪孩子過節,就打算用這招哄哄孩子。

    他打完電話以后,老周也有樣學樣,跟他家那四個講了一遍。

    小孩子看到飛機通常會十分興奮,足以讓他們高興一陣子了。

    沒想到他家這個不但高興,想象力也很豐富,居然以為他是開飛機的那個!

    他簡單解釋說:“我當時沒在飛機上,但飛機的一部分是爸爸單位提供的。”

    “哇,爸爸,你是造飛機的呀!”吳玉琢學著小朋友的話說,“你可太牛啦!”

    吳崢嶸:“……”

    這樣理解似乎也不完全錯。

    吳玉琢對她爹是開飛機的,還是造飛機的,完全不在乎。

    她今天上臺跳舞了,看到了飛機,跟太爺爺太奶奶一起坐了小火車,還吃了奶油冰棍,她已經很開心啦!

    *

    吳大博士鬧了一個大烏龍,讓葉滿枝笑了半晚上。

    翌日去上班的時候,她還在想,吳博士要么學會開飛機,要么學會造飛機,否則吹出去的牛真的很難圓得回來。

    她先去廠里點個卯,就立即動身前往市人委,參加“全市工業學大慶動員大會”。

    因著食品廠剛爆出一個窩案,牛恩久還差點因此下課,他最近只在廠里大刀闊斧地整頓生產紀律,暫時不想出來拋頭露面。

    所以,凡是省里和市里的會議,幾乎全是葉滿枝等幾個副廠長代為出席的。

    葉滿枝來市里和區里開會的時候,有幾個固定的開會搭子。

    比如第二啤酒廠的張廠長,紡織廠的呂副廠長,糖廠的郭廠長。

    大家都是女廠長,坐在一起比較有話聊。

    葉滿枝進入會場就開始尋摸自己的開會搭子,結果今天居然一個也沒看見。

    她瞧見了濱江第二啤酒廠的馮副廠長,便笑著打招呼:“馮廠長,最近難得碰見你呀,好幾次都是張廠長來開會。”

    “哈哈,張廠長今天在車間跟班勞動,我正好有空,就過來聽聽領導的講話。”

    葉滿枝好奇道:“馮廠長,你們廠的廠長需要下車間嗎?”

    “嗯,每周一天,在車間參加勞動。不但廠長要下車間,所有干部都要下車間。”馮副廠長說,“我們廠現在實行的是‘兩參一改三結合’制度。”

    葉滿枝了然地頷首。

    看來啤酒廠已經適用鞍鋼憲法了。

    前幾年省里有段時間在推廣鞍鋼憲法,不少大型國營工廠響應號召,用這種方式來管理企業。

    所謂的兩參一改三結合,就是干部參加勞動,工人參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然后讓干部、工人和技術人員相結合。

    第一食品廠曾經也搞過這種改革,讓干部下車間勞動,讓工人參加工廠管理。

    不過,只看如今廠里的情況就知道,當初的改革并不成功。

    牛恩久是掌握話語權的,怎么會愿意讓工人參加管理?

    葉滿枝在市里開了一上午的會,在市人委機關食堂吃了午飯,下午就將“工業學大慶”的精神在班子會議上傳達了。

    自打廠領導被追了責,牛恩久每天都要召開班子會議,聽取相關科室車間的整改匯報。

    葉滿枝傳達了會議內容以后,本以為今天的主題又會是跟各部門整改有關的。

    結果牛恩久卻在會上提出,最近廠里的工作千頭萬緒,要盡快補足供銷科副科長、生產計劃科長、保衛科長,以及成品三車間主任的空缺,讓人事科負責提名幾個人選。

    葉滿枝心說,人事科長是被牛恩久提拔起來的。

    他提名的人選,不就是牛廠長中意的人選么。

    那這次整改的意義是什么?

    葉滿枝笑著接話說:“最近咱們廠里的各方面工作都有了明顯改善,廠里一派欣欣向榮。”

    “哎,”牛恩久嘆氣說,“就怕有些職工不理解我的苦心,看我一口氣開除了那么多監守自盜的職工,估計還要在心里埋怨我呢!”

    葉滿枝笑道:“大家都是為了廠里好嘛。不過,我覺得咱們的辦法還是太溫和了一些,抓幾個典型,開除幾個工人,只能暫時止痛止癢,等到過段時間風聲過去了,也許又會故態復萌。食品廠的產品對大家的誘惑其實還挺大的,一瓶罐頭一塊多錢,很難不讓人動心。”

    “要我說,咱們最好能在制度上徹底堵住漏洞。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應該盡快想辦法,讓上級領導看看咱們這次改革的決心。”

    牛恩久問:“既然葉廠長主動提了出來,是不是已經有什么好辦法了?”

    他最近做的這些大動作,一半是為了堵住廠里的漏洞,一半也是做給上級領導看的。

    捅出那么大的簍子,食品廠的領導班子總要拿出一個態度來。

    葉滿枝說:“我在省工業廳工作的時候,省廳的干部從上到下,每年都要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基層勞動,要去生產隊實打實地下地干農活。但是來了咱們食品廠以后,我發現廠里并沒有干部要去基層參加勞動的相關規定。除了幾位廠長每周都要下車間包干,其他干部幾乎是不下車間,不深入基層的。這樣做工作,其實非常脫離群眾!”

    “另外,這次咱們廠里出現了一起倒賣罐頭的窩案,金額巨大,而且長達一年之久。在此期間,真的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他們的可疑嗎?其實很多事情是瞞上不瞞下的,有些人也許發現了,但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選擇了沉默。”

    “我覺得會出現這種現象,一方面是干部與基層的聯系不夠緊密,脫離了群眾,另一方面是,咱們工人階級的主人翁意識還不夠強烈,以廠為家的觀念還比較薄弱。這幾年,省里的不少大型工廠都推行了鞍鋼憲法,讓干部參加勞動,工人參加管理,人人既是管理者,又是生產者。咱們廠不妨也嘗試推行一下鞍鋼憲法,讓上級領導看到咱們改革的決心。”

    機會就擺在面前,葉滿枝可不想眼睜睜地看著老牛繼續搞一言堂了。

    第154章

    牛恩久能在廠里搞一言堂, 除了那所謂的威信,主要是因為有人肯聽話。

    廠里很多科室和車間的負責人,都是被他一手提拔上來的。

    這些人是牛廠長的親信, 得到了廠長的充分信任和放權,當然也能將廠長的意圖貫徹下去。

    從某種程度上講, 這樣確實提高了廠里的工作效率, 讓食品廠在短短幾年時間里飛速擴大規模。

    但凡事有利有弊, 牛恩久這種工作作風, 必然會讓一部分人感到憋屈。

    比如,鋌而走險倒賣國有資產的何大力, 又比如其他副廠長。

    所以, 當葉滿枝提出在廠里試行《鞍鋼憲法》的時候, 并沒有遭到其他副廠長的強烈反對。

    陳謙甚至還明確表示了支持。

    一場2.27大火案, 讓他這個分管生產的副廠長被上級連罰三次。

    要是再鬧出一次重大事故,他就可以直接卷鋪蓋走人了!

    《鞍鋼憲法》未必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但是最起碼能給牛恩久的一言堂打點折扣。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葉滿枝剛在廠里站穩腳跟, 并不想與牛恩久撕破臉, 所以在介紹《鞍鋼憲法》的時候, 她沒在工人參加管理的事情上說太多, 只道:“我最近去罐頭車間比較勤, 不少工人向我反應, 廠里的一些規章制度不合理。”

    “前幾天二車間那邊有一盞電燈壞了,需要重新安裝。但是從申請到安裝, 居然要經過十四道手續!安裝一個燈泡,不但需要車間主任簽字,需要后勤簽字, 還需要我這個包干副廠長簽字,需要分管設備的蔣廠長簽字,最后還需要牛廠長簽字。”

    “不但車間工人跑斷腿,廠領導也無法提高工作效率。我每天至少要拿出兩個小時的時間,給各種申請簽字。我以前是給夏廳當秘書的,來了咱們廠以后,每天要簽的字,比夏廳還多呢!”

    “安裝個電燈而已,其實讓車間保養員申請,由車間主任簽字,然后去后勤申請新電燈就差不多了。其他流程完全可以簡化,提高咱們的工作效率。”

    王士虎附和道:“有些流程確實可以簡化一下,像那個事假條,病假條什么的,要么統一交給包干副廠長,要么統一交給生產副廠長,沒必要讓兩個副廠長同時在單子上簽字。”

    他最近忙著為幾款糕點申請市優評獎,忙得不可開交,每天回來還得給一大摞單據簽字,搞得他苦不堪言。

    副廠長們一個個大倒苦水,口中說的是規章制度不合理,其實都在從側面支持推行《鞍鋼憲法》。

    牛恩久吹著水杯里的茶葉,心里清楚副廠長們的用意。

    他沉吟片刻說:“《鞍鋼憲法》在咱們廠里試行過一段時間,但是當時的落地情況不理想。有些工人反應,大家不會管理工廠,而且參與管理耽誤了生產。當時有個老工人還說過,‘讓我們工人管理工廠,那還要廠長和干部干啥?’哈哈。”

    葉滿枝笑道:“剛開始實行《鞍鋼憲法》的時候,質疑的聲音肯定很多。但是《鞍鋼憲法》在咱們省里已經推行三年了,據我所知在很多工廠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咱們廠不妨效仿一下。”

    “……”

    幾位副廠長都等著牛恩久的答復,同時也在心里感嘆,葉副廠長真會把握時機。

    《鞍鋼憲法》是由主席同志主張推行的。

    食品廠第一次推行不成功,還可以推脫說沒經驗。

    如今全省那么多成功經驗在面前擺著,老牛又剛背了一個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現在還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絕推行《鞍鋼憲法》?

    牛恩久確實找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

    但他不拒絕,不意味著這件事可以順利執行。

    不是還有個拖字訣嘛。

    “葉廠長的提議確實比較有價值,不過咱們廠里最近人心惶惶,很多工人無法安心生產,有的車間已經耽誤了生產進度。等到生產進度趕上來以后,咱們再從長計議吧。”

    陳謙說:“大面積推行新政策,工人們亂糟糟的確實容易耽誤生產進度,要不然咱們先找一兩個車間當試點,嘗試著推行一下?”

    葉滿枝接話說:“可以考慮用我包干的糖果車間和罐頭車間當試點,目前這兩個車間的生產進度都很正常,罐頭車間雖然設備不夠,但工人們三班倒,并沒耽誤生產。”

    這兩個車間的工人,占了全廠總人數的四分之一。

    可以先用這兩個車間撕開一個口子。

    牛恩久皺眉想了想,他剛背上的處分確實比較麻煩,執意拒絕推行《鞍鋼憲法》對他弊大于利。

    “那就先在剛恢復生產的兩個罐頭車間內試點推行一下吧。”

    *

    以防夜長夢多,葉滿枝去第二啤酒廠實地取經以后,沒兩天就先在兩個車間里推行了《鞍鋼憲法》。

    “葉廠長,這么大個工廠,讓我們咋管啊?”有個老工人說,“我可不會管!”

    葉滿枝坐在破桌子搭成的臨時主席臺上,笑著問:“李師傅,要是給你兩把車間大門的鑰匙,你能管好嗎?”

    “鑰匙有啥不能管好的,我拴在褲腰帶上就行。”

    葉滿枝又說:“給你五百個罐頭瓶子,讓你管好這五百個瓶子,你能管好嗎?”

    “能啊,就數數唄,數清楚就行。”

    葉滿枝笑道:“你這不是會管嘛,咋還說自己管不好呢?”

    李師傅無語道:“管鑰匙和瓶子,跟管廠子能一樣嘛?”

    “廠子不就是由這些小事組成的嘛,你以為我這個副廠長每天都管啥?我管的就是一件件小事呀!”葉滿枝敲了敲話筒,對幾個車間的工人說,“推行《鞍鋼憲法》的機會十分難得,是我竭力為咱們罐頭車間和糖果車間爭取來的機會。工人階級是工廠的主人翁,讓大家參加管理,不是正好證明咱們工人當家做主了嗎?”

    “葉廠長,全廠這么多人,每人都參加管理,那不就亂套了嘛。前幾年搞過一次,亂得很!”

    葉滿枝頷首說:“崔大姐說得對,幾千人管一件事,確實容易亂套。但如果每人只管一兩件事,那就亂不了!”

    “咱們先拿罐頭車間舉個例子,咱們車間的生產規模大,步驟多,內容雜,只靠車間主任和工長班長,其實很難不錯眼地管理到每個生產環節。這就需要咱們車間的所有工人都參與進來,進行管理。”

    “我這幾天去濱江第二啤酒廠進行了調研,生產啤酒與生產罐頭的步驟差不多。啤酒廠那邊是怎么做的呢?他們在每個班次內部,又進行了分組。比如白班五十人,那么就將這一班的五十人,分成五個生產小組,每組有十個組員。組員們分工負責,把小組的生產、技術、經濟,全面管理起來。到時候會根據大家的特長和具體條件,讓大家管理諸如考勤、記錄、計劃、質量、設備、工具、勞保用品等工作,每人管理一項,到時候大家就都能管理工廠了。”

    李師傅問:“就讓我管一件事啊?”

    “對,管理工廠并不難,咱們每人管一件事,對一件事負責。通過這一件事,就能看出大家是否適合做管理工作了。有那管理能力特別強的同志,還將有機會被廠里培養為后備干部!所以希望大家都能認真對待自己的分管工作!”

    工人之間頓時嘩然一片。

    從工人編變成干部編,那難度不是一般的高。

    車間里有些“上進”的人,走了好幾年關系,都轉不成干部編。

    “葉廠長,我們管理工廠以后,真有機會變成干部啊?”

    “當然了,”葉滿枝語氣肯定道,“管理能力強的同志,會成為廠里培養的后備干部,啥叫后備干部?就是廠里一旦有了干部空缺,會根據大家的能力和條件,優先考慮咱們后備干部!”

    臺下聚集著好幾百名工人,有人吃她這一套,當然也有人不以為意。

    坐在第一排的一個老工人說:“花樣倒是挺多的,就是不知道那個什么憲法管不管用。要是屁用沒有,那不是白折騰嘛!”

    坐在他旁邊的工友,在他腳上踢了一下,提醒他別亂說話。

    “王師傅的顧慮,應該也是咱們在場大多數同志的顧慮,這《鞍鋼憲法》到底好不好使啊?”葉滿枝笑道,“罐頭車間有個一直解決不掉的隱患,就是罐頭瓶子的損耗無法控制,導致所有人都對罐頭瓶子的數量含糊不清,容易被不法分子鉆空子。這回咱們推行《鞍鋼憲法》,正是解決這個隱患的好時機,時間不用太久,先等一個禮拜吧,到時候咱們再來看看效果!”

    *

    葉滿枝給車間工人們開完大會,又拉著車間主任和工長班長們開小會。

    目的就是讓各車間盡快給工人們分工,讓大家參與到工廠管理中來。

    她在這邊搞得熱火朝天,另外幾位廠長也一直關注著罐頭車間的動靜。

    陳謙去辦公室找她幾次都撲了空,后來直接去車間里向她打聽試點的情況。

    葉滿枝信心滿滿地說:“好得很呀!工人們都特別有干勁兒,讓大家當家做主,誰能不樂意呀!我們昨天已經全部完成分組了,今天正式分管各自的工作。只一天的時間就看出了效果!”

    “這么快?”陳謙不信。

    “當然了!”葉滿枝往洗瓶工那邊一指,“知道那邊有多少個罐頭瓶子嘛?今早幾個小組的分管工人數清楚了,一共4821個。你再看那個殺菌鍋,夠干凈吧?這是分管工人擦出來的!”

    陳謙:“……”

    效果夠立竿見影的。

    葉滿枝攛掇道:“陳廠長,你也跟廠里申請一下,讓你包干的車間也推行《鞍鋼憲法》吧。”

    因為上級的處罰決定,最近陳謙跟牛恩久的關系有點微妙。

    陳謙這個生產副廠長的權利并沒有外人以為的那么大,但是出了事故以后,他卻是第一個被推出去背鍋的。

    盡管牛恩久已經私下安撫陳謙好幾次了,但陳謙心里真能沒疙瘩嘛?

    葉滿枝在班子里勢單力薄,提議能否被采納,全看牛恩久的心情。要是有機會的話,她還是想找人抱團取暖的。

    陳謙就是個不錯的人選。

    “試點有一個就行了,”陳謙說,“我先在罐頭車間這邊取取經,等到時機合適的時候再往其他車間推行。”

    葉滿枝爽快道:“行,你隨便取經,反正你是生產副廠長,這些車間都歸你管,你多往這邊跑跑,也幫大家提提意見吧。”

    她看了眼手表,問:“陳廠長,你一會兒不著急下班吧?”

    “嗯。”

    “那你幫我在車間盯一會兒,今晚我值班,但我愛人出差了,我得先去幼兒園把孩子接回來。”

    “那你快去吧。”

    葉滿枝將一攤子工作交給陳謙幫忙盯著,她則快速乘車回了軍事學院。

    兒童節的試飛結束以后沒幾天,吳崢嶸就帶著新成果去上海出差了。

    這兩天家里又只剩她們娘倆。

    其他時間還好說,但是輪到她在廠里值夜班的時候,吳玉琢的托管就成了問題。

    葉滿枝原本想把她托付給隔壁的振芳嫂子,讓她跟伊伊擠一宿。

    但吳玉琢這娃主意太正了,白天在哪玩都行,晚上必須回家跟父母或太爺太奶、姥姥姥爺在一起。

    葉滿枝匆匆趕去幼兒園,接粘人精放學,然后又帶著她回了廠里值班。

    “媽媽單位的床可沒有家里舒服,你要跟著我就得將就將就了。”

    吳玉琢連連點頭。

    她下了汽車就瞪著大眼睛到處看熱鬧,發現食品廠門口的糖水站以后,趕緊拉住媽媽,問:“那里是不是有桃子水?”

    “嗯,今天應該已經賣完了。”

    隨著櫻桃下市,櫻桃罐頭也停產了。

    如今正是桃子和西紅柿大批上市的季節,罐頭車間正在生產的是黃桃罐頭和番茄罐頭。

    糖水站里的糖水也變成了桃子糖水。

    無論是櫻桃水,還是桃子水,都是搶手貨,每天下班一小時內就能售罄。

    葉滿枝買了根五分錢的小豆冰棍兒,然后就帶著閨女進廠里值班了。

    她每次值班都要將所有車間巡視一遍,今天也不例外。

    吳玉琢跟著媽媽穿梭在一排排廠房之間,沒多久就走得腳酸了。

    “媽媽,你單位比咱們大院兒還大呢!”吳玉琢咬著冰棍桿提議,“你可以買一輛自行車,騎著車值班。”

    “你倒是挺會安排的!”

    見她確實走不動了,葉滿枝沒再繼續溜達,帶她去了最近的罐頭車間,讓陳謙下班了。

    夏季是生產罐頭的旺季,所有工人三班倒。

    葉滿枝帶著孩子過去時,廠房前的空地上剛卸了兩車黃桃,幾百號工人坐在地上一起削桃子皮。

    那場面還是相當壯觀的。

    土包子吳玉琢情不自禁“哇”了一聲。

    葉滿枝心說,工人確實挺多的,孩子哇一下沒啥。

    吳玉琢卻緊接著說:“好多桃子啊!”

    “……”

    葉滿枝從口袋里翻出口罩帶上,然后帶著孩子擠進人堆,一邊削桃子皮,一邊跟大家聊天。

    “陳大姐,要削這么多桃子,咱現在人手夠嗎?”

    “肯定不夠啊,每年都要從外面請臨時工,去年請了三百多人呢!”陳大姐說,“今年的桃子比去年還多,哪怕把工地上那些職工全都喊過來干活,也至少要請280人。”

    另一個女工對葉滿枝說:“葉廠長,今年招人的時候,廠里可得管一管了,原來一車間的李主任把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全弄來廠里工作了,這影響多不好啊!”

    大家敢將李主任提溜出來,是因為李主任已經因為2.27大火案被追責免職了。

    事實上,食品廠每年都要招聘大量臨時工,應付罐頭生產旺季。

    往廠里塞親戚的,可不只李主任一個。

    這種事,其他車間主任、工長、班長也沒少干。

    工人們沒少在背后嘀咕。

    葉滿枝按住閨女剛抓完桃子,又想去撓臉的手,扭頭問:“往年的臨時工領的是計件工資還是固定工資?”

    “都是計件的,干多少領多少工資,趕上生產旺季,賺兩三個月的錢就走了。”

    “往年的家屬很多嗎?”

    “反正不算少。”

    葉滿枝笑道:“其實我還挺支持廠里請家屬來干活的,大家想想,請家屬來幫工,至少是知根知底的。一旦這人的工作出了問題,可以追究到介紹他進廠的正式職工身上。這樣能讓臨時工在幫工的時候有所忌憚,別影響家屬在廠里的工作。”

    周圍幾人紛紛點頭,“葉廠長這話也有道理。”

    葉滿枝說:“大家提到的這一點挺好的,其實可以跟人事科的同志提個建議。每天讓上百名陌生臨時工進廠工作,存在一定的安全隱患。以后需要招臨時工的時候,應該優先安排家屬工。大家的親戚里要是有想來當臨時工的,可以跟廠里報名。”

    聞言,工人們立即沸騰了。

    不用走后門就能光明正大地讓家屬進廠賺外快,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

    要知道,以前的家屬工也不少,但都是被小領導們偷偷摸摸塞進來的。

    這種好事啥時候能輪到普通工人頭上啊?

    “那我給我閨女報個名,我閨女干活比我還利索呢,”陳大姐指了指面前的大盆,“她每天至少能削三盆桃子。”

    一個月下來,少說能賺十幾塊!

    葉滿枝一面削桃子,一面笑著提醒:“大家可得推薦靠譜的人選啊,萬一家屬工在廠里惹了亂子,那受牽連的可是推薦人。”

    吳玉琢蹲在旁邊聽媽媽跟阿姨們聊天,自己也剝好了兩個桃子。

    她沒有小刀,是用手指頭一點點剝的。

    吳玉琢撓撓臉,湊過去小聲問:“媽媽,我剝兩個桃子,能得多少錢?”

    “……”葉滿枝望向面前的小童工,狠狠心說,“你要是能剝30個桃子,可以給你五分錢。”

    吳玉琢快速計算了一下,“那我再剝四個,一共剝六個,媽媽你給我一分錢就行。”

    一分錢能買一根鹽水冰呢!

    葉滿枝答應給她一分錢,然后按住她又去抓癢的手。

    “桃子上的毛毛沒洗干凈。”吳玉琢歪著腦袋,用肩膀去蹭刺撓的臉蛋。

    “洗桃子的池子不夠用了,咱堅持堅持。”陳大姐拿了手絹給她擦臉,感嘆道,“當初還不如聽杜濤的話,搞個浮洗車間呢,要是有個浮洗車間,咱也不至于整天去擠那兩個池子。”

    “算了吧,幸虧當時沒建車間,要是真建成了,肯定也是被燒掉的下場。”

    “哈哈,說得也是。”

    葉滿枝問:“那當時為啥不建這個浮洗車間?”

    “太占地方了,”陳大姐說,“杜濤要搞個三百多平米的浮洗車間,他就是個普通工人,平時雖然有點小發明,但他不是技術員工程師啥的,領導肯定不能聽他的呀。”

    “那你們沒找專家論證一下?”

    “大家都忙著生產,誰有空論證這個。工人們其實都挺想要個浮洗車間的,多方便呀,但車間主任不信任杜濤那兩下子,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葉滿枝了然頷首,記下了杜濤的名字。

    只讓干部參加勞動,工人參加管理是不行的,還需要在“一改”和“三結合”上做點文章,才能在全廠范圍內推行《鞍鋼憲法》。

    ……

    葉滿枝帶著孩子在值班室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實在懶得坐車送她去幼兒園,干脆就將人送去吳家老宅,讓吳玉琢跟著太爺爺學習,明目張膽曠課一天……

    對于這個決定,無論是吳玉琢本人,還是吳家老兩口,都很滿意。

    葉滿枝偷偷想念了一下每天接送孩子的吳崢嶸,然后在心里給自己找好開脫的理由。

    她上午還得去工業廳開會,要是送孩子回去上幼兒園,那她開會不就遲到了嘛!

    于是,她將孩子交給老兩口,自己沒啥心理負擔地去工業廳開會了。

    會議九點半開始,葉滿枝九點就溜達到了工業廳門口。

    工業廳的工作時間是朝九晚五,她到門口的時候,除了匆匆趕著上班的省廳干部,只有陳特冶在門口站崗。

    “陳科長,你調來省廳工作啦?”葉滿枝笑著問,“咋來這么早呢?”

    “什么呀,我過來辦事的!”陳特冶一臉警惕地問,“你怎么也來這么早?”

    葉滿枝聞言一愣,心說這陳鐵吃錯藥啦?

    他倆好歹是老同學,見了面咋跟見到階級敵人似的?

    葉滿枝目光快速從他身上掠過,然后不經意似的瞟向他手上拿著的文件。

    仗著眼神好使,她一眼就抓住了上面的關鍵信息,“日本汽水”和“申請表”。

    國內的汽水已經能實現自給了。

    國家的外匯儲備有限,從外面進口的東西,大多是各關鍵領域正緊缺的設備,絕不可能從日本進口汽水這種東西。

    心念電轉間,葉滿枝心里已經有了計較。

    她神色如常,笑著問:“陳科長,你也是來問那個日本汽水生產線的呀?哎呀,我們食品廠雖然是由省廳直管的,但廠房好歹是建在濱江市內的,稅收啥的也算在濱江市的財政上。關于這條汽水生產線,市工業局其實可以跟我們食品廠合作一下嘛!”

    陳特冶在濱江市工業局工作,能讓他一大清早就顛顛兒跑來省廳申請的生產線,十有八九是免費的!

    第一食品廠沒有汽水業務,從沒生產過汽水,但之前也沒生產過糕點、面包和醬菜呀!

    現在還不是啥啥都有了!

    他們目前什么也不缺,就是缺點錢,要是真的有免費設備可以拿,那她當然要爭取一下啦!

    第155章

    一大早就在工業廳門前見到了葉滿枝, 讓陳特冶頓感不妙。

    幾句話聊下來,果然印證了他心中猜想,對方也是沖著那條日本汽水生產線來的!

    他不由在心里長嘆一聲, 這回麻煩了。

    這可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輕工業部分給省里一套日本汽水生產線的事,還沒有對外公布。

    他能跑來廳里遞交申請表, 主要是他們局長比較能耐, 從李副廳長那里得到了確切消息。

    按照他們局長的意思, 一定要盡快向工業廳遞交申請, 在其它專區和市工業局反應過來之前,將這條生產線留在他們濱江市。

    可是, 葉滿枝是給副廳長當秘書的, 想打聽工業廳的消息, 比他們局長還方便。

    這不就在工業廳門口狹路相逢了嘛!

    “葉廠長, 這條汽水生產線,你們就不要想了, 市里對這條生產線有其他安排。”

    葉滿枝眼里乍然綻放出聰明的光芒。

    哎呀呀, 竟然真的被她蒙對了!

    陳特冶真是來省廳申請汽水生產線的!

    嘿嘿。

    “那市里打算怎么安排這條生產線啊?”葉滿枝問。

    陳特冶是被局長安排來遞交申請的, 不能對葉滿枝透露太多, 只含糊道:“反正你知道市里有安排就行了。”

    濱江第一食品廠是工業廳直管企業。

    盡管很多業務由濱江市代管, 比如稅收、安全生產什么的, 但上繳的利潤由省里占大頭, 人事權也在省廳手里攥著。

    第一食品廠之于濱江, 就像親戚送來寄養的孩子。

    平時吃飯多加雙筷子沒什么,但是到了真正分財產的時候, 不可能有這孩子的份!

    所以,想讓市局將這條生產線交給第一食品廠,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葉滿枝能從他這里得到生產線的消息, 已經很有收獲了。

    至于生產線的歸屬問題嘛,可以從長計議。

    陳特冶還只是副科長,對這種事做不了主,跟他商量也是為難人家。

    她與陳特冶一起進了辦公樓,然后與他在二樓分別,獨自跑去綜合三科,找彭佳音聊天。

    “佳音姐,聽說咱廳里有條從外面引進的汽水生產線,你知道具體情況不?”

    “你們也相中那條生產線了?這生產線剛分給咱們省里不到一周,你們的消息可真夠靈通的,這兩天有好幾個地方上的同志來廳里打聽情況了。”彭佳音介紹道,“生產線是輕工業部從日本引進的,一共兩條,一條給了廣東,另一條給了咱們。”

    “哇,這么厲害!這生產線不用花錢吧?”

    “當然不花錢了!這是羅廳親自去部里跑來的生產線,據說一分鐘能生產150瓶汽水,每個班次能生產七萬多瓶。廳領導對這條生產線都挺重視,到底要交給哪個單位,還得討論討論。”

    葉滿枝笑嘻嘻道:“我們濱江第一食品廠是省廳的親閨女,有了生產線,不給我們給誰啊?”

    “那可不一定,其他專區和市的領導也挺重視,昨天德化專區的副專員,親自往咱們廳里跑了一趟,就是為了爭取這條生產線的。他們專區只有一家小型汽水廠,大部分汽水靠外調,廳領導肯定要綜合考慮各地區的實際情況。”

    葉滿枝:“……”

    看陳特冶那個樣子,還以為濱江對這條生產線已經十拿九穩了!

    沒想到競爭居然這么激烈!連副專員都跑來廳里要設備了。

    副專員是副廳級干部,那是跟濱江副市長同級別的!

    葉滿枝在心里暗暗咋舌,跟彭佳音借了一些關于省內汽水生產的數據資料,才趕去會議室開會。

    *

    小葉廠長得到一手消息以后,并沒有馬上跟廠領導班子的其他人通氣。

    她先帶著資料回去琢磨了幾天,想等到時機合適的時候,再告知牛恩久。

    好在她并沒有等太久,只過了一個周末,就等來了這個機會。

    “廠長,供銷科的孟科長來了。”周如意敲門進來通報。

    “快請孟科長進來!”葉滿枝笑著起身,與剛進門的高大男人握手,“孟科長,歡迎歡迎!”

    孟烈語氣熱情道:“葉廠長,以后我就是你手下的兵了,肯定一切行動聽指揮!”

    “哈哈,全國人民學解放軍的效果不錯呀,口號都喊出來了!”

    等周如意給客人倒好茶,葉滿枝才問:“牛廠長那邊,你去過了吧?”

    “去了,我先去了牛廠長那里報到,一會兒再去另外三位副廠長那里拜拜碼頭。”孟烈感嘆道,“葉廠長,這次多虧有你幫忙,我實在是不知要怎么感謝你了。要是沒有這次機會,想從我們那個小地方調動到省城,真是比登天還難。”

    “謝我就不必了,還是謝謝你媳婦吧。我跟鵲橋姐,從進入大學校園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她當支書我當班長,在同一個班里、同一個寢室里相處四年。她這幾年一個人過日子不容易,如今你們一家團聚,她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把孟烈從老家酒廠調動到濱江來確實不是簡單的事。

    葉滿枝自己是沒有這個本事的。

    她讓邊鵲橋兩口子在老家那邊活動關系,她則往工業廳跑了一趟,空著手上門求夏廳幫忙。

    第一食品廠的供銷科長是副科級,到了副科長這里就沒啥級別了,頂多算是股級干部,拿的還是辦事員的工資。

    而孟烈所在的酒廠不是什么大工廠,他這個供銷科長也沒啥正經職級。

    從外地調動個辦事員,對葉滿枝有難度,可是對工業廳副廳長來說,就是一句話的事。

    她當副廠長以后,從沒向夏廳求助過。

    而且夏竹筠對2.27大火的態度很微妙,當初班子開會討論的時候,她曾表態支持對牛恩久免職。

    葉滿枝揣摩過夏廳的態度以后,覺得對方有一半可能會答應她的請求,這才厚著臉皮上門求助的。

    牛恩久主抓生產和經營,直接管著供銷科的工作,她跟劉勝又有些陳年舊怨。

    要是不在供銷科里找個突破口,她就只能被人供起來,當個簽字副廠長了。

    與其讓牛恩久從供銷科里原地提拔副科長,還不如把孟烈安排進來。

    孟烈人如其名,五大三粗,酒量了得,在酒廠供銷科干得風生水起,個人能力沒什么問題,今年五一剛得了他們區里的“工業學大慶先進個人”。

    這讓葉滿枝推薦、夏竹筠調人的時候,都不至于沒底氣。

    孟烈略有些拘謹地說:“葉廠長,把我從老家調來省城,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你看領導那邊,咱們用不用表示表示?”

    他自己活動了好幾年,都沒能調來濱江工作。

    如今不但成功調來了濱江,還被調進了食品廠這樣的國營大廠當副科長,他算是撿了大便宜了。

    葉滿枝雖說是他媳婦的同學,但幫他們辦了這么大的事,肯定沒少往里面搭人情。

    送禮的錢,總不能讓人家出吧?

    葉滿枝擺手說:“我沒給領導送禮,不用表示什么。你來了以后安心工作,把供銷科的工作抓起來就行。最近罐頭車間在推行《鞍鋼憲法》,搞兩參一改三結合,你可以在這上面花點心思,盡快熟悉廠里的工作。”

    兩人在辦公室里交流的時候,另幾位廠長也在琢磨這個孟烈的來路。

    尤其是牛恩久,他上周剛讓人事科為空缺崗位推薦人選,結果沒幾天就接到了省廳的通知,廳里為他們廠的供銷科安排了一位副科長!

    這個安排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

    依照慣例,省廳通常只任命廠長副廠長,其他崗位由廠里自行安排,這次省廳卻直接弄來一個副科長。

    再結合食品廠前陣子鬧出的亂子,以及他和陳謙剛背上的處分,這就很難不讓人多想了。

    要么是省廳領導對食品廠的現狀不滿,要么是有人想要渾水摸魚。

    畢竟廠里還有個與工業廳頗有淵源的副廠長。

    他心生疑竇的時候,這位副廠長卻突然跑來了他的辦公室。

    葉滿枝興沖沖道:“廠長,我剛得到一個大消息!”

    “哦,”牛恩久笑著問,“什么大消息?”

    葉滿枝壓低聲音,刻意營造神秘氣氛,“我剛從省廳的同事那里聽說,省里剛從輕工業部弄來了一條日本的汽水生產線!現在廳領導正在商討,將這條生產線交給哪個單位!”

    “真的?”牛恩久哪還顧得上什么供銷副科長,追問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好像就是最近這幾天吧,具體的我也不太確定,”葉滿枝顯得相當興奮,“廠長,那生產線不用花錢!”

    這句話算是精準拿捏了牛恩久的痛點。

    食品廠規模大,用錢的地方多。

    尤其最近重建罐頭車間,更是花錢如流水。

    有不要錢的設備,廠里當然要爭取啊!

    “汽水生產線好啊,正好可以填補咱們廠在這塊業務上的空白!”

    牛恩久雖然在廠里搞一言堂,但是在擴大生產規模這方面,幾乎與葉滿枝不謀而合。

    兩人的目標可以說是完全一致的。

    葉滿枝透露道:“現在至少有三家在爭取這條生產線,除了濱江,德化專區和中江專區也在努力爭取,咱們現在下手,其實已經有點晚了。”

    牛恩久在辦公室里徘徊了一陣,皺眉說:“濱江現在有兩家汽水廠,一家是濱江汽水廠,另一家是第二啤酒廠,他們有個汽水車間,這兩家汽水廠差不多能供應全市一半的汽水需求。德化和中江那邊,有汽水廠嗎?”

    “德化專區有一家小汽水廠,中江專區沒有汽水廠,這兩地的汽水,主要靠外調。”

    “這就麻煩了,”牛恩久摸著下巴說,“濱江已經有了兩家廠,要是再給濱江一條生產線的話,兄弟單位肯定有意見。省里也許會照顧德化或中江專區。要想讓這條生產線落戶濱江,最好還是跟市工業局合作一下,咱們兩邊一起使使勁。”

    葉滿枝說:“我問過工業局的同事,據說他們局領導對這條生產線有安排。”

    “生產線還未必能落在濱江呢,他們安排個球!”

    葉滿枝:“……”

    牛恩久先給市工業局撥了一個電話,放下聽筒就在辦公室里轉悠了起來。

    “工業局那邊想把這條生產線安排給濱江第二食品廠。”

    葉滿枝問:“他們有那個生產能力嗎?”

    第一食品廠和第二食品廠,名字僅有一字之差。

    但生產規模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第二食品廠原名是糧油食品廠,總共只有兩三百名職工,主要生產糧食制品,面條、年糕、食油什么的,這兩年才開始生產醬油和醋。

    這與生產汽水完全不搭界呀!

    牛恩久罵了句娘,嘟囔道:“有沒有生產能力咱哪知道,但他們廠的劉仁鶴是市工業局張局的小舅子!”

    葉滿枝:“……”

    難怪陳特冶一大早就跑去工業廳交申請了,原來這條生產線真的另有安排!

    “咱們不是市管企業,市里要是將這條生產線給了咱們,就是為他人做嫁衣。工業局那邊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為第二食品廠爭取生產線,我看咱們也別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了。”牛恩久說,“咱們各干各的,各憑本事向省里爭取!”

    *

    不得不說,牛恩久的行動力是相當強的。

    頭一天得到消息,第二天他就將申請表遞交到省廳,并且跟負責這件事的企業處長吃了一頓晚飯。

    等他醉醺醺地從省廳回來時,四個副廠長都沒下班回家,全在會議室里等待他的消息。

    牛恩久接過秘書沏好的濃茶,嚼了一大口茶葉,然后搓了一把臉說:“包括咱們在內,已經有五家單位提交了申請表,而且中江專區和惠城專區都沒有汽水廠,省里可能更偏向中江專區。”

    葉滿枝說:“我下午跟省廳的同事打聽了情況,汽水生產線從海關通關以后,不會送到北京,到時候會走鐵路專線直接送到咱們省里來。這幾天往省廳跑動的同志特別多,有的人還找到省委那邊去了,廳里可能會在半個月內給出結果。”

    “這也太快了!”蔣文明說,“咱們昨天才聽到消息,什么都沒準備呢!”

    陳謙嘆道:“拖得越久,打招呼的領導越多,到時候可能不好收場。”

    “省廳要在下周開一個專題會,到時候所有提交了申請的單位要派人出席并發言。”牛恩久說,“咱們不管別人,先把第一食品廠的優勢列出來,在會議上盡量爭取。”

    王士虎笑道:“咱們廠的優勢很明顯啊,那條生產線每班能生產7萬瓶小汽水,那占地面積是相當大的,其他地區新建廠房需要不短的時間吧?至少要等大半年才能投產。但咱們廠的罐頭車間已經修建四個多月了,再有一兩個月就能建成。反正罐頭設備還沒湊齊,到時候咱們可以用罐頭車間生產汽水。”

    “而且汽水和罐頭一樣,水源很關鍵,咱們廠是老牌罐頭廠,水源都是現成的,機器送來就能搞生產。汽水的配方簡單得很,水里加點糖精,食用香精,食用色素,打上二氧化碳,就是汽水了。”設備副廠長蔣文明接著說,“這玩意沒啥技術含量,貴在生產設備上,一天生產幾萬瓶,對設備的要求還是很高的。”

    牛恩久瞅一眼默不作聲的余幽芳,問:“余總工有什么看法?”

    “生產汽水肯定是很好的,擴大廠子規模嘛。但是生產那種用香精調味的汽水沒什么意思,不妨發揮咱們廠的特色,調配出果汁汽水。咱們廠糖水站的糖水特別受歡迎,不少市民說,要是糖水能帶點氣就完美了。”

    余幽芳介紹道:“罐頭車間不是推行了《鞍鋼憲法》嘛,這兩天車間工人和廠里的工程師結合,正在研究一種小型的攪拌汽水機,想給糖水加點汽。這種帶汽的果汁如果能規模生產的話,也許會成為咱們廠的下一個拳頭產品。”

    葉滿枝放下鋼筆說:“余工這個思路挺好的,如果市面上有果汁汽水,作為消費者,我可能會買來嘗嘗。”

    幾個人在會議室里商量了幾個鐘頭,等到碰頭會結束時,時針已經指向十點了。

    葉滿枝和余幽芳是女同志,可以騎著廠里的自行車回家。

    其他人要么在值班室湊合一宿,要么就步行回家,想坐車是沒有的。

    在廠門口分手時,牛恩久說:“葉廠長,下周的專題會大家一起去,你到時候代表咱們廠里發言吧,女同志比較有親和力,在這方面還是有一定優勢的。”

    而且最近第一食品廠剛在廳里掛上了號,廳領導對他們有些意見。

    葉滿枝是從工業廳走出來的干部,在廳里有幾分面子情,讓她代表廠里發言是比較合適的。

    “行,那我這幾天好好準備一下,大家要是有什么新思路就及時溝通。”

    葉滿枝獨自騎行在昏暗的城市街頭,身體很疲憊,但剛剛那種團結一致,大家為了同一個目標齊心協力的工作氛圍,讓她精神上非常愉悅。

    來了食品廠這么久,今天終于找到一些歸屬感。

    她一邊拼命蹬車,一邊尋思汽水生產線,等她好不容易到家的時候,留守兒童吳玉琢立即從隔壁的周所家里跑了出來。

    懷里抱著梨花,身后跟著葵花。

    葉滿枝不合時宜地想,她閨女這也算是左擁右抱了吧?

    “媽媽,你怎么才回來呀?”吳玉琢關心地問,“媽媽你吃晚飯了嗎?我今天在芳芳姨家里吃了三個豆包!”

    “在廠里吃了。你吃這么多?”葉滿枝去隔壁跟周所兩口子道了謝,這才牽著閨女,帶著貓狗回了自己家。

    “伊伊也吃這么多,”吳玉琢追問剛剛的問題,“媽媽,你咋回來這么晚?你再不回來我就跟芳芳姨一起睡覺了。”

    葉滿枝適時露出吃醋的表情說:“那可不行,你只能跟我睡!我在廠里研究生產汽水的事呢,要是成功了,你就可以喝到果汁汽水了!”

    聞言,吳玉琢急慌慌地問:“有櫻桃汽水嗎?”

    與桃子水相比,她更喜歡酸甜口的櫻桃水。

    “可能有吧,到時候肯定口味多多。”

    “那我還要喝葡萄汽水和山楂汽水。”吳玉琢大膽點菜。

    “嗯。”

    葉滿枝隨口應付著。

    她燒了一壺熱水,然后跟閨女一起坐在板凳上泡腳。

    吳玉琢卻不買賬地問:“咱們今天不洗澡呀?昨天就沒洗!”

    “明天再洗吧,你爸不在家,我搬不動那個鐵桶。”

    吳崢嶸在家的時候,他們娘倆天天洗澡,反正有吳崢嶸幫著處理浴桶里的水。

    如今輪到葉滿枝獨自帶娃了,她發現自己其實也沒那么愛干凈。

    兩三天洗一次澡就差不多了,她實在不愛處理那個洗澡桶。

    吳玉琢用腳丫子拍著水花,老氣橫秋地嘆氣:“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啊?我已經埋汰兩天了!”

    “你爸去上海辦大事去了,我最近也挺忙,你乖乖去芳芳姨家吃飯,等媽媽把汽水生產線申請下來,請你喝十瓶汽水!”

    *

    葉滿枝在閨女面前放了豪言以后,對汽水生產線就更上心了。

    接連幾天一直在廠里商量方案。

    牛恩久的一言堂,在此時終于顯出點正面作用。

    所有業務科室的負責人都被他召集過來,為新成立的“汽水生產籌備領導小組”出謀劃策,提供彈藥支持。

    省廳領導似乎真的怕夜長夢多,被更多領導打招呼,收到申請不到一個禮拜,就召集了一次專題會。

    參會人員,除了負責召開這次會議的企業處,還有工業廳的兩名副廳長,以及提交申請的五個單位代表。

    五個單位中,只有濱江第一食品廠是企業。

    另外四個單位,要么是工業局出面,要么是專區副專員親自出馬。

    反正陣仗鬧得挺大,讓第一食品廠的籌備組顯得特別不堪一擊。

    他們來了五個廠長和一個總工,六個人加起來都沒人家一個人的級別高。

    第一個上臺發言的是中江專區的工業局長。

    王局長先說了他們中江急需這條汽水生產線的迫切心情,畢竟那么大的專區,沒有一家正經的汽水廠,確實有點寒磣。

    另外又介紹了他們的優勢,比如專區會全力配合汽水廠的生產,尋找最合適的水源地興建廠房,調遣最有經驗的工人和技術人員……

    而且中江有制作果干和糖漬水果的傳統,如果將汽水廠建在中江,他們將充分發揮中江特色,研究合適的配方生產果汁汽水。

    葉滿枝與己方幾位成員對視一眼,他們居然與人家中江專區的辦法撞車了?

    余幽芳說:“沒關系,他們說他們的,咱們說咱們的,葉廠長,別緊張,不就是果汁汽水嘛,大家都可以生產。”

    葉滿枝點點頭,在心里快速過了一遍發言稿,然后將上面的內容稍稍調整了一下。

    濱江第一食品廠是在第三個發言的。

    葉滿枝在同事們沒啥氣勢但盡量熱烈的掌聲中,走到會議室最前面。

    “各位領導,同志們,與前兩個單位不同,我們濱江第一食品廠來申請這條汽水生產線,并不是為了解決什么困難,事實上,我們第一食品廠的生產經營情況非常好,沒有必要訴苦!”

    “我們來廳里申請這條生產線,主要是想利用自身優勢,讓這條汽水生產線發揮出最大價值。”

    “濱江第一食品廠是一家擁有五十年歷史的老牌食品廠,我廠積累了半個世紀的罐頭生產經驗,濱江牌和長城牌罐頭不但長期為國家出口創匯,還暢銷省內外,在全國范圍內已經打響了知名度。”

    “這條日本汽水生產線如果馬力全開,全天不停工的話,每天可以生產20萬瓶汽水,這樣的產量,不但可以應付濱江市內的汽水需求,還可以調往其他省市。”

    “濱江第一食品廠是我省規模最大的食品廠,不謙虛地說,省內任何一家食品廠的知名度都不能與我們相提并論。北京有北冰洋汽水,天津有山海關汽水,如果借用我廠濱江牌和長城牌的知名度,生產濱江或長城牌汽水,很可能會讓我省自己的名牌汽水暢銷全國。”

    “濱江人民長期以來,‘吃廣州糧,飲海河水’,餅干是從廣州調來的,而汽水是從天津調來的。自從濱江第一食品廠開始生產餅干以后,很大程度上緩解了依靠廣州糧的情況,如果將汽水生產線交給我們第一食品廠,我們也會很好地解決喝海河水的問題……”

    第156章

    今天的參會人員將近五十人, 葉滿枝站在前面發言時,始終將注意力放在第一排的廳領導身上。

    留意到前排大部分領導都認真望向了她,葉滿枝心下稍安。

    廳里一直在扶持本省名牌產品, 去年在省際競賽中獲勝的企業還得到了專項扶持資金。

    她用名牌當噱頭開場,明顯比訴苦的效果好。

    “除了知名度, 我們濱江第一食品廠還有哪些優勢呢?”

    “我首先要強調的是地理位置優勢!我們第一食品廠位于省會濱江, 濱江是我省對外聯通的重要交通樞紐, 公路、鐵路、航運, 四通八達,無論向內調入原料, 還是向外運輸成品, 無論在省內調配, 還是遠銷其他省市, 濱江都是全省最方便快捷,效率最高的城市。”

    濱江工業局的幾位同志頻頻點頭。

    省城的優勢就是這么明顯!

    “眾所周知, 汽水的配方并不復雜, 生產汽水只需要解決三個主要矛盾!”葉滿枝伸出右手數道, “一要解決生產設備問題, 二要解決水源問題, 三要解決汽水玻璃瓶的供應問題。”

    “第一食品廠在濱江發展了半個世紀, 為了生產出品質最好的水果罐頭, 我們找到了市內最好的水源地, 汽水業務落戶我廠以后,無需另外尋找水源建廠, 可以直接使用我們生產罐頭的水源。”

    “至于玻璃瓶的供應,全省應該沒有哪個城市,比我們濱江更方便。”葉滿枝笑道, “濱江擁有啤酒廠、汽水廠、白酒廠,還有我們第一食品廠的罐頭車間,對玻璃瓶的消耗量是相當大的。在去年之前,咱們本省的玻璃瓶供應一直不足,需要從其他省市調入。但是,去年12月份,省里成立了第一座機械玻璃瓶工廠——濱江玻璃瓶廠,省內的啤酒瓶、汽水瓶、罐頭瓶自此可以完全自給了。”

    “輕工業部撥給咱們的這條日本汽水生產線,如果馬力全開的話,每天可以生產20萬瓶汽水,即便只工作一個班次8小時,也能生產7萬瓶汽水。這么大的玻璃瓶需求量,以目前的生產能力來看,除了濱江,省內其他地區根本無法實現自給。汽水生產線在其他地區落地以后,仍然需要從濱江玻璃瓶廠調運大量玻璃瓶。”

    葉滿枝望向其他專區的代表,笑著問:“反正都要從濱江調運,調運玻璃瓶和調運成品汽水的距離、空間、運費應該是差不多的,那么為什么不從濱江直接調運汽水呢?”

    其他專區的同志:“……”

    你說為啥?

    雖然從外面調運玻璃瓶麻煩了些,可是把汽水廠建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上,稅收、利潤全算在地方財政的賬上。

    工廠建起來以后,還能提供不少工作崗位,解決城市剩余勞動力的問題。

    但是,從濱江調運汽水回去,就是純純的消費了!

    葉滿枝沒管其他代表的反應,按照自己的節奏,趕緊往下進行。

    其實玻璃瓶的重要性被她故意夸大了。

    與罐頭的瓶子不同,啤酒和汽水的玻璃瓶是可以回收重復利用的。

    即使有損耗,也不至于每天都需要購入幾萬個新瓶子。

    她這樣說,只不過是為了突出第一食品廠的地理優勢,畢竟挨著玻璃瓶廠嘛,多方便!

    葉滿枝繼續道:“之前中江專區工業局的同志提到過,中江有制作水果干和糖漬水果的傳統,汽水廠落成后,可以研發生產果汁汽水。事實上,我們濱江第一食品廠已經在著手研發果汁汽水了!”

    “咱們濱江本地的同志可能已經聽說了,我們食品廠開了一家糖水站,廠里會將當天生產水果罐頭的剩余糖水,放到糖水站銷售。價格比汽水便宜,八分錢能買一大壺,入夏以來受到了廣大市民的熱烈歡迎。”

    “前陣子有市民反映,糖水美中不足的一點是,不像汽水那樣有汽,喝起來不爽口。所以,為了滿足消費者的需求,我廠總工藝師余幽芳同志,正在帶領工程師、技術員和車間工人,研發一款全新的果汁汽水!”

    話落,坐在臺下的食品廠小分隊,在牛恩久的帶領下啪啪鼓掌。

    他們第一食品廠就是這樣,一直走在行業前沿!

    葉滿枝對第一排的廳領導們說:“這條日本汽水生產線落戶我廠以后,我們會盡最大努力挖掘這條生產線的價值,除了生產多種口味的普通汽水、果汁汽水,我們還準備生產鹽汽水!”

    “省里一直號召輕工業為農業服務,為重工業服務,作為省工業廳的直屬食品廠,我們濱江第一食品廠,也一直在響應廳里的號召,致力于為重工業服務。”

    “在重工企業里,很多工人從事的是高溫作業。在高溫環境下,工人每八小時的出汗量可以高達5-10升,隨著汗水流失的鹽分可達30-50克,而正常人每天依靠日常飲食攝取的鹽分不超過20克。所以,為了滿足保健需要,大多數工廠都會為高溫作業的工人提供鹽水,補充鹽分。”

    李副廳長點點頭,為高溫作業的工人額外補充鹽分是必須的。

    葉滿枝接著說:“大多數重工企業為工人提供的是鹽汽水片,將鹽汽水片放到開水里,溶解后飲用。但是據我們調查,這種鹽汽水片溶化得非常慢,往往是前面味淡,后面味重,甚至發苦,有些工人喝了鹽汽水以后,會有惡心的感覺。”

    她家老葉是電焊工,每天都要進行高溫作業,大量出汗后需要補充大量鹽分。

    據老葉透露,那鹽汽水片難喝得很,喝到最后總想吐,他寧可往菜里多加點鹽,也不想喝那個鹽汽水片。

    “由于出現惡心現象的工人太多,一些規模較大的工廠按照制作汽水的方式,制作了瓶裝的鹽汽水,比如重機廠、濱江機械廠、656廠,都開辦了小型鹽汽水廠,為本單位的高溫作業工人提供瓶裝鹽汽水,很受工人們的歡迎。”

    “但是那些規模比較小,設備也不夠齊全的企業,則沒有條件為工人提供這種鹽汽水。如果這條進口汽水生產線可以落戶第一食品廠,我們每周將拿出一個班次生產鹽汽水,為全市甚至全省的重工企業提供鹽汽水,滿足高溫作業工人的保健需要!”

    食品廠小分隊再次鼓掌。

    這就是全省第一食品廠的優越性,他們廠就是這么有覺悟!

    夏竹筠也跟著他們一起鼓了幾下掌。

    “為重工行業提供鹽汽水的想法確實不錯,很值得鼓勵!無論這條生產線最終落戶到哪里,希望大家都可以考慮一下生產鹽汽水的提議。”

    現場并沒有提問環節,葉滿枝發言結束以后,便直接返回了座位與其他廠領導匯合。

    牛恩久等人都給她鼓了掌,“葉廠長講得很好,圓滿完成任務!”

    他們要是廳領導,肯定要把這條生產線交給第一食品廠了!

    不過,現場并不缺聰明人。

    前面三個單位講完以后,德化專區的副專員當場拍板說,水源、果汁汽水、鹽汽水,他們都能解決。

    至于汽水瓶也不是問題,德化的釀酒行業發達,本地有不少小型玻璃瓶廠為酒廠服務。

    汽水瓶能回收利用,他們可以先跟濱江玻璃瓶廠訂購幾萬個玻璃瓶,其他損耗由本地的玻璃瓶廠補充。

    等他講話結束,濱江第一食品廠的優勢,就只剩知名度和地理優勢了。

    廳領導并沒有在專題會當天給出結果。

    回到廠里以后,牛恩久說:“微弱的優勢也是優勢,再說知名度和地理位置優勢,并不是微弱優勢,只憑這兩點,咱們就能勝過其他單位了!好不容易弄來一條進口生產線,領導總要統籌全局,充分發揮出這條生產線的最大價值。這可不是哪里弱就能給哪里的!”

    食品廠小分隊都自信廠里能拿到這條生產線。

    但是事情沒有敲定之前,心里總是不踏實的。

    牛恩久幾乎隔天就往工業廳跑一趟,打聽領導的最新決定。

    他往工業廳跑得勤,帶回的消息也多。

    這天回到廠里以后,牛廠長黑著臉召開了班子會議。

    在會上說,“濱江市工業局想跟咱們一起爭取這條生產線!”

    大家都用一種茫然的眼神望向他,王士虎疑惑道:“什么意思?工業局不是想把生產線交給第二食品廠嗎?專題會都結束了,怎么又想跟咱們合作了?”

    蔣文明撇嘴說:“肯定是覺得自己沒戲了唄。這條生產線要么不給濱江,只要落在濱江,必然會交給咱們第一食品廠。”

    他們是省廳親生的,又有知名度和地理優勢。

    怎么看都比其他單位強吧?

    市工業局八成是覺得自己沒什么希望了,又不想錯過這個好機會,才又把主意打到了他們身上。

    “這是想占便宜摘桃子啊!”陳謙嘀咕了一句,又問,“廠長,工業局想怎么合作啊?咱們有廠房,有設備,工業局能出錢還是出啥?既然是合作,總要出點東西吧?”

    牛恩久說:“他們出不了啥,但張局似乎能在羅廳那里說得上話。”

    其他人頓時露出恍然神色。

    原來如此。

    關于這條生產線的歸屬問題,主要由李副廳長和夏竹筠拍板決定。

    但這兩位副廳長的發展理念完全不同。

    夏竹筠比較傾向于將生產線交給第一食品廠,充分發揮名牌優勢,把企業做大做強。就像中央試辦的托拉斯企業一樣,在省里打造一個龍頭企業,放在全國也能有一定知名度和影響力。

    而李副廳長覺得應該全省均衡發展,不能把好事全讓濱江占了,這兩天頻頻接待德化專區和中江專區的同志。

    看樣子不太想將生產線留在濱江。

    雙方的分歧不小,這事繞來繞去,最終可能還是得由羅廳長拍板。

    如果市工業局的張局能在羅廳那里說得上話,那確實可以合作。

    然而,葉滿枝心里卻對張局的作用保持懷疑。

    她正色道:“廠長,我覺得與市局合作沒問題,但是市局如果只出一張嘴,那可不行。大家別忘了,咱們是由工業廳直管的,如果與市局合作開辦汽水廠,必須有明確的占股比例。哪怕只讓工業局占一股,都要跟廳里解釋清楚,這一股是因為什么給出去的。要是廳里問起來,咱總不能說市局出面公關了羅廳長吧?”

    那可就讓人笑掉大牙了!

    陳謙呵呵笑了出來,“葉廠長說得對,既然想合作,那市局總要拿出一些誠意。第二食品廠的廠區面積小,顯然不可能裝得下一個汽水廠。市局為第二食品廠爭取這條生產線的時候,八成已經做好了新建廠房的準備。”

    “他們不是想合作嘛,行啊,我還覺得咱們廠區里有點擠呢,不如讓市里出錢在咱們廠南邊那塊空地上蓋個新廠房,搞個分廠,這個分廠以后就專門生產汽水。”

    牛恩久嚴肅著臉不說話。

    他們之前想跟市局合作申請生產線,市局那邊百般推脫。

    如今眼瞅著第一食品廠拿到生產線的可能性變大,市局又改了主意,想跟他們合作。

    這讓牛恩久心里簡直膩歪透頂。

    他不想讓市局占這個便宜,但食品廠的不少業務要受地方上管理。

    要是拒絕人家遞來的橄欖枝,九成九要得罪人。

    葉滿枝笑道:“其實陳廠長說得有道理,咱們廠區里確實比較擁擠,為了爭取汽水生產線,咱們可以暫時占用罐頭車間,可是廠里的罐頭業務不能落下,要是以后有了新的罐頭設備,那生產場地又是個問題。不如考慮一下與市局合作,咱們雙方各出一點錢建個汽水廠,當作咱們食品廠的分廠。”

    無論誰出錢建廠,用的都是國家的錢,市里愿意摻和就讓他摻和唄。

    能搞個分廠,還能跟市局打好關系,其實不吃虧。

    老牛可別鉆牛角尖啊!

    她說的這些,牛恩久當然都知道。

    可是合伙辦分廠不是那么簡單的,市局出了錢,能不抓人事權嗎?

    葉滿枝能猜出一點他的心思,當時沒在會議上說什么。

    會議結束后,她單獨去了一趟牛恩久的辦公室。

    “廠長,咱們總要為以后考慮考慮。現在拒絕市局不要緊,但是萬一以后食品廠被劃撥地方管理了,咱們廠的處境難免尷尬。”

    牛恩久警覺地問:“葉廠長,你是不是聽到什么風聲了?”

    難道工業廳要將第一食品廠下放到濱江了?

    葉滿枝連忙搖頭說:“沒有沒有,就是我自己的一點想法,有備無患嘛。你想想,十年前,工業廳下屬企業多達上百家,但是幾年間紛紛下放給地方管理了。省廳現在直接管理的要么是重工企業,要么是制糖、紡織、皮革這類比較重要的輕工業。食品廠只剩咱們一家了……”

    萬一哪天廳里改變主意,將食品廠也下放地方管理了,那市工業局就是他們的頂頭上司。

    他們現在仗著有省廳撐腰,可以拒絕市局,一旦以后落到人家手里,那可就尷尬了。

    牛恩久:“……”

    *

    或許是著急拿到那條生產線,也或許是聽了葉滿枝的勸告,想給自己留條后路,牛恩久最終還是代表廠里與市工業局談了合作。

    雙方一起向省廳爭取這條生產線,一起建分廠。

    但老牛曾經合并了好幾家工廠,對此也算經驗豐富。

    與工業局談條件的時候,他要求工業局一起出錢蓋新廠房,否則廠里無法與省廳交代。

    而且利潤分成從分廠落成以后開始計算。

    在此之前,先在食品廠的罐頭車間里生產汽水。

    至于分廠啥時候能建成,那就全看市局了。

    反正食品廠忙著重建罐頭車間,手上沒多少現金。

    汽水生產線由牛恩久親自跟進,這回有了市局做說客,牛恩久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幾乎天天往廠外跑。

    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這條汽水生產線上的時候,罐頭車間里發生了一件大事。

    車間工人杜濤,在一名工程師的配合下,成功設計出一臺攪拌式汽水機!

    試用汽水機這天,車間里的不少工人喝上了帶氣的桃子糖水。

    葉滿枝聞訊趕去看熱鬧的時候,車間工人們正熱烈討論著。

    “杜濤,這汽水機真是你設計的啊?”馬志超懷疑道,“不會是劉工的成果吧?”

    杜濤推推眼鏡,老實巴交地囁嚅道:“真是我設計的。”

    “你會畫設計圖嗎?”

    “會一點。”

    劉工出面替他解釋:“攪拌式汽水機真的是由杜濤同志設計的,他出了圖紙,我幫他找材料制作的。”

    葉滿枝從那賣相不咋地的破罐子里,接了一杯桃子水,小心地喝了一口。

    有細密的氣泡在口腔中炸開,確實是桃子味的汽水!

    葉滿枝往杜濤身上望了一眼,她記得之前陳大姐就推薦過杜濤,說他搞過一個浮洗車間的設計圖,但是因為非科班出身,不被車間主任信任,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杜濤同志,沒想到你們這么快就能研制出汽水機,你們可太厲害了!”

    杜濤撓撓頭說:“其實這個機器不難,往罐子里放上糖水,充入二氧化碳到一定的壓力,然后搖這個手搖柄,帶動里面的葉片進行攪拌,讓糖水和二氧化碳混合就行了。這個不難的!”

    “很多發明都是聽起來不難,但是一般人卻想不到,一個點子就價值千金了!”

    當初她們家吳大博士制作出的捕蠅網和蜂窩煤爐子,看起來也沒什么難度。

    可是之前卻沒人能發明出來。

    金點子難得呀!

    葉滿枝好奇地問,“這個罐子里的汽水能帶氣多長時間?”

    “三四個小時吧。”杜濤講起機器頭頭是道,“手柄這里雖然做了密封,但是仍然會漏氣,所以,如果放到糖水站賣汽水,每天都要加一次二氧化碳。”

    “我聽說你之前還給廠里提供過浮洗車間的設計圖?”

    杜濤訕訕道:“啊,幸好當時廠里沒聽我的,那個設計圖好像有點問題,我最近在修改呢。”

    葉滿枝:“……”

    你倒是挺老實的,什么都往外說。

    她對杜濤同志鼓勵了一番,讓他充分發揮想象力和動手能力,搞出更多發明創造。

    然后她就追著一大群人,去糖水站買果汁汽水了。

    這回真的是帶汽的果汁!

    她家吳玉琢肯定要高興壞了!

    攪拌式汽水機還在試用階段,而且長得有點丑,放到糖水站里不太起眼。

    廠外的消費者不知道這臺丑機器的價值,瞧見穿著工裝的食品廠職工全在那邊排隊,心里還在納悶。

    等他們聽到喝過糖水的職工,打了一個響嗝,才反應過來,今天的糖水是帶氣的!

    “同志,汽水多少錢啊?”

    “廠里還沒定價呢,今天暫時還按八分錢賣,明天可能就要漲價了,畢竟是汽水嘛!”

    葉滿枝用軍用水壺打了滿滿一壺汽水,將壺蓋擰得緊緊的。

    等她著急忙慌地趕回家時,果汁里的汽還挺足。

    吳玉琢小同志終于喝上了帶汽的桃子糖水!

    她蹺腿坐在椅子里,對準水壺灌了兩口,打了一個嗝,美滋滋地感嘆:“我可太幸福啦!”

    葉滿枝好笑道:“你還挺惜福的。”

    喝個汽水就幸福了。

    她這幾天其實挺犯愁的。

    她閨女馬上就要過五歲生日了,但吳大博士出差還沒回來。

    四歲生日的時候,她在北京出差,這回過五歲生日,吳崢嶸又去上海出差了。

    反正爹媽總有一個不在身邊。

    葉滿枝尋思,既然親爹不在家,那她無論如何得帶著孩子把這個生日過好。

    不過,具體要干啥,她還沒想好。

    次日是周末,她不用去廠里值班,也沒什么特別安排。

    天氣不錯,她跟吳玉琢商量好了,先在家里進行一次大掃除,然后搞搞個人衛生,娘倆一起去大眾浴池里洗澡。

    上午的陽光暖洋洋的,葉滿枝坐在床上拆洗被面,吳玉琢跟梨花一起趴在旁邊的桌子上,寫太爺爺留給她的作業。

    院外傳來些聲響,一室靜謐很快便被葵花的叫聲打破了。

    吳玉琢向窗外望了一眼說:“肯定是小李叔叔來送報紙啦!”

    他們家訂了《人民日報》和《濱江日報》。

    不用媽媽吩咐,她就跳下椅子,飛奔出去給小李叔叔開門。

    然而,她踮著腳將院門打開,準備與葵花、梨花一起迎接小李叔叔的時候,卻發現送報的換人了。

    而且這個叔叔騎的是挎斗摩托車,不是自行車!

    “叔叔,你找誰啊?”吳玉琢睜著大眼睛問。

    梨花和葵花也站在旁邊,兩臉警惕地望向陌生人。

    “我找葉滿枝同志,”來人笑道,“有她的電報!”

    聽了對方的答復,吳玉琢興沖沖地跑回屋里,喊道:“媽媽,有個叔叔在門口,有你的電報!”

    她還沒見過電報呢,電報長什么樣啊?

    一份電報,把她和貓狗都忙得夠嗆,腳跟還沒站穩,又跟在媽媽身后屁顛屁顛跑了出去。

    葉滿枝來到門口,一邊接電報,一邊隨口問:“同志,哪里發來的電報?”

    “從上海來的。”

    聞言,葉滿枝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從上海發來的電報,八成是吳崢嶸的。

    她將閨女抱起來,母女倆一起在第一時間欣賞了吳大博士從上海發來的電報。

    電報是按字數收費的,吳崢嶸言簡意賅的作風,特別適合拍電報交流。

    電報展開,只有短短的幾個字——

    【上海工業展上有罐頭設備,速來!】

    第157章

    葉滿枝最近時常感嘆, 小崽太聰明,也挺讓人頭疼的。

    即將五歲的吳玉琢小同志,已經能在沒有拼音輔助的情況下, 讀懂小人書了,馬路上的路牌和招牌, 她也都能看得懂。

    所以, 理解電報上面的內容, 對她沒有任何難度。

    葉滿枝想找個借口搪塞她都沒可能。

    “電報是我爸爸寫的嗎?”

    “嗯, 爸爸發來的。”

    “速來,是來上海嗎?”吳玉琢警惕地問, “媽媽, 你也要去上海啦?”

    “想什么呢, 媽媽還有工作, 哪是說走就能走的!”

    葉滿枝拉著她回屋,坐到床上繼續拆被面, 心里則琢磨著電報上的內容。

    吳大博士辦事向來靠譜, 特意拍個電報給她, 必然是因為那個工業展確實有價值。

    總不至于因為想媳婦了, 就讓她千里迢迢跑一趟吧?

    吳玉琢趴在床邊, 幫媽媽揪被面上的線頭, 不太相信地問:“媽媽, 你真不去上海呀?”

    “不一定, 要看單位的安排。”

    “去上海是不是跟去北京一樣,要坐小火車?”

    “嗯, 上海比北京還遠呢。”葉滿枝聽出點弦外之音,故意嚇唬她,“坐火車可累了, 只能坐著,沒有躺的地方,一坐就是三四天,屁股賊疼。”

    “我不怕屁股疼,”吳玉琢湊過去商量,“媽媽,你去上海能帶我不?”

    “帶不了,你看哪個大人上班是帶著孩子的?”

    葉滿枝挺想去上海工業展看看,甭管能否遇到合適的罐頭生產設備,至少可以去見見世面。

    而且上海有好幾家大型食品廠,她想去兄弟單位取取經,找找差距。

    但是,她自己去出差沒什么問題,帶著孩子就不行了。

    這年頭對流動人口的管理非常嚴格,不是你想去哪就能去哪的。

    必須有工作證和介紹信!

    像吳玉琢這樣的小孩,除了跟著父母去外地探親,基本沒有出遠門的可能。

    他們家在上海沒有親戚,在這種事上騙人,萬一被人查出來抓住把柄,那她跟吳崢嶸有八張嘴也說不清。

    真要去上海的話,只能由她只身前往,不可能帶著孩子。

    葉滿枝平時好說話,每天下班都去排隊給孩子買糖水,但在原則性問題上很少退讓。

    她拒絕得干脆,吳玉琢自然能聽出來,這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媽媽不可能帶她一起去上海找爸爸了……

    吳玉琢躺在床上,抱著梨花生悶氣,也不幫她媽揪線頭了。

    爹媽都去出差以后,她就是沒人要的小可憐啦!

    葉滿枝當然不能把孩子一個人扔在家里,至少要給吳玉琢過完五歲生日。

    而且單位那邊能否放行還不一定,畢竟食品廠現在確實沒啥資金搞罐頭設備。

    “寶寶,要是媽媽去出差了,你想讓太爺爺太奶奶來咱家陪你,還是去他們那邊住?”

    如今老葉家全員上班,即使是四哥也得去電影院賣瓜子,所以如果她去出差,那吳玉琢的去處只有吳家老宅。

    吳玉琢悶悶不樂地說:“去太奶家!”

    到時候她就不用上幼兒園了!

    她太爺爺可樂意讓她在家學習了!

    葉滿枝放下剪刀,在她毛絨絨的額發上擼了一把,“行啦,別噘嘴了,坐火車一點也不好,時間特別長,坐得屁股疼。你去了太奶家就不用上學了,還有太爺太奶給你買好吃的,多好啊!今年過生日,媽媽再給你買個小蛋糕!”

    *

    吳崢嶸的一封電報,讓他閨女沮喪了一個周末。

    即使被媽媽帶去大澡堂洗了澡,又吃了一毛五的冰磚雪糕,心情仍然沒啥好轉。

    葉滿枝沒能將人哄好,去單位上班的時候,也就沒跟牛恩久提那上海工業展的事。

    她讓周如意提前搜集一些有關上海工業展覽會的資料。

    周如意找了兩天,卻為難地說:“廠長,我只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了外賓去參觀的新聞,蘇丹共和國的將軍,還有肯尼亞的副總理都去參觀過上海工業展覽會,但是找不到關于這個展覽會的單獨報道。我聯系了工業局的同志,他們只有前年的資料,問咱們要不要。”

    “嗯,那就要前年的吧。”葉滿枝看了眼手表說,“我今天要下車間,你就不用去了,先去工業局把資料拿回來。”

    《鞍鋼憲法》正在罐頭車間推進得如火如荼,除了讓工人參加管理,還得讓干部下車間參加勞動。

    葉滿枝每周有固定的一天去車間實打實地勞動。

    上午在罐頭車間,下午去糖果車間、醬菜車間或糕點車間。

    反正她一天要跑足四個車間,不但要勞動,還要解決車間的實際困難。

    除了她,供銷科的所有人也要下車間。

    孟烈當上供銷副科長以后,暫時沒什么大動作,但是非常支持推行《鞍鋼憲法》。

    他在科室里說,供銷科由葉副廠長分管,連葉副廠長都去車間勞動了,供銷科的同志總不能在辦公室里干坐著。

    當然也要下基層勞動,主動聯系群眾!

    他這番話不受同事待見,但是占據了各種意義上的制高點,沒人能反駁。

    因此,自打孟烈當了供銷副科長以后,供銷科全員響應號召,分批次去車間勞動一天。

    葉滿枝去糖果車間勞動的時候,供銷科的兩個業務員已經坐在臺案前開干了。

    車間里擺著幾排臺案,工人們圍坐在臺案前,給切好的牛皮糖包糖紙。

    葉滿枝剛干這活兒的時候,工作效率非常低,主要是牛皮糖外面要包兩層紙,一層外包裝,還有一層防粘的糯米紙。

    糯米紙又薄又脆,稍不留神就弄得稀碎。

    最近練得勤了,葉廠長效率有所提高,但次品率仍然沒能降下來,不合格產品被班長打回來好幾次。

    與她情況相近的,還有供銷科的兩個業務員。

    “我記得之前去廣州出差的時候,看到人家的食品廠都用自動包裝機,”業務員蘇芩說,“用機器給糖果包裝可快了,比咱們這樣一個一個用手包快多了。咱們糖果車間怎么不上機器啊?”

    另一個業務員在桌下用腿撞她一下,示意她別多事。

    車間主任能不知道用機器的效率更高嗎?

    人家主任都不提,他們瞎提什么意見!

    葉滿枝來糖果車間勞動的次數不少,其實早就發現這個問題了。

    如今什么都強調機械化,而糖果車間算是機械化最低的車間。

    從熬糖、制糖,再到包裝,幾乎全靠人工。

    熬糖制糖也就算了,包裝這一塊兒就像蘇芩說的,完全可以提高效率,降低次品率。

    廠領導和車間主任一直不提上機器的事,無非是擔心車間職工被精簡掉。

    有了機器以后,車間減員是必然的。

    到時候這么多職工,要如何安置?

    尤其前幾年糧食短缺,這些工人被精簡以后,要么去農村搞生產,要么像四哥似的,在自由市場上混口飯吃。

    食品廠的領導班子對糖果車間的現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站在職工的角度來看,算是比較有人情味的。

    葉滿枝坐在車間主任對面,笑著說:“甄主任,小蘇說得沒錯啊,咱們車間里可以考慮提高一下機械化水平,搞兩套自動包裝機。”

    “呵呵,現在廠里用錢的地方多,”甄主任戴著口罩,聲音嗡嗡地說,“糖果車間這邊人手充足,能應付得來,就不給廠里添麻煩了。”

    葉滿枝沒反駁他的話,稍稍提高音量道:“機器也未必全靠廠里出錢買嘛,咱們廠糖水站的那個汽水機,大家應該都看到了吧?那個機器就是罐頭車間的杜濤發明的,罐頭車間在試點推行《鞍鋼憲法》,搞兩參一改三結合,攪拌汽水機算是三結合的產物。干部、工程師、工人相結合,一起解決車間里的難題。咱們糖果車間要是也有技術方面的人才,可以效仿罐頭車間,搞搞小發明小創造,為廠里節省一些開支。”

    “有了機器以后,車間里多余的人手,可以安排到其他崗位上,”葉滿枝問,“大家都聽說了吧?咱們廠要生產汽水了,生產線上還需要不少工人。”

    甄主任忙問:“葉廠長,咱們真的要生產汽水了?我聽說那進口生產線還不一定能交給咱們廠呢!”

    “已經初步確定了,”葉滿枝點點頭說,“今早剛得到的消息,省廳打算將這條生產線交給濱江。到時候咱們廠與濱江工業局合作辦廠生產汽水。”

    這張臺案前的工人們立即沸騰了,“葉廠長,咱們真的能生產汽水啦?”

    “對啊!”

    “那可太好了!”

    工廠職工都挺有集體榮譽感的,單位的業務越來越多,說明他們發展得越來越好。

    廠子辦得紅火,大家走出去也有面子!

    葉滿枝唰唰包著糖紙,順便鼓勵大家想辦法提高車間的機械化程度,提高生產效率。

    但她覺得這種事只跟工人喊口號是沒用的,廠里得拿出相應的激勵辦法。

    回到廠部以后,她又去了牛廠長的辦公室。

    葉滿枝是很愛串門的副廠長,至少隔天來一次牛恩久的辦公室。

    由于她來得太勤,沒事就愛進來坐坐,牛廠長的秘書秦剛還給她單獨準備了一個茶杯。

    葉滿枝謝過他的茶,對牛恩久說:“廠長,我來跟你匯報一下咱們罐頭車間推行《鞍鋼憲法》的情況。”

    牛恩久其實不太想聽什么鞍鋼憲法,但葉滿枝實在太愛來他這里串門了。

    他不好直接將女同志攆出去,不但要好茶好水招待她,還得聽她絮叨。

    “其他方面我就不贅述了,先說說三結合的成果!”葉滿枝抿了一口茶,問,“廠長,咱們廠能順利將那條日本汽水生產線申請下來,與糖水站的汽水機多少要有些關系吧?”

    牛恩久點點頭。

    他前天送了幾瓶現打的桃子汽水給廳領導品嘗,直言這是他們新研發的果汁汽水。

    在口味和工藝上已經走在了其他單位的前面。

    工業廳的領導愿意將那條生產線放到第一食品廠,是各方面加成的原因,其中興許也有這個果汁汽水的功勞。

    葉滿枝振奮道:“656廠那邊給高溫作業的工人提供鹽汽水,搞一套小型汽水設備要一千多,將近兩千塊。但是杜濤和劉工一起研制的這種攪拌汽水機,成本只有一百七十多塊。不但給廠里節省了買機器的開支,還能為糖水站創收。廠長,咱們廠應該拿出個章程來,鼓勵更多的車間工人發揮主觀能動性,積極搞發明創造,為廠里節約成本!”

    “杜濤是一線工人吧?”牛恩久問。

    “對,負責給罐頭封罐的。”

    廠里剛爭取到汽水生產線,這會兒正是牛恩久心情最好的時候。

    他爽快地拍板道:“杜濤這樣的工人確實值得鼓勵和表揚,這樣吧,先讓宣傳科的同志在廠里宣傳一下杜濤的事跡,年底評先進的時候,咱們優先考慮杜濤這樣的同志,同時給他發一筆獎金,具體金額咱們再開會討論一下,到時候以補貼的形式發放給他。以后但凡有類似的發明創造,都照著這個標準獎勵。”

    葉滿枝說:“這兩年省里提拔了不少紅色專家,都是從工人階級中走出來的工程師,而且大多是從重工業單位提拔上去的。食品行業屬于勞動密集型產業,工人們的工作都是重復單一的,難得能遇到這樣有天賦的工人,我覺得廠里應該積極培養杜濤這樣的同志,比如推薦他去工業廳下屬的工業學院進修,培養咱們廠自己的紅色專家。”

    車間工人的晉升通道其實非常單一,只能順著組長、班長、工長、車間副主任、車間主任,這條線發展。

    如果能把杜濤樹成典型,逐步將他這樣有潛力的工人培養成工程師,也能讓工人階級看到另一種發展的可能性。

    培養紅色工程師,也算是廠黨委的工作成果之一,牛恩久自然不會反對這樣的提議。

    他當場就表示支持,還說要將這件事放在班子會議上過一下。

    牛恩久喝口茶,心想葉廠長這回可以走了吧?

    他一會兒還得去市工業局商量事情。

    然而,葉滿枝的屁股像是被膠水黏在了椅子上。

    茶杯喝空,她自己給自己續了水,順便還照顧了一下老牛廠長的茶杯。

    牛恩久:“……”

    看來事情還沒絮叨完。

    “廠長,我聽說上海工業展覽會上,展出了一些罐頭生產設備。咱們的罐頭車間燒毀以后,一大半的設備還沒有著落,我最近想帶一名設備工程師,去上海工業展上看看,有沒有適合咱們的設備。”

    牛恩久嘆了口氣說:“設備肯定是有的,國內不少廠家都能生產罐頭設備,關鍵是錢的問題。咱們馬上要跟工業局一起新建汽水廠,一分錢不出肯定不行,多少要拿出點錢來意思意思。按照我的估算,最少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有點余錢買設備。”

    聽他拿錢說事,葉滿枝暗道,看來這次上海之行沒啥希望了。

    廠里拿不出錢,她去工業展上看了也是白看。

    豈料,牛恩久沉吟了一會兒,又突然改口說:“葉廠長先去考察一下也可以,萬一能遇到合適又便宜的設備,廠里可以盡量想想辦法。不過,這種沒有對方單位邀請的活動,原則上只能有一人出席,你代表廠里去工業展上了解一下情況就行。”

    葉滿枝怔愣片刻,頷首說:“那行,我先去了解一下行情。”

    市里確實有這樣的規定,有對方單位邀請的,按照邀請人數派遣出差人員。

    沒有邀請的,原則上只允許一人出差。

    供銷科的業務員都是獨來獨往的,上次老牛去北京申請午餐肉出口任務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去的,不能帶隨行人員。

    葉滿枝覺得,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規定,一方面是減少人員流動,另一方面是減少全國糧票的消耗量。

    出發之前,出差人員可以憑介紹信去市里換取全國糧票。

    要是每個單位都派人全國到處跑,上級分給市里的全國糧票根本就不夠用。

    葉滿枝不知老牛為啥會改變主意讓她去上海出差,但是既然廠長同意了,那她就可以著手準備了。

    她先拿著單位的介紹信,去區人委開介紹信,然后拿著區里的介紹信,再去市人委開介紹信,換取全國糧票。

    拿到市里的介紹信和全國糧票,才算是有了正式的出差手續。

    *

    得知媽媽即將一個人去上海,留守兒童吳玉琢的嘴簡直要噘到天上去了。

    艱難堅持了一刻鐘,沒跟她媽說話。

    滿心愧疚的葉廠長,從介紹信說起,向吳玉琢解釋了為啥不能帶她一起出門。

    然后帶著她,還有梨花葵花,一起搬去吳家老宅住,提前幫她適應與太爺太奶在一起的生活。

    “寶寶,媽媽只去一個多禮拜,你過完一個周末,媽媽就回來了!”葉滿枝大晚上還得哄哭鼻子的閨女。

    吳玉琢鼻音囔囔地說:“那你給我寫個介紹信,帶我一起去,小姑奶說我還不到一米,坐車睡覺都不用花錢,我吃的也可少啦!”

    葉滿枝:“……”

    你身高不到一米還挺光榮的唄!

    吳玉琢跟出租車和起球的年紀差不多,兩個小哥哥已經比她高半頭了,但她身高還不到一米呢。

    不過,據親姥姥常月娥證實,吳玉琢的發育可能是隨了媽。

    葉滿枝小時候,長牙和長個都比別人晚,連月經都是上了中學才來的。

    葉廠長實在無法帶著閨女一起出差,只能再次狠心拒絕與吳博士共用一張臉的小漂亮。

    然后在閨女的要求下,給她買了一個比去年那個更大的小蛋糕,算是補償她了。

    ……

    “廠長,丁主任問您火車票買臥鋪還是硬座?”周如意跟她征求意見。

    “買臥鋪吧。”

    周如意以為她不了解廠里的差旅規定,委婉道:“財務那邊只能報銷硬座車票。”

    牛廠長也只能做硬座。

    “沒關系,買硬臥吧,差多少錢,我自己補差價。”葉滿枝狀似無奈地說,“這次去上海的時間比較趕,在上海呆不了幾天,我在車上好好休息,下車就能投入戰斗。”

    食品廠的差旅報銷條件著實算不上好。

    無論去哪里出差,一律只報銷硬座車票,若想坐臥鋪,需要自己補差價。

    短途出差還行,但是從濱江到上海太遠了,往返車票的差價將近三十塊。

    葉滿枝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一個月的工資還沒三十塊呢。

    不過,苦誰不能苦自己,她可不想在車上干坐三四天。

    寧可補三十塊差價,她也得坐硬臥!

    她在心里給自己開脫,這樣可以好好養精蓄銳,下車后提高效率,直接開始工作!

    ……

    周如意去廠辦回復丁主任的時候,被王士虎的秘書唐杰撞見了。

    唐杰回到辦公室就跟領導匯報,葉副廠長正在買去上海的火車票。

    他內心還挺疑惑的,廠里沒多少現金,牛廠長怎么會讓葉副廠長去上海看設備?

    王士虎放下茶杯,在心里輕哼一聲,還能為什么,老牛這是想把那葉滿枝支走唄!

    幾位廠長最近其實都有點回過味來了。

    葉滿枝來廠里四個多月,人年輕,工作方法也比較溫和,即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沒搞出什么大動靜。

    這位女廠長總是樂呵呵的,從沒跟班子成員紅過臉,貌似還跟牛恩久相處得挺好,幾乎天天去老牛那里串門嘮嗑。當然,其他幾個副廠長的辦公室,她也經常光顧。

    總的來說,葉廠長看起來就是個手腕溫和,為人親切的女干部。

    可是,仔細回想的話就能發現,葉滿枝上任后提出的好幾個建議,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廠里采納了。

    養殖基地辦起來了,糖水站紅紅火火,《鞍鋼憲法》搞起了試點,紅色專家也培養了,甚至連供銷科那個新來的孟烈,都有可能是她搞進來的。

    葉廠長沒辦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但是工作方法潤物細無聲,自己的意圖幾乎都實現了。

    這還不夠讓其他人提高警惕嗎?

    牛恩久將葉滿枝一竿子支到上海去,十有八九是不希望她在汽水廠的事情上瞎攪和,順便給那個《鞍鋼憲法》降降溫。

    *

    葉滿枝還不知班子成員已經將她近期的表現反復研究過好幾遍了。

    她要去出差,手頭的一攤子工作當然要交接清楚。

    其他工作她不擔心,就怕《鞍鋼憲法》落地不順利。

    所以,她將罐頭車間的包干工作,暫時托付給了她的盟友預備役——陳謙陳副廠長。

    能否將人拉攏過來,就看陳廠長這回的表現了!

    安頓好單位的工作,她還得回家安撫粘人精吳玉琢。

    不過,她今天下班回老宅的時候,吳玉琢終于不再扮演噘嘴鴨子了。

    人家甚至還關心地問:“媽媽,你買車票了嗎?哪天去上海呀?”

    “這周六。”

    吳玉琢背著手在她面前轉了幾圈,然后將手伸出來,神神秘秘地往她懷里塞了幾個信封。

    “誰的信?”

    “上海的,”吳玉琢小同志神氣道,“我太爺說,只要有這個,我就能去上海!”

    葉滿枝將幾個信封挨個看了一遍,全是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發來的。

    “爺爺,這是什么呀?”她看向老神在在的老爺子。

    “呵呵,這家是出版發行《十萬個為什么》的出版社,當初編輯修訂這套書的時候,向全國人民搜集選題,廣泛征求群眾意見,有言也參與過這個活動,給出版社寫過信。”

    當時重孫女寫字還跟狗爬似的,信件要么是他代筆的,要么是有言用拼音寫的。

    反正給出版社提供了不少問題。

    這些信件都是出版社給他們的回信。

    “現在不是在提倡什么學習科學知識也要革命化嘛,可以讓有言去上海那個出版社好好學習學習。”

    葉滿枝頭大地問:“爺爺,這樣能行嗎?”

    “肯定行!”老爺子信心滿滿地說,“陳副校長他孫子,也給出版社寫信了,那小子前幾個月就是這樣去上海的!輪到咱們有言這里,應該也沒什么問題。你拿著這些回信去街道辦開個介紹信,就說咱們吳玉琢同志思想進步,也想搞那什么革命化。反正她坐車不要票,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去見識見識也好,到時候讓吳崢嶸想辦法安排她。”

    葉滿枝瞅一眼抿嘴偷樂,身高還不到一米的吳玉琢。

    這小屁孩能有啥進步思想啊?

    第158章

    “旅客們請注意, 前方到站是我們祖國最大的城市——上海。”

    聽到女乘務員的播報,葉滿枝在閨女屁股上拍了拍。

    “別看了,看了一路還沒看夠啊!把你的地圖和介紹信收好, 咱們準備下車了!”

    她帶著吳玉琢,從濱江到北京, 又從北京轉車來上海, 三四天的時間, 車外的風景她早就看膩了, 但她家小崽卻能盯著窗外一直看。

    也不知道有啥可看的。

    吳玉琢坐回媽媽身邊,喜氣洋洋地說:“我要把路上見到的都記下來, 回家講給我太爺太奶、姥姥姥爺、車車哥、球球哥, 還有伊伊聽。”

    “那你應該把路上見聞寫進日記里, 讓他們看你的日記。”

    “我球球哥能認的字太少啦, 我還是記在心里吧,回家講給他聽!”吳玉琢有點苦惱地嘆了口氣, “不知道姥爺到時候還在不在家, 要不我還是寫日記吧, 他要是去了三線, 我就把日記裝進信封里, 讓小李叔叔寄給他。姥爺為什么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呀?”

    “還沒確定呢, 你嘆什么氣!”

    葉滿枝拿出梳子, 給自己和閨女重新梳了頭發, 打算精精神神地去見上海人民。

    不過,她心里對老葉的事也有點犯愁, 南下這一路上,總要拿出來琢磨琢磨。

    她帶著孩子來上海是大事,出發前當然要跟父母交代去向, 而且還得把家里的存折和貴重物品交給常月娥替她保管。

    但她倆回軍工大院的時候,卻聽說656廠響應中央號召,要調集人員和設備內遷援建三線。

    這會兒支援三線是最大的政治任務,很多一線單位都無條件擇優,向三線派遣人員。

    老葉是貧農出身,又是工人階級,全國解放讓他過上了好日子。

    所以,他向來把主席同志的話奉為圭臬。

    主席同志一說要備戰備荒,他就熱血上頭,主動舉手報名了。

    如果廠里接受了他的報名,那他馬上就會跟著大部隊去西南援建。

    這個消息無異于在家里扔下了一顆原子彈。

    除了常月娥支持他為了理想和事業奉獻,其他人都不太贊成。

    尤其是四哥,反對得異常激烈。

    葉守信是家里的頂梁柱和主心骨,他要是去了三線,那老葉家不就散了嘛。

    就憑老葉那身子骨,去了三線以后,能否回得來還是未知數。

    眼瞅著再有幾年就能退休養老了,還折騰什么呀!

    葉滿枝也覺得老葉這把年紀不該折騰了,可是主動報名去三線支援的工人有很多,聽說她家那棟樓里的所有工人都踴躍報了名。

    葉守信要是能在關鍵時刻退縮,就不是他葉守信了。

    作為爹媽的貼心大棉襖,她能做的也只是尊重老葉的選擇罷了。

    葉滿枝給閨女梳了兩根羊角辮,又幫她把小短褲換成帶黃色碎花的布拉吉,戴上幼兒園發的黃色涼帽,這才牽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下火車。

    “哇!”吳玉琢望著站臺上烏泱泱的人群,又哇了一聲。

    “你總哇什么呀,”葉滿枝對小土包子笑道,“在濱江和北京的時候,不是已經見識過了嘛。”

    “上海的人真多呀,我要哇一下!”

    吳玉琢心里還記著太爺的叮囑,以防被拍花子的人拍走,她緊緊攥著媽媽的手,一邊隨著人群出站,一邊睜著大眼睛到處尋摸。

    “我爸爸呢?什么時候能見到爸爸?”

    “晚上才能見到。”

    如今的火車發車和到站都不準時,吳崢嶸還有工作要忙,葉滿枝當然不能讓他在火車站干等著。

    所以,兩人約定晚六點在火車站對面的五和樓菜館見面。

    這會兒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三個小時,葉滿枝打算先找一家招待所安頓下來。

    吳崢嶸住的是保密單位的招待所,她倆即使是家屬也住不進去,需要另外找地方安排住宿。

    時間還來得及,母女倆先在上海站外面拍照留念,而后才找去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葉滿枝拿了介紹信和工作證遞給前臺服務員,吳玉琢也慌忙從身前的小挎包里翻出介紹信,踮著腳將自己的身份證明交了過去。

    她能跟著媽媽一起來上海,全靠這封介紹信,所以她對這張介紹信特別寶貝。

    專門背了一個人造革的小包包!

    然而,招待所服務員卻將那兩份介紹信推回去,用帶點口音的普通話問:“同志,公司開的介紹信呢?”

    葉滿枝疑惑問:“什么公司?我是濱江第一食品廠的,介紹信是單位和市委開的。”

    “外地同志來我們上海出差,想住宿就必須先去上海旅館服務公司登記,等待公司的統一分配。”服務員介紹道,“旅館服務公司會給你開介紹信,到時候你們拿著介紹信,去上面分配的旅館和招待所辦理入住。”

    葉滿枝:“……”

    居然這么麻煩?

    她住招待所的次數屈指可數,最近的一次是六七年前,她高考結束那天,跟吳崢嶸一起在附近的招待所住了一晚。

    上次跟夏竹筠去北京出差,住的是省人委駐京辦,并沒有這樣復雜的手續。

    她向服務員打聽了旅館服務公司的地址,問清乘車路線后,又提著行李,帶著閨女走出了大門。

    吳玉琢一直盯著自己的介紹信,臨走之前還不忘把介紹信裝進小包包里。

    再次站在馬路上,她仰頭問:“媽媽,你想喝汽水不?我可以請你喝汽水。”

    葉滿枝好笑道:“你有錢嗎,就敢請我喝汽水。”

    “有啊,”吳玉琢扒開小包包夾層,用手指頭從里面摳出一塊錢,“我太奶奶給了我十塊錢,姥姥給了我五塊錢,讓我走丟了就找警察叔叔或者打電話。”

    “……”

    沒想到這孩子還偷偷藏私房錢了!

    葉滿枝毫無心理負擔地說:“喝汽水要給押金,還要還瓶子,寶寶你請我吃個奶油冰棍吧,咱倆嘗嘗上海的冰棍是啥味的。”

    一大一小還沒找到晚上的落腳處,先跑去冷飲店門口排隊,花錢跟當地人換了幾張冰棍票,然后一人買了一個大家都在搶購的光明紫冰糕。

    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吃了冰糕,解了暑氣,終于心滿意足地乘車前往旅館服務公司。

    旅館服務公司里,全是等待安排住宿的外地人。

    而且大多是跑供銷的采購員。

    葉滿枝帶著閨女擠過去排隊的時候,前面還有二十多人。

    有個中年男人正在跟辦手續的工作人員商量,“同志,飯店怎么睡啊?能不能給我安排個旅館或者招待所?”

    “飯店怎么不能睡?兩張桌子一拼就睡了!”

    “那怎么睡呀,給我換一個吧!”

    “真沒有了!”工作人員說,“市里的招待所和旅館全都滿員,不想去飯店就得去浴室。”

    “同志,你再幫我看看吧!”

    排在后面的年輕人勸道:“有地方住就別挑了,總比露天好吧?你不要就給我,我不挑剔。”

    聽著前面的爭執聲,葉滿枝心里隱隱感覺不妙。

    旅館和招待所都沒有房間了,她們娘倆不會也要去住飯店拼桌吧?

    排在她倆前面的女同志是蘇州來的一個副廠長,似乎經常往返蘇滬兩地,葉滿枝跟人家搭話問:“同志,除了在這里排隊,就沒別的地方可以安排住宿嗎?”

    “沒了,上海是大城市嘛,全國各地的單位都派人來上海出差,市里的旅館接待能力有限,只能由旅館服務公司統一安排。分到哪里就去哪里住宿,沒什么選擇的余地。”

    女同志瞅一眼她身前的小豆丁,建議道:“你要是來探親的,最好能住進親戚家里,別等服務公司安排了,現在這個時間沒有房間能安排。你一個女同志,帶著孩子住飯店和浴室不方便。”

    葉滿枝:“……”

    大城市果然不一樣,連住宿都這么緊張!

    她心存僥幸,希望輪到自己的時候,能有個正經房間。

    可是,看過她的介紹信和工作證以后,工作人員卻說:“飯店沒有了,只能安排浴室!”

    好嘛,這回連飯店拼桌都沒了。

    吳玉琢還沒理解自己面臨的局面,一心只顧著萬能的介紹信。

    畢竟這一路走來,介紹信確實發揮了巨大作用。

    坐火車的時候,她還被驗票阿姨檢查介紹信了呢。

    所以,她又打開自己的小挎包,將介紹信掏出來,放到了頭頂的臺子上。

    服務臺的桌子很高,之前把吳玉琢擋得嚴嚴實實,工作人員并沒注意到葉滿枝身邊還有個孩子。

    這會兒驟然冒出一封介紹信,讓對方從椅子上起身,探頭往桌外望了一眼。

    “這是你女兒?”

    葉滿枝連忙點頭:“同志,我帶著孩子,您能不能幫我安排個招待所的房間?單人床也可以。”

    她心里升起一絲希望,心想帶著小崽出差,還是有些好處的。

    興許能被人家照顧一下。

    “帶著孩子確實不方便,這樣吧,”工作人員在介紹信上寫了幾筆,“我安排你去理發館住宿,先湊合一宿,明天早上你們早點來排隊。前一天沒能安排房間的,第二天會特別關照一下,來得早的話,差不多都能安排上房間。”

    一般情況下,他們是不跟出差人員打商量的,安排哪里就是哪里。

    要是人人都能挑揀住處,那他們的工作還怎么做?

    看在女同志帶著孩子的面子上,他才額外關照了一下。

    相比于浴室,理發館確實要好很多。

    大眾浴池營業到23點,所以被安排去浴室住宿的人,要等到浴池打烊,23點以后才能進去住宿。

    而且椅子拼起來的大通鋪不分男女,大家擠在一起湊合著睡。

    但理發館就不一樣了,晚九點打烊,每人能分到一張理發椅,椅子放倒就是單人床,這條件不比浴室好嘛。

    她們娘倆有兩封介紹信,正好一人一張理發椅,不用跟人擠著睡。

    葉滿枝:“……”

    盡管理發館的條件也不怎么樣,但人家已經在能力范圍內關照她們了。

    她心里還是承情的,跟對方道了謝,便拿著兩封介紹信離開了服務公司。

    “寶寶,幸好帶著你一起來出差了!否則我就得去住浴室了!”葉滿枝夸贊道,“人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把咱們分去了理發館!今晚住理發館,你能住不?”

    吳玉琢對自己起到的作用相當滿意,彎著眼睛向媽媽確認:“咱倆是住一起的嗎?”

    “當然了,”葉滿枝笑道,“到時候咱倆選兩張挨著的椅子睡。”

    “行呀,我都沒住過理發館!”

    葉滿枝暗道,難怪市里對來上海出差的人員控制得那么嚴格,這住宿條件也太緊張了。

    “走吧,咱倆原路返回,去火車站跟爸爸匯合。”

    第159章

    雙方約好的時間是下午六點, 但吳崢嶸處理完手頭的工作,不到五點就趕來火車站等人了。

    他去出站口打聽過,從北京到上海的火車早已到站。

    依著葉來芽的性子, 不可能老老實實在原地等著,八成已經帶著孩子去哪里溜達了。

    所以, 沒在五和樓菜館見到人, 他也并不著急。

    站在菜館門前, 沒多久就在剛進站的一輛公共汽車上, 發現了這對母女的身影。

    有言先從汽車上跳下來。

    腳踩紅色涼鞋,身穿黃底碎花布拉吉, 戴著黃色涼帽。

    身前挎著圓形的人造革皮包和軍用大水壺。

    整個人花里胡哨的活潑。

    走在她身后的葉來芽, 穿了條綠裙子, 看上去比閨女素凈不少, 但扎頭發的手絹與有言身上的裙子花色相同。

    母女倆一脈相承的臭美,讓吳崢嶸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身上的綠軍裝足夠打眼, 吳玉琢跳下車就沖他飛奔而來。

    “爸爸, 你想我不?我可想你啦!”

    “說好話也沒用, ”吳崢嶸將人抱起來顛了顛, “誰讓你跟來的?又不上幼兒園!”

    “我太爺爺和我媽媽都說可以帶我一起來上海!太爺爺讓我跟著你混!”吳玉琢摟著他的脖子感慨道, “我媽媽可好啦, 帶我坐了兩次大火車, 還在車上吃了餃子, 還買了葡萄吃,跟你出門就只能坐小火車!”

    葉滿枝走過來, 正好聽到這句,忍不住笑道:“知道要跟著你爸混了,還不趕緊說點好聽的!”

    吳崢嶸接過她手上的包, 將人引去路邊的吉普車,低聲說:“帶她來太麻煩了,你路上還得照顧她。”

    好好的二人世界,多了一個電燈泡。

    “我們廠只能報銷硬座車票,我買了臥鋪得自費好幾十呢,把有言帶來,就顯得這車票特別值了!”

    上車前,葉滿枝將自己包里的兩張介紹信拿給他看。

    “這邊的住宿條件怎么這么緊張?我倆剛才去旅館服務公司申請房間,人家只給我們分了理發館的兩張椅子。”

    吳崢嶸拉開車門讓她上車,隨手將兩份介紹信塞進上衣口袋。

    “全國企事業單位都在學上海,趕上海,來上海的人太多了,我剛來那兩天也沒有房間,在華東所的黃副所長家里湊合了兩宿。”

    吳玉琢坐進后座,乖乖與穿軍裝的司機叔叔問了好。

    葉滿枝也笑著打了招呼,然后隱晦地問:“吳所,咱們之后怎么安排?”

    “先住下來再說吧。”

    ……

    吉普車將一家三口送到了西藏路上的旅館門前。

    吳崢嶸讓司機先開車回去,自己則帶著媳婦閨女去前臺辦了入住手續。

    葉滿枝驚喜地小聲問:“吳所,你是不是提前幫我們訂好房間了?”

    吳崢嶸拿了房間鑰匙,走上樓梯說:“沒有本人的介紹信和工作證確實訂不到房。這間房是華東所的辦公室主任幫忙聯系的,據說是某家機械廠在上海的常住房,最近沒人來出差,先讓給咱們住幾天。”

    國營大廠的常住房,不但地理位置優越,內里環境也很好。

    人家居然是附帶室內廁所的!

    吳玉琢一進門就歡呼一聲,提著小裙子跑了進去。

    爹媽的跟屁蟲終于能離開一會兒,葉滿枝盯著男人問:“吳崢嶸,你說實話。”

    “什么實話?”

    “這個上海工業展好像沒什么水花呀,報紙上都沒怎么報道!”葉滿枝挽上他的手臂問,“你是不是想我了才把我喊來上海的?”

    吳崢嶸一邊脫軍裝外套,一邊頷首承認,“嗯,所以你為什么要把吳玉琢帶來?”

    出差還帶個小尾巴,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把有言一個人扔在家里也太可憐了,而且難得有機會讓她見見世面嘛。”葉滿枝等他脫得只剩襯衫了,才湊過去親他,“你就別嫌棄閨女了。”

    吳崢嶸在她唇上輕吻,嘟噥道:“浪費了雙人間。”

    被他強烈的怨念逗笑,葉滿枝貼著他問:“你今晚在哪睡啊?”

    “你說呢,司機都走了。”

    葉滿枝忍著笑說:“快一個月沒見,咱一家三口今晚一起睡。”

    吳玉琢完全沒有感受到來自親爹的嫌棄,上完廁所又提著小裙子跑出來,嚷嚷著想吃飯。

    旅館距離南京路不遠,夫妻倆帶著孩子出門,在南京路上找了家國營飯店。

    等著上菜的工夫,葉滿枝問起了正事。

    “你去上海工業展覽會看過了嗎?罐頭生產設備很多嗎?”

    “還沒時間去看,聽說有一些。”

    吳崢嶸來到上海就一頭扎進了這邊的研究所,暫時沒時間去參觀那個展覽會。

    葉滿枝:“……”

    果然是誆騙她的!

    “就算展覽會上真有你們需要的設備,以食品廠的現狀,你們也買不起吧?”

    “……”葉滿枝無語道,“那你給我拍電報干嘛?”

    總不至于是為了那個雙人間吧?

    那也太大費周章了。

    點的菜上齊,吳崢嶸往兩位女同志的碗里夾菜,笑著說:“有些事用一兩句話說不清,拿上海工業展當個幌子,即使這次出差沒碰到合適的設備,也不至于讓你們廠里太失望。”

    葉滿枝:“……”

    確實。

    大家都不覺得她這次出差,真的能給廠里弄回設備。

    畢竟那工業展上的展品是要花錢的,而且可能價格不菲。

    牛恩久不想浪費差旅費,連設備工程師都不舍得派出來。

    吳崢嶸又夾了一塊醬鴨給她,笑著說:“我之前不是跟你說了么,在華東所的黃副所長家借住了兩晚。”

    “嗯。”

    “他家老三今年響應號召下鄉插隊去了,就在上海周邊的生產隊……”

    葉滿枝關注的點比較偏,好奇地問:“副所長家的孩子都沒工作啊?”

    濱江那邊也在動員知識青年下鄉勞動,大部分是找不到工作的青年報名。

    “他思想覺悟高,主動要求下鄉的。”吳崢嶸將話題扳回來,“他每周末從鄉下回來,而我就借住在他的房間里。”

    “你倆不會擠一張床了吧?”葉滿枝的關注點再次跑偏。

    “擠了一晚,這孩子跟我傾吐了半宿的心聲。小黃挺有抱負的,就是比較理想主義,下鄉生活與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他以為自己能將科學文化知識帶去農村,但現實是他每天都要在地里干農活,侍弄西紅柿。”吳崢嶸再次將話題扳正,“你猜他們生產隊那些西紅柿是賣給誰的?”

    “誰啊?”

    吳玉琢也望過來,母女倆好奇的神情一模一樣。

    “他們生產隊今年跟義民食品二廠簽訂了供應西紅柿的合同,”吳崢嶸強調,“上個月剛簽的,據小黃說,除了他們生產隊,還有兩個生產隊也簽了供銷合同。”

    葉滿枝心說,人家孩子跟你吐露了半宿的心聲,而你,居然只關注生產隊的西紅柿?

    不過,這個點確實挺值得關注的。

    她到第一食品廠當副廠長以后,對國內幾家大型食品廠的業務特意了解過。

    義民食品二廠的罐頭生產規模很大,產品名錄里有番茄罐頭和番茄沙司,而且有自己的種植基地。

    突然跟附近生產隊簽訂西紅柿的供銷合同,十有八九是因為接到了更多的罐頭生產任務,要擴大生產了。

    可是,擴大生產可沒那么簡單。

    一下子跟三個生產隊簽訂供銷合同,那原料供應量著實增加了不少。

    “他們廠里是不是要上新設備了?”

    吳崢嶸說:“我讓小黃幫忙打聽了一下,義民食品二廠準備更換番茄沙司生產線,新生產線的產量更高,老生產線會被處理掉。”

    “你覺得我們廠可以買他們的老生產線?”葉滿枝問。

    “老生產線的價格實惠,對你們廠來說應該挺劃算的。”吳崢嶸低聲道,“新設備還沒上馬,現在聯系舊設備可能有點早,但這種事都是趕早不趕晚,等人家的新設備正式上馬以后,老設備可能早就賣給其他廠了。”

    葉滿枝若有所思地點頭。

    事情挺復雜,確實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

    吳大聰明用上海工業展勾引她,言簡意賅,效果相同。

    沒毛病。

    葉滿枝捧起陽春面的面碗,喝了一大口湯,感嘆道:“這可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我們廠為了搞幾套設備,頭發都快愁禿了,人家義民食品二廠的設備明明還能用,卻要鳥槍換炮,上馬新設備了!”

    吳崢嶸笑:“聽說還是從匈牙利進口的。”

    “哎,真有錢。”

    葉滿枝唉聲嘆氣地嘟囔了幾句。

    隔了一陣,她心里突然一動,求證道:“他們那個進口設備是不是叫番茄沙司雙效自動生產線?”

    “具體名稱不清楚。”

    “肯定是了!”葉滿枝一拍手說,“匈牙利進口的,還是生產番茄沙司的,必須是這條生產線!”

    這條生產線可真是大有來歷!

    與他們廠剛得到的那條日本汽水生產線一樣,這條番茄沙司生產線也是由輕工業部分給地方的。

    如果義民二廠的生產線,真是輕工業部劃撥的,那人家換生產線根本就不用花錢呀!

    哎,葉滿枝再次嫉妒了。

    不過,要是能借著人家換新生產線的機會,低價買入老設備,對他們第一食品廠也算是好事。

    吳大博士提供的這個消息,確實值一個雙人間。

    葉滿枝瞅一眼吃得滿嘴醬汁的吳玉琢。

    可惜呀,有個小尾巴黏在身邊,吳博士這番苦心算是白費了。

    *

    按照原計劃,葉滿枝準備盡快去上海工業展上看看。

    可是,如今計劃有變,她要想想義民食品二廠的那套設備,工業展可以往后推一推。

    吳崢嶸還得去華東研究所報到,晚上才能與她們匯合。

    葉滿枝白天就獨自帶著閨女,貓在旅館的房間里琢磨心事。

    她上個月聽說那條匈牙利進口生產線的消息時,生產線還沒有最終歸屬。

    據說,上海、江蘇、廣西三地都在爭取。

    生產番茄沙司與汽水不同,不是光有水源就行的,還得有充足的番茄原料供應。

    輕工業部要派人實地考察生產環境,真能這么快就有結果?

    而且義民食品二廠已經有一條生產線了,輕工業部能這樣輕易地再給他們一條?

    葉滿枝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義民二廠突然跟生產隊簽合同,不會與他們突然開養豬場的目的差不多吧?

    他們當初開養豬場,是為了從食品進出口總公司拿到午餐肉的生產任務。

    而義民食品二廠的合同,很可能是為了拿到這套番茄沙司生產線,做給上面看的!

    她躺在床上推測了一早上,然后起床洗漱,帶著吳玉琢出門。

    走進附近的郵電局,給牛恩久打長途電話。

    跨省打長途的難度不是一般的高。

    她前前后后撥了七次,都沒能轉接成功。

    就在她即將放棄的時候,電話那邊總算響起了牛恩久的聲音。

    時間有限,葉滿枝沒說廢話:“廠長,你趕緊往省里提交個申請,就說咱們廠要向輕工業部申請那條匈牙利進口的番茄沙司生產線!”

    長途的通話質量不好,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但牛恩久也能猜出個大概。

    “葉廠長,咱們剛拿到了一條日本汽水生產線,部里不可能把這條番茄沙司生產線分給咱們!”

    “我知道!”

    葉滿枝當然清楚,這條進口生產線無論如何落不到他們手里。

    但是,她的目標不是這條進口的生產線,而是那條被換下來的老生產線。

    如果義民食品二廠能免費使用新生產線,那他們憑啥花錢買舊生產線啊?

    她也想要免費的!

    第160章

    為了給牛恩久打這通長途電話, 葉滿枝從上午等到下午,但有效通話時長只有幾分鐘。

    吳玉琢蹲在她腿邊,神情專注地盯著手里的手表。

    指針走向1點31分12秒的時候, 她趕緊跳起來,伸出三根手指頭在媽媽面前搖晃。

    這是她倆提前商量好的暗號。

    距離三分鐘還有十秒的時候, 吳玉琢要給媽媽提個醒。

    從上海往濱江打長途電話, 每三分鐘計費一次, 一次收費9塊錢。[1]

    一旦超出了三分鐘, 哪怕只超出一秒,也要按照兩個三分鐘計費。

    所以, 吳玉琢小小年紀就肩負重擔, 接下了替媽媽計時的任務!

    葉滿枝看到了女兒的提醒, 但今天的通話質量不佳, 牛恩久那邊還沒弄明白事情始末呢。

    她在上海的行動,必須有老牛在濱江配合才行。

    她加快語速講完后面的話, 正要放下聽筒時, 只見郵電局的工作人員搖了一下鈴, 示意她超過三分鐘了。

    葉滿枝:“……”

    天都塌了!

    她連忙收住動作, 重新將聽筒放到耳邊, 又將之前沒說的細節, 跟老牛介紹了一下。

    反正要交兩份錢, 她能說就多說幾句吧。

    葉滿枝又講了接近三分鐘, 在閨女再次打手勢的時候,她沒有半分猶豫, 沒聽清老牛在那邊說了什么,“啪”一下就把聽筒放了回去。

    有工作人員在前邊說:“2號機,5分51秒, 18元。”

    葉滿枝交了錢,將長途電話收據好好收起來,這電話費可是要回單位報銷的!

    持續緊張了幾分鐘,走出郵電局的時候,母女倆都有點脫力。

    雖然吳玉琢在等待的過程中,不滿地哼唧了好幾次,但總體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

    所以,葉滿枝在副食品商店買了瓶酸奶,又買了幾個蟹殼黃,算是發給小崽的獎勵。

    “媽媽,咱們一會兒去哪啊?”吳玉琢對探索陌生城市還挺期待的。

    葉滿枝的心思全在那套生產設備上,暫時沒想好接下來的行程。

    兩人所在的位置距離“大世界”不遠,據說這是全上海最大的游藝場。

    于是,葉滿枝買了兩張門票,帶小崽進去看了一場木偶劇。

    吳玉琢對著木偶發出驚呼的時候,葉滿枝坐在觀眾席里,快速合計著之后的安排。

    如果只是想從義民食品二廠購買老設備,那她大大方方上門去跟人家談價格就成。

    可是,他們現在打著白拿人家設備的主意,那可就不是簡單談談的事了。

    義民食品二廠是地方國營工廠,所有人員和設備都是受地方政府調控的。

    就像她們濱江第一食品廠,原來只是罐頭廠,后來在省廳的協調下,將慶芳齋食品店、醬菜廠等好幾家企業的人員和設備合并過來,才有了今天的第一食品廠。

    花錢從義民二廠購買設備沒什么問題,但他們要是一分錢不出,就想從人家廠里拿走設備,上海市工業局那邊肯定會有阻力。

    這樣免費的設備,人家轉給本市的其他國營單位不好嗎?

    憑啥跨省送給你們濱江第一食品廠啊?

    因此,若想打人家設備的主意,不但要搞定食品二廠的廠領導,還得搞定人家市工業局。

    葉滿枝是第一次來上海,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想找個熟人不容易。

    但是,在市工業局,她還真有一個半生不熟的人脈!

    *

    接下來的兩天,葉滿枝什么正事也沒干,只帶著閨女在大上海吃吃喝喝,到處閑逛。

    等到第三天半夜,按照提前約好的時間,在郵電局接到牛恩久打來的半價長途電話時,她才有了下一步行動。

    市工業局,副局長辦公室的秘書間里,孫玉書得到了門衛的通知。

    有人在單位門口找她。

    “找我還是找趙局的?”孫玉書問。

    “孫主任,就是找你的!這位同志叫葉滿枝,從濱江來的,說是他們省工業廳夏副廳長的秘書。”

    能當上領導秘書的人,記性都不會差。

    但孫玉書苦思冥想,實在想不出這個葉滿枝是何方神圣。

    她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

    以往遇上這種不認識的人,她通常不予理會。

    畢竟她當著副局長秘書,想方設法跟她攀關系的人實在太多了。

    但對方是從濱江來的,還是省工業廳副廳長的秘書。

    這讓孫玉書心里很難把握分寸,萬一這個葉滿枝是替領導跑腿的呢?

    她要是將人拒之門外,很容易落人口實。

    思忖片刻后,孫玉書從座位上起身,親自下樓跑了一趟。

    工業局門口站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孫玉書走近后,心里不禁有些懷疑。

    這人來找她怎么還帶著個孩子?

    正想開口詢問對方是哪位時,葉滿枝已經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臉,主動與她握手打招呼。

    “孫主任,真是好久不見了,上次陪領導去北京開全國工業政治會議的時候,咱們還說過,有機會去我們濱江吃歐式卷肉和烤奶豬,沒想到,你還沒去濱江呢,我倒是先來上海了!”

    經她提醒,孫玉書終于抓住些頭緒,面前這張臉也與記憶中一張模模糊糊的臉對上號了。

    她去年陪趙局去北京開會的時候,與這個葉滿枝打過幾次照面。

    領導在里面開會,她們這些秘書就在外面等著。

    幾天下來,秘書們都聊得挺火熱。

    不過,大家不在一個省市工作,又都是陪領導出行的,那次開會之后就沒再有過什么聯系。

    孫玉書心里有了數,換上客氣地笑臉說:“剛聽同事說有濱江的同志來找我,我還不敢相信呢!小葉,你什么時候到的上海?這次是來出差的嗎?”

    “哈哈,我昨天下午才到的,”葉滿枝在閨女頭上摸了摸說,“算不上出差,主要是陪我女兒來‘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參觀學習的,她給《十萬個為什么》編輯組提過不少問題,這次來上海學習,當革命接班人!另外,再去上海工業展覽會上參觀一下。”

    “……”

    孫玉書瞅一眼面前的革命接班人。

    這接班人可真是從娃娃抓起,年紀也太小了些!

    作為重要工具人,吳玉琢小同志很自覺地喊了聲“阿姨好”,得到一個摸頭表揚后,又乖乖站在旁邊不吱聲了。

    孫玉書實在搞不懂這對母女的來意,但她表現得非常好客:“走,小葉,去我辦公室坐坐!”

    “孫主任,我就不進去坐了,”葉滿枝笑道,“難得來一次上海,今天主要是過來跟你打聲招呼,再帶點濱江特產給你。”

    葉滿枝將提著的網兜塞進她手里。

    網兜里面的特產,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兩根歐式香腸,兩罐午餐肉。

    這本來是葉滿枝準備在火車上,給吳玉琢加餐改善伙食的。

    但她倆幾乎在每個停靠站都能買到老鄉兜售的吃食,所以,香腸和午餐肉就省了下來。

    這會兒正好能充當特產送禮。

    網兜里的東西不多,但價格著實不便宜,這一小兜特產,起碼要五塊錢了。

    孫玉書推辭道:“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哈哈,孫主任,我又不是你們上海的干部。外地朋友給你帶點特產,有啥不能收的,你收好吧,我這就回去了。”

    見她真的沒打算多留,也不是求自己辦事的,孫玉書反而有些為難了。

    她跟葉滿枝著實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只在北京開會的時候打過幾次交道。

    雖然大家一起聊天時說過,“歡迎來XX玩”、“到時候嘗嘗我們的特產”,但那都是場面上的客套話,沒幾個人會當真。

    她哪能無緣無故收人家的特產!

    孫玉書看了眼手表說:“小葉,還有幾分鐘下班,要不在我們機關食堂吃了飯再走吧?”

    葉滿枝當然不會拒絕啦,牽著小工具人就進了工業局的食堂。

    食堂的飯菜都是大鍋飯,沒什么可挑的。

    孫玉書打了飯菜,笑著問:“小葉,你不是在給夏廳當秘書嗎?領導那邊能離得開人嗎?”

    “領導秘書當然走不開,但我年初的時候,被省廳調到濱江第一食品廠工作了,現在是食品廠的副廠長。”葉滿枝指了指網兜里的午餐肉,“這午餐肉罐頭就是我們廠生產的!”

    孫玉書驚訝地打量她一番,“那得恭喜你啊!這么快就走上領導崗位了。”

    省工業廳與他們市工業局是同級別的單位。

    副職領導的秘書,大多是副科級干部。

    從省廳調去企業,一般不會平級調動,葉滿枝這個副廠長應該是正科級干部。

    妥妥的進步了!

    葉滿枝往閨女的飯盒里夾了兩塊瘦肉,讓她好好吃飯,感嘆道:“我這也算是臨危受命吧,今年春節剛過,我們廠里發生了一場火災,燒了不少廠房和設備。時間都過去半年了,我們廠還沒恢復元氣呢,要重新購買不少設備。”

    “那你這次去工業展覽會上參觀,是想購買設備的?”孫玉書問。

    “對,我們廠打算買幾套罐頭生產線,最近正在到處考察呢。”

    孫玉書問:“需要我幫你跟廠家打聲招呼嗎?”

    對方是來買設備的,她幫忙跟工廠打招呼,算是兩邊送人情。

    “孫主任要是能幫忙招呼一聲,那當然再好不過了。我是第一次來上海,人生地不熟,還真怕買到不合適的設備。”

    葉滿枝承了對方的人情后,面上又露出猶豫神色,不好意思地問:“孫主任,我這次來,其實有個事想請你幫幫忙。”

    聞言,孫玉書心里反而踏實了不少。

    她就說嘛,這個葉滿枝無緣無故給她送重禮,實在是不正常。

    要是對方有求于她,倒是說得通了。

    “嗯,什么事?你先說說看。”

    能辦她就辦,辦不了就把網兜還回去。

    葉滿枝說:“我昨天來了上海以后才發現,全國各大企事業單位都在學上海,趕上海,來上海參觀的同志實在太多了,連旅館招待所的房間都特別緊張。我尋思,既然已經來了,就別浪費機會。除了買設備,我還想趁機參觀一下咱們上海的食品廠,跟同行們學習學習,取取經。但我這屬于臨時起意,并沒提前跟兄弟單位打招呼,冒然上門去參觀學習未免唐突。孫主任,你能不能幫我牽個線?”

    孫玉書算是徹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這對她來說就是舉手之勞,打個電話就能辦成的事!

    “可以呀,你想去哪家企業參觀?梅林、冠生園、義民食品廠,都是我們上海本土表現很好的食品廠。”

    “梅林和冠生園都行,義民食品廠就先不去了。”葉滿枝面上帶出點尷尬,“說來慚愧,我們兩家正在競爭那條從匈牙利進口的番茄沙司生產線,現在去義民參觀,容易引起誤會。”

    義民食品二廠一直想從輕工業部爭取那條進口生產線,孫玉書是了解的。

    但是,據她所知,目前貌似只有三家南方企業在競爭。

    怎么突然又冒出一個濱江第一食品廠?

    這怎么可能?

    “小葉,你們要競爭的是輕工業部的生產線嗎?”

    葉滿枝的表情更尷尬了,“對,就是輕工業部的。”

    孫玉書動作微頓,無所謂似的點點頭,笑道:“大家公平競爭嘛,其實沒什么可誤會的。我先幫你跟幾家食品廠聯系,哪家方便就去哪家。對了,你住在哪里?我到時候怎么聯系你?”

    葉滿枝報了旅館的名字和前臺電話。

    將飯盒里的飯菜吃干凈,又與對方閑聊了一會兒,便帶著坐不住的吳玉琢告辭了。

    *

    孫玉書權衡過后,還是在次日上班的時候,將濱江第一食品廠也在爭取生產線的消息,匯報給了趙局。

    “他們申請番茄沙司生產線?什么時候的事?”

    “不清楚,我也是剛得知的。”

    “我記得他們省里剛分到一條汽水生產線吧?部里怎么可能再給他們番茄沙司生產線?”趙副局長擺手說,“這事不可能,不用理會。”

    孫玉書說:“我今早打聽了一下濱江第一食品廠的情況,他們廠的產品名錄里有番茄罐頭,每年都有生產任務,番茄的原料供應不成問題。而且這家食品廠的罐頭產量很大,占了全省罐頭產量的一半以上。但是,他們廠的罐頭車間在今年初被燒毀過,不剩什么設備了。現在省工業廳正在全力支持他們重建恢復生產。”

    趙副局長仍是搖頭:“不可能,怎么會把兩條生產線全給濱江?他們省里也不可能通過這樣的申請!”

    好處沒有被一家占盡的。

    全國這么多省市,哪里不需要新設備?憑什么好東西全放到濱江去?

    他們省廳的領導也不會同意下屬企業這樣胡鬧的。

    孫玉書躊躇道:“我昨天剛見過他們廠的副廠長,聽那位副廠長的意思,他們的申請早就提交給輕工業部了。”

    這種申請都是通過各省市工業主管部門把關的。

    既然能遞到輕工業部,那肯定是他們省廳已經同意了。

    趙副局長皺眉想了想,拿起聽筒給北京撥了一通長途電話。

    她內心堅信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然而,電話里的熟人卻說:“濱江那邊確實提交了一份申請,他們那個廠長親自跑來北京,把申請交到了部里。他這兩天一直在部委門口站崗,邀請部里派考察組去濱江考察生產環境。”

    趙副局長不可思議道:“濱江那邊怎么想的?”

    剛拿到進口汽水生產線,他們哪來的底氣申請進口番茄沙司生產線?

    這臉皮可太厚了!

    “部里不能任由他們胡鬧吧?”

    “咳咳,畢竟是基層來的同志嘛。”

    濱江那邊,但凡換個副廳長過來,都能被部領導訓斥一頓。

    可是吧,來遞交申請的是濱江第一食品廠的廠長。

    雖是副處級干部,但是到了北京就算是基層來的同志。

    對廳長和對基層同志,那處理辦法肯定是不一樣的。

    尤其這個牛廠長年紀不小了,衣著樸素,頭發半白。

    你可以說他貪心不足,想多吃多占,但不能急赤白臉地批評人家,攆人家回去。

    畢竟他親自跑來北京遞交申請,跟部里討設備,是為了工作,完全出于公心。

    大熱天在部委門口站崗,也算是一心為人民服務了。

    趙副局長仍然覺得濱江那個廠長在胡鬧,部里將生產線給誰都不會給濱江。

    唯一的變數是,他們那個廠失火過,而且擔負著全省大半的罐頭生產任務。

    可能會得到幾張同情票。

    她放下電話,對秘書說:“你跟義民二廠的羅健民介紹一下最新情況,要怎么辦,讓他自己決定。”

    人家的廠長能去部委門口站崗,廳長副廳長全都不用出面。

    羅健民總得拿出一個態度來吧?

    *

    城市的另一邊,葉滿枝已經帶著吳玉琢去出版社完成了打卡。

    《十萬個為什么》的主編同志,在吳玉琢帶來那本書的扉頁上簽了名。

    還寫下一段希望她順利成長為社會主義接班人的寄語。

    葉滿枝幫她跟編輯組的幾名同志拍了一張合影,就算是完成了她這次的學習任務。

    吳玉琢捧著主編爺爺送給她的圖畫書,挺高興地問:“媽媽,咱倆今天去哪啊?”

    “先回賓館吧,等爸爸回來,一起去夜游黃浦江。”

    吳崢嶸是來出差的,工作安排很緊湊。

    她倆都是白天自由活動,晚上與吳崢嶸匯合。

    但吳崢嶸的時間安排沒準兒,夜游黃浦江的計劃已經做了好幾天,全因為吳崢嶸晚歸而擱淺了。

    今晚的情況也差不多,吳崢嶸一直不見蹤影。

    等到七點半的時候,前臺服務員喊她去一樓接電話。

    葉滿枝以為是吳崢嶸打來的電話,心說看來今天未必能回來了。

    結果她接起聽筒,對面卻傳來了孫玉書的聲音。

    孫玉書問她,是否愿意去義民食品二廠參觀。

    葉滿枝沒啥不愿意的,她就等著跟人家見面呢。

    當即便笑著答應下來。

    ……

    “成敗在此一舉了,”葉滿枝在夜里偷偷跟吳大博士嘀咕,“這條生產線能否拿下,全看我明天的表現。”

    “那你得好好打磨一下演技。”吳崢嶸笑道,“能在上海這邊當廠長,可不是好糊弄的。”

    義民食品二廠是個規模不小的工廠。

    不會輕易被人忽悠走一條生產線。

    “無論如何得試一試,我們牛廠長接到我的電話以后,當天下午就去省廳找領導蓋章,當晚就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而且還是站票!老牛這回行動迅速,算是拼盡全力了,我也不能讓他失望呀!”

    葉滿枝對牛恩久的行動力還挺刮目相看的。

    吳崢嶸很期待她空手套白狼的結果,“那你好好表現吧,這幾天讓有言跟著我。”

    于是,次日一早,他將跟屁蟲吳玉琢帶走。

    讓葉廠長輕裝上陣,獨自前往義民食品二廠參觀學習。

    義民二廠這邊,出面接待她的是廠長羅健民。

    人家已經知道雙方有競爭關系了,但是并沒有給她下馬威什么的,和和氣氣地將她迎進了廠區。

    對方不主動提那條生產線的事,葉滿枝卻不能不提。

    她露出尷尬表情說:“羅廠長,真是叨擾了。這種時候,我本不該來的,沒想到會被孫主任安排到咱們義民二廠參觀。”

    “呵呵,沒關系,兄弟單位之間正常交流嘛。”

    安排葉滿枝來義民二廠參觀,是羅健民的要求。

    接到孫玉書的通風報信以后,他的第一反應與趙副局長一樣。

    濱江純屬亂湊熱鬧。

    即使參與競爭的單位從三家變成了四家,那生產線的最終歸屬也不可能是濱江。

    但趙局發話讓他自己看著辦,他必須拿出實際行動來。

    與其跑去北京跟那個牛廠長一起站崗丟人,還不如聯系一下這位女廠長。

    雙方見個面,聊一聊,就算是他有所行動了。

    反正他內心是完全沒把濱江這個小插曲放在眼里的。

    他們的對手從來不是濱江!

    “其實咱們都曉得,輕工業部不可能將這條生產線交給你們,你們那位牛廠長啊,哎,真是白費了一番心血。”

    “羅廠長,其實我們廠的好多同志都覺得這件事不太可能完成。但是,我們牛廠長是很有韌勁兒的人,他向來說一不二,我們食品廠能從幾百人發展到如今的兩千多人大廠,全靠他這股不服輸的牛勁。他想要什么,就一定會辦成的。”

    “呵呵,”羅健民不以為意道,“部領導對這條生產線會綜合考慮,你們廠確實不是最合適的選擇,他這回的希望恐怕要落空了。”

    葉滿枝暗暗憋住一口氣,把自己的臉色憋紅。

    然后,像是惱羞成怒一般,不客氣道:“羅廠長,我們廠未必能拿到這條生產線,但貴廠的情況其實跟我們半斤八兩。我們剛得到一條進口汽水生產線,而貴廠早就有番茄沙司生產線了。在原料供應條件差不多的情況下,部領導肯定要優先考慮沒有這種設備的省市。怎么可能再給你們一條生產線呢?這不是資源上的浪費嗎?”

    她像個沒什么城府的年輕干部,持續輸出道:“我知道,你們市里肯定會考慮,將你們廠現有的設備調配給本市的其他單位,這樣你們與其他省份就算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

    “但是,部領導肯定要綜合考慮地區內部的總體情況,上海早有這種生產線,你們左手倒右手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所以啊,老設備必須要轉給其他省份才行!

    最正確的選擇就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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