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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外面紛紛灑灑下著大雪, 吳崢嶸牽著閨女回家時,葉來芽正端著一個大海碗從廚房里出來。

    室內的飯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煤爐子上的鋁水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滿屋子都是暖融融的烤橘子皮的香味。

    吳崢嶸不由訝異地挑挑眉,四菜一湯,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咱家的有獎儲蓄中一等獎了?”他問。

    “沒有啊。”

    葉滿枝接過他剛脫下的軍大衣, 特別賢惠地幫他掛到了衣架上。

    “……”吳崢嶸繼續(xù)猜測, “你要當科長了, 還是獲得什么榮譽稱號了?”

    除了升官和發(fā)財,葉來芽很少這樣大動干戈。

    兩人結婚以來, 小葉同志親自下廚的次數屈指可數。

    四菜一湯, 還擺盤, 那就更罕見了。

    “都沒有, ”葉滿枝往臉盆里兌了點熱水,讓這爺倆洗手, 心里頗不是滋味地說, “我才到單位半年, 哪有我進步的機會……”

    吳崢嶸把小矮人吳玉琢抱起來洗手, 了然道:“看來你們單位有人進步了。”

    小葉同志最近兩晚輾轉難眠, 他還以為是煤爐子燒得太旺, 室內悶熱的緣故。

    原來是單位里有人事調整了。

    “還不一定呢!”

    郭廳要被調整工作的消息, 鬧得葉滿枝心神不寧。

    春節(jié)前這段時間, 領導們忙忙碌碌,各種會議不斷, 而像她這樣的小干部,反而沒什么要緊工作。

    人一清閑下來就容易胡思亂想。

    她越想越覺得夏處接替郭廳的機會很大。

    借著輕工系統(tǒng)十周年慶典的契機,夏竹筠這段時間搞了好幾個大動作, 頻頻在省領導跟前露臉。

    食品展銷會開幕那天還接受了省報記者的采訪。

    天時地利人和。

    如果從工業(yè)廳內部就地提拔,夏竹筠這種主管業(yè)務部門,還擁有基層工作經驗的處長,似乎比財務處長更有優(yōu)勢。

    但葉滿枝來機關工作才半年,對大衙門里這些事也是半懂不懂的。

    她自己琢磨不明白,就想跟吳崢嶸交流交流。

    吳崢嶸一邊用熱水燙燒酒壺,一邊聽她介紹單位里的小道消息。

    話音停住時,燒酒也適口了。

    他往兩人面前的酒杯里倒了酒,見吳玉琢正握著酒杯在一旁等著,于是又拿起另一只燒酒壺,往閨女的小酒杯里倒了點溫開水。

    吳玉琢小同志向三個酒杯里瞅瞅,確認都是一樣的,滿意了。

    一家三口在飯前舉杯碰了一下,吳崢嶸才說:“郭廳要調動的消息還只是傳言吧?即使真的要調動,也未必是你們處長上位。即使真的是你們處長上位,接替她的人也未必是你們科長。你這心操得是不是太多了?”

    “……”葉滿枝坦率承認,“我最近的工作少了,確實有點閑得慌。”

    吳崢嶸說:“退一萬步講,就算這些猜測都是真的,你們處長科長都被調整了,這件事跟你的關系也不大吧?”

    “嗯。”葉滿枝無奈頷首。

    郭廳要是能延遲一兩年被調整,她還可以勉力爭取一下科長的位置。

    可她如今剛到新單位半年,盡管有了一些小成績,但是厚度不夠,遠遠達不到破格提拔當科長的程度。

    何平、王勤、彭佳音,隨便拿出一個都比她資歷深。

    這種資歷深,不只是工作年頭長和工作經驗豐富的問題,還有跟領導和同事的交情。

    她現在資歷太淺了,到了這種關鍵時刻只有望洋興嘆的份。

    吳崢嶸夾了一塊皮凍給她,好笑道:“人家升職,跟你又沒關系,你犯什么愁?”

    “怎么沒關系?萬一趙桂林被提拔了,那何平很可能升任科長,他之前還用送禮的事構陷過我呢。我在他手底下能討到什么好?”

    吳崢嶸不以為然道:“他針對你,是因為把你預設成了競爭對手。如今你是科室里資歷最淺的,在這次調整中最不具威脅性,繼續(xù)針對你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萬一讓他當了科長,很可能還會重用你。”

    葉滿枝放下筷子,露出一個吞了蒼蠅的表情,“我才不想幫他干活,替他積攢成績呢。而且秦副處長還有兩年退休,等他退休的時候,無論是何平還是王勤,或者彭佳音當科長,都爭不過綜合一科的呂科長。到時候處長科長全都穩(wěn)定了下來,五六年內我恐怕都沒啥進步的希望了。”

    “我在656廠當了六年多的軍代表,要是按照你這樣想,我早就沒出路了。”吳崢嶸在她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工作,等待下一個機會。你們單位的工作,沒有技術壁壘,并不是搞輕工業(yè)的就不能搞重工業(yè)了。如果其他處室有空缺,未必不能把你調過去。”

    聞言,葉滿枝眼里亮了一下。

    對啊,綜合三科內部沒機會,但外面未必沒有。

    資歷淺是她的短板,她要是不給自己增加厚度,哪怕下次的機會真的來了,她也未必抓得住。

    葉滿枝跟吳博士談了心,又喝了小燒酒,心里松快了不少。

    發(fā)現閨女只吃酸菜燉粉條里的豬肉和粉條,不由給她夾了一筷子白菜。

    “多吃青菜!”

    吳玉琢腮幫子鼓鼓的,振振有詞道:“我車車哥哥,球球哥哥,還有墨墨哥哥都不吃青菜!”

    “你是小姑娘,別跟那些臭小子學。”

    “伊伊也不吃青菜!”

    “好孩子都要吃青菜。你爸爸比周伯伯好看吧?這就是講衛(wèi)生和吃青菜的結果!”

    吳玉琢小同志已經有自己的審美了,她往爸爸臉上瞄了兩眼,然后抄起勺子默默吃了兩口白菜。

    *

    與吳崢嶸在飯桌上和飯桌下,交流過幾次以后,葉滿枝就不再關心人事變動了。

    即使單位里漸漸有了郭副廳長要被調走的風聲,她內心也毫無波瀾。

    小葉干部下定了決心,從此以后認真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為人民服務。

    時機成熟時,組織自然會想到她的。

    吳玉琢小朋友報名了幼兒園的舞蹈班和美術班,每天的放學時間延后半小時。

    葉滿枝不著急接孩子了,下班以后就經常跟女同事一起去單位附近的百貨商店采購年貨。

    過了小年就開始掃房,還準備自己做點過年用的棗饅頭和炸面魚。

    原以為春節(jié)前的這段時間會平靜度過,她只要等著回家過年就好。

    然而,臘月二十七那天,葉滿枝剛從辦公室領了單位發(fā)的年貨,就被師姐蘇芮喊了過去。

    蘇芮手上還提著一小捆刀魚,壓低聲音問:“你們科里的那位何主任為人怎么樣?”

    “還行吧。怎么了?”

    葉滿枝心里不喜歡何平,但沒必要宣之于口。

    何平在單位的口碑其實還挺不錯的。

    蘇芮皺眉說:“何主任被人寫匿名信舉報受賄,領導可能要徹查這件事。”

    她被借調去省優(yōu)審定委員會的辦公室工作,那舉報信正是送來他們辦公室的。

    葉滿枝心里撲通撲通直跳,若無其事道:“不能吧?我之前也被寫過受賄的舉報信,但我早就把收到的禮品上交了,情況核實以后,什么事也沒有。何主任平時為人挺正直的,不像是會受賄的人。”

    “眼瞅著就要過年,居然又收到一封舉報信,領導讓我們核實相關情況,這個年是別想好過了。”蘇芮問,“他平時跟企業(yè)負責人走得近嗎?”

    葉滿枝笑道:“就算人家跟企業(yè)領導走得近,也不可能在單位表現出來呀!”

    “嗯,說得也是。”

    葉滿枝上次被舉報時,領導處理得比較利落,在工業(yè)廳內部并沒引起太大波瀾。

    很多人都不知道她被舉報過。

    但是最近正要開展輕工機械和玻璃搪瓷制品的省優(yōu)評比,過年前大家又比較清閑。

    這次何平被舉報的消息,就跟長了腳似的,傳得特別快。

    半天時間就在化輕工業(yè)處內部傳遍了。

    作為被舉報的當事人,何平當然沒有什么好臉色。

    趙桂林和夏竹筠找他核實情況的時候,他只說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愿意接受組織的嚴格審查。

    語調鏗鏘有力,說話擲地有聲,葉滿枝坐在科室里都聽到了。

    舉報信上列出的行賄人員有的在外地,還有兩天就要過年放假,現在找人家核實情況顯然不現實。

    只能等到過年以后再處理何平被舉報的問題。

    葉滿枝私心里覺得,寫舉報信的人挑選的時機不太好,年前的時間太短了,領導沒時間處理這件事,還給何平提了醒,他完全可以在過年期間掃干凈尾巴。

    不過,她也能理解寫舉報信這人的心理,郭副廳長很可能剛開年就被調走。

    等到郭廳被調走,他再寫信舉報何平受賄,那針對性就太明顯了。

    明眼人一看就是跟競爭科長有關的。

    能跟何平競爭的人只有那幾個,這人寫何平的舉報信,很可能把自己也暴露了。

    盡管如此,這封信仍是懸在何平頭上的一把利劍。

    何主任這個春節(jié)恐怕會過得提心吊膽。

    瞧見何平不痛快,葉滿枝就舒坦了。

    祈禱著讓何平栽一個大跟頭,她高高興興回家過年去了。

    葉滿枝過年在家大吃大喝,帶著已經會說話的小漂亮到處串門,收了不少壓歲錢。

    一家三口還去逛了廟會,看了電影。

    等她再次去單位上班的時候,單位里卻沒啥過年的喜慶氣氛。

    葉滿枝摘下過年新織的紅圍巾,湊到彭佳音身邊問:“佳音姐,單位里又出啥大事了?”

    “沒啥大事,就是咱們趙科長、綜合一科的呂科長,還有財務處的蔣小蕙也被人舉報了。”

    葉滿枝:“……”

    這還不算大事啊?

    多事之秋呀!

    她下意識往何平的座位上瞄了一眼,這位何主任的事情還沒處理完呢。

    又有人被舉報了!

    甭管舉報內容是真是假,一下子冒出來這么多被舉報的同志,未必不是某些人想渾水摸魚。

    讓人下意識將最近的幾個舉報,往人事調整的方向上聯(lián)想。

    葉滿枝從沒見識過這種陣仗,忍不住默默感嘆真是大開眼界。

    她這樣的小蝦米只是看個熱鬧,而處長夏竹筠卻大為光火。

    郭廳還沒走呢,就鬧出這么多是非。

    化輕工業(yè)處一下子有三名同志被舉報,而且指向性非常明顯,就是沖著人事調整來的。

    這讓領導怎么想她夏竹筠?

    會不會以為她在處室里提過有關人事調整的話題?

    或是懷疑她無法掌控化輕工業(yè)處?

    連一個處室的人事和工作她都掌控不了,那她有能力接棒郭副廳長嗎?

    最近鬧出的這些事情,不只對被舉報人有影響,其實對她這個部門主管領導的影響更大。

    被拖了后腿的夏竹筠越想越氣,在最新的工作會上敲打道:“今年是咱們輕工系統(tǒng)的十周年紀念,還有很多慶典工作有待完成,希望大家將心思放在工作上,提高政治素養(yǎng)和業(yè)務水平,不要私下搞些沒必要的小動作。最近單位里有些擾亂軍心的傳言,但是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那些都是捕風捉影的事,大家不要聽風就是雨,被人牽著鼻子走。”

    會議結束以后,她先干脆利落地處理了麾下兩員大將被舉報的問題。

    經核實證明,針對綜合一科的呂科長和綜合三科趙桂林的舉報不實。

    而針對何平的那封舉報信中,詳細列舉了何平收受賄賂的時間地點,還有受賄內容。

    核實起來需要一些時間。

    葉滿枝聽說那封舉報信的內容時,情不自禁地感嘆,這世上確實沒有不透風的墻。

    何平的異樣,不只她發(fā)現了,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只不過,從大姐夫那里了解到詳細情況以后,她就及時收手,不在何平身上繼續(xù)浪費時間了。

    而寫了舉報信的這位同志,比她付出了更多時間精力,搜集了相關證據,準備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

    葉滿枝在心中嘆氣,不了解內情的人,只看何平那段時間的做派,的確會以為他不穩(wěn)重了。

    可惜呀。

    如果舉報信對何平有用,她早就寫信給自己報仇了!

    事情之后的進展,與葉滿枝預料的差不多。

    何平早在被領導約談的第一時間,就承認收過某些企業(yè)的禮品。

    但他當場就將禮品錢還給了這些送禮的人。

    他是評審組的評委,被企業(yè)代表幾次三番找上門送禮,而且這些代表大多都是熟人,他不勝其煩,又抹不開面子。

    實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他只好自己花錢將東西買了下來。

    有些東西他當時不知價值幾何,后來核實過價格以后,發(fā)現有的給多了,有的給少了。

    給少的那兩份,他后來還把錢給人家補上了。

    因為“買禮品”這件事,他拿回家的工資縮水不少,還被他媳婦埋怨凈買些沒用的東西。

    誰家能用那么多水壺和臉盆啊!

    事情調查清楚以后,不少人覺得何平有點冤。

    去舞蹈隊排練的時候,葉滿枝還聽龐婷說:“你們何主任其實還挺仗義的。”

    葉滿枝:“……”

    算了。

    何平這件事算是證明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只要做過就會留下痕跡。

    最近正值多事之秋,誰升官也輪不到她升官,她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其他人的事她少管。

    *

    化輕工業(yè)處里狀況不斷,而盛傳會調離崗位的郭副廳長,一直等到了四月中旬,才接到最新任命通知。

    郭副廳長離開后,幾家歡喜幾家愁。

    除了化輕工業(yè)處和財務處那幾位可能升職的干部,整個工業(yè)廳里,最高興的人,恐怕就是辦公室的沈禮娜了。

    她被分配來工業(yè)廳之前,最先相中的是化輕工業(yè)處的工作,結果她當時被葉滿枝擠掉,沒能進入綜合三科,被安排到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工作,如果不給領導當秘書,那實在看不到什么發(fā)展前景。

    但唯一的女領導郭廳,早就有了自己的秘書。

    完全沒有她的用武之地。

    她原以為,自己要在辦公室里蹉跎幾年,沒想到郭廳居然這么快就調任了!

    辦公廳精簡人員以后,除了主任副主任,以及幾位廳長的秘書,辦公室里只有她和李堅負責日常工作。

    郭廳調離時將秘書也一并帶走了,那么新上任的如果是女領導,秘書人選就只有她一個選擇了!

    想通這一點的沈禮娜簡直神清氣爽,對單位里的所有同志都笑臉相迎。

    去各處室分發(fā)人民來信,見到那個總讓她憋氣的葉滿枝時,她也能心平氣和了。

    幸好當時沒被分來綜合三科,這綜合三科里人不多,其實還挺亂的。

    葉滿枝接過這個月的人民來信,對沈禮娜道了謝,“禮娜,坐下歇會兒吧,我給你泡杯茶。”

    沈禮娜眼角眉梢都透著喜色:“不用了,我有份文件要送給夏處長。”

    不等葉滿枝繼續(xù)挽留,人家抱著一沓文件就出門右轉,去了處長辦公室。

    彭佳音聽著隔壁清脆的笑聲,忍不住嘟噥:“最近可把小沈忙壞了,昨天我還撞見她給財務處的汪處送文件呢。”

    葉滿枝呵呵一笑沒吱聲。

    這兩位很可能是沈禮娜未來的頂頭上司,人家不得提前拜拜廟門嘛。

    葉滿枝笑過以后,又埋頭工作了。

    舉報信事件結束后,綜合三科的辦公室氛圍不太好。

    舉報何平的人,八成是本科室的人。

    除了葉滿枝這個小年輕,其他兩個都有可能是舉報人。

    所以,因為自己資歷淺,最沒可能當科長,葉滿枝反而成了最沒嫌疑的人,也是目前科室里人緣最好的。

    另外三人彼此間很少閑聊,但時不時會跟她聊上幾句。

    葉滿枝對這種狀況也挺無語的,她當不了科長,也不想摻和其他人的糾紛,每天都讓自己在辦公室里可忙了。

    除了日常工作,她還主動跟處長申請,負責《輕工業(yè)志》中,關于食品工業(yè)部分的編撰工作。

    每天搜集一點資料,兩個月過去,編纂工作已經漸漸收尾了。

    ……

    從傳出郭廳要調離的風聲,到郭廳正式離開,用了差不多四個月的時間,大家原以為新任副廳長的任命也會難產。

    但是在郭廳離開一周后,新的任命很快就下來了。

    這幾個月一直按兵不動,勤勤懇懇,大搞輕工業(yè)慶典工作的夏竹筠,像很多人猜測的那般,從化輕工業(yè)處處長,升任工業(yè)廳副廳長!

    化輕工業(yè)處的所有人都發(fā)自內心地替夏竹筠高興。

    一方面,夏竹筠業(yè)務能力強,政治素質過硬,被上級提拔算是實至名歸,另一方面,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夏竹筠在化輕工業(yè)處當過好幾年處長,與大家的關系天然親近。

    這對化輕工業(yè)處來說是個大好消息!

    由于夏竹筠是被就地提拔的,連歡送會都不用開,接到任命以后,夏副廳長很低調地走馬上任。

    從處長辦公室,搬去了樓上的副廳長辦公室。

    雖然稱不上門庭若市,但夏廳剛上任的前幾天,著實接待了不少同志。

    其中最多的就是化輕工業(yè)處原本的老部下。

    她走了以后,處長位置出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前兩個月剛被她壓下去的那股歪風又刮起來了。

    好幾個跑去跟她匯報工作的干部,都被她敲打過,甚至批評過。

    其中就包括趙桂林和綜合一科的呂科長。

    葉滿枝眼瞧著同事們一個個跑去找廳長匯報工作,她覺得自己也不能落后。

    于是,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她帶著自己寫的《輕工業(yè)志》的手稿,去找夏廳匯報工作了。

    她在辦公室外間沒見到秘書的人影,便先去了大辦公室,瞧見沈禮娜便問:“禮娜,夏廳現在有空嗎?我想跟她匯報一下工作。”

    沈禮娜從文件里抬頭瞅她一眼,以為她也是來跑官的。

    心里不免覺得好笑,呂科長和趙科長來跑一跑還算情有可原。

    葉滿枝才來廳里上班不到一年,即使有了科長空缺也輪不到她呀!

    這位多少有點自不量力了。

    她本來想勸對方回去,別觸領導霉頭,呂科長和趙科長已經被夏廳批評了。

    可是,她往精神奕奕的葉滿枝臉上瞄了兩眼,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夏廳在辦公室呢,你直接敲門吧。”

    葉滿枝按下心中疑惑,與她道了謝,便直接去敲了廳長辦公室的大門。

    聽到一聲“請進”后,她推開門,目光快速掠過干凈的秘書桌,笑著走進了辦公室。

    見到來人,夏竹筠眉心微蹙,在心下嘆氣的同時,指了對面的椅子讓她坐。

    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化輕工業(yè)處的老部下。

    嘴上說著匯報工作,其實都是奔著那幾個空出的位子去的。

    她有些意興闌珊地問:“小葉,你要匯報什么工作?”

    葉滿枝將自己寫好的那部分《輕工業(yè)志》交給她,“處長,我已經把《輕工業(yè)志》中,食品工業(yè)的部分校對完了。這是咱們《輕工業(yè)志》的第一部分,沒有其他可供參考的,我想先請您把把關。”

    夏竹筠神色稍緩,將這部分手稿收下了。

    “先放這吧,我抽空看看。還有其他工作要匯報嗎?”

    葉滿枝聽出這是送客的意思,再結合自己進門以后,領導那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她很可能被誤會成來跑官的了。

    她暗自沉吟一陣,心想,反正已經被誤會了,她總不能白白背了這口黑鍋吧?

    于是,她把心一橫,試探著問:“您現在是不是還沒有秘書啊?我看外面秘書室的桌子好像是空的。”

    “嗯。”夏竹筠點點頭。

    葉滿枝立即來了精神,眼眸晶亮地問:“處長,您看我咋樣?能讓我給您當秘書,替您跑跑腿嗎?”

    第132章

    夏竹筠上任近一周, 秘書人選一直懸而未決。

    辦公室里人手有限,目前只有沈禮娜和李堅不是領導的專職秘書,幾乎沒有可供她挑選的余地。

    但夏竹筠對小沈并不十分滿意。

    與學歷無關。

    中專放在時下屬于中上水平的學歷, 沈禮娜能被分配進工業(yè)廳,在學歷上其實是過關的。

    夏竹筠只是覺得小沈中專畢業(yè)不滿一年, 欠缺工作經驗, 在某些方面還不夠成熟。

    郭廳調任的風聲傳出后, 小沈借著送文件的機會, 頻繁與她接觸,當然, 也與財務處的汪處接觸過。

    夏竹筠并不反感這種做法, 想與未來頂頭上司處好關系是人之常情。

    可是, 當時上級還沒下達正式任命通知, 小沈這種做法對她自身來說存在很大隱患。

    一則容易給人留下左右逢源,兩邊下注的印象, 二則如果新領導是從外單位調來的, 她這番作為白費功夫不說, 還可能讓新領導心存芥蒂。

    費力不討好。

    處在沈禮娜這樣的位置上, 要么私下與領導接觸, 要么索性什么都不做。

    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適合當專職秘書的女同志, 無論由誰來當這個領導, 都可能在最初一段時間讓她暫代秘書。

    能勝任則留下, 不能勝任也會把她安排到其他位置上。

    夏竹筠在工業(yè)廳工作多年,但新職務的擔子很重, 她需要一個工作經驗豐富,能充當她左膀右臂的秘書。

    而沈禮娜這樣生澀的年輕同志顯然是不合適的。

    這幾天辦公室的謝主任正在幫她物色秘書人選,夏竹筠本人更傾向于從化輕工業(yè)處的副科級女干部中挑選。

    比如綜合一科的柳嫣, 綜合三科的彭佳音,都是機關經驗很豐富的年輕女干部。

    只是沒想到,謝主任那邊還沒什么動靜,她這邊倒是先撞上來一個毛遂自薦的。

    夏竹筠放緩了神色,笑著問:“小葉,你怎么會想到給我當秘書?像你這樣科班出身的大學生,給我當秘書有些屈才了,留在業(yè)務部門才有更大的發(fā)揮空間。”

    葉滿枝暗暗攥了下掌心,正色道:“處長,當初是您跟人事處的同志點了我的名,才讓我有機會進入咱們化輕工業(yè)處工作的。我又很幸運地趕上輕工系統(tǒng)十周年紀念,參與了好幾個大項目。這一年間的成長,比過去好幾年加起來還要快。”

    “我以前在街道當過副主任,后來還在大學的系辦工廠當過副廠長,一直覺得自己的工作能力并不遜色。但是來到咱們工業(yè)廳以后,尤其跟您一起經歷過省優(yōu)評比和食品展銷會的項目以后,我就發(fā)現自身還有很多不足。我比較擅長處理具體事務,注意細節(jié)把控,但是眼界有限,缺乏大局觀……”

    葉滿枝坦率地剖析了自己的缺點。

    她覺得給領導當秘書,最重要的就是處理好領導交辦的具體事務,注意細節(jié)。

    至于她是否擁有大局觀,其實并不重要。

    只要領導有大局觀就行了。

    “您是我目前接觸過的工作能力最強,也最有全局眼光的女領導,能跟在領導身邊學習的機會可遇不可求。”葉滿枝露出一個略顯尷尬的微笑,“我也是糾結了很久,才敢厚著臉皮到您面前推銷自己的。”

    夏竹筠笑道:“你年紀不大,還挺能給人戴高帽的。我記得你之前是穆蘭的下屬吧?”

    “處長,您認識穆區(qū)長啊?”葉滿枝慌忙點頭,“我參加工作以后遇到的第一個領導就是穆區(qū)長。”

    “穆蘭能當選正陽區(qū)長,工作能力毋庸置疑,”夏竹筠調侃道,“小葉,你講話不實在。”

    今年的區(qū)人代會剛落幕,穆蘭當選正陽區(qū)區(qū)長了。

    她是濱江市唯一的一個女區(qū)長,自然能引起各方關注。

    “我都是實話實說的,真沒給您戴高帽!”葉滿枝解釋道,“我跟穆區(qū)長一起工作時,她還是光明街道辦的主任,我們基層接觸的都是很細小的工作。我跟著穆區(qū)長積累了很多基層工作經驗。但是她調去區(qū)里以后,我也很快就上大學了,沒機會領略穆區(qū)長的風采。”

    夏竹筠點點頭,又問了她幾個跟機關工作有關的問題,便笑道:“小葉,你的情況我了解了。先回去工作吧,我跟謝主任再交換一下意見。”

    沒能當場得到答復,讓葉滿枝心里空落落的。

    不過,她要是給領導當了秘書,以后就是辦公室的人了。

    確實需要跟辦公室主任溝通一下。

    她起身與領導道別,臨出門前,又再次回頭說:“處長,我雖然年輕,但是我可能干了,您認真考慮考慮我啊!”

    夏竹筠被她推銷自己的語氣逗笑,揮揮手讓她離開了。

    *

    葉滿枝從辦公室離開后,若無其事地返回綜合三科等待結果。

    不過,之后的兩天單位里始終沒什么動靜,一直等到周六下班,也沒人跟她提給領導當秘書的事。

    她只好怏怏地收拾挎包,回去找自家男人求安慰了。

    葉滿枝辦了大事以后,一直悶不吭聲,指望著當上副廳長秘書之后一鳴驚人。

    但是上面遲遲沒有動靜,她在吳崢嶸面前又憋不住話,周末帶孩子去小公園玩的時候,就把心里擱著的事情全抖摟出來了。

    “你當時是怎么想的?”吳崢嶸問。

    葉來芽總能做出一些出乎他預料的事情。

    “我沒怎么想啊,就是臨時起意跟領導推薦自己的。我分配來工業(yè)廳的時候,是夏廳把我要去化輕工業(yè)處的,那就說明她對我的學歷很滿意,最起碼比沈禮娜強。而且省優(yōu)評比期間,我有很多工作是越過趙桂林,直接匯報給她的,我覺得夏廳對我的工作能力還算認可。”

    吳崢嶸奇怪道:“只因為這些?”

    “差不多吧,反正就是厚臉皮唄,我一個副科級小干部,跟人家副廳長之間隔著天塹呢,就算自薦失敗,又不會少塊肉。領導總不至于把我擼了吧?大不了就還回綜合三科待著唄。”葉滿枝別扭地問,“你是不是偷偷笑話我呢?”

    “沒有。”

    “我都看到你笑了!”葉滿枝在他腰上擰了一把。

    吳崢嶸將她的手拿下來,在掌心里攥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說:“周圍都是小朋友和家長,小葉秘書,你注意影響。”

    “還說你不是笑話我!”葉滿枝瞪他,“都用小葉秘書來調侃我了!”

    吳崢嶸一面盯著排隊滑滑梯的閨女,一面分心解釋:“勇于跟領導毛遂自薦的,你并不是我見過的第一人。”

    “你還見過誰啊?”

    “我以前的通信員秦祥。”吳崢嶸望著滑梯說,“我剛到656廠工作時,換過好幾個通信員。后來秦祥跑來跟我自薦,我就接受了。”

    “你當時為什么接受啊?”

    吳崢嶸理所當然道:“他敢自薦,至少說明他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反正還要找通信員,既然他主動提了,那我試試也無妨,大不了繼續(xù)換人。”

    “領導會不會都是你這樣的想法啊?”葉滿枝心存一絲僥幸。

    “如果我是夏廳長,我就會用你。”

    葉滿枝剛剛有點高興,可是轉念一想,他這話說了等于沒說啊,這不廢話嘛!

    她刮了唇角帶笑的男人一眼,正想反駁兩句,卻見她家吳玉琢從滑梯上起身時,露出了里面的小褲衩。

    不等她將人喊過來,吳玉琢小同志就跟著一群孩子慌慌張張地四散開來。

    一群小屁孩吵鬧得像樹梢上的小麻雀,不對,葉滿枝將“麻雀”替換成“小鳥”,這幾年除四害,城里已經少有麻雀了。

    慌亂的小鳥吳玉琢,尚未意識到自己的屁股走光了,舉著一根短短的手指頭跑過來,大聲喊著媽媽。

    “寶寶,怎么了?”

    葉滿枝問話的時候,吳崢嶸已經將孩子抱進了懷里。

    吳玉琢還支著那個手指頭,語無倫次地說:“媽媽,有個穿毛衣的蒼蠅咬了我一口!”

    夫妻倆:“::::::”

    啥玩意?

    現有詞匯似乎不足以支撐吳玉琢準確描述她遇到的狀況,只能將手指頭遞到父母跟前,“它真的咬我了,可疼啦!”

    吳崢嶸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掠過幾個同樣慌張的男孩,以及不遠處的花壇。

    捏著閨女的手指說:“她可能是被蜜蜂蜇了。”

    葉滿枝:“……”

    吳大博士不愧是幼兒神態(tài)和肢體語言十級學者。

    閨女不會說話的時候,這爺倆就能無障礙交流。

    如今閨女已經會說話了,遇上詞不達意的情況,人家照樣能第一時間領會閨女的意思。

    葉滿枝甘拜下風。

    吳玉琢的褲子剛因為滑滑梯磨破兩個洞,小褲衩還露在外面,這會兒又雪上加霜地被蜜蜂給蜇了。

    親媽手忙腳亂,一時不知該顧哪一頭。

    吳崢嶸讓閨女坐在自己手臂上,擋住屁股上走光的部分,“別管褲子了,先把她的手指處理一下。”

    夫妻倆都沒處理過蜜蜂蜇傷,只能帶著孩子去附近的衛(wèi)生所。

    葉滿枝還沒幫她介紹病癥呢,吳玉琢自己先說了:“阿姨,我被穿黃毛衣的蒼蠅咬了一大口!”

    “哦,被蜜蜂蜇了是吧?”衛(wèi)生員很有經驗地說,“這兩天遇上好幾個了,我?guī)湍闾幚硪幌拢粫䞍壕秃昧恕!?br />
    *

    吳玉琢小同志相當惜命,被蜜蜂蜇了以后,好像能要了她的命似的,第二天說什么也不去幼兒園上學。

    葉滿枝還在爭取給夏廳當秘書,最近不能請假陪孩子,更不能將孩子帶到單位去上班。

    與她相比,已經在單位擁有話語權的吳崢嶸就方便多了。

    吳副所長很能理解閨女這種厭學心理,他小時候有一陣子也不愛上學。

    他給吳玉琢穿好衣服,挎上那個碩大的軍綠水壺,二話沒說,就將孩子帶去單位上班了。

    葉滿枝跟這爺倆一起出門,目送兩人進了研究所的大門,她才匆匆趕往汽車站。

    她心里還琢磨著昨天與吳崢嶸的對話,既然秦祥已經有成功經驗了,那輪到她這里總不至于太失敗吧?

    葉滿枝打定了主意再等等,結果剛走進綜合三科的大門,就被趙桂林通知,去三樓辦公室找謝主任。

    胸腔里的心跳莫名激越了一陣,她壓抑住激動的情緒,一臉平靜地答應著。

    像是去領什么工作任務一般,拿出筆記本和鋼筆,徑直上了三樓。

    謝主任與她談話的地點就在大辦公室內。

    除了他和郝副主任,沈禮娜和李堅也在座。

    謝主任開門見山道:“葉滿枝同志,夏副廳長想從業(yè)務部門選拔一名熟悉業(yè)務的年輕女干部當專職秘書。我們辦公室為夏廳推薦了幾個人選,你也在推薦名單中,不知你是否愿意給夏廳當秘書?”

    葉滿枝臉上有明顯的晃神。

    不是她主動跟領導自薦的嗎,咋又變成辦公室推薦啦?

    難不成謝主任之前就考慮過她?

    不過,走這樣的正規(guī)程序,確實比說她向領導自薦更穩(wěn)妥。

    否則大家有樣學樣,都跑去領導跟前自薦,那不是亂套了嗎?

    晃神只是一瞬,她旋即回過神來,笑著對謝主任說:“主任,我愿意給夏廳當秘書!以后一定做好領導的服務工作!”

    沈禮娜和李堅都在留心觀察她的神色,見她面上有了一瞬間的茫然,不由一齊別開了視線。

    這葉滿枝可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沈禮娜糾結地絞著手指,原以為板上釘釘的領導秘書崗位,居然就這樣花落別家!

    而且還是落到了葉滿枝的頭上!

    憑什么啊?

    她跟葉滿枝是同一年進入工業(yè)廳的,兩人在機關的資歷差不多,而且她在辦公室工作,更熟悉秘書的工作流程。

    就因為夏廳需要熟悉業(yè)務的秘書?

    因為葉滿枝是業(yè)務部門的女干部,就可以越過辦公室的人,直接被謝主任推薦了?

    沈禮娜坐在辦公桌后面,聽著葉滿枝和謝主任的對話,胸口有些透不過氣來。

    她當初要是被分去了化輕工業(yè)處,現在是不是就有資格給領導當秘書了?

    葉滿枝無暇理會旁人的糾結,更不知道不遠處的沈禮娜已經在思考“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了。

    與謝主任談過話以后,她便被帶去了副廳長辦公室。

    “夏廳,我把秘書給您送來了,小葉是您的老部下,具體情況就不用我多做介紹了吧?”

    夏竹筠與他握了手:“這段時間辛苦謝主任,之后的工作就讓小葉試著處理吧。”

    將謝主任送出門,她才轉回來對葉滿枝說:“怎么樣?今天可以正式上崗吧?”

    “可以!我時刻準備著呢!”

    “對這間辦公室來說,咱們都算是新人,你得盡快適應三樓的工作節(jié)奏。我已經跟趙桂林打過招呼了,你抽空去綜合三科做一下工作交接,就來秘書室上班吧。”

    葉滿枝太年輕,其實并不是夏竹筠心里的最佳秘書人選。

    化輕工業(yè)處那邊,還有幾個比葉滿枝更有資歷,工作經驗也更豐富的年輕女干部。

    但是自她走馬上任以來,到辦公室給她匯報工作的幾乎全是男同志,葉滿枝是唯一一個敢于跟她當面自薦的女同志,而且對自己的優(yōu)缺點有著很清晰的認知。

    這是很打動夏竹筠的一點。

    機關里女同志的人數,一直少于男同志。

    工作能力出色,又能走上領導崗位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女同志想要做出成績,擁有出色的工作能力和政治素養(yǎng)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有積極進取的意識和恒心。

    小葉與她年輕的時候有點像,夏竹筠愿意給年輕人一次機會。

    葉滿枝返回綜合三科,在同事們意外震驚的目光中交接了工作,與大家寒暄一陣,便收拾家當,正式搬去三樓的副廳長辦公室,外間,工作了。

    她第一次給人當秘書,其實還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但她沒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

    秦祥的對外稱呼是通信員,其實從功能上來講,就是吳崢嶸的機要秘書。

    秦祥當通訊員的時候,被吳崢嶸推薦去軍事學院讀了大學。

    這說明啥?

    說明人家秦祥的工作得到了領導的認可!

    他的秘書工作做得很成功!

    所以,前面有個成功案例在,葉滿枝比照著秦祥的做派,依葫蘆畫瓢即可。

    她先打了兩壺熱水給領導泡茶,然后去辦公室找謝主任,詢問夏廳最近的工作安排。

    秘書出缺的時候,一直是謝主任親自為夏竹筠服務的。

    謝主任將計劃表給她,交代道:“夏廳之前提過要去基層調研,不過這幾天廳里一直在開學習會,她一時半刻走不開。你弄清楚夏廳的調研方向以后,最好能提前做一個行程安排。”

    葉滿枝頷首,與對方道過謝便離開了辦公室。

    廳領導的辦公室都集中在三樓,夏竹筠在班子里的排名最末,但她用的是郭廳的辦公室,郭廳那會兒是排名第一的副廳長,辦公室在走廊盡頭。

    葉滿枝返回時,要經過另兩位副廳長的辦公室。

    她放輕了腳步從門前經過,發(fā)現兩間秘書室的門都大敞著,而里面領導辦公室的門都緊閉著。

    兩位秘書坐在辦公桌后面,要么研讀資料,要么運筆如飛。

    即使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也沒好奇抬頭看上一眼。

    葉滿枝在心里納罕,返回辦公室以后,也如其他人那般,將秘書室的大門打開。

    而后坐在桌后,研究謝主任給她的行程安排。

    夏竹筠每天有一半的時間要開會,不是去省人委開會,就是廳里的學習會。

    按照這種密集程度,想去基層調研的話,確實需要好好安排一下行程。

    夏竹筠當處長的時候,就特別重視工業(yè)為農業(yè)服務,在處室工作會上提過好幾次農業(yè)合作化。

    葉滿枝覺得領導升職以后,工作思路應該不會有太大變化,于是她先按照自己的理解,制定一份能在濱江市內和近郊完成的調研安排。

    用心寫計劃的時候,走廊里傳來腳步聲。

    她下意識抬頭看過去,正好與綜合二科孫科長的視線對個正著。

    葉滿枝:“……”

    她的修煉還不到家啊,比照著隔壁那兩位秘書真的差遠了。

    孫科長原本還有些躑躅,與她對上視線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含笑走了過來。

    “小葉,剛聽說你當了夏廳的秘書,恭喜你啊!”

    “孫科,快請坐。”葉滿枝趕緊站起身,笑著給對方讓座,又翻出茶杯說,“我給您泡杯茶吧?”

    “呵呵,不用不用,我想給夏廳匯報個工作,夏廳現在有空嗎?”

    “領導下午有個學習會,正在辦公室里準備呢。”葉滿枝故作遲疑地小聲說,“您要是不急的話,可以先把材料放在這里,我找個時機幫您遞進去。不瞞您說,我之前想給領導匯報工作的時候,被領導批評了,讓我回去跟我們科長匯報去。”

    夏竹筠雖然調走了,但化輕工業(yè)處還有兩個副處長。

    如果真是為了匯報工作,那直接找兩位副處就行了。

    有什么重要工作是必須跟副廳長匯報的啊?

    據她所知,孫科長之前似乎已經來三樓匯報過一次工作了。

    化輕工業(yè)處的人頻頻往三樓跑,難怪夏竹筠沒什么好臉色。

    見他面露猶豫,葉滿枝繼續(xù)道:“孫科,您把材料放心地擱在這吧,今天只有您來過,我一會兒見機行事幫您把材料遞進去。”

    別人都被領導敲打過,回去安心沉淀了,你自個兒跑來匯報工作那得多顯眼啊!

    孫科長聽懂了她的暗示,擦了擦額頭說:“既然領導不得空,那我就不進去了,等我把方案完善一下再說吧。小葉,你也別提我來過的事了,別影響領導工作。”

    夏竹筠聽著外間隱約傳進來的交談聲,不由勾起唇角,將注意力再次放回面前的材料上。

    而葉滿枝送走孫科長以后,重新坐回辦公桌后面,目光死死盯著桌面。

    走廊里再有腳步聲時,她按捺著自己的好奇心,再也不主動抬頭看熱鬧了。

    夏竹筠要在下午去省人委開會。

    午休以后,葉滿枝一直關注著時間,準備進去給領導提醒。

    外面又一次傳來腳步聲時,她強壓著好奇沒抬頭。

    但對方卻目標明確,徑直進了她的秘書室。

    “小葉,夏廳在辦公室吧?我有個急事需要跟夏廳匯報。”

    來人是辦公室副主任郝春梅。

    葉滿枝正想跟她打聽一下大致情況,聽到動靜的夏竹筠卻打開里間的門,主動開口詢問:“郝主任,出什么事了?”

    “咱們工業(yè)廳在紅旗公社那邊不是占了一塊地嘛,便于干部們每年去基層勞動三個月。”

    “嗯,是那塊地出了什么問題嗎?”

    郝春梅為難道:“夏廳,人家生產隊的干部突然跑來了,要跟咱們商量把地收回去的事。除了糧食,那地里還有咱們廳里投入的固定資產,現在把地還回去可能會有不小的損失。”

    夏竹筠面露遲疑,“李廳不在嗎?”

    工業(yè)廳的副業(yè)是由李副廳長分管的,這不是她該插手的工作。

    郝春梅頷首說:“李廳去基層調研了,生產隊來了好幾個基層干部堵在大門口,咱們不好不出面接待。”

    葉滿枝覷著領導神色,然后瞟了眼手表說:“夏廳,您馬上就得去省人委開會,時間恐怕來不及了。要不讓我留下來,幫著郝主任接待生產隊的老鄉(xiāng)吧?老鄉(xiāng)們有什么訴求,我們先記下來,等您開完會回來再說。”

    到時候,李廳也該回來了。

    第133章

    為了給己方壯聲勢, 九里河大隊一共來了五個人。

    除了支書和大隊長,還有大隊會計和兩個生產隊長。

    領導們都不在家,出面接待大隊干部的是辦公室的謝主任。

    “老馬支書, 咱們這幾年一直合作得很愉快,隊里怎么突然就要把地收回去了?”謝主任問, “咱們大隊遇上什么困難了嗎?”

    馬支書搓著粗糙的手指說:“困難一直有, 我們紅旗公社本來就人多地少。開工廠占了一大片土地, 這兩年城里的單位又來占了一大片耕地, 社員的糧食不夠吃。我們聽說省里的大領導發(fā)過話,只要生產隊提出要回耕地, 城里的單位就得把地還給我們。”

    謝主任與郝春梅交換一個眼神, 兩人都下意識皺了眉。

    今年春節(jié)以后, 省人委確實發(fā)了一份這樣的通知。

    機關生產, 占用了農村耕地的,只要公社、生產隊提出收回, 機關就得無條件把地還回去。

    這幾年口糧緊張, 城里的大多數單位都在近郊墾荒種地, 改善干部職工的生活。

    工業(yè)廳是從六〇年開始在九里河大隊墾荒的, 至今已有三年。

    前兩年的口糧形勢, 較之今年要緊張得多, 九里河大隊在最困難的時候, 把地給了工業(yè)廳開荒, 不但派人指導他們種地,還賣了不少秧苗和菜籽給他們。

    如今形勢明顯好轉了, 馬支書卻說社員的口糧不夠吃,想把耕地要回去。

    這事怎么看都不合理吧?

    郝春梅斟酌著問:“老馬支書,你們公社的書記和社長也是這個意思嗎?”

    討要耕地這么大的事, 公社如果知道的話,肯定要派人出面商量的。

    有個留著大胡子的生產隊長,粗聲粗氣地說:“公社的干部還想升官呢,誰敢來省里要地啊?”

    省工業(yè)廳是大衙門,一個普通辦事員都可能跟公社書記平級。

    公社干部還想進步呢,哪有膽子來省里討要說法!

    葉滿枝提起暖瓶,往幾人的茶杯里續(xù)水,聞言就笑道:“有啥不敢來的?機關的同志去九里河干活的時候,沒少得到社員的關照。如今九里河的老鄉(xiāng)來了省里,咱肯定也要好茶好飯招待大家呀!盧隊長,你咋不讓燕妮嫂子來省里呢,她可比你會說話!”

    “她連縣城都沒去過,哪敢讓她來省城。”大胡子隊長的聲氣明顯弱了下來。

    “就是因為沒來過,才應該帶嫂子出來見見世面的嘛。”葉滿枝閑聊似的問,“老馬支書,盧隊長,你們這么多人咋來的啊?趕的牛車還是騾車啊?”

    “騾車,”馬支書說,“老牛還得在地里干活呢,我們坐著騾車來的。”

    “一頭牛頂得上好幾個壯勞力,確實得留在隊里。”葉滿枝笑瞇瞇道,“之前我們科室的五個人翻一畝地,干活還沒老牛利索呢。”

    “哈哈,你們這些城里娃干農活不行,”馬支書咧著嘴笑道,“也就老羅廳長有點種地的把式。”

    雙方你來我往,聊聊家常,讓生產隊五人的精神明顯放松了下來。

    要不是還坐在會議室里,這談話內容其實跟蹲在田間地頭沒啥區(qū)別。

    葉滿枝收到謝主任的眼神暗示,繼續(xù)道:“老馬支書,聽說我們廳長去九里河勞動的時候,還在您家吃過飯呢,好幾年下來,你們也算是老交情了,有啥困難不能跟廳長商量,怎么非得把地收回去啊?”

    “哎,這不是有實際困難嘛,社員的口糧不夠吃。”

    葉滿枝笑著打斷:“您好歹得給我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們才能給領導傳話呀!前兩年那么困難,咱們都一起熬過來了,今年的日子明顯比從前好過了不少,社員的口糧怎么就不夠吃了呢?”

    謝主任接話說:“老馬支書,有什么實際困難,你就直說,咱們是老交情了,盡量幫隊里想辦法。”

    話落,會議室里陷入安靜,九里河大隊的幾人都沒回話。

    隊長和會計都用眼神瞄向老支書,似是不知是否該開口說話。

    大胡子盧隊長也看向支書,甕聲甕氣地說:“支書,反正已經這樣了,不如跟領導們講講實情,丟人就丟人吧!”

    老馬支書皺眉想了想,灌了一大口茶,終于開口說:“縣里取消了我們九里河大隊的返銷糧指標,社員的口糧確實不夠吃,這就是實情。”

    紅旗公社是處于濱江近郊的一個公社,因著離城里比較近,方便干部職工下鄉(xiāng)勞動,好幾個機關單位和工廠,都把生產基地定在了紅旗公社。

    也正是因為被這些機關單位占用了耕地,縣里才照顧紅旗公社,給了他們返銷糧指標。

    九里河大隊靠著這些返銷糧,算是把最難的日子熬過去了。

    但今年情況好轉以后,不少公社和生產隊的返銷糧指標都被取消了,其中就包括他們九里河大隊。

    九里河大隊的耕地本來就少,沒了返銷糧以后,要是不把借出去的耕地收回來,社員根本就填不飽肚子。

    謝主任三人都是第一次聽說九里河大隊吃返銷糧的事,而且一吃就吃了一年多。

    他們能吃這么長時間的返銷糧,肯定與工業(yè)廳占用耕地脫不開關系。

    謝主任皺眉問:“老馬支書,雖說工業(yè)廳占了公社的耕地,但我們六〇年去墾荒的時候,那一片還是荒地呢。六〇年以前,你們沒有返銷糧,也沒開發(fā)這塊荒地,社員們都能吃飽吧?”

    老馬書記說:“現在的社員人數比過去多了一半呢!”

    紅旗公社距離省城很近,很多人去城里當了臨時工。

    能在城里賺工資,誰還回農村種地啊?

    所以他們生產隊里有將近一半的社員,在城里打工。

    但這兩年城里精簡人口,別說臨時工了,連正式工都有返回原籍的。

    九里河大隊一下子多出兩三百人。

    而耕地還是原來那些,僧多粥少,糧食哪里夠吃!

    *

    夏竹筠回到單位時,九里河大隊的代表已經被安排去食堂吃飯了。

    聽說李副廳長已經調研回來了,她便沒有過多詢問有關生產基地的問題。

    夏竹筠的日常工作被安排得非常密集,葉滿枝每天至少要陪她出席三個會議。

    剛當上秘書的這幾天,她回家感慨了好幾次,領導真不好當啊!

    不但智力要跟上,體力也要跟得上才行。

    吳崢嶸問:“要不你每天早起跟我們一起鍛煉鍛煉?”

    除了夫妻運動和單位里的舞蹈隊,葉來芽很少進行體育鍛煉。

    以前上大學的時候,還能在體育課上活動活動,如今大學畢業(yè)進了機關單位,小葉秘書幾乎沒什么機會鍛煉身體。

    葉滿枝猶猶豫豫道:“早上的睡眠時間多寶貴啊,我其實每天都在單位做廣播體操。”

    部隊的出操時間是六點半,跟著吳崢嶸一起鍛煉的話,她六點就要起床。

    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了。

    她常年要睡到七點半的!

    葉滿枝把親閨女推出去:“你帶著咱家有言鍛煉吧,她起得早!”

    吳玉琢小同志睡得早起得也早,每天早上都要跑到她床上擾人清夢。

    吳博士要是能把這個精力旺盛的煩人精一并帶走,那可太好了!

    她其實就是隨口一說,沒真想讓一個三歲多的小豆丁出早操。

    然而,翌日一早,吳崢嶸卻真的把閨女帶了出去。

    葉滿枝激靈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跑到窗臺邊觀察這爺倆的動向。

    然后,就看到她閨女騎著三輪車,跟在吳崢嶸和隔壁周所身后。

    三輪車的車筐里還裝著兩個鋁飯盒。

    小小一只墜在成年人的后面,跟個快速移動的甲殼蟲似的……

    葉滿枝看了眼掛鐘,六點半。

    她心里擔憂孩子,便沒能睡成回籠覺。

    起床洗漱好以后,就在家里等著。

    一個小時以后,終于聽到三輪車咯噔咯噔的聲響,吳玉琢小同志在院門口跟爸爸說了再見,然后騎著小車,賊拉風地沖進院門。

    把座駕往葵花的狗窩旁一放,她便跳下車座,抱著兩個飯盒進了屋。

    “媽媽,吃早飯啦!”

    葉滿枝:“……”

    天吶,她閨女居然已經能給她打早飯了!

    她滿心感動地吃了早飯,臨到出門上班時,突然想起似乎有哪里不對。

    “有言,你爸呢?”

    平時都是吳崢嶸送孩子去幼兒園上學的,今天怎么一直不見人影?

    “跟周伯伯一起走了。”吳玉琢小同志吃飯慢,一個包子吃了大半天,“爸爸說,你今天肯定特別想送我去幼兒園。”

    葉滿枝:“……”

    她剛吃了小棉襖打回來的早飯,母愛正在泛濫,確實挺想跟閨女多待一會兒的。

    在心里罵了句詭計多端的臭男人,葉滿枝將孩子送去幼兒園,才匆匆趕往單位上班。

    她跟吳崢嶸詳細打聽過秦祥的工作細節(jié),聽說人家每天都比領導提前一刻鐘到單位。

    所以,葉滿枝也有樣學樣,每天早上提早一刻鐘進辦公室,開窗通風,打熱水泡茶,做好一天的工作安排。

    窗臺上還有一盆仙人球、一盆萬年青,那是領導的娛樂項目,不需要她澆水侍弄。

    今天她剛把茶泡好,夏竹筠就快步走進了辦公室。

    “小葉,你跟我講講紅旗公社那邊的情況,咱們工業(yè)廳在九里河大隊的那塊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竹筠剛才上樓時遇到了羅廳長。

    九里河生產基地,涉及到干部職工的口糧,以及廳里的固定資產投入,今天要開會討論出一個章程。

    葉滿枝一五一十地向她介紹了那天聽到的情況。

    “九里河大隊人多地少,又沒有了返銷糧,不把咱們廳里占用的那塊地收回去的話,社員的口糧就不夠吃了。不過,我聽李廳的秘書魏國亮說,李廳好像不建議把那塊地還回去。”

    在農村有個生產基地,確實能解決很多問題。

    工業(yè)廳的食堂伙食好,有賴于九里河那塊地的產出。

    從地里收上來的糧食,一部分送去食堂改善集體生活,另一部分還能給孕婦、病號和家庭有困難的職工,發(fā)一些糧食補助。

    “既然上面已經下過相關通知了,那咱們廳里占著人家生產隊的地不還,就是不講理了。”夏竹筠抱臂思忖道,“但是把耕地還回去以后,要面臨兩個問題。一是廳里的干部職工無處參加勞動,重新開荒的話,今年的糧食補助就沒了著落。二是廳里投入的固定資產不能憑白送人,如果生產隊拿不出這筆錢,那雙方很難達成一致。”

    在農村投入的固定資產,是工業(yè)廳的公有財產,不是哪個領導說送人就能送人的。

    這種事很容易落人口實。

    葉滿枝介紹完情況,就沒啥可說的了。

    她對這種局面也覺得棘手。

    當初修水渠和水車的花費不是小數目,光是水利工程的錢,就不是生產隊能拿得出來的。

    即使工業(yè)廳愿意讓人家分期付款,生產隊也未必樂意背上這樣的巨債。

    生產隊買不起,工業(yè)廳不能送。

    這不就走進死胡同了嘛!

    葉滿枝沒什么思路,只能指望領導開會時能想到解決辦法。

    在農村的生產基地只是工業(yè)廳的一項副業(yè),其實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大家卻異常關注事態(tài)發(fā)展。

    沒辦法啊,以糧為綱。

    有了這塊地,每人每年能多領20-30斤的糧食補助呢!

    她陪夏竹筠去開會時,特意跟其他領導秘書打聽了一下情況。

    魏國亮沒瞞著,當著幾個秘書的面說:“李廳不想把地還回去,九里河的最大問題是人多地少。咱們工業(yè)廳可以考慮在那里辦個小型加工廠,讓九里河的一部分社員,去廠里當臨時工賺工資,緩解耕地上的壓力。”

    葉滿枝暗道,與工資相比,社員可能更想賺糧食。

    在農村,光有工資沒用,買糧食還得有糧票啊。

    可是生產隊社員哪有糧票?

    林副廳長的秘書于鯤說:“讓干部參加勞動的事,其實挺好解決的。如果這塊地真的被還了回去,咱們可以再聯(lián)系一個國營農場,組織干部職工去農場干活。年底讓農場按照個人的工分,給大家分發(fā)口糧就好了。就是處理固定資產比較麻煩。”

    一個是讓社員進工廠打工,一個是讓干部進農場種地。

    葉滿枝心想,兩個辦法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好了,與其給社員開個工廠賺工資,還不如開個農場賺口糧呢!

    她腦子里隱隱有了幾分頭緒,一邊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一邊天馬行空地亂想。

    于鯤要提著暖瓶進會議室添茶時,葉滿枝將那頁紙撕下來,主動接過暖瓶說:“于主任,你坐這歇會兒,這次讓我進去續(xù)水吧。”

    第134章

    葉滿枝陪夏竹筠參加過好幾場會議, 但她從不主動進去給領導們倒水。

    眾目睽睽之下,推門走進氣氛嚴肅的會議室,著實需要很大的勇氣。

    她能勇于接過于鯤手里的暖瓶, 推開會議室那扇沉重的木門,完全是硬著頭皮上的。

    她是新上任的秘書, 而夏竹筠也是新上任的領導, 且處境比她艱難很多。

    夏竹筠在工業(yè)廳當了好幾年的處長, 如今班子里的同事都是她曾經的領導。

    這種情況, 與她剛當上街道副主任時差不多,曾經能決定她去留的張勤簡, 變成了工作搭檔。

    不想當其他人的應聲蟲, 就必須想辦法快速站穩(wěn)腳跟。

    以己度人, 葉滿枝覺得, 夏廳也許正在找機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秘書的前途幾乎與領導綁定了,她這邊既然打開了思路, 當然要及時給夏廳遞個話。

    葉滿枝提著暖壺, 輕手輕腳地進入會議室, 依次給各位領導的茶杯里添水。

    給夏竹筠倒水時, 順手將那張折起的筆記紙放到了她的筆記本上。

    夏竹筠并沒看那張紙, 這會兒正輪到她發(fā)言。

    “讓生產隊為固定資產買單, 確實強人所難。與其打生產隊的主意, 不如找個能出得起錢的單位接手咱們的固定資產。林廳的辦法不錯, 在近郊找個國營農場參與勞動,比咱們自己買秧苗, 侍弄莊稼省心多了。”

    “不過,做生不如做熟,依我看, 咱們不妨跟農業(yè)廳聯(lián)系一下,讓他們出面接手九里河的耕地和固定資產,開辦一個國營農場。到時候咱們廳里的同志,還有九里河的社員,全去那農場里勞動。只要農場能從收獲中拿出三四成,給大家當報酬,大家就不用操心口糧問題了。”

    聽得入神的葉滿枝:“!!!”

    現在把那張紙拿回來還來得及嗎?

    她咋又又又跟領導英雄所見略同了?

    而且夏廳這辦法比她的更高明!

    她在紙上寫的是把固定資產轉讓給新和縣,由縣里出面開辦國營農場。

    但是,農業(yè)廳似乎比新和縣更合適,最起碼,農業(yè)廳有錢有技術啊!

    葉滿枝在原地愣了一會兒,耳邊是羅廳長表示肯定的話語。

    她沒再管那張小紙條,提著暖瓶便出了會議室。

    ……

    副業(yè)是由李副廳長分管的,夏竹筠在會議上提供了思路,便不再插手接下來的安排了。

    回到辦公室以后,她把葉滿枝喊了進來。

    “你帶進去的紙條我看過了,想法挺好的。”

    葉滿枝不好意思道:“您都已經有思路了,我這是班門弄斧了。”

    夏竹筠笑問:“你怎么突然想到開辦農場的?”

    “我在外面與魏國亮和于鯤聊天,跟他倆打聽了李廳和林廳的意見。”

    “……”

    夏竹筠在她那張年輕的臉上端量片刻,心里有些好笑。

    魏國亮和于鯤都是跟在領導身邊多年的秘書,其他干部想從他們嘴里套話可不容易。

    這兩人能跟她透露實情,也許是對同為秘書的小葉不設防,反正會議結果馬上就能揭曉。

    但夏竹筠覺得,小葉這張臉可能也有些功勞。

    葉滿枝是年輕女同志,相貌柔和圓潤,這種面相漂亮又有親和力,很容易讓人降低防備。

    又在這張臉上打量幾眼,夏竹筠笑著說:“你今天表現得很好。我剛接手新工作,難免有顧及不到的地方,有時候腦子也沒有你們年輕人靈活。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你以后有了什么好想法,只管及時跟我溝通,今天這樣就做得很好。”

    盡管那張字條沒能派上用場,但她們的思路差不多。

    小葉作為秘書,能主動替她分憂,將事情想在前面,還是值得表揚鼓勵的。

    *

    工作表現得到了領導的肯定,讓小葉秘書心情愉悅。

    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渾身都帶著喜氣。

    “葉大秘遇上什么喜事了?”鄔杰端著飯盒坐到她身邊,調侃道,“三樓的空氣真養(yǎng)人啊,你才上去幾天啊,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那當然了,”葉滿枝故作得意道,“我們三樓的空氣都是甜的,你沒事也上來吸兩口!”

    “我現在可不敢隨意往三樓跑動,”鄔杰低聲打探,“聽說化輕工業(yè)處那幾個總往三樓跑的,全被夏廳批評了?”

    葉滿枝認真辟謠:“沒有啊,正常匯報工作,怎么可能被領導批評!反正我給夏廳當秘書的這段時間,沒見她批評過誰。”

    兩人隨意閑聊了幾句,沒多久,蘇芮和黃志強也端著飯盒坐了過來。

    一張飯桌上的四個人都是省大的校友。

    除了鄔杰是經濟系的,另外三人全出自工業(yè)經濟系。

    葉滿枝從前只與同系師姐蘇芮走得近,跟鄔杰的關系也還可以,但是自從她當上夏竹筠的秘書以后,原本關系一般的黃志強竟也與她走動了起來,雙方時常在食堂碰面。

    “小葉,你能被夏廳選去當秘書還挺幸運的,確實比留在綜合三科好太多了。”黃志強透露道,“聽說綜合三科又有人被舉報了。”

    “誰啊?”葉滿枝吃驚地問。

    她在三樓怎么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綜合三科目前總共只有四個人了。

    趙桂林和何平之前已經被舉報過一次了,這回不會梅開二度了吧?

    “有個叫王什么的。”

    “王勤?”

    “對。”

    葉滿枝放下筷子,好奇道:“王勤因為什么被舉報啊?”

    “聽說是因為從事商販活動。”黃志強說,“廳里不是剛開過會嘛,為了防止資產階級思想侵蝕,給機關干部規(guī)定了三項紀律,有一條是不準買賣票證和物資。王勤好像在攤販市場上倒騰什么東西了。”

    葉滿枝:“……”

    這時機太巧了。

    廳里剛開會禁止干部從事商販活動,王勤就被舉報了!

    其實機關單位里私下倒騰物資的人不在少數。

    城市精簡職工以后,很多失業(yè)的閑散人員當起了小商小販。

    這種情況下,硬性取締的阻力很大,所以市里索性搞起了集中管理。

    像她四哥似的,辦理營業(yè)證以后,可以去固定的地點合法擺攤。

    不過,擺攤的人多了,不少在職職工和學生也會偷偷參與,倒賣票證和糧食。

    機關里從事商販活動的,絕對不只王勤一個,他這會兒被人舉報出來,估計還是跟處長、科長的競爭有關。

    黃志強在飯桌上低聲說:“你們綜合三科的內斗簡直白熱化了,稍微有點競爭力的全被舉報過。何平和王勤這二位,可真是……”

    他撇著嘴搖頭。

    像是已經確定了這兩人之間在相互舉報,打擊報復。

    葉滿枝安靜吃飯沒吭聲。

    她反而覺得舉報信不是何平寫的。

    他那件“買禮品”的事其實經不起推敲,目前最合適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動,讓事情慢慢冷卻,別再刺激其他人針對他。

    王勤在這種敏感時期被舉報,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肯定是何平。

    何主任不至于在這種時候犯糊涂。

    葉滿枝直覺有人想渾水摸魚鉆空子。

    要是綜合三科全軍覆沒了,上級很有可能從其他處室調人過去當科長。

    那樣的話,很多人都符合條件,包括坐在她對面的黃志強。

    黃志強大三就被工業(yè)廳調檔了,也是副科級干部,在重工業(yè)處干了三年,滿足任職要求。

    葉滿枝在機關呆了近一年,吃了幾次教訓,“小心謹慎”這四個字被她記得牢牢的。

    在這種多事之秋,她不想惹事,也不愿意給人當槍使。

    所以,即使聽說了綜合三科的鬧劇,她也沒跟夏竹筠透露。

    她覺得領導一定不想聽到這種糟心事。

    *

    事實證明,夏竹筠確實對這樣的鬧劇不感興趣。

    即使后來從別處聽說了,也只是眉心微蹙轉移了話題。

    夏竹筠當前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她需要盡快找到一個切入點打開局面。

    葉滿枝擬定的那份基層調研安排,派上了用場。

    被夏竹筠調整了幾處后,她跟著領導每天調研一兩家企業(yè),在外面跑了小半個月。

    這天,從縫紉機廠離開,坐進車里后,夏竹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葉滿枝默默陪在身邊不說話。

    縫紉機廠的產品剛得過省優(yōu)稱號,而且效益也一直很好,剛才全程接待都挺盡心的。

    除了廠長語氣驕傲了點,好像沒啥不好的。

    夏竹筠捏了捏鼻梁,語氣疲憊地問:“調研了這么多天,看出什么問題了嗎?”

    葉滿枝覺得問題不少,但都不是啥大問題,搞企業(yè)哪有沒問題的。

    但是領導既然問了,那她必須得言之有物才行。

    葉滿枝在心里措辭一番,斟酌著說:“這些企業(yè)其實都發(fā)展得挺好,與六七年前相比,肯定有大的飛躍。但我記得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56年吧,全市的工廠都在大搞社會主義競賽,我當時還代表煤爐廠給其他單位下過戰(zhàn)書呢。那會兒的社會主義競賽,轟轟烈烈,大家特別有干勁兒。現在廠內和廠際雖然也有競賽,但是感覺似乎缺少活力。”

    剛剛的縫紉機廠也在跟其他廠進行廠際競賽,但她覺得更像是走過場。

    沒有當初那種上下一心,人人獻策,朝氣蓬勃的活力。

    夏竹筠呵呵一笑,“可不是沒活力嘛,咱們省內只有三家縫紉機廠,濱江的這家剛得過省優(yōu)的稱號,在本省算是沒什么對手了,可以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今年的技術革新只有三項,而且產量比去年和前年同期都有所降低……”

    葉滿枝:“……”

    她們調研的好幾個工廠,今年的產量似乎都有小幅下降。

    夏竹筠皺眉看向窗外快速掠過的街景,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既然本省同行業(yè)之間的競賽沒有活力,那就跟外省的比一比。這些經理廠長,一個個都是窩里橫,當著我的面把胸脯拍得邦邦響。一旦真的讓他們跟北京上海的大廠搞競賽,就全都趴窩了。”

    葉滿枝暗暗替廠長們捏了一把汗。

    “小葉,”安靜的車廂內,夏竹筠突然問,“我記得你家孩子年紀不大吧?幾歲了?”

    “再有兩個月就四歲了。”

    “孩子平時黏不黏你?現在讓你出差的話,能走得開嗎?”

    “能啊!她白天都在幼兒園,放學以后,我愛人也能帶孩子,我倆平時都是相互分擔的。”

    夏竹筠說:“那行,你準備準備吧,過幾天跟我去北京一趟。”

    葉滿枝:“!!!”

    什么?什么?什么?

    天上掉餡餅啦?

    不用跳舞,她就可以去北京啦?

    第135章

    正式跟著太爺爺讀書啟蒙以后, 吳玉琢在她爸的書房里擁有了一張專屬座椅。

    大書架的最下面一排,也給她空出了一個格子,專門擺放她那些圖畫書、小人書、拼音讀本和算術本。

    只要吳博士不加班, 每晚七點半到八點,吳玉琢小同志都要和她爸一起學習半小時, 然后再自己打開收音機, 聽會兒《小喇叭》廣播, 她就可以洗洗睡了。

    今天不用做算術題, 吳玉琢蹲在自己的書架前精挑細選,選出一本小人書《雞毛信》。

    “爸爸, 這個字怎么念?”

    “粘, ‘這是一封粘著雞毛的信, 海娃送過這種信。’”吳崢嶸用鉛筆在生字上面寫了拼音, 又建議道,“你可以先看那些有拼音注釋的書。”

    幼兒園教了拼音, 有些書可以對照著拼音看懂, 對小朋友非常友好。

    但是, 漢語拼音卻難住了家里的一眾成年人。

    他們讀書識字時, 沒有漢語拼音, 而且寫的都是繁體字,

    為了遷就學齡前兒童吳玉琢, 吳爺爺一把年紀還要與時俱進, 學起了漢語拼音。

    如今不但能熟練為重孫女的小人書注音,還光榮地成為了學術圈子里掌握漢語拼音第一人!

    吳玉琢趴在寫字臺上, 盯著爸爸給她注音,然后小小聲地告密:“我媽媽中獎了,今天可高興啦!”

    “中什么獎?”

    “不知道, 是你說的呀,媽媽特別高興,肯定中獎了!”吳玉琢小同志晃悠著腳丫子,篤定道,“媽媽今天一直在哼歌,她中獎了!”

    葉滿枝正在給閨女補褲子上的破洞,除了縫紉機咔噠咔噠的聲音,隱約還能聽見她的歌聲。

    吳崢嶸將小人書遞還回去,好笑地想,能讓你媽這么高興的,除了中獎,還有升官。

    不過,葉來芽剛當上副廳長的秘書,短期內不太可能進步了。

    興許還真被閨女猜中,小葉秘書中獎了?

    他陪孩子看書到八點,等到吳玉琢跑去開收音機的時候,趁機跟當事人求證。

    “葉秘書,有言說你中獎了,這次中了多少?”

    他們家的定期有獎儲蓄,中過的最高金額是五塊錢。

    葉來芽去百貨商店隨便逛一圈就花光了。

    來得快去得也快。

    葉滿枝剪斷線頭,眉開眼笑地賣關子:“沒中獎,但是跟中大獎也差不多了!”

    “單位發(fā)什么獎品了?”

    “嘿嘿,你再猜!”葉滿枝憋了一晚上,終于等來了這個可以顯擺的時刻,矜持地問,“你在北京那邊有沒有什么朋友啊?需不需要我替你去走動走動?”

    吳崢嶸眼里帶出了然,配合地驚訝問:“葉秘書,你有機會去北京了?”

    “嗯哼!”葉滿枝眼睛笑出兩彎月牙,“跟我們夏廳去北京出差,可能還會去天津!”

    將答案說出口以后,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激動,完全沒有在單位時的穩(wěn)重樣子,一把勾住吳崢嶸的脖子,興奮地在人家的臉蛋上,啵啵啵啵親了好幾口。

    “我要去首都啦!哈哈哈哈~”

    而后又跑去折磨閨女的小臉蛋。

    小有言正在專心致志地聽《小喇叭》廣播,被突然沖過來的媽媽親得直咧嘴,掙扎著亂喊:“我媽媽瘋啦!”

    吳崢嶸拉開堪比范進中舉的葉來芽,將閨女解救出來。

    然后帶著媳婦進了書房,將自己珍藏的北京地圖和景點介紹找出來。

    “你們什么時候動身?難得去一趟首都,你提前做做功課,到時候節(jié)省時間到處轉轉。”

    “沒確定出發(fā)時間呢,夏廳今天剛跟我說的,”葉滿枝按捺住激動心情,拉著他說,“你在北京不是有好幾個朋友嘛,咱們結婚和生娃的時候,人家都匯款送了紅包。這次我能去北京,正好給人家?guī)c土特產。你寫幾封信,到時候我?guī)湍闵訋н^去。”

    吳崢嶸想說,他們戰(zhàn)友之間不興送禮,向來都是有事匯款,只有書信和金錢往來。

    不過,葉來芽是第一次獨自出遠門,讓她跟自己的朋友認識一下,遇事時也能有個照應。

    “你跟在領導身邊,帶土特產不方便,我寫幾封信,你有時間就上門送信,沒時間就算了。”

    *

    葉滿枝窮人乍富,土包子開花,激動的心情持續(xù)了一晚上。

    一會兒催促吳崢嶸趕緊寫信,一會兒讓他寫幾個特色美食,一會兒又問他去哪里買土特產。

    直到被人拉到床上變著花樣做體操,才把這股子亢奮精力消耗掉。

    第二天起床又恢復成沉著冷靜的小葉秘書,從容不迫地去上班了。

    她這邊因為一個出差的消息激動得不行,而夏竹筠那里,自從那天說過一嘴之后,就再沒提過出差這一茬。

    在濱江市內調研了十多家企業(yè)以后,夏竹筠又挑了幾個其他專區(qū)的大型工廠調研。

    調研行程全部結束,她獨自在辦公室里待了兩天,親自動筆寫調研報告。

    就在葉滿枝懷疑領導也許把出差這事忘了時,夏竹筠突然在班子會議上提出了一個觀點——

    從去年開始,全省集中力量對國民經濟進行調整,到今年上半年,各項事業(yè)出現了明顯健康的發(fā)展勢頭。

    我省應該繼續(xù)高舉主席思想紅旗,自強不息,乘勝前進,以提高產量和質量,降低成本為中心,深入開展社會主義競賽。

    除了省內同行業(yè)間的廠際競賽,還要聯(lián)系外省市的兄弟單位進行競賽,開展比學趕幫超活動。

    為了慶祝輕工系統(tǒng)十周年紀念,省優(yōu)產品評比活動已經全部結束。

    建議所有獲得“省優(yōu)”稱號的企業(yè),都要與外省市企業(yè)開展同產品競賽,簽訂比學趕幫協(xié)議。

    在省際競賽中取得佳績的企業(yè),將得到省工業(yè)廳的專項資金扶持,以期為本省打造出多個全國知名的名牌產品。

    她這個想法暫時只在班子會議上提了提,選擇哪些行業(yè)、企業(yè)、產品參加競賽還沒確定,外省市有哪些企業(yè)愿意參加競賽也未可知。

    一切還在萌芽階段。

    但是不知哪里走漏了風聲,好幾個企業(yè)領導,甚至是市、專領導,都跑來工業(yè)廳打聽消息。

    然后一石激起千層浪,去年剛因為省優(yōu)評比而到處跑動的企業(yè)領導,今年又聞風而動了。

    “張廠長,夏廳正在會客,我給您泡杯茶,您稍等一會兒吧。”葉滿枝微笑接待著今天的不知第幾位訪客。

    秘書室里原有的三把椅子已經被坐滿了,新來的張廠長只能在門口站著。

    張廠長客氣道謝,端著杯子站在她的辦公桌旁邊,低聲打聽情況:“葉秘書,能得到專項資金的名額有幾個?現在確定了嗎?”

    “還沒定呢,省廳連正式通知都沒下達,大家也太心急了。”

    “狼多肉少,不急不行啊。”

    葉滿枝心說,你們搞生產的時候如果也能這么積極,夏廳就不用絞盡腦汁搞這個省際競賽了。

    張廠長想跟小葉秘書套套話,可是面對這樣一個年輕女秘書時,他又有點麻爪。

    其他領導的秘書都是男同志,他遞個煙就能打開話題。

    如今遇上年輕女同志了,瞧著不像是會抽煙的樣子,他在身上摸了一圈,也沒找到什么像樣的東西。

    只能干巴巴地問:“小葉秘書,你就給我們透個底唄?對扶持名牌這件事,領導到底是怎么想的?”

    沒收到任何東西的小葉秘書,竟然還真的給他交底了。

    “張廠長,這么跟您說吧,領導們想通過這次活動一箭雙雕。”

    “哦哦,怎么個一箭雙雕法?”

    坐在旁邊的其他企業(yè)領導也豎起了耳朵。

    “第一當然是希望各廠都能通過這次競賽,提高產量和質量,降低成本了。競賽時間不會太長,三個月或半年,就能見分曉。”

    幾位廠長頷首,這是他們早就知道的。

    葉滿枝壓低聲音繼續(xù)說:“第二嘛,是想趁機為咱們省打造幾個名牌產品。提起上海的產品,咱們幾乎張嘴就能來吧?永久牌自行車,冠生園大白兔奶糖,益民餅干,英雄牌鋼筆。天津的知名產品也挺多吧?飛鴿牌自行車,牡丹牌縫紉機,白玫瑰內衣。但是說到咱們這里呢?工業(yè)發(fā)展得挺紅火,卻沒什么標志性產品。”

    張廠長是濱江縫紉機廠的,自打產品得了省優(yōu)以后,說話的口氣都比從前大了三分。

    聽了她的話,不由反駁道:“咱們?yōu)I江也有不少好產品,我們廠生產的縫紉機,不比牡丹牌的差。”

    葉滿枝深以為然地頷首:“嗯,你們廠的縫紉機確實很不錯,否則也不會被評為省優(yōu)啊。領導有意跟天津的縫紉機廠展開競賽,張廠長,到時候咱們省縫紉機行業(yè)的面子就靠您撐住了。”

    張廠長:“……”

    “不過,大家也要做好思想準備,省里扶持名牌產品是有條件的。不但要在比學趕幫超活動中取得佳績,還要在技術革新上有突破。”葉滿枝樂呵呵道,“您知道的,狼多肉少,專項資金只有那么多,省里當然要扶持最容易出成績的。”

    這是夏竹筠上任后的第一個大動作,要是專項資金撥出去,卻連個水花都沒看見,絕對會被有心人看笑話。

    葉滿枝在秘書室里接待了一撥又一撥客人,這番話也被她說了好幾遍。

    有些人知難而退提前離開了,有些人則繼續(xù)在辦公室門口堅守。

    忙碌了兩天以后,夏竹筠問:“辦公室那邊訂好車票了吧?”

    “定了這周五下午的火車票。”葉滿枝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激動心情。

    “行,那你做好準備吧,咱們周五就出發(fā)。申請參加社會主義競賽的企業(yè)挺多,但外省市的競賽對手,要由省里出面聯(lián)絡。咱們這次去北京,盡快把這件事落實下來。”

    葉滿枝得到了確切的出差消息,除了要安頓好家里的一大一小,還得回娘家跟爸媽報備一聲。

    傍晚下班,乘車趕去軍工大院時,老葉正在屋里睡覺。

    “我爸今天上夜班啊?”

    “不是,”常月娥搖頭,“白班,剛下班回來。”

    “那怎么剛回來就躺下啦?”葉滿枝問,“我爸最近身體咋樣啊?”

    “身體挺好,就是心情不好。”常月娥表情一言難盡道,“讓那自行車鬧的,當初人家出600塊買自行車,他死活不賣,跟你三哥四哥對著干。現在商店里的自行車降價,他又后悔了。這幾天回家就往床上一躺,露出一副死德行……”

    葉滿枝:“生無可戀。”

    “對,就是露出那副生無可戀的死德行。”

    葉滿枝:“……”

    她可以想象,老葉現在的腸子一定是青的。

    她在工業(yè)廳工作,其實早就知道自行車在降價。

    剛過完年,永久牌自行車的價格就從520塊,調整到350塊了。

    上個月降到300塊,這個月又降到250塊。

    在自行車價格最高的時候,由于老葉的強烈反對,三哥和黃大仙沒能把自行車賣出去。

    現在自行車頻頻降價,再想找那樣闊綽的買主已經不可能了。

    而葉滿枝和吳崢嶸以540塊的價格,把家里那輛自行車賣了。

    自從知道自行車開始降價以后,葉滿枝一邊擔心當初的買家反悔退貨,一邊又憂心老葉后悔沒賣。

    這幾次回家都沒敢提自行車降價的事。

    “老四忒不是個東西,”常月娥悄聲埋怨,“那自行車賣不賣跟他有啥關系,他又沒花錢。剛聽到降價的消息,他就跑回來告訴你爸了。你爸當時差點沒背過氣去!”

    “啊?我爸氣性這么大啊?”

    “主要是生他自己的悶氣,三四百塊錢就這樣溜走了,能不氣嘛!”常月娥被氣笑了,“要我說,他就沒有發(fā)橫財的命!踏踏實實上班賺工資最穩(wěn)妥!”

    葉滿枝在哄爹這件事上,經驗十分豐富。

    她沒管老葉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在家里高聲宣布,她即將動身前往北京出差了!

    老葉的肩膀動了動,但是沒起身。

    常月娥則驚喜地問:“來芽,你真要去北京啊?跟誰一起去?”

    “我們工業(yè)廳的副廳長,還有一個計劃處的處長。”葉滿枝得意洋洋道,“我現在已經是副廳長的秘書了,這次就是陪領導去出差的。”

    聞言,葉守信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跑來客廳,急忙問:“你真給副廳長當秘書了?什么時候的事?”

    “上個月吧。”

    “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說呢?”

    “你不是讓我謙虛低調嘛,我只是給領導當了秘書,職級又沒變化,顯擺什么呀!”

    葉守信激動地在原地轉了幾圈,竟然很贊同地說:“對對對,就是要低調!你當秘書這事跟我和你媽說說就得了,家里其他人沒必要了解得太詳細。給領導當秘書一定要謹慎小心,要是有人找你辦事,給你送禮啥的,你可得清醒點,別犯了錯誤!”

    “知道知道,”葉滿枝笑道,“爸,你就別惦記自行車了,有這個時間還不如鉆研一下焊接技術呢,爭取在下次評級的時候定個八級工。七級和八級的工資相差十幾塊,兩年時間就把那自行車的差價賺回來了。”

    “八級工哪是那么好評的?”

    “但也沒那么難,”葉滿枝從包里翻出自己的筆記本,“我們工業(yè)廳早就接到通知了,全國機械工會,要在咱們?yōu)I江舉辦第一屆全國焊接年會,到時候很多科研機關、高校,還有工廠的焊接工人都會出席。你爭取報名參加這個焊接年會,跟大家交流交流,不但能提升技術,還能給你下次定級增加砝碼。”

    葉滿枝把那張筆記紙撕下來,塞進老葉手里。

    她鼓勵親爹多多鉆研技術,不要胡思亂想,爭取在八級焊工的崗位上退休,到時候退休待遇也能高一級。

    葉守信剛剛痛失三百塊,只想快點找回損失,竟然真的聽了閨女的勸,準備潛心鉆研技術,報名參加兩個月后的全國焊接年會!

    全程旁觀的常月娥:“……”

    老頭子在床上生無可戀了好幾天,居然被葉來芽的幾句話忽悠好了!

    *

    葉滿枝勸好了親爹,放心地將孩子交給吳大博士,便揮一揮衣袖,跟隨領導去北京了。

    盡管她對男人和孩子有著百般不舍,可是此時的首都人民,明顯更有吸引力。

    嘿嘿。

    此次北京之行總共三人,除了葉滿枝,夏竹筠把計劃處的賀處長也帶上了。

    一行三人剛走出北京站,葉滿枝就很快感受到了跟隨領導出差的不同。

    上次去南方探親時,他們下了火車得自己找招待所住宿。

    但這次來北京出差,由省人委駐京辦的同志負責接待,她還沒來得及欣賞首都風貌,便被人接去了駐京辦的招待所。

    接待處的同志知道她是夏竹筠的秘書,辦理入住手續(xù)時,私下跟她打聽,“夏廳在飲食和住宿方面,有沒有什么忌諱?”

    夏竹筠海鮮過敏,單位食堂做的刀魚和黃魚她從來不吃。

    不過,以防這樣的弱點被有心人利用,葉滿枝只說:“夏廳沒什么忌口的,據我觀察,就是不太喜歡海鮮的腥氣。另外,夏廳習慣安靜的環(huán)境,黃處長,麻煩您給夏廳安排個不臨街的房間。”

    葉滿枝拿了三把房間鑰匙,要了三張最新的北京地圖,又問清楚招待所開餐時間,這才與夏竹筠匯合。

    “領導,明天的會議地點距離駐京辦不遠,步行一刻鐘左右,黃處長說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給您派車。”

    夏竹筠出差的主要任務是參加全國工業(yè)政治工作會議,聯(lián)系其他省市進行省際競賽只是順帶的。

    但是,在夏竹筠這里,后者顯然更重要一些。

    剛進入駐京辦的房間,她就將隨行二人請了進去。

    “在火車上不方便討論工作,咱們趁著現在有時間,一起商量商量。”夏竹筠抱臂靠在寫字臺上,皺眉說,“我在路上又想了一下省際競賽的問題,與外省市的企業(yè)簽訂同產品競賽協(xié)議,扶持名牌產品,雖然能給一部分企業(yè)激發(fā)活力,但大多數拿不到專項資金的企業(yè),可能還會維持老樣子,口號喊得響,實則走過場。這樣大張旗鼓地搞競賽,最后未必會得到預期的效果。”

    葉滿枝和賀處長:“::::::”

    啥意思?

    不搞競賽了?

    那他們這一趟北京之行,豈不是白來了?

    倆人傻愣愣地坐在原地,指望著領導再說點什么,否則他倆都不知要如何接話。

    然而,夏竹筠說完這番話就住了嘴,抱臂在那里神游了起來。

    葉滿枝與賀處長對視一眼,見對方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她只好主動開腔。

    “我覺得開展省際競賽還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同類產品之間的競賽就更有必要了。通過競賽,不只讓企業(yè)領導找差距,更能讓技術工人意識到自身的不足。我父親是一名七級焊工,這幾年一直在尋找技術上的突破。用他的話來說,有時候技術大拿的一句話,就能點破他好幾年也參不透的技術難關。”

    “我覺得咱們省內很多企業(yè)的技術工人,都需要那種被人一語點醒的契機。在競賽的同時,如果還能向先進企業(yè)派遣技術工人,學習先進的技術經驗,即使是沒能拿到專項資金的企業(yè),也可以在這次競賽中有所收獲。”

    賀處長接話說:“小葉這話有道理,比學趕幫超,除了比、趕、超,最重要的還是‘學’和‘幫’。我原來還覺得直接給人家下戰(zhàn)書,顯得咱們太囂張了,這種話我都不太好意思跟其他省市的同志提,萬一被打了也是白打。現在好了,加上‘學’和‘幫’,顯得咱們謙虛多了。”

    夏竹筠被他的幽默逗笑。

    她看了眼手表說:“行了,這件事我再好好想想,你們都回去休息吧。小葉,明天我跟老賀去禮堂開會,你就不用跟著了,可以自由活動,在北京城里到處轉轉。”

    葉滿枝笑道:“我送您跟賀處進了會議室再說。”

    她與領導們道別,轉身返回自己的房間收拾行李。

    政治工作會議是講政治的,會議時間應該不短。

    如果明天不用她跟會的話,她確實可以到處走走看看,順便給吳崢嶸的朋友們送信。

    她一邊琢磨送信之前,應該給人家買點什么禮品,一邊打開行李袋,翻找吳崢嶸寫好的那幾封信。

    收信人一共有四位,兩位是跟吳崢嶸一起扛過槍的戰(zhàn)友,另兩位是他曾經在北京的同事。

    這四人都在吳崢嶸人生的關鍵節(jié)點——結婚和生孩子——送過禮。

    他不常來北京跟人家見面,雙方常年沒什么走動。葉滿枝特別賢惠地想,既然她來了一趟北京,還是應該幫他好好維護一下朋友關系的。

    最起碼得有點禮數,當面謝謝人家當初送的禮。

    所以,葉滿枝下定決心,明天上街買點好東西,給人家回禮。

    她從行李包的夾層里翻出四封信。

    不知是封口沒粘好,還是吳崢嶸根本就忘了封口,其中一封信的信紙從信封里落了下來。

    信封上的收件人叫劉志峰,據說已經復員轉業(yè)了,目前在北京某個區(qū)公安分局當副局長。

    葉滿枝彎腰撿起信紙的時候,正好瞧見了上面所寫的內容。

    與她想象中那種感情真摯,憶往昔崢嶸歲月的話語不太一樣。

    薄薄的一張信紙上,只有筆鋒遒勁的一行大字——

    【老劉,這是我媳婦,能幫則幫,下頓酒我請。】

    第136章

    葉滿枝對著四張攤開的信紙凝視良久, 心中五味雜陳。

    她就說嘛,那天讓吳崢嶸給朋友寫信,他怎么那么快就寫完了!

    原來只在信紙上寫了一句話!

    而且吳崢嶸那個混蛋, 竟然連內容都懶得改。

    除了將老劉變成了老陳、老馬和冬子,后面的部分居然一模一樣!

    這是多么真實、質樸, 又敷衍的戰(zhàn)友情啊……

    葉滿枝抿著嘴生了會兒悶氣, 面前的四張信紙, 讓她那顆賢惠的, 想要表現的心,顯得有點多余。

    她要是真的買了禮物上門給人送信, 這幾個朋友興許還會寫信或打電話調侃吳崢嶸呢。

    又盯著信紙上那句“這是我媳婦”看了一會兒, 葉滿枝心里好氣又好笑, 隱約還有點愉悅。

    她收起信紙, 而后翻出了自己的錢包。

    透明的塑料夾層后面,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

    她扒著夾層, 窸窸窣窣鼓搗了一陣, 不多時便從合影后面抽出一張2寸相片來。

    相片上的男人穿著軍裝禮服, 神情嚴肅, 目光堅定, 肩上的五角星和胸前的軍功章一樣耀眼奪目。

    她將這張相片要過來時, 給出的理由是, 穿軍裝打領帶的吳崢嶸比較罕見。

    實則是因為這張相片上的吳大博士, 看起來年輕英俊,還有種成熟男人的奇異魅力。

    既有軍人的威嚴, 又有高知的睿智,反正完完全全長在她的審美上。

    葉滿枝捏著相片邊邊,與上面的男人對視片刻。

    然后, 她曲起拇指和中指,在對方的腦門上彈了一下。

    混蛋吳崢嶸,浪費她感情!

    吃你媳婦一記腦瓜嘣!

    對著相片單方面輸出了一陣,她又彌補似的在那張惹人稀罕的臉蛋子上啵了一口,掏出手絹在相片上擦了擦,無事發(fā)生一般,重新塞回了錢包夾層里。

    *

    前一晚的小意外并沒有影響葉滿枝的心情。

    翌日一早,剛吃過早飯,她就陪同夏竹筠和賀處長,前往開會的大禮堂了。

    全國工業(yè)政治工作會議的開幕時間是周一上午九點。

    九點之后,仍留在會場外的,要么是記者,要么是領導秘書。

    目送夏竹筠進入會議廳以后,葉滿枝并沒馬上離開。

    秘書扎堆的地方,也是消息最多的地方。

    她難得能碰到這么多外省市的干部,還想湊過去聽聽熱鬧呢。

    因著時常跟隨領導進京開會,碰面的次數多了,秘書們漸漸就混熟了。

    其他人三三兩兩聊天時,葉滿枝找了一個女同志比較多的人堆,自然而然地擠了進去。

    幾人正在談論絲綢總公司剛在杭州舉辦的那場絲綢展。

    二十個優(yōu)秀產品中,江蘇占8個,上海占4個,北方只有北京和山東各評上一個。

    一位江蘇女干部指向自己脖子上的絲巾,介紹說是她們吳江印染廠獲獎的產品。

    葉滿枝仔細瞅了瞅那絲巾,打眼一瞧就是好東西。

    “絲織品確實是江南的強項,不過,這幾年北方絲綢的工藝也進步很多。我之前得到一塊真絲雙縐的料子,好像是北京絲綢廠生產的,做夏天的襯衫和裙子特別涼快。”

    “你還蠻識貨的,”來自上海的大姐笑道,“去年搞生產競賽的時候,我們市里派了師傅去北京絲綢廠做過技術指導,經過調整以后,北京這家廠的工藝確實精進了不少。”

    葉滿枝不關心誰家的絲綢更好,她站在人堆里旁聽半天,抓住一個關鍵信息。

    “孫主任,你們去年跟北京搞過生產競賽啊?效果咋樣?哪邊獲勝了?”葉滿枝問。

    “嗯,我們組織輕工企業(yè)競賽了半年,今年春節(jié)前才結束的,”孫主任含蓄道,“效果挺不錯的,十七家企業(yè)各有勝負,我們這邊有九家企業(yè)取得了佳績。”

    也就是說,北京和上海搞生產競賽,上海以9:8的成績略勝一籌。

    葉滿枝心里隱隱有點不妙的預感。

    這兩個城市剛組織過大規(guī)模的生產競賽,今年還會再次參加其他競賽嗎?

    ……

    領導們的會議要開一整天,秘書不用一直在會場外面守著,湊在一起寒暄一陣,很快便散了場。

    葉滿枝出門時,包里并沒帶吳崢嶸寫給朋友的信。

    人家的戰(zhàn)友關系挺鐵,似乎并不需要她多此一舉,而且她也實在不好意思將那樣的信送進人家手里。

    所以,她索性就不去送信了,節(jié)約時間多逛幾個景點。

    首都的柏油馬路寬闊又平坦,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葉滿枝挎著照相機,獨自漫步在初夏的長安街上。

    從會場一路溜達到人流如織、店鋪林立的西長安街。

    瞧見“大地西餐廳”的招牌時,她站在門口遲疑了一陣。

    獨自跑來北京吃西餐,似乎有點奢侈。

    不過,反正周圍沒人認識她,她腰包里還因為“窮家富路”,帶了三百塊現金,奢侈一回應該無妨吧?

    本著再苦不能苦自己的原則,葉滿枝并沒遲疑太久,推門便走進了“大地西餐廳”。

    她早上在駐京辦吃過早飯,其實并不餓,點了一份奶汁烤雜拌配酸面包,又在服務員小姑娘的建議下,加了一杯咖啡,就將菜單還了回去。

    上午來西餐廳用餐的客人并不多,除了她這個外地客,只有隔壁桌坐著兩個女同志。

    “隊長讓你排什么戲,你就排什么戲,跟他擰著來,對你也沒好處。”

    “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咄咄逼人的樣子,”更年輕的姑娘說,“我的《四郎探母》排得好好的,他說換就換,非得排什么現代戲。你看那現代戲排出來有幾個好看的!”

    另一人勸道:“有人在報紙上說《四郎探母》丑化楊家將,美化了叛國投敵的楊四郎。你說這出劇目還怎么演下去?隊長的話不無道理,咱們排一出現代戲,宣揚‘一厘錢’精神,其實也很有意義。”

    非禮勿聽。

    葉滿枝沒想偷聽人家的談話,但是她們兩桌并排靠著玻璃窗,身后的對話自個兒往她耳朵里鉆。

    距離大地西餐廳不遠,有個長安大戲院,葉滿枝猜測,隔壁這二位也許是京劇演員。

    她學著人家的樣子抿了一口咖啡,被藥汁子似的味道苦得咳嗽。

    斟酌著加了兩勺砂糖,又把喝剩的半杯牛奶倒進咖啡里,折騰了半天,總算沒那么苦了。

    葉滿枝暗暗吐槽自己花錢遭洋罪,翻開手邊的《北京日報》,找到早上匆匆掃過一眼的那篇報道《從“一厘錢”精神談起》。

    一邊喝著加了糖和牛奶的咖啡,一邊認真瀏覽這篇報道。

    所謂的一厘錢精神,其實就是勤儉建國,增產節(jié)約。

    最先提出這個口號的是北京墨水廠,這個廠從每件包裝材料節(jié)省一厘錢做起,實現了扭虧為盈。

    而后又有其他廠舉一反三,從節(jié)省一厘錢,變成節(jié)省一分鐘,或是一根火柴。

    從兩個姑娘的談話來看,報紙上宣傳“一厘錢”精神,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事兒在北京應該挺火的,否則他們那個隊長不會專門排一出現代戲,配合一厘錢精神的宣傳。

    宣傳一厘錢精神,確實比《四郎探母》有意義。

    如果戲院真的有這出劇目,她愿意花錢進去看一看。

    葉滿枝吃了自己點的奶汁烤雜拌,又就著那杯咖啡,把一份日報看完了。

    終于舍得離開環(huán)境清幽的西餐廳,前往下一站。

    到北京看一折子京劇還挺應景的,經過長安大戲院的時候,她特意瞟了眼門口的節(jié)目表。

    今天有兩出劇目,《趙氏孤兒》和現代戲《一厘錢》。

    葉滿枝精神一振,毫不遲疑地買了張門票,走進戲院看了《趙氏孤兒》。

    不是她不支持一厘錢精神啊,可是,來北京欣賞京劇,還是傳統(tǒng)劇目更有韻味呀!

    *

    領導們開會從早忙到晚,葉滿枝像接送她家吳玉琢似的,早上把人送進會場,晚上去會場門口接人,白天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兩天的時間,她去了天安們、故宮、王府井,斥巨資吃了烤鴨、炸醬面和鹵煮火燒,本來還想約小姑子吳岫嵐一起吃老北京涮肉,但是電話撥過去無人接聽,她便只能作罷了。

    按照她的計劃,第三天可以乘車去天壇或頤和園參觀。

    然而,第二個會議日的夜里,夏竹筠卻突發(fā)緊急狀況,毫無征兆地開始上吐下瀉。

    葉滿枝擔心她誤食了海鮮,眼見止瀉藥不好使,連忙聯(lián)系駐京辦的同志,連夜將其送進了醫(yī)院急診。

    萬幸的是夏竹筠并不是海鮮過敏,只是水土不服,需要在醫(yī)院掛水。

    “小葉,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再過來就行。”夏竹筠躺在病床上,催促葉滿枝回去。

    “我問過護士了,旁邊的病床沒人,我在這陪著您,您要是還想上廁所就喊我。”

    葉滿枝當然不能在這時候離開了,在異鄉(xiāng)生病正是最脆弱的時候,別說夏廳是她的領導,哪怕只是普通朋友,她也不能把人獨自扔下啊!

    “我?guī)Я艘唤镌蹅優(yōu)I江的大米,我媽說吃家鄉(xiāng)的飯能治水土不服,明早我回去給您熬點大米粥,您吃上就好了。”

    夏竹筠被折騰得臉色蠟黃,虛弱地笑道:“你準備得還挺充分。”

    “我也是第一次來北京,以防萬一嘛。”

    葉滿枝自己大吃大喝啥事沒有,那一斤米倒是給經常出差的夏竹筠用上了。

    夏廳是隊伍的主心骨,她倒下以后,葉滿枝和賀處長只能分頭行動。

    她負責照顧領導,賀處長去出席最后一天的會議。

    夏竹筠對這場會議非常重視,將賀處長喊到病床邊叮囑了半天。

    她不是重視會議內容,而是重視參會人員。

    這次的會議是全國性的,各省市的工業(yè)廳和工業(yè)局都派了代表出席。

    她在會議的前兩天,已經聯(lián)系了北京、上海、天津工業(yè)局的領導,透露了想要組織輕工系統(tǒng)同產品競賽的意思。

    但是,除了天津的一個副局長表示出了明顯興趣,另兩個城市都沒松口。

    她想讓賀處長再找機會跟北京的同志談一談。

    相比于上海,北京距離濱江更近,雙方相互派員學習的話,可以節(jié)省路費和時間。

    不過,最后一天的會議結束后,賀處長卻并沒能帶回確切消息。

    “張副局沒有直接回絕,但他的意思是,北京和上海在去年已經搞過一次生產競賽了,如果有北京的企業(yè)想要參與競賽,那就由企業(yè)與企業(yè)直接對接聯(lián)系,咱們工業(yè)廳和工業(yè)局就不要插手了。”

    雖然沒明確拒絕,但也跟拒絕差不多。

    為了刺激大多數企業(yè)的生產活力,夏竹筠想把事情往大了搞。

    若是沒有主管部門的牽頭引導,零星幾家企業(yè)根本就搞不起大規(guī)模的社會主義競賽。

    夏竹筠皺了皺眉,瞅了眼上方的掛瓶說:“我明天往他們工業(yè)局去一趟,親自跟趙局談談。”

    葉滿枝勸道:“您還沒康復呢,還是先顧著身體吧。我覺得即使您親自往市工業(yè)局跑一趟,也未必能讓他們松口。”

    “其實夏廳親自出馬的話,應該比我管用的。”賀處長說。

    葉滿枝連忙解釋說:“這跟由誰出面沒關系,您二位應該還沒聽說去年兩個城市的競賽結果吧?”

    “……”

    “總共17家企業(yè)參加競賽,上海有9家取得了佳績。雙方的競賽結果是9:8,上海略勝一籌。”

    夏竹筠問:“你從哪聽到的消息?”

    她這幾天一直跟北京的同志打交道,還真沒聽他們提過競賽結果。

    如果上次比輸了,那避而不談就合理了。

    “我在會場外面等您跟賀處的時候,聽上海那邊的一位秘書說的。”

    夏竹筠靠在病床上嘆道:“如果真是這樣,那跟咱們搞競賽,對北京來說好處有限,贏了是應該的,輸了惹人笑話。畢竟已經栽過一次跟頭了。”

    對啊,所以葉滿枝才勸她別去北京工業(yè)局折騰了。

    拖著病體,去了也是白去。

    賀處長卻笑道:“我覺得未必沒有出路,興許人家還想通過咱們找回面子,一雪前恥呢。”

    他能被夏竹筠帶來出差,肯定有幾分過人之處。

    賀處長也是個很有闖勁的人,當即便表示明天替夏竹筠去一趟北京工業(yè)局。

    夏竹筠沒給他潑冷水,當面鼓勵了一番,但是等人離開病房后卻嘆了口氣。

    葉滿枝這種小嘍啰,對高層決策束手無策。

    連夏竹筠出面都不好使,她這樣的小秘書就更不管用了。

    她能做的,只有照顧好領導,讓領導早日康復。

    夏竹筠心里擱著事,當晚失眠到很晚都沒能睡著。

    病房里的其他病患已經出院了,葉秘書盡職盡責地陪領導聊天解悶,挑揀著講起了這幾天在北京的游玩見聞。

    還提到了最近很火的“一厘錢”精神。

    “北京當地的好幾家報紙都報道這個一厘錢精神了,宣傳特別到位,連長安大戲院都排了一出現代戲宣揚一厘錢精神……”

    說到這里,葉滿枝撲棱一下從自己的病床上坐起來,望向對面的夏竹筠。

    “領導,您說咱借助媒體的力量咋樣?”

    “嗯,怎么借助?”

    “就是讓報紙報道咱們想跟北京的企業(yè)搞生產競賽唄。”葉滿枝異想天開道,“咱們在報紙上發(fā)一個類似于戰(zhàn)書的告示,代表省內的企業(yè)向北京的企業(yè)廣發(fā)英雄帖。將咱們有意向參加社會主義生產競賽的企業(yè)羅列出來,而北京這邊,誰有意愿參加同產品競賽誰就報名唄。”

    夏竹筠沒對她這個堪稱大膽的想法給予評價,只是冷靜地說:“本地報紙在刊印之前會由相關部門審核,如果人家不想搞這次競賽。你廣發(fā)的英雄帖,很可能無法發(fā)表。”

    葉滿枝:“……”

    哎。

    她又喪氣地重新躺回了枕頭上。

    在同一個病房里同甘共苦了兩天,葉滿枝與夏竹筠已經很熟悉了。

    這會兒便少了幾分顧忌,直截了當地問:“領導,要是有報紙能刊登‘英雄帖’,咱們刊登不?”

    夏竹筠沉默了很長時間,權衡過利弊以后,爽快地說:“可以。但是像你那樣直白地跟人家下戰(zhàn)書肯定是不行的,要好好斟酌,措辭要更委婉一些。”

    “那我明天想想辦法,找一家不受本地監(jiān)管的報紙。”

    夏竹筠在醫(yī)院掛了兩天水,之后就可以出院回家休養(yǎng)了。

    回到駐京辦以后,葉滿枝將她送回房間,然后跑去樓下,找了駐京辦接待處的黃處長。

    “黃處,咱們駐京辦能聯(lián)系到《人民日報》或是《青年報》這種大報的記者嗎?”

    黃處長說:“我跟《人民日報》的一位記者有聯(lián)系,不過最近市里有幾個大活動,人家在外面跑新聞,未必能約得上。夏廳再有三天就該啟程回濱江了吧?”

    葉滿枝點點頭。

    他們這次的北京之行總共六天,前三天開會,后三天處理社會主義競賽的事宜。

    原本時間挺充裕的,沒想到會遇到意外。

    北京到濱江的火車,每周只有一趟。

    如果火車票改期的話,他們又得耽擱一個禮拜,夏竹筠不可能在外面逗留這么長時間。

    葉滿枝在心里快速劃拉了一下自己的人脈。

    她有倆同系師兄被分配到北京的大單位了,不過人家剛來北京兩年,未必能聯(lián)系到報社記者。

    除此之外,她在北京只認識五個人,一個是她小姑子吳岫嵐,另外四個是吳崢嶸的朋友。

    相比于還沒見過面的四位朋友,找小姑子吳岫嵐顯然更靠譜一些。

    岫嵐大學畢業(yè)后在中科院的化學研究所工作,興許能有點高級人脈。

    要是小姑子也沒辦法,她再找吳崢嶸的那幾個朋友。

    葉滿枝打定了主意就給岫嵐打了電話,這回她實驗室的電話接通了。

    姑嫂倆相約在研究所對面見面,然后一起去吃老北京涮肉。

    葉滿枝跟夏竹筠打了招呼,便乘車前往化學研究所。

    她提早到了一刻鐘,站在馬路對面等小姑子。

    望著研究所門口中科院的牌子,葉滿枝不由感慨,吳崢嶸和吳岫嵐不愧是親兄妹。

    老吳家這一輩唯二的兩個大學生,如今的歸宿都是研究所。

    而且很巧的是,這兄妹倆都是婚姻困難戶。

    當初吳崢嶸26歲還沒結婚,已經是家里的另類了。

    現在吳岫嵐也26歲,也沒結婚,跟她哥走了同樣的路。

    吳家父母長輩都不在北京,想對她催婚都力不從心。

    葉滿枝尋思著小姑子的婚事,又望向研究所的大門,不一會兒就看到一個穿著藍色裙子的俏麗身影從里面走了出來。

    她正想揮手示意時,卻見大門邊有位個子很高的年輕男人突然迎了上去。

    葉滿枝在心里哦吼了一聲。

    看來她公婆不用操心閨女的婚事了,這明顯是有情況呀!

    她站在馬路對面,很識趣地沒有上前打擾。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似乎與春心萌動,風花雪月什么的不沾邊。

    面對忽然冒出來的男人,吳岫嵐臉上顯見的不耐煩,與對方交談幾句就想繞過人離開。

    年輕男人仗著身高擋在她身前,將去路堵得死死的。

    吳岫嵐嘗試了幾次都沒能脫身,臉色愈加難看,擰眉與年輕人說了什么。

    這會兒正是下班時間,不斷有熟悉的同事走出研究所大門,從糾纏的兩人身邊經過時總要好奇張望兩眼。

    葉滿枝原本不想插手小姑子的感情問題,可是看到這一幕時,下意識便蹙起了眉頭。

    有什么事不能換個地方說?非得堵在單位門口,影響女同志的名聲!

    吳岫嵐本就是大齡未婚女青年,在單位也算是名人。經過今天這一出,不知又會傳出多少風言風語來。

    葉滿枝避讓著往來車輛,快步穿過馬路。

    來到兩人身后時,不但看清楚了小姑子漲得通紅的臉和冒火的眼眸,還聽見面前的大高個用調笑的口吻說:“你不是泡在實驗室,就是回家呆著,能跟誰有約?你哥說你沒對象啊……”

    葉滿枝走上前,在對方的肩膀上拍了拍,“同志,有什么話不能去別處說?干嘛非得堵在研究所門口?那么多人瞅著你,你怎么不知道害臊呢?”

    “你誰啊?”年輕人丟了面子,語氣不善道,“我們在哪講話跟你有什么關系?”

    葉滿枝上前幾步,擋在小姑子面前,十分有長嫂風范地說:“你聽她哪個哥說過她沒對象?我是岫嵐的親嫂子,長嫂如母,你想跟她說話,得先經過我同意!”

    “……”

    吳岫嵐眼神復雜地望向母雞護崽似的葉滿枝。

    這位比她還小一歲呢,而且明明是她二嫂……

    第137章

    葉滿枝只聽說過川劇變臉, 至今還沒看過,但她覺得真的川劇變臉,可能也不過如此了。

    面前的青年聽了她的自我介紹后, 變臉比翻書還快。

    剛剛的不耐煩旋即被熱情的笑容取代,“您是岫嵐的嫂子啊?之前怎么沒聽說嫂子來北京呢?”

    葉滿枝態(tài)度不變, 像個嚴肅的教導主任, 用審視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兩眼, 板著臉說:“我早就來了, 最近一直在北京,過陣子她二哥也會來。”

    這青年其實長相不賴, 濃眉大眼國字臉, 是很多丈母娘會滿意的長相。

    但他說話時拖腔帶調, 帶著點玩世不恭似的調笑。

    結合他話里透露出的信息, 越看越像那種家境優(yōu)渥,被家長慣壞的紈绔子弟。

    青年笑呵呵道:“我叫程學松, 嫂子難得來北京一趟, 我請您跟岫嵐吃個便飯吧?”

    要不是見過他之前那副囂張嘴臉, 葉滿枝還真可能被他蒙蔽了。

    她不為所動道:“不用了, 我約了岫嵐談事情, 吃飯就免了。不過, 小程, 有幾句話我得跟你說道說道。”

    “……”

    吳岫嵐不合時宜地揚起唇角。

    程學松比她還大一歲呢, 到了她二嫂嘴里,就成“小程”了。

    葉滿枝沒管這兩人是怎么想的, 讓程學松跟她走出研究所的大門,自顧自說道:“小程,岫嵐是我們家的掌上明珠, 在她的擇偶問題上,無論是父母,還是我們這些哥哥嫂子,都完全遵從她的個人意愿。我們是革命家庭,岫嵐本身也足夠優(yōu)秀,容貌漂亮,大學生,還是中科院的研究員,以她這種條件,別說她現在才二十來歲,哪怕等到三十來歲再結婚,我們家也不著急。”

    “她有足夠的時間為自己挑選一名優(yōu)秀的伴侶。小程,咱們是第一次見面,我還不清楚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不過,能與岫嵐的哥哥相熟,想來你也是一名很優(yōu)秀的男同志。”

    “但我覺得你今天的行為非常不可取,岫嵐還要在研究所工作,你在她單位門口跟她拉拉扯扯,很容易被她的領導和同事撞見。岫嵐在事業(yè)上是有追求的女同志,在單位里一直有成果產出,鬧出男女關系的緋聞,掩蓋她在事業(yè)上的光芒,對她來說是很沉重的打擊。”

    “無論是普通朋友間的來往,還是你主動的追求,都應該拿出誠意,主動為她的處境考慮……”

    葉滿枝巴拉巴拉講了十分鐘,程學松幾次想插嘴反駁,都沒能找到機會。

    等到她徹底停下的時候,由于想說的話太多,程學松反而不知該先說哪句了。

    他張了張嘴,在心里暗罵一聲“臥槽”。

    他瞅瞅吳岫嵐這個嫂子,瞧著好像年紀不大,可是講起話來怎么跟他那個當婦女干部的媽似的?

    葉滿枝瞥他一眼說:“小程,請你以后不要再來單位找岫嵐了。”

    程學松這回終于有話說了,“她這么大的人,交朋友的事你也管啊?”

    “交朋友我不管,但你不要來單位跟她交朋友。這是她工作的地方,不要因為私事影響她的工作。”葉滿枝擺出夏廳的經典抱臂動作,昂著下巴說,“你下次要是再敢來單位糾纏岫嵐,我們就報公安,說你耍流氓!”

    她對小姑子的交友問題不想過多干涉,有些人可能表面不靠譜,芯兒里其實還可以。

    但是在單位門口鬧緋聞是絕對不行的。

    還是那句話,吃飯的地方不拉屎。

    岫嵐這份工作多好多體面啊,凡是有可能影響飯碗的事情都要及時掐滅。

    葉滿枝完全不在乎程學松的臉色好看或是難看,不怎么客氣地將人敲打了一番,就拉上小姑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兩人按照之前的約定,去了吳岫嵐推薦的館子吃老北京涮肉。

    點好了鍋子和涮菜以后,葉滿枝問:“那個小程是什么來頭?他是你哪個哥哥介紹給你的?”

    反正肯定不是吳崢嶸。

    她家吳大博士向來眼高于頂,不屑于跟這種紈绔子弟為伍。

    “不是我哥介紹的。程叔叔跟咱爸是老戰(zhàn)友,雙方父母有點來往。”吳岫嵐將羊肉放進鍋子里,皺眉說,“程學松前幾個月剛被調來北京工作,程叔叔想讓我倆交個朋友,相互關照一下。”

    吳程兩家算是門當戶對,吳岫嵐最初并不排斥與對方來往。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先以交朋友的名義相互認識一下,沒什么不好。

    但是接觸了幾次以后,她覺得自己與程學松相處不來,兩人并不合適。

    程學松性格強勢,為人自我,而且情緒總是陰晴不定,上一秒對人惡語相向,下一秒就能玩笑似的抹過去,重新?lián)Q上笑臉。

    吳岫嵐獨自在北京生活了好幾年,幾乎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工作上,她哪有精力揣摩對方的心思啊?

    再者,就像二嫂說的,她家是革命家庭,她又是吳家最小的孩子,父母兄姐都很嬌慣她,尤其她還是家里唯一考上大學的女孩,向來是別人哄她,她從來不用哄別人。

    程學松仗著出身好,又有幾分姿色,行事非常自我霸道,好似全世界都得遷就他,圍著他轉。

    吳岫嵐覺得雙方不是一路人,反正只是剛認識的普通朋友,接觸兩次就漸漸疏遠了。

    沒想到對方竟然莫名其妙開始追求她了,還從她堂哥那邊打聽了她不少私事。

    程學松像今天這樣來單位找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頻繁的糾纏讓她有點心煩,礙于雙方父母的交情,她又不好真的撕破臉。

    葉滿枝盯著咕嘟冒泡的鍋子,建議道:“你應該把北京這邊的情況和你的想法如實告訴父母,否則咱爸媽還以為他是什么好人,想撮合你倆呢。你要是不說的話,我就要給咱媽寫信提一提了。你獨自在北京生活,要注意安全。”

    她瞧那程學松有點紈绔性情,被岫嵐拒絕后,不像是能輕易善罷甘休的。

    吳岫嵐“嗯”了一聲,“我找機會跟咱媽說說。”

    葉滿枝沉吟片刻,從包里翻出吳崢嶸寫給朋友的信。

    然后用鋼筆,把其中一封信上的“媳婦”二字涂掉,在下面重新寫下“妹妹”。

    “吶,這幾個人是你二哥在北京的好朋友,你獨自在北京生活,身邊沒個親人,要是再遇上小程這樣的人糾纏你,你就去找這幾個人幫忙。其中有一個還是公安局的副局長呢!”

    葉滿枝一直生活在濱江,父母、親戚朋友、男人孩子,全都在身邊。

    她其實很難想象小姑子這種獨在異鄉(xiāng)的生活要如何過。

    吳岫嵐接過那幾封信,看到上面的內容后,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這是我哥給你寫的啊?”

    “嗯,這幾個朋友跟他關系都挺好的,你有事找人幫忙,他們能幫肯定會幫的。”

    吳岫嵐哈哈笑道:“我哥居然會幫你寫這種信,對媳婦就是不一樣。這個劉志峰我早就認識了,當初我二哥可沒有這份耐心,他沒幫我寫介紹信,只給了一個地址和一個單位電話就把我打發(fā)了。”

    葉滿枝被調侃得不好意思,故作正經道:“你哥當了爸爸以后,性情大變,現在內心可柔軟了。”

    這話不知又戳中了吳岫嵐的哪個笑點,剛夾起的涮肉掉回鍋里,她又呵呵笑了起來。

    她二哥當了爹以后,每年來北京出差時都會與她見面。

    她咋沒感覺出他內心柔軟呢,明明還是以前那副不可一世的死樣子。

    葉滿枝轉移話題,說起了此行的正事,“岫嵐,你認識報社的記者嗎?”

    “認識,我有個朋友在《北京晚報》當編輯。嫂子,你找記者干嘛?”

    葉滿枝大致介紹了她們面臨的情況。

    “除了這個同學,你還認識其他大報的記者不?就是《人民日報》和《青年報》那種大報社的。”

    “那種的不認識。”吳岫嵐想了想說,“要不我?guī)湍銌枂栁依蠋煱桑克J識的人多。”

    “也行,你幫我問問吧。”

    葉滿枝沒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小姑子身上,吃完涮肉,又一起夜游了中山公園以后,她回到駐京辦好好規(guī)劃了一下,準備明天上午去拜訪一下吳崢嶸的朋友,請人家?guī)蛶兔Α?br />
    然而,次日一早,她剛送夏竹筠和賀處長出門,便有個《光明日報》的記者將電話打到駐京辦找她。

    對方在電話里說,十點之前有空,可以跟她聊聊新聞線索。

    葉滿枝沒什么新聞線索,但還是大膽答應下來,問清楚對方所在的方位后,與她約定在大地西餐廳碰面。

    那邊環(huán)境安靜,她可以請記者朋友喝咖啡遭洋罪。

    ……

    小姑子幫她引薦的這位記者叫祁儷,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同志,進入西餐廳以后,打量著內里的環(huán)境問:“葉同志,您經常來西餐廳嗎?怎么約在這里?”

    她當記者的時間不短了,很多人更習慣將談話地點約在茶館里。

    來西餐廳的可不多見。

    葉滿枝沒要菜單,很洋氣地直接點了兩杯咖啡,笑著說:“我第一次來北京,待了還不到一周呢,怎么可能經常來西餐廳!說起來也真是巧了,我尋思好不容易來一次北京,無論如何得下一次館子吧,當時正好走到這家西餐廳門口,我就誤打誤撞走進來了!”

    祁儷笑笑說:“嗯,這里環(huán)境不錯。”

    “呵呵,我請您來可不只是因為環(huán)境清幽,”葉滿枝伸手向窗外指了指,“距離這邊不遠,有個長安大戲院,您知道吧?”

    “嗯。”

    祁儷是老北京,對這一帶很熟悉。

    “我上次來吃飯的時候,偶遇了戲院的兩名京劇演員,無意間聽說他們排了一出名叫《一厘錢》的現代戲。出于好奇,我打聽了一下戲劇的內容,這才聽說了北京墨水廠,以節(jié)省一厘錢的精神,實現了扭虧為盈。”

    “后來我找到報紙,翻閱了近期的相關報道,深入學習了‘一厘錢’的精神以后,不得不感嘆首都不愧是首善之都,北京墨水廠的做法很好,首都媒體記者的宣傳工作也做得很好。像我這樣初來乍到的人,只靠一篇報道,一出現代戲,就學習了一厘錢的精神。”

    祁儷在本子上簡單記了幾筆,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聽到現在,她其實還沒搞懂這位葉同志,想給她提供什么新聞線索。

    不過……

    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這杯咖啡還是值得花費時間等待的。

    葉滿枝感嘆了一番首都的繁華和首都人民思想作風上的進步,終于切入了正題。

    “祁記者,我是跟隨我們省工業(yè)廳的夏副廳長,來北京開會的。我們夏廳長聽了首都這邊‘一厘錢’精神的事跡后,也很受觸動。很想把首都的先進精神帶回我們?yōu)I江去。”

    “其實,我們省里正準備與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展開輕工系統(tǒng)的同產品競賽。”

    祁儷放下咖啡杯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四個省市搞產品競賽,算是個大新聞了,要是真有這樣的決定,她不可能聽不到風聲。

    “目前還在籌備階段,”葉滿枝笑道,“各省市搞社會主義生產競賽,組織比學趕幫超活動,不是什么新鮮事,我們本省內部幾乎常年在搞競賽。但是大家以前的側重點是什么呢?是看比賽結果,也看哪個廠提前完成生產計劃了,看的是比、趕、超。”

    “主席同志教導我們,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我們這次活動的側重點準備放在‘學’和‘幫’上,深入開展比先進、學先進、趕先進、幫后進的運動。”

    “向北京、天津、上海等優(yōu)秀城市的先進企業(yè)學習,不但要學習生產技術上的單項經驗,大搞技術改革和技術革命,還應該學習人家的思想作風和管理經驗。”

    見到對方開始動筆記錄了,葉滿枝露出一個微笑。

    “就像這次北京發(fā)起的學習‘一厘錢’精神的活動,也十分值得我們學習。我們工業(yè)廳的夏副廳長已經說了,在這次競賽中,要學習北京的先進經驗,將‘一厘錢’精神,帶回到我們?yōu)I江去。如此一來,一個地區(qū)、一個單位的精神財富,就可以成為社會主義建設的社會財富了。”

    祁儷頷首,搞省際競賽還算有看點,尤其他們提出了新的觀點——學習先進的思想作風。

    “一厘錢”精神是北京近期的熱點,而比先進、學先進、趕先進、幫后進運動,也屬于中央一直在提倡的。

    只看這些內容的話,勉強也算有些新聞要點。

    這位葉同志是陳教授介紹的關系,這種新聞雖然中規(guī)中矩,但是看在陳教授的面子上,她還是可以幫忙潤色一下,找個機會發(fā)表的。

    聽到這里,祁儷一直以為葉滿枝只是想找個國字頭大報,幫他們宣傳近期的工作成績。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接著問:“你們這次的活動準備什么時候正式開始?有競賽簽約儀式嗎?大概要競賽多長時間?”

    這是常規(guī)問題,她隨口一問,對方如實作答就可以了。

    豈料,小葉秘書卻嘆了一口氣,一臉愁容地問:“祁記者,只聽我剛才的那番介紹,您覺得我們這次活動怎么樣?”

    祁儷能說啥,只能客氣地說:“挺不錯的,舊瓶裝新酒,這樣的工作能搞出新意不容易。”

    “對呀,我們都覺得這次的活動非常有意義,也是我們向首都人民學習的一個機會。”葉滿枝湊近她,小聲說,“北京這邊沒有直說不參加社會主義競賽,但是工業(yè)局不會出面組織大規(guī)模的競賽……”

    祁儷經常跑新聞,對這種事情門兒清。

    很快便聽出弦外之音,這邊的工業(yè)局可能不想參與這次競賽。

    話到此處,她終于被勾起了一些興趣,也低聲問:“他們?yōu)槭裁床唤M織競賽?”

    “哎……”葉滿枝躊躇了一陣,用更低的音量制造神秘氛圍,“您是陳教授的朋友,跟我們是自己人。我可以跟您交個底,但您可千萬別寫到報紙上啊!”

    祁儷心里的好奇更甚,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自己人”點點頭,保證不將內情發(fā)表到報紙上。

    葉滿枝用勺子攪和著咖啡,猶猶豫豫好半天,將對方的胃口吊得足足的,才終于開腔。

    “他們去年與上海組織過生產競賽。競賽嘛,有贏就有輸……”

    祁儷出神回憶了一下。

    這種競賽活動,通常是剛發(fā)起那段時間的水花最大,各家新聞單位爭相報道。

    但是一場競賽的戰(zhàn)線要拖三個月到半年,等到競賽出結果的時候,相關報道,大多是介紹各廠在競賽中取得的成就。

    至于最終的整體成績,似乎很少有人報道。畢竟有贏就有輸,報道出來總會得罪一方。

    祁儷問:“你覺得他們是怕輸才不想參加這次省際競賽的?”

    “這個不好說,”葉滿枝笑了笑,“不過,北京這邊不想參加,但天津的同志還挺積極的,我們夏副廳長今天去跟天津的同志商量細節(jié)了。哎,就是可惜了這次機會。我們來北京之前,對首都的期望還是很高的,沒想到會以失望收場。”

    “不怕您笑話,我之前還有些負氣地跟領導說過,實在不行就面向北京的輕工企業(yè),在報紙上發(fā)個挑戰(zhàn)書,看看有沒有企業(yè)敢于揭榜,與我們比一比賽一賽,順便相互派員交流學習。畢竟首都的企業(yè),在技術和思想上都是很先進的,我相信大多數企業(yè)和職工都不會怯戰(zhàn)。但領導覺得這樣做太不穩(wěn)重了,把我批評了。”

    聞言,祁儷特意抬頭看向她,唇邊帶出一抹了然的笑。

    她心說,這小葉秘書看上去是個直性子,但話里的彎彎繞可真不少。

    年輕人還挺有意思的。

    她看了眼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一會兒還有個采訪。”

    葉滿枝問:“祁記者,我這個新聞線索能報道嗎?我只是秘書,關于這次社會主義競賽的具體內容,我了解的有限。我?guī)湍膹d長約個采訪時間怎么樣?我們夏廳能講得更全面更有深度。”

    祁儷說:“那就定在今天下午吧,四點鐘左右。”

    *

    葉滿枝在北京干勁十足,與記者合作,廣發(fā)英雄帖的時候,濱江這邊的吳崢嶸已經帶著閨女坐上火車了。

    父女倆并排坐在座椅里,吳玉琢小同志還似模似樣地舉著一張北京地圖研究。

    “爸爸,天安們在哪啊?咱們這次能看到天安們嗎?”

    吳崢嶸隨手在地圖上的某一處指了指,認真答道:“要看時間安排,咱們不一定有時間。”

    吳玉琢盯著那一點仔細瞅,果然在上面看到一個小房子的圖案,而且圖案上的三個字她都認識!

    像是得到了鼓勵一般,她又把媽媽在家念叨過的那些景點名稱全都問了一遍。

    在地圖上找到相應的位置后,終于滿意了。

    她坐在座椅里安靜看了會兒窗外的風景,沒多久又忍不住仰頭問:“爸爸,咱們什么時候吃餃子啊?”

    吳崢嶸瞄了眼手表,時間不早,再不吃就該下車了。

    于是,從布口袋里翻出了專屬于她的那只圓形鋁飯盒。

    飯盒蓋子打開,里面躺著五只個頭不大的餃子,正好夠她一個人的量。

    他將勺子遞過去,讓她自己吃。

    葉來芽去北京出差以后,吳崢嶸獨自肩負起了帶娃的重擔。

    其他的都好說,就是孩子想媽媽,還有洗澡的問題不容易解決。

    因著有個被評為“市級衛(wèi)生積極分子”的媽媽,吳玉琢也是個相當講究個人衛(wèi)生的小同志。

    這孩子天熱以后每天都要洗澡。

    但他們夫妻倆在照顧孩子的問題上,一直分工比較明確。

    比如他負責早起接送孩子上學,給孩子啟蒙學習。

    而葉來芽則負責跟閨女一起吃吃喝喝,做衣服,收拾打扮孩子,給孩子洗澡。

    自打吳玉琢一歲以后,吳崢嶸就沒再插手過閨女的個人衛(wèi)生問題。

    這回葉來芽去北京出差,一走十多天,讓閨女臭了兩天以后,吳崢嶸帶著孩子搬回吳家老宅住,將人交給了奶奶和小姑。

    總算是解決了她的個人衛(wèi)生問題。

    但是,對于媽媽的離開,吳玉琢小朋友非常不適應。

    她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樣。

    其他孩子會在父母剛離開的時候問得勤,時間久了也許就漸漸淡忘了。

    而吳玉琢正好跟人家相反。

    葉滿枝剛去出差的時候,他們爺倆相處得相當融洽。

    她知道媽媽去北京出差了,并沒過多打聽細節(jié)。

    但是,隨著時間線的延長,這孩子最近兩天總要詢問好幾遍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昨天夜里還趴在枕頭上偷偷哭了。

    吳崢嶸沒辦法,只能答應帶她去北京找媽媽。

    按照“上車餃子,下車面”的習俗,葉來芽在出發(fā)前吃了餃子,上火車時也攜帶了一盒。

    吳玉琢對這些細節(jié)記得很清楚。

    所以,這次跟爸爸去北京之前,她也要求吃了餃子,還讓她爸給她往背包里揣了一盒餃子。

    吳玉琢往圓形的鋁飯盒里瞅了一眼,一共五個餃子。

    她豪放地隨手抓起一個有點破皮的,特孝順地塞進她爸嘴里。

    然后,自己握著勺子,將剩下的四個餃子,吧唧吧唧全造了。

    飯盒見底時,有乘務員在車廂前面喊道:“乘客們,北京站已經到了,請大家?guī)Ш秒S身行李準備下車!”

    吳崢嶸拿出手絹給她擦了擦嘴,提著書包說:“走吧,到站了。”

    第138章

    吳家老宅內。

    吳奶奶坐在沙發(fā)上鉤襪子, 每隔幾分鐘就忍不住往門外望上一眼。

    “別看了,估計要等到晚上才能回來。”吳爺爺盯著報紙說。

    “你瞧著吧,有言肯定是哭著回來的。”吳奶奶扔下鉤針, 埋怨道,“崢嶸真是越大越荒唐, 小火車和真火車能一樣嗎?小火車坐上十幾分鐘就下車了, 到時候孩子沒在‘北京站’見到媽媽, 豈不是更難受!”

    濱江的兒童公園里鋪了一條兩公里長的火車鐵軌, 小火車從“濱江站”出發(fā),途經“山海關”, 抵達“北京站”。

    一趟兒童小火車, 圓了很多孩子去北京的夢想。

    今天是周末, 吳崢嶸上午就帶著有言出門, 去兒童公園坐小火車了。

    吳爺爺說:“他帶孩子出門的時候,你不是也沒攔著嗎?”

    “我尋思有言明天過生日, 坐個小火車能讓孩子高興。不過, 我剛才越想越不對勁, 崢嶸說帶她坐火車去北京, 有言還以為能去北京找媽媽呢, 早上還要求吃餃子, 自己收拾了行李……”

    他們家習慣過陰歷生日, 但吳玉琢的陽歷生日是7月1號。

    因著跟黨的生日是同一天, 有紀念意義,這兩年家里人一直給她過陽歷生日。

    本來過四歲生日應該挺高興的, 孩子還以為能去北京跟媽媽團聚呢,結果被她爸虛晃一槍,坐了趟兒童小火車。

    只憑腦補出的畫面, 吳奶奶就已經替重孫女心酸了。

    吳爺爺被念叨得煩了,摘下老花鏡安慰她:“有言現在鬼精靈得很,未必能被她爸騙住,你不要瞎操心了。”

    老兩口在家里擔憂的時候,吳玉琢小同志提著一個圓形的紙盒子從外面跑了進來。

    一進門就大喊太爺太奶。

    吳奶奶匆忙答應一聲,回身去觀察她的情況,吳爺爺也擱下報紙,留心打量孩子的表情。

    瞧著不像哭過的樣子,老兩口放心了一些。

    “太奶奶!我爸爸給我買了一個奶油蛋糕!”吳玉琢小同志獻寶似的把紙盒子捧給老太太看,“咱倆,還有我小姑奶,咱們仨一起吃!”

    祖孫倆去飯桌上拆蛋糕盒子了,吳爺爺望向走在后面的孫子,問:“沒能見到小葉,有言沒哭吧?”

    “沒有,您教她識字的效果挺好,”吳崢嶸放下書包,坐到沙發(fā)上,“我剛帶著她走到公園門口,就被她發(fā)現不對了。”

    公園大門上方掛著碩大的“兒童公園”的字樣,下面還與時俱進地標注了漢語拼音。

    即將闖入四歲大關的吳玉琢小同志,很快就發(fā)現被騙了。

    吳爺爺對自己的教學成果挺得意,笑問:“那有言沒跟你鬧脾氣啊?”

    “鬧了。但識時務者為俊杰,她又不傻。”

    吳崢嶸想起上午在公園門口的對峙,不由露出一個微笑。

    吳玉琢身前左側挎著軍用大水壺,右側挎著自己的小書包,聽說只是去公園坐小火車的時候,蹲在公園門口噘嘴生悶氣。

    眼瞧著她那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了,吳崢嶸適時解釋:“媽媽再有三天就回來了,而咱們坐火車去一趟北京要花費近兩天時間,等咱們到北京的時候,媽媽早就坐上回家的火車了。”

    吳玉琢蹲在地上想了一會兒,用手背抹了眼淚,與親爹如出一轍的長睫毛濕漉漉地忽閃著。

    “那我還能吃餃子嗎?”

    吳崢嶸:“……”

    怎么就這點出息!

    “能吃,還能坐小火車,那小火車跟真正的火車差不多,開到北京以后,可以在北京站照相,媽媽也在北京站照過相。”

    “那我能吃奶油冰棍,喝汽水嗎?”吳玉琢小同志又問。

    車車哥哥給她吃過一口奶油冰棍,但當時天氣有點涼,她吃完以后咳嗽了兩天。

    之后就再沒吃過冰棍了。

    “可以。”

    吳崢嶸對明天就要過四歲大壽的閨女相當寬容。

    媽媽不能回來陪她過生日,爸爸就可以有求必應了。

    所以,小壽星吳玉琢不但坐了火車,吃了冰棍喝了汽水,在公園玩了大半天以后,還被她爸帶去友誼商店,買了一個奶油小蛋糕。

    如今市里對蛋糕面包類的食品,還在使用高價政策,小小一塊奶油蛋糕花了四塊錢,換做窩頭能買好幾鍋。

    吳玉琢自己跑去洗了手,然后將手肘撐在飯桌上,雙眼緊緊盯著小蛋糕上的粉色花朵,遲遲不舍得下嘴。

    她用指尖在旁邊的白色奶油上沾了一點點,擱在嘴里舔了一口,欣喜地跟太奶奶擠眉弄眼。

    “好吃吧?”吳奶奶問,“今天在外面沒哭鼻子吧?”

    “沒有啊,”吳玉琢不承認自己哭過,用勺子挖了一口奶油遞給太奶,“我坐火車去北京啦,火車上有可多小朋友了。”

    她把坐小火車當成過家家,還在車上研究了北京地圖,吃了餃子,下車以后還看到了“北京站”的站牌。

    好像真的去了一趟北京似的。

    唯一的遺憾是沒能見到媽媽。

    *

    葉滿枝是在三天后返回濱江的。

    她這次去北京出差,加上花在路上的時間,總共不過十來天。

    她在首都忙忙碌碌、好吃好喝、恣意瀟灑,感覺日子一晃眼就過去了。

    而她家小閨女卻覺得時間特別漫長,摟住媽媽的脖子,好似好幾年沒見過一般。

    葉滿枝捧著閨女的小臉蛋親了好幾口,然后在她背上拍了拍說:“媽媽給你帶禮物了,你自己去行李包里找找。”

    她這次陪領導出差,每天有九毛錢的差旅補助,另外還補貼了全國糧票和工業(yè)券。

    夏竹筠生病期間一直由她忙前忙后地照顧,所以夏竹筠把自己那份工業(yè)券也給了她。

    葉滿枝用那些差旅補助,給親媽買了一雙小羊皮鞋,又給閨女買了兩條小裙子和一雙新皮鞋。

    裙子是按照大孩子的尺碼買的,她回來自己改改尺寸,即使閨女長個兒了也不用擔心,兩條裙子能穿好幾年。

    吳玉琢小朋友從包里翻出一雙紅色小皮鞋,盯著鞋面上的蝴蝶結,發(fā)出了來自土包子的驚嘆,“哇——”

    “哈哈,好看吧?”葉滿枝對自己的眼光相當滿意,“這是我在王府井挑的,售貨員說是上海貨,我瞧著樣式確實比咱們這邊的洋氣。”

    吳玉琢小朋友穿著新鞋在屋里跑了兩圈,又很珍惜地將鞋子脫掉收了起來。

    “寶寶,你現在就把新鞋換上吧。”

    葉滿枝給孩子買的新鞋只大了半碼,估計頂多穿一年就要換尺碼了。

    既然如此,那鞋子肯定是能多穿就多穿,天天穿才劃算啊。

    吳玉琢卻搖頭說:“我晚上睡覺再穿。”

    “……”吳崢嶸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哪有睡覺還穿鞋的!做什么怪!”

    “伊伊穿了一雙新涼鞋!她說她晚上睡覺的時候也穿鞋!”

    葉滿枝:“……”

    隔壁周所家有四個孩子,伊伊是最小的女孩,要撿哥哥姐姐的衣服鞋子穿,好不容易有雙新鞋當然覺得稀罕。

    但他們家只有吳玉琢一個,想撿大孩子的鞋子都撿不到。

    雖然鞋子只有那兩雙,可是都是新的。

    真不至于睡覺還穿鞋。

    盡管如此,得到漂亮新鞋的吳玉琢小同志,還是將鞋子放到了自己的小床邊,新裙子也整齊地擺放在枕頭旁邊。

    然后,連每天的娛樂項目《小喇叭》廣播都沒聽,不到八點鐘就洗洗睡了。

    只盼著明天一早起床穿著新鞋和新裙子去上幼兒園。

    葉滿枝:“……”

    裙子的尺寸還沒改呢。

    算了。

    她幫閨女熄了燈,關了房門,從房間里退出來。

    孩子睡得早,對大人還是很友好的。

    夫妻倆小別勝新婚,熄燈號吹響時,他倆剛做完一套體操。

    葉滿枝趴在男人身上,氣息平穩(wěn)以后,一邊摳著面前的凸起,一邊跟他講自己在北京的見聞。

    “岫嵐給咱家寶寶織了兩件小毛衣,還給了我一盒子發(fā)夾和頭花,據說是她休息的時候自己做的。我瞧著做工挺精致,不比百貨商店里的差。”

    “嗯。”吳崢嶸按住她亂動的手指,不讓她摳了。

    葉滿枝將手掙脫出來接著摳,又問:“你認識程學松嗎?據說是咱爸老戰(zhàn)友的兒子。”

    “聽過,沒見過。”

    吳崢嶸沒跟父母一起生活過,對父母的朋友圈子并不熟悉。

    葉滿枝把那天見到的情景講了一遍,對他說:“我看那程學松也就家世還行,其他方面根本就配不上岫嵐。但咱岫嵐的家世也不差啊,憑啥將就著跟那種男人在一起?岫嵐不喜歡他,他竟然還跑去單位堵人了!”

    吳崢嶸皺了皺眉,對那程學松沒什么好印象,更不想在床上談論這種話題。

    他被摳得心浮氣躁,握住兩團豐盈軟瓣重新擠了進去。

    而后封住她發(fā)出喟嘆的嘴唇,貼著她低聲說:“我明天給吳司令打個電話。你只關心我和孩子就行,其他人的事你少管。”

    葉滿枝嗯了一聲,聽話地不再提外人了。

    *

    她感覺自己好像走了半晚上水路,次日去上班的時候,還能回憶起那種顛簸和暈船的感覺。

    葉滿枝整理好心情,先去辦公室給自己和夏廳銷了假。

    然后拿出稿紙,寫這次去北京的工作總結。

    她是陪領導去開政治工作會議的,其實沒什么可總結的。

    但她為了省際競賽的事宜找來了《光明日報》的記者,還讓夏竹筠接受了采訪。

    這件事還是有內容可寫的。

    那天祁儷完成采訪以后,并沒能馬上讓她們的新聞見報。

    一行人等了兩天,直到準備乘車離開北京的時候,才在報紙上看到了一篇題為《如此競賽,誰敢接招?》的文章。

    葉滿枝拉開背包的拉鏈,把那份報紙翻出來,又將新聞內容重新讀了一遍。

    新聞的側重點放在這次社會主義生產競賽的幾個創(chuàng)新觀點上。

    比如只選擇生產單一產品的企業(yè)搞競賽,可以是兩家企業(yè),也可以是兩個省市間的數家企業(yè),簽訂同產品生產競賽協(xié)議。

    又比如,雙方可以相互派員切磋技術,大搞技術革新,苦練基本功。比賽結束后,可以舉辦產品實物和相關指標對比展覽會。

    而且夏竹筠在采訪中著重強調,各企業(yè)要組成以黨委書記、廠長、工程師、老工人為首的四結合班子,既要學習技術,又要學習先進的思想作風和管理經驗。

    葉滿枝覺得這次競賽還是有些新看點的,就是不知道北京那邊是否有企業(yè)愿意主動接招。

    夏廳已經與天津工業(yè)局的同志達成合作意向了,要是北京也能加入進來,那三個省市之間的工業(yè)生產競賽一定很有意思。

    葉滿枝翻開臺歷,將后天那一頁的頁腳折起來,提醒自己到時候往駐京辦打個電話,看看有多少企業(yè)跟駐京辦聯(lián)系報名了。

    她與夏竹筠一走十來天,單位里有不少工作沒有處理,光是等著夏廳簽字的文件就有一大摞。

    葉滿枝跟著領導忙碌了一上午,去食堂吃午飯的時間便有些晚了。

    她端著飯盒找座位時,發(fā)現了正沖自己招手的彭佳音。

    “佳音姐,最近怎么樣?十周年征文活動結束了嗎?”

    “沒有。”彭佳音低聲說,“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廳里可熱鬧了。咱們化輕工業(yè)處的人員調整剛結束。”

    給副廳長當了秘書以后,葉滿枝嚴格說起來算是黨委辦公室的人,但彭佳音仍是習慣性地把她歸進了化輕工業(yè)處。

    葉滿枝忙碌了大半個月,早就把化輕工業(yè)處的人事調整忘到了腦后。

    這會兒聽她提起,連忙打聽:“怎么樣?是不是可以改口喊趙處了?”

    “你見了他可千萬別亂喊!”彭佳音提醒,“咱們趙科長職務沒變。秦處身體不好,又快退休了,他主動退出了處長選拔。這次是邵處補上了夏廳的位置,不過咱們科長沒能升上去,新的副處長是綜合一科的呂科長。”

    葉滿枝:“!!!”

    趙桂林當初可是夏竹筠跟前的第一馬前卒,他居然在這次人事調整中失利了?

    這是大熱倒灶吧?

    “他真沒當副處長啊?”

    “嗯,我最近都不敢在辦公室里說話。”

    趙桂林沒能升副處,連帶著綜合三科的其他人也動彈不得。

    整個辦公室的氣氛十分詭異。

    彭佳音心知自己爭不過何平和王勤,原本將希望寄托在秦處退休后的那次調整上。

    可是,這次趙桂林大熱倒灶,綜合三科所有人不得寸進,導致她的前途也有些模糊不清起來。

    彭佳音羨慕地看向葉滿枝。

    她不知葉滿枝的秘書工作是自己毛遂自薦來的,只能再次感嘆小葉真幸運,被夏廳親自點將,跳出綜合三科,外面就是廣闊天地了。

    因著從彭佳音那里知道了人事調整的結果,下午在秘書室門口見到趙桂林時,葉滿枝并沒喊出那聲“趙處”。

    趙桂林還是之前那副樂呵呵的樣子,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得只剩一條縫。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葉滿枝總覺得對方身上有股滄桑感。

    她從桌后站起身,仍像從前那般喊了聲“科長”。

    趙桂林笑道:“小葉,領導現在忙不忙?我想跟領導匯報個工作,你幫我通報一下吧。”

    “夏廳早就說過,您來了不用通報,直接敲門進去就行。”

    畢竟是曾經的第一紅人,在夏廳跟前的待遇肯定是不一樣的。

    葉滿枝這樣說,也是想寬慰一下趙桂林。

    雖然沒能當副處長,可他在領導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

    她覺得趙桂林之所以會大熱倒灶,八成是受到了何平和王勤的牽累。

    一個科室總共四個人,近幾個月內竟然有三人被寫過舉報信。

    這種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讓外人怎么看綜合三科?

    又怎么看趙桂林這個科長?

    他跟呂科長本就是旗鼓相當的,兩人起點差不多,人家那邊沒人拖后腿,肯定更受組織青睞啊。

    葉滿枝在心里為趙桂林惋惜,拿了茶葉和暖瓶,進辦公室給客人泡茶。

    夏竹筠當了副廳長以后,對待老部下的態(tài)度比以前更溫和。

    葉滿枝給趙桂林倒茶時,她正在說這次人事調整的問題。

    “桂林,你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跟廳里推薦你的時候,我也著重強調了這一點。但你光搞業(yè)務不行,還得把科室的管理工作抓起來,四五個人的科室都四處漏風,你讓組織怎么放心給你加擔子?”

    趙桂林瞇著眼睛笑:“領導,我以后一定吸取教訓,加強管理,讓大家把精力都放到社會主義建設上來。”

    “套話就不用說了,”夏竹筠揮手道,“我給你交個底,廳里有意取消綜合二科,成立全能公司的省紡織工業(yè)公司。另外綜合三科的皮革業(yè)務,也可能會被剝離出來,成立省皮革工業(yè)公司,到時候全省的皮革和皮鞋廠全都上收為省皮革公司的直屬企業(yè),管理全省的皮革、毛皮制品行業(yè)。”

    “真的?”趙桂林眼神一閃。

    “嗯。到時候這兩個公司的負責人很可能從咱們廳里抽調,你……”

    不等夏竹筠將話說完,趙桂林就保證道:“領導,我回去一定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謹慎行事,這次絕對不給您丟臉!”

    葉滿枝提著暖瓶出門,心想,她還是別替人家趙科長惋惜了。

    要是真的能去省紡織工業(yè)公司,或是皮革工業(yè)公司當一二把手,肯定比在工業(yè)廳當副處長滋潤。

    整個化輕工業(yè)處只有不到二十人,即使當了副處長,頭上還有處長、廳長,好幾重婆婆。

    可是去了全能公司當經理,手下有幾百號人,而且能管理全省的直屬企業(yè)和全行業(yè)。

    葉滿枝坐在秘書室里瞎琢磨,等趙桂林從領導辦公室出來時,整個人神采奕奕,身上那股子滄桑感竟然也奇異地不見蹤影了。

    她一邊在心里羨慕趙科長,一邊佩服夏竹筠。

    三兩句話,外加一個消息,就讓曾經的第一馬前卒重新煥發(fā)活力,愈發(fā)忠心耿耿了。

    哎。

    葉滿枝趕緊拿出稿紙,給領導寫發(fā)言稿。

    她也得好好表現,向現成的榜樣趙桂林學習呀!

    *

    與上次郭廳調任不同,這次工業(yè)廳要成立兩家全能公司的消息,并沒有大規(guī)模擴散。

    至少沒人一窩蜂地跑來打聽情況。

    最近廳機關里的熱門議題是“怎樣度過八小時”。

    廳長給全體干部開了大會,要求大家的業(yè)余生活也要革命化,最近正讓同志們探討,業(yè)余生活要如何度過。

    葉滿枝如今是辦公室的人,辦公室開會討論時,她也得參加。

    不過,大家下班后的業(yè)余生活真的沒什么可說的。

    這會兒沒啥娛樂活動,能看場電影、聽個收音機就算娛樂了。

    大多數人回家都是做飯,吃飯,帶孩子。

    葉滿枝屬于業(yè)余生活相對比較豐富的,她參加了機關舞蹈隊,每周能跳兩次舞。

    再就是跟她家吳大博士做二休一有點趣味,但這種事上不得臺面,她又不能講。

    幾個人圍在一起,干巴巴地開了一場短會,誰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最后還是謝主任總結陳詞,建議大家把業(yè)余生活過得更充實、更有意義。

    學習、文化娛樂、體育鍛煉、逛公園、散步,反正要富有革命朝氣。

    葉滿枝沒搞懂散步和逛公園要怎么有革命朝氣,當天回家就帶著全家人和貓狗進行了飯后散步。

    她原以為這種事情提倡一次也就算了,誰知隔了沒兩天,黨委辦公室突然下了文件,要求大家響應省委的號召,與廣大人民群眾一起泛游江河湖海!

    廳機關的干部職工要在風浪里、逆流中鍛煉身體和意志!

    葉滿枝傻眼地問:“謝主任,什么叫泛游江河湖海啊?”

    “就是到江河湖海里游泳!對咱們來說,就是去濱江里游泳!現在天氣熱起來了,廳里要響應省委的號召,一起參加‘橫渡濱江游泳比賽’!”謝主任拿著筆記本問,“咱們廳里要組織一支三八婦女游泳隊,到時候去參加省里的比賽。小葉,你要不要報個名?”

    葉滿枝:“……”

    她雖然會游泳,但是濱江那么寬,她怕自己沒那個力氣橫渡成功啊!

    不過,聽說夏廳帶頭報了名,并且要擔任三八婦女游泳隊隊長的時候,立志向趙桂林學習的小葉秘書,立即決定舍命陪君子,給自己報了名。

    這回好了,她的業(yè)余生活終于可以革命化了!

    吳崢嶸得知她要橫渡濱江以后,特別熱心地為她制定了游泳鍛煉計劃。

    還打聽了軍事學院游泳館的位置,打算每天陪她去游泳池里訓練,爭取橫渡成功。

    當然,還不會游泳的吳玉琢小朋友,也被爸爸媽媽帶去水池子里泡著了。

    葉滿枝對吳大博士的貼心舉動十分感動。

    要知道吳崢嶸當著研究所的副所長,業(yè)余時間也是相當忙碌的,時常要在單位加班。

    她被男人感動得內心軟軟,主動調整了做二休一的時間,最近一周都沒有休一。

    然而,這天下班后,她從幼兒園接到她家小漂亮,帶上兩人的泳衣,一起去了軍事學院的游泳館。

    剛走進大門,就在墻上看到了一張紅底黑字的告示——

    【征服江河湖海!征服一切困難!征服一切敵人!】

    【發(fā)揚大無畏革命精神,在大風浪中磨練意志鍛煉本領!】

    【我軍要懷著強烈敵情觀念大練水上硬功……】

    葉滿枝:“……”

    啥意思?

    1062研究所也算在“我軍”范疇內吧?

    吳崢嶸那個混蛋是不是也得去征服江河湖海啊?

    他倆到底誰陪誰啊?

    第139章

    葉滿枝懷疑自己被吳博士忽悠了, 回家找人求證時,當事人卻拒不承認。

    “上級提倡的是征服江河湖海,在大風大浪里苦練硬功, 我陪你們在游泳池里撲騰,能練出什么硬功來?”

    “你們研究所真沒有這方面的任務?”葉滿枝狐疑地看向他。

    泛游濱江算是今年夏天最熱鬧的活動了, 省市各單位都被調動了起來, 連中小學生都參與進來了, 1062研究所能沒有動靜?

    “有渡江活動, 但是不歸我負責。我們是科研單位,搞好科研工作是首要任務, ”吳崢嶸信誓旦旦道, “那是其他單位的訓練任務, 我們研究所只派了個別同志參與。”

    葉滿枝不死心地問:“你不是個別同志吧?”

    “當然不是, 單位對我有其他安排,我不需要下水參與渡江。”吳崢嶸往他們那張兩米的大床上揚了揚下巴, “別疑神疑鬼了, 你閨女快要游到床底下了。”

    吳玉琢小同志剛開始學習游泳, 正是興趣最濃的時候, 每天傍晚在游泳池里泡半小時不過癮, 回家以后, 還要穿著背心褲衩, 套著游泳圈, 手腳并用地在床上游幾個來回。

    床上的床單被褥,被她磋磨得不成樣子。

    葉滿枝望向凌亂的床鋪, 忍住掐自己人中的沖動,告誡自己那是親生崽,長得又那么可愛, 她可不能沖動打孩子。

    好在家里還有個鐵面無私的吳大博士,面對那張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臉時,吳崢嶸還能堅守原則。

    在小崽掉下床的前一刻,他一把將人提溜起來,隨手轉移到了墻角。

    于是,苦練游泳、磨煉意志的吳玉琢小同志,又被她爸拎去罰站了……

    葉滿枝自認是慈母,以防閨女再次因為偷偷作妖被罰站,她第二天就將訓練時間從半小時延長到了一小時。

    把吳玉琢訓練得精疲力盡再回家。

    母女倆提著泳衣和游泳圈返回時,在路口遇到了隔壁周所的愛人。

    “嫂子,你們這是干嘛去了?怎么造成這樣?”葉滿枝主動跟鄰居打招呼。

    柳振芳精神萎靡,腳步沉重,身后還跟著四個同樣萎靡的孩子。

    “我們剛從江邊回來。”柳振芳瞅一眼神采飛揚的母女倆,語帶艷羨道,“我這段時間被老周安排了任務,每天都得帶著孩子去江邊游泳,我這胳膊腿都跟灌了鉛似的,一點都抬不起來了。”

    她跟著老周調來濱江以后,暫時沒出門工作,原本這種泛游江河湖海的活動,跟她沒什么關系。

    但老周接下了單位的渡江任務,最近每天都帶著隊伍去江里游泳,在大風大浪里鍛煉,連帶著她和四個孩子,也被他拉去江邊訓練了。

    隊伍里最小的伊伊,耷拉著肩膀說:“葉阿姨,我快要累死啦,我不想給我爸爸當閨女了,我可以去你家嗎?”

    “哈哈哈,你爸媽要是舍得,我就把你搶過來跟有言作伴。”葉滿枝問,“嫂子,墨墨和伊伊這么小,也得去渡江啊?”

    “都是我家老周的決定,他要帶領研究所的幾個同志一起渡江,還說自己是陸上猛虎,水上蛟龍。而且要求我們共同參與,鍛煉體魄磨煉意志。”柳振芳苦著臉說,“他帶著我們練習那什么泅水基本功,累得我腰酸背痛,我尋思反正我們是家屬,要不就別參與了吧?結果老周拿了主席同志的《愚公移山》給我看……”

    “……”

    葉滿枝好懸沒笑出聲來。

    她趕忙想了兩件悲傷的事情,才沒當著人家的面笑場。

    對面的柳振芳還在大倒苦水:“我們老周說,愚公之所以能搬掉兩座大山,就是因為有毅力有恒心。要求我們全家都立下愚公志,刻苦鍛煉,泛游濱江!”

    葉滿枝平日里也算口齒伶俐,但她此時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答話,只能學著她家四歲的吳玉琢,一起發(fā)出了“哇”的感嘆。

    “小葉,最近沒看到你家吳所在江邊鍛煉,你們不用去江里游泳吧?”

    葉滿枝沒說自己在游泳池訓練的事,只道:“我家吳所好像有別的工作,沒參與渡江。不過我們單位也組織了橫渡濱江的比賽,我還是三八婦女隊的隊員呢。”

    聽說她居然要參加正式比賽,柳振芳心里總算平衡了一些。

    與她寒暄幾句,便拖著沉重的腳步,帶著四個孩子,返回了自家小院。

    她這幾天被鍛煉得狠了,腰酸背痛手腳乏力,回到家就躺到了床上,連晚飯都沒做。

    老周結束訓練回家時,發(fā)現家里冷鍋冷灶,竟然一口吃的都沒有!

    “今天沒做飯啊?”

    “我手腳都快斷了,怎么做飯?”柳振芳瞪他一眼說,“訓練和做飯只能選一樣,你自己選吧。”

    “你這樣就是缺乏鍛煉。”

    柳振芳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這大院兒里缺乏鍛煉的又不止我一個。隔壁的慧蘭嫂子,還有小葉,都不用去江里鍛煉,怎么非得讓我去游泳!再說,你跟吳所都是副所長,吳所還比你年輕好幾歲呢,這種渡江的活動為什么不讓年輕同志帶頭?你都快四十了,還折騰什么呀!”

    “我們單位有自己的安排,你知道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剛才回來的時候,我在外面碰到小葉和有言了,小葉說人家吳所根本就不用游泳!他那么年輕都不去,你去干什么?”

    老周說:“他有其他工作。你以為橫渡濱江是那么簡單的?濱江的江面寬,足有一公里,而且水勢很復雜,搞大規(guī)模的水上活動,很容易出現意外,他被調去應急指揮部了。”

    “人家能去指揮部,你怎么不知道爭取一下?”柳振芳覺得他是榆木腦袋,在單位搞個泛游濱江的活動,還得把自家人捎帶上。

    “這是我們研究所跟其他單位的合作,”老周揮手說,“注意保密條例,不該打聽的你少打聽!”

    吳崢嶸建議將研究所的新設備應用到這次的渡江活動中,算是第一次在演習中嘗試使用計算機。

    人家已經代表研究所出面了,他老周要是也去插手,那不是明擺著搶功勞嗎?

    *

    葉滿枝突然覺得,幸福似乎是對比出來的。

    與隔壁的振芳嫂子相比,她這種在泳池里自由訓練的選手,算是相當幸福了。

    吳崢嶸不加班的時候經常陪她們娘倆游泳,還肩負起了在泳池里看孩子的任務。

    這讓葉滿枝身上那股美好的,賢惠的品質,又適時冒了出來。

    她覺得自己應該對吳崢嶸再好一點。

    所以最近幾天下班后,她經常順路去副食品商店買香腸、素雞、豬頭肉之類的下酒菜,游完泳以后,夫妻倆一起吃個宵夜,喝點小酒,再干點上不得臺面的事情。

    他倆剛結婚那年,在廣州買到過一本不正經的蘇聯(lián)小說《日日夜夜》,雖然那小說當天就被毀尸滅跡了,但閱覽過全文的吳大博士,仍然記憶猶新。

    有些體操動作由于太過羞恥,曾被葉滿枝一票否決過。

    不過,吳崢嶸發(fā)現她最近的心理防線似乎正在節(jié)節(jié)后退,于是將人抱坐到自己身上騎穩(wěn),從記憶里翻出那些被他扔到角落的知識,響應號召豐富了一下夫妻倆的業(yè)余生活。

    葉滿枝沒去江邊搏擊風浪,但她去上班的時候,感覺跟在江里游過一圈差不多。

    夏竹筠捶著自己的手臂問:“小葉,你游泳練得怎么樣?有信心成功渡江嗎?”

    “說實話沒什么信心,江面太寬了,聽說有一公里呢。一公里的路程跑過去都要挺長時間,何況是游過去,”葉滿枝嘆道,“我到時候爭取多堅持一段時間吧。”

    機關里的活動向來是上行下效。

    就像當初組織女同志跳舞,很多人都是聽說有郭廳牽頭,才積極報名參與的。

    夏竹筠的水性其實挺一般,要不是為了讓更多女同志加入三八婦女隊,她根本不會報這個名。

    “你年輕,多鍛煉鍛煉興許能成功。”夏竹筠鼓勵道,“咱們廳機關的三八婦女游泳隊,總共18人,到時候只要有一人能夠橫渡成功,就算咱們取得勝利了。小葉,你可得加把勁兒!”

    葉滿枝笑道:“反正我最近下班后天天去泳池練習游泳,最好的成績是一口氣游四百米,再多就游不動了,中間要是能休息一會兒,恢復一下體力也許能成功。”

    “你確實得好好鍛煉,江里有風浪,比游泳池難游。”

    兩人一路說笑著來到會議室開會,推開大門之前,夏竹筠還語氣輕松地說:“可以考慮安排一條安全船,隊員們游累了,還能趴在上面歇會兒。”

    葉滿枝笑著將領導送進會議室,自己留在外面與其他秘書寒暄。

    最近廳里沒什么大動作,她和夏竹筠的日子也跟著松快了。

    夏竹筠當上副廳長以后,為了刺激企業(yè)生產活力,牽頭搞起了省際競賽,除了天津的27家輕工企業(yè),北京那邊也有13家企業(yè)報名參與競賽了。

    盡管競賽還沒正式開始,但夏竹筠已經將前期準備工作做好了,只要負責具體執(zhí)行的“直屬企業(yè)處”能認真執(zhí)行,夏廳就算迎來了開門紅。

    葉滿枝沒在會議室外面杵著,與其他秘書聊了幾句,便返回了秘書室寫講話稿。

    她原以為這就是一次普通的學習會,結果夏竹筠再次返回辦公室時,卻皺緊了眉頭。

    三樓的氣氛再不復之前的輕松。

    不用葉滿枝特意打聽,只過了一個午飯時間,她就從其他同事那里聽說了上午的會議內容——

    省工業(yè)廳準備關閉一些由非工業(yè)部門開辦的,生產重復、與大廠爭奪原料的小工廠。

    這些小工廠的數量,可能高達上千家。

    而非工業(yè)部門的范圍可就大了去了,像是商業(yè)部門、建設交通部門、農業(yè)部門等等,都或多或少開辦過一些工廠。

    如今工業(yè)廳為了保證大廠的原料供應,勒令關停人家的小廠。

    這跟搶人家飯碗有啥區(qū)別?

    甚至不是搶飯碗,而是踢翻人家的飯碗了!

    只要這個計劃正式通過,那么工業(yè)廳就站在了其他部門的對立面。

    廳黨委似乎有意將這項工作交給李副廳長或夏竹筠。

    而無論由誰負責牽頭,只要接手了這份工作,都將是直接承受眾怒的人。

    如何安撫各方情緒,縱橫捭闔,保證這項工作平穩(wěn)落地,極考驗主管領導的能力。

    葉滿枝覺得事情有點棘手,據說,之前精簡機關工作人員的時候,負責這項工作的李副廳長,被人找到家里去砸過窗玻璃。

    如今要關停上千家工廠,肯定會得罪更多人!

    葉滿枝的雞皮疙瘩一下子就冒出來了。

    我滴媽呀,領導家的窗玻璃可能都不夠人家砸的!

    夏竹筠要是真的負責這項工作了,那她這樣的馬前卒肯定也跑不了。

    她默默關注著黨委辦公室那邊的動靜,在心里暗暗祈禱,這種得罪人的事可千萬別落到自家頭上!

    在秘書室里緊張了一下午,直到下班前接到三嫂的電話,她才緩解了這種緊張情緒。

    黃大仙約她下班后在單位門口見面。

    葉滿枝走出去時,對方已經等候在門口了,身邊還帶著出租車。

    “嫂子,啥事這么著急啊?出租車今天不用上課呀?”葉滿枝在侄子的胖臉蛋上揉搓了一把,“車車,好幾天沒見到小姑了,想小姑沒?”

    “想啦,”出租車補充,“還想我妹妹了。”

    “哈哈,有言也在家念叨你和起球呢!”葉滿枝愛不釋手地摸著他的小胖臉,“嫂子,你們吃晚飯了嗎?一起去我們單位食堂吃點吧?”

    “還是去對面的國營飯店吧,今天我請客,”黃黎往斜對面指了指,“我想跟你說點事。”

    “哦,那走吧。”

    無事不登三寶殿,葉滿枝早在接到黃大仙的電話時,就有了心理準備。

    她牽起侄子胖乎的小手,走在前面帶路。

    “咱們市里有二十多家工廠,合辦了一個聯(lián)合工業(yè)大學的事,你聽說了吧?”黃黎問。

    “聽說了,前陣子不是還上過報紙嘛,市里對這家大學還挺重視的,聽說請了不少知名教授和資深工程師授課。”

    “對,辦大學的消息已經傳了一兩年了。之前我們在廠里打聽到的消息是,656廠也會參與這所大學的籌建工作,到時候廠里可以推薦優(yōu)秀的工程師和技工去聯(lián)合大學進修,拿正規(guī)的大學文憑。”

    葉滿枝問:“我三哥也想去這所聯(lián)合工業(yè)大學讀書吧?”

    “對,”黃黎頷首,“他是廠里的工程師,這幾年的工作表現也不錯,如果廠里能推薦工人上大學的話,他應該能爭取到一個名額。”

    當初沒能去斯大林汽車廠實習,學習最先進的技術,一直是葉滿堂心里的遺憾。

    盡管這兩年中蘇關系破裂,讓他的遺憾少了一些,可是,他想要繼續(xù)進步的想法一直沒斷過。

    剛得知廠里要跟人合辦聯(lián)合大學的時候,他們兩口子都挺期待的。

    去這種大學能學習對口專業(yè),畢業(yè)后可以返回原單位上班,工資等級也能直接提升兩級。

    他倆把上大學以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誰知前段時間又突然聽說,656廠不再參與聯(lián)合大學的籌建工作。

    與之相應的,656廠也就拿不到這所大學的推薦名額了!

    葉滿堂想要去大學進修的希望徹底破滅。

    “既然沒有推薦名額了,那我三哥打算怎么辦啊?”葉滿枝問。

    “他就是對學技術感興趣,不執(zhí)著于文憑,”黃黎無奈道,“他傻了吧唧的,想找關系去人家大學里旁聽,學到了技術,即使沒有文憑也行。”

    葉滿枝笑:“這確實是我三哥能辦出來的事。”

    “我尋思既然花費時間去讀了書,不拿個文憑回來也太虧了。”

    葉滿枝聽她介紹了事情原委,想了想說:“如果三哥想上大學,并不是只有聯(lián)合工業(yè)大學這一個選擇。我們工業(yè)廳下屬有個工業(yè)學院,每年會接收各大工廠推薦的優(yōu)秀人才上大學。這兩年讓我哥留意一下,如果656廠得到了推薦名額,就讓他去報名試試。他現在是工程師了,被推薦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三哥是工人,不是干部身份,無法走調干生的路子參加高考。

    除了調干生,大學通常不會錄取三哥這個年紀的考生。

    他要是想上大學,最便捷的途徑就是通過單位推薦讀書。

    畢業(yè)以后,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還能回到656廠工作。

    黃黎把兒子的腦瓜擰到一邊,壓低聲音說,“我聽說656廠有個技術員私下走門路,自己拿到了那個聯(lián)合大學的進修機會,但對外說是單位推薦的。來芽,你在工業(yè)廳工作,能跟聯(lián)合大學那邊搭上話嗎?”

    這種剛成立的大學,生源全都來自單位推薦,在學生的錄取工作上,并沒有其他大學嚴格。

    葉滿堂的工齡、資歷、技術都符合推薦要求,只可惜656廠沒有推薦名額。

    【如果葉滿堂想上大學,那今年就是他最后的好機會。聯(lián)合工業(yè)大學只需要三年就能畢業(yè),而其他工科院校的學制足足有五六年。等到臨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學校里可能已經亂起來了。】

    【到時候他未必能在學校里學到什么有用的東西,留在學校鬧革命,還不如讓他去讀三年就能畢業(yè)的聯(lián)合大學,畢業(yè)后回656廠工作更穩(wěn)妥,還能連漲兩級工資。】

    葉滿枝盯著面前快速變換的字跡,不由在心里暗暗皺眉。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看到黃大仙說什么鬧革命了。

    但她每次看到這種話,都是滿腦袋問號。

    她們單位前幾天還要求大家的業(yè)余時間革命化呢!

    這都是很平常的工作安排啊!

    她掩下心中疑惑,整理好心情說:“嫂子,聯(lián)合工業(yè)大學的事我也是剛聽說的,明天我去單位幫三哥打聽打聽,看看這事兒由哪個單位負責。如果有了消息,我給你打電話。不過,你們也別把希望全都放在聯(lián)合工業(yè)大學上,我三哥要是真想去正規(guī)大學進修,可以考慮一下其他工業(yè)學院。”

    見她痛快應承了,黃黎也神色放松地點點頭。

    葉家兄妹的感情確實不錯,兄弟姐妹之間能相互扶持,總比那些拖后腿的強。

    葉滿枝愿意在她三哥的事情上幫忙,黃黎心里還是承情的。

    她躑躅片刻,斟酌著開口:“來芽,你以后就一直留在機關里工作了嗎?”

    “對啊,不在機關工作,還能在哪工作?國家把我分配來了工業(yè)廳,我這不是服從分配嘛。”

    黃黎狀似不經意地建議:“你當初在街道辦工作的時候,其實表現挺好的,不是還在街道辦過工廠和農場嗎?我覺得你去業(yè)務部門工作,才能充分發(fā)揮你的才干。”

    葉滿枝被她說得一頭霧水,總覺得她今天有點神神叨叨的。

    正疑惑的時候,黃大仙又開始暗戳戳嘀咕了。

    【現在看來大衙門確實挺好的,可是過上幾年再看,這種單位還真說不清前途如何,與其臨陣慌神,不如早做打算。】

    黃黎對省里那些單位的情況知之甚少,含含糊糊地給小姑子提了醒,算是投桃報李,就沒有下文了。

    因為她的這番提醒,葉滿枝吃飯的時候一直心不在焉,在心里揣摩著她聽到和看到的內容。

    黃大仙曾經的戰(zhàn)績實在卓著,幾次三番全都應驗了。

    而且她從前幾乎沒給自己提醒過什么事,哪怕是口糧緊張的這幾年,也只是隨口說句應該提前存點糧食,手里有糧心里不慌。

    因此,這次被黃大仙直接出言提醒,讓葉滿枝心里莫名有些焦慮。

    她胡亂琢磨到半夜,次日早起時,便有些沒精神。

    吳崢嶸在她額頭上試了試,問她怎么了。

    她心里還沒理清思緒,只能搖搖頭,重新收拾好心情去單位上班。

    然而,有些事情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她昨天剛祈禱過,關停那些小工廠的工作,可千萬別落到夏竹筠頭上,今天廳里就公布了消息。

    即日起,半年之內,即將關閉由非工業(yè)部門開辦的,生產重復、與大廠爭奪原料的小型工廠。

    而牽頭負責這項工作的副廳長,正是夏竹筠!

    夏竹筠聽到消息時表現得很平靜,顯然,羅廳長已經與她私下交流過了。

    但這種動人蛋糕的工作,似乎真的沒什么人愿意跟她一起干。

    黨委辦公室下達了通知以后,一整天的時間里,竟然一個來跟夏竹筠匯報工作的人都沒有。

    像是生怕被領導抓了壯丁一般。

    葉滿枝坐在自己的秘書室里,一會兒想著黃大仙的提醒,一會兒又尋思夏竹筠面臨的危局。

    可是,聽從黃大仙的建議去業(yè)務部門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年紀輕,在工業(yè)廳工作的時間短,又沒領導過處室、科室的工作。廳里為省紡織工業(yè)公司和皮革工業(yè)公司這類行業(yè)公司選拔負責人的時候,根本不會考慮到她頭上。

    若是沒點特別的機遇,就只能在廳機關里呆著。

    她在辦公桌后面權衡了一下午,臨近下班時,眼見真的沒人來找夏竹筠匯報工作,她索性站起身,主動敲門走進了辦公室。

    “領導,咱們這次整改關停工廠的工作,不是成立了領導小組嘛,小組辦公室是不是還沒人負責日常工作啊?要不您讓我當個辦公室主任吧?”

    第140章

    一番話說出口之前, 葉滿枝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在剛成立的領導小組中,羅廳是組長,夏竹筠是副組長, 負責整改關停的具體工作。

    作為副組長的秘書,她或多或少要接觸一些有關整改的內容。

    就像之前去北京, 邀請外省市企業(yè)參加生產競賽, 她其實沒少幫著跑腿和想辦法, 跟辦公室主任的作用差不多。

    反正都要干活, 與其以領導秘書的身份做白工,還不如在領導小組里正式掛個名。

    工作做好了, 有她的一份成績, 做壞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左右誰都知道這項工作有難度。

    “我這次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不算沖動,工作總有人要做。”葉滿枝靠在泳池邊大口呼吸。

    吳崢嶸正兒八經地鼓勵:“既然當了辦公室主任, 你就好好干吧。咱們大院兒的門衛(wèi)挺嚴, 應該不至于被人砸破窗玻璃。”

    葉滿枝:“……”

    差點就感動了。

    她隨手往男人臉上揚了一捧水, 結果誤傷了夾在兩人中間的小丫頭。

    “媽媽!”吳玉琢吱哇亂叫, 套著她的游泳圈, 小鴨子似的游走了。

    游泳圈上的安全繩還系在吳崢嶸的手腕上, 夫妻倆誰也沒搭理小鴨子, 繼續(xù)之前的話題。

    “夏廳是有成算的人, 她既然敢接手這項工作,肯定會想辦法完成任務的。我這樣的小蝦米, 只要跟著領導好好干活就行了。”

    吳崢嶸替她總結:“天塌了還有個兒高的頂著。”

    辦公室主任是負責領導小組辦公室日常工作的,葉來芽前面有廳長、副廳長頂著,她這樣的小干部, 還不夠格吸引火力、拉仇恨,誰都知道她就是個跑腿辦事的。

    所以,吳崢嶸對自家窗玻璃的安全并不擔心。

    他看了眼時間,問:“還要再游一次嗎?”

    “不游了,”葉滿枝連忙擺手,“你去看著有言吧。”

    游泳館的泳池是五十米的,她游完四個來回,感覺自己的肺都快炸了。

    憑她的體力,能游四百米就是極限,多游一米都是不自量力。

    “繼續(xù)堅持每天鍛煉吧,”吳崢嶸笑道,“到時候人家都成功渡江了,你卻只游個兩百米。”

    葉滿枝糾正:“我能游四百米呢!”

    “要是真的游了四百米,”吳崢嶸問,“你還有體力游回岸邊?”

    葉滿枝:“……”

    對哦,她總不能在江水中央待著等待救援。

    到時候那么多人一起游泳,安全船可能救不過來。

    要不她再努努力,一口氣游個五百米?

    無論如何,今年夏天這個泛游江河湖海的活動,確實能增強體質,活躍生活。

    她剛開始只能在池子里游兩個半來回,如今已經能游四個來回了。

    再努力半個月,興許游五個來回也不是夢!

    ……

    葉滿枝一邊努力提升著身體素質,一邊等著領導小組正式開工干活。

    繼她之后,唯一主動跟夏竹筠請纓的人是趙桂林。

    趙科長與葉滿枝的想法差不多,這次要關停的大多數小廠都是輕工行業(yè)的,綜合三科管著這一塊兒的工作,他想躲也躲不掉,那還不如主動向領導靠攏,穩(wěn)住他第一馬前卒的地位。

    除了他們倆,就再沒有其他科長以上的干部主動請纓了。

    夏竹筠對這種情況并不著急,這是廳里的重要工作,既然沒人請纓,那她就主動點名。

    化輕工業(yè)處、計劃處、財務處、生產調度處、供銷局,各抽調兩人加入領導小組,其中一人必須是處(局)長或副處(局)長。

    被點了名的處室不可能拒絕加入,那就一起來干活吧。

    人員到位以后,夏竹筠給大家開了一個動員會,然后讓葉滿枝這個辦公室主任,擬定了一份關停通知,下發(fā)給各市和專區(qū)的相關部門。

    再之后就沒有任何動靜了。

    擼胳膊挽袖子,準備大干一場的葉滿枝:“???”

    這就完啦?

    她跟著夏竹筠,征戰(zhàn)過不少大陣仗。

    像之前評比省優(yōu)產品、舉辦食品工業(yè)展銷會、搞省際生產競賽,夏竹筠都是那種雷厲風行,說干就干的作風。

    行事稱得上果決。

    這次輕描淡寫地發(fā)個通知,顯然不是夏竹筠的風格。

    她一時沒弄明白領導用的是什么套路,直到半個月后,有人寫聯(lián)名信,將工業(yè)廳的領導小組告到了省人委。

    聯(lián)名信上的人名共有三十多人,全是德化專區(qū)那邊小酒廠的廠長。

    德化專區(qū)的釀酒業(yè)很發(fā)達,地方國營的酒廠、公私合營酒廠、集體的酒廠,多達兩百多家,有的規(guī)模大,有的規(guī)模小到全廠工人不足十人。

    除了商業(yè)局、供銷社這種商業(yè)部門,連稍微有點規(guī)模的企業(yè),都能開個小酒廠自給自足。

    這次工業(yè)廳要清理的小廠中,至少有兩百家是德化專區(qū)的小酒廠。

    聯(lián)名信被送到了省人委辦公廳,這種事情不需要夏竹筠親自出面,葉滿枝作為辦公室主任,跑了一趟辦公廳,同時見到了三名酒廠代表。

    她將聯(lián)名信看了一遍就放到了一邊,對辦公廳負責接待的張副處長說:“張?zhí)帲@項工作已經被工業(yè)廳轉給各市和專區(qū)的工業(yè)局了,具體執(zhí)行工作由地方工業(yè)局的同志負責。這幾位酒廠代表,要是有問題還是找德化專區(qū)工業(yè)局的同志吧。”

    除了直屬的29家企業(yè),工業(yè)廳并不直接管理其他工業(yè)企業(yè),都是由專業(yè)公司和各專區(qū)、市、縣分層次進行管理的。

    要是隨便哪家企業(yè)出現問題,都要來工業(yè)廳鬧一趟,那他們每天的接待工作根本就忙不過來。

    其中一個小酒廠的廠長說:“領導,我們就是找到了工業(yè)局,解決不了問題,才來省里想辦法的。”

    葉滿枝很為難似的嘆口氣,對幾人說:“幾位同志,德化那邊酒廠的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前兩年糧食緊張,白酒的計劃內生產任務訂得很低,工業(yè)部門開辦的很多酒廠都停工轉產了……”

    釀酒要用大量的糧食,吃不飽飯的時候,還喝什么酒。

    “在釀酒原料的使用上,是全省一盤棋,局部要服從全局。這次整改關停一部分小廠,其實是省人委交給工業(yè)廳的任務……”

    省領導要是不同意,工業(yè)廳不可能搞這么大的動作。

    所以,你們跑來省人委告狀,算是找錯人啦。

    葉滿枝先提醒他們不要恨錯了對象,而后又無奈道:“德化那邊的小酒廠多達兩百家,而且至少七成酒廠是由非工業(yè)部門開辦的。這邊緊著關,你們那邊緊著開,大型酒廠的原料根本不夠用。”

    另一個廠長搶白道:“白酒生產原料是我們這些廠領導,自己想辦法弄來的,跟那些大酒廠有什么關系?”

    “劉廠長是吧?還是那句話,全省一盤棋,原材料就那么多,你們多用了,其他人就要少用。”葉滿枝攤手說,“其實只要你們專區(qū)、市、縣工業(yè)局和相關企業(yè)不反應問題,省廳也不想關閉小酒廠,德化專區(qū)的釀酒行業(yè)很發(fā)達,算是我省的一大特色。可是,據你們德化專區(qū)工業(yè)局反應,小酒廠消耗的釀酒原料太多了……”

    她巴拉巴拉介紹了相關情況,中心思想就是——

    整改關停非工業(yè)部門開辦的小廠,是省人委的指示。而小廠占用生產原料的問題,是由地方工業(yè)局向上反應的。

    大家都不無辜,別可著工業(yè)廳一家找麻煩。

    葉滿枝將聯(lián)名信推回去,語重心長地勸道:“各位同志,整改通知已經下達到地方工業(yè)局了,各地的情況不一樣,工業(yè)廳并沒有做統(tǒng)一要求。具體要如何執(zhí)行,還要看你們當地工業(yè)局。”

    你們回去跟地方工業(yè)局交涉吧。

    工業(yè)廳下達的通知就是尚方寶劍,而工業(yè)局為了保證自己的下屬酒廠正常開工,完成計劃內的生產任務,對這些非工業(yè)部門開辦的小酒廠,必然不會手軟。

    這些小酒廠中,有不少是大工廠開辦的集體企業(yè),為本廠領導和職工釀酒,用于內部流通,干幾個月就歇大半年,吃空餉的問題也很嚴重。

    某些小廠自身的問題不小,禁不住嚴查。

    葉滿枝在辦公廳逗留了半下午,走出辦公樓時,她總算是理解了夏竹筠的思路。

    工業(yè)廳下發(fā)的那份通知上,要求相關工作在兩個月內完成。

    大部分的小工廠不會跟上級對著干,由地方工業(yè)局出面就能完成相關工作。

    而真正需要領導小組操心的是,兩個月后仍然調皮搗蛋、死犟著不肯關停的小廠。

    這類小工廠通常有一個后臺很硬的親娘,這才是需要夏竹筠出面解決的。

    葉滿枝再一次感嘆,領導的高度和工作思路,確實不是現在的她能擁有的。

    這就像在學校參加考試。

    她是那種拿到考卷以后,提起筆就匆匆答題的學生。

    而領導們則是將所有題目都大致瀏覽一遍,對試卷難度心中有數以后,安排好答題順序,再慢悠悠作答的學生。

    *

    將幾十家白酒廠的問題轉交給德化工業(yè)局以后,葉滿枝又以同樣的辦法,勸退了一撥生產土味精的,以及一撥生產土糖的。

    領導小組的成員除了每半個月匯總一下各地的關停進度,再就沒啥正經工作了。

    大領導夏竹筠表現淡定,組員們也漸漸松了氣。

    不用擔心被人砸窗玻璃啦!

    八月末的時候,大家還一起參加了省人委組織的橫渡濱江游泳比賽。

    正式比賽的周末,天空湛藍,風和日麗,等在江岸上看熱鬧的群眾,與參加渡江比賽的游泳健將一樣多。

    葉滿枝一人參加比賽,卻帶著一個六人的助威隊伍。

    吳崢嶸有任務在身,沒能來江邊觀戰(zhàn),但她爸媽、閨女,還有三個侄子,全都在岸上給她加油助威呢!

    “來芽,你游個四五十米就回來吧。”老葉往熱鬧的江面上一指,“那江里跟下餃子似的,根本看不出誰是誰,反正你游不到對岸,早點回來吃肉餅。”

    葉滿枝一邊熱身,一邊無語道:“爸,我還沒游呢,你能不能別替我打退堂鼓啊!我們廳長還鼓勵我成功渡江,摘下紅旗呢!”

    常月娥在孫子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就見麥多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面小紅旗。

    “小姑,給,”麥多把三角旗遞給她,“對岸的旗子跟咱家的衛(wèi)生流動紅旗長得一樣,你到時候把這面旗子交上去充個數吧!”

    “……”葉滿枝在他腦門上點了點,“誰讓你弄虛作假的?小小年紀不學好!”

    麥多無辜道:“我奶讓我?guī)У模 ?br />
    “哎呀,行啦行啦,真是受不了你們!下次可不能這么干了!”

    她神色嫌棄,語氣不耐,常月娥以為閨女也要批評自己了,然而,一臉不耐的葉來芽,卻接過麥多手里的小紅旗,將旗子團吧團吧,塞進了自己的紅色泡泡紗泳衣里。

    全家人:“……”

    吳玉琢小同志并不關心什么小紅旗,她心里一直記著自己今天的任務呢!

    在媽媽做完熱身以后,將自己抱了一路的游泳圈遞給她,“爸爸讓你把游泳圈的安全繩系在腰上。”

    葉滿枝婉拒了閨女的好意,“寶寶,媽媽會游泳。”

    那游泳圈死沉,帶著它游泳,就跟綁沙袋跑步似的。

    吳玉琢卻執(zhí)意將繩子遞給她,“我爸爸說,你要是不帶游泳圈,就不讓你下水啦!”

    葉滿枝:“……”

    吳大博士從沒跟她提過攜帶游泳圈的話題。

    如今事到臨頭,居然讓閨女替他傳話!

    在吳玉琢的堅持,父母的勸說下,葉滿枝只能無奈接過游泳圈,跑去與工業(yè)廳三八婦女游泳隊的成員們匯合了。

    游泳隊一共有18人,正式比賽之前,她們一起來江邊訓練過幾次。

    最有潛力的是財務處的龐婷,以及辦公室的沈禮娜。

    這倆人體力好,水性也好,很有可能成功渡江。

    而葉滿枝經過一個多月的訓練,勉強能游450米,還是在室內游泳池那種條件下。

    作為女隊的隊長,夏竹筠先給女同志們鼓了勁兒,讓大家鼓足干勁,超常發(fā)揮,爭取成功征服滔滔江水。

    不過,她很快又話音一轉說:“咱們廳里派了三條救援船,其他單位的救援船也都飄在江面上,一旦有人體力不支,立即吹哨等待救援!不許逞強,不許拿生命開玩笑,聽懂了吧?”

    葉滿枝胸前掛著哨子,手臂上纏著工業(yè)廳的袖標,懷里抱著自己的游泳圈,喊得可大聲了,“聽~懂~啦~~~”

    “好了,”夏竹筠很有儀式感地伸出一只手,“工業(yè)廳三八婦女游泳隊——”

    所有隊員一一牽起身邊同伴的手,上下?lián)]舞了三下,齊聲喊道:“加油!加油!加油!征服江河湖海!工業(yè)廳三八婦女游泳隊!必勝!”

    夏竹筠拿起哨子吹了一聲:“出發(fā)!”

    女隊這邊的儀式感滿滿,男隊那邊也不遑多讓。

    喊完口號以后,羅廳長還讓隊員們在岸上唱了一首《團結就是力量》。

    由于工業(yè)廳太能整活,引得其他隊伍紛紛向這邊張望。

    葉滿枝喊完口號就抱著她的游泳圈下水了。

    江面波光粼粼,被太陽曬了一上午的江水溫溫的。

    她從岸邊正式出發(fā),身后是她家小崽聲嘶力竭的加油助威聲。

    “媽媽加油!媽媽加油!”

    葉滿枝賣力劃水,很想讓閨女別喊了,喊得太大聲,小心把嗓子喊啞了。

    而站在岸上的常月娥卻用手肘拐了一下老伴,“來芽游了半天,怎么不動地方啊?”

    葉守信輕咳一聲說:“可能是游泳圈太沉了,影響發(fā)揮,你看著吧,游個四五十米,她就得回來。”

    葉滿枝也很快發(fā)現了游泳圈的問題,她游泳速度明明還可以,身邊人卻一個個把她超過去了!

    她一邊在心里嘀咕吳崢嶸拖后腿,一邊愈加奮勇前進,使出吃奶的勁兒劃水。

    成功游出了好幾米。

    她給自己預設的目標比較低。

    江面太寬,不是她這種體力和膽量的人能征服的。

    她只要能贏過夏竹筠和郝副主任,在這二位后面吹哨子就行。

    小葉秘書沒啥心里負擔,雖然游得慢,但她有游泳圈!

    只等著領導們吹哨,她就原路返回。

    然而,靠近江岸的一百米內,游泳健將扎堆,各單位的隊員游著游著就混到了一起。

    精準找人的難度極高。

    葉滿枝回憶了一下夏廳的打扮,然后跟緊了一位戴紅色泳帽,穿藍色泳衣的女同志。

    她游一會兒就抱著游泳圈歇一會兒,吳玉琢那稚嫩的助威聲漸漸消失。

    等她想起來回頭張望的時候,岸上的人影已經變得很小了。

    她好像游到江中心了!

    這個認知讓她心里一陣慌張。

    天吶,她在泳池里只能游450米,現在這個距離,可能就是她的極限了。

    夏廳咋這么能游啊?

    葉滿枝抻著脖子沖前面喊了聲“夏廳”。

    可是,前面那位女同志根本就沒回頭!

    咋回事?

    仗著有個游泳圈,葉滿枝抱著游泳圈出了會兒神。

    沒多久就感覺身后有條小舢板靠了過來。

    “來芽,你挺厲害啊,一直緊跟在我們魏局身后!”林青梅扔下船槳,沖著她笑。

    泡在大江中央的葉滿枝,這會兒的心情就跟他鄉(xiāng)遇故知差不多,立即欣喜地問:“青梅,你沒參加渡江活動啊?”

    “我體力跟不上,被分到后勤保障組了,”林青梅把自己的水壺遞給她喝,“我們這條船專門跟著魏局的,別看我們魏局是女同志,游得慢,但人家耐力可好了,是我們文化局的種子選手!”

    葉滿枝向前面那個紅泳帽指了指,“那是你們局長啊?”

    “對啊!”

    葉滿枝:“……”

    跟錯目標了。

    她就說嘛,夏竹筠的體力還不如她呢,今天就算超常發(fā)揮也不至于游這么遠啊!

    她接過水壺喝了一口水,在心里權衡著接下來要怎么辦。

    這會兒已經游到中點了,向前和向后的距離差不多,不過,青梅的船就在身邊,她要是想回去,隨時可以上船。

    一個浪頭打過來,拍了她一臉水,葉滿枝連忙將水壺遞還回去。

    像個小烏龜似的,趴在游泳圈上休息了一會兒,又跟著那個小紅帽繼續(xù)前進。

    “你們局長真的太能游了!”葉滿枝咬牙道,“我今天要是能橫渡成功,魏局長有一半的功勞!”

    她從來沒游出過這么遠,兩邊不靠的距離感,還有那種自己只是滄海一粟的認知,讓她心里突突直跳,莫名生出許多恐懼。

    要不是青梅和她同事在附近跟著,不遠處還有很多同游者,她這會兒可能要哭著吹哨求助了。

    “來芽,你要不要上來歇會兒啊?反正除了我倆沒人看見!”

    “算了,帶著游泳圈已經夠可以了,要是再上船歇會兒,那就太不像話了!”

    葉滿枝繼續(xù)在寬到離譜的江面上撲騰。

    但她體力實在是有限,后半程的路,幾乎是隨波逐流,被浪頭帶著走的。

    一會兒靠著游泳圈休息,一會兒扒著青梅的救援船。

    中途還偷偷吃了一個豆沙包補充體力。

    人家局長已經成功渡江了,她墜在后面磨磨蹭蹭,還有兩百多米沒游完呢!

    等她拖著沉重的雙腿,撐著酸痛的手臂,軟面條似的爬到岸邊時,等在岸上的群眾已經吃完午飯,準備收拾東西回家了。

    她躺在沙灘上,仰望著天空,身邊是同志們的鼓掌和歡呼聲。

    接過那面寫著“橫渡濱江”的小紅旗時,她腦子里只有兩個想法。

    一是,常月娥給她準備的紅旗不對,正規(guī)的旗子上有字,幸好她渡江成功了。

    二是,橫渡濱江這件事,值得她吹一輩子!

    以后每一年的夏天,只要她來江邊游泳,都可以使勁吹一吹!

    *

    工業(yè)廳三八婦女游泳隊,在此次“橫渡濱江游泳比賽”中,一共斬獲了三面小紅旗。

    龐婷和沈禮娜本就是種子選手,被眾人寄予厚望,成功渡江在意料之中。

    而葉滿枝也能拿回一面小旗子,就完全是意外之喜了!

    面對眾人的夸獎,葉滿枝如實交代道:“我?guī)Я艘恢挥斡救Γ蔚胶蟀攵蔚臅r候,游泳圈出了大力,而且附近有救援船,我心里比較有安全感。”

    她能堅持下來,主要是因為剛開始跟錯了目標,誤打誤撞跟在了真正的游泳健將身后。

    另一個原因就是有個游泳圈傍身,雖然前半程拖后腿,但后半程確實給了她很大的底氣。

    否則她半路就上船了。

    夏竹筠不以為然道:“帶著游泳圈下水的人那么多,也不是人人都能橫渡成功的!這次咱們女隊有三名同志取得佳績,其他同志也發(fā)揮出了應有的水平,大家表現非常出色!”

    然后,她大手一揮,代表廳機關給每人發(fā)了一件新款游泳衣,以及頒獎老演員——搪瓷茶缸。

    上次跳舞已經得了不少獎品,這次泛游江河湖海,又意外得到了獎勵。

    葉滿枝暗暗下定決心,要多多參加機關的業(yè)余活動。

    被領導親自蓋章認可了游泳成績以后,她便不再假謙虛假客套了。

    印字的紅旗掛在家里,印字的茶缸擺在辦公桌上,大張旗鼓地展示。

    已經認識很多字的吳玉琢小同志,還把媽媽得到的紅旗帶去了幼兒園,驕傲地跟小朋友們顯擺。

    葉滿枝這次的英勇壯舉,被母女倆足足吹了兩個月,直到吳崢嶸實在受不了兩人的胡吹,將紅旗裝裱到鏡框里掛到墻上,她們那股子激情才終于有了褪去的跡象。

    “小葉,今晚需要去幼兒園接孩子嗎?”夏竹筠問。

    “您有工作安排嗎?”葉滿枝忙說,“可以打電話讓我愛人去接。”

    “那行,我今晚跟商業(yè)廳和省供銷社的領導有個飯局,商量一下關停他們那些小廠的事宜,你跟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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