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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吳崢嶸帶回的意外消息, 稀釋了一家人久別重逢的喜悅。

    葉滿枝焦急地將人喊進屋里,詢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你要被調去哪里啊?外地單位還是濱江的單位?”她連珠炮似的問,“咱們不會兩地分居吧?”

    吳崢嶸將閨女放到地上, 換上正經神色說:“是否分居,取決于你。如果你愿意帶著孩子跟我一起走, 當然不需要兩地分居。但你要是想留在父母身邊的話, 咱們之間確實會產生一些距離……”

    “你真要調去外地了?去哪里啊?”葉滿枝心里頓時就亂了。

    吳玉琢小同志早已能聽懂大人的談話, 這會兒也不安地揪住媽媽的衣角。

    一雙圓眼睛緊緊盯著親爹, 屏息凝神等著他的答復,像個等待宣判的小犯人。

    吳崢嶸在母女倆的緊張期待中, 嚴肅開腔:“上級要在外地成立一個新的研究所, 會從全國各地抽調人手, 我可能也會被調過去。不過, 調令沒下來就不算數。先講給你聽,只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誰管你會被調去哪個單位啊!這個研究所到底在哪個城市?”

    聽說他要去外地了, 葉滿枝那顆被提到嗓子眼的心臟, 忽悠一下就摔了下去。

    這會兒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完了!要兩地分居了!

    要是吳崢嶸能提前兩個月被調走, 她還可以跟學校申請一下, 分配到他新單位所在的城市。

    可她如今已經在省工業廳上班了, 還沒站穩腳跟就轉去外地, 能分到什么好工作呀?

    思及此, 她生氣地在男人硬邦邦的手臂上擰了一把, “我聽說有的研究所建在深山老林里,這個新的研究所遠不遠啊?到底在哪里?你趕緊說呀!”

    她好琢磨一下是否有隨軍的可能。

    見她真的急了, 吳崢嶸不敢再招惹她,終于笑道:“可能在濱江軍事學院附近,或是省軍區。”

    葉滿枝:“……”

    “啊啊啊啊, ”她氣憤地撲過去,騎在男人身上捶他,“我看你就是欠揍!你這個混蛋,嚇死我了!”

    “是你自己說的,出了光明街就算遠嫁了。”吳崢嶸攥住她的拳頭,失笑道,“軍事學院和省軍區,在你眼里不就是外地嗎?”

    由于之前的街道工作經歷,讓葉來芽養成了自我介紹時,具體到市、區和街道的習慣,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光明街的人。

    吳崢嶸曾勸她別總跟人家亂報戶口冊,葉來芽就振振有詞地說,這是歸屬感!

    光明街以外,對她來說全是外地!

    被戲弄的葉滿枝本該生氣的,可是不用分居的結果又讓她有種劫后余生的喜悅。

    她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于是抓起男人的手臂,撒氣似的在上面咬了一大口。

    “你被調去研究所是平調,還是能進步啊?”

    葉滿枝不亂問他去新單位研究什么,但是否進步了,她總可以問一問吧?

    “調令沒下來暫時說不準,大概率是要進步了。”吳崢嶸在她的屁股上拍了拍,讓她先從自己身上下去,孩子還在旁邊瞅著呢。

    想到孩子,吳崢嶸下意識看向女兒的方向。

    這一看不要緊,他家吳玉琢小朋友,在父母沒注意到的角落,跟個受氣包似的,正站在地上抹眼淚呢。

    眼眶里已經蓄滿了淚水,大滴大滴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有言,你哭什么呢?”捅了簍子的軍代表趕緊表達關心。

    無人理會自己的時候,吳玉琢就偷偷哭,這會兒總算被大人關注到了,她不禁“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被媽媽摟進懷里時,哭得可傷心了。

    她剛剛豎著耳朵偷聽父母談話,已經按照自己的理解,捋清了大概——

    她爸要去外地了,像這次一樣離開很久!

    什么學院和軍區,她聽不懂,但媽媽不高興,打了爸爸,還把她爸給咬啦!

    吳玉琢小朋友趴在媽媽肩頭傷心哭泣,她爸肯定要去很遠的地方啦!

    葉滿枝趕緊抱著閨女哄:“寶寶,你爸開玩笑呢,他不去外地,還在濱江待著,不走……”

    “吳玉琢,你是大孩子了,怎么還動不動就哭鼻子。”吳崢嶸也跟著哄。

    葉滿枝心說,三歲小孩算什么大孩子呀。

    你三歲的時候不哭啊?

    不過,她仔細想了想,吳崢嶸還真的有可能三歲就不哭了……

    葉滿枝渾身是汗地將孩子哄好,把哭累睡著的小崽送回她自己的小床。

    返回房間便瞪了罪魁禍首一眼,“剛回來就把孩子惹哭了,哄孩子也不知道說幾句軟話!叫聲寶寶能要你的命啊!整天吳玉琢吳玉琢地喊!”

    吳崢嶸嫌她給孩子取的小名喊不出口,從來不管閨女叫“漂亮”,也從不像她似的,喊孩子寶寶啦,寶貝啦,乖乖啦。

    要么喊有言,要么喊吳玉琢。

    搞得怪正經嚴肅的。

    葉滿枝其實早就發現他這個毛病了,只是之前覺得這是個人習慣問題,不算什么大事,而且男同志和女同志,在情感表達上確實不太一樣。

    但是她今天想報了被對方戲耍的仇,此時便正好借題發揮了!

    吳崢嶸換了軍裝外套,顧左右而言他。

    “你身上穿的新疆裙子是哪來的?怎么想起來穿這種裙子了?”

    “我參加了單位的舞蹈隊,國慶的時候要跟大家一起上臺跳新疆舞,”葉滿枝不許他轉移話題,揪著他的小辮子不放,“你干嗎對閨女那么嚴肅,還總是連名帶姓地喊她,是不是不愛寶寶?”

    吳崢嶸給自己倒了杯涼白開,兩口干掉以后,仍不正面回答。

    “我問你呢!吳崢嶸同志!”葉滿枝死死揪住他的小辮子。

    “葉滿枝同志!”男人垂眸看向她,有理有據地說,“總喊她寶寶、寶貝,會給她一種自己是小寶寶的錯覺,對她的成長沒什么好處。”

    “她本來就是小寶寶,”葉滿枝昂著下巴頦,理直氣壯地說,“三歲的孩子就是小寶寶啊!”

    吳崢嶸固執道:“你想喊就自己喊吧,我不喊。”

    “你為什么不喊?”葉滿枝將他的臉扳正。

    吳崢嶸又給自己倒了半杯涼白開,一邊喝水,一邊神色微妙地看向她。

    葉滿枝被瞧得莫名其妙,正想問問他看什么看,就見他將杯子放到桌上,用不大的音量問:“我已經喊過吳玉琢她媽了,還怎么喊吳玉琢?哪來那么多寶貝?”

    什么跟什么啊?

    葉滿枝繼續昂著下巴與他對視。

    可是,看著看著,她的眼神就有點飄忽了。

    臉頰在對方意味深長的目光中漸漸升起熱意。

    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吳崢嶸已經喊過吳玉琢她媽寶貝了,所以就不能再喊吳玉琢寶貝了?

    “……”

    葉滿枝臉頰通紅地張口結舌,好半晌才在他的注視下嘀咕了一句“不要臉”,從衣柜里翻出一套新衣服,讓他去廠里的澡堂子洗澡去。

    那天夜里,當她聽著上方的一聲聲寶貝,聲音也被撞得支離破碎的時候,情不自禁摟上男人的脖頸,嫻熟地摸向他蓄勢待發的背部肌肉。

    然后在心里嗚嗚嗚。

    有言,你爹改造不好了,媽媽以后一定加倍愛你!

    *

    吳崢嶸回歸以后,葉滿枝再也不用早起了,不用著急忙慌趕去食堂吃早飯,不用給女兒穿衣服梳小辮兒,也不用送孩子去幼兒園了!

    生活終于恢復成了原本該有的樣子!

    葉滿枝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盡管事后回想起來,感覺自己可能又被那個臭男人算計了,但她心情還是挺美的。

    吳崢嶸若是跟她直說,要從軍工大院搬去省軍區或軍事學院,她心里確實會十分不舍。

    畢竟她已經在軍工大院里住了七年,在他們那個小家也住了五年,而且她父母哥嫂都住在一個院兒里。

    冷不丁離開熟悉的環境,她心里必定悵然。

    但是,被吳崢嶸那個混蛋虛晃一槍以后,外調工作變成了在本地進步,好像確實更容易接受一些。

    反正她現在已經在琢磨,搬家時要如何把她家那張兩米寬的大床搬走了……

    坐在辦公桌前,葉滿枝又默默罵了句吳崢嶸那個混蛋,然后心情愉悅地繼續工作了。

    上次去牧區調研以后,葉滿枝很認真地寫了一份調研報告。

    除了他們在牧區看到的情況,她還按照自己的理解給全省的乳制品加工行業寫了一份發展意見。

    這份意見,相當于發展計劃,只不過她人微言輕,沒有做決定的權利。

    哪怕寫了計劃,也只能稱其為意見建議。

    趙桂林看過以后,帶著她和報告,一起去了處長辦公室。

    他想跟處長討個主意。

    葉滿枝這個報告,主要是想打破地方小山頭主義,集中省里的力量和資金在西部牧區新建牧場和數家乳制品加工廠,充分利用草原的天然優勢。

    像濱江這樣的城市,其實并不適合發展乳制品加工業,奶源有一半來自散養戶,散養戶們稍有風吹草動,加工廠就要跟著受牽連。

    如果能把西部草原利用起來,大力發展奶牛養殖和乳制品加工,兩三年內,不但能為省內供應充足的奶粉,還能將本省奶粉銷往外地,解決外省嬰幼兒奶粉短缺的問題。

    夏竹筠收下報告以后,沒說什么,在西部草原搞乳制品基地,需要大量資金,還得跟農業廳合作,這已經不是化輕工業處能決定的,還得由廳領導出面商議。

    “這報告我再看看,回頭跟廳領導商量商量,”夏竹筠放下報告問,“對于近期嬰幼兒奶粉緊缺的問題,你們有什么快速解決的辦法嗎?”

    趙桂林說:“我已經跟省里幾家大型乳制品加工廠聯系過了,在技術改革上多下功夫,少生產成人的一級奶粉,奶源有限,咱們先可著嬰幼兒需要的特級奶粉生產。”

    “嗯,還有嗎?”

    葉滿枝收到科長的眼神提醒,接話說:“處長,我們最近在與畜牧研究所聯系,了解過奶牛的飲食習性后,打算在食品行業中找一些可以再利用的下腳料,為散養戶的奶牛提供飼料。”

    見她面露疑惑,葉滿枝解釋說:“一些農村社員的生活條件很差,只要是人能吃的東西,他們都不舍得喂給奶牛。比如榨油的豆渣、花生秧、紅薯藤、新鮮瓜果,今年條件不好,這些都進了社員的肚子。以防咱們找的飼料全被社員吃了,最好找一些人類難以入口的下腳料。”

    “……”

    “嗯,你這個思路可以,先嘗試一下吧。”夏竹筠點點頭,對趙桂林說,“奶粉的事先讓小葉抓起來。最近輕工業部要下來一個工作組,咱們要接待一下,你幫我跑跑腿。”

    趙桂林趕忙答應著。

    葉滿枝從辦公室出來時,還在心里咋舌,趙科長也只能去跑跑腿而已。

    不過,整個化輕工業處有四個科長呢,能被領導選去給工作組跑腿,也挺厲害的。

    若是換作她自己被領導點名,肯定也會屁顛屁顛答應去跑腿!

    葉滿枝回去以后,將濱江市里屬于食品工業的幾個大型工廠勾了出來,然后以省廳的名義,從濱江市工業局臨時借調了兩名同志,又邀請了畜牧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員,組成一個調研組,去濱江的幾個工廠調研了。

    相比于坐在辦公室里寫報告,她其實更喜歡這種深入基層的工作方式。

    就像她當初在街道辦的時候,整天走街串巷,特別自由愜意。

    她如今雖然還是小干部,但是省工業廳的小干部,去各廠調研的時候,再不用看大門了,只要提前與廠里電話溝通,基本能得到對方的熱情接待。

    三天時間,調研組去了一家食品公司,兩家罐頭廠,一家面粉廠。

    暫時確定可以用麥麩、米糠和玉米芯喂奶牛,但是除了玉米芯,另兩種都有被社員搶口糧的風險。

    最后一站是濱江制糖廠,這是葉滿枝最期待的一站。

    南方制糖的原料大多是甘蔗,而北方制糖則用甜菜。

    據研究員介紹,甜菜的營養價值很高,滲出糖以后,十公斤甜菜絲,相當于一公斤燕麥或高粱的飼養價值。

    葉滿枝對糖廠的期待值很高,要是能把這些甜菜渣送給附近的奶牛散養戶喂牛,也算是解決了奶牛的口糧問題。

    然而,接待調研組的副廠長卻說:“我們制糖廠的甜菜渣早就有去處了。”

    葉滿枝了然頷首,這么大的工廠,每天產生那么多甜菜渣,不可能沒有處理辦法。

    “陳廠長,咱們廠的甜菜渣是怎么處理的?”

    “一部分給了肉聯廠當豬飼料,一部分給了附近公社當肥料。”陳副廠長抱歉道,“真沒有多余的了。”

    葉滿枝皺眉嘆了口氣,暫時沒說話。

    將整個工廠都參觀一遍以后,她偏頭與研究員商量了幾句,而后又笑著問:“陳廠長,咱們制糖用的是甜菜的塊根吧?”

    “對。”

    “那應該還能留下不少莖葉呀?莖葉也有去處了嗎?”

    “莖葉在我們的生產第一步就去掉了。”

    葉滿枝笑道:“莖葉雖然對糖廠沒啥用,但對奶牛來說也算是寶貝。”

    “哈哈,葉科長,這個我們還真考慮過,但這莖葉跟甜菜渣可不一樣,甜菜渣沒啥水分了,更便于保存,像現在這樣的天氣,多放幾天壞不了。但莖葉不行啊,一兩天就爛了,那豬牛羊不愛吃爛菜葉子。”

    葉滿枝頷首,了解過情況以后,回單位跟趙桂林做了匯報,著重提了制糖廠甜菜絲的情況。

    甜菜絲很好,但未必有能分給奶牛吃的。

    “這有什么!”趙桂林指了指腳下的地板問,“你知道這是哪里吧?”

    “省工業廳啊!”

    “對啊,咱們是省工業廳!”趙桂林指點道,“這里不是街道辦,也不是你們學校的工廠,不必什么都親力親為。咱們綜合三科只有五個人,如果都像你這樣干活,豈不累死了?”

    趙桂林覺得葉滿枝這個新同志,有工作熱情,有干勁兒,但是工作思維還沒有轉換過來。

    葉滿枝眨巴眨巴眼,不太明白科長是啥意思。

    但趙桂林點到為止,揮揮手讓她自己尋思去。

    葉滿枝被科長指點了迷津,但她似乎有些愚鈍,暫時沒能領悟科長的意思。

    從下午琢磨到晚上,半夜睡覺的時候還在心里糾結呢。

    跟她同床的吳崢嶸再次遭了殃,大半夜被媳婦晃起來,幫她分析趙科長的話是啥意思。

    吳崢嶸迷迷糊糊地將手伸進她睡衣里,熟練地握住一只飽滿。

    “討厭!我跟你說正事呢!”葉滿枝按住他的手。

    “你不是問我科長是什么意思么……”

    “我們科長才沒這么下流呢!”

    吳崢嶸輕揉了兩下,就將手拿了出來,然后背過身去說:“你們科長就是這個意思,需要的時候,使用調控的大手,不需要的時候,適時抽身,讓有需求的人自己去解決需求,沒必要親力親為做到最后一步。”

    被捏得心浮氣躁的葉滿枝:“……”

    “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吳崢嶸被鬧得沒辦法,只好重新轉過來,將她箍進懷里,防止她再次作妖。

    “你現在雖然是科室里級別最低的,但你以前又不是沒當過領導,你站在省廳的位置,走出去也算是小領導。當街道副主任的時候,你都知道支使劉金寶和趙二賀,如今當了省里的領導,怎么還凡事親力親為起來了?”

    葉滿枝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開恩似的允許男人睡覺了。

    自己琢磨了半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辦公室就翻出通訊簿,給濱江乳制品廠的廠長打電話。

    向他通報了最近幾天的調研結果,將麥麩、米糠、玉米芯、甜菜渣、甜菜莖葉能喂奶牛的結論告訴他。

    郭廠長還挺重視這件事的,放下電話就往省廳跑了一趟。

    葉滿枝便講得更詳細一些,并且向他透露,甜菜的營養價值很高,但濱江制糖廠的甜菜渣都被肉聯廠把持著,現在只有莖葉沒有去處,若想讓附近的奶牛吃上有營養的甜菜渣,乳制品廠得自己想想辦法,與肉聯廠協商。

    郭廠長感激地與她握手:“哎呀,沒想到省廳的領導還一直關心我們濱江乳制品廠的發展……”

    “哈哈,應該的。”

    葉滿枝被他這聲領導喊得頭皮都麻了。

    濱江乳制品廠的廠長是正科級干部,人家比她的級別還高半級呢。

    郭廠長拍著胸脯說:“省廳已經為我們乳制品行業的發展做到這一步了,那我們肯定把之后的路走好。散養戶的奶牛喂養一直是大問題,我們廠可以負責跟面粉廠和制糖廠聯系,幫他們提供邊角料喂牛。”

    至于具體要如何操作,那就是他們與散養戶,以及他們與肉聯廠之間的問題了。

    送走郭廠長以后,葉滿枝坐在椅子上愣怔半天才回過神來。

    她抬手看看自己的掌心,又想到昨晚那只大手。

    看來有些事還真的不用她親力親為,她確實得換換思路了。

    就像趙桂林所說,人家自己有嘴,不用他們嚼爛了再喂。

    葉滿枝又花了一周時間,了解了其他市和專區的乳制品生產情況,然后給趙桂林提交了一份讓奶粉快速增產的報告,同時附上了畜牧研究所的一份營養價值分析報告。

    這次廳里的反應非常迅速,葉滿枝的報告只交上去一周,省工業廳和省農業廳就聯合發文了。

    要求全省的制糖廠,無論是大型糖廠,還是公社的土糖廠,必須保留制糖后的甜菜渣和莖葉,優先充當奶牛及其他牲畜飼料。

    剛開始農業廳那邊有人覺得這樣不合理,畢竟甜菜渣可以漚肥,是很好的肥料,還能改良土質,如今已經大面積推廣應用了。

    夏竹筠在會議上毫不客氣道,“地里可以澆糞肥,奶牛能用糞養嗎?”

    對方識趣地閉嘴了。

    周末的時候,葉滿枝趕著五哥的馬車,載上男人和閨女,一起去周邊公社養了奶牛的生產隊參觀了一下。

    發現奶牛們居然真的吃上甜菜渣了,葉滿枝感嘆郭廠長行動迅速的同時,心里又充滿了成就感。

    這是她來到工業廳以后,全程參與的第一項工作。

    盡管時間太短,奶粉暫時還沒有增產。

    但是只要鮮奶供應量提上來了,奶粉增產就是早晚的事呀!

    葉滿枝對自己的工作成果挺滿意,夏處長也在新一周的處室工作會議上表揚了她。

    同時,催促大家好好想一想,全省輕工系統十周年慶典,要如何慶祝。

    趙桂林當初口號喊得挺響,說什么全力支持領導工作。

    其實回到綜合三科以后,根本就沒安排這項工作,不知是不重視,還是忙忘了。

    葉滿枝更傾向于后者,輕工業部的工作組剛坐上火車離開,聽說這段時間給他們提了不少意見,廳里打算專門開個會解決工作組提出的問題。

    趙桂林作為跑腿的,可能根本顧不上別的工作。

    瞥見處長望過來的眼神,趙桂林樂呵呵道:“處長,十周年慶典的事,我們綜合三科肯定是大力支持的,不過這不是馬上就國慶了嗎,我們天天練合唱,嗓子都唱啞了,還有小葉和小彭的舞蹈節目,也非常精彩!”

    “……”夏竹筠問,“小葉,小彭,你們那個舞蹈沒問題吧?能給咱們廳里拿獎嗎?”

    兩人同時點頭。

    彭佳音習慣性地謙虛:“處長,我們盡量好好發揮。”

    葉滿枝習慣性地大言不慚:“處長,我們爭取拿第一!”

    國慶匯演可以邀請家屬出席。

    自打吳崢嶸出差回來以后,她就沒在家練過新疆舞。

    她想邀請吳崢嶸和父母來觀看演出,到時候非得讓吳崢嶸對她刮目相看不可!

    第122章

    國慶演出的前一天, 工業廳舞蹈隊的成員們正式彩排了一遍。

    郭副廳長要求大家穿上統一服裝,看看演出效果。

    葉滿枝按照舞蹈老師的提醒,盡量把每個動作都做到位, 跳得可認真了。

    結果音樂剛一停下,她就被郭廳點了名。

    “左數第二位同志、第三位同志, 還有蔣小蕙, 你們三位的表情稍微收一收, 動作幅度也盡量收斂一些。”

    葉滿枝就是那個左數第三位同志!

    被領導點名沒什么。

    但是, 被領導點了,卻沒喊出名字!

    這就有點尷尬了……

    好在還有彭佳音跟她做伴, 她倆一個是左數第二位同志, 一個是左數第三位同志。

    都是領導眼里的無名小卒。

    三人聽話地點頭, 第二次彩排的時候, 刻意收斂了表情動作,但彩排結束后, 郭廳還是不滿意。

    她讓左數第三個留在隊伍里, 然后讓蔣小蕙和彭佳音出列, 站到她身邊, 一起觀看了第三次彩排。

    “看出問題了吧?”郭廳問。

    蔣彭二人頷首。

    葉滿枝在隊伍里有點顯眼, 襯得其他人像伴舞似的。

    老師說新疆舞的節奏很重要, 葉滿枝常年練琵琶, 能把握節奏的抑揚頓挫, 每個動作都不含糊,而且她神態上的一些小細節, 很能體現新疆舞的那種靈動感。

    她們仨在舞蹈隊里算是表現比較突出的,放得開手腳,動作到位, 經常被舞蹈老師表揚。

    沒想到跳得好的,反而讓領導不滿意了。

    重新返回隊伍以后,兩人跟葉滿枝介紹了情況,蔣小蕙嘟噥道:“不說讓其他人提高水平,反而讓跳得好的向跳得差的看齊,這是什么道理?”

    她被分配到工業廳三年,前兩年的國慶和新年,省委都沒組織活動,今年還是她上班以來第一次趕上文藝匯演。她從小就能歌善舞,這次鉚著勁想要好好表現呢,不料表現太好也不行!

    葉滿枝與兩人交換了位置,在領導身邊觀看了第四次彩排。

    然后,在休息時對兩人說:“佳音姐和小蕙都跳得特別好,但這畢竟是集體舞,不但要動作優美,還得整齊統一。咱們仨如果還按照原來那樣跳,確實會顯得隊伍不太和諧。《新疆好》是奔著拿一等獎去的,個人服從集體,我看咱還是按照郭廳的要求,再收斂一點吧。”

    她們不是專業舞蹈演員,沒什么藝術上的追求,沒必要跟領導死犟著頂牛。

    等領導欣賞過沒啥亮點的《新疆好》,興許就知道她們仨的寶貴了!

    三人達成共識后,在最后一次彩排時,全都收著跳,讓隊伍看起來特別整齊。

    但郭廳卻抱著手臂皺眉站在一邊,顯然對這次彩排仍是不滿意。

    她扭頭問身邊的舞蹈老師,“王老師覺得這次排練怎么樣?明天有望拔得頭籌嗎?”

    “那得看其他節目的水準了。”王老師含蓄道,“這次彩排效果還可以,但新疆舞是熱情奔放,靈活歡快的,演員要始終保持微笑。咱們的同志看起來還是太拘謹了。”

    郭副廳長又與其他同志商量了一陣,而后對還在休息的隊員們說:“既然大家選擇了新疆舞,就要盡量跳出新疆舞的特色。我記得郝主任跟我介紹這個節目的時候,說的是為了響應省委動員廣大知識青年支援邊疆的號召。既然如此,那咱們這支舞蹈就要把新疆的好,新疆人民的熱情表現出來。所有同志都別收著,敞開了跳!”

    但是跳舞跟個人的性格和天賦有點關系,不是領導說敞開就能敞開的。

    郭廳也清楚這一點,所以她給隊員們換了隊形,把三個跳得好的年輕女同志放到了中間位置。

    葉滿枝對領導的決定還挺理解的。

    讓三人收著跳,是為了集體榮譽,把三人放到中間,也是為了集體榮譽。

    可是,理解歸理解,被換掉好位置的人,難免心生不滿。

    眼瞅著明天就要登臺演出了,今天卻被領導點名調整了位置,這種事放到誰身上都不會高興。

    六個人相互調換位置的時候,排練室里靜悄悄的。

    氣氛有點微妙。

    葉滿枝與財務處的韓志英交換時,笑嘻嘻地說:“志英姐,你雖然是咱省直機關的財務標兵、模范會計,但在跳新疆舞這方面,你可不如我!嘿嘿,郭廳的眼睛是雪亮的,把我們仨安排到關鍵位置上來,咱明天肯定能得一等獎!”

    聞言,韓志英神色稍霽,順著臺階走下來,故作生氣地問:“你說得倒是好聽,要是明天得不了一等獎怎么辦?”

    “得不了就明年繼續努力唄,”葉滿枝親自把她送去自己原來的位置,笑道,“總不能再讓我唱首歌吧?我說得已經比唱得好聽了……”

    韓志英被她逗笑,推著她說:“你趕緊回去站好,我不用你送!明天要是拿不了第一名,我就扣你工資!”

    葉滿枝看向自己曾經的鄰居,排在左數第四位的龐婷,“婷姐,你也是財務處的,可得幫我看住韓標兵,別讓她真的扣了我工資!”

    幾個女同志說說笑笑,算是把調整位置帶來的尷尬和不快遮掩了過去。

    *

    國慶節是國家法定節假日,放假兩天,加上9月30號正好是周日,所以,今年的國慶節能連休三天。

    國慶匯演被安排在29號下午,常月娥剛在省人委大禮堂落座,便感受到了那種歡樂的、充滿期待的、躁動的氣氛。

    她低聲對老葉說:“省里的大衙門跟咱廠里果然不一樣,你看人家這精神面貌!”

    “嘁,當然不一樣了!”葉守信酸唧唧地說,“我看完演出還得回廠里加班呢,坐辦公室的干部又不需要加班趕生產進度!人家看完演出還能休息三天,換作是我,肯定也特精神!”

    “你可小點聲吧!”

    他們的座位在大禮堂的中排,前后左右全是省里的干部和家屬。

    最前排還坐著省委省人委的領導,常月娥望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做夢似的說:“要不是沾了咱閨女的光,咱這輩子也沒機會坐進省人委的禮堂吧?”

    “怎么沒有?”老葉家的自信是一脈相承的,“以后我當了全省勞模,你也當上先進干部,咱倆還能來這里領獎呢!”

    常月娥想想自己掌管的那個只有十人的肉制品加工廠。

    算了,還是好好看演出吧。

    “來芽的節目是第幾個啊?”

    “第六個。”吳玉琢小同志肯定地答。

    她今天穿著紅色的絨布裙子,戴著一頂新疆小帽,坐在爸爸懷里,手上還很負責地攥著唯一的一張節目單。

    常月娥偏頭往節目單上瞄了一眼,果然看到第六個節目是舞蹈《新疆好》,選送單位是省工業廳。

    她驚訝地問:“乖乖,你認識字啦?”

    “認識呀!”吳玉琢用短短的手指頭指著那個“好”字說,“這是‘好’,后面還有一個節目帶‘好’字,但那個節目有五個字。我媽媽的節目只有三個字,肯定是第六個!”

    常月娥:“……”

    合著只認識一個字,其他全是蒙的。

    她在孫女的小手上摸了摸,蒙得好,能蒙對也挺了不起的。

    報幕員上臺后,禮堂里逐漸安靜下來。

    第一書記和省長分別講話后,國慶文藝匯演就正式開始了。

    前五個節目除了一個相聲,其他全是合唱或獨唱節目,四首歌里,吳玉琢能跟唱兩首。

    《團結就是力量》和《歌唱祖國》是656廠廣播站每天的固定曲目。

    年僅三歲的吳玉琢同志已經能完整哼唱了。

    人家單位的人在臺上唱,她就坐在爸爸腿上,搖頭晃腦地唱。

    因著禮堂里很多人都會跟著臺上一起合唱,倒也沒人覺得這孩子搗亂。

    但抱著閨女的吳崢嶸卻心情復雜,說不清這孩子像誰。

    反正不像他。

    他沒什么文藝細胞,小時候應該沒這么活潑,也沒這么捧場。

    很捧場的吳玉琢小朋友,在聽到第六個節目的報幕時,立即坐直身體,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舞臺。

    第一個穿著紅裙子的演員登臺時,她興奮地喊了聲媽媽。

    等到第二個同樣打扮的演員出現時,她愣了一瞬,再次興奮地喊了聲媽媽。

    然后,第三個、第四個,十幾個紅裙女子魚貫而出,吳玉琢當場懵了。

    吳崢嶸沒理會蒙掉的閨女,目光定在第七個亮相的葉來芽身上,雖然隔得遠,但是作為枕邊人,他不可能連自己媳婦都認錯。

    前幾個節目都是中規中矩地唱歌和相聲,輪到第六個節目,一群身著紅裙戴著小帽的女同志走上臺。

    立即就在會場里引起了轟動。

    節奏歡快的音樂響起,十幾個“新疆女子”依次散開,昂首、挺胸、立腰,只憑一個身段舒展的集體亮相,便顯出了十足的少數民族風情。

    觀眾們捧場地獻上掌聲。

    工業廳的同志們更是帶頭鼓掌叫好,還有在觀眾席吹口哨的。

    吳崢嶸盯著站在最前排,面帶微笑,舞姿靈活輕巧的葉來芽,感覺坐在觀眾席里似乎有些看不清。

    于是,他將女兒放到座椅里,獨自起身離開觀眾席,走到了舞臺跟前。

    舞臺上燈光煌煌,除了第一排的觀眾,葉滿枝其實根本就看不清觀眾席的情況。

    她們三個昨天被郭廳調到了領舞的位置,一直練到晚上九點多才解散。

    舞蹈站位都是重新排的,她上臺以后,一邊告訴自己控制面部表情,始終保持微笑,一邊默默回憶著走位,力求讓每個動作都完美到位。

    然而,她翻轉手腕在原地旋轉的時候,剛一扭頭,便在舞臺邊的幾個報社記者中,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吳崢嶸穿著白襯衫和綠軍褲,混在那片記者群里。

    葉滿枝視線掃過去時,正好與他含笑的目光對上。

    她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地完成旋轉,心里卻在吐槽,這男人咋那么能現眼呢!

    觀眾席還不夠他坐的,非得跑到舞臺邊上欣賞!

    葉滿枝忍不住往男人的方向瞪了一眼,但她還記著舞蹈老師的叮囑,保持面部微笑,所以這個眼神就顯得含羞帶怯,似嗔似喜的。

    吳崢嶸舉起相機時,恰巧將這個帶點嫵媚的神態抓拍下來。

    有時候一個動作或一個眼神,能讓人記上一輩子。

    而葉滿枝的這個小表情,就被記性很好的軍代表同志記了一輩子。

    盛裝打扮的葉來芽很美,但她看過來的那一眼讓她整個人都充滿了鮮活的靈氣。

    這張相片洗出來以后,構圖和光影都非常出色。

    而后的很多年里,一直與他倆的第一張合影,一起擺放在他書房的案頭上。

    幾十年后回想起來,1962年,吳崢嶸唯一的遺憾是,他沒能擁有一臺彩色照相機,沒能將這一年最鮮妍明亮的葉來芽定格在時光里。

    那時的葉滿枝,以及同樣見證了這場演出的吳玉琢,早已記不清當年的情景了,只有吳崢嶸能獨自翻一翻幾十年前的記憶。

    *

    今年的國慶演出一共評出了兩個一等獎,一個是公安廳的合唱節目《黃河大合唱》,另一個就是工業廳的舞蹈表演《新疆好》。

    不知是他們真的跳得好,還是正好響應了政策,反正辛苦排練了一個多月的女同志們都堅信是自己跳得好。

    排練時大家都有點放不開手腳,但是真正登臺的時候,大家像是豁出去了,跳得特別肆意,反而抓住了新疆舞的精髓。

    拿到獎狀的郭廳非常高興,不但將匯演的獎品——茶缸、毛巾、毛毯票——發給了大家,還由廳里出資,給每個隊員發了一支鋼筆。

    鋼筆是本省鋼筆廠生產的,由工業廳歸口管理,每年都有不少樣品送過來,給隊員獎勵一支鋼筆是小意思。

    葉滿枝正在使用的鋼筆是吳崢嶸送她的派克鋼筆,這回收到了廳里的獎品,她就將其轉送給了吳崢嶸。

    也算是有來有往嘛。

    國慶節放假,夫妻倆帶著孩子去了一趟本省西部的牧區,葉滿枝上次去調研的時候,就覺得草原牧場很美。

    這次正好有三天公休假,便跟吳崢嶸一起帶孩子去牧場散散心。

    三天的短途旅行,讓重新返崗的葉滿枝神采奕奕。

    彭佳音笑著說:“小葉,精神不錯呀,是不是聽到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

    “郭廳說,舞蹈隊要保留下來,算是機關工會組織的業余活動。郭廳讓咱們再編排幾個舞蹈,她想帶咱們去北京參加明年的全國文藝匯演!”

    “哇,真的啊?”葉滿枝滿臉驚喜。

    她還沒去過北京呢!

    上次去南方在北京轉車來著,但時間太緊,她連火車站都沒出!

    “真的!全國文藝匯演要求非專業人員參加,咱們的條件正合適!”

    有機會去北京演出,彭佳音也異常興奮,還想跟葉滿枝分享最新消息呢,卻被隔壁辦公桌的何平打斷了。

    “要組織十周年慶典的事,處長已經提過很多次了,今天下午咱們綜合三科內部可能要開會商量這件事。你們都有什么想法,咱先討論一下。”

    彭佳音說:“咱們輕工系統內,機關加上工廠,全省上下幾萬人,我想提議省里搞一次有獎征文活動,讓大家談一談輕工業發展這十年的變化和感受。到時候優秀文章可以刊登在省報和咱們的機關報上。”

    “不錯不錯,這個想法挺好的,”何平頷首肯定,又看向葉滿枝問,“小葉,你有什么想法?”

    葉滿枝對處長屢次提到的工作挺上心的,這個月特意構思了一個方案。

    只等著領導開會的時候,她來建言獻策呢。

    這會兒被何平問起,她便說了出來。

    “我不是負責接收人民來信嗎,最近兩個月的人民來信,幾乎一大半與產品質量有關,而且上個月輕工業部的工作組來咱們省里檢查工作的時候,也屢次提到了工業生產只追求量,不重視質的問題。所以我覺得咱們省工業廳可以策劃搞一次,慶祝十周年的產品質量評比。”

    “在各行各業中,評出省級優秀企業和省級優秀產品。為優秀企業發牌,為優秀產品頒發獎狀或者輕工業十周年的紀念獎章,允許他們將‘省優’字樣和‘十周年紀念獎章’印在產品包裝上。一方面是幫老百姓篩選優質產品,見到‘省優’字樣,就是質量的保證,大家可以放心購買。另一方面,也能督促其他工廠向‘省優’看齊,改進質量,爭取在下一次評選時獲獎。”

    何平點點頭說:“小葉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咱們輕工大多是日用品,與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嚴把質量關,也是咱們工業廳的重要工作之一。我這兩年作為巡視員,在基層看到了……”

    巴拉巴拉巴拉,開始講他的基層見聞。

    盯著他一張一合的嘴皮子,葉滿枝內心簡直震驚了!

    天啊!

    她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推倒重建了好幾次,才為提高產品質量,想出這么一個還算靠譜的方案。然后又想辦法把提高質量與十周年慶典聯系到了一起。

    她咋就跟何平想到一起去了呢?

    他倆憑啥能想到一起啊?

    除了去基層調研,何平這個“調研員”還分管著輕工機械工業,這部分的產品就是俗稱的“三轉一響”。

    自行車,鐘表,縫紉機,收音機。

    一個個都死貴死貴的,哪個也不是容易出現質量問題的。

    退一萬步來說,何平既然能想到這種提高質量的好主意,之前為什么不跟廳里提啊?

    非得趕上慶祝十周年的時候才拿出來?

    他是工業廳的老人兒了,產品質量普遍偏低,也不是最近才冒出來的問題。

    他之前干啥來著,非得等她提了,他才說一句,“小葉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葉滿枝張了好幾次嘴,愣是一個字都沒問出來。

    這種事怎么問?

    聽何平發表了一番高論后,葉滿枝笑著點點頭,說了句“那咱們可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便不再搭話了。

    她現在只覺得,何平比趙桂林大了近十歲,卻被趙桂林這個科長壓了一頭。

    也許不只是學歷和能力的問題。

    除了葉滿枝,辦公室里的其他人并沒發現任何異樣,好似真的是兩人想法撞車了。

    畢竟何平的年齡資歷擺在那里,又是“巡視員”,隔三差五就去基層了解情況,能為提高產品質量想出這樣的辦法,其實是合理的。

    王勤簡單分享了自己的方案后,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午休結束以后,趙桂林果然如何平所說,在科室里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專門研究輕工業十周年慶典活動的策劃安排。

    距離元旦還有兩個多月,開年就要有慶祝活動,處長對科長催得急,四個科長就得回來催手下的小嘍啰們。

    “像那種文藝演出啊,成果展覽啊,都是老掉牙的主意了,”趙桂林擺擺手說,“咱們綜合三科不屑出這種拾人牙慧的主意,咱們抓緊時間提幾個新鮮方案,給處長送過去。”

    作為趙桂林之下的第一人,何平率先發言了。

    他所介紹的方案,就是葉滿枝上午剛提到的“產品質量評比”,但是人家以前能當上副科長,后來又被調去當“巡視員”,其實是有些真本事的。

    何平把葉滿枝的點子完善了一下,為“省優”產品進行了分級,省級優秀中又分了“特優”、“一等”、“二等”和“三等”,把更多質量還過得去的產品吸納進來,讓更多企業和產品參與評比。

    同時也讓沒有達到“省級特優”的產品有個奔頭,這樣能有效防止省優企業和產品吃老本,躺在功勞簿上不思進取。

    何平洋洋灑灑講了半個小時,最后加了一句,“小葉上午也提過這個辦法,我倆的想法差不多,不過我這個方案對產品評級劃分得更細致一些,各有各的優點吧。”

    葉滿枝:“……”

    好話全被人家說了,大大方方承認兩人想法重合,她確實無言以對。

    像這種情況,只要沒人鬧到跟前,不影響向上級交差,作為科長的趙桂林不會深究這個點子到底是誰想出來的。

    既然何平先提了,還完善了方案,那這個方案就算是他的。

    趙桂林一邊聽著和平的介紹,一邊往筆記本上做著記錄。

    這個主意確實有一定可行性,輕工產品的質量問題一直無法得到有效解決,究其原因還是企業領導不夠重視,整個系統內一潭死水。

    要是能進行一場大規模的,自上而下的“產品質量評比”,將輕工系統內部的所有單位都調動起來,對提高產品質量興許會有奇效。

    趙桂林的腦瓜活絡,記錄的過程中就想到了這樣辦的另一個好處。

    由于輕工系統的產品種類多,名目雜,評比戰線必然會被拉得很長,甚至今年就可以啟動評比程序。

    這種活動也許能把輕工系統內的這潭死水,從今年一直攪到明年底。

    這不正是夏竹筠需要的,有影響力和紀念意義的活動嘛!

    趙桂林越想越滿意,順便把自己想到的幾個點子,補充進筆記本里。

    想起剛剛何平所說,葉滿枝也跟他一樣想到了這個辦法,于是直接點了葉滿枝的名。

    “小葉,你還有其他要補充的嗎?”

    年輕人腦子活,葉滿枝又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他愿意再聽聽年輕人的想法。

    葉滿枝瞥了眼氣定神閑喝茶的何平,點了點頭。

    第123章

    葉滿枝開口時, 先把何平補充的那部分內容否定了。

    “科長,‘省級優質產品’是一個行業標準,也是榮譽稱號, 我覺得不宜為‘省優’劃分三六九等。評出特優、一等、二等、三等產品,雖然能讓更多企業和產品參與進來, 但也大大降低了‘省優’這塊金字招牌的含金量。”

    “按照我個人的理解, 省級優質產品, 應該在技術上處于國內領先水平, 在質量上對標北京、上海、南京、天津等地的名牌產品,是能體現我省最高技術和質量水平的輕工產品, 貴精不貴多。”

    “再者, ‘省級特優’和‘省級三等’的評選條件肯定是不同的, 但一般消費者并不會深究特優和三等的區別, 在外包裝上看到‘省級’字樣時,已經從心理上認可該產品了。以我作為消費者的眼光來看, 特優和三等其實差別不大, 反正都是被省里認證過的。”

    何平放下茶杯說:“特優就是特優, 三等就是三等, 怎么可能差別不大?從企業方面來講, 在稅收和技改資金支持上, 享受的優惠政策肯定不一樣。”

    “何主任, 在這一點上, 我們女同志最有發言權了。”彭佳音接話,“要是能在供銷社見到省級優質產品, 不論一等還是三等,我肯定都會買的。有認證的產品,總比沒有認證的好吧?可是, 一旦被企業摸透了消費者的心理,即使給‘省優’分了級,也未必能刺激企業繼續優化技術,提高產品質量。反正消費者不了解內情,大家都是省級優質產品。”

    葉滿枝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咱們就拿這支濱江牌鉛筆舉個例子。假設它是咱們省里的行業標桿,但是在全國范圍內,無論從生產技術,還是產品質量來看,都不如外省的產品。”

    “若是不分級,它可能評不上省優。但是分級以后,這支鉛筆能評個‘三等’,也算是省優產品了。鉛筆廠如果在外包裝上印了‘省優’字樣,咱能說人家是錯的嗎?所以,給‘省優’分級以后,其實很容易被人鉆空子。”

    何平慢悠悠道:“這就需要行業監管了嘛。”

    “但是全省有那么多產品,咱們得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進行監管?”葉滿枝看向趙桂林說,“科長,與其給省優產品分級,不如把評比權限下放給各市和專區。省里評完了省級優質產品以后,若是各市和專區也想搞質量評比,可以讓他們評市級優質產品。”

    趙桂林一邊往筆記本上記錄,一邊頷首說:“是否要給省優分級,咱們之后再專門開會討論。小葉,你還有別的內容需要補充嗎?”

    “有啊。”

    葉滿枝從自己的辦公桌里拿出一本原稿紙,又拿出她前些年出版的那本《服裝款式圖匯編:女裝100例》。

    “做完‘省級優質產品’評比以后,咱們可以編制一份省級優質產品名錄,就像我手上拿的這本書一樣,按照產品種類,分成幾個大類,附上產品圖片、生產廠家介紹、產品規格介紹。一方面便于省內各單位交流學習,取長補短,另一方面便于我省輕工產品的對外交流,以后再有交流會、貿易會,咱們可以直接帶著這本優質品名錄出席。”

    趙桂林“嗯”了一聲說:“咱們現在也有產品名錄,不過收錄的產品比較雜,不如省優產品名錄聽起來響亮。”

    他接過那本《服裝款式圖匯編:女裝100例》翻了翻,發現上面全是介紹服裝的,便把書傳給了伸著脖子張望的彭佳音。

    彭佳音將書接到手里,瞥見封面上的名字,便驚呼出聲:“小葉,你是這本書的作者呀?”

    葉滿枝在心里暗自竊喜了一下下,然后學著吳崢嶸的樣子,云淡風輕地點點頭。

    “那你可太厲害了!這書在哪里有賣啊?我也去買一本支持一下!”

    “這本書是我在街道工作的時候出版的,已經五六年了,現在書店早就不賣了。”

    彭佳音愛不釋手地翻著書頁,口中嘖嘖贊嘆著。

    雖然已經過了五六年,但國內的服裝款式沒怎么變化,這些女裝例圖放在當下也是很時髦的。

    這兩年物資緊缺,商店櫥窗里的款式都未必有她這本書里的款式多。

    男同志對那服裝書沒啥興趣,看過也就算了,趙桂林問:“小葉還有沒有其他內容需要補充?”

    他覺得應該差不多了,不料葉滿枝卻再一次點了頭。

    葉滿枝笑著說:“針對省優產品評比,后續還能衍生出很多慶祝活動,除了編寫產品名錄,咱們化輕工業處,還可以出版一本《輕工業志》,介紹十年來,省里輕工行業的發展變化,然后把這些省優產品也當做代表性成果附在后面。”

    “我之前在省大圖書館讀過一本解放前的縣志,縣志介紹了那個縣的歷史、文化、政治、經濟。咱們其實也可以參考一下,將輕工行業按照紡織、煙酒、食品、輕工機械、搪瓷玻璃,分成幾個大類,然后介紹各行業的發展狀況、工業設備、品種質量、經營管理……”

    葉滿枝的話還沒講完,就聽趙桂林語氣興奮地拍著桌子說:“小葉,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

    葉滿枝:“……”

    梅開二度。

    她太怕聽到這句話了!

    她咋總能跟領導想到一塊兒去呢?

    不過,趙桂林似乎真的跟她想到一塊兒了。

    他從自己的辦公桌上抽出一個本子,點著其中一頁說:“我本來不想加紡織和煙酒的,便宜綜合二科和四科那幫人了,但是誰讓咱是一個處室的呢,還得搞好團結!”

    他不甘心地嘆了口氣,又指著自己本子上的內容說:“除了你之前提到的那些,還要介紹一下管理機構的發展變化,歷任主管領導的履歷,科研機構的獲獎成果,以及輕工教育的發展,比如中專啊,成人職業教育啊……”

    趙桂林考慮得比葉滿枝提到的更全面。

    這讓葉滿枝暗暗舒了口氣。

    還好還好,這次真的跟領導英雄所見略同了。

    趙桂林當場拿出提前準備的內容,跟她一起探討,她心里其實還挺高興的。

    這說明自己跟上了領導的思路。

    要是何平也能如趙桂林這般,大大方方地拿出證據,證明兩人確實是想法撞車了,她心里也不至于跟吞了蒼蠅似的。

    趙桂林想到出版《輕工業志》的主意以后,著實自得了好幾天,此時發現葉滿枝居然也有同樣的想法,便想跟她交流交流。

    葉滿枝介紹了自己的思路以后,將一沓原稿紙交給他。

    “科長,針對十周年慶典設計的所有方案,都在這里呢。”

    從省級優質產品評比,到出版省優產品名錄,再到出版《省輕工業志》,是她一氣呵成寫完,又在原稿上修修改改的。三個方案連在一起,一看就是早有準備的。

    趙桂林對年輕人的工作態度很滿意,當場表揚了小葉同志的工作熱情。

    這是處長交代了好幾次的工作,有心人其實都做了準備。

    彭佳音和王勤也先后交了自己的策劃方案,雖然沒有葉滿枝寫得多,但該有的計劃步驟都有了。

    三個同事都交了方案,何平要是拿不出東西,難免會顯得不重視領導交辦的工作。

    所以,何平也交了一張稿紙。

    綜合三科的方案由趙桂林匯總以后,還要交到處長那里,趙桂林將每份方案都認真閱讀了,輪到何平那份時,他抬頭問:“老何,那個‘省優’評比的方案,你沒寫在這里啊?”

    何平提交的方案是在輕工系統內評選勞模和先進,開表彰大會,像國慶十周年那樣,為獲獎者頒發印有“十周年紀念”字樣的獎品,在全省工業系統內部宣傳勞模的先進事跡。

    內容寫了不少,但并未提及省級優質產品評比。

    何平語氣尋常道:“小葉剛才說得有些道理,省優評級可能確實存在一些漏洞,我把方案完善一下再交給你。”

    *

    葉滿枝聽得撇嘴,回家就把這件奇葩事跟吳崢嶸分享了。

    “他怎么這樣啊?既然自己寫了方案,為啥非得搶我的?他那個開表彰會的提議其實也挺好的,他不用自己的方案,轉而用別人的,這人不是有毛病嘛?”

    兩人正帶著孩子在大院里飯后散步。

    吳崢嶸一邊緊盯騎著小三輪飆車的閨女,一邊開導被氣胖三斤的媳婦。

    “他在機關里混了這么多年,未必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但眼光應該是有的。哪種方案能被領導采納,哪個工作能出成績,他心里比誰都清楚。搞優質產品評比,一聽就是能出成績的工作。而給勞模頒獎是要花錢的,你們廳里是否有這筆經費開支還不好說。”

    “那他也不能使這種不入流的小手段呀!這種機關老油條可太厲害了,他用了我的方案,居然還好意思說跟我英雄所見略同!還主動跟領導說,我們倆想法一樣,好像主意是我倆一起想出來的!我們科長肯定已經看穿他了!”

    吳崢嶸笑:“你就那么確定趙桂林看出來了?”

    “當然了,趙桂林比何平小了那么多歲,卻越過何平當了科長,這倆人當年的競爭肯定很激烈。競爭對手是啥德行,趙桂林心里能沒數嗎?我們科長挺精明的,何平不交省優評選的方案,他能看不出貓膩嗎?”

    幸好她一直奉行“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凡事都習慣落在紙面上。

    要不是提前寫了方案,這次還真得吃個啞巴虧了。

    葉滿枝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轉而問起搬家的事。

    “那位馬團長什么時候來656廠啊?”

    “下周末的火車抵達濱江。”

    “咱們是不是得等你倆交接了工作才能搬家?”葉滿枝問。

    吳崢嶸的調令已經正式下來了,1062研究所的副所長。

    這個研究所是新成立的,辦公地點還沒確定。

    但所長是從軍事學院調來的一位系主任,對方似乎有意將辦公地點放在軍事學院附近。

    葉滿枝也是最近才知道,軍事學院的校長和系主任都是軍人,而且軍銜都老高了。

    吳崢嶸進步以后,去了1062所也只能當個副所長。

    “你很著急搬家嗎?”吳崢嶸垂眸看向她,“已經問過好幾次了。”

    “我當然舍不得離開這里,但馬團長是帶著家屬上任的,咱們占著房子不是影響人家安家嘛。”葉滿枝有些焦慮地問,“咱們到底搬去哪里住呀?你們那個研究所落在軍事學院還是省軍區?”

    吳崢嶸停下腳步,等著閨女跟偶遇的幼兒園小伙伴社交,口中不停道:“1062所在軍事學院附近,那邊的實驗條件好,而且在市區里,方便家屬上班。研究所暫時只有辦公樓,沒有家屬院,過段時間研究員陸續到崗以后,會統一在軍事學院的家屬院里分配住房。你可以先考慮一下,住樓房還是住平房。”

    “房子還能選啊?”葉滿枝兩眼放光,“能選個大的不?最好能有個客廳。”

    她家現在就沒有會客的地方。

    原來那間小會客室已經變成吳玉琢小朋友的閨房了。

    吳崢嶸將水壺遞給飆車飆累的閨女,笑著說:“那得實地考察,反正你男人目前就是三室一廳的待遇,無論樓房還是平房都是三室一廳,就看你想住哪里了。”

    葉滿枝覺得吳崢嶸在新成立的這個研究所,可能會呆不短的時間,萬一要在那里住上半輩子,那確實需要實地考察,選個好點的房子。

    于是,第二天下班以后,她跟著吳崢嶸去軍事學院的家屬院實地考察了。

    軍事學院的家屬院,與軍工大院的環境不太一樣。

    走進大門以后,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貫通南北,馬路兩旁高大的綠樹遮陰蔽日,二層或三層的樓房呈“非”字型,整齊地排列在兩側。

    看起來就特別規整。

    而且人家的供銷社、副食品商店、煙酒門市部、冷飲門市部、維修社,居然是開在家屬院里面的!

    這可太方便了!

    讓孩子去供銷社打個醬油,連家屬院大門都不用出!

    看到那些開在院兒里的店鋪時,葉滿枝已經滿意了三分。

    等到一隊荷槍實彈的巡邏小戰士從自己身邊經過時,她心里就更滿意了!

    軍工大院里的治安很好,自打建成以后,從沒在院兒里出現過丟孩子的情況。

    家長能放心地讓孩子在院兒里玩耍。

    看來軍事學院的環境也不差。

    “這邊的治安條件好像挺不錯的。”葉滿枝小聲感嘆。

    “嗯,軍校里從校長到學員全是軍人,而且有些項目涉及保密信息,家屬院里每天有三班巡邏隊執勤。”

    吳崢嶸先帶她去了距離北門不遠的一棟二層單元房。

    與葉滿枝期待中的一樣,這是個正經的三室一廳,一個大臥室,帶兩個小臥室,關鍵是客廳很大,可以招待客人。

    而且有室內廚房和廁所。

    一整個單元樓只有六戶人家,比軍工大院里那種赫魯曉夫樓清凈多了。

    “怎么樣?這里可以嗎?”吳崢嶸問。

    他覺得葉來芽會喜歡這里。

    光是那獨立的室內廁所,就能把她留住了。

    葉滿枝在樓房里轉悠了很長時間,但參觀過以后,還是拉著他說:“再去看看那個平房吧。”

    “平房沒有廁所。”

    “我知道,但平房有院子吧?”葉滿枝憂心忡忡地說,“有個院子,咱能自己種點蔬菜瓜果,還能繼續養雞,哪怕遇上荒年咱也心里有底。這樓房好是好,但咱家有言騎車都騎不開。”

    “想騎車就到外面去騎,在家里騎什么車?”

    “哎呀,你就聽我的吧,”葉滿枝推著他出門,“咱家還有葵花呢,葵花那么能叫喚,不能把它放到樓房里養吧?”

    吳崢嶸只好將她帶去了那套帶院子的平房。

    平房都集中在家屬院的最深處,布局跟軍工大院里幾乎一模一樣,房子之間并不挨著,一排排平房像拉鏈似的錯位排布。

    他們所在的這套院子跟16號院差不多,紅磚灰瓦的平房帶一個挺大的院子。

    原住戶也在院子里開了兩塊地種菜,但菜地跟院兒里那顆山楂樹一樣光禿禿的,早就被人摘光了。

    “選平房吧?”葉滿枝挽著男人的手臂說,“你看這邊是兩個大屋帶一個小屋,客廳和小屋也能曬到太陽,比剛才那個單元房的面積大,朝向也好。還能在院子里種菜,養葵花,養雞!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廁所。不過,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好事哪能都讓咱占盡了!”

    反正她上了這么多年公共廁所,早就習慣了。

    吳崢嶸對住處不挑剔,他考慮的還是葉來芽和吳玉琢這兩位女同志的需要。

    有個室內廁所確實會方便很多。

    吳崢嶸勸道:“房子的事不著急,你可以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了,就住小院兒吧!”葉滿枝一錘定音,又從包里掏出卷尺,“咱倆量一量這個房間的尺寸,回頭還得把書架搬過來呢!”

    *

    定下了未來的住處以后,葉滿枝便忙碌了起來,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整理清點家當。

    她的衣服裙子,吳崢嶸的書,以及吳玉琢的小人書,都是他們家的重要財產。

    自打得知了要搬家的消息,吳玉琢已經交代過七八遍了,要把她的小人書和玩具帶上,還得把她車車哥哥和球球哥哥也帶上。

    葉滿枝全都答應著。

    當著她的面,把那些小人書和吳崢嶸的書放到一起,到時候打包一起帶走。

    她這邊忙著準備搬家的時候,單位里也有了大動作。

    綜合三科提交的十周年慶典方案,被夏竹筠采納了幾條。

    其中就包括評比省級優質產品,編撰《輕工業志》,以及輕工系統內的征文比賽。

    評比省級優質產品不是小事,甚至不是省工業廳能夠獨立完成的。

    所以,夏竹筠果斷將這個項目上報了。

    項目層層上報,到了省人委。

    省領導決定成立“質量獎審定委員會”。

    由李副省長親自掛帥擔任委員會主任,省工業廳、省商業廳、省供銷總社的一把手擔任副主任。

    另外再從各單位抽調人手,負責這次省級優質產品的實際審定工作。

    處長夏竹筠被廳長喊去委員會里干活了,作為處長身邊的第一馬前卒,趙桂林自然不能被落下。

    由于上面全是大佬,趙科長這樣的,去了評審委員會只能跑腿打雜。

    他覺得不能只有自己一個人跑腿,于是又給自己找了兩個跑腿的。

    就是最先提出方案的何平和葉滿枝。

    葉滿枝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讓領導替她打抱不平,拿下何平,這想法未免太過天真。

    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何平又是科室里資歷最老的,趙桂林選他無可厚非。

    葉滿枝提醒自己小心提防這種老油子,便笑著接受了領導的安排。

    “老何,小葉,你們都準備準備,后天咱們評審委員會要開第一次委員會議,與另幾個單位的同志碰個頭……”

    葉滿枝問:“科長,準備哪方面內容啊?”

    趙桂林也是跑腿的,他其實也不清楚大佬們開會要干嘛。

    但還是推測道:“可能會安排各單位的工作分工,再一起研究一下評獎標準啥的,你們都提前想一想!”

    葉滿枝接受了安排,正要翻翻相關的評獎資料,卻在辦公室接到了三嫂黃黎打來的電話。

    對方讓她下班以后,去幼兒園一趟,幼兒園老師有急事找。

    聞言,葉滿枝心里頓時一緊。

    既然說了是急事,那必然是急事了,否則不會將電話打到單位來。

    葉滿枝生怕是孩子在幼兒園出事了,趕緊給吳崢嶸打個電話,讓他快去廠幼兒園看看情況。

    放下電話以后,她在辦公室里坐立難安,好不容易熬到五點鐘下班。

    背上挎包就沖出了辦公室。

    葉滿枝匆匆趕到幼兒園的時候,吳玉琢、出租車和起球三個孩子都在園長辦公室待著。

    三嫂和吳崢嶸,正在與張園長談話。

    她瞅瞅三個孩子,沒傷,衣服也是干凈的,看來不是打架。

    她家吳玉琢還噘著嘴跟她隔空親親呢!

    葉滿枝配合地隔空回親了一下,而后走上前問:“園長,出什么事了?”

    “我聽說你們要給吳玉琢小朋友轉園是嗎?”

    “她爸爸工作調動,我們搬家的話,就得給孩子轉園了。”

    張園長將情況介紹了一下,“最近北京那邊的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想來咱們幼兒園取景,拍攝反映學齡前兒童開展體育活動的科普影片《從小鍛煉身體》。那位趙導演上個月來濱江采風的時候,就相中了咱們園的幾個小朋友,包括吳玉琢和葉起祥。吳玉琢如果要轉園的話,可能會影響電影拍攝進度。”

    “啊,我家吳玉琢這么重要啊?她轉園,人家電影廠就不拍啦?”葉滿枝問。

    “那導演在外面等著呢,咱家孩子要是不能拍,他就要換個幼兒園了。”黃黎拉住葉滿枝低聲解釋,“人家導演要挑長得好看的,胖乎的。”

    葉滿枝心說,出租車確實挺胖乎,導演挺有眼光的。

    她扭頭問閨女:“有言,你想拍電影嗎?”

    吳玉琢小朋友還不知道什么是拍電影,她左手拉著出租車,右手攥著起球,很大牌地說:“那得把我球球哥帶上,不帶我球球哥哥,我就不去啦!”

    第124章

    656廠幼兒園能被趙珂導演選中, 要歸功于小胖墩出租車。

    這年月的胖孩子實在是不多見,連黃黎這個親媽都沒想到,她能把兒子喂得這么敦實。

    外人都說這孩子養得好, 但黃黎很擔心兒子會發展成小兒肥胖,所以就給他在少年宮報了一個體操班, 想讓孩子去鍛煉鍛煉。

    她這個決定自然又引來了以沈亮妹為首的, 一眾吃瓜群眾的群嘲。

    花錢鍛煉, 還不如讓孩子在大院兒里跑跑呢。

    但幼兒體操屬于政府補貼項目, 少年宮的體操班,每月只收五毛錢。

    能讓兒子去外面見見世面, 交點新朋友, 黃黎還是很樂意花這五毛錢的。

    她沒理會旁人的酸言醋語, 每周騎著自行車送孩子去三次少年宮。

    然后就在少年宮碰到了趙珂。

    趙珂是北京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的導演, 最近正準備拍攝關于生理衛生的科普影片《從小鍛煉身體》。

    濱江這幾年一直在大力發展小兒衛生體育鍛煉。

    兒童經過鍛煉以后,在生長發育和增強體質方面有明顯效果, 即使這兩年物資緊缺, 全市五百多所幼兒園和托兒所里, 發育健全兒童的比例仍能達到93%。

    趙珂聽說了這邊的成果以后, 便從北京跑了過來, 打算在濱江取景拍攝。

    他被人帶去幼兒體操班參觀的時候, 一眼就相中了扭著屁股熱身的出租車。

    這個靈活的小胖子在一眾小豆丁里, 那可真是鶴立雞群啊!

    特別符合他心目中男主角的形象!

    等他根據介紹, 來到656廠幼兒園,見到與小胖墩玩在一起的吳玉琢時, 女主角的人選也有了!

    這倆孩子就是很標準的祖國花園里的花骨朵呀!

    “趙導演,你們這科普影片要拍攝多長時間啊?”葉滿枝問。

    “快則兩三天,慢則十天半個月, 全看孩子的配合情況。”

    如果小女孩不能拍,趙珂就打算轉戰市人委幼兒園了。

    他在那邊也相中了一對小孩,而且機關幼兒園的環境要更好一些。

    就是可惜了這個被他一眼相中的小胖墩。

    葉滿枝與吳崢嶸商量了一下,新來的馬團長一家已經住進周轉房了,他們可以晚幾天搬家。

    吳崢嶸問:“趙導演,我們能提前了解一下拍攝內容嗎?”

    “可以可以。”趙珂介紹道,“咱們的影片是科普影片,跟電影院里的那種電影不一樣,咱們沒有故事腳本,拍的是孩子在幼兒園里的真實生活。根據你們濱江教育部門的介紹,小兒衛生體育鍛煉,主要是空氣浴、日光浴、水浴、體操,以及課間娛樂。所以咱們就按照這幾方面的內容來拍。”

    吳崢嶸自動將拍攝內容翻譯成,放風、曬太陽、洗澡、廣播體操,以及做游戲。

    其他方面還行,但是……

    “我家吳玉琢是小姑娘,不參與洗澡那部分的拍攝,您選其他小朋友拍攝吧。”

    聞言,吳玉琢小姑娘趕緊把她球球哥推出去,“我球球哥哥可喜歡洗澡啦,讓我球球哥哥洗!”

    起球還沒意識到自己要在全國人民面前光腚了,叼著妹妹給他的餅干點頭,“我可以洗!”

    一部科普片當然不可能只拍兩個孩子,幼兒園的其他孩子也要出鏡的。

    趙珂原本只想拍小胖墩坐在澡盆里洗澡的畫面,既然又來了一個素材,那就倆男孩兒一起拍吧。

    三個孩子的家長都沒意見,幼兒園其他家長也樂意配合,北京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的攝制組,第二天就正式進了656廠幼兒園。

    孩子要拍電影了,關于上鏡服裝問題,葉滿枝和吳崢嶸都覺得不宜穿得太過花哨,干凈樸素整潔即可。

    葉滿枝從柜子里翻出一件半新不舊的紅毛衣,又讓吳崢嶸給孩子扎個哪吒頭。

    挎上碩大的軍用水壺,就讓她去幼兒園拍電影了。

    夫妻倆都有工作要忙,誰也沒在幼兒園盯著,因此也就沒看到閨女在劇組耍大牌的場景。

    吳玉琢答應拍攝時,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帶上她球球哥。

    當初她球球哥從中班留級到小班,她又從小班跟球球哥轉戰到中班。

    倆人非常有革命情誼!

    如今兄妹三人一起在中班玩耍,有集體活動的時候,她當然不能把球球哥落下啦!

    在她的理解中,把球球哥帶上的意思,就是每個活動都要一起參加。

    但是按照趙導演的理解,拍攝起球洗澡的畫面,就算是把他帶上了。

    因此,雙方在拍攝做操鏡頭的時候,便出現了分歧。

    趙導演想把另一個稍微胖乎一點的男孩調到前面來,跟出租車一左一右站在小姑娘兩邊,畫面會好看一些。

    然而,這個要求卻遭到了吳玉琢的強烈反對,拉著起球的手不讓他走。

    “球球哥哥一直站在我旁邊,不能走!”他們平時都是一起做操的,憑啥這次就得分開?

    趙導演試圖跟她商量:“下個鏡頭的時候,你們再站在一起!”

    吳玉琢擰著小眉毛瞅他片刻,然后左手拉著起球,右手拉著出租車,跑去告老師了。

    “老師,那個叔叔說話不算數,我不想拍啦!”

    老師和導演:“::::::”

    *

    工業廳這邊的葉滿枝,還不知她閨女一天里給趙導演告了七遍老師。

    在她想來,拍科普教育片沒有臺詞,跟拍紀錄片差不多,導演只要舉著攝像機拍些活動畫面就行了,完全沒難度呀!

    與其擔心閨女和侄子,還不如擔心擔心她自己呢。

    機關里沒什么秘密,稍有風吹草動,連鍋爐房的大爺都能聽到風聲。

    省里要搞優質產品評比的消息,早就在廳里傳開了。這種大規模的評比工作,需要的工作人員和專家很多,不少部門的干部都摩拳擦掌,想加入評審組分點成績。

    葉滿枝是今年剛分配來的大學生,進入工業廳還不滿半年,不費吹灰之力就被領導帶進了質量獎審定委員會,自然會引來許多側目。

    省大的幾個師兄師姐,見到她時都說了恭喜,跟她一起進入單位的鄔杰還玩笑似的喊她葉科長。

    這些都是私下的玩笑話,葉滿枝回他一聲鄔處就算扯平了。

    可是,有些人的調侃,那明顯就不是開玩笑。

    到了月末,沈禮娜又來業務部門分發人民來信了。

    剛進入綜合三科,她便笑著說:“滿枝,聽說你被趙科帶進審定委員會了?恭喜你啊!能參加這么大的項目,用不了多久就得喊你葉科長了吧?”

    “哎,你每個月幫我們分發人民來信,也算是改進工作流程了。聽說郝主任還表揚過你,這么大的功勞,你用不了多久就能當副主任了吧?”

    沈禮娜擺手,“我就是個跑腿的,哪能當副主任?”

    “對呀,我在審定委員會里也只是個跑腿的,要是跑個腿就能當科長,那我們豈不是滿屋子都是科長了!我們綜合三科里哪個不是手攥好幾個大項目的?我這長征第一步還沒跨出去呢!”

    除了趙桂林,綜合三科的其他人都在,葉滿枝當然不能任由她在辦公室里胡說八道。

    科長的人選在綜合三科算是個敏感話題,大家在辦公室里從來不探討人事任免的問題。

    所有人都知道,兩三年內,化輕工業處至少能空出一個副處長的位置。

    趙桂林是大熱人選,如果有人開個賭局,押注未來的副處人選,那趙桂林和綜合一科的呂科長肯定是賠率最低的。

    一旦趙桂林上去了,綜合三科的另外四個人就是競爭關系。

    雖然行政級別略有不同,但他們四個可全是副科級干部!

    大家條件都差不多,誰會對當科長沒有想法呢?

    所以,辦公室里很少有人談論科長處長之類的話題,一直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沈禮娜像是剛剛察覺自己的失言,對另外三人說:“哈哈,我跟滿枝開玩笑呢,沒別的意思,真沒別的意思……”

    葉滿枝簡直煩死她這一出了,誰管你有什么意思啊?

    她不再留這種好事分子在辦公室里瞎攪和,拉著人一起出門上廁所了。

    她剛來單位沒多久,升職也輪不到她,她才不想早早往自己身上集中火力呢!

    將人帶出辦公室,葉滿枝賊兮兮地小聲問:“禮娜,你是不是聽到什么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沈禮娜聞言一愣。

    “就是我們化輕工業處的消息唄。”

    “沒有。”

    “不對,你肯定聽到什么了!”葉滿枝語氣篤定地低聲說,“否則你怎么能無緣無故就說我要當科長呢?我們趙科長要是不升職,我咋可能當科長呀!你是不是聽說什么了?”

    “……”沈禮娜搖頭,“沒有。”

    她就是聽說葉滿枝進了質量獎審定委員會,心里不是滋味。

    葉滿枝的運氣太好了,擠掉她進了化輕工業處不說,還正好趕上輕工系統十周年慶典的質量評比,輕輕松松就跟著部門領導混進了評審組。

    化輕工業處以外的人并不了解“省優”項目的內情,她只覺得葉滿枝的運氣爆棚。

    葉滿枝露出懷疑神色,試探著問:“我聽說你姑父是商業廳的劉處,你真沒聽到什么內幕消息?”

    沈禮娜心里陡然被揪了一下,她驚訝地睜大眼睛。

    不知葉滿枝是從哪里摸清自己底細的。

    單位里一直有傳言,說她是走后門進來的,還有人說她是某位廳長的親戚。

    別人問到她跟前的時候,她語言上否認,但語氣神態都帶著點躲藏遮掩。

    同事摸不清她的底細,又懷疑她是領導的關系戶,一般不會在工作上刁難她。

    沈禮娜漸漸也發現了,這樣含含糊糊的關系,其實比清清楚楚的關系,更有利于自己。

    所以,她從沒向外透露過商業廳的人事處長是自己姑父。

    沈禮娜心慌了一陣,便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就是辦公室跑腿的,能有什么內幕消息?”

    “哎,”葉滿枝失望地說,“我還以為你從劉處那里聽到什么風聲了呢,要是我們科長真的要升了,我得把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科長呀!”

    “你可別跟趙科胡說!沒確定的消息,怎么能跟領導隨便說呢,這不是得罪人嗎!”

    沈禮娜急忙拉住她,只覺得這大學生僅是學習好而已,對機關里的門道真是一竅不通!

    “其他人的消息不可靠,但消息要是從你這里傳出來的,那十有八九是真的吧!”葉滿枝話里滿是信任。

    “我真沒有內幕消息!你弄錯了!”

    葉滿枝一臉“我懂”的表情,“放心,等你給了我準確消息的時候,我再跟領導報喜!”

    “……”沈禮娜語塞半晌,強壓著翻白眼的沖動說,“我先回辦公室了,反正你別跟領導胡說,更別說是我說的,到時候我可不認!”

    葉滿枝樂呵呵地把人送走了,回辦公室拿上飯票,直接去食堂吃午飯。

    她本來不想拿同事的關系背景說事的。

    但沈禮娜當著綜合三科所有人的面,說她要當科長了,她才不信對方沒有其他小心思。

    科長是敏感話題,葉滿枝現在不想冒頭,也不想惹麻煩。

    要是再讓那沈禮娜過來攪合幾次,她早晚得變成靶子。

    與其只有自己提心吊膽,不如讓沈禮娜跟她一起提心吊膽。

    沈禮娜的來歷,還是她在舞蹈隊排練的時候,偶然聽人事處的劉文麗提過一嘴。

    按理說商業廳人事處長是她姑父,這關系其實挺硬的了。

    但單位同事私下傳的卻是另一個版本。

    葉滿枝當年進街道辦上班的時候,四個關系戶對彼此的關系都是霧里看花。

    她至今不知道當年莊婷是走誰的門路進的街道辦。

    是以,她可太懂沈禮娜的小心思了。

    本單位的廳長確實比外單位的處長管用!

    既然不想讓她給趙桂林報喜,那沈禮娜就最好別再說她要當科長的話了。

    *

    按照省領導的要求,省優評比工作要盡快開展。

    葉滿枝第二天就跟著領導去辦公廳開會了。

    會議室里坐著各單位的領導,工業廳這邊只有副處以上的領導,能在會議桌旁安排一個位置。

    趙桂林、何平、葉滿枝都是跑腿的,坐在了夏竹筠和秦副處長的身后。

    其他單位的情況也差不多,葉滿枝的目光在會議室里環視著,在供銷社那邊居然意外發現了五哥的丈母娘蔡處長。

    與對方點點頭,她便直接錯開了視線。

    今天的會議內容果然如趙桂林所說,要討論省級優質產品的評選辦法,安排各單位的工作分工。

    葉滿枝拿出筆記本和提前準備好的資料,隨時為前方領導提供彈藥支持。

    然后,會議剛開始沒多久,各單位就在一個小問題上有了分歧。

    省級優質產品評選,應該由企業主動申請,還是由各市和專區的主管部門推薦名牌產品?

    省工業廳要在明年慶祝輕工系統的十周年紀念,自然想把活動辦得隆重,影響力越大越好,由企業主動提交申請,能讓更多優秀企業和產品參與這次評比。

    但省商業廳和供銷社只是這次“省優”評比的協辦單位,若是讓各市和專區主管部門直接推薦產品,能給他們省去很多麻煩。

    前方領導們爭執不下的時候,趙桂林偏頭問身邊的兩個助手:“關于這個問題,你倆提前做過準備了吧?”

    葉滿枝連忙點頭,從自己的筆記本上撕下來一頁,將上面的內容給他過目以后,遞給了前排的夏處長。

    第125章

    葉滿枝交給處長的那張紙, 其實是一張新聞剪報。

    夏竹筠快速瀏覽一遍后,在雙方爭論愈發激烈的時候,舉手發了言。

    “有個近期的新聞, 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啊。造紙工業是我們歸口管理的輕工行業,如果由地方主管部門向評審委員會推薦造紙廠的話, 有三家企業一定榜上有名, 石林、吉巖、開山, 不知大家聽說過沒有?”

    領導們都比較含蓄, 聽說過的就微微頷首,沒聽說過的便沒言語。

    趙桂林是整個會議室里最不含蓄的, 即使坐在后排, 也不耽誤他給處長捧場。

    “聽過聽過, 全省最大的三家造紙廠嘛。”

    葉滿枝與領導步調一致, 也緊跟著說:“這三家工廠是我省膠板紙、新聞紙和化學木漿的三巨頭。”

    夏竹筠繼續笑道:“這三家工廠,算是咱們省造紙工業最具代表性的企業了, 在工藝上和質量上都走在前面, 如果由地方單位推薦, 必然還會有這三家工廠。但是前段時間有個什么事呢?”

    “一些新聞出版單位反映, 這三家造紙廠生產的卷筒新聞紙的拉力不好, 在印刷的過程中很容易斷頭, 而且紙張復卷松緊不勻, 斷面不齊, 非常影響印報效率。”

    “這個情況反映過好幾次,三家造紙廠在技術上一直沒有做太大的改進。然后《濱江晚報》一氣之下就從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造紙廠采購了新聞紙。這是一家什么樣的造紙廠呢?”

    “這是德化專區鳳陽縣紅旗公社開辦的集體工廠!但這家工廠生產的紙張, 在勻度、潔凈度和光滑度上都遠超那三家大型造紙廠,而且他們的用漿量非常低,竟然達到了全國新聞紙用漿量的先進水平!”

    “要不是《濱江晚報》將這家造紙廠挖掘出來, 恐怕連德化專區的領導都未必聽說過這家小小的造紙廠。”

    “我認為像紅旗造紙廠這樣的滄海遺珠,在全省范圍內也許還有很多,如果只靠地方單位推薦的話,會埋沒很多有潛力的企業和質量好的產品。”

    葉滿枝暗暗在心里給夏處鼓掌,她遞過去的那張剪報其實是介紹紅旗造紙廠廠長的,其中只有兩句話,提及他們的產品趕超了三大造紙廠,被葉滿枝用鉛筆畫了波浪線。

    夏竹筠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抓住重點,與新聞出版單位的投訴事件聯系起來,完成發言,可見處長就是處長,有水平!

    其他單位還想針對夏竹筠的發言提問,工業廳的羅廳長卻出言打斷道:“說了那么多,一直沒說到點子上。既然其他同志不敢提,那我就節省時間,把最重要的一點提一提。”

    葉滿枝趕緊豎起耳朵,聽本單位一把手的發言。

    這還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聆聽廳長講話吶!

    羅廳長問:“如果全部由地方主管部門推薦,有沒有徇私和賄賂的風險?”

    會議室里驟然一靜。

    “有吧?誰能舉手保證說一定公平公正嗎?沒人敢打包票吧?”羅廳長換上輕松的口吻說,“所以嘛,以防萬一,還是由企業自行申請吧。有些同志擔心會收到太多申請,增加大家的工作量,我覺得這種擔心完全沒必要。省優的報名條件是很嚴格的,質量指標必須接近或達到國內同類產品的先進水平,光是這一點就能把一大半產品攔在門外!”

    夏竹筠笑道:“廳長,被您這樣一講,感覺形勢好像不容樂觀吶!”

    “哈哈哈哈……”

    被羅廳長強行干預以后,會議進度總算加快了。

    葉滿枝在會議室里干坐了兩天,雖然沒啥表現機會,但領導之間的唇槍舌劍,讓她這樣的小干部大開眼界,受益匪淺。

    她是工農階級出身,雖然工人階級當家做主,在時下算是最好的成分,但她有自身的階級局限性。

    簡單來說,就是從小沒見過什么大世面。

    與吳崢嶸結婚、讀過大學以后,漸漸補足了一些短板。但她進入省廳工作以來,仍然時常感覺自己缺少那種全局的,宏觀的眼光。

    她有一次寫工作匯報的時候,寫著寫著就突發奇想,希望自己可以擁有隱身能力,然后偷偷跟在領導身邊,觀察他們是如何講話和處理工作的。

    這次在審定委員會的會議室里干坐兩天,算是變相滿足了她的偷窺欲。

    其他人累得萎靡不振的時候,她雙眼放光,恨不得把大佬們的每一句話都記到小本本上,回家以后還要反復學習。

    *

    吳崢嶸對她這種開兩天會,能做大半本筆記的能力,還挺佩服的。

    翻過她的筆記本以后,吳崢嶸笑道:“這些筆記你好好保存,萬一以后哪個領導高升了,你這些筆記,也許可以成為重要的講話資料,沒準兒還能變成史學資料。”

    “真的假的?”葉滿枝已經信了。

    吳崢嶸忍俊不禁,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真的。”

    “你是不是又忽悠我?”葉滿枝瞪他一眼。

    不論對方是否在打趣她,反正她已經打定主意了,這些筆記要好好保存,興許她以后還能靠著這些筆記出書賺錢呢!

    “書房收拾好沒有?我五哥的馬車就快到了!”

    “差不多,你跟我們一起去嗎?”

    “不去,你倆忙活吧,我要找我媽說點要緊事。”

    因著吳玉琢小明星要拍電影,他們的搬家計劃向后推遲了幾天。

    但吳崢嶸的書房里有不少絕版的外文書,她不太想讓外人瞧見那些書,所以全幫他收進包袱里,借用五哥的馬車運去軍事學院家屬院。

    葉滿枝留兩個男人在書房里忙碌,她則帶著閨女回了娘家。

    常月娥聽了她的來意以后,擺手說:“我們那個小廠才十來個人,哪能評上省級優質產品啊?”

    “省優跟企業規模沒關系,除了軍工產品,本省生產的所有工業品都能參加評比,你就報個名唄!”

    “報名也選不上,你還能給我走后門啊?”

    葉來芽被選進食品行業評委會的事,已經在家炫耀過好幾次了,常月娥早就知道。

    “我當然不能給你走后門啦!”葉滿枝小聲說,“但你要是申報了省優,就能得到一次露臉的機會呀!其他小廠都不敢報名的時候,你們報了,這說明啥?說明你們對自己的產品有信心,也愿意支持上級的工作!這么跟你說吧,省優,你肯定是評不上的!”

    “……”常月娥在她胳膊上擰了一下,“又拿我開涮是吧?評不上還讓我報什么名?”

    “省優評不上,你可以爭取市優啊!省級評比結束以后,地方上可能會展開市一級的評比。等你再報名時,主管單位對你們這樣的小廠就有印象了。”

    常月娥一邊給孫女梳小辮兒,一邊琢磨閨女的話。

    她在肉制品加工廠當了三年廠長,多少小廠都在這三年間倒閉了,而她卻把十來人的小廠堅持了下來。

    如今又有一個發展的機會擺在她面前,她其實還是有點動心的。

    “來芽,你說我把小香腸填報成兒童食品咋呀?”

    “哪個小香腸?”

    “就是你說偷工減料的那個!”

    葉滿枝:“……”

    哦,她媽那個廠里確實有一種香腸,被常月娥改良了配方。比正規的香腸短一半,蒜味淡,帶點甜口,沒有肥肉粒,全是精瘦肉。

    男同志吃不慣沒有肥肉粒的香腸,接受度一般。

    但這種“偷工減料”的香腸,在女同志和小孩間很受歡迎。

    有的居委會把生豬送去加工廠灌腸,會點名要這種小香腸。

    常月娥幫孫女扎了兩個小喇叭花,嘟噥道:“我那灌腸的配方跟你大舅廠里的一樣,要是拿一樣的產品參加市里的評比,肯定比不過人家大廠呀。但是如果把我改過配方的小香腸放到兒童食品那個類目里,那咱肯定沒有競爭對手!”

    葉滿枝笑道:“你還挺能鉆空子的!”

    “你就說這樣行不行吧?”

    “倒是可以試試,但你得趕緊回廠里搞搞衛生,保證產品質量穩定。申報前一年,只要有一次質量抽檢不合格,就沒有報名資格了。”

    “那還用你說!別看我們廠子小,衛生卻搞得特別好。大家沒活兒干的時候,全都在搞衛生呢!”

    常月娥近水樓臺,跟閨女要了一張申請表。

    雖然知道被評上的概率不大,但她還是代表光明肉制品加工廠,認真填寫了申請表。

    常月娥提交申請的時候,其他企業的申請資料也陸續來到了審定委員會。

    省人委公布的評比通知,算是在全省的輕工系統內扔下了一顆重磅炸彈,稍微有點斗志和野心的企業領導都聞風而動了。

    有的企業領導甚至直接跑來省里走關系了。

    一個省優稱號能用四年,不但能在產品包裝、合格證、說明書,以及商標上,使用省級優質產品的標志。關鍵是企業還能得到能源、原材料、貸款、技改資金的優先供應!

    無論怎么看都是好事一件,大家沒道理不爭取呀!

    葉滿枝原以為自己就是在評委會里跑腿的,這種走關系的事,應該落不到她頭上。

    然而,初雪到來的那天傍晚,她在軍工大院門口被一個提著網兜的中年男人攔了下來。

    “葉科長,你好,我是咱們濱江第一食品廠的劉勝!”

    葉滿枝與對方握了手,笑著說:“劉同志,下雪天還往這邊跑一趟,辛苦你了。我清楚你的來意,你放心,第一食品廠是全省唯一一家直屬咱們工業廳的食品廠,只要在產品工藝和質量上過得去,咱們肯定會優先關照的。”

    “哈哈哈,我放心放心,這次過來沒有別的意思。主要是給各位領導送一些樣品,讓大家提前品鑒一下,幫我們廠里把把關,提提意見。”

    “咱們廠的產品送到評委會以后,我肯定要挨個嘗一嘗的。”葉滿枝推卻道,“這些東西你還是拿回去吧。”

    網兜里有肉罐頭、魚罐頭、水果罐頭,還有面包、汽水、餅干,凡是食品廠生產的食品,幾乎全被裝進了這個網兜里。

    從商店里買的話,少說得十幾塊,太貴重了!

    劉勝將網兜塞進了常月娥的手里,爽朗地笑道:“葉科長,你別客氣,這是大家都有的,你就放心收著吧。”

    不等常月娥將東西推還回去,劉勝揮揮手就走人了。

    “這可怎么辦?”常月娥將那網兜提起來仔細瞅瞅,“這里面可全是好東西,咱能收嗎?”

    葉滿枝的眼皮莫名跳了兩下,皺眉說:“人都跑了,外面人多眼雜,先拿回去再說吧。”

    第126章

    評比省級優質產品的消息公布后, 濱江市內的各大旅店和招待所變得異常忙碌。

    外地各廠的廠長,紛紛提著大包小裹進了省城。

    葉滿枝是食品行業評審組的成員,最近沒少與各廠的代表偶遇。

    人家知道不能在單位給評審送禮, 就全都堵在她上下班的路上和家門口。

    除了濱江第一食品廠那樣送罐頭餅干的,還有釀造廠送醬油、醋、香油、芝麻醬大禮包, 甚至還有外地肉聯廠給她送了一大塊鮮凍白條豬。

    這些廠長聲稱評審組所有人都有份, 不是送禮行賄, 只是給評審送些樣品, 讓大家自己品鑒品鑒。

    好在她在食品廠那里吃了教訓,反應極其靈敏, 不等人家把東西送到手里, 她就背著包溜了。

    “這些人天天守在大院門口給你送禮, 對你影響不好, ”吳崢嶸提議,“后天是周末, 咱們先搬去軍事學院的家屬院吧, 新的住址暫時不要告訴你單位的同事, 等你們這個評比結束以后再說。”

    葉滿枝連聲附和, “趕緊搬了吧。”

    她原本很舍不得搬離軍工大院, 總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

    可是軍工大院的守衛嚴格, 那些送禮的人進不來大院, 就在門口守著。

    雖然雙方交談時, 會選個清凈角落,但院門口人多口雜, 即使她沒收人家的東西,也容易招人側目。

    不過,后天就要搬家, 讓葉滿枝一下子生出了緊迫感,她趕緊把裝錢的餅干盒子找出來,重新清點一遍家當。

    除了現金和存折,吳奶奶送給她的那些首飾也得妥善保存。

    瞥見媽媽手腕上戴了一個綠油油的玉鐲子,吳玉琢小朋友被亮晶晶的首飾吸引,情不自禁從墻角蹭過來,湊近了看。

    吳崢嶸冷聲說:“回去站好。”

    “我都站好久了。”

    “罰站半個小時,一分鐘都不能少。”

    “爸爸,你比園長奶奶還嚴格。”

    吳玉琢噘著嘴生悶氣,見她爸不搭理她,媽媽也不幫她說話,只好像個受氣包似的,重新折返回去,貼著墻根站好。

    腦袋上的兩個喇叭花都耷拉下來了。

    葉滿枝其實有點舍不得讓閨女罰站,才三歲呢,罰什么站啊!

    但吳崢嶸已經在孩子面前當了惡人,她要是跳出來幫閨女說話,未免不地道。

    而且這孩子也確實該吃個教訓了。

    她總跟出租車和起球這兩個男孩子在一起玩,一點也沒有小女孩的自覺,今天居然還跟人家飆上車了。

    這回是真的飆車!

    沈廠長的小孫子也有一輛差不多的兒童三輪車,這倆孩子,一個四歲半,一個三歲,在食堂后面找了一個晾大白菜的斜坡,就騎著三輪車往下滑。

    她家小漂亮還算有點心眼,下坡的時候沒踩腳蹬子,靠著慣性滑下去了。

    但沈廠長的小孫子求勝心切,一路高歌猛進,拼命蹬腳踏板,直接沖進了食堂后面的雞窩里,把老母雞嚇得學會了飛翔,當天的蛋也沒下出來。

    沈廠長給食堂賠了雞蛋錢,將孫子提溜回去猛揍了一頓屁股。

    吳崢嶸接到孩子以后,先帶她去看了小伙伴的行刑過程,然后就把她帶回家罰站了。

    吳玉琢剛剛被殺雞儆猴,一句話也沒敢反駁,乖乖貼著墻根站好。

    瞥了蔫噠噠的閨女一眼,吳崢嶸硬起心腸沒搭理她,轉而對葉來芽說:“我明天在咱家請馬團長吃飯,到時候把咱爸和三哥喊來,大家認識認識。”

    “怎么這么突然啊?咱家亂糟糟的,在家里請客合適嗎?”

    “沒事,主要是給咱爸和馬團長搭個關系。咱們搬家以后,我就正式離開656廠了。”吳崢嶸溫聲說,“請咱媽幫忙炒幾個菜,我們跟老馬喝幾杯。”

    “那我明天下班早點回來幫忙!”葉滿枝笑瞇瞇地答應。

    吳崢嶸不在工作上徇私,但有他這個軍代表在廠里,老葉和三哥都能安生過日子。

    兩人不用操心工作以外的事情,一心撲在生產和鉆研技術上。

    該是他們的功勞和榮譽,誰也搶不走。

    如今吳崢嶸剛被調離,而且還在本市工作,老葉和三哥短期內應該遇不到什么麻煩。

    但時間長了就不好說了,縣官不如現管,還是幫他們引薦一下新上任的軍代表更穩妥。

    想清楚這些,葉滿枝放下餅干盒子,打算親親吳博士。

    余光里發現她家小漂亮正瞪著大眼睛看父母的熱鬧,于是刻意板起臉,故作嚴肅地說:“有言,你轉過身去,面壁思過!”

    吳有言同志站得腳都酸了,但她記性好,小伙伴被打屁股時嚎啕大哭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她害怕被打屁股,只好嘆著氣轉身,面壁思過去了。

    葉滿枝被她那聲老氣橫秋的嘆氣逗樂,憋著笑跨坐到吳崢嶸身上,在他干燥的嘴唇上啾了一下,說:“回頭讓你老丈人和大舅哥請客謝謝你。”

    吳崢嶸含住她的唇瓣,從唇珠由淺到深地親吻,低聲笑道:“其他人的酒席我不吃,葉科長肯領情就行,我今晚能吃席嗎?”

    掌心摸上他寬闊的肩背,葉滿枝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你調去研究所工作以后,還有軍事訓練嗎?需要每天出操嗎?”

    “所有軍事單位都有軍事訓練。”

    葉滿枝滿意地頷首,那就好。

    她對吳崢嶸的身體只有兩個要求,一個是臉,一個是肩背肌肉。

    只要這兩樣在,江山就在。

    吳崢嶸清楚她的癖好,任她在自己背上摸索了一陣,又鍥而不舍地問:“今天到底能不能吃席?”

    葉滿枝哧哧地笑:“你訓練那么辛苦,當然能啦!換了新單位也要繼續保持啊!”

    吳崢嶸一本正經地答應,看了眼掛鐘,還有五分鐘才能結束罰站。

    他輕咳一聲,對墻角的小鵪鶉說:“吳玉琢。”

    “到!”小朋友訓練有素地清脆答應。

    “嗯,罰站結束,自己去洗臉刷牙,準備熄燈睡覺了!”

    吳玉琢已經跟太爺爺學會看鐘表了,偷偷往掛鐘上瞄了一眼,其實還有五分鐘才到時間。

    瞅了瞅跟自己擠眉弄眼的媽媽,吳玉琢咽下了到嘴邊的話,蹦蹦跳跳跑出去找葵花玩了。

    *

    搬家時間定在周日早上,老葉家全員出動,除了葉守信在廠里加班,其他人全都跑來幫忙了。

    連出租車和起球都沒落下。

    吳玉琢還沒意識到搬家意味著什么,發現她車車哥哥和球球哥哥也跟她一起來了新家,便高興地帶著小伙伴去探索新世界了。

    葉家的一大家子人,加上吳崢嶸的戰友,人多力量大,一上午的時間,就把家具歸位,衛生也打掃好了。

    吳崢嶸在院外放了一掛鞭炮,他們這個小家便正式在新環境里安家落戶了。

    望著到處亂跑的幾個孩子,黃黎問:“有言的幼兒園定了嗎?你們打算讓她在哪上學啊?”

    她對小姑子沒什么不舍的,但非常舍不得這個小外甥女。

    她自己沒有閨女,兒子還經常作妖讓她心累,這幾年也算把有言當成半個閨女了。

    “上軍事學院的幼兒園吧。”

    葉滿枝其實想讓閨女上省人委的機關幼兒園,但吳崢嶸給她分析了一通利弊以后,她又打消了念頭。

    孩子去了機關幼兒園,接送的任務就全落到她身上了。

    而且上小學是按戶口劃片的。

    1062研究所雖然跟軍事學院沒關系,但他們畢竟借住在人家的家屬院里。

    等到1062所自己蓋家屬樓,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所以,吳玉琢上小學的時候,很大概率要讀軍事學院的子弟小學。

    屆時她的同班同學都是從軍事學院幼兒園直升上來的,而她這個外來戶很有可能融不進新集體。

    為了讓閨女適應新家和新幼兒園,葉滿枝跟兩個嫂子商量,把出租車和起球留在家里住了一個禮拜。

    三個小屁孩同吃同住,白天一起去軍事學院的幼兒園上學,晚上再一起回家玩耍。

    等到出租車和起球要返回656廠上幼兒園的時候,吳玉琢小朋友沒啥不舍的,還答應哥哥們每周末回姥姥家一起玩,但倆臭小子卻哭得肝腸寸斷。

    葉滿枝感嘆著珍貴的兄妹情,而吳崢嶸卻冷酷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新幼兒園的滑梯長度將近三十米,還是旋轉滑梯,他倆是舍不得大滑梯呢。”

    葉滿枝:“……”

    吳崢嶸猶嫌不夠似的繼續說:“沒有兩個哥哥跟她搶滑梯,你閨女可高興了。”

    葉滿枝:“……”

    這脆弱的兄妹情啊。

    ……

    小朋友對新環境適應良好,葉滿枝也在新家開啟了新生活。

    起床號依舊在六點鐘準時吹響,早飯依舊是由吳崢嶸打回來的,孩子依舊是吳崢嶸負責接送的。

    從軍事學院乘車去單位上班,還能少坐兩站地。

    除了有兩次下班坐錯車,坐回了軍工大院,其他方面都沒什么可挑剔的。

    “小葉,咱們一會兒去辦公廳一趟,你準備一下啊!”夏竹筠來辦公室喊人。

    “處長,只有咱們食品組嗎?”

    “對,帶上資料。”

    審定委員會陸續收到來自全省各廠的申請材料。

    衣食住行,來自食品行業的申請表是最多的。

    評審組的工作人員,又將幾百份申請分成酒水飲料、糖果、餅干糕點面包、調料、豆類漬菜、米面糧油、乳制品、加工肉制品、鮮凍白條豬肉及分割凍豬肉等十幾個類目。

    葉滿枝策劃這個活動的時候,完全沒想到評審過程居然會這么繁瑣。

    看到案頭那些申請表的時候,她頭都大了!

    原以為這次去辦公廳,又是整理那些申請表的,然而進入會議室以后,她便發現氣氛不太對。

    審定委員會的幾個副主任都在,好幾個不是食品行業評審組的人,也坐在會議室里。

    葉滿枝不動聲色地坐到會議桌前,等著領導講話。

    “今天把幾位同志召集過來,是想核實一些情況。”商業廳的郭處長率先開口,拿出三個信封說,“這幾天咱們審定委員會陸續收到了幾封群眾的舉報信,據信中所說,咱們評審組里存在收受申請單位禮品的情況。”

    夏竹筠問:“實名還是匿名舉報信?”

    “匿名的。不能因為幾封匿名舉報信,就冤枉了咱們的同志,但也希望同志們能夠如實說明情況。”郭處長點著信封說,“被舉報的三位同志都是食品行業評審組的,分別是苗立、陳清河、葉滿枝。三位同志有什么想說的嗎?”

    葉滿枝說:“最近確實有很多企業的同志找到我,有想約我喝茶的,請我吃飯的,還有在上下班的路上給我送禮的,不過我都沒收過。我居住的家屬院管得嚴,外人進不到里面,我沒必要在大門口收人家的東西。”

    商業廳的苗立緊接著說:“我的情況跟葉滿枝差不多,我也沒收過。”

    供銷社的陳清河如實道:“我收到了來自德化肉聯廠的禮品,不過第二天上班就交給蔡處長處理了。”

    葉滿枝瞄了眼五哥的丈母娘,只見蔡處長頷首說:“小陳已經跟我匯報過了。”

    “嗯,那么陳清河的情況與舉報信中所述就是吻合的。”

    處理過針對陳清河的舉報,郭處長再看另外二人時,便下意識蹙了眉。

    蔡處長瞟向眼觀鼻鼻觀心的葉滿枝,沉默片刻說:“匿名舉報不能作為評判干部的依據,既然信上說咱們的干部收了禮品,那有收禮的,就有送禮的。把送禮的人喊來問問就知道了。”

    其他人:“……”

    哪個送禮的人會當眾承認自己送禮了?

    除非有特別充分的人證物證,否則送禮和收禮的雙雙否認,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郭處長嚴肅道:“我已經將信上提及的相關人員請來了,咱們問問情況再說吧。”

    先被請進來的是石林酒廠的副廠長,被問及是否給苗立送過禮時,對方矢口否認。

    “沒有沒有,絕對沒送過!我連那位同志的面都沒見過,怎么送禮呢?”

    說得好像兩人根本不認識。

    苗立肩膀稍松,將后背貼到了椅背上。

    送禮都是私下完成的,沒有第三方在場,只要當事雙方不承認,就很難抓住把柄。

    郭處長似乎早已料到這個結果,請第二人進來之前,語重心長地敲打道:“咱們是搞優質產品評審的,這種評比最講究公平公正,所以大家一定要立身端正,不要因為個人行為,影響整個省優項目的口碑和公信度。”

    那兩人之間是否有貓膩,從進門時的一個眼神就看得出來。

    郭處長沒再多言,苗立是他們商業廳的干部,具體要如何處理,等回了單位以后再說吧。

    他蹙眉沉吟一陣,接下來的對質也許又是走過場,但他還是讓人把濱江第一食品廠的劉勝請了進來。

    劉勝一進門就笑著與各位領導問好,等到被問及是否給葉滿枝送過禮的時候,他竟然出乎所有人預料地承認了!

    “這事怪我,怪我!”劉勝搓著手說,“我的本意是想讓評審組的專家們提前品鑒一下我們廠的產品,但是廠長覺得我送禮的時間太敏感,可能有行賄的嫌疑,影響評比的公平性。所以,我只送了一份,就沒再給其他評審送了。”

    眾人一齊將目光投向葉滿枝。

    顯然,劉勝送出的那唯一一份禮品,被葉滿枝收下了。

    葉滿枝說:“這位劉同志找到了我家,在家屬院門口將我攔住說,評審組的每個同志,都收到了這份禮品。”

    “對對對,是我說的!哎,對不住,各位領導,我送禮這事真的跟葉科長沒關系,她當時不想收來著,是我怕她推拒,愣是塞進她母親的手里,然后趕緊跑了。”

    他所述內容就是那天的真實情況,但這話聽在旁人耳中就是他不想得罪人,在幫葉滿枝開脫。

    劉勝一臉尷尬地說:“這件事責任在我,我們廠長已經狠狠批評過我了,我也愿意跟評審組道歉。其實,給葉科長送完禮以后,我知道不妥,本來想要回來的,但……”

    大家都懂他的未盡之語。

    把送出去的東西要回來,那是純純得罪人。

    他們廠正在申請“省優”評比的關鍵時期,沒拉攏到評委就算了,若是還因此將人得罪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大家的目光在葉滿枝和劉勝之間來回打量。

    食品行業評審組,一共有三位同志被舉報。

    前兩個都有驚無險地過關了,沒想到會在唯一的女同志這里翻車!

    有人覺得葉滿枝倒霉,遇上劉勝這種顛三倒四,做事不靠譜的。

    有人覺得葉滿枝不冤,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明知自己是評審組的成員,還收申請企業的禮品,就是自己不小心。

    不過,也有人懷疑這兩人之間有貓膩。

    比如蔡處長。

    她甚至覺得劉勝也許跟葉滿枝有什么私仇。

    否則為什么要當眾承認行賄這種事?承認以后對雙方都沒好處。

    只要像上一個廠長那樣當場否認,就能將事情糊弄過去。

    會議室里落針可聞,北風呼呼地撲向玻璃窗,鼓噪的聲浪襯得室內愈加沉默壓抑。

    郭處長也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走向,他清了清嗓子問:“葉滿枝同志,有什么要說的嗎?”

    “郭處,我能看看那封匿名信嗎?”

    郭處長將信封推過去,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安靜地等待她閱讀信件。

    葉滿枝快速瀏覽一遍后,將信紙推給夏處長,而后嘆了一口氣。

    “各位領導,在處理濱江第一食品廠送禮這件事上,我確實考慮不周,犯了一些錯誤。當時這位劉勝同志跟我說,評審組所有人都有禮品,我就以為大家都收到了。”

    “我是今年剛分配到工業廳的大學生,機關工作經驗比較淺薄,對這樣的事情不知應該如何應對。聽他說其他人也收到了禮品時,我考慮的是,萬一我將這袋禮品上交了,是否會讓其他同志為難?其他人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樣交上去,才能顯得自己問心無愧,公正廉潔?”

    大家表面上不動如山,內心卻不約而同點了頭。

    在全組人都收到禮品的情況下,若是某個人提議上交,很可能就因此得罪其他同事了。

    別人嘴上不說,跟著你一起上交了,但心里會有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葉滿枝繼續道:“所以,收到這袋禮品時,我非常為難,如果對方送瓶汽水,或是一個面包,我還不至于那么難受。關鍵是袋子里的東西太豐富了,魚罐頭、肉罐頭、水果罐頭、蔬菜罐頭、面包、蛋糕、餅干……”

    眾人:“……”

    居然被她說饞了。

    “這么多東西,我哪敢收啊?”葉滿枝拍著胸口,觀察著劉勝的表情說,“所以,我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天上班以后,就偷偷把東西交給我們夏處長了。”

    見對方詫異地睜大雙眼,她便收回了視線。

    聞言,有人驚訝地問:“你也將禮品上交了?”

    夏竹筠肅著臉說:“小葉確實把那袋禮品交給我了,同時上交的還有一份情況說明。”

    她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從夾層里抽出一張折疊的信紙,遞給了距離最近的郭處長。

    郭處長展開信紙一目十行,最后將視線落到末尾的日期上,正是舉報信上所說日期的第二天。

    他將信紙傳給其他人,然后松了口氣似的笑著問:“既然你已經將禮品上交了,之前問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呢?”

    葉滿枝腹誹,當然是想看看寫匿名信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

    她那天收到那袋禮品時,就覺得不對勁了。

    她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即使想送禮也得在沒人的地方送吧?哪能在大院門口就把東西送了?

    但這話是不能跟領導說的,她露出一副慚愧地表情說:“我以為大家都收到禮品了,我要是承認收了禮,還交給了領導,萬一牽連到其他同事……這件事是我的錯,對同事缺乏應有的信任,其實我們組里的大多數同志,在收到禮品時,應該都會像我跟陳清河一樣,將禮品上交組織。”

    郭處長默默點頭,這個小葉同志雖然做事不成熟,但為人還算厚道。

    葉滿枝繼續說:“好在劉勝同志只給我一個人送了禮,沒有鑄成大錯,要不然這影響可就太惡劣了。咱們是省級優質產品的評審單位,要是真的爆出行賄受賄的丑聞,那大家這些日子的心血可就白費了……”

    眾人又將目光轉向劉勝。

    劉勝滿臉尷尬地承認:“確實是我的錯,辦事顧前不顧后,我回去一定好好反省!”

    郭處長皺眉說:“你先回去吧,你的問題以后再處理。”

    說的是以后再處理,但大家都知道,這事沒什么好辦法處理。

    劉勝已經主動承認送禮了,認錯態度也很好,還能把他怎么樣?

    葉滿枝根本不相信劉勝的說辭,像之前那個酒廠的廠長一般,當場否認送禮,才是正常人的選擇,畢竟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劉勝明知承認送禮對雙方都沒好處,仍然主動承認了。

    不是針對她還能是什么?

    葉滿枝整理好心情,換上一副擔憂的表情。

    “各位領導,省優產品評比在即,最近來濱江跑關系的企業代表實在太多了。咱們有的同志并不想收禮品,但架不住像劉勝那樣的人,把東西往咱手里一塞就跑沒影了。這樣的事,在社會上的影響太惡劣了!我覺得咱們應該殺一儆百,在評選條例上補充一條——在評選過程中,有行賄受賄、弄虛作假行為的,應該撤銷其評選資格!”

    第127章

    葉滿枝的提議合情合理, 讓人找不出反對的理由。

    最近來省里拉關系走后門的人太多了,除了食品行業評審組,其他行業的評審組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

    要是不想辦法制止這股歪風邪氣, 情況只會愈演愈烈。

    補上《評選條例》的漏洞以后,對大多數單位沒什么影響, 哪怕之前真的送過禮, 只要沒被抓住現行就不算數。

    唯一著急上火的, 只有濱江第一食品廠。

    通知發出去的當天, 第一食品廠的牛廠長就跑來找夏竹筠求情了。

    “夏處,食品廠可是咱工業廳的親兒子!評選資格怎么能說取消就取消呢?”

    夏竹筠板著臉, 生氣道:“不取消資格怎么辦?你們廠的那個劉勝當眾承認給評審組的同志送禮, 辦公廳、商業廳、供銷社, 好幾個單位的同志都在場, 你讓我怎么幫你遮掩?”

    “劉勝就是個死心眼兒,哪能預料到后果會這么嚴重!領導問話, 他就如實說了。”牛恩久急得腦門冒汗, “夏處, 送禮這事可不止我們一家, 否則審定委員會也不會突然明令禁止行賄受賄吧?何況劉勝只送出一份禮品, 就被我們廠里及時制止了, 這不是沒擴大影響嗎!”

    “劉勝是你們廠的供銷科長吧?他是不是死心眼, 咱們都清楚。審定委員會要抓個典型殺一儆百, 別人都不承認送禮的時候,你們廠的劉勝承認了, 那不撤你們撤誰?”

    夏竹筠嘆氣說:“老牛,你們是全省唯一一家由工業廳直管的食品廠,在這種事情上本就該以身作則。現在鬧成這樣, 讓咱們工業廳在其他單位面前也臉上無光。”

    牛恩久焦急道:“我們要是在《評選條例》更新之后,出現違規送禮的情況,那我們肯定認罰。但劉勝是在《評選條例》更新之前送的禮,這條規定對我們來說不適用呀!”

    “之前的《評選條例》沒提及行賄受賄的問題,”夏竹筠嚴肅地問,“但黨政干部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們應該清楚吧?給評審組送禮是什么性質?”

    她覺得食品廠領導層并不冤枉,那劉勝能代表廠里出面送禮,能沒有廠領導的授意嗎?

    但牛恩久確實沒授意劉勝送禮,他真的冤死了!

    第一食品廠規模大,產品種類多,為了多拿幾個省優稱號,廠里特意成立了創優小組。

    劉勝作為供銷科長,也是創優小組的成員。

    剛得知他給評審送禮的時候,牛恩久第一時間就制止了。

    第一食品廠的產品質量在全市都數得上號,他覺得可以跟評委拉拉關系,但沒必要送重禮。

    劉勝當面答應得好好的,誰知那王八犢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居然當眾承認給評審組成員送過禮!

    按照以往的經驗,劉勝主動交代了問題,認錯態度良好,其實鬧不出什么大亂子。

    但省里突然就要抓典型,而他又是唯一自曝的典型,這不就被拿來殺雞儆猴了嘛!

    *

    第一食品廠的廠長在找領導求情的消息,葉滿枝早就聽說了。

    她對最終的結果其實不怎么在意,如果省里愿意給第一食品廠機會,讓他們重新參與評比,她也沒意見。

    送禮是劉勝的個人行為,因為他的錯誤,就要讓全廠上千名職工一起買單,那對普通職工來說也很不公平。

    葉滿枝更關心的是,劉勝為啥要在送禮這件事上針對她。

    他倆之前連面都沒見過,要說兩人之間有私仇,那純屬扯淡。

    葉滿枝懷疑,劉勝很可能得到了誰的授意,而且這個人八成是他們化輕工業處的。

    只有身邊的同事能夠一直關注她。

    若不是確定她真的收了禮且沒有上交,劉勝沒必要當眾自曝送禮。

    葉滿枝坐在書桌前,把幾個同事的名字寫在稿紙上,然后在何平和王勤的名字下面畫了波浪線。

    她被分配來綜合三科之前,何平和王勤都負責過食品工業的對接工作。

    濱江第一食品廠是工業廳直管的企業,廠領導是由工業廳任命的,與廳里的干部們關系密切。

    劉勝要是與何平或王勤有什么私下來往,她一點都不意外。

    葉滿枝在屋里琢磨心事的時候,院子里的葵花汪汪狂吠了起來,沒過兩秒就傳來她家吳玉琢稚嫩的呵斥聲:“葵花,不許喊啦!這是我大姨!”

    吳玉琢小朋友跑到狗窩旁邊,摟住小狗的脖子,然后揮舞著小手說:“大姨,你們快進,葵花不叫啦!”

    葉滿金對迎出來的妹妹說:“幸好在家屬院門口碰上咱們有言了,否則我說不上你家的門牌號,這大院兒還真進不來!”

    “哈哈,這是東28號院,你們下次在門口報我的名字就行。”

    葉滿枝將姐姐姐夫請進屋,扭頭問閨女:“你怎么又跑到大院門口去了?不是讓你在院兒里玩嗎?”

    “墨墨哥哥帶我和伊伊去的!”

    “那也不行!下次不許往大院門口跑!”

    葉滿枝心累地嘆氣,她前幾天剛欣喜于閨女與小女孩交上了朋友。

    沒兩天就發現那個伊伊也是整天跟著哥哥亂跑的。

    她家隔壁的鄰居是1062所的另一個副所長。

    周副所長家里四個孩子,最大的兒子周武已經上初中了,最小的女兒周伊還在上幼兒園,與吳玉琢同齡。

    兩個小姑娘是鄰居,還是幼兒園里的同班小朋友,除了各自回家睡覺,幾乎全天都能玩在一起。

    不過,小孩子愿意跟著大孩子跑,周所家的老三周墨,比兩個小姑娘大三歲,正是閑不住的年紀,整天帶著兩個小妹妹在大院里亂竄。

    吳崢嶸十分擔心自家閨女會被隔壁的小子帶成野猴子。

    所以,這幾天一直想給閨女在學業上加加擔子,不讓她出門玩了。

    葉滿枝幫她把毛線帽子戴好,交代道:“去隔壁周伯伯家,把你爸喊回來,就說你大姨父來了!”

    “有言那么小,你總指使她干什么!”大姐把外甥女抱進屋,摘下手套帽子說,“我倆是來找你的,又不是找妹夫的,不用喊妹夫回來!”

    葉滿枝從煤爐子上提了燒水壺,給客人泡茶,順便往大姐帶來的那幾個臉盆上瞟了一眼,笑問:“怎么給我帶了那么多搪瓷盆?我姐夫又搞到殘次品啦?”

    “什么殘次品,這回給你帶來的可全是好東西!”大姐隨手從地上拿起一個搪瓷盆敲了敲,“你看一點瑕疵都沒有。”

    葉滿枝把茶杯推給二人,疑惑道:“姐,你咋變得這么大方啦?居然給我送這么多完好的搪瓷盆!”

    “你大姐對你向來大方,”姐夫胡建南呵呵笑,“你結婚的時候連縫紉機都舍得送,這幾個搪瓷盆算什么呀!”

    大姐沖他翻個白眼,“我們姐倆說話,跟你有什么關系,喝你的茶去!”

    “哈哈,我就是那么一說。”胡建南觍著臉賠笑,坐在一邊聽姐妹倆聊天。

    葉滿枝抓了一把瓜子放到大姐手里,好奇地問:“姐,你倆突然跑來是不是有事啊?有啥事你就直說唄。”

    她們姐妹之間串門一般是不送禮的,頂多帶點水果,或是給孩子買點小零嘴。

    一個搪瓷盆好幾塊錢,還需要工業券,親戚間走禮沒誰會送得這么貴重。

    她大姐一送就是四五個,事情肯定不簡單。

    “這事兒全怪你姐夫多嘴,”大姐又瞪了男人一眼,埋怨道,“他在單位跟同事吹牛,說他小姨子是工業廳的領導,結果他們公司經理,就給他安排任務了,想找工業廳的領導走走門路。”

    “哈哈,我姐夫確實挺能吹的,我就是在科室里跑腿的,算什么領導呀!”

    胡建南笑道:“怎么不算領導,要是去了我們玻璃搪瓷公司,你至少能當個科長呢!”

    “行吧,就算我是個領導吧,姐夫,你到底有什么事?說出來我幫你參謀參謀,能辦我就幫你辦,不能辦就想想其他辦法。”

    葉滿枝結婚的時候,大姐和姐夫給她送了一臺縫紉機。

    這份人情她早晚要還。

    這幾年大姐一直沒求她辦過事,當然,主要是她以前級別不夠,當個街道小干部,在大事上幫不上忙。

    這會兒姐夫需要她幫忙了,在她能力范圍內的事,能辦肯定要辦的。

    胡建南說:“我們供銷科的科長要被調走了,馬上就能空出一個科長的位置。”

    “姐夫,你有機會當科長啦?”

    她姐夫在供銷科副科長的位置上待了好幾年,科長不動地方,他也動不了。

    如今終于看到一點曙光了。

    “只是有個機會而已。我們公司的供銷科是大科室,有兩個副科長,另一個副科長的年紀資歷都比我老,我在這方面優勢不大。”胡建南不好意思道,“最近省里不是在搞優質產品評比嘛,公司經理聽說我小姨子在工業廳工作,還是評審組的,就想讓你幫忙關照關照。”

    葉滿枝往地上那一摞搪瓷盆上瞅了一眼,“這該不會是你們經理讓你送的禮吧?”

    “嘿嘿,確實是公司給的。”

    “那你趕緊拿回去吧,你給我送幾個殘次品還行,這種好東西可別往我這送了。”葉滿枝攤手說,“我前幾天剛被人舉報過受賄,差點被人踢出評審組。”

    “啊?”大姐夫妻同時失聲驚呼。

    大姐忙問:“到底怎么回事?你現在怎么樣了?”

    葉滿枝簡單介紹了經過,勸道:“姐夫,送禮的事,你們就別想了,一旦查實行賄受賄,就會取消評比資格。”

    胡建南不以為意道:“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這種事只要沒抓到現行,都不算數!”

    “你這人怎么不聽勸呢!”大姐在他腿上輕踢一下,“省里嚴查行賄受賄,你非得跟領導擰著來是吧!”

    “哎,你不懂就別管了。”

    大姐的眼風刮過去,“行啊,我不懂,那你也別求我妹妹辦事了!”

    葉滿枝打圓場說:“你們夫妻倆別在我家打情罵俏啊,我家有言記性可好了,你倆今天說了什么話,她回頭就能一五一十學給她姥姥聽。”

    “有言這么厲害啊?”大姐望向坐在小板凳上認真剝橘絡的小屁孩。

    “嗯,我跟吳崢嶸說重要的事時,都得背著她,生怕她不知道輕重嚷嚷出去。”葉滿枝言歸正傳道,“姐夫,這次省優評比工作的戰線拉得比較長,今年主要是紡織工業和食品工業的評比,你們玻璃搪瓷的評比可能要排在年底或明年了。”

    “這么晚啊?”

    “對,所以你們交了申請表以后,先不要著急走關系,打鐵還需自身硬,一定要把近幾個月的產品質量穩住。我們評審組收到申請表以后,會派人去各單位搞抽查,檢查產品質量,做理化檢測。”

    葉滿枝在大姐面前有一說一,“姐夫,我只被選入了食品行業的評審組,負責評審籌備工作。每個產品門類的評比規則不一樣,其他評審組的情況我還不太清楚,得去單位跟同事打聽打聽。”

    “那行,你打聽吧,有啥消息,跟你姐夫通個氣。”

    如今的糧食定額都是可丁可卯的,去親戚家做客通常要帶著口糧或糧票。

    大姐夫妻倆原本沒打算在妹妹家里吃飯,可是中途吳崢嶸回來了一趟,見了面就熱情地留連襟在家里喝酒。

    等兩人摸黑出門的時候,胡建南的舌頭已經大了兩圈。

    “你這個妹夫真是這個!”胡建南豎起一個大拇指,“比我這個搞供銷的還能喝!”

    “人家當兵的還能喝不過你!”大姐不想扶他,嫌棄道,“你以后跟我妹妹說話,嘴上有點把門兒的!”

    “我啥時候不把門兒了?”

    “誰讓你在來芽面前提那臺縫紉機的?”

    “我不提一提,她能給我辦事嗎?”

    “嘁,你以為誰都跟你家那些人似的!”葉滿金翻個白眼說,“那是我妹妹,就算沒有縫紉機,只要我開了口,她也能給我幫忙!你說你,一進門就提那縫紉機,好像生怕人家忘了似的,真是掉價!一臺縫紉機被你記了好幾年!幸好當時吳崢嶸不在場,否則肯定被人家笑話死了!”

    大院兒的另一邊,當時不在場的吳崢嶸,正在聽他閨女鸚鵡學舌,叭叭地講她是怎么在大院門口碰見大姨大姨父的,大姨和大姨父又是怎么給媽媽送禮的。

    “媽媽說盆子太貴啦,大姨父說,連風風雞都送過,盆子不算什么!”

    吳崢嶸挑眉問:“風風雞是什么?”

    葉滿枝:“縫紉機!”

    “……”吳崢嶸沒笑話連襟把一臺縫紉機記了好幾年,只是感嘆,“以后真不能當著這小東西的面說正事了,咱家得搞個保密條例。”

    “你還是先管管她這個總往街上跑的毛病吧,”葉滿枝斜他一眼說,“不知道像誰,好奇心那么重,三歲的小豆丁動不動就跑到大院門口去了。”

    兩三歲就總往街上跑的吳崢嶸摸摸鼻子,轉移話題說:“這周末把她送到老宅去。”

    吳爺爺一直想按照培養孫子的方式,培養重孫女。

    讓吳玉琢也學她爸小時候學的那些東西。

    而吳崢嶸想給女兒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不愿讓她過早地感受學業壓力,所以一直沒答應爺爺的提議。

    但是,他家吳玉琢似乎過于無憂無慮了,不給她找點正事做,就總愛管閑事。

    葉滿枝憐惜即將套上枷鎖的閨女一秒,在她柔軟的頭毛上摸了摸說:“人家出租車還去少年宮上體操班呢,把有言送去爺爺那里,就當去興趣班了。”

    *

    給閨女的空閑時間安排了去處,葉滿枝又想起了大姐夫托她辦的事。

    再去單位上班的時候,便有意打聽了玻璃搪瓷制品的評審情況。

    搪瓷制品的省優名額只有三個,如有特別優秀的可增加到四個。而申請搪瓷制品省優評獎的單位,已經有十幾家了。

    大姐夫所在的濱江玻璃搪瓷公司,算是規模比較大的企業,得獎的概率其實很大。

    但搪瓷制品的規格款式都差不多,生產工藝也大同小異,不同廠家相同價位的搪瓷制品,最大的區別在于花色。

    誰也不敢打包票說,他們的產品一定能獲得省優稱號。

    玻璃搪瓷和輕工機械評審組的組長是商業廳的郭處長。

    工業廳這邊只有何平和科技處的鄭仁杰,被選進了評審組搞籌備工作。

    葉滿枝想跟何平打聽一下搪瓷制品的評選規則,但何平是“調研員”,這幾天一直在基層調研。

    搪瓷制品的正式評選要等到明年,她便沒著急找人打聽,加入“產品抽樣組”去食品企業做抽樣調查了。

    這天,從東陽縣食品廠返回城里時,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葉滿枝要跟大家一起把樣品帶回單位,經過機關浴池的時候,正好瞧見何平套著一件大棉襖,端著洗臉盆從里面出來。

    葉滿枝笑著跟他打招呼:“何主任從基層回來啦?好幾天沒瞧見你了!”

    何平在“調研員辦公室”兼任辦公室主任,自打副科長被撤銷以后,大家都喊他何主任。

    被喊住的何平似乎在琢磨心事,聽到她的聲音時,明顯愣了一下。

    單手端著洗臉盆的動作變成了雙手,兩只大棉襖的袖子正好將洗臉盆擋住一大半。

    葉滿枝的目光從臉盆劃過后,并沒有停留。

    冬天在家洗衣服冰手,很多人會帶著臟衣服來澡堂子洗。

    通常還會洗洗剛換下來的內衣褲,何平是男同志,葉滿枝禮貌地沒往對方的臉盆里張望。

    何平笑著回道:“今天剛回來的,在公社待了好幾天,人都快臭了,趕緊來澡堂子洗洗。”

    葉滿枝理解地頷首,與對方寒暄幾句就各自散了。

    第二天去單位的時候,跟他打聽了搪瓷制品的評審規則。

    聽說評委和具體規則還沒確定,她便將事情暫且擱下,繼續去食品企業抽樣。

    然而,葉滿枝在外面跑了一個禮拜,居然在機關浴室碰到了何平三次!

    有兩次是他端著洗臉盆進去,一次是端著盆出來。

    葉滿枝心說,這何主任可真夠勤快的,單位發的澡票,他不會一個禮拜全用了吧?

    為了節約用煤用水用電,工業廳給干部職工發的洗澡票就是秋冬季節每周一張,一個月四張,可以去機關浴池洗澡。

    像葉滿枝這種幾乎天天泡澡的人比較少,主要是她要跟吳崢嶸做二休一,不在水里涮一遍她總覺得怪怪的。

    她在單位里好像沒聽說過何平有潔癖,不至于一個禮拜往澡堂跑三趟吧?

    他把洗澡票全用了,之后幾個禮拜就不洗啦?

    葉滿枝心里犯嘀咕,但她不想跟何平沒話找話,遠遠瞧見對方從澡堂子出來,便繞路走了。

    她沒想探究人家的隱私,可是她周末送閨女去吳家老宅的時候,公共汽車要途經工業廳。

    葉滿枝抱著閨女坐在座椅里,將那棟灰色建筑指給她看,告訴她那里就是媽媽工作的地方。

    母女倆在結霜的車玻璃上擦出一個洞,正順著洞口往外張望的時候,葉滿枝竟然又瞧見了何主任!

    這次不是在洗澡堂門口。

    距離澡堂已經有點遠了,但何平顯然是洗過澡的,手上端著他那個大洗臉盆。

    汽車從他身邊駛過時,葉滿枝下意識往他身前的臉盆里望了一眼,一盆洗好的衣服呼呼冒著熱氣。

    正要收回目光時,只見何平將最上面的一件濕衣服扒拉開,從衣服下面掏出了一只很大的彩色玻璃水壺。

    水壺蓋子的把手是一顆渾圓的玻璃球,葉滿枝沒看清楚細節,但感覺那水瓶的款式還挺時髦的呢!

    這何主任還怪有意思的,居然帶著玻璃水壺來洗澡!

    他總不會是來洗澡堂子偷熱水的吧?

    “媽媽,你看什么呢?”吳玉琢拉下圍巾問。

    “看到媽媽同事了。”

    葉滿枝把穿成一只球的閨女交給了吳家二老,好似真是送孩子來上興趣班的,吃過午飯就馬不停蹄趕回了軍工大院。

    “呦,葉科長回娘家來串門啦?”四哥問,“葉科長啥時候能給你老哥找個工作啊?這眼瞅著又要去煤場奪煤了!”

    “工作的事我幫你盯著呢,各單位都在精簡人員,人家沒有招工計劃,我有啥辦法!”葉滿枝拉著他問,“哥,你最近沒啥事吧?”

    “要是有事,哪至于被咱爸弄到煤場當奪煤英雄啊!”

    葉滿枝不理會他的陰陽怪氣,小聲說:“反正你最近沒啥事,我請你去我們單位浴池洗澡咋樣?”

    第128章

    四哥接下了妹妹交代的盯梢任務。

    本著有便宜就占的原則, 拿到澡票以后,他先去機關浴池洗了一個大澡,然后才琢磨起找人的事。

    他昨天遠遠瞧了一眼葉來芽的那個同事, 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華達呢棉襖, 附帶一雙藏藍色套袖, 戴著棕色帽子和圍脖。

    據葉來芽介紹, 對方最近來澡堂子比較勤, 每次都端著一個紅雙喜搪瓷臉盆。

    四哥心想,這種程度的盯梢真是毫無難度!

    這年頭大家穿出門的行頭通常只有一套, 他只要盯住對方的衣著就錯不了!

    果然, 第三天傍晚, 他就在浴池門口瞧見了那個何主任。

    四哥趕忙將吃到一半的牛肉餅揣進兜里, 提著他洗澡的家伙事跟進了浴池。

    男賓部有淋浴,也有大池子。

    在他想來, 如果對方真的約了人在這里談事情, 那肯定得坐到浴池里交談啊。

    淋浴嘩啦啦的水聲, 正好能掩蓋交談的聲音。

    四哥有了預判, 便提前坐進了浴池里等著。

    然而, 那位何主任并沒來池子里泡澡, 在淋浴噴頭下面洗了幾分鐘, 就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搓洗臉盆里的東西。

    四哥眼睜睜地看著他洗完內衣褲, 又洗了兩件線衣和兩條床單子。

    在蓬頭下又沖了一次澡,就端著盆子出去換衣裳了, 除了與熟人點頭打招呼,何主任全程沒與任何人交流過。

    四哥:“???”

    咋回事啊?

    葉來芽是不是想多了?

    他這個妹子從小就心眼兒多,為了不在家干活, 她能一直在學校念書。

    考個第七名能被她吹得跟考了第一名似的,成功從老葉手里摳到零花錢。

    而像他這種缺心眼的,為了不上學,寧肯回家干活,干得不好還要被老葉嫌棄。

    四哥為自己捏了一把辛酸淚,趕緊穿上衣服,跟在何平身后走了出去。

    他覺得沒必要再盯了,人家澡堂子去得勤,興許就是為了洗衣服的,用熱水洗床單被套,確實比家里舒坦。

    他往汽車站的方向走,正好與何平順路,便溜溜達達走在后面。

    沒走幾步,就瞧見有個中年男人從旁邊的胡同里冒出來,攔下了何主任。

    男人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花布兜,顯然是想送給他的。

    但何主任雙手端著洗臉盆,神情嚴肅地搖頭拒絕,與對方寒暄了好一陣,等到洗好的襪子都被凍硬了,才與對方道別離開。

    快要走到汽車站的時候,又有個年輕小伙子將他攔住,同樣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包東西,再次被何主任拒絕了。

    四哥心想,送個禮也挺不容易的,工業廳家屬院里人多嘴雜,這些人不敢去領導家里送禮就只能堵在路上,數九寒天等了幾個鐘頭,結果人家還是不收。

    哎,他沒工作也有沒工作的好處。

    不遭罪,不操心吶!

    四哥覺得沒他啥事了,等到周末把情況跟妹子一說就能交差。

    接下來的兩天也就沒去澡堂子盯人。

    沈亮妹下班回家的時候,見他居然沒出門,不由稀奇道:“來芽不是讓你幫忙嘛?這都幾點了,你怎么還在家待著?”

    “不用去了,她就是想得多。”外面天寒地凍的,四哥懶得出門折騰。

    “那也得把洗澡票用完了再說啊,”沈亮妹對大學生小姑子非常信服,“你不是想讓來芽和妹夫給你找工作嘛,這正是你好好表現的機會……”

    “就算我不表現,她也得給我這個當哥的找工作啊!”

    “呵呵,那你就在家待著吧。”沈亮妹提醒他,“咱家麥多快要上中學了,你可別等到兒子都有工作了,你還是無業游民呢!”

    “……”

    “還有啊,前兩天居民小組長來家里統計的時候,你不在家。現在16-50歲的男同志,只要沒有工作,就要登記在冊。”

    葉滿桂心里頓覺不妙,警惕地問:“他們登記這個干嘛?”

    上次動員大家奪煤的時候,就搞過登記。

    “據說要選一部分青年去什么農業技校,一個月給15塊錢,一半時間學習一半時間干農活,就在紅聯鄉那邊,距離咱光明公社八十多里地。15塊也不算少了,你想不想去?”

    沈亮妹對15塊動心,又不舍得讓滿桂去農村吃苦。

    她就是農村出來的,地里的活有多累,她可太清楚了。

    “啥農業技校啊,那不就是農村嗎?”四哥搖頭,“我才不去呢,我都三十了,還算啥青年啊,讓年輕人去吧。”

    他蹲在地上琢磨了一陣,確實得趕緊找個正經工作了,否則每次遇到奪煤和下鄉這樣的好事,總有人惦記他!

    葉滿桂穿上棉襖,決定繼續去澡堂子盯梢,他找工作這事兒,最終還得落在妹子身上。

    不過,人家何主任并不是天天洗澡的,他今天只在車站附近看到了剛下班的何主任。

    對方身邊還跟著一個年紀相仿的中年人,兩人一邊交談,一邊過馬路,進了對面的一個小公園。

    他心底對這些大衙門的干部其實還有些敬畏,但是自打見識了對方光腚洗床單的場景后,那些敬畏消散了不少。

    這會兒便緊跟著兩人的腳步,走進對面的小公園。

    那兩人的談話似乎不太愉快,神色都挺沉重,等他繞路靠近兩人身后的杉松時,只聽那面生的男人說:“因為這件事,我們廠的評比資格被取消了,廠領導非常生氣,牛廠長還讓我當眾做了檢討。平哥,我們廠參加省優評比的事,你能不能再幫著想想辦法?”

    何平說:“這是廳領導的決定,而且評委會里不只有咱們工業廳的同志,還有其他單位的同志參與,已經公布的決定很難撤回的。”

    “那怎么辦?因為送禮的事,我現在在廠里很被動。過兩年老陳退休,我本來還想活動一下副廠長的位置,出了這件事,我能安穩地在供銷科長的位置退休就燒高香了。”

    連四哥這個外人都聽出了他話里的賭氣和埋怨,何平就更能聽得出了。

    “老劉,你先不要鬧情緒。在送禮這件事上,你雖然有錯,但也算是一心為公吧?你去給葉滿枝送禮,不是為了個人私事,而是為了食品廠的公事!”

    “要是為了私事行賄,廠里早就把我擼了!”

    “對啊,你只要一口咬定,送禮是出于公心,為了食品廠好,就沒人能把你怎么樣,你這樣頂多算是好心辦了壞事。”何平安撫道,“當眾承認送禮,不是你的錯,你坦誠承認錯誤,能說你辦得不對嗎?你只是為人太耿直了,領導問什么你就答什么。要不是委員會突然想殺雞儆猴,更新了《評比條例》,其實你和食品廠都可以全身而退。”

    劉勝心煩地往旁邊的樹干上踢了一腳,“那現在怎么辦?我如今已經是食品廠的罪人了,全廠上下對我的意見都很大,再這樣下去,我還有什么盼頭?”

    何平繼續寬慰他:“老劉,做事情不要只看眼前的得失!眼光要放長遠!當年你還在供銷科打雜的時候,能料到自己會因為采購流程的一個小小改進,而被提拔為副科長嗎?我當年能把你樹成典型,現在自然也能幫你想到其他辦法。”

    “有什么辦法,你就快說吧……”

    葉滿桂也想聽聽他有什么辦法,然而他這邊的耳朵已經豎起來了,何平卻搭著他的肩膀說:“咱們別在這里挨凍了,找個地方喝幾盅,咱們好長時間沒一起喝酒了,今天我請客!”

    話落,兩人踩著積雪和松針,相繼離開了小公園。

    葉滿桂將手伸進上衣口袋,摸摸索索掏出來幾張毛票,仔細一數,總共四毛六分錢。

    只憑這幾個錢,去國營飯店能吃啥呀?

    他還得留一毛錢坐車回家呢。

    *

    葉滿枝接到四哥的通風報信以后,簡直火冒三丈,直接就怒發沖冠了。

    “這個何平怎么那么不要臉啊?我跟他無冤無仇的,他干嘛找人使這種下三濫的小手段?”

    何平能躲在公園里,好聲好氣地安撫劉勝,必定與給她送禮的事脫不開關系。

    否則他為什么要那么好心,又是開導,又是替劉勝想辦法?

    吳崢嶸枕在她腿上,好脾氣地跟她商量:“小葉干部,要不今天就別刮胡子了吧?等你心情平復以后再說。”

    眼見刮胡刀在自己上方來回揮舞,吳崢嶸覺得今天不宜刮胡子。

    “不用改天,你看你都邋遢成什么樣了?我今天就給你刮得干干凈凈的!”

    1062所剛剛成立,所長把軍事學院的一個研究項目帶到了研究所,想讓他們繼續跟進項目。

    但吳崢嶸在北京的時候,從一個剛出訪英國的研究員那里聽說,國際上計算機發展的主流已經是全晶體管化了。而國內還在進行電子管計算機的研制,他覺得研究所應該停止目前的項目,集中力量研究晶體管計算機,跟上國際主流的進度。

    他最近一直在單位加班,接連一個禮拜都待在實驗室里。

    再次回家時,嘴唇干燥,胡子拉碴,跟個野人似的。

    葉滿枝被野人的胡子蹭得腳背繃直,汁液泛濫,云收雨歇之后,親自拿了刮胡刀幫他刮胡子。

    她將男人的臉扳正,抹上細密的肥皂沫以后,一手捧著他的下巴,一手拿著剃刀,小心翼翼地動作。

    口中還氣哼哼地說:“我早就猜到了,肯定與我們辦公室的人脫不開關系。呵呵,居然還真是何平!他還是當過副科長的人呢,干嘛要跟我一個小年輕過不去啊?”

    吳崢嶸閉著眼睛,以防被刮胡刀誤傷,只讓嘴唇小幅度地開合,“當年你們科長在他眼里,可能也是一個小年輕。已經輕敵過一次了,不能不吃教訓吧?”

    他這番話算不上什么安慰,只是提出了一種可能。

    但葉滿枝的腦回路與常人迥異,聽了他的話,居然還真的被安慰到了,帶著點竊喜似的輕哼:“算他有眼光吧,我也覺得我不比趙桂林差。”

    吳崢嶸:“……”

    葉滿枝在他震顫的胸膛上按了一下,惱羞成怒道:“你笑什么笑,不許笑!小心我把你下巴刮破了!”

    被人扼住喉嚨的吳崢嶸收了笑,換上一副正經口吻問:“這件事需要我幫忙嗎?”

    要不是葉來芽留了心眼,將禮品上交了,興許還真能被何平算計到。

    年輕干部剛到單位就鬧出受賄的丑聞,算是一輩子的污點,前途基本已經能看到頭了。

    “這是我單位的事,你能怎么幫我啊?”葉滿枝伸出手指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摸了一下,然后繼續操著刮胡刀,給他刮胡子。

    “我可以幫你揍他一頓。”

    聞言,葉滿枝傻呆呆地“啊”了一聲。

    吳崢嶸像是怕她沒聽清,重復道:“可以幫你揍他一頓解氣。”

    “天啊,你這是什么不靠譜的想法啊!我們這種單位不興打架,把人打壞了還得賠錢。我才不打他呢!”

    關鍵是他們師出無名啊,她拿不出證據證明何平指使劉勝給她送禮。

    要是真把人打了,他們反而成了沒理的一方。

    吳崢嶸笑:“你不是被氣冒煙了嗎?揍他一頓是最解氣的辦法。”

    “不行不行,你可別胡來啊!我其實也沒那么生氣,反正他們沒有真的把我怎么樣,我以后注意點就行了。”

    吳崢嶸雖然從事了文職工作,但畢竟是個當兵的,葉滿枝生怕他真的用這種簡單粗暴的辦法替她報仇,趕忙轉移話題說:“哎,我們最近去那些申請省優的企業抽樣,你猜怎么著?”

    見她不再氣鼓鼓的了,吳崢嶸配合地答:“抽樣全都合格了?”

    “對啊,我就覺得不太對勁。我到了工業廳以后,負責解決人民來信上的問題。從七月份到現在,快五個月了吧?每個月都有人投訴輕工產品質量問題。市場上那么多質量不合格的產品,怎么到了廠里就全都合格了呢?即使他們是申請了省優的企業,也不能優秀成這樣吧?”

    吳崢嶸問:“你們要去抽樣的消息,是不是提前通知到企業了?”

    “這是評審中的重要一環,申請企業早就清楚,我們通不通知都一樣。”葉滿枝微微低頭,幫他刮下頜上的胡茬,“你當軍代表的時候不是要驗收軍工產品的質量嗎?你們當時是怎么抽樣的啊?有什么好辦法可以分享嗎?”

    呼吸落到喉結上有點癢,吳崢嶸停頓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說:“你們別被人牽著鼻子走,直接要求去另一個倉庫進行抽樣,企業領導帶你們去的倉庫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

    “我發現問題以后,去之后的企業抽樣時,都要求更換倉庫。但抽樣產品要被帶回來做檢測,并不是當場開箱的。我一直懷疑他們在搬運的過程中把東西調包了。”葉滿枝幫他將最后一點泡沫刮掉,又用毛巾擦了擦下巴。

    “那你們再去抽樣的時候,可以帶個印章,抽中哪箱就在上面蓋個章。”

    “嗯,這招不錯!還得是你們專業人士有辦法!”

    葉滿枝在他恢復光潔的下巴上吧唧了一口,然后將五指伸進他的發間,輕柔地按壓頭皮,幫他放松精神。

    “怎么樣?我這手法不錯吧?”

    吳崢嶸最近連軸加班,確實有點疲憊,枕在她腿上就不想動彈了。

    頭頂舒適地按壓讓他昏昏欲睡,正想說這樣挺舒服,下次也幫她按按的時候,他家吳玉琢同志就像個球似的,捂得嚴嚴實實,從外面跑了進來,身后還跟著好幾個居委會的同志。

    聽到動靜的夫妻倆趕緊從床上坐起來,葉滿枝套上棉襖先去院子里迎客了。

    “小葉,你家吳所長在家吧?”居委會的趙主任問。

    “在呢,在單位加班好幾天,今天剛回來的。”

    葉滿枝掀開棉門簾,熱情地將人請進客廳。

    “不用倒茶了,”趙主任攔住她提水壺的動作,笑道,“你家上次不是報名參加了‘愛國衛生運動評比’嗎,我們今天是來家里檢查衛生的!”

    “哦哦,那大家隨便檢查吧。”

    葉滿枝向來積極參加街道和居委會的活動,上次居民小組長來院兒里作動員的時候,她是第一個報名的。

    愛國衛生運動評比,要求家里沒有耗子洞,沒有煤灰,沒有垃圾,便盆及時清理不存留,餐具干凈消毒。

    普通人家很難保證冬天也沒有煤灰,畢竟每天都需要生火取暖做飯。

    但他們家是剛搬來的,收拾的還算整潔,而且他倆很少在家開火做飯。

    吳崢嶸做了一個超大號的蜂窩煤爐子,蜂窩煤燒完以后直接留在爐子里,兩三天清理一次就行。

    所以,家里并沒有積存煤灰。

    居委會的幾名成員,在他家的院子和屋子間來回檢查后,對這家人的衛生情況很滿意。

    趙主任說:“小葉,咱們街道有兩個市級衛生積極分子的名額,每個居委會可以提名三人,我想給你家吳所報個名。”

    “啊?”

    怎么就扯到吳崢嶸身上了?

    葉滿枝心中納悶的時候,又聽趙主任說:“你家小閨女跟我們說,吳所的個人衛生習慣特別好,天天洗澡!”

    她將目光下移,望向抿嘴偷樂的吳玉琢同志。

    這位小同志,帽子、圍脖、手套都戴得挺好,但棉襖里面還包著梨花,導致她那棉襖只能系緊最下面的兩顆紐扣。

    盡管敞著懷有點冷,但她有天然皮草!

    葉滿枝將到處張望的小貓抱出來,遞給閨女一個眼神,讓她自己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伊伊說她爸爸不洗腳,她哥哥也不洗腳,男的都可臭了。”吳玉琢小同志一臉驕傲道,“我說我爸爸天天洗澡,可香啦,一點不臭!”

    趙主任適時解釋:“我們先去了周所家里,其實環境還挺干凈的,就是他家閨女向我們反映,他不太注重個人衛生。”

    葉滿枝:“……”

    意思是,居委會原本想推薦周所,但周所被自家親閨女舉報不講個人衛生。

    然后吳崢嶸的親閨女,就趁機幫他爭取到了這個“市級衛生積極分子”的推薦名額?

    但是,吳崢嶸可能并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天天洗澡的事。

    男人其實挺奇怪的,像周所那樣不洗腳的,大家都習以為常,似乎沒人會說什么,但是如吳所這般講衛生的,很可能會成為大院兒里的談資。

    吳崢嶸確實不太想當這個衛生積極分子,要說講個人衛生,那葉來芽比他還愛干凈呢。

    他覺得這個積極分子的稱號,他受之有愧。

    因此,當居委會主任征求他的意見時,他想也沒想就說:“趙主任,我家最干凈的人是小葉同志,我用的都是她的洗澡水。”

    葉滿枝霎時睜大雙眸:“!!!”

    吳大博士,你在說什么啊?你糊涂啦?

    發現在場幾人表情微妙,眼神都有些躲閃,吳崢嶸那昏沉的腦子終于清醒了些,接著找補道:“我家一直節約用煤用水,兩位女同志用完的熱水,倒了浪費就只能由我再利用了。我算是被女同志帶動得講起了衛生。”

    趙主任呵呵笑道:“行,那就給小葉報個名吧。每個街道只有兩個衛生積極分子名額,過幾天公社會派人來家里再檢查一次衛生,小葉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啊,我今晚就在家里大掃除,盡量幫咱們居委會爭取到這個積極分子的名額!”

    軍事學院所在的青年路有六個居委會。

    這兩個名額的競爭還是很激烈的。

    要是本居委會能評出一個市級衛生積極分子,居委會主任和委員也能得到相應的物質獎勵。

    葉滿枝那兩年街道干部不白當,對這些彎彎繞門兒清。

    “那可太好了!”趙主任在小朋友的毛線帽子上摸了摸,“我下次直接帶公社干部來你們家。”

    *

    葉滿枝自認是個愛干凈的好同志,而且她還挺想當這個積極分子的。

    據趙主任介紹,積極分子要去市里參加“愛國衛生運動頒獎大會”。

    她要是被評為積極分子,就要請假去市里開會。

    等到領導同事問她請假理由時,她便可以說,自己被評為“市級衛生積極分子”了!

    那得多光榮,多拉風,顯得她多講衛生啊!

    嘿嘿!

    葉滿枝打定主意要爭取當積極分子,不但要搞好家里的衛生,還要搞好家庭成員的個人、個狗和個貓衛生。

    給閨女洗完澡以后,梨花和葵花也被她抓來洗澡了。

    當然,爭取當積極分子,并不影響她觀察何平。

    自打知道了何平和劉勝之間的貓膩,她面對何平的時候,總覺得這人假惺惺的,表里不一。

    她讓四哥繼續幫忙盯著何平,四哥卻說:“有啥可盯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之前有好幾個人給何主任送禮,人家都沒收,只在馬路上與對方聊幾句就分開了。”

    “那些人送的是什么東西?”葉滿枝問。

    “不知道,袋子里的東西一看就不少。”

    “你都能看出那袋子里的東西不少,別人能不知道嗎?送禮的地點都在我們單位附近,何平傻了才會在馬路上接受別人送來的東西。”

    四哥犯難地撓頭,“那怎么辦?我沒發現他有什么問題啊!”

    “他隔三差五就去澡堂子洗澡,單位發的澡票用完了,就自己花錢買,而且每次都拿著臉盆進去洗衣服。”葉滿枝說,“你別在馬路上浪費時間了,還是把精力放在澡堂子里吧。”

    她要是送禮的人,肯定不選目標太大的禮品,最好選個能裝進臉盆里的。

    葉滿枝沒強求四哥天天去盯著,有空就去,沒空就算了。

    她對這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盯梢,沒抱太大希望。

    打鐵還需自身硬,甭管別人怎么針對她,她首先得出色完成自己的工作。

    所以,將事情托付給四哥,她就沒再過問。

    產品的抽樣檢測環節結束后,評審組開始籌備“食品工業優質產品評審會”。

    這次評審會有專家學者和新聞記者等幾十位評委,光是給評委發邀請函,就忙碌了好幾天。

    等她收到大部分評委的確認函時,四哥突然跑來跟她通報了盯梢的最新進展。

    “來芽,你說的沒錯,那何主任在澡堂子里確實有貓膩!”

    葉滿枝精神一振,趕緊問:“怎么回事?你仔細說說,真有人在澡堂子給他送禮了?”

    四哥撇了下嘴,表情古怪道:“遇上了,而且還是個熟人,就咱家那個大姐夫!”

    第129章

    國營向前飯店內。

    胡建南與葉滿枝相對而坐, 暫時沒動筷子,只有吳玉琢小同志坐在媽媽身邊,一口接一口地專心吃肉。

    “姐夫, 這些年咱倆關系一直不錯吧?”

    “可不嘛,我跟你姐結婚那會兒, 你還是小學生呢, 我算是看著你長大的, 跟我親妹子沒區別。”

    葉滿枝點點頭:“當年我改口喊姐夫的時候, 你給了我一個五萬塊(舊幣,相當于新幣五元)的改口紅包, 一個紅包讓我高興了好幾個月。后來我結婚的時候, 你跟大姐又送了臺縫紉機給我, 又讓我樂呵了挺長時間。這幾年我們老葉家有事, 你沒少幫忙,我心里都記著呢。”

    “哈哈,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這不是應該的嘛。”

    胡建南跟媳婦感情好, 尤其是剛談對象結婚那兩三年, 他被葉滿金拿捏得死死的。

    給小姨子送大紅包, 幫岳家的忙, 都是愛屋及烏。

    葉滿枝往閨女的小碗里夾了點青菜, 繼續道:“我以前只在街道當個小干部, 能力有限,一直都是你跟大姐對我的付出比較多。姐夫, 這次省優評比的事,你們愿意跟我開口,我心里其實挺高興的……”

    胡建南是個很精明的人, 否則也不會成為玻璃搪瓷公司最年輕的副科長。

    小姨子突然把他請出來單獨吃飯,還說了這么一通感性的話,肯定是意有所指的。

    他挑著盤子里的花生米,沉吟片刻,試探著問:“來芽,你是不是聽說了什么?”

    葉滿枝頷首:“聽說你最近跟我們單位的何平走得挺近?”

    “嗐,算不上走得近,也是剛認識的。何平是玻璃搪瓷制品的評委之一,我們公司的產品想評省優,得跟各位評審保持良好關系。”胡建南笑嘆,“評優的事,你不要有太大壓力,我另外找找關系也行。”

    他媳婦一直說這個妹妹有出息,肯定能幫他辦成事。

    胡建南也承認小姨子有出息。

    從街道小干部變成街道副主任,又從街道副主任變成了重點大學的大學生,如今畢業分配進了省里的大衙門上班,在他的所有姻親里算是最有前途的。

    但葉滿枝畢竟年輕,剛分配去單位還不到一年,整個科室里,數她年紀最小,資歷最淺。

    在省優評比這種大項目上,未必說得上話。

    胡建南另外聯系其他評委,一方面是不想給小姨子太大壓力,另一方面,省優評比是他們公司的大事,他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

    葉滿枝自己也清楚,她這樣沒有話語權的小嘍啰,很難得到對方的信任。

    她也沒覺得姐夫托自己辦事以后,又另外找其他門路有什么不對。

    “但是,省優的審定委員會明令禁止行賄受賄,何平最近頻繁出入機關浴池,已經被人盯上了。你給他送禮的事,一旦被人捅出去,就會像濱江第一食品廠那樣被取消評選資格。”

    胡建南聞言微怔,含含糊糊地說:“我們就是跟他聯絡一下感情,沒給他送禮。”

    葉滿枝好笑道:“不送禮請客,你們怎么聯絡感情?”

    “哎,真沒送禮,就是普通的交際應酬。”胡建南感嘆道,“來芽,做工作可不能太死心眼,偶爾有點人情往來是難免的。”

    葉滿枝心知這是搞供銷的通病,她沒打算在思想上改造人家。

    這是領導和她大姐應該操心的。

    “姐夫,你想過沒有,你們單位現在給評委送禮根本沒用,而且風險還很高。就拿我們食品行業的評比來說,這次我們從全省各單位邀請了59名評委,到時候大家一起打分,計算平均分,某個評委的影響力微乎其微。企業即使送了禮,也是白送的。”

    胡建南訝然問:“你們怎么請了那么多評委?”

    “以防有人頂風作案,這是領導想出來的辦法。”葉滿枝說,“食品行業有一定的特殊性,千人千味,所以我們請了幾十名評委一起打分。其他行業的評比不一定會有這么多評委,但人數也不會少,據我所知紡織工業的評委也有將近三十人。”

    “……”

    “你們搞供銷的,與上下游保持良好關系是正常的。但咱們省是最先搞優質產品評比的省份,省領導想打造出一個樣板來,對評選過程非常重視。你們與其冒著巨大風險給評委送禮,不如從其他地方想想辦法。”

    “……”

    葉滿枝端起茶杯潤潤嗓子,繼續道:“你上次找過我以后,我特意關注了一下玻璃搪瓷制品的評比條件。不知你們注意到沒有,有幾個特殊條件,可以優先被評為省優產品。”

    “一個是在全國同類產品質量評比中獲得好名次的產品。另一個是主要技術指標能高于行業標準或地方標準,能體現行業技術進步和發展方向的產品。”

    胡建南嘆道:“這些評比條件我們早就看到了,關鍵是貼不上啊。”

    “之前貼不上,之后卻未必貼不上。你們公司生產搪瓷的技術指標能達到行業標準吧?”

    “能啊,各項指標都達標了,但達標和高于行業標準可不一樣。”

    “但搪瓷的最新行業標準是今年7月份更新的,而濱江的地方標準使用的還是59年大煉鋼鐵時公布的那一套。”

    胡建南還真沒想到這個層面,像是突然被人點醒了一般,拍著腦門“哎呀”一聲。

    搪瓷行業標準肯定比濱江地方標準高一些,他們與其冒著巨大風險跟省優評委拉關系,還不如想想辦法,拿到一個技術指標高于地方標準的證明……

    雖然有鉆空子的嫌疑,但這可是光明正大的陽謀!

    而且玻璃搪瓷公司的產品,在質量和口碑上其實一直很不錯,有六七成的概率能被評為省優產品。

    他們這樣到處走關系,無非是想求一個萬無一失。

    胡建南端起酒杯跟小姨子碰杯:“還得是大學生呀,我們之前還真沒想到這個辦法!”

    葉滿枝沒說什么客氣話,為了幫大姐夫想辦法,她這個月確實花了不少時間研究相關資料。

    她沒能力幫大姐夫走后門,只能另辟蹊徑,從其他方向入手。

    吳玉琢小朋友自己一個人吃了小半盤的熘肉段,嘴邊蹭了一圈黏糊糊的芡汁,瞧見媽媽和大姨父碰杯,她也舉起水杯湊過去碰了一下。

    胡建南心情好,那股子大方勁兒又冒了出來,與小姑娘碰杯以后,樂呵呵地問:“有言還想吃啥?想吃拔絲地瓜嗎?大姨父再給你點一個。”

    吳玉琢往媽媽的方向瞟了一眼,見她沒反對,于是來者不拒地說:“想吃!”

    在她漫長的三歲人生里,還沒吃過拔絲地瓜呢,今天可以嘗嘗啦!

    葉滿枝沒管加菜的事,她心里還惦記著大姐夫給何平送的禮呢。

    “姐夫,你在澡堂子給何平送了什么東西?你送了他就真的收了?”

    胡建南猶豫少晌,壓低聲音說:“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拿了幾個搪瓷盆樣品送給他,他沒收。后來我同事買了些煙酒給他,他也沒收。我尋思可能是目標太大了,人家不方便在外面收東西。所以,后來就找關系弄了兩張自行車票,在澡堂子給了他。”

    葉滿枝問:“這次收了?”

    “嗯,收了。不過,你別多心。”胡建南抿了口酒,搖搖頭說,“這位何平挺謹慎的,收了我的自行車票,還給了我二十塊錢。”

    “他還給你錢了?”

    “嗯,當場就給了,表現得挺無奈的,說什么這次就算了,下次別再送了,違反評審紀律。”

    葉滿枝:“……”

    這還真挺難評的。

    自行車票不是商品,但有一定價值。

    尤其現在自行車實行高價政策,一輛自行車在商店里的標價高達520-550元。

    自行車票的倒賣價格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

    以前搞一張自行車票需要10-20塊左右,而現在可能需要至少30塊。

    按照現在的行情,何平收的那兩張自行車票,最起碼能值60塊錢。

    而他只花20塊就拿到了手,倒一手就能賺40塊的差價。

    要說他這是受賄,其實還有點牽強,因為自行車票本身沒有統一標價,具體賣多少錢取決于買賣雙方。

    葉滿枝甚至能想到,何平被人舉報后,會有的反應。

    他肯定會無奈地說,企業的同志幾次三番地攔住他送禮,如果他不收,可能還會被繼續糾纏。

    所以,為了不影響對方的評選資格,也為了讓自己耳根子清凈,他只能花錢把對方送的禮物買下來。

    興許還會把自己包裝成一個不堪其擾,自掏腰包的老好人受害者。

    葉滿枝一邊驚嘆對方的謹慎和生存智慧,一邊感慨,何平要是把這些心眼放在工作上,現在至少是個處長了!

    *

    弄清楚何平在搞什么名堂以后,葉滿枝做了兩件事。

    一是向大姐告狀,讓她管管大姐夫。之前單獨找姐夫吃飯,主要是擔心這兩口子吵架鬧矛盾。而等到事情解決以后再去告狀,則是擔心大姐夫肆無忌憚,會連累大姐。

    二是讓四哥回來,以后不用再盯著何主任了。

    能追去澡堂子送禮的人,應該都是大姐夫這樣,已經被何平在外面拒絕過好幾次的。

    以何平的謹慎,在澡堂子收的禮,很可能都是他花了真金白銀“買”來的。

    “來芽,我這次給你辦了這么大的事,你要怎么感謝我?”四哥晃著腿說,“給你哥找個工作不為過吧?”

    “嗯,不為過,”葉滿枝叮囑他,“大姐夫送禮的事,你可別回家亂說!”

    “晚了,我已經告訴你四嫂了。”

    大姐向來瞧不上他們兩口子,這回他瞧見了大姐夫的送禮現場,肯定要回家跟媳婦分享一下。

    他沒在澡堂子里跟大姐夫相認,已經夠給姐夫面子了!

    “來芽,我這次立的可是頭功,你可得想著我工作的事啊!”

    葉滿枝口中答應著,心里其實特別犯愁。

    她回家就問吳崢嶸:“你說能給我四哥找個什么樣的工作啊?你那邊有沒有門路?”

    她現在確實沒什么好辦法。

    這兩年城里的糧食緊張,工農業發展的速度都緩了下來,城里工業和商業系統都在精簡人員。

    光是工業系統內部,就精簡了兩萬多人,其中大部分都去農村參加農業生產了。

    除了分配來的應屆畢業生,城市各單位根本就沒有用工指標。

    吳崢嶸目光盯著書頁,漫不經心道:“他做飯水平怎么樣?研究所食堂要招個炒菜師傅,他做飯水平要是過得去,我就推薦他去上班。”

    葉滿枝糾結了半天,選擇了實話實說:“還不如你呢,他結婚以后就沒下過廚。”

    “那算了,在其他地方想想辦法吧。咱們家屬院里的供銷社、副食品商店,招的都是軍屬,回頭看看他們那邊有沒有空缺。”

    “我覺得有點懸,家屬院里這么多沒工作的家屬呢,即使有空缺也輪不到我四哥啊,他又不是什么正經軍屬。”

    葉滿枝左思右想沒有好辦法,原本打算冷處理四哥的工作問題,等她聽到招工消息以后再說。

    但她請假去市里參加“愛國衛生運動頒獎大會”的時候,卻在領導的講話中了解到一個關鍵信息——市里要對集市貿易和飲食攤販的衛生加強管理。

    其中一條是,飲食攤販必須在工商部門登記,憑借衛生許可證,拿到營業執照才可以在城里擺攤。

    雖然擺攤的限制頗多,但是這條規定也算間接承認了小攤小販的存在。

    只要辦了營業執照,就可以在外面合法擺攤了!

    四哥聽了妹妹對自己的安排后,險些被她氣死!

    “葉大干部!你想了那么長時間,最后給你哥找的工作,就是去大街上擺攤啊?”

    “那現在不是沒有合適的工作嗎,冬天正是大量用煤的時候,”葉滿枝喊的比他還大聲,“要是不趕緊給你找個營生,你又得被人弄去奪煤了!”

    葉守信說:“我看擺攤也挺好的,好歹算是一個正經營生,能讓你每月有點進項。”

    “好什么啊!擺攤能賺幾個錢?天寒地凍誰能受得了啊!”

    葉滿枝叉著腰說:“別人都能擺攤賺錢,怎么就你那么嬌氣!我能讓你去馬路上隨便擺攤嘛?擺攤也要看地點的好吧!”

    “來芽,你讓他去哪里擺攤啊?”沈亮妹趕緊問。

    “區文化局附近的紅旗電影院門口,我哥可以在那里賣炒瓜子和烤地瓜。”葉滿枝哼道,“你以為什么人都能在電影院門口賣東西呢?我特意找了青梅幫忙,才在那里弄到一個攤位。”

    電影院是個好地方,哪怕是門口的位置,也有人爭搶。

    要是不跟人提前打招呼,用不了兩天就被人擠走了。

    電影院是歸文化局管的,為了給四哥弄這個攤位,她特意讓青梅幫忙找人打了招呼。

    四哥別別扭扭地說:“之前有好幾個國營工廠的正式工作我都沒去,沒想到啊沒想到,現在居然淪落到去街上擺攤的地步了!哪怕有個臨時工也行啊!”

    “此一時彼一時,我要是有更好的工作,能不介紹給你嗎?”葉滿枝寬慰道,“哥,困難都是暫時的,你先去擺攤賺錢,算是有個營生。等有合適工作的時候,我再推薦給你。”

    她將自己提來的那個布口袋拿出來,里面有六個碩大的向日葵花盤。

    “這還是我今年在院子里種的向日葵呢,先借給你炒點瓜子試試。如果生意好,你就辦個正經的營業執照,不好的話,你還是去當奪煤英雄吧。”

    沈亮妹對擺攤很感興趣,她還記得結婚前去縣城電影院看電影,門口的五香瓜子是奢侈品,要是能在看電影的時候買一包瓜子,她能回村吹好幾天!

    她極力勸說滿桂去電影院門口擺攤試試,她來負責炒瓜子。

    滿桂帶著炒好的瓜子去擺攤就行。

    四哥心想,反正在家呆著也是呆著,趁機去電影院看場電影也挺好。

    周日上午,他就扛著一口袋炒好的瓜子,去電影院門口擺攤了。

    不過,他在家里舒服慣了,不是什么吃苦耐勞的好同志,在大門口凍了半個鐘頭就有點受不了。

    他提著口袋跑進電影院,跟檢票的大爺商量,給大爺三毛錢,允許他在電影院里面擺攤。

    檢票大爺是電影院的老職工,收了錢便大手一揮,給他在放映廳門口安排了一個位置。

    還叮囑他,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兩人是親戚關系,他是臨時進來取暖的。

    葉滿桂連聲答應。

    電影散場時,他就去外面擺攤,開場以后,再進室內待著。

    從上午九點到晚上七點多,他在電影院聽了好幾場電影,帶來的瓜子也全賣光了。

    等他把零錢袋子揣回家時,兩口子蹲在地上一起數毛票。

    刨去三毛錢的場地費和他一天的吃喝,口袋里還有兩塊二。

    沈亮妹從兒子手里搶過毛票,激動地說:“一天就能賺兩塊多,那一個月得有五六十塊吧?”

    “瓜子是來芽給的,下次再賣就得自己進貨買瓜子了,而且今天是周末,全天都有人看電影,平時可沒這么多人。”四哥思忖著說,“辦了工商登記以后,好像還得交稅……”

    “那一個月20塊總能賺到吧?”

    “應該可以吧。”

    “我沒有太高要求,你每個月能拿回來二十塊就行。”沈亮妹很貼心地說,“擺攤不用在單位打卡,我把瓜子炒好,什么時候出門擺攤全看你心情。早上沒人看電影,不耽誤你送完孩子以后睡回籠覺!”

    四哥摸著下巴說:“那我再擺幾天試試,要是每天能賣一塊錢以上,我就去辦個營業執照。”

    *

    聽到四哥辦了營業執照的消息時,葉滿枝心里很高興,甭管著小攤能擺多久,至少眼下有了營生做,而且擺攤時間靈活自由,不耽誤四哥去幼兒園接送孩子。

    她心里松快了,卻不敢在單位里表現出來。

    最近幾天,化輕工業處幾乎人人自危,一個個都在辦公室里埋頭干活,恨不得把腦袋揣進口袋里。

    事情的起因,還是省優產品評比。

    審定委員會要在年底之前,完成食品工業和紡織工業的評比。

    紡織工業的評比進度很快,預選會和最終評審會都已經結束,上周就拿出了省優產品的正式名單。

    紡織組的工作效率高,不但得到了廳領導的表揚,省人委那邊也在會議上表揚了審定委員會的高效率。

    整個紡織組就跟過年似的,高高興興完成工作,原地解散回了各自的單位。

    然而,樂極生悲,紡織組解散的第二天,就被人告到了省領導那里。

    有人實名舉報,紡織組違規瓜分了各單位選送的評比樣品!

    省優產品評比結束后,留下了大量的抽樣樣品和展示品。

    這些樣品經過展示,被眾人撫摸,甚至試穿,已經不適合退回原廠了。

    就地銷毀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評審組解散時,就把這些樣品按照市價處理了。

    除了評委,各單位中一些消息靈通的干部,也買到了這批樣品。

    在大家看來,這就跟商店處理殘次布匹似的,可以有一定的優惠。

    可是,兩名實名舉報的老同志說了,參加省優評比的產品,沒有殘次品,全是優質產品!

    紡織品是國家統購統銷的一類商品,無論是布匹還是成衣,都要使用布票購買。

    紡織組的評審,不用布票,以低廉的價格購入大量優質紡織品,這不就是嚴重違規嘛!

    普通老百姓,全家人一年只能湊出一套新衣服,你們這些評審組的人憑啥近水樓臺,花點錢就能得到這么多優質紡織品!

    紡織評審組的所有成員都被領導找去談了話,化輕工業處的綜合二科是對口管理紡織品的,這回也在被約談的范圍內。

    而處長夏竹筠和兩個副處長也未能幸免,全被領導批評了。

    最近幾天,化輕工業處的工作氣氛特別壓抑,葉滿枝經過處長辦公室時,總要輕手輕腳,生怕招了領導的眼。

    但是,食品工業的評審工作即將開始,葉滿枝想躲也躲不掉。

    紡織組剛出了事,食品組必須引以為鑒!

    所以,在最新一次的組會上,供銷社的同志提議,應該減少各廠的送樣數量。

    要是送樣數量過多,剩下的樣品反而會變成燙手山芋。

    拆封的產品不能退回廠家,評審組的成員又不能私下瓜分,就地銷毀浪費糧食就更加不可取了。

    有人反對道:“咱們食品組跟其他評審小組不一樣,評委多,評比環節多,食品試吃、檢驗的消耗量很大,要是送樣不充足,在評比期間反而容易引來麻煩。”

    “那也比被人舉報強吧。”有人嘀咕,“剩下那么多樣品,咱們怎么處理?”

    評審組成員來自好幾個單位,人員構成比較復雜,葉滿枝當時并沒發表意見,等到午休時,才私下跟夏竹筠說:“處長,依我看產品送樣數量不但不能減少,還應該讓企業多送一些。”

    “哦,你有什么想法?”

    “咱們舉辦省優產品評比的初衷,其實是為了慶祝輕工系統的十周年紀念,但是現在省里的好幾個單位都參與了進來,大家的關注點都在省優評比上,反而沒人在意輕工業的十周年紀念了。咱們不如讓企業多送些樣品,以慶祝十周年紀念的名義,舉辦一場食品工業展銷會,向大家展示十年來食品工業取得的成果。”

    第130章

    舉辦食品展銷會的靈感, 來源于葉滿枝結婚那年的廣州之行。

    從廣州回來以后,她一直對“名菜美點展覽會”念念不忘。

    偶爾翻看以前的相冊時,還會對著大吃大喝的自己咽口水。

    她后來時常關注報紙上的新聞, 繼廣州的“名菜美點展覽會”之后,再沒有哪個省市舉辦過類似的以食品為主題的展覽會。

    工業廳要是能趁機舉辦一場食品展銷會, 那絕對能打響輕工十周年慶典的第一炮!

    但葉滿枝心里清楚, 這個提議很可能會被領導否決。

    主要是這兩年糧食緊張, 不光城市居民的糧食定額減少了, 農村還有不少社員等著吃返銷糧。

    在這種情況下,大張旗鼓地舉辦食品工業展銷會, 搞不好就會被人扣上奢侈享樂的帽子。

    所以葉滿枝才沒在小組會議上提出來, 只敢私下跟夏竹筠講一講自己的想法。

    是否采納她的意見, 由領導決定吧。

    夏竹筠也知道舉辦這場展銷會存在一定風險。

    但是風險與機遇并存, 她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自然不乏膽識和眼光。

    因著紡織評審組私下瓜分樣品的事, 她剛被領導批評過。

    要是能在此時舉辦一場食品展銷會, 不但可以妥善解決剩余樣品的問題, 更關鍵的是, 還能將功補過, 向上級證明她正在積極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是以, 她當天下午就向評審組推薦了葉滿枝的提議, 并且想辦法降低了舉辦食品展銷會存在的風險。

    “這次食品展銷會, 既是輕工系統的十周年慶典活動,又是我省增產節約、輕工業支援農業的成果展示!”

    葉滿枝在會上聽到這句話的時候, 提著的心一下就放回了肚子里。

    她不由默默感慨,領導就是領導,瞧瞧人家這視野的廣度, 這拔高的能力!

    她還有得學吶!

    食品工業展銷會的舉辦時間,被定在了元旦假期。

    這就讓省優評審組的工作驟然緊張了起來。

    按照原計劃,“食品工業優質產品評審會”要在濱江大旅社舉辦六天。

    每天評比一兩個類目,外地評委還能趁機在濱江游玩一番。

    如今時間變得特別緊迫,省優名單要在12月25號之前公布,評審組的工作就被壓縮到了三天內完成。

    夏竹筠像是要借著食品組評審的工作一雪前恥。

    對評審的每個環節都把控得十分嚴格。

    以防有人頂風作案,拉攏評委,她在正式評審前一晚才通知59名評審——這次評比中有一部分類目的產品采取市場抽樣,送樣參考,密碼評審的辦法。

    也就是說,有一部分產品是從市場上抽樣的,企業送樣的產品只作為參考,而且外包裝全部拆除,大家看到的只有編號,沒有生產廠家和商標。

    評比辦法一經公布,不但留在濱江等消息的企業代表傻眼,葉滿枝也傻眼了。

    第一天評比的是“酒類飲料”和“肉蛋禽制品”。

    由于常月娥所在的肉制品加工廠也參加了省優評比,葉滿枝主動跟領導報備,申請了回避。

    她不用給肉禽蛋制品打分,但還得給酒類飲料打分。

    眾所周知,啤酒白酒和香腸是標配啊,香腸可是標準的下酒菜。

    葉滿枝抿一口小酒,吃一口香腸,美滋滋地品了十幾種白酒。

    她的酒齡不算短,出嫁之前就喝過白酒,結婚以后還經常跟吳崢嶸小酌,白酒的好壞,她喝兩口就能分辨得出。

    可是,輪到啤酒和果酒時,在沒有商標的情況下,她真的分辨不出各廠產品有啥區別。

    一口啤酒一口肉,她喝得臉頰紅撲撲,快把自己灌醉了,也沒喝出個所以然來。

    葉滿枝一邊在評比表上打分,一邊心虛地想,幸好評審組里還有不少食品研究所、輕工科學研究所,以及外地各大酒廠的專家。

    她的打分不至于對最終評比結果產生太大影響。

    葉滿枝不參加肉蛋禽制品的評比,但她一直很關注評比結果。

    密碼評審的辦法,對小廠來說是一次機會,評委們不受產品名氣和人情的影響,評分過程相對公正,一些小廠出品的優質產品也能有出頭的機會。

    省優產品預選名單,是在三天的評審結束后出爐的。

    葉滿枝在第一時間看到了評比結果。

    濱江光明肉制品加工廠選送的“光明小香腸”,并沒能進入省優預選名單。

    但它在評審會上的得分非常高,58名評委給它打出了92分的高分,在所有加工類肉制品中排名第四。

    這就說明小香腸在口味、質量、衛生方面得到了大多數評委的認可。

    葉滿枝當天就跑回娘家,跟常月娥通報了這個好消息。

    “常廠長,你們這個成績不錯呀!以后可以出門吹牛了!”

    “吹什么牛,又沒真的得獎。”

    葉滿枝安慰她:“沒得獎是因為你們廠的規模小,產量過低,而且定價有點高。要是能盡快擴大生產規模,興許能趕上市優產品的評比呢。”

    省優評比要結合產量大小、經濟和社會效益進行全面評審,產量低就是小香腸的最大短板。

    常月娥皺眉跟她商量,“省里那個審定委員會的同志給我打電話,說是省里要舉辦食品展銷會,讓我多送些產品過去。你說我不參加那個展銷會行不?”

    “這么好的事為什么不參加啊?正好能在展銷會上宣傳廠里的產品呀!”

    “參加一次省優評比就能讓我們這種小廠脫層皮了,”常月娥說,“那小香腸光是送樣就送了十幾斤,參加評比又不能跟委員會收錢,這些費用全由廠里負擔。一般的小廠真的參加不起。”

    葉滿枝笑道:“沒事,這次展銷會的商品不是免費的,商店里怎么定價,展銷會里就怎么定價。你放心把東西送過去,到時候由供銷社負責代賣,最后會跟廠里結賬的。反正小香腸是計劃外產品,你們不用趕生產任務,有多少就送多少,在哪賣不是賣啊。這樣正好能讓你們在過年前回籠資金。”

    *

    食品工業展銷會,于1963年元旦這天,正式在省工人文化宮開幕。

    展銷會為期三天,第一天算是最熱鬧的。

    恰逢元旦假期,除了各大企業工廠的代表,很多市民也冒著大雪和寒風蜂擁而至。

    為了籌備這次展銷會,化輕工業處的所有成員傾巢出動,再加上從濱江市工業局借調的人手,不到十天時間就完成了展銷會的籌備工作。

    幾百近千種產品被安置在三個區域,一個是省優產品集中展示區,一個是其他優秀產品展示區,還有一個是增產節約、輕工業支援農業成果展示區。

    葉滿枝就被安排在第三個展示區里守著。

    與前兩個展示區相比,她所在的這片區域算是最清靜的。

    市民們買票進來參觀,主要是為了在展會上購買產品,誰想看什么成果展示啊。

    大多數人只在這個區域溜達一圈,就拿著鈔票和各種票證,去前兩個展區購買吃喝了。

    連滿嘴甜言蜜語的吳玉琢小同志都沒能經受住誘惑。

    昨晚臨睡前,吳玉琢小朋友聽說媽媽居然要在假期上班,便很仗義地說,會帶著爸爸一起去單位陪她,一家人一起過新年。

    結果等她真的進了展會,昨天的諾言立馬就成了過眼云煙,騎在爸爸的肩膀上,指揮她爸帶她去賣糖果糕點的展臺前瞧一瞧。

    “葉科長,這邊有我們守著呢,要不你也去前面轉轉吧?”市工業局辦公室的小姑娘笑著建議。

    葉滿枝對她這“葉科長”的稱呼已經習以為常了,她沒啥正經職務,又是省廳的干部,其他人不好直呼姓名的時候,就喊她葉科長。

    “葉科長”搖搖頭說:“咱們這個展區雖然參觀人數不多,但意義重大,可能會有記者和領導過來參觀,咱們不要掉以輕心。”

    她收回胡亂打量的目光,重新將注意力放在附近的展臺上。

    抱臂琢磨一陣后,她掏出一塊錢和兩張糧票,交給剛剛跟她聊天的小姑娘劉穎。

    “小劉,麻煩你往供銷社跑一趟,買一斤大豆,再買一塊豆腐回來。如果有洗滌劑和擦臉油,最好也能弄兩種,能借就借,不能借就花錢買,盡量選咱們省內生產的。”

    劉穎心中疑惑,卻沒過多打聽,接過錢票就往外跑。

    等她回來時,葉滿枝所說的那些東西都湊齊了。

    除了買豆腐花了錢,其他東西都是跟供銷社借的,“我把工作證壓在那里了,等咱們展銷會結束,將東西還回去就行。”

    葉滿枝跟她道了謝,然后帶著這小姑娘重新布置了其中一個展臺。

    “葉科長,咱們搞這個展臺有啥用啊?”劉穎有點糊涂了。

    擦臉油又不是食品,跟醬油和味精放在一起干嘛?

    葉滿枝正要解釋,卻見科長趙桂林神情焦急地跑了過來。

    對展區里的幾人說:“一會兒廳長要陪同領導過來參觀第三展區,還有記者隨行,大家打起精神,做好服務和講解工作!”

    幾人低聲答應,趕忙起身整理著裝,站在了展臺旁邊。

    過了一刻鐘左右,羅廳長陪著兩位領導模樣的人來到了第三展區,身后還跟著包括夏竹筠在內的幾位處長。

    當然,挎著照相機的記者也跟隨在側。

    領導們從每個展臺前經過,遇到感興趣的會適時停住腳步,聆聽工作人員的講解,夏竹筠偶爾會做一些補充。

    最主要的內容都在最前面展示了,領導在前幾個展臺已經停留了很長時間,后面的展示內容大同小異,領導們明顯加快了參觀的腳步。

    很快就來到了葉滿枝所在的倒數第二個展臺。

    記者們已經收起照相機準備收工了,卻見輕工業部的領導停下腳步,問:“這次不是食品工業展銷會嗎?怎么還有化妝品和洗滌劑混在里面?”

    葉滿枝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省食品工業增產節約的一項重要成果。”

    “哦,那你給大家介紹介紹吧。”

    “這幾年,我省的食品工業由于原材料供應緊張,在不少企業中存在停工待料的現象。比如油脂工業中,有的榨油廠每年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處于停工狀態。”

    穿著呢料中山裝的領導點點頭,沒對她介紹的這種現象發表任何意見。

    這種情況在其他省市也很常見。

    葉滿枝繼續道:“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省工業廳提出了幾個行之有效的辦法,一方面大力尋找代用品,擴大原材料的來源,比如釀酒廠,用薯類和水果代替糧食釀酒。另一方面,是對現有的原材料進行綜合利用,盡可能地提高原材料的使用價值。”

    她指向展臺上的一小桶散裝醬油。

    “這是我省清江調味料廠生產的醬油,在進行原材料綜合利用之前,他們像大多數釀造廠一般,使用大豆釀造醬油。但是,如今在他們廠里已經不再用大豆直接釀造醬油了。”

    對方頷首說:“嗯,有些工廠會用榨油后的豆渣和豆餅釀造醬油。”

    “沒錯,一些工廠確實會如您所說這般釀造醬油,但我省釀造廠對原材料的運用會更精細一些。首先,在大豆榨油環節會有兩種榨取工藝,冷榨剩下的豆餅做豆腐,”葉滿枝指向剛買來的那塊豆腐,又指了指旁邊的一包味精,“熱榨的豆餅用于充當制作味精的原料,而生產味精的副產品就是品質很好的醬油。”

    葉滿枝將眾人引向展臺的另一邊,“另外,葵花籽榨油也得到了各大企業的綜合利用,葵花籽榨油后的油泥,可以制作洗滌劑。提取出的甘油,可以充當醫藥和化妝品工業的原料。”

    眾人看向展臺上的洗滌劑和擦臉油,了然地點點頭。

    “而榨油后剩下的葵花籽殼,可以提取出化工原料糠醛。葵花籽餅可以制作醬油,而醬油渣又能成為家禽家畜的飼料,或種地的肥料。”

    “經過這樣一番綜合利用以后,原材料的價值相當于單純榨油或單純釀造醬油的3-5倍,可以滿足數個環節的生產需要。”

    中山裝領導笑著點頭:“小小的大豆和葵花籽,算是被你們利用到極致了。這樣綜合利用的生產技術是否復雜,需要另外投資設備嗎?”

    “不需要國家追加投資,各廠都是自己想辦法的。”

    夏竹筠適時補充道:“這種技術并不復雜,各廠都是用土辦法搞起來的。我省在這方面做得比較好的企業,比如濱江白酒廠,清江調味料廠,錦城糖廠都沒有向上伸手要錢,而且在這次省優產品評比中,這幾家企業均有斬獲。”

    中山裝領導鼓了兩下掌說:“食品工業具有季節性生產的特點,工廠的原材料不足,是很普遍的問題。你們這個增產節約工作很具有代表性,不但能極致利用原材料,還能挖掘人的潛力,確實值得學習!”

    領導們聽了介紹,又在展臺前拍了相片,很快就轉戰下一個展區了。

    圍在附近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漸散了場。

    吳玉琢站在人群最前排,手里還握著半根香腸,發現周圍的人群散去,便大喊一聲媽媽,然后捧著她那根香腸,獻寶似的遞給她:“媽媽,給你吃!”

    葉滿枝瞅瞅那根被她啃得坑坑洼洼的香腸,表情一言難盡道:“寶寶,你自己吃吧。”

    “我吃過啦,”吳玉琢小同志小心翼翼地張開另一只小手,“我把白肉都幫你挑出來了,留給爸爸吃!”

    她們娘倆都不愛吃香腸里的白肉,她已經貼心地將白肉啃出來啦!

    葉滿枝和吳崢嶸:“::::::”

    閨女可真是貼心的小棉襖。

    葉滿枝謙讓道:“吳博士,只吃肥肉不好,你把那半根香腸也吃了吧。”

    吳崢嶸將目光從那狗啃似的香腸上挪開,推辭道:“孩子特意給你啃的,別浪費了她的一番心意。”

    夫妻倆就這樣相互謙讓了起來。

    在吳玉琢小同志露出疑惑神色,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充滿費解時,吳崢嶸終究還是退讓了一步。

    他把閨女嗑出來的那一小把肥肉吃了,將剩下的半根香腸推給葉來芽,“咱們各吃各的,別客氣了。”

    葉滿枝:“……”

    哎,這甜蜜的負擔啊。

    常月娥同志的小香腸,趕緊擴大生產規模吧。

    到時候吳崢嶸不用吃肥肉,她也不用吃“小粑粑”了。

    *

    為期三天的食品工業展銷會落下帷幕,意味著葉滿枝在“省優”評比項目中的工作徹底結束了。

    盡管其他輕工行業的評審工作還在繼續,但那已經跟她沒什么關系了。

    夏竹筠表揚了她那天在展銷會上的安排,據說展示效果很不錯,省領導挺滿意的。

    然后讓她寫了一份有關食品工業原材料綜合利用的報告。

    葉滿枝心知這份報告是要交給省領導的,所以她查閱了很多資料,還跟幾家工廠的廠長聯系過,盡可能提供最詳實準確的數據。

    等她把報告交給處長,寫完近期的工作總結以后,她又恢復了朝九晚五的機關生活。

    今年過年早,再有二十多天就是春節。

    對于搬家后的第一個春節,葉滿枝非常重視。

    剛過了臘八,她就開始忙活采購年貨,去商店扯花布,給孩子做過年穿的新衣服。

    在單位沒啥事的時候,她還寫了一個大掃除計劃安排,到時候她這個“市級衛生積極分子”,要帶領吳崢嶸和吳玉琢這兩名家庭成員打掃衛生。

    不過,吳崢嶸實在受不了她每周都要大掃除的勤快勁兒。

    在葉來芽又想安排他參加勞動的時候,吳崢嶸放下書,換上一副嚴肅的口吻說:“我今天去幼兒園接有言的時候,老師說有家長建議幼兒園開設興趣課堂,培養孩子的興趣愛好。”

    “啊,幼兒園打算開什么班啊?”

    葉滿枝對此并不驚訝。

    軍事學院幼兒園接收的,都是軍校教職工的孩子,能在軍校當老師的人,不但是軍人,還是高知。

    這樣的家長,會向幼兒園提議給孩子培養興趣特長,真是一點也不奇怪。

    “幼兒園能做的有限,主要還是鍛煉身體和開發智力。”吳崢嶸瞅了一眼還沉浸在圖畫書里的閨女,“據說會開體操班,舞蹈班和美術班,每個月一塊五。你閨女挺能耐的,自己給自己報名,把三個班都報了。”

    “……”葉滿枝好笑道,“她有時間去學嗎?”

    “三個興趣班的上課時間有重合,老師說最多只能選兩個。”

    葉滿枝心想,這孩子可真是她葉來芽的閨女。

    她小時候雖然不愛學習,但是對彈琵琶和唱歌都挺熱衷。

    看來吳玉琢小同志還是隨她的。

    葉滿枝心里挺美,周末一大早就帶著孩子去參加單位的舞蹈隊排練,讓她提前感受一下舞蹈班的氛圍。

    國慶匯演得了一等獎以后,工業廳舞蹈隊被保留了下來。

    每周排練兩次。

    有時在周末排練,有時在工作日下班后排練,時間比較隨機,全看大家的工作安排。

    葉滿枝爭取讓自己每場排練都到場,一方面她確實挺喜歡跳舞的,另一方面能借著排練的機會,跟其他處室的同事聯絡一下感情。

    其他人的想法似乎與她差不多,舞蹈隊排練的出勤率特別高。

    要是輪到周末排練,有些同事還會把孩子帶來單位玩。

    今天來了好幾個小姑娘,吳玉琢撒開媽媽的手以后,像個找到組織的小雞仔,很快就跑過去跟小姐姐們玩到了一起。

    葉滿枝對自家閨女的交際能力不咋擔心,這孩子和隔壁的伊伊整天在大院里到處跑,跟誰都能玩。

    她收回了放在吳玉琢身上的視線,聽到身邊有人笑問:“郭廳不是說,今年帶咱們去北京參加全國文藝匯演嗎?咱們都練了兩支舞了,郭廳怎么還不給個準話?”

    對于接下來的演出安排,葉滿枝也挺關心的,她還想去北京見識見識呢。

    人事處的劉文麗小聲說:“郭廳最近可能沒空管什么文藝匯演了,哈哈。”

    “怎么啦?”

    劉文麗沒說話,伸出兩根手指,比了一個走路的手勢。

    其他人:“……”

    郭副廳長要被調走了?

    有人將心里的猜測問了出來。

    劉文麗卻打哈哈道:“不確定,也可能是沒譜兒的事。”

    但她既然能說出來,這消息就有八成可能是真的了。

    劉文麗在人事處工作,而且消息向來靈通。

    無論是單位內部的,還是外單位的,她的消息總能快人一步。

    廳領導的工作調動,跟葉滿枝這樣的小蝦米沒啥關系,她隨意聽一耳朵也就算了。

    可是,排練中途休息時,站在她旁邊的龐婷卻低聲說:“郭廳這一走,我們財務處和你們化輕工業處都要熱鬧了……”

    葉滿枝剛開始還沒太明白,隔了幾秒,她腦子里轟然嗡了一下。

    對啊,工業廳的領導是一正三副的配置,郭廳是女領導,她調任以后,接替她的八成也得是女干部。

    如果從本單位原地提拔的話,財務處的汪處長,以及化輕工業處的夏竹筠是最有可能進步的。

    一旦夏竹筠高升,那么化輕工業處的人就要排排坐吃果果了。

    綜合一科的呂科長,還有他們綜合三科的趙桂林都有可能挪地方。

    葉滿枝心里拔涼拔涼的,不知該為夏竹筠高興,還是為自己擔心。

    要是趙桂林在這個節骨眼上進步了,那綜合三科的科長會落到誰頭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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