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吳崢嶸手忙腳亂伺候閨女的時候, 葉滿枝已經帶著媽媽坐進西餐廳了。
為了這頓飯,常月娥特意換上了自己壓箱底的連衣裙和皮鞋,出門前還涂了一個紅嘴唇。
可是, 真正進入這樣美輪美奐、富麗堂皇的西餐廳時,她整個人還是有些局促的。
見狀, 葉滿枝小聲取笑道:“媽, 你不是跟著我姥爺見過世面嗎?咋還跟我第一次進來時一樣, 像個土包子似的!”
“你姥爺一個做灌腸的, 能帶我們去什么好地方?我只去過一次中國大街上的西餐廳,裝修可沒有這里豪華。”
見她一口氣點了七八道菜, 常月娥勸道:“只有咱們兩個, 你點那么多菜干什么?”
“我帶了飯盒過來, ”葉滿枝壓低音量說, “這里的菜雖然貴,但是不要肉票。你女婿說了, 讓咱們可勁兒造, 吃不了的給他和我爸帶回去。”
常月娥:“……”
這女婿哪都好, 就是……
瞧著跟正人君子似的, 其實也不是啥好東西。
哎。
算了。
常月娥安慰自己, 小夫妻恩恩愛愛的, 總比不溫不火, 橫眉冷對強多了。
她暗自腹誹的時候, 葉滿枝點的菜也陸續上齊了。
除了燜罐羊肉、燜罐牛肉、奶汁烤雜拌等必點菜式,她還點了一大盤香腸拼盤。
“媽, 你覺得他們這里的香腸咋樣?”
“感覺跟咱自家做得差不多吧。”
葉滿枝頷首說:“我上次打聽了,這是西餐廳從我姥爺他們灌腸廠訂的貨。那些蘇聯專家也沒吃出區別,說明我姥爺的配方還是很正宗的。”
“那當然了, 配方是你姥爺從海參崴帶來的,”常月娥眉宇間透出點驕傲,“一個配方就能養活我們一大家子人。”
葉滿枝遞給她一塊抹了黃油的面包,笑著問:“既然配方這么厲害,那給你開個灌腸廠咋樣?讓你當廠長!”
常月娥敬謝不敏,“我明年就可以退休了,還是在紙殼廠糊紙盒吧。”
女工五十歲就不用上班,她明年正好五十歲。
只想在紙殼廠把這一年混過去就算了。
她所在的紙殼廠是發計件工資的,大家都是為了換免費酒糟回家喂豬,才去廠里糊紙盒的。
所以,常月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沒什么人管她,不耽誤給閨女伺候月子帶孩子。
“再說,現在豬肉供應多緊張啊,哪有肉能用來灌肉腸?”
“咱們街道不是辦了農場嘛,現在那農場規模可不小了,算上幫其他單位代養的,足足有八十多頭豬!”葉滿枝上身前傾,低聲說,“要是把豬全都上交到市里,張勤簡肯定不樂意,但是在公社開個小型肉制品加工廠,把生豬送進工廠,搞農副產品,那就不一樣了。”
除了利稅,最關鍵的是,他們能把豬肉留在公社。
市里對副食品的控制,沒有生豬生牛那么嚴格。
只要這些灌腸沒被列入國家的生產計劃,那就是計劃外產品,可以由工廠自行聯系光明街上的副食品商店,在本街銷售。
到時候整條街的居民都能跟著受益。
常月娥抿了一口紅葡萄酒,不為所動道:“我都一把年紀了,再混一年就可以退休,瞎折騰什么呀!”
“退休工人指的是國營和公私合營企業的工人,人家退休以后有退休金可以領。你又不是國營單位的工人,工齡也不滿十五年,退了休就是回家做飯帶孩子,還沒有退休金。有啥意思呀!”葉滿枝學著吳爺爺的口吻說,“你現在還不到五十歲,身體和精力都很好,正是拼搏事業的年紀!”
“……”常月娥無語,“我這個年紀還有什么可拼搏的?”
她并不是真的一輩子沒上過班。
跟第一個男人過日子的時候,她為婆家管過綢緞莊。
整天累死累活,也沒落得什么好,親兒子還差點被溺死了。
所以,再婚以后,她就想開了,她有陪嫁,平時吃老葉的喝老葉的,不上班也過得挺好。
葉滿枝嘆道:“你不想拼搏,但得為我五哥想想吧?他總不能一輩子當馬車夫吧?上次那吳桐月的媽媽來家里鬧事,不就是看不起五哥的職業嗎?你要是當了肉制品加工廠的廠長,就可以把我五哥安排進去當個配料師傅或是會計了,我五哥的算盤打得那么好,可以讓他一展所長。”
五哥進不去別的單位,親媽當廠長的單位還能進不去嗎?
常月娥被閨女說得有點動心,放下刀叉認真思索起來。
琢磨了好一陣后,又搖搖頭說:“不行,我看這肉制品加工廠干不長久。聽你五哥說,現在農村的公社,又開始鼓勵社員在家里搞副業了,不但能養雞養鴨養豬,還能在自留地里種糧食。公社剛成立那會兒,這些可都是禁止的!如今突然放開,估摸是農村的豬呀雞呀,也不夠供應了。而且我聽紙殼廠的同事說,白酒廠釀酒的原料很不好采購,今年的酒糟都少了,要是酒糟供不上,那街道的農場里還怎么養豬啊?”
常月娥覺得開肉制品加工廠不靠譜。
搞不好干幾個月就黃了。
做食品加工的,原料才是關鍵。
葉滿枝小口喝著紅菜湯,悄聲嘀咕:“去年街道剛開始辦工廠的時候,半個月就干黃了七八家。咱們別管它能支應多長時間,先把廠子搞起來,讓我哥進去當個技術員或是會計,一是讓他混個國營單位的職工身份,二是讓他積累一些相關工作經驗。他要是能當技術員,哪怕以后廠子開不下去了,也能憑經驗去其他工廠上班。最起碼可以在我大舅他們單位想想辦法。”
五哥是馬車夫,沒有技術員或會計方面的學歷和經驗,腿腳又不利索。
哪個單位能招他進廠?
但是如果能在肉制品加工廠給他謀個職位,讓他在這里過渡一下,那以后就好辦多了。
葉滿枝撇嘴說:“媽,你別總覺得五哥娶不到媳婦,是因為他腿腳不利索。腿腳是一方面,但更多的還是他職業前景的問題。當個馬車夫,一輩子都能看到頭了。娶農村媳婦,你和五哥都不甘心。娶城里媳婦,人家又看不上他的職業。說句難聽的,那廠長、主任家的傻兒子都能娶到媳婦,我五哥總不至于連人家的傻兒子都不如吧?”
“少拿你五哥打趣!”常月娥被女兒說動了心,又猶豫道,“我又沒當過廠長,公社憑啥讓我當這個廠長啊?”
她這人的思想覺悟沒多高,如果不能當國營廠的廠長,把兒子安排進去當正式職工,那她是不會拿出配方,也不會去給工廠做貢獻的。
葉滿枝笑嘻嘻道:“媽,你別總覺得工廠都是656廠這樣的大廠,當初我搞煤爐廠的時候,廠里只有七個職工。小廠也是工廠,七八個職工跟咱家的人數差不多,你能管好咱家,就能管好工廠。至于報稅啊,利潤啊什么的,到時候公社就主動幫你辦了。而且如今時機正好,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一旦農場不再養豬,咱們去哪給你找第二個廠長職位?”
她雖然離開了光明街,對辦廠的事沒有話語權,但留在原單位的人脈還可以用一用。
劉金寶一心想升官,她要是把這個想法透露給劉金寶,急著出成績的小劉干部十有八九會幫著想辦法。
抓特務的功勞不是總有的,工作成績就得靠這些小成績一點點積累。
把街道農場和肉制品加工廠結合起來,要是干好了,也能給他的個人履歷添上濃重的一筆。
常月娥被閨女說得心頭火熱,沒想到臨老臨老,居然還要因為兒子的前途,為事業拼搏一把。
“我要是去當了廠長,可就沒辦法給你帶孩子了!”
“沒事,工廠不是馬上就能辦起來的,公社內部扯皮還需要些時間。反正白天有她太爺太奶帶著,過一陣子等娃不用吃夜奶了,我跟吳崢嶸也可以帶孩子。”
*
一頓西餐被母女倆吃了一個多鐘頭。
葉滿枝帶著媽媽在西餐廳和工人俱樂部里參觀了一圈,之后又去電影院看了場《永不消逝的電波》。
她明天還要去省外事辦接受外事人員的統一培訓,匆匆忙忙趕回家時,吳玉琢小朋友的眼睛都快餓綠了。
葉滿枝原以為會見到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寶寶。
然而,當她進門的時候,吳玉琢小朋友正被她爹裝在臉盆里,擱在臉盆架子上。
寶寶剛一哼唧出聲,親爹就拉著臉盆架子走幾步。
反反復復好幾次,讓她一直處于一種要哭不哭的狀態。
葉滿枝洗了手,趕忙跑過去給癟著小嘴的閨女喂奶。
趁著小寶寶吃奶的時候,她抽空往那臉盆架子上瞅了一眼。
木質的架子腿上,被吳崢嶸安裝了四個滾輪。
把最上面的毛巾架子當成扶手,一個臉盆架子瞬間就變成了嬰兒小推車。
葉滿枝佩服地感嘆:“軍代表同志,你可太厲害了,搞個多功能臉盆架子,把買小推車的錢都省啦!”
吳崢嶸搖頭:“推車的錢還是別省了。臉盆架子直上直下,重心不穩,在家里的平地上哄孩子還行,出門遇到土路和石子路容易翻車。”
不知是困的,還是被親爹晃暈的,小寶寶吃著吃著就開始眼皮打架了。
葉滿枝在她粉嘟嘟的小臉上親了親,趕緊把睡著的娃交給了孩子姥姥。
然后,將房門一關,做賊似的問吳崢嶸:“臉盆架子結實不?大人能不能坐?”
吳崢嶸失笑:“要不你試試吧。”
不等對方回話,他就攔腰將人抱起來,塞進了洗臉盆里。
“怎么樣?”
“還行,你推著我走兩圈。”葉滿枝坐在架子上晃腿指揮,“爺爺給咱閨女做了一個能通電的搖床,我早就想試試了,可惜老宅那邊一直有人,我沒好意思試,不知道搖起來啥感覺。”
吳崢嶸問:“知道為什么要讓床搖起來嗎?”
“哄孩子的唄。”
吳崢嶸扶著臉盆架子的扶手,推著她在房間里走了幾圈,頷首說:“搖床是模擬大人懷抱的環境,哄孩子用的。所以躺在搖床里的感覺,應該近似于躺在大人的懷抱里。”
“那小寶寶躺在大人懷里是啥感覺啊?”葉滿枝想讓他在家里也搞個電動搖床,哄孩子的同時,也能讓她沾光體驗一下。
吳崢嶸當時沒給出任何解釋,但她當晚洗完澡以后,卻得到了孕期那會兒的待遇,被他從浴桶里撈了出來。
她習慣性地摟上對方的脖子穩住身體,以為會如從前那般,被他用毛巾被裹住,直接放到床上。
然而,吳崢嶸卻像對待小嬰兒似的,轉而將她抱進懷里左右搖了搖。
自打懂事以后,葉滿枝還是頭一次被人這樣對待,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的時候,瞬間就從頭紅到了腳。
連忙手忙腳亂地推他:“你別晃了!快放我下來!”
男人的懷抱她經常坐,但是像這樣哄孩子似的來回搖晃,還是第一次。
吳崢嶸抱著她晃了一會兒,神色如常地停下動作,隨手在她屁股上拍了拍,“躺在搖床里就是這種感覺,別羨慕你閨女了!”
最初的那陣羞赧過后,葉滿枝臉上的潮紅終于褪去了一些。
靠在男人懷里抿著嘴樂,言不由衷地說:“我還想讓你跟爺爺學一學,在咱家也做個能通電的搖床呢,結果你抱著我搖兩下就把我打發了!”
吳崢嶸笑:“咱家不是寫過《增產節約決心書》嗎,這樣省電。”
第112章
葉滿枝體驗了一次小寶寶睡搖床的感覺, 但是穿上衣服以后,她還得變回大人。
她是省大選送的四名翻譯之一,參加了省外事辦的業務培訓, 熟練掌握外事禮儀和外事紀律之后,就要正式上崗了。
捷克斯洛伐克的交流團要在濱江逗留五天, 但葉滿枝等人只負責第一天的翻譯工作。
上午在省大的大禮堂演講, 之后去濱江重型機械廠、濱江紡織一廠進行參觀。
當天的行程結束后, 他們的翻譯工作就可以圓滿落幕了。
葉滿枝穿著熨燙妥帖的列寧裝, 梳著干練的盤發,在兩個院系的所有師生面前, 順利完成了團長演講的翻譯工作。
系主任和受邀前來參加活動的吳爺爺, 都對她的表現給予了高度肯定。
葉滿枝剛開始還挺激動興奮的, 可是時間到了下午, 陪著外賓參觀完重型機械廠以后,她就高興不起來了。
為了今天的工作, 她特意按照外事辦的要求買了一雙黑色的方根皮鞋。
不知是新鞋的問題, 還是她走路走多了, 剛走進紡織廠的大門, 她就感覺腳后跟那里隱隱作痛。
市工會宣傳部的劉部長看出了她的異樣, 小聲問:“是不是鞋子磨腳了?”
葉滿枝點點頭。
“還能堅持嗎?”
葉滿枝再次點頭。
劉部長讓后面的翻譯先頂上來, 然后拉著她脫離隊伍, 翻出兩塊紗布遞給她。
“以后再出席重要活動的時候, 盡量不要穿新鞋,要是實在沒有其他選擇, 就在包里準備兩塊紗布,以備不時之需。”
葉滿枝知道這是前輩的經驗之談,接過紗布向她道了謝。
她常穿的那雙黑皮鞋鞋跟不符合外事辦的要求, 沒想到新鞋居然這么打腳!
葉滿枝一邊跟她解釋自己的情況,一邊在花壇旁邊墊紗布,余光里卻發現紡織廠門口似乎有人起了沖突。
她抬起頭,定睛看過去,果然看到門衛大爺,正在阻攔一個舉著橫幅的年輕男人。
劉部長也注意到了那邊的動靜,不由皺眉說:“紡織廠是怎么搞的?明知今天有外賓參觀,還能在廠門口鬧起來,那橫幅上寫著什么?”
因著雙方正在爭執,葉滿枝沒看清橫幅上的內容,等那年輕人掙脫門衛大爺的阻攔,再次將橫幅高舉起來,她才念出上面的內容。
“我們要工作!我們要吃飯!鄭國順是強X犯谷濤的走狗!嚴懲鄭國順!”葉滿枝疑惑道,“誰是鄭國順啊?”
劉部長的臉色不太好看,低聲罵了句胡鬧,才說:“鄭國順是紡織一廠的廠長。”
一腔孤勇扯橫幅的年輕人,像是豁出去一般,不但高高舉起了寫著大字的橫幅,還大聲喊出了其上的內容。
眼見代表團里已經有人聽到呼聲回頭張望了,劉部長拉起剛穿好鞋的葉滿枝。
“不能讓他這么鬧!被外賓看到以后,像什么樣子!”
葉滿枝覺得這年輕人鬧事的時機有點微妙。
今天確實來了不少省里的領導,他把事情鬧大,也許能博得領導的關注。
但也有被人壓下去的風險,畢竟家丑不可外揚。
葉滿枝一邊琢磨著,一邊快速從旁邊的樹干上扯下幾條歡迎彩旗。
快步跑到紡織廠門口,將彩旗交到了門衛大爺和兩個保衛干事手里。
“外賓已經注意到這里的情況了,你們不要與這位同志發生沖突,他要喊什么,你們就由著他喊,外賓根本聽不懂!”葉滿枝催促道,“趕緊把彩旗舉起來搖晃!喊歡迎!”
她才不管誰會在省領導和市領導面前出丑,但今天絕不能在外賓面前露怯。
被分到彩旗的三人怔愣片刻,相互瞅瞅后,年紀最大的門衛率先反應過來。
不再搭理那個鬧事的,高舉手臂,揮舞著兩片彩紙做的三角旗,聲嘶力竭地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另兩人見狀也有樣學樣地跟著他一起揮舞一起喊,三人站在鬧事的年輕人兩邊,好似真的是廠里安排的歡迎隊伍。
劉部長和年輕人:“::::::”
葉滿枝不合時宜地有些想笑,給劉部長使個眼色,便快步返回了代表團隊伍,對外賓們用俄語說:“他們在歡迎大家的到來呢!”
她可沒撒謊,那仨人確實在喊歡迎。
因著交流團已經見識過大學生和重機廠工人的歡迎陣仗,對“歡迎”這個詞還是有些耳熟的。
此時聽到門口的口號,不由紛紛向那邊揮手示意。
而在場的己方人員,雖然因為距離遠沒看清橫幅內容,也沒聽清那人喊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絕不是什么歡迎詞。
葉滿枝臉上保持著微笑,讓人看不出一絲異樣,對職級最高的省工業廳副廳長匯報:“門口有位男同志在扯橫幅,說他們要工作!要吃飯!鄭國順是強X犯谷濤的走狗!嚴懲鄭國順!我不知道鄭國順和谷濤是誰,一時半刻又勸不走那位同志,就只能讓門衛揮彩旗歡迎外賓了。”
徐副廳長臉上紋絲未動,甚至還點了點頭,笑著向外賓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邀請大家繼續進廠參觀。
葉滿枝跟著大部隊前進,心說,她也只能幫那位老兄做這些了。
至于后續要如何處理,還得看上面領導的意思。
這畢竟是人家廠里的事,葉滿枝以為之后就與自己無關了。
然而,當天的外事活動全部結束后,葉滿枝作為在場的第三方當事人,與市工會的劉部長一起被請去配合調查了。
這件事雖然被她遮掩了過去,但這屬于外事工作的事故,必須說明情況。
葉滿枝如實介紹了當時的情景,話音剛落,便見到那個鬧事的年輕人被兩名公安從另一間辦公室里帶了出來。
從她身邊經過時,像是認出她就是那個攪和了自己好事的人,立即惡狠狠地看向她。
葉滿枝心里沒來由地突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就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當著公安同志的面喊住他說:“我今天是在幫你,你這人怎么不識好歹呢?你是廠里的職工吧?要是真的把事情鬧到外賓面前,就算那個鄭什么被繩之以法了,你也沒有好果子吃。現在省里派了人來調查你的事,事情被鬧大了,你的目的也達到了,你怎么還瞪我呢?”
她可不想因為隨手管個閑事,就惹來一個暗中記恨自己的人。
年輕男人沒出聲,收回視線就跟著公安同志離開了。
劉部長望著他的背影問:“他為什么來鬧事啊?”
有知情的人透露:“他媳婦是紡織廠的女工,被車間主任安排值夜班的時候,差點被主任糟蹋了,他跟媳婦一起來廠里討說法,廠里不但以沒有證據為由,包庇車間主任,還在一個月后,將他媳婦辭退了。”
葉滿枝問:“那鄭廠長跟谷濤是什么關系啊?為啥說他是□□X犯的走狗?”
“谷濤就是那個車間主任,他是鄭廠長的大舅哥。”
葉滿枝在調查組聽了一肚子紡織廠的八卦,等她第二天去學校的時候,還特意跑去辦公室,跟歐陽老師分享了這件事。
為了觀察某些政策和女工保護辦法的實行效果,課題組會找幾個有代表性的企業持續跟蹤。
紡織廠女工多,而且在保護女工這方面,一直做得比較好,是歐陽老師為課題組選擇的科研基地之一。
昨天發生的事,她覺得還是有必要跟老師講講的。
歐陽瑾嚴肅著神情說:“她這件事確實不好辦,她拿不出被非禮的證據,除非有人跟她有過相同的遭遇,愿意出面作證,一起向上面反映。不過,那車間主任如果是廠長的親戚,其他女工未必敢冒頭。”
“我聽說,那個女工剛生產完不久,因為一直沒被調回原來的崗位,才去找車間主任的。但車間主任以崗位滿員為由拒絕了她,還讓她多值夜班爭取表現,結果在人家值夜班的時候,想糟蹋人家……”
紡織廠的女工保護工作做得很不錯,凡是被確認懷孕的女工,都會從一線重體力崗位調離,去干更輕省的工作。
但紡織廠是計件工資制,從一線崗位調離后,女工的收入直線下跌。
所以,很多女工都是生完孩子就立馬申請調回原崗位的。
可是,車間里的位置一個蘿卜一個坑,她懷孕離開以后,再想回去就難了。
走門路求車間主任是難免的。
如果那年輕人所說屬實,紡織廠里應該有不少返崗的女工都被車間主任刁難過。
葉滿枝皺眉說:“老師,咱們課題組之前還把紡織廠當做正面典型寫進了調研報告里,工會也鼓勵其他單位向紡織廠學習這個先進經驗,現在市里好幾個工廠都響應號召,照搬紡織廠的辦法保護女工。但是如今看來,這個辦法是否值得推廣,還有待商榷,我覺得廠里的初心是好的,但女工返崗是很現實的問題,在這方面很容易被人鉆空子。”
歐陽老師沉吟一陣說:“這個案子咱們持續關注一下,紡織廠是市里樹起的保護女工工作的標桿……”
她給市婦聯和市工會女工部打了電話,介紹相關情況。
葉滿枝也覺得這件事比較棘手,紡織廠是標桿,還有外省市的單位去學習交流過,要是真的鬧出了大丑聞,那剛有點好轉的女工保護工作,至少要倒退五年。
*
她在心里捉摸了一下午,傍晚抱著閨女回家時,還在想課題組的事。
然而,她剛心不在焉地走進自家院子,便見常月娥慌里慌張地推門跑了進來。
“來芽!不好了,你五哥被公安給抓起來了!”
葉滿枝激靈了一下,連忙問:“怎么回事?為什么抓五哥?”
“運輸隊的人來家里說的,區公安分局的人往運輸隊打電話,說你五哥投機倒把被抓了,讓家屬去公安局一趟。”
葉滿枝疑惑道:“我五哥怎么可能投機倒把?他在大集上賣的那些東西都是幫生產隊代賣的,有生產隊和公社的介紹信!他要是投機倒把了,還能在大集上干那么長時間?”
常月娥焦急道:“那政策一天一個樣,人家要是說公社的介紹信不好使,或者是假的,一口咬定他投機倒把,咱也沒處說理去!你爸在車間加班呢,我進不去廠里找他。你陪我往公安局去一趟。”
“要抓他投機倒把,應該由咱們這邊的派出所,或者農村公社那邊抓現行吧?”葉滿枝滿心疑惑,“五哥怎么會被區分局抓了?”
第113章
五哥被抓得太過突然, 讓母女倆都有些慌神。
將孩子托付給了四嫂,葉滿枝帶著常月娥匆匆趕往區公安分局。
區分局的辦公室里鬧鬧哄哄的,堵在門口的全是來撈人的家屬。
見到面前的陣仗, 常月娥不無擔憂地說:“看來還真是公安抓投機倒把的時候,把你哥跟這些人一起摟進來了。”
她想上前找民警問問情況, 葉滿枝卻將她攔了下來。
“這么多人排隊還得排一會兒呢, 咱先看看其他人是啥情況。”
他們在后面聽了一陣, 這些人大多是在紅旗市場被抓的。
有的是因為倒賣糧食, 有的是因為倒賣土布和食用油,還有的偷運了政府禁止私人出埠的線織手套和銅料……
倒賣的東西五花八門。
但葉滿枝覺得五哥與這些人還是有區別的。
五哥在反帝大集上有個固定攤位, 這兩年已經培養出了一批回頭客, 所以他從農村收上來的東西都在反帝大集上銷售, 很少去其他自由市場。
而且她五哥有公社的介紹信, 可以光明正大幫社員代銷小土產,與這些偷偷摸摸投機倒把的人有本質區別。
她心里有了數, 便上前與負責登記的年輕民警交涉, 說她們是葉滿林的家屬。
年輕民警在本子上翻了翻, 偏頭與旁邊的老民警嘀咕:“葉滿林的家屬不是來過了嗎?”
老民警放下茶杯, 輕咳了一聲說:“我沒什么印象, 你看看之前有沒有記錄吧。”
本子上并沒有記錄。
年輕民警拍拍腦門, 看過葉滿枝的學生證和介紹信以后, 向她們說明了情況。
“葉滿林在自由市場上倒賣一類和三類物資, 而且數額巨大,這屬于投機倒把行為, 被我們公安抓到了現行。”
葉滿枝連忙解釋說:“同志,我哥只是幫生產隊代賣小土產的,絕不可能倒賣一類物資!而且他有公社的介紹信, 這怎么能算投機倒把呢?”
她心里有點著急,倒賣一類物資的罪名絕不能認!
國家將商品分為三類進行管理。
第一類是糧食、棉花、棉布等三十多種商品,這些是由國家統購統銷的,不允許自銷。
第二類是鐵絲、生豬、元釘等將近三百種商品,由國家計劃收購,工廠或農場按照計劃將商品交售給商業部門以后,如果還有超出生產計劃的剩余,可以自銷。
第三類就是沒有被列入國家計劃的其他商品了,比如扁擔、籮筐、在大集上銷售的小宗水果蔬菜,還有小藥材、手工藝品之類的。
五哥在反帝大集上銷售的就是第三類商品。
他雖然經常偷摸從農村倒騰糧食,但都是幫葉滿枝代買的,那些豆子和麥子都堆積在葉滿枝的地窖里,五哥自己并沒倒賣過糧食。
而且今年市里對糧食放開以后,不用糧票就能買到口糧,葉滿枝已經很久沒讓五哥幫她帶過糧食了。
五哥明知城里有糧,怎么可能倒賣一類物資?
民警已經對家屬們解釋過很多遍了,這會兒就將一份《濱江日報》和一份文件通知一起交到她手里。
葉滿枝按下內心焦慮,仔細閱讀了一遍。
這是市人委發出的《關于加強對初級市場管理的幾項臨時措施的通知》。
文件上有一段話被紅色墨水筆畫了波浪線,“不準一、二類物資進入市場交易;社員個人或集體出售三類物資時,應持有人民公社或單位的證明,一律禁止中間販賣。”
葉滿枝皺眉思索時,又聽那年輕民警說:“市里早就出過文件了,只有社員個人和集體可以出售三類物資,葉滿林是城市戶口,不是農村社員,他沒有資格代賣三類物資。即使有介紹信也算是中間販賣的,而且他那張介紹信已經過期了。”
“至于倒賣一類物資,也是證據確鑿的,我們抓住他的時候,他的馬車上有一大袋小米,足有30多斤。”
常月娥反應極快地說:“同志,那小米是我讓他幫我去糧站代買的。我閨女剛生了孩子,需要吃小米養身體,我們街道上的糧站買小米還要限量,他駕著馬車比較方便,所以就讓他去指定糧站幫我買了三十斤的小米。”
在她想來,三十多斤的小米,隨便找個借口就遮掩過去了。
倒賣三類物資是事實,但倒賣糧食的罪名可絕對不能認了!
葉滿枝跟著附和:“同志,那份通知是今年10月13日剛發出來的,這才過了半個月,像我們這樣不關注新聞的人,真不知道市里的最新規定。我哥就是個趕車的,沒啥文化,平時也沒有看報紙的習慣,肯定也沒聽說過人委的最新通知。像他這種情況,應該可以得到一次改正的機會吧?”
五哥是初犯,又是因為不熟悉政策才犯事的,以她的經驗來看,五哥頂多被公安口頭批評教育,嚴重點可能會沒收貨物,有點經濟上的損失。
她還想給五哥找個體面工作呢,現在絕不能留下案底!
葉滿枝和常月娥都覺得后果不會太嚴重,大不了就花點錢。
年輕民警卻說:“葉滿林正在寫認罪書。”
“寫什么認罪書!”常月娥立即激動地反駁,“他根本沒有投機倒把,認什么罪!”
她兒子雖然是個財迷,但不會明目張膽做違法犯罪的事。
他有很多機會倒賣糧食,可是,至今只幫家人帶過糧,從沒對外販售過。
葉滿枝拉住情緒不穩的媽媽,向那年輕民警詢問:“同志,我們能見一見葉滿林嗎?”
“跟我過來吧。”
年輕民警將兩人帶進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葉滿林正握著鉛筆,坐在一張單人桌后面,眼神放空地盯著面前的空白稿紙發呆。
見狀,常月娥快步上前,將那張白紙奪過來,揮手在他肩上捶了幾下。
“你是不是傻?這認罪書是能輕易寫的嗎?外面那么多人都忙著給自己開脫呢,一個認罪的也沒有,你著急認什么罪?這可是投機倒把罪,你有那個膽子投機倒把嗎?”
五哥的樣子有點頹廢,頭發凌亂,眼里有紅血絲,被親媽打了也不知道躲閃。
葉滿枝在一旁觀察著五哥的情況,冷不丁地問:“哥,剛才那個民警說,之前有家屬來探視過你,誰來過了?”
五哥沒回答。
但這也說明,確實有人比葉家人更早一步來看過他了。
“我跟咱媽剛接到通知就來分局撈你了,其他人沒下班,還不知道你的事,來看你的人不是咱家人吧?”葉滿枝猜測,“是那位吳桐月嗎?”
五哥搖頭。
“不是吳桐月,那就是吳桐月她媽了,她來看你干什么?讓你認罪的嗎?”
葉滿枝實在想不出,除了自家人,還有誰會這么關心五哥的情況。
人剛被抓進來就跑來探視了。
五哥頹唐地坐在椅子里,還是沒說話。
葉滿枝抱臂說:“哥,你不會以為投機倒把罪只是罰款或蹲幾年班房那么簡單吧?你要是真的寫了認罪書,留下了案底,將會直接影響咱們全家人。”
“你這幾年只顧著趕馬車賺錢,沒經歷過政審,可能不清楚現在的政審有多嚴格。除了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連姑姑叔伯,大姨小舅的背景都要調查。一旦你留下了投機倒把的案底,咱家下一代所有的孩子不能參軍,考大學不能報保密專業,工作不能去關鍵部門。咱家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這一直是讓咱全家人驕傲的出身。你要是真的寫了這份認罪書,那么從咱爸到咱們這一輩,兩輩人的奮斗就全都白費了。”
五哥:“……”
吳桐月的媽媽離開以后,他一直在回想對方說的那些話。
時間倉促,他還沒想到這件事會對家人產生什么影響,也沒將認罪書與下一代的政審聯系到一起。
常月娥與他差不多,只想到兒子要因此坐牢,暫時沒去思考這件事的后續影響。
這會兒聽了閨女的話,她被嚇得臉色煞白,胸口憋悶得透不過氣來。
葉滿枝扶著她的肩膀,給她順了順胸口,扭頭問:“哥,那個蔡處長用什么事威脅你了,還是怎么著?”
五哥沉默好半晌,低聲說:“要是不認了投機倒把的罪名,她就要告我耍流氓。”
常月娥和葉滿枝:“::::::”
“她說耍流氓就耍流氓?”常月娥高聲道,“耍流氓總要拿出證據吧?你跟那吳桐月有關系嗎?哪有空口白牙就告人耍流氓的!”
五哥沒說話。
見他這副樣子,葉滿枝頓覺不妙,頭大地問:“哥,你不會真跟她發生了什么吧?”
五哥垂首坐著,頹喪的臉上帶出些許不自然。
他跟吳桐月之間確實發生了點意外。
但是,事情已然發生了,他總要負起責任來。
他倆前幾天剛剛商量過之后的安排。
首先,各自回家告知父母家人他們的關系,然后拿上兩人的戶口冊,挑個好日子把結婚證領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回家向父母坦白交代,就突然被公安當成投機倒把抓了進來!
聽兒子介紹了大致情況,常月娥驚訝地半張著嘴,愣在原地卡殼許久。
自己的老實兒子居然能干出這種事情!
還沒結婚呢,就跟人家姑娘生米煮成熟飯了?
她心里亂糟糟的,怔愣了好半晌都沒能回過神來。
葉滿枝心說,既然蔡處長想告五哥耍流氓,那必然是已經發現兩人睡過了。
年輕人之間有了事實關系,雙方感情挺好,又都有組成家庭的意愿,這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若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維,家長們應該趕緊安排兩個孩子結婚才是。
可這蔡處長是怎么想的?咋還把未來姑爺往公安局里塞啊?
五哥無奈道:“她說只當她女兒被狗咬了一口。”
反正蔡處長就是鐵了心,不想讓吳桐月跟他這個跛腳的馬車夫在一起。
“……”常月娥豁出去道:“不管她是啥態度,這個投機倒把罪,你不許認!認罪書也不許寫!她不是想告你耍流氓嗎?那就讓她去告吧,耍流氓總要有個對象吧?她就不怕把她閨女牽扯進來?”
五哥嘆口氣,意興闌珊道:“她不怕。”
蔡處長確實不怕,她對自己的親閨女也是這么說的。
“哪怕你一輩子不結婚,我也不能讓你嫁給一個窩囊男人!”
吳桐月嘲諷道:“你自己嫁的難道不是窩囊男人?而且同一個窩囊男人你還嫁了兩次!說出這種話,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我知道老鄭沒本事,所以當初離開他,跟了你爸。如今我工作太忙,重新找回老鄭,是因為他能幫我照顧家庭。但你跟我一樣嗎?除了靠著投機倒把賺了幾個錢,你還有什么?二十多歲了,還一事無成。你自己沒本事,再找個更沒本事的男人,那我情愿你別嫁人了!”
吳桐月諷刺地想,鄭叔是挺會照顧人的,但他照顧的是你倆的家庭和孩子,跟我可沒什么關系。
她收拾好心情,滿不在乎道:“要不是用了我爸留下的人脈,你無依無靠從農村出來,憑什么坐到現在的位置?葉滿林不是沒本事,他只是沒遇到合適的機會!”
蔡處長鄙夷道:“他妹妹是大學生吧?妹夫是軍工廠的軍代表吧?靠著這么大的大樹,他都不懂得利用,整天苦哈哈地趕馬車,投機倒把,完全看不出一點上進心。他守著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有什么用?”
“那不是沒有上進心,那叫有分寸!他妹妹剛考上大學沒多久,嫁給軍代表的時候算是高嫁,要是總幫娘家兄弟辦事,讓婆家人怎么看她?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只顧自己,從來不考慮別人愿不愿意,方不方便!”
蔡處長聽得出對方話里的奚落,吳桐月還在對她利用前夫人脈資源的事耿耿于懷。
她不以為然道:“不論出于什么原因,葉滿林是個馬車夫是事實吧?現在人家還能看在我和你爸的面子上,讓你在單位混飯吃,等你真的嫁給那個葉滿林,人家不會說你是蔡處長的女兒,只會說你是馬車夫的媳婦!現在你能看著他那張漂亮臉蛋過日子,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等我退休了,你倆在社會上沒權沒地位,你就只能守著一個殘疾又沒本事的男人過日子!”
蔡處長承認,那葉滿林確實有些過人之處。
長得人模狗樣,相貌上優于吳桐月。
但男人長得好看有什么用?
那張臉只能騙騙吳桐月這樣的年輕姑娘。
吳桐月不為所動道:“葉滿林有沒有本事,我心里有數,他不會一輩子當馬車夫。即使他真的當一輩子馬車夫,我也認了。你們單位里,今天這個勞動,明天那個下鄉,一直沒有消停的時候,我寧可他當個有錢的馬車夫,安安心心跟我過日子!”
“你給我閉嘴!”蔡處長嚴厲地呵斥。
吳桐月并沒被嚇住,繼續道:“葉滿林是工人家庭出身,也算是根正苗紅了,你不是最愛把成分和出身掛在嘴邊嗎?怎么到了葉滿林這里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反正我已經跟他把生米煮成熟飯了,不是什么黃花大閨女,你同不同意都無所謂,我們會挑個日子把結婚證領了。”
蔡處長還是那句話:“我只當你被狗咬了一口,離了婚的都能再嫁,何況你這樣沒結婚的!我寧可讓你找個二婚有本事的,也絕不可能同意你嫁個窩囊廢,丟人現眼!你要是再敢跟他來往,那下次就不是舉報他投機倒把了,我去告他強X,耍流氓!”
“那你去告吧,我才是當事人,到時候我就跟人家說,是我強X他的!”
*
五哥終究沒有動筆寫那份認罪書。
被公安喊去批評教育了一頓,沒收馬車上的全部貨物以后,他便與另外幾個初犯一起被放了出來。
葉滿枝覺得這件事的關鍵,還是在吳桐月和她母親身上。
她想跟吳桐月談談,聽聽她之后的打算。
然而,她跟五哥一起找到供銷社時,吳桐月的同事卻說她請了長假,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
得知情況后,常月娥語氣肯定道:“八成是拿戶口冊或是開介紹信的時候,被她媽發現,扣在家里不讓出來了。這事你別管了,媳婦是老五自己要娶的,他敢跟人家把生米煮成熟飯,那后續的麻煩也得由他自己想辦法解決。”
她下定決心不管兒子,讓他長長記性。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又讓她心里泛起酸來。
老三葉滿堂的名字和相片,竟然登上報紙了!
葉滿堂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出身,通過656廠的考核以后,從技術工人變成了工程師。
技術工人也是工人,從技術工人轉變成工程師,就像是從泥腿子變成了知識分子。
市里第一次任命技術工人出身的工程師,全市只有三十人,省委第一書記和市里的領導還出面接見了這批工程師。
《濱江日報》還發表了《積極從工人中培養提拔紅色專家》的社論。
葉滿枝之前沒聽到任何風聲,直到從報紙上看到三哥的名字,她才知道三哥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工程師了!
“哥,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瞞得死死的啊?你跟咱爸居然都不跟我們提!這可是登報表揚的紅色工程師,多光榮啊,咱家應該置辦一桌席面,幫你好好慶祝慶祝呀!”
能被省市領導接見,還登上了報紙,那三哥被提拔的事,至少得有半個多月了。
三哥呵呵笑道:“上次去留蘇就鬧過一次烏龍,這回我哪敢提前說呀!而且我能評上工程師,還多虧了有妹夫幫忙。”
他其實也挺想回家報喜的,但最近老五剛進過局子,老四也沒個正經工作。
大家住在一個屋檐下,他要是這會兒提出來,難免惹其他人心里不痛快。
他關起門與媳婦私下慶祝一番也就算了。
葉滿枝將閨女放到床上,與出租車和起球放在一起,讓三個小不點排排躺,然后笑道:“吳崢嶸只是借了幾本書給你,又不是他推薦你當工程師的,你能通過廠里的考核,主要是靠你自己的本事!”
說到這里,她不由在心里嘆氣。
吳崢嶸當著廠里的軍代表,年齡也大一些,雖然經常來老丈人家吃飯,對誰都笑呵呵的,還總是主動抱孩子,但她家這些兄弟姐妹與吳崢嶸其實并不親近。她四哥、五哥會跟大姐夫、二姐夫開玩笑,卻很少跟吳崢嶸嬉鬧。
除了老葉和常月娥,全家只有三哥與吳崢嶸走得最近。
男人們吃飯喝酒的時候,三哥經常跟吳崢嶸和老葉探討技術上的問題,三人一聊就能聊到吹熄燈號。
而且三哥會主動跟吳崢嶸借書看。
盡管沾了吳崢嶸的光,但她三哥確實爭氣,自從留蘇失利以后,一直憋著一口氣認真讀書。
這個紅色工程師是他應得的!
葉滿枝一邊跟哥嫂聊著天,一邊注意著大床上的動靜。
三個孩子的生日只相差一年。
三哥家的出租車比四哥家的起球大半歲多,起球比她家小漂亮大四個月。
出租車已經能跑能說話了,不愛一直在床上躺著,大人說話的時候,他就爬起來蹲在床上,認真觀察身邊的弟弟妹妹。
手上還攥著一塊餅干,直往小妹妹的嘴里塞。
吳玉琢小同志還是吃奶娃,哪吃過餅干這種高級貨,小嘴一努一努地嘗試了幾次,就咯咯樂了起來,好像她真吃到了似的。
葉滿枝把餅干接過來,塞進自己嘴里。
餅干里面居然是帶奶油夾心的!
她發現新大陸似的問黃大仙:“嫂子,你在哪買的餅干啊?怎么還有夾心呢?”
四嫂沈亮妹率先接話說:“呵呵,這餅干可貴了,八毛錢一包,三嫂買了十幾包,咱可吃不起。”
十幾包餅干能花掉她大半個月工資,除了大手大腳的三嫂,誰舍得這樣造呀!
黃黎言簡意賅道:“這種餅干有包裝,保質期長。”
葉滿枝恍然,趕忙看了看餅干的外包裝。
如今買糕點、面包、餅干不要糧票,但價格比糧食貴多了。
葉滿枝倒不是心疼錢,主要是餅干糕點都是散裝的,存放不了多久。
那種鐵皮桶的餅干也不行,她買了兩罐,只放半年就受潮了。
但黃大仙買的這種餅干是塑料皮包裝的,保質期也很長,確實很適合用來囤積物資。
葉滿枝問清了地點,聽說在中國大街上的百貨商店里,周末就帶著鈔票去中國大街囤貨了。
她讓吳崢嶸先帶孩子去新城街的院子里等她,今年的柿子樹和棗樹都沒摘呢,他們今天要把院里的果樹全部清理干凈。
她自己則氣勢洶洶地殺進了百貨商店的大門,周末的商店里全是人,糖果糕點的柜臺前面排著長長的隊伍。
等她在商店里花錢如流水,提著二十包餅干和十來瓶罐頭,叮呤咣啷地回家時,吳崢嶸正帶著孩子在院子里作妖。
當爹的坐在樹上。
閨女在滿地的大棗上躺著,腦袋上還被親爹系了一條白毛巾,跟個小農民似的。
旁邊的空地上,用成熟的柿子和大棗擺了“豐收”的字樣。
吳崢嶸在樹上舉著照相機,她剛走進院門,就聽對方笑著哄道:“這樣很好,不要動!咱們再拍一張!”
葉滿枝:“……”
人家小嬰兒根本就沒動好吧?
她看看女兒的慘樣,只覺眼前一黑,怒喝道:“吳崢嶸,你怎么讓閨女躺在地上啊!”
第114章
自打吳玉琢小寶寶過了百日, 拍了百日照以后,吳崢嶸和吳爺爺就突然熱衷給娃照相了。
照相機只有一臺,借來讓去很不方便。
于是在軍代表同志的提醒下, 吳爺爺把那臺被他拆壞,至今還沒有修復的報廢照相機找了出來。
冒著會失去另一臺照相機的風險, 祖孫倆將現有這臺完好的照相機也拆了!
葉滿枝聽到消息的時候, 感覺兩臺照相機都兇多吉少。
然而, 前工學院院長和在讀工科副博士, 還算有兩把刷子。
斷斷續續鼓搗了半個多月后,吳崢嶸成功擁有了一臺自己的照相機, 最近總拿媳婦和閨女練手。
但膠卷和相紙太貴了, 葉滿枝不舍得讓他拍太多。
抱著“小農民”在掛滿小燈籠的柿子樹下, 拍了一張合影, 她便讓吳崢嶸將照相機收起來,催促他趕緊干活。
院子里這棵柿子樹每年都能結不少果, 他倆根本吃不完。
前兩年她會將剩下的柿子去皮, 成串成串地掛起來, 晾曬成柿餅儲存。
但今年摘得有點晚, 好多柿子已經熟得軟不拉耷。
他倆把柿子摘下來, 站在樹下就直接吃了兩個。
吳崢嶸提議:“我看你今年別晾柿餅了, 把這些柿子給親戚朋友分一分吧。”
“我不想分, ”葉滿枝吸著黏稠的果肉說, “去年晾的柿餅,我從秋天吃到開春呢。”
柿餅可以保存好幾個月, 她能一直有零嘴吃。
“柿子都熟透了,還怎么做柿餅?你把東西送上了門,人家總不能讓你空手而歸吧?”
“嗯, 我想想。”
葉滿枝覺得她男人說得很有道理。
像個守財奴似的,背著手打量那幾筐柿子,在心里盤算著哪些親戚最可能給她回禮。
她姥姥、三姨、吳奶奶,還有五哥,算是親戚里最大方的,絕不可能讓她空著手離開。
朋友那邊嘛,她每年都給青梅送小半籃,今年肯定也要讓她嘗嘗的。
至于其他人……
葉滿枝問:“要不要給你小舅家送點?”
她感覺吳崢嶸的小舅也很大方。
吳崢嶸婉拒:“他不愛吃柿子。”
現在正是柿子上市的時節,與其讓他跨越大半個城市給小舅送幾個柿子,還不如讓小舅自己買兩個吃。
夫妻倆商量了送禮的路線,將果樹全都摘干凈以后,葉滿枝又坐在院子里吃了一個柿子。
她吃東西的時候,吳玉琢小寶寶就瞪著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緊盯著她,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些什么,流了一下巴口水。
葉滿枝沖著棗樹下的男人喊:“你快過來看,咱閨女饞得流哈喇子了,哈哈哈!”
吳崢嶸早就發現他閨女喜歡盯著大人吃飯,對付口水娃很有一套。
他回屋拿了根筷子,當著閨女的面,用筷子尖沾了點柿子果肉,又將筷子伸進茶缸里涮了涮,然后點在了她一動一動的小舌頭上。
吳玉琢小朋友還是容易上當的年紀,舔了幾口之后,居然沖爸爸笑了一下!
葉滿枝:“……”
你爹在忽悠你呢,傻笑什么啊!
吳崢嶸將筷子遞給她,“你跟孩子在家玩吧,我把柿子給姥姥送去。”
“反正距離不遠,我跟你一起去!”葉滿枝在閨女的頭毛上摸了摸,“你自己去,頂多換兩根粉腸回來,要是帶上咱家娃,呵呵,你就擎好吧!”
她對自家姥姥還是很了解的。
兩口子提著半筐柿子和大棗,抱著孩子上門的時候,姥姥姥爺和大舅媽都相當熱情。
他們還得去下一家送柿子,并沒留在姥姥家吃飯,但臨走的時候,被塞了三根香腸和一斤大米粉。
米粉是姥姥的口糧,她上了年紀牙口不好,大米打成粉以后,每天喝一碗米糊糊。老太太覺得米糊養人,就給同樣沒牙的重孫女分了一斤。
在姥姥家開了一個好頭,讓葉滿枝對接下來的送禮活動很有信心。
返回光明街的時候,她又指揮吳崢嶸將車開去了五哥的院子。
“這會兒五哥應該在家呢,咱倆先去跟他換點山楂,再晚他就該去財會班上課了。”
常月娥透露了公社要開肉制品加工廠的消息以后,五哥在配料師傅和會計之間,選擇了后者。
他從小就擅長算術,以后要是能跟數字打交道,也算是發揮所長。
光明街的成人教育發展得非常好,接替葉滿枝位置的那位陶副主任,似乎也想復制穆蘭的成功經驗,上任以后大力發展教育工作。
現在光明街上不但有掃盲班,成人高小班,還開辦了職業技能學習班,分了機械維修、電工和財會三個方向,結業時可以頒發畢業證書。
五哥知道自己有機會去肉制品加工廠當會計以后,就花錢去讀了財會班。
葉滿枝掐著時間,趕在五哥出門上課前,趕到大車店。
一家三口走到門口時,正巧碰到常月娥和五哥送客人出門。
那女同志與常月娥年紀相仿,梳著利索的齊耳短發,身穿洗得發白的列寧裝,腳踩千層底黑布鞋。
盡管衣著打扮十分樸素,但葉滿枝如今也算有幾分眼力,只憑對方的氣質和精神面貌,就看得出人家是當干部的。
女同志又寒暄了幾句,與常月娥握了握手,說了句“常大姐留步吧”,便轉身離開了。
經過抱著孩子的小兩口時,還客氣地沖他們笑了笑。
葉滿枝等客人走遠了才問:“媽,剛剛那是誰啊?”
“吳桐月的大姑。”
“啊?”
常月娥接過女婿手里的籃子,“啊什么啊,她只是親爹去世了,又不是三親六故全都沒了。她媽不講理,她家總有能講理的人。吳大姑接到吳桐月的電報就從外地趕來濱江了。”
葉滿枝留男同志在屋里帶孩子,跟在媽媽身后去了后院,忍不住問:“前大姑姐就跟過期的電影票似的,蔡處長都改嫁了,吳大姑說話還能好使么?”
“好使吧,她以前提拔過那個蔡處長。吳桐月沒給她叔叔伯伯拍電報,而是找了親大姑,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常月娥低聲說,“她姑姑比親媽強,是個明事理的人。據說昨天剛到濱江就跟蔡處長談過話,做過她的思想工作了,這會兒戶口冊在吳桐月自己手里。”
蔡處長改嫁的時候,夫家讓她帶走了全部遺產和女兒,在事業上也盡量支持她,就是為了讓吳桐月在重組家庭里過得舒坦點。
但是誰也沒想到親媽能把孩子逼成這樣。
吳大姑了解過情況以后,讓蔡處長照顧好后生的兒女。
吳桐月已經成年了,婚姻自由,可以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如果親媽不能調和跟女兒的矛盾,以后就由她這個大姑接管侄女的事。
而老葉家這邊,除了老二的對象是親姥姥給找的,其他孩子全是自由戀愛的,常月娥和葉守信從沒在擇偶的問題上阻攔過孩子們。
老五的情況比較特殊,常月娥對他的婚姻也沒有太高要求,找個條件差不多的姑娘,能過日子就行。
要是沒有吳媽媽在其中瞎攪和,吳桐月本身的條件其實還挺不錯的。
*
葉滿枝聽媽媽介紹了與吳大姑的會面經過以后,總結了兩點心得體會。
第一,她以后絕不能當蔡處長那樣的媽媽。
第二,她要向吳大姑學習!
如果能像吳大姑那樣說話擲地有聲,給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撐腰,那她可真是太威風啦!
葉滿枝想象著自己給閨女、麥多、妞妞等小屁孩主持公道的場景,頓時心頭火熱。
連夜給黨組織寫了一篇思想匯報,要求進步!
說起入黨這件事,葉滿枝也只能感嘆一句有得必有失。
她在街道上班的時候,感覺入黨挺容易的,只要工作努力、思想上要求進步、經常提交思想匯報,到了時間就能入黨。
街上的好幾個居委會主任都成為黨員了。
可是大學里發展學生黨員的名額十分有限。
僧多粥少,排隊也排不到她。
她在街道辦提交了入黨申請書,至今已經三年多,但她現在還只是入黨積極分子呢!
再去學校上黨課的時候,她找邊鵲橋打聽了一下情況。
“支書,今年咱們系里有幾個入黨的名額啊?”
邊鵲橋伸出一個巴掌,“五個,不過現在肯定是可著大三大四的來,尤其是大四的,人家快要畢業分配了,名額競爭得可激烈了。”
葉滿枝羨慕地感嘆一聲,她也想帶著黨籍去新單位報到。
看來這思想匯報還得經常寫,學習和工作上也得好好表現呀!
被吳大姑激勵了以后,葉滿枝那條自從當了外賓翻譯就有些上翹的尾巴,又被她夾了回去。
她翻出本子羅列了在學習和工作上,可以努力的方向。
新學年重新選了班委成員以后,她已經不再當班長了,轉而把更多課外精力放在系辦工廠和歐陽老師的課題組里。
但物理老師不知咋想的,似乎真的從她每次考試多考一分的試卷上,看到了她學習物理的潛力。
今年居然點名讓她當了物理課代表!
葉滿枝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不說如喪考妣,但也差不離了。
班長考個六十多分沒什么,要是課代表也考六十分,那可就太難看啦!
她沒啥辦法,一邊苦讀一邊祈禱快點把這一年混過去,大三以后就沒有物理課了。
葉滿枝在教室里羅列學習和工作計劃時,課題組的師姐邱艷趁著課間休息找了過來。
“葉滿枝,歐陽老師讓咱們去校門口匯合!”
“什么事啊?”她背起書包跟著她出門。
“市工會和市婦聯搞了調研組去紡織一廠調研,今天要開報告會,研究紡織廠女工保護工作的情況,歐陽老師讓咱們跟著一起去旁聽一下。”
聞言,葉滿枝加快了腳步,她其實還挺想知道那個差點糟蹋了女工的車間主任是如何處理的。
歐陽瑾帶著三個學生來到紡織廠時,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大半。
紡織廠和市里都派人出席了這次會議。
走進會議室之前,葉滿枝在走廊里發現了與工友站在一起的薛巧兒。
她與老師打聲招呼,調轉方向走過去問:“巧兒,你們等在這兒干嘛呢?”
薛巧兒的人力車被取締以后,由市里安排來紡織廠當女工了。
葉滿枝前幾次來調研的時候,還跟她一起在食堂吃過飯。
這會兒正是上班時間,薛巧兒不在車間里工作,跑來會議室門口干什么?
薛巧兒與另幾名女工的表情都有點忐忑,攥著手指低聲說:“是車間副主任讓我們來會議室里,跟大家說明情況的。”
“讓你們說明什么情況?”
“就是谷濤收賄賂的情況。”
葉滿枝下意識皺了眉,“你們要是有情況,應該找公安說,在這種會議上說什么?”
這樣搞不好就得罪哪個領導了。
那谷濤是廠長的大舅哥,要是被一棒子打死還好,就怕因為證據不足對他不痛不癢地懲罰一下,之后又能回來上班。
到時候這幾個來說明情況的女工,都沒有好果子吃。
薛巧兒說:“谷濤已經被公安喊走了,現在車間里由副主任說了算。而且當初舉報谷濤的時候,我們全車間的工友都有份,他應該回不來了。”
因著女工要求產后返崗,谷濤私下沒少收好處,有的給煙有的給酒。
薛巧兒雖然沒有產后返崗的需求,但她以前是特殊從業人員,那谷濤沒少暗戳戳找她麻煩,想從她身上占便宜。
葉滿枝躊躇片刻,將薛巧兒拉到一邊提醒:“既然領導讓你們來說明情況,那你們就如實說谷濤的情況,盡量不要攀扯其他人。你們廠的領導都會出席今天的會議,谷濤有什么背景關系,即使你們不說,大家也清楚。領導層的關系很復雜,咱們基層人員盡量別被牽扯進去。”
因著大舅哥的問題,廠長鄭國順處于一種墻倒眾人推的狀態。
在公安已經了解情況的前提下,車間副主任還要把這幾個女工喊來,在會議上公然揭露車間主任的問題,未必沒有其他小心思。
但鄭國順當了那么多年的廠長,不一定會因為大舅哥犯事就被推倒。
幾個女工代表要是被人當了槍使,以后難免被清算。
薛巧兒沒啥政治智慧,但她能從柳梢胡同走出來,該有的腦力還是有的。
聽了葉滿枝的勸告,便使勁點點頭。
而且她比葉滿枝預期的,表現得更出色。
會議開始以后,有位副廠長出面匯報了谷濤被舉報的后續情況。
然后就讓幾個女工代表進來,講講谷濤當車間主任時是如何欺負壓榨女工的。
女工代表一共有四個,魚貫進門以后,像是被會議室里的大陣仗嚇到了。
有的低頭,有的瑟縮著肩膀,有的用手揪著麻花辮的發尾。
車間副主任讓她們發言的時候,一個個嚇得跟鵪鶉似的,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
薛巧兒在單位表現得比較潑辣,車間副主任直接點她的名讓她先說。
而薛巧兒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普通女工一樣,顫抖著聲線,囁嚅道:“就那么回事唄,領導和公安不是都知道了嘛。”
然后就低頭看腳尖,不敢吱聲了。
空氣安靜一陣后,市工會的領導開口說:“好了,基本情況咱們都清楚了,讓這幾位同志先返回崗位工作吧。今天會議的內容還是探討紡織廠女工保護制度的可行性,會議接著往下走吧。”
聞言,幾個女工都大大松了一口氣,推推搡搡排隊走出會議室。
臨出門前,薛巧兒還往葉滿枝的方向望了一眼。
葉滿枝見了,便沖她眨眨眼睛。
會議室另一邊,婦聯的同志也開口了。
“紡織廠的女工多,足足占了總人數的65%,在婦女保護方面,紡織一廠的成績總體還是比較亮眼的。像是設置哺乳室、托兒所、婦女衛生室,還在車間里搞了月經卡制度,讓專人記錄提醒女工的月經時間,這些都是很好的舉措……”
市工會女工部的同志也很快跟上,表揚了紡織廠對女工的“四期”保護工作。
葉滿枝邊聽邊做著記錄,心想今天的會議基調算是定下來了。
總體還是要肯定紡織廠的成績。
這畢竟是省里和市里樹立的標桿,要是因為一顆老鼠屎就全盤否定紡織廠的工作,那確實不合理。
不過,能被老鼠屎鉆空子,也有制度上的漏洞。
會議過半以后,終于有人提起了紡織一廠的問題。
女工確認懷孕后被調離一線崗位,休完產假以后,要如何保障大家能夠及時返回原來的崗位?
紡織廠工會有人提議:“以防再出現類似情況,可以把安排生產任務的工作交給女性領導。”
課題組里也有人提出過這種設想,此時聽到有人提出來,葉滿枝和歐陽瑾同時在心里搖頭。
要是把這項權力向女車間主任傾斜,那些男車間主任肯定得炸廟呀!
車間主任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安排生產任務,男同志如果是副主任還好說,要是正主任,他能樂意把這么大的權限交給副主任嗎?
果然,這個辦法剛提出來,幾個車間主任就跳出來反對了。
會議室里頓時嗡嗡嗡吵作一團。
廠長鄭國順一直比較沉默,這會兒就拍了拍桌子說:“咱們的保護制度是好制度,可惜有人念歪嘴經,把好事辦砸了。大家都知道,谷濤跟我有親戚關系,在公安那邊沒有定論的時候,我不適合說太多。”
“但無論谷濤是否有問題,這個制度存在監管上的漏洞是肯定的。有的同志說,因為谷濤跟廠長有關系,她不敢跟廠領導反映情況。那么以防再次出現這種事情,我提議在廠里設置一個廠長信箱,另外請市委在廠里設置紀律監察室,給工人們開放一個可以大膽向上級反映的渠道!”
他這個表態算是很有魄力了,主動為自己上了一道枷鎖。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設立一個監察室,總好過廠長職位不保。
因為谷濤的事,葉滿枝總覺得鄭廠長不清白,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廠長有手腕,應對得很及時。
至少市工會那邊已經有人點頭了,會議室里的不少人也都隨聲附和。
眼瞅著事情即將按照鄭廠長的辦法定下來,歐陽瑾舉起手臂表示要發言。
她是市工會女工部的顧問,女工部長見她舉手,便問:“歐陽顧問有什么不同意見嗎?”
歐陽瑾點點頭說:“我們省大工業經濟系針對女工保護的問題,成立了一個課題組,最近課題組也在持續關注紡織一廠的谷濤事件。拋開谷濤同志的情況不談,紡織一廠為孕期女工調崗是存在一些爭議的,我們對這項制度有些不同的看法。”
張副廠長是主抓這項工作的,客氣地說:“歐陽顧問請講吧。”
“課題組將紡織廠作為科研基地,已經在廠里調研過很多次了,先讓我們課題組的同志,為大家介紹一下,女工們對這個制度的真實想法。”
葉滿枝收到她的眼神示意后,起立說:“課題組在車間隨機與25位剛被調崗,或已經返崗的女工進行了交流,25人都對廠里的保護工作表示了肯定。但其中21人表示,被調整工作以后,收入直線下滑,難以為繼正常家庭開銷。”
“紡織廠實行的是計件工資制,為了完成生產任務,實現躍進,保護女工的同時,也要追求產值。將一個勞動力從一線崗位調離,還得在空缺崗位上補充一個勞動力。這就導致,即使只發基本工資,咱們廠的人力成本也相當高。根據課題組研究對比發現,濱江紡織一廠的人力成本比同類型紡織廠高出15%。”
幾個廠領導紛紛點頭。
他們就是管廠子的,自家的情況他們比誰都清楚。
但是沒辦法,他們已經被架到模范的位置上了,三天兩頭有兄弟單位來學習。
為了搞好女工保護工作,只能在人力上增加成本。
“車間里有月經卡制度,所以女工懷孕后很快就能被發現。剛懷孕兩三個月就被調整到了清閑崗位上,但是根據我們對女工的調研,孕期前七個月,并不影響大家的工作。有80%的女工表示,可以在這段時間堅持完成工作,但孕期七個月以后,則需要在工作間隙進行適當的休息。”
葉滿枝用目光詢問歐陽老師,是否還要繼續講下去。
這個辦法是她最先提出來的,于是歐陽老師點點頭,讓她繼續代表課題組發言。
“所以,我們課題組給出的建議是,在女工確認懷孕后,并不需要立即調離原崗位,懷孕七個月之前,可以正常工作,七個月后,要每天給孕婦增加一小時的工間休息時間。同時,要避免一刀切,保留懷孕女工隨時提出調崗的權利。”
“不再為懷孕女工調崗后,可以保證女工的收入,減少了工廠人力上的浪費,也避免了女工產假結束后,面臨的一系列復雜問題。”
歐陽瑾補充說:“沒有了產后返崗的需求,能從根本上避免有心人鉆制度的漏洞。”
她覺得設立廠長信箱和監察室,都是花里胡哨的辦法。
最初可能管用,日子長了以后,信箱很可能形同虛設,有幾個女工敢鼓起勇氣狀告頂頭上司?
大多都息事寧人,忍氣吞聲了。
*
報告會上的發言,讓省大工業經濟系的課題組,在校外小小地露了一次臉。
盡管紡織廠的領導并沒有當場采用課題組的辦法,但市工會和婦聯的同志,都在會后請歐陽瑾提交報告了。
歐陽瑾心情好,下班以后決定帶著三個學生去國營飯店下館子,吃一頓好的慶祝一下。
然而,當她們來到最近的國營飯店時,卻發現飯店門口排起了長龍。
從店門口,一直排到了街拐角。
葉滿枝好奇地問:“這家飯店怎么這么火爆啊?有啥拿手菜嗎?”
排在前面的大姐說:“哈哈,沒啥拿手菜,但我們街道剛發通知了,在國營飯店吃飯,不要糧票!那大家肯定拿著飯盒來國營飯店吃飯呀!”
聽說國營飯店不要票了,葉滿枝四人也很高興。
可惜隊伍排得太長了,這頓慶功宴終究沒吃成。
葉滿枝回吳奶奶那里抱上自家娃,空著肚子返回光明街的時候,發現光明街上的國營飯店也排著長隊。
她走到正在維持秩序的趙二賀身邊問:“咋回事啊?國營飯店怎么突然就不要糧票了?”
“嗐,”趙二賀掩著嘴小聲說,“最近有人質疑糧食增產,這不是為了證明咱豐收了嗎,國營飯店就不要票了。”
葉滿枝顧不上探究國營飯店因為啥不要票了,她想回家喊上吳崢嶸一起去國營飯店吃飯,這比去食堂吃飯還劃算呢。
可是,她剛抱著孩子回到大院,就看到張勤儉在東門組織群眾大會,動員廣大青年和革命干部加入市里的奪煤大會戰,去郊區的礦上挖煤。
作為大院兒居民,吳崢嶸也在大會上聽講呢。
她擠進人群,站到吳崢嶸身邊問:“每家都要去奪煤嗎?”
“好像是吧,現在煉鋼缺煤,廠里的煤也不太夠用。”吳崢嶸語氣輕松道,“咱倆沒時間去奪煤,可以把吳玉琢的名字報上去。人家是替父從軍,讓她去替父奪煤。”
“討厭,凈出餿主意,”葉滿枝用手肘拐他一下,“給她報名,還不如給我四哥報個名呢!”
第115章
為了“以煤保鋼”, 市里的奪煤大會戰開展得如火如荼。
吳玉琢小朋友并沒能加入戰斗,但她四舅葉滿桂,被全家人推舉為奪煤英雄, 去煤場挖煤了!
四哥以為這場大會戰頂多搞一兩個月,就能把需要的煤湊齊。
然而, 煤是機器的源泉, 工業的糧食, 市里正在大力發展重工業, 煤就沒有能湊齊的時候!
他第一次去參加奪煤大會戰時,葉滿枝還在大學二年級死磕物理。
后來他又代表全家陸陸續續參加過好幾次大會戰。
等他第七次去煤場當奪煤英雄的時候, 葉滿枝已經是大四的師姐了。
“葉來芽, 你跟我說實話, 你一直推脫, 不讓妹夫幫我介紹工作,是不是為了讓我替你去挖煤?”
四哥剛從煤場回來, 就跑來了妹妹家里。
葉滿枝在閨女的小揪揪上摸了摸, 讓她別受干擾, 繼續拼七巧板, 瞪四哥一眼說:“咱倆又不在一個戶口本上, 你去挖煤又不是代表我去的!”
“那妹夫咋還沒給我找到工作?”
四哥真的快愁死了!
他以前的日子多逍遙啊, 在家有吃有喝, 還能用興趣愛好賺錢。
可是這兩年糧食緊張, 他那些老主顧都沒心思搞花鳥魚蟲了,這就讓他徹底喝起了西北風。
老葉嫌他在家吃白飯, 所以大院里每次號召奪煤的時候,都讓他去當奪煤英雄。
煤場里的伙食倒是挺好,但架不住挖煤辛苦啊!
他現在不求別的, 只想趕緊找個正經工作。
“吳崢嶸介紹你去煤場開車了吧?是你自己干了兩天就不干了。”葉滿枝斜睨著他說,“咱媽讓你去肉制品加工廠當工人了吧?你嫌灌腸的調料味嗆得慌,也不肯干。”
就像老葉說的,她四哥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嬌貴毛病忒多了。
四哥問:“你說我現在去肉制品加工廠上班咋樣?”
“不咋樣,晚了!”
肉制品加工廠的規模不大,常月娥剛帶頭辦廠的時候,廠里只有九個人。
她想著一只羊是趕,兩只羊也是放,既然已經把老五弄去當會計了,那索性把老四也招進來,混個工人身份。
她這把年紀了,不怕別人蛐蛐她謀私。
但當時四哥鼓搗花鳥魚蟲還能賺錢,不想進這種小廠苦哈哈地當工人。
如今四哥反悔,再想進廠,卻已經晚了!
這兩年城里糧食短缺,白酒廠的酒糟,榨油廠的豆渣,早就不往街道農場送了。
農場里的豬,從八十多頭銳減到二十多頭,而且一個個長得賊苗條。
沒有了生豬來源,肉制品加工廠一直在倒閉的邊緣徘徊。
之所以沒能倒閉,是因為五哥勸常月娥轉變了經營策略。
以前他們只為街道農場加工香腸,如今又拓展了為城市居民代加工香腸的業務。
城里的肉禽水產供應緊張,市里號召市民自力更生想辦法,多養多食,少養少食,不養不食。
光明街上的每個居委會都想辦法養了二十多頭豬。
因此,加工廠就開始承接為個人或單位灌制香腸的業務,勉強能維持收支平衡將廠子辦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常月娥是廠長,也不可能把四哥招進去上班。
葉滿枝埋怨四哥,“誰讓你之前一直挑三揀四的!現在大多數單位都在減員增效,人家原有的工人都去農村種地了,咋可能再另外招人!你再等等吧,我跟吳崢嶸都幫你留意合適的工作呢。”
四哥郁悶地嘆口氣。
抓起桌上的橘子,剛要剝皮就被葉滿枝一把搶了回去。
“這是我們有言的橘子,你不許吃。”葉滿枝換了一個又小又丑的國光蘋果給他。
四哥咬了口蘋果,被酸得說不出話來。
瞇著眼睛緩了好半晌才問:“有言咋還不會說話啊?我家起球只比她大四五個月吧?現在都能叭叭告狀了!”
“我們有言能說,就是不愛說話!”葉滿枝給四哥遞去一個警告的眼神,讓他別當著孩子的面亂講。
她家吳玉琢小朋友,兩歲多還不會說話。
除了在十個多月的時候,喊過兩次媽媽,之后就再沒開過口。
一度讓葉滿枝懷疑自己當時聽錯了。
兩歲多的孩子不會說話,放在整個大院都是西洋景。
原本有個工程師家的男孩,能跟她做伴,倆孩子一起不開口。
可是那家的孩子突然就在1962年的大年初一開口了。
這就把吳玉琢襯托成了掉隊的落后分子。
不少人在背后嘀咕她跟吳崢嶸,兩個大學生居然生出一個小啞巴!
他倆帶著孩子將濱江的大醫院都跑遍了,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讓他們回家再觀察觀察。
吳玉琢小朋友能聽懂大人說話,能給出正確回應,能跑會跳能吃能睡。
現在還跟著吳爺爺學了認字。
吳爺爺做了好多識字卡片,問她哪個是“火”,哪個是“我”,她都能準確把卡片指出來。
在智力上似乎也沒什么問題。
四哥瞇著眼將一個酸蘋果啃完了,蹺著二郎腿說:“要我說,主要是你倆給孩子取名取錯了!叫‘有言’根本沒用!”
“怎么沒用,咱媽說我跟五哥改了名以后,效果特別好!”
五哥小時候胎發少,常月娥給他取個小名叫來毛,現在的頭發果然很濃密。
葉滿枝七八個月大的時候還不長牙,常月娥就給她取名叫來芽,如今的牙齒果然潔白整齊。
輪到吳玉琢這里,她一歲之前都叫小漂亮,果然長得粉雕玉琢,可可愛愛。
如今最緊要的是讓她趕緊開口說話,所以葉滿枝與吳崢嶸商量過后,又給她取了一個小名叫“有言”。
期盼她能早點說話。
四哥在外甥女的小揪揪上彈了一下,惹得有言小朋友趕忙雙手護住腦袋,沖他哼了一聲。
“哈哈,你哼什么哼!有本事就罵我兩句!”四哥逗了一會兒孩子,又對妹妹說,“你倆就不應該給她改名叫‘有言’!‘有言’這名字雖然不錯,但妹夫他姓吳啊,‘吳有言’,那不就是‘沒有話’嘛!”
葉滿枝:“……”
“小名小名,哪有連名帶姓喊的?你少挑事了!”
她在四哥面前理直氣壯,但是,吳崢嶸回家以后,卻被她埋怨了一通。
“都怪你姓吳,連累得咱閨女連話都不會說!她這話少的毛病肯定是隨你的!我媽說我小時候可愛說話了,跟誰都能聊兩句。”
吳崢嶸覺得閨女不開口,與姓氏無關,姓吳的人那么多,沒見耽誤誰說話了。
但媳婦說閨女可能隨他這事,他也不好反駁,相較于葉來芽,他的話確實不多。
“劉工家那小子能在大年初一開口,八成是被炮仗聲嚇的,公社不是在動員10歲以下兒童去衛生所打防白喉疫苗嗎,明天咱們帶她去打一針,興許也能被嚇得開口了。”
葉滿枝:“……”
主意餿了點,但她對女兒開口還是抱有很大期待的。
給小寶寶打針,在他們家算是一件大事。
除了陪葉滿枝生產時,請過陪產假,吳崢嶸幾乎從沒為私事請過假。
這次為了陪女兒去打疫苗,他特意跟單位請了半小時的事假。
夫妻倆一起帶著吳玉琢小朋友去衛生所了。
甫一進入衛生所的大門,便能聽到孩子們此起彼伏的干嚎聲。
吳玉琢瞪著眼睛看那些大哭的小朋友,然后又仰頭看向牽著她的爸爸。
盡管沒說話,但父女倆已經形成了默契。
吳崢嶸解釋說:“他們餓了。”
葉滿枝:“……”
她倒寧愿吳崢嶸別太懂孩子。
不說話就能被大人意會訴求,閨女豈不是更不肯開口了?
夫妻倆沒跟女兒說今天是來打針的,主要是想來個出其不意,刺激她趕緊說話。
葉滿枝幫她露出手臂時,吳玉琢還沒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晃蕩著小腿,好奇地盯著衛生員的口罩打量。
等到針頭扎進手臂,痛感侵襲的時候,她終于回過味來,將小臉埋在媽媽懷里,哇一聲就哭了。
夫妻倆都沒哄她,就等著她喊媽媽或者爸爸的時候,再上前安撫。
可惜人家誰也沒喊,爹媽不抱她,她打完針以后,便主動環住媽媽的脖子,趴在肩膀上獨自抽噎。
自我療愈了一陣后,漸漸收了聲音。
吳崢嶸無奈嘆氣,看來今天的事假算是白請了。
*
葉滿枝將孩子送給吳爺爺吳奶奶,便轉去了系辦工廠。
大四的最后一學期,工業經濟系沒有文化課,除了完成畢業論文,就是下工廠勞動實習。
葉滿枝雖然當上了系辦工廠的副廠長,但該勞動的時候,還得下車間勞動。
她今天剛走到車床旁邊,就被陳特冶和邊鵲橋喊了過去。
“又有什么新消息啊?”葉滿枝笑著問。
臨近畢業分配,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
陳特冶是年級團支部書記,又很能鉆營,幾乎所有消息都是他打聽來的。
今天這個消息也不例外。
“系里要從咱們這屆本科畢業生中,挑選政治素質過硬,又成績優異的學生留校任教!”
葉滿枝不怎么意外地點點頭。
選本科生留校不是沒有先例的。
他們這一屆的輔導員陳瑩就留校了,現在是工業經濟系的助教,負責低年級的教學工作。
但葉滿枝覺得這事與他們仨的關系不大。
在葉滿枝看來,給學生當老師,老師自身的專業素養也要十分過硬才行。
否則怎么教學生啊?
他們仨作為調干生,成績都不太突出,葉滿枝常年徘徊在班級七八名的位置。
原本她能用俄文成績往上拉拉分數,但俄文課在去年就沒有了,她的優勢隨之消失。
好在物理課也不用上了,最大的劣勢也一起沒了。
至于陳特冶和邊鵲橋,文化課排名都是倒數的。
像他們仨這樣的,學校咋可能讓他們留校任教?
陳特冶內心清楚自己沒什么機會留校,但他極力攛掇葉滿枝去試試申請留校。
“你跟我倆不一樣,我們當時是由單位保送的,文化課基礎比較差。你是參加高考考進來的,這幾年的成績也名列前茅。而且系里挑人的時候會優先選擇政治素質過硬的,我覺得你有很大機會能留下。”
留在重點大學當老師,對學生來說是個很好的出路。
陳特冶真心實意地想讓葉滿枝留校。
幾個調干生的政治素養差不多,都在校做過學生工作,擔任過重要職務,今年還都成了預備黨員,但葉滿枝的成績比他們好點。
留校的時候,在大家學習成績差不多的前提下,要比較政治素養。
而分配工作單位時,在政治素養差不多的情況下,要比較成績。
如果葉滿枝能留校,等到畢業分配,用人單位選人的時候,他就能少一個競爭對手。
別小看這一個名額。
多一個人競爭,對分配結果的影響非常大!
葉滿枝從沒考慮過留校的可能,她想象不出自己當老師的樣子。
所以這個消息,她聽過也就算了,并沒放在心上。
可是沒過幾天,已經升任機械廠廠長的歐陽老師,卻把她喊去了辦公室,詢問她是否愿意留校。
“留校有利有弊,但對你來說算是比較保險的選擇。”歐陽瑾說,“去年咱們系有兩個畢業生被北京的單位要走了,今年會如何分配,誰也說不好。你愛人在濱江工作,孩子又那么小,萬一把你分去了外地的單位,你可就難辦了……”
“老師,我真有資格留校啊?”葉滿枝面上難掩驚訝。
“有啊,今年有兩個留校名額,你如果有意愿的話,我可以向系里推薦你,到時候讓你接替我當機械廠的廠長。”
如今的大學生,不光看成績,還得看政治。
教師也是同理。
葉滿枝在課題組和機械廠都有不錯的發揮,又是工農出身的大學生,申請留校的話有一定競爭力的。
葉滿枝被這樣的大餡餅砸中,心里亂糟糟的,一時無法抉擇。
跟老師說要考慮考慮,就匆忙跑回家跟家人商量去了。
葉守信和常月娥聽說閨女能在重點大學當老師,都表現得跟吃了人參果似的。
大學老師誒,那是只有文化人才能當的!
老葉家幾輩子貧農,從葉守信這一輩才開始認字。
他原本把希望寄托在腦瓜靈光,又很刻苦的老三身上。
沒想到他這小閨女,接連在學業上放衛星,不但考上了大學,這回還要當大學老師啦!
葉守信當即就說:“這還有啥可考慮的,教書育人是多光榮的事呀!而且一旦確認留校,你就不用提心吊膽地等待分配了。”
自打過了年,葉來芽就一直惦記畢業分配的事,生怕像去年那屆畢業生似的,被分去外地的單位。
不但離開了爹媽,還得跟吳崢嶸兩地分居。
這回有了留校的機會,葉守信和常月娥都舉雙手支持了。
黃黎原本想提醒一下小姑子,留校未必是什么好選擇。
但是想想葉滿枝的出身,她又什么也沒說。
也許目前不是最好的選擇,但過個十幾二十年,大學教師確實是清貴體面的工作。
她這小姑子在事業上挺能折騰的,興許能在改革開放以后,混個重點大學的系主任或是校長當當。
她這邊想通了,自然沒啥多余的心理活動。
因此,葉滿枝眼睛都快瞪酸了,也沒能從黃大仙那里看到任何有用的提示。
返回自家以后,她拉著吳崢嶸小聲問:“你對我留校有啥看法?”
吳崢嶸溫聲說:“單純只看留校這件事,確實是很好的機會。但是進了教育系統不是能輕易跳出來的,你可能要在學校呆一輩子,對于要做一輩子的事業,沒點興趣很難做出成績。”
葉滿枝點點頭。
“而且大學教師需要帶課題,要有學術產出,你要想好自己能做哪個方向的研究。”
葉滿枝在他面前實話實說,“我沒想過當老師,也沒想過帶課題的事,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要是真當了老師,到時候總能憋出一個研究方向的。只不過,我雖然文化課成績能排在前十名,但除了俄文和物理,每科的成績都很平均,不偏科,也沒有太突出的特長。”
她覺得搞科研需要吳爺爺和吳崢嶸這樣的天賦型選手。
像她這樣的,在科研上未必能有啥建樹,要是留校的話,很可能會走行政的路子。
見她將漂亮的眉毛糾結到了一起,吳崢嶸將人拉進懷里坐著,安慰道:“工作和學習都得從興趣出發,你要是對當老師沒興趣,就不必強求。”
“不留校的話,萬一我畢業分配的時候,也像去年那兩個畢業生似的,被調去北京的大衙門了,”葉滿枝貼著他問,“到時候咱倆怎么辦啊?”
“你就那么自信,能被人選去北京?去年那兩個畢業生挺優秀的吧?”
“我也很優秀啊!”葉滿枝自信滿滿道,“你看著吧,除非我們這屆沒有進京名額,有的話,必有我的份!”
她現在可是預備黨員啦!
這就是黨籍給她的底氣!
吳崢嶸笑道:“如果你真的被分配去了北京,那我也跟組織上申請一下,調去北京的研究所工作。”
“真的?”
“嗯。”
吳崢嶸在軍事學院的副博士,讀得比較坎坷。
剛開始是語言不通,與蘇聯教授交流不暢。
好不容易過了語言關,研究工作有了些進展,又趕上在華蘇聯專家被蘇聯當局全部征召回國。
帶他上課的那兩個蘇聯教授,也毫無預兆地離開了。
他們本人對這樣的突然通知也很無奈,按照上面的要求,所有教材和研究資料都必須帶回蘇聯或銷毀。
吳崢嶸去檢查教授的宿舍時,在其中一位的床墊底下,發現了一些沒有銷毀的數據和圖紙。
不知是對方忘記帶走的,還是刻意留下的。
不過,他也因為這些沒來得及銷毀的數據資料,在蘇聯教授離開,又沒有其他教授能帶教的時候,獨立進行了之后的研究。
蘇聯專家離開后,北京那邊對計算機的研究進度,比濱江這邊快一些。
他要是申請去北京的研究所工作,有一半的可能被批準。
“所以,你就不要糾結兩地分居的事了,盡量按照你的喜好選擇工作。一般來說,軍屬可以跟學校申請特殊照顧。哪怕真的出現了意外,你被分去哪里,我就爭取調去哪里。”
葉滿枝當了軍嫂,已經有了隨軍的覺悟,在她想來,肯定是吳崢嶸去哪里,她就要配合對方調去哪里工作。
然而,她完全沒料到,居然還有吳崢嶸追著她跑的這種可能!
葉滿枝心里驟然涌上一股酸澀的暖意,轉身跨坐在男人身上,雙手捧住這張英俊的臉蛋,對準嘴唇就啵啵啵了好幾口。
吳崢嶸一手按住她的后腦,與她唇舌交纏,另一手伸進襯衫里,嫻熟地解開蘇式奶罩的精鋼掛鉤。
胸前的放松讓葉滿枝下意識靠向男人,唇貼著唇說:“沒拉窗簾,你先把窗簾拉上。”
吳崢嶸拖著她的屁股去拉窗簾。
可是,兩人剛來到窗邊,葉滿枝便用余光瞥見了院子里的小木馬,她突然激靈了一下問:“有言呢?”
“什么?”
“咱閨女!吳玉琢同志!”
“……”吳崢嶸回過神來,懊惱道,“好像還在院兒里跟出租車和起球玩呢!”
他倆一直在考慮留校的問題,竟然把吳玉琢忘到腦后了。
軍工大院里不會出現丟孩子的情況,但他倆也不會心大到留一個不會說話的兩歲娃在外面那么長時間。
夫妻倆趕緊穿好衣服,出門找孩子去了。
兩三歲的孩子活動范圍有限,這會兒三兄妹正聚在樓棟附近的大樹下。
葉滿枝找過去的時候,吳玉琢正在傷心地抹眼淚。
三哥家的出租車坐在一個男孩身上不起來,那小男孩躺在地上哇哇哭。
比起自家閨女,葉滿枝更擔心被出租車壓住的那個男孩。
軍工大院里住的大多是工人,生活條件比外面的人好很多,即使這兩年糧食緊缺,大院里的孩子,也沒幾個特別瘦小的。
但是,像出租車這樣胖乎的,也沒見到第二個。
黃大仙囤積的東西本來藏得挺好,偶爾吃點小灶,外人應該看不出來。
但也不知她是咋回事,竟然把出租車養得跟重型卡車似的。
苦苦掩藏的那點存貨,全被親兒子暴露了。
若不是單獨開了小灶,誰家孩子能養的這么壯實啊?
跟他年齡相仿,吃同樣伙食的起球,也沒胖成這樣呀!
葉滿枝讓親爹哄閨女,她則趕緊把出租車拉起來,真擔心這重型卡車把人家孩子坐壞嘍!
“怎么回事啊?”她讓口齒最伶俐的起球陳述事實。
起球先指向那個被壓在地上的男孩,“他說我妹妹是小啞巴,把妹妹惹哭了,哥哥就說要一屁股坐死他!”
葉滿枝:“……”
行了行了,都趕緊回家去吧!
她不能跟一個兩三歲的小娃娃計較,只能各打五十大板,每人批評兩句,讓他們各回各家去。
她家吳玉琢只是不會說話,又不是腦子不好使。
當面被人喊小啞巴,能不傷心嗎?
她把小屁孩都攆走了,吳崢嶸則沉著臉將閨女抱回了家。
吳玉琢這次是真傷心了,趴在爸爸寬闊的肩膀上流眼淚,從姥姥家哭到自己家,淚水還沒收住呢。
吳崢嶸用帶著薄繭的指腹給她抹眼淚,“都被人喊小啞巴了,你也不知道回個嘴!自己哭有什么用?有本事就讓別人哭!”
被批評的小朋友,轉而張開手投向媽媽的懷抱,小臉上掛著兩顆大淚珠。
“行了,她不是不會說嘛,”葉滿枝哄道,“咱們有言就是不會說,等她會說了,肯定有本事讓別人哭!”
小孩子之間難免有小磕絆,她見得多了,隨口哄兩句,很快就讓閨女雨過天晴了。
葉滿枝根本沒把小孩的打鬧當回事,當晚還跟軍代表同志做二休一來著,導致次日的叫起工作困難重重。
吳崢嶸出完早操,從食堂打了早飯回來,一邊喂閨女吃飯,一邊喊媳婦起床上班。
她如今在系辦工廠實習,跟正常上班沒兩樣,早上需要去工廠打卡。
不過,接連喊了好幾個回合,床上的葉來芽都一直沒動靜。
吳崢嶸吃掉閨女剩下的小半碗雞蛋糕,又將吃飽喝足的小不點抱到大床上,隨口吩咐:“替我把媽媽喊起來!”
吳玉琢小朋友手腳并用,唰唰爬到枕頭旁邊,觀察一陣就撲到被子上,冷不丁地說:“媽媽,起床上班啦!”
第116章
吳玉琢小寶寶突然開口說話, 讓毫無準備的爸媽又驚又喜。
“她剛才喊媽媽了吧?”葉滿枝擁著被子問。
“嗯,”吳崢嶸在一大一小的頭毛上都摸了摸,眼里有不容錯識的喜悅, “她不但喊媽媽了,還讓你起床上班, 趕緊起床吧!”
葉滿枝夢游似的起床洗漱, 被涼水激得徹底清醒以后, 激動地一把將閨女抱進懷里。
“寶寶你怎么突然就會說話啦?你好厲害呀, 居然會喊媽媽了!”她在女兒軟乎乎的小臉蛋上親了好幾口,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現, “我就說嘛, 我們有言會說話, 才不是小啞巴呢!”
有言雙手抱著布老虎, 認真點頭,用稚嫩的小嗓子說:“不啞。”
葉滿枝瞅一眼被晾在一旁的軍代表同志, 笑著問:“咱閨女開口說話這么大的事, 你怎么還那么四平八穩, 一點也不激動啊?”
“她又沒喊我爸爸, 我激動什么?”
葉滿枝推了推閨女, “快喊聲爸爸, 你爸都吃醋了!”
聞言, 吳玉琢小朋友踮著腳尖沖她爸張開了雙臂。
吳崢嶸同志——幼兒神態及肢體語言十級學者——很輕易就讀懂了閨女的意思。
但他這回沒動, 只等著女兒開口喊他以后,再給出回應。
吳玉琢踮著腳尖站了半天, 也不見她爸來抱她,終于開口說:“騎脖脖!”
葉滿枝和吳崢嶸:“::::::”
“哈哈哈,”葉滿枝安慰郁悶的男人, “可能是我總說騎脖脖,她記住了。”
吳崢嶸在閨女的腦門上彈了一下,“我整天帶著你騎脖脖,也不見你喊我一聲。”
葉滿枝將孩子交給她,讓父女倆私下交流去,她自己坐到桌邊,快速吃了早飯。
“食堂的窩頭實在是拉嗓子,咱家還有幾袋麥子,找個時間磨成粉,咱們自己蒸點饅頭吃吧?”
大清早就吃干巴巴的窩頭,讓葉滿枝沒啥食欲。
吳崢嶸回頭說:“那窩頭不是給你吃的,你嫌拉嗓子就吃別的,旁邊的油紙包里有個面包。”
葉滿枝打開油紙包,果然看到里面有個圓面包。
“你瘋啦?有買面包的錢,還不如買幾個白面饅頭呢!”
市里對糕點面包這類高油高糖,還需要使用細糧的食品,一律實行高價政策。
前兩年買一個圓面包,只需要一毛五和二兩/糧票。
去年開始,圓面包就漲價到一塊錢了。
葉滿枝偶爾會嘴饞想吃面包,但她之前囤了不少餅干和水果罐頭,她給自己定了一個月吃一包餅干和一罐水果罐頭的標準,也能靠著這些甜食解解饞。
“不是你昨天說的想吃面包嗎?偶爾吃一次沒事,咱吃得起。”吳崢嶸自己對伙食不挑剔,食堂做什么他吃什么。
656廠食堂能保證每天按三餐供應伙食,已經很不錯了。
但食堂昨天掛出了這個禮拜的菜譜,每天早上的主食都是窩頭。
像葉來芽這樣嬌氣的同志,吃兩三天窩頭還行,讓她連續吃一個禮拜,她肯定不樂意。
所以,吳崢嶸干脆給她買個面包改善一下伙食。
既然已經買回來了,葉滿枝肯定要好好享受的。
她給自己泡了碗奶粉,還加了一勺白糖,配著面包吃。
上次吃這種奢侈品,好像還是沾她閨女的光,吃了吳爺爺給重孫女買的面包和糕點。
吳爺爺花錢從不摳搜,他覺得自己已經這把年紀了,想吃啥就應該吃啥。
經常和老伴一起帶著重孫女,去供銷社和副食品商店轉悠。
吳有言不會說話,但她肢體語言豐富,相中什么就伸手指向柜臺。
托閨女的福,葉滿枝吃過吳爺爺買的,五塊錢一斤的爐果,三塊錢一斤的江米條,兩塊八一斤的蛋糕。
號稱五塊錢的爐果,以前只賣五毛五一斤,要是讓她自己花錢買,她絕對舍不得這么奢侈。
想到這里,葉滿枝瞅一眼還在騎脖脖的父女倆。
大方地把這個昂貴的圓面包,與兩位吳姓同志一起分享了。
*
吳玉琢小朋友終于開口說話了,對兩邊的老人來說都是大事。
葉滿枝去學校上課的時候,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吳家二老,請他們盡量多陪孩子練習說話。
放學以后,又帶著閨女回姥姥家,跟葉家人也通報一聲。
然而,母女倆手牽手進門的時候,老葉家的氣氛卻并不太好。
她讓女兒與兩個哥哥一起去屋里玩,然后坐在常月娥身邊問:“媽,家里發生啥事了?我爸咋生那么大的氣?”
常月娥悄聲說:“老三老四想把自行車賣了!”
“那自行車不是我三哥三嫂的嗎?我爸生什么氣啊?”
三哥成為工程師以后,廠里獎勵給他一張自行車票。
自行車幾乎是三轉一響中,最受歡迎的產品,多少人都夢想擁有一輛自行車呢!
有了這張自行車票,三哥兩口子大手筆地花了167塊,給家里添置了一樣大件。
自行車剛買回來那段時間,三哥對愛車寶貝得跟什么似的,車身被他擦得锃亮,遠遠瞧見一個水坑都要提前下車,將自行車扛過去。
常月娥掩著嘴說:“車雖然是老三兩口子的,但買車的時候你爸出了50塊錢。他尋思大家在一個屋檐下住著,那自行車買回來了,其他人難免要借用,一來二去的容易產生矛盾,所以就出了50塊錢。自行車還是老三兩口子的,他出50塊,以后家里其他人要想借用也好開口。”
葉滿枝了然頷首,老葉這樣做確實能提前化解一部分矛盾。
“那我三哥為啥要把自行車賣了啊?他那么寶貝自行車,怎么突然就要賣了?”
“你四哥回來說,”常月娥語不驚人死不休,“有人愿意出600塊錢,買一輛自行車!”
“多少?”
“600塊錢!”
葉滿枝瞠目結舌:“我的媽呀,那人是瘋了還是傻了?”
四哥聽了她的感嘆,晃著二郎腿說:“人家沒瘋也沒傻,自行車的市場價就這樣!”
“黑市已經把自行車炒到600塊了?”葉滿枝的第一反應是,“那工商得管管吧?”
“呵呵,不是黑市的價格,這就是商店里的正常價格,明碼標價,上海永久520元,濱江本地的孔雀牌550元。三哥的自行車是孔雀牌的,零售價550,再加上自行車票的錢,人家出600塊,這就是現在的行價!”
“你弄錯了吧?三哥買自行車不是才160多嗎?這才兩年時間,咋可能變這么多?”
葉滿枝仍是不信。
計劃經濟下,商品價格很少會有那么大幅度的波動,米面糧油的價格,七八年都沒怎么變過。
這自行車怎么突然就漲到550塊了?
不過,她想想五塊錢一斤的爐果,一塊錢一個的圓面包。
六百塊的自行車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四哥繼續晃著腳說:“這事怎么可能弄錯?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商店里看看!要我說三哥這輛自行車還是賣了吧,一轉手就能賺四百多塊,多劃算啊!”
“劃算個屁!”葉守信一拍桌子,“你現在用600把自行車賣了,還能再花600買一輛新的回來不?你有自行車票嗎?有工業券嗎?買自行車不光是錢的問題,主要是券怎么湊?”
老三買自行車的時候,只需要錢和自行車票。
但今年市里搞了工業券,包括自行車在內的很多日常用品都要用工業券購買。
工業券的數量與工資掛鉤,多勞多得少勞少得。
老葉是七級焊工,工資將近九十塊,但每個月也只能得到四張工業券。
而一輛自行車需要50張工業券,連他都得攢一年,輪到那工資低的年輕人,興許得攢上兩三年才能買到一輛自行車。
家里的車雖然歸老三兩口子所有,但他也出了錢,他對外都說那車有他的一份,在車間里特別有面子。
這會兒老三老四被那600塊的價格迷了眼,他們咋不想想,車賣了以后要怎么買回來呢?
“滿桂,你干嘛攛掇三哥賣車啊?你看把咱爸氣的!”沈亮妹堅決站在公公這邊,“咱爸也出了錢的,他不同意,這車可不能賣!”
她覺得自家男人有點傻,那自行車是三哥和老葉一起花錢買的。
他們兩口子沒出一分錢。
哪怕真的把車賣了600塊,人家也不會給他們分錢。
那還不如不賣車呢。
車擱在家里,老葉還為這輛車出過錢,她跟滿桂也可以偶爾用用。
這樣多好呀!
葉滿枝瞅瞅四哥,又瞥一眼四嫂。
合著這兩口子還沒達成一致呢。
四哥攛掇三哥賣車,八成可以從買家那邊收點好處,否則他干嘛那么賣力啊?
車留在家里,他也能免費騎。
四哥只是懶散,又不是傻子。
“三哥,你要賣車的事,跟我三嫂商量了嗎?”
黃大仙還沒下班,葉滿枝只能側面打聽一下黃大仙的意見。
她這個嫂子,從來不在錢財上吃虧的。
三哥頷首說:“知道啊,她同意賣的,還說賣了錢以后,跟咱爸平分,每人三百。”
若是雙方平分,老葉還賺了呢。
按照之前的出資比例,他能得到200塊就不錯了。
“我不稀罕那三百塊錢!”葉守信還是那句話,“我給你600,你能給我按原樣弄回一輛自行車不?”
四哥吐槽:“你哪有600啊?”
老葉抬手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我沒有600是被誰害的?養你們這幾個混賬,哪個結婚的時候不得花出去兩三百?六個孩子花了一兩千塊!老子還得供你的吃喝,你要是有份正經工作,我能攢不下六百塊嗎?”
眼見老葉要收拾兒子了,屋里的麥多帶著三個弟妹,扒著門框看熱鬧。
葉滿枝不想讓閨女目睹四舅挨打的經過,于是跟常月娥招呼一聲,抱起閨女回家去了。
*
翌日是周末,一家三口難得一起留在家里學習。
吳崢嶸在書房研究他那些需要保密的工作。
葉滿枝在臥室修改畢業論文。
吳玉琢小朋友靠在梨花身上,數她那些識字卡片。
陽光從玻璃窗子流瀉進來,溫暖了滿室的靜謐。
“媽媽!”小姑娘完成了任務,又開始喊媽媽。
“嗯。”葉滿枝將筆帽擰緊,隨手從床上拿起一沓識字卡片數了數,“果然每一沓都是十張,寶寶你太棒啦!”
她抱著孩子去敲書房的門,“吳博士,你工作搞完了沒?咱閨女會說話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熱烈慶祝一下啊?”
吳崢嶸瞄一眼墻上的掛鐘,正是午飯時間,心知她這是想找個借口出去下館子了。
“你想吃什么,咱們今天出去吃點好的。”
葉滿枝糾結了一陣,遲疑著說:“要不去永安飯店吃涮羊肉?”
他倆平時下館子通常會選擇家附近的國營小飯店。
但永安飯店是市里比較有名的回民飯店,跟福泰樓、江南春、三八飯店差不多,都屬于大型飯店,菜價不便宜。
她想去永安飯店,主要是想吃一口羊肉。
他們可以在市面上買到豬肉,卻極少能吃到牛羊肉。
只有隔壁蘇工家那樣的回民家庭,才能憑票買到特殊供應的羊肉。
普通市民若想吃羊肉,就得花高價去回民飯店用餐。
吳崢嶸在閨女的小揪揪上摸了摸,問:“有言,你想吃羊肉嗎?”
小屁孩自打出生就沒吃過羊肉,根本不知道羊肉是啥,但還是使勁點頭:“想!”
“那行,慶祝吳玉琢小同志成功開口說話,咱去永安飯店撮一頓!”
一家三口騎著自行車去了永安飯店。
吳崢嶸負責駕駛,葉滿枝在后座負責跟司機聊天解悶,吳玉琢坐在安裝在大梁上的竹制座椅里,瞪著眼睛看熱鬧。
葉滿枝原本心情挺輕松愜意的,可是坐進飯店,看清菜單上的價格后,她就輕松不起來了。
一份羊肉半斤的量,加上鍋底和調料,每份3塊5!
相當于七塊錢一斤啊!
可是蘇工他們買一斤羊肉,才一塊四毛六啊!
這飯店的毛利率也太高了吧?
葉滿枝用菜單掩著嘴,小聲說:“建議市里開高價飯店,讓貨幣快速回籠,穩定市場,還是我們省大經濟系那位徐主任跟市商業局提的。不知道他本人來飯店,看到這么高的菜價是啥心情。”
吳崢嶸安慰她:“既然已經來了,就別管菜價了,咱倆也有一年多沒吃過羊肉了,這次正好解解饞。”
話雖如此,但葉滿枝還是很克制地只點了一份羊肉,兩大一小吃半斤嘗個鮮就算了。
等待銅火鍋開鍋的時候,葉滿枝跟他分享了昨天在娘家遇到的新鮮事。
“我三哥四哥想把自行車賣了,但我爸不同意。他就是虛榮,當初自行車買回來,他在車間里炫耀了好長時間呢!”
其實,以老葉家的情況,全家人的工作都在光明街上,哪有那么多機會騎自行車出遠門啊?
把自行車賣了換600塊錢,是個挺劃算的買賣。
可惜老葉太虛榮,生怕賣了自行車以后,就再也買不回來了。
葉滿枝給閨女為了點水,突發奇想地問:“老葉不愿意賣車,你覺得把咱家的自行車賣了咋樣?”
“……”
“咱家那輛是上海永久的吧?四哥說商店里的永久牌要賣520塊,而且還沒有貨。”葉滿枝問,“你當初買車的時候,花了多少錢?”
盡管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但吳崢嶸還是準確報了價格:“165塊。”
“咱這輛車沒有三哥的那輛新,估計價格沒那么高,但是,如果能叫價到550塊?你賣不賣?”
“賣。”
“這么痛快?你都不猶豫一下啊?”
吳崢嶸笑:“這有什么可猶豫的?自行車票雖然珍貴,但找找門路還是能弄來的,我當初的自行車票也是花二十塊錢找關系買的。50張工業券也沒什么,咱倆的工資加到一起,每個月能攢8張工業券,半年就能攢夠一輛自行車了。”
至于自行車的價格,他覺得不可能一直處于這種虛高的狀態。
同樣是三轉一響,手表和收音機的價格沒有太大變化,自行車的價格卻翻了將近兩番。
最大的原因也許是自行車對鋼材的需求量太大了。
吳崢嶸自己就是工廠的,鋼材的情況他很清楚。
聞言,葉滿枝若有所思地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在資源緊缺的情況下,肯定要優先照顧重工業的生產任務,而自行車這種輕工業品,對國防和居民生活的影響都不大,降低產量是必然的。不過,等到市場形勢好轉以后,自行車提高產量,價格應該還會回落吧?”
黃大仙同意把自行車賣掉,也算間接證明了他們這種推測。
“那我真把自行車賣啦?咱們不用出面,讓我四哥幫忙聯系買家!”
“賣吧。”吳崢嶸隨意點點頭,往沸騰的火鍋里指了指,“馬上就要有五百多塊的進賬了,咱們能再點一份羊肉嗎?這點東西還不夠塞牙縫的。”
葉滿枝知道他飯量大,要是敞開了吃,二斤羊肉都不夠他造的。
想想即將到手的五百多塊,她爽快地揮手,讓服務員再給他們這桌加兩盤羊肉!
*
一家三口在永安飯店吃了兩斤半的羊肉。
吳玉琢小寶寶還是小鳥胃,在飯桌上起到一個搗亂和鑲邊的作用。
葉滿枝眼大肚子小,完全沒有發揮出她想象中的戰斗力。
好在她是跟吳崢嶸一起吃飯的,她多點幾種不同的菜品,每樣吃幾口,剩下的都由吳崢嶸解決,沒有半點浪費的可能。
盡管吃得滿足,但一頓飯吃了將近二十塊錢,葉滿枝回過味來以后,還是心疼得直抽抽。
趕緊讓四哥幫忙聯系買主,以540塊的價格,把吳崢嶸騎了六年的永久牌自行車賣了。
以防人家過幾年反悔,吳崢嶸還很厚道地將自行車徹底檢修了一遍,附贈一條備用車胎、一把價值兩塊七的自行車鎖,以及一個竹制兒童座椅。
沒有了專屬座椅,吳玉琢以后就只能騎脖脖了。
但失去自行車,對葉滿枝的影響不大,反正她每天都是搭乘公共汽車上下學的。
這天來到系辦工廠的時候,班長通知所有同學去學校大禮堂開會。
可以出廠放風,同學們都特別響應號召。
有人打聽今天的會議內容。
班長就說:“這次是全校所有畢業生一起開會的,孫副校長要做畢業分配動員報告!”
聽說是跟畢業分配有關的,大家連忙放下手中的活,快速趕往大禮堂開會。
葉滿枝等人從工廠趕往禮堂時,里面已經擠滿了人。
孫副校長在報告中首先讓大家認清當前的形勢,鼓足干勁,藐視艱險,弘揚艱苦奮斗的精神,克服前進中的困難。
提到各地急需高素質建設人才時,他對所有畢業生鼓勵道:“你們是迎著第二個五年計劃,在躍進中讀大學的一屆畢業生。今年的畢業分配,咱們還是按照一貫的原則,服從國家計劃分配,定量為用人單位供給。在國家需要和個人意愿上可能會存在一些矛盾,比如家庭、婚姻、氣候冷暖、生活水平等等,有些南方同學也許不習慣北方的氣候,一些來自大城市的同學不適應小城市的生活。”
“但是希望大家能夠解放思想,以事業為重!從六億五千萬人民的需求出發,服從國家計劃分配!爭取到國家最需要,人民最需要,環境最艱苦的地方去工作……”
孫副校長的動員報告做了一個小時。
葉滿枝與邊鵲橋代表工業經濟系的畢業生寫了服從分配的決心書以后,匆匆趕往吳家老宅。
她想跟吳爺爺這種大學內部人士,研究一下畢業分配的事。
主要是,她還沒拒絕歐陽老師那個讓她留校的提議。
吳爺爺當然想讓她留校,到時候重孫女就可以天天來他這里玩了。
但他沉吟一陣說:“你參加高考那一年,全國高校都擴招了。去年會從省大調配畢業生去北京工作,是因為人家那邊供不應求。但你們這屆畢業生是前兩年的兩倍,人家當地的生源供應充足,干嗎還大老遠從濱江調人?你要是不想留校,就不要糾結,直接回絕系里,等著服從國家分配就好了。”
若是一般的學生聽說能留校任教,恐怕早就歡天喜地,當場答應了。
他這個孫媳婦,為了留校的事猶豫不決,顯然對當老師不感興趣,又怕錯過機會,被分配到外地去。
聽了吳爺爺的建議,葉滿枝又回家跟父母和吳崢嶸認真商量了一次,最終還是回絕了歐陽老師的留校提議。
然后每天提心吊膽地等著學校公布最終的畢業分配結果。
畢業答辯結束以后,各院系的畢業生便開始陸續接到通知了。
工業經濟系的58級畢業生不多,兩個班加起來也不過六十人,由于沒有被中央部委調劑,他們今年的畢業去向算是最早一批被定下來的。
留在本省且被分去省級單位和市級單位的畢業生,最先收到了通知。
葉滿枝正在辦公室里坐立難安,焦灼地等待消息時,被人通知去學生處報到。
十幾個學生擠在學生處的辦公室里,由老師依次點名。
輪到工業經濟系時,有個女老師問:“你們系的葉滿枝同學來了嗎?”
葉滿枝趕緊舉手喊到。
那老師一面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一面笑著說:“葉滿枝同學,省工業廳!”
第117章
省大58級的畢業生中, 有兩人被分配到了省工業廳。
一個是葉滿枝,另一個是經濟系的調干生鄔杰。
而工業經濟系這邊,因著畢業生人數少, 人才供不應求,大多數畢業生都進了工業系統, 有的去了省市機關, 有的去了大型工廠。
一班的另兩名調干生, 邊鵲橋被分配到重型機械廠, 陳特冶則去了濱江市工業局。
單看陳特冶的去向,其實挺好的。
但凡事就怕有對比。
重型機械廠是中央直管的單位, 國家大力發展重工業, 大量資源向那邊傾斜, 工廠干部的福利待遇, 比省市的機關干部好很多,廠里過年過節發的蘋果都比別處的大上一圈。
而在省廳工作的好處就更不用提了。
陳特冶酸溜溜地說:“咱小葉廠長馬上就是省領導了, 我們市局的頂頭上司, 以后還得請你多關照呢!”
“你快別酸了!”葉滿枝剝著花生殼戳穿他, “陳鐵, 不是我說你, 剛進大學那年, 你就整天忙著煉鋼, 文化課也不好好學。你在學生工作上表現得那么出色, 要是成績再好點,人家省工業廳肯定點你的名啊!”
他們班的分配去向全都定下以后, 班里組織了一次茶話會。
大家的糧票肉票都不夠用,一時沒能力湊出30人的散伙飯,所以就用最后的班費買些花生瓜子和水果糖, 每人自帶茶水,在教室里開個茶話會。
馬上就要畢業了,陳特冶不介意跟同學說幾句真心話,“我坐進大學教室那年,距離我中學畢業都快十年了,以前學的知識早就忘光了。這四年能學成這樣,我也算知足了。”
邊鵲橋說:“咱倆的情況差不多,但畢業以后就是新的起點。無論是進了省廳的,進了市局的,還是我這樣進了工廠的,咱們都一樣,爭取多為祖國做貢獻!”
“你這話說得有道理,但起點也有高有低啊!”陳特冶又適時展現了他包打聽的能力,“人家省廳那邊連科員都少見,正科副科遍地走,只要滿足了任職年限,副科就能直接升正科。雖然現在大多數省直單位都精簡機構,取消科室了,但你只要職級升了上去,到我原來的單位都能當局長了。”
葉滿枝不客氣地翻個白眼:“我現在就是副科的職級,而且咱調干生大學期間領工資,還計算工齡,你說我去了你原來的單位,能當個副局不?”
“現在肯定不行,我就是打個比方。”
“照你這么說,省廳里的所有干部都有資格去地方直屬局里當個局長副局長,那他們咋不去呢?”葉滿枝抓了一把瓜子給他,“陳鐵,你就知足吧!讀個大學就從區工業局調到市局了,興許你很快就能變成陳科長了。等你當上科長的時候,我還在大衙門里打雜呢!”
陳特冶嘿嘿笑了一聲:“借你吉言吧。”
邊鵲橋覺得他太過于鉆營,但也沒對他說什么,而是起身對全班同學說:“我在咱班當了四年支書,同學們馬上就要各奔東西,奔赴祖國各地了,我想跟大家說幾句心里話。”
“歡迎支書給我們講幾句!”葉滿枝帶頭鼓掌。
邊鵲橋笑道:“這四年來,大家的學習和勞動都很刻苦,像我這樣文化課成績一般的,也算是拼盡全力了,自認沒有辜負錄取通知書上的那句‘接受祖國交給的重要而光榮的學習任務!’”
“大家即將走上全新的工作崗位,咱班大部分同學沒有參加過工作,在這里我想跟大家說,祖國培養了咱們這一屆大學生,不但不收學費,還給咱們發了助學金或工資。那大家就要做好為人民服務,為祖國奉獻的準備!大家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只要大家能盡心盡力工作,為社會主義事業做貢獻,單位領導總能看見大家的成績!”
全班同學一起獻上掌聲。
她的發言結束后,葉滿枝也以茶代酒,向同學們舉杯,接話說:“現在說這番話還有點早,但咱班有幾位同學,參加完畢業典禮的當天就要離校,奔赴新的工作崗位。所以,我也想借著今天的機會跟同學們說幾句。”
趙金花和許紅豆啪啪鼓掌,“請咱們葉廠長講話!”
“哈哈,今天不是葉副廠長了,凡事有始有終,我想變回最初的葉班長。剛入學時,咱班同學的身份比較復雜,有調干生、有應屆生,還有往屆生。但畢業的時候,咱們都是省大工業經濟系58級一班的同學!這四年來,咱班一共選出了四名班長和四名副班長,希望在未來的日子里,咱班的班長們,無論是誰,只要有機會,就把大家組織起來聚一聚。外地的同學在外地聚,本地的同學在本地聚,時常通報一下自己的現狀!”
“咱班的畢業分配結果,我和支書這里都有存檔,有的同學還給我留了家庭住址和聯系電話,這幾天我會盡快做一份聯絡簿發給每個人。希望大家可以保持聯絡,不要走散了。要是有誰更換了工作單位,就給我和支書寫信告知一聲,我們可以做大家的中轉站。若是工作和生活遇上困難了,有了過不去的坎兒,也可以給我們寫信。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咱班30個同學,總能想到應對的辦法!”
陳特冶插話說:“葉滿枝說得對,同窗情難能可貴,無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咱們都時常分享自己的最新情況。我也留在濱江本地工作,同學們也可以給我寫信!”
葉滿枝笑道:“對,男同學結婚以后要是怕被媳婦盤問為啥總給女同學寫信,可以把最新情況告知陳支書啊!”
“哈哈哈哈……”
葉滿枝最后說:“58年入學的時候,我跟邊鵲橋是最先來學校報到的,咱班大多數同學都是由我倆迎接的,如今要畢業了,我跟邊支書決定做事有始有終,到時候也會送每位同學離校,尤其是工作單位在外地,要坐火車離開的同學。你們訂了車票以后,跟我說一下出發時間,到時候我借輛馬車,送大家去車站!”
*
送行馬車是葉滿枝跟五哥借的。
她以前學過駕車,但幾年沒用,動作有些生疏。
五哥每晚陪她駕著馬車出門練習,還特意跑了一趟火車站,計算往返所需的時間。
“要不我幫你趕車得了,你獨自趕車,我還是不太放心。”
“沒事,我同學的出發日期不一樣,你還得上班呢,哪有時間一趟趟地折騰!”葉滿枝自信道,“我的駕車技術已經很純熟啦!”
畢業典禮結束,各自領了畢業證以后,同學們就真的各奔東西了。
葉滿枝、邊鵲橋和陳特冶,駕著馬車送同學前往火車站和汽車站。
葉滿枝是很感性的人,每次送別都要在站臺上紅著眼睛哭一通。
送別同宿舍的梁寧時,五個舍友更是在站臺上抱頭痛哭。
她雖然不在宿舍里留宿,但中午會回宿舍午休,與舍友的感情都挺好。
梁寧被分回了南方老家,一南一北相距千里,這輩子也許再也沒有碰面的機會了。
葉滿枝哭得直抽抽。
陳特冶受不了女同學哭哭啼啼,忍不住出聲勸道:“誰說以后沒機會見面?等大家都去了北京的大單位工作,到時候隨時能見面!”
幾個女生停住動作,一齊回頭盯著他瞧。
“陳支書,你的志向好遠大啊!”
邊鵲橋忍無可忍,說了早就想說的話:“陳特冶,你就是個官迷!”
……
將最后一位同學送離學校后,葉滿枝頂著兩個腫眼泡回家了。
她這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是紅著眼睛回來的。
吳崢嶸最初還勸幾句,后來發現根本勸不住。
他媳婦是各種意義上的水龍頭成精,情緒上來了就收不住。
吳崢嶸索性就不勸了,轉而利用這件事教訓閨女。
可能是總跟太爺爺太奶奶呆在一起的緣故,這孩子吃飯特別慢。
老人吃飯細嚼慢咽,她也細嚼慢咽。一小碗飯能吃半個多小時,有時候吃著吃著還搖頭晃腦哼起歌來了。
夫妻倆打算在葉滿枝去省工業廳上班以后,把女兒送去幼兒園。
她這樣吃飯磨磨蹭蹭,不但耽誤父母上早班,還給幼兒園阿姨添麻煩。
吳崢嶸覺得這是一種注意力不集中的表現,所以他這幾天就借著葉來芽的腫眼泡,讓女兒改改吃飯磨蹭的毛病。
即將三歲的吳玉琢同志已經沒那么好騙了。
“媽媽在外面哭的,不是在家哭的。”
意思是,惹她媽哭的人不是她,她可乖了,跟她沒關系。
吳崢嶸一直將她當成不懂事的小不點,尤其之前她不會說話,還是需要大人時刻關心保護的小娃娃。
沒想到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女兒已經有自己的判斷力了。
吳崢嶸沒再用忽悠小孩子的話搪塞她,摸著她的羊角辮說:“雖然不是被你惹哭的,但你要是每次吃飯都快一點,媽媽會變得很高興。”
吳玉琢抿著嘴拆九連環,沒說什么,但吃晚飯的時候,速度稍稍快了一丟丟,吃完還扭頭問:“媽媽,你高興嗎?”
葉滿枝不知父女倆的私下交流,習慣性點頭,“高興啊!”
“那我今天能跟你一起睡嗎?”吳玉琢又問。
葉滿枝詫異地看她一眼,又看向臉色突然晴轉多云的軍代表同志,再次點頭說:“可以。”
吳崢嶸:“……”
這孩子不管不行了,居然還學會渾水摸魚要好處了。
他讓女兒去院子里騎小木馬,單獨跟葉來芽說:“她眼瞅著就三歲了,可以獨自分出去住了吧?”
“她是七月一號的生日,沒到三歲,孩子還那么小干嘛讓她單獨睡啊?”
葉滿枝不舍得閨女。
有言兩歲就不跟他們一起睡了,她單獨有一張小床,就放在距離大床不遠的墻角。
晚上哼唧一聲,父母便能聽到。
吳崢嶸皺眉說:“三歲也不算小了,我兩三歲的時候已經有記憶了……”
“那,那我把會客室收拾出來吧,等她上了幼兒園,就讓她去小屋單獨睡。”
葉滿枝不敢心存僥幸,他倆常年做二休一。閨女親爹是個早慧的,萬一孩子隨了爹,那確實得讓她單獨睡了。
夫妻倆一邊合計著讓三歲娃獨自居住,一邊準備著葉滿枝去新單位報到的事宜。
通知上要求她7月16日到單位報到。
葉滿枝原以為,葉守信會張羅著幫她大肆慶祝一下,畢竟剛剛得知她要去省里上班的時候,老葉喝了一斤老白干,把自己給喝趴下了。
而且去年周牧被分配去濱江二機廠工作的時候,周副廠長也給兒子慶祝了一番。
但老葉這次卻完全沒有要給她慶祝的意思。
不但不慶祝,還私下叮囑她,別人沒問就不要主動顯擺。
她現在要去省里的單位上班了,萬一有人求她辦事,她辦不辦?
無論是她的娘家還是婆家,在省里的大衙門都說不上話,以后的工作就要靠她自己了。
巴拉巴拉叮囑她半個鐘頭,中心思想就是讓她在單位謹言慎行,低調做人,別以為進了大單位就能翹尾巴了。
葉滿枝就這樣帶著一肚子叮囑,穿著干凈整潔的襯衫皮鞋,在1962年7月16日這天,正式去新單位報到了。
事實上,她對省工業廳并不陌生。
早在三年前,聽說大三的師兄黃志強被工業廳調檔的時候,她就暗戳戳覬覦工業廳的工作了。
這幾年沒少從工業廳的門前經過。
葉滿枝整理了一下襯衫的領子,又從包里翻出小鏡子,照了照自己的發型。
確認自己儀容儀表非常得體后,她向門衛出示了自己的報到證,盡量從容地走進那棟灰色的三層建筑。
人事處在一樓,她打聽著找過去的時候,同校經濟系的鄔杰正站在辦公室里與一個年輕女同志閑聊。
見葉滿枝過來了,他笑著與葉滿枝打了招呼,還幫她介紹了那位女同志——人事處的劉同志。
聽他稱呼人家劉同志,葉滿枝基本就能確定了,鄔杰跟這位也是剛認識的,剛剛聊得那么熱絡,八成只是習慣性拉關系。
鄔杰是省大的風云人物,調干生,長得精神,還是校學生會副主席。
葉滿枝之前與他接觸過幾次,覺得他跟陳特冶是同一個類型的人,都比較能鉆營、愛打聽,但他在面相上占優勢,為人又八面玲瓏,很會說話,并不讓人反感。
對方能跟人事處的同志熱絡起來,葉滿枝一點也不意外。
她將自己的報到材料拿出來,先進人事處辦了入職手續。
而后跟鄔杰站到一起,等待被分配去相關的處室。
據那位劉同志介紹,省工業廳今年只招了五名新同志。
省大兩人,財經學院一人,冶金學院一人,輕工紡織學院一人。
聞言,葉滿枝和鄔杰詫異地對視了一眼。
省大和財經學院都是本科高校,冶金學院是大專,而輕工紡織學院好像是中專吧?
沒想到中專生也能被分配到省工業廳來。
中專的學歷不算低,甚至比高中學歷還強上一些,但是在工業廳只招五人的情況下,對方還能擠進來,說明人家可能不簡單。
五個人很快就辦完了報到手續,人事處的孫處長向幾人通報了各自被分配的處室。
鄔杰被分去了計劃處,財經學院的雷保財去了財務處,冶金學院的史文生去了重工業處綜合一科。
葉滿枝還沒來得及驚訝重工業處居然有科室,又聽孫處長點了她的名字,讓她去化輕工業處,綜合三科。
最后一位,輕工紡織學院的沈禮娜,被分去了辦公室。
幾個新人都平靜地接受組織分配,除了沈禮娜。
聽到分配結果的沈禮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在孫處長準備為新人做入職培訓的時候,突然開口問:“孫處長,我的去處是不是弄錯了?”
孫處長看了眼手上的表格,語氣尋常道:“沒弄錯,組織上就是這么分配的,你有什么意見嗎?”
沈禮娜往葉滿枝身上掃了一眼,躊躇半晌才搖頭說:“沒有。”
葉滿枝被那一眼瞅得莫名其妙,不過想想對方是從輕工紡織學院畢業的,可能以為會按照對口專業,被分到化輕工業處吧?
可是,畢業分配這種事,怎么可能讓所有人都正正好專業對口?
工業經濟系還有被分去供銷社的呢!
葉滿枝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做過入職培訓以后,就被孫處長送去了二樓的化輕工業處。
“夏處長,我把你們化輕處的葉滿枝同志送來了!”
夏竹筠先后與兩人握了手,“早就盼著你來給我送人了,我們處里人手緊缺,我恨不得你天天給我輸送人才!”
“哈哈,今年就這一回,再想要人才,得等到明年開春了。”
夏竹筠笑道:“要是沒有大學生,從下面借調幾個也行啊!”
“哈哈,回頭我跟領導提一提這件事。”孫處長怕她又管自己要人,找借口還要送其他同志去報到,打聲招呼就離開了。
夏竹筠在辦公室里喊:“老孫,再聊一會兒唄。”
孫處長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對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門口,夏竹筠才看向葉滿枝,問:“剛來上班,家里都安頓好了吧?現在有住處嗎?需不需要單位提供宿舍?”
葉滿枝笑著說:“處長,我家就是濱江本地的,目前住著我愛人單位分的房子,暫時不用麻煩咱們廳里了。”
夏處長微微頷首,將她引薦給兩個副處長以后,向另外一個辦公室里喊了聲“趙桂林”。
辦公室里很快就跑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笑嘻嘻地問:“領導,有什么好事找我?”
“嗯,這次真是好事,給你們綜合三科輸送人才了!”夏竹筠介紹道,“這是葉滿枝同志,從省大工業經濟系畢業的高材生,以前當過街道副主任,還在省大工業經濟系的機械廠里當過兩年副廠長,人雖然年輕,但工作經歷很豐富。我把人才給你們綜合三科了,你今年可得干出成績來!”
而后又向葉滿枝介紹,“這是你們綜合三科的科長,趙桂林。”
見她竟然對自己的履歷如此清楚,葉滿枝心知對方也許在人事處分配之前,就已經了解過她的情況了。
人事處的孫處長帶她過來,不過是走個過場。
葉滿枝壓下心中詫異,與科長趙桂林問了好。
趙科長個子不高,臉型圓潤,眼睛細長,笑著說話的時候,眼睛瞇成彎彎的一條縫。
這位以后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了。
趙科長瞇著眼睛笑道:“好好好,我早就盼著給綜合三科增添人手了!”
“嗯,這回終于分來一個跟你一樣的大學生,你可得把綜合三科的工作徹底抓起來!”
趙桂林瞇著眼睛跟領導表了一番決心,便將人帶回了綜合三科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只有三個人——四十多歲的巡視員何平,三十多歲的副科級干部王勤,還有一個28歲的女干部彭佳音。
除此之外,就再沒別人了。
趙桂林給幾人做了簡單介紹,就將葉滿枝交給唯一的女同志彭佳音,讓她帶著葉滿枝去領飯票和辦公用品。
自打進了工業廳的辦公樓,葉滿枝已經被人轉了好幾手。
先是去人事處,又被孫處長轉給夏處長,被處長轉給科長,這會兒又被科長轉給彭佳音。
她默默在心里記著這些人的名字和職務,生怕自己記錯了。
好在彭佳音是個熱情又健談的女同志,之前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女的,據說那幾個男的都跟她聊不到一起。
這次有了葉滿枝,科室里總算有了能作伴的女同志。
最初的這幾天,都是她帶著葉滿枝一起去食堂吃飯的。
讓初來乍到的小葉同志,實實在在感受到了集體的溫暖。
這天,從食堂出來的時候,葉滿枝碰上了比她高一屆的同系師姐蘇芮。
“怎么樣啊?來新單位還適應嗎?”
“挺好的,科室里的同事都很好相處。”
蘇芮笑道:“剛開始都挺好相處的,慢慢處一處,就知道深淺了。對了,我聽說你剛來單位報到就把人得罪了?”
葉滿枝一時沒反應過來,隔了一會兒,才明白她說的是哪件事,想著鄔杰跟她是一個處室的,不由笑道:“是不是鄔杰跟你說的啊?他這人嘴咋那么快呢?”
蘇芮的機關經驗比她豐富多了,提醒:“你別不當回事!還是小心點吧!”
葉滿枝不以為意道:“辦公室不比下面的處室強啊?要是表現好就能給廳長副廳長當秘書了,直接上達天聽,那不比在下面苦熬強嗎?”
綜合三科的科長那么年輕,化輕工業處的處長也挺年輕的。
葉滿枝覺得自己幾年內都沒什么升職的希望。
“你想什么呢?那個沈禮娜是女同志,一般只有女廳長才會找她當秘書。但郭副廳長已經有秘書了,她在辦公室只能打打雜。人家能當面問出是不是弄錯了,八成是早就聯系好你們綜合三科的這個空缺了!”
葉滿枝聞言一愣,“不能吧?”
“怎么不能?咱們廳里只有重工業處和化輕工業處,有科室,其他的科室全被撤銷了。我們這樣的小干部若想走上領導崗位,得等熬到副處級才行。但你們這兩個處室,到了正科就有機會當科長了。”蘇芮低聲說,“而且你們處長是女同志,還有一個副處長身體不太好快退休了,說不定哪天就能空出一個位置。趙桂林是解放后的第一屆大學生,特別能干,上面要是真的空出了位置,他八成能往上挪。你小心別被人盯上吧……”
葉滿枝:“……”
天吶,她以為自己還要苦熬好幾年才有出頭的機會呢。
如果真如師姐所說,被人盯上就盯上吧,她得好好干啊!
第118章
來新單位上班的這幾天, 葉滿枝一直自我感覺很良好。
家人朋友問她新單位如何的時候,她也一律回答好好好。
她是真心覺得挺好的。
省工業廳雖然是大衙門,但工作比街道辦輕松多了。
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不用加班。
她剛去街道上班那會兒, 幾乎天天加班,連周末都得去居民家里走訪。
而化輕工業處這邊, 夏處長要求大家盡量在上班時間完成工作, 下班后人走燈滅, 節約用電。
而且新單位的食堂比656廠和省大的都好吃。
656廠食堂的窩頭拉嗓子, 但工業廳的干部職工少,大師傅做飯也相對精細, 會把玉米面多磨兩遍, 同樣都是吃窩頭, 口感卻完全不一樣。
所以, 在師姐提醒她之前,葉滿枝一直處于一種窮人乍富, 暗自竊喜的狀態。
她剛開始只以為, 沈禮娜只是驚訝于沒能分到專業對口的處室。
完全沒想過, 人家可能早在報到之前就相中綜合三科的空缺了。
葉滿枝感謝了師姐的提醒。
可她對接下來的事,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這工作是組織上分配的, 又不是她主動爭取的, 沈禮娜要是因此記恨她, 那就是不講理了。
再說, 人家沈禮娜又沒對她做什么,她要是因為一個猜測就戰戰兢兢, 草木皆兵,那不是庸人自擾嘛!
所以,回辦公室灌了兩口茶水以后, 葉滿枝就不去想自己被動占位的事了。
相比于沈禮娜,她其實更關心師姐所透露的,關于化輕工業處內部的情況。
化輕工業處的四個科室,綜合一科負責化工,綜合二科負責紡織,綜合四科負責煙酒,葉滿枝所在的綜合三科,負責除紡織、煙酒外的其余輕工行業。
趙桂林雖然年輕又有學歷,但其他科長的履歷也不差。
綜合一科的呂科長也是大學生。
趙桂林若想突出重圍,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正式任命下來之前,變數太多了,大熱倒灶的例子她不是沒見過,劉金寶不就是一個嘛。
更何況綜合三科里還有“巡視員”何平呢。
在省里精簡人員之前,何平曾是副科長。
精簡人員之后,工業廳的其他科室都取消了,只有重工業處和化輕工業處這兩個業務多的核心處室保留了科室,但每個科室只設一個科長,原來的副科長全被任命為“巡視員”,定期深入基層,了解工作中的問題和干部思想情況。
如果趙桂林進步了,那最有可能接替科長位置的,怎么看都是何平呀!
葉滿枝坐在辦公桌后面,眼睛緊盯著面前的材料,腦子里卻在胡思亂想。
想到最后,只得出一個結論——她現在只是一個小蝦米,踏實工作吧,別胡思亂想。
支書邊鵲橋有句話說得對,只要盡心盡力完成工作,領導總能看得見。
葉滿枝摒除雜念,重新將心思放到了正經工作上。
在她沒來之前,趙桂林手下只有三個人,還沒她在街道辦時的人手充足呢。
所以每個人分管的工作都非常多。
她目前的工作分工,是從另外三人手頭上分來的。
暫時先負責食品工業,處理下級單位的意見反饋和人民來信,以及科長交辦的其他工作。
葉滿枝覺得這個“科長交辦的其他工作”就比較靈性,她默默觀察了幾天,趙桂林已經給彭佳音交辦過好幾次其他工作了。
“小葉,這個月的人民來信應該已經到了,你去辦公室問問有沒有咱們綜合三科的。”彭佳音伸手在她的辦公桌上敲了敲,“需要我帶你去一次嗎?”
“哈哈,你要是想出門放風,就跟我一起去吧。”葉滿枝問,“找哪位同志取信啊?”
“我今天忙得很,哪有時間放風!辦公室的李堅負責分發人民來信,你找他要!”
葉滿枝記下名字便去了三樓的辦公室。
人民來信有的是直接寄到工業廳的,有些是寄給省人委,再由辦公廳轉交工業廳處理的。
綜合三科處理人民來信的工作,原本由最年輕的彭佳音負責,如今葉滿枝這個更小的嘍啰來了,這項工作自然就轉到了她手里。
葉滿枝詢問李堅是否有人民來信時,李堅點點頭,但伸手指向了隔壁的辦公位,“以后人民來信由小沈負責,下次直接找她就行。”
葉滿枝笑著答應,看向同為小嘍啰的沈禮娜,“我們化輕工業處的信件整理好了嗎?”
“還得再等等,”沈禮娜沖她抱歉地笑笑,“我剛接手這項工作,有些信件的字跡比較潦草,有的又分不清是你們輕工的還是重工的……”
李堅幫腔道:“剛開始做文字工作是這樣的,小葉,那邊有椅子,要不你坐著等會兒?”
“沒事,剛接手新工作確實需要時間適應,讓禮娜慢慢弄吧,我先回辦公室干活兒,稍晚點再過來,”葉滿枝又笑問,“是只有我們綜合三科的來信沒分出來,還是所有處室的都沒分出來吶?”
“都沒分呢。”
葉滿枝點點頭,自來熟地與兩人閑聊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又等來了重工業處的同志取信。
沈禮娜用余光瞄一眼還杵在一旁的葉滿枝,硬著頭皮說:“信件還沒分好呢,你下午再來吧。”
“那恐怕不行,我一會兒還得跟科長去下面的工廠調研,后天才能回來。”來人是機關老油子,笑著問,“你是新來的小沈吧?分完信件以后,能給我送去重工業處綜合二科嗎?”
沈禮娜爽快地答應了,“你放心去調研吧,我這邊分揀完就幫你送到辦公室去。”
葉滿枝沒提讓她也幫自己送信的事。
她估算著時間,距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的時候,又往辦公室跑了一趟。
信件再多,這會兒也該弄完了。
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那沈禮娜總不至于連幾封信都分不好吧?
結果她跑去辦公室一問,人家還真的沒分好。
下午廳領導給中層干部開會,她被喊去布置會議室了。
葉滿枝一想,人家理由挺充分的,便什么也沒說。
返回綜合三科以后,她先問趙桂林,“科長,處理人民來信,有沒有期限啊?比如限期多長時間給出處理意見。”
“收到信以后,盡量在半個月內給出答復,辦公廳那邊每月會通報各單位解決問題的比例,工業廳內部也會在各處室之間展開評比。”
“哦,那這個月恐怕得多等幾天了,辦公室那邊分發人民來信的同志,也是新來的,對工作還不太熟悉。我中午去了一趟,她還沒弄完,剛才又去一趟,人家有別的事耽誤了。新來的同志好像挺忙的,咱別催人家了……”
“你記著有這個事就行。”
趙桂林覺得這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揮揮手便讓她忙去了。
葉滿枝剛上手新工作,從來沒跟食品工業打過交道,這幾天都在看有關食品工業的資料。
人民來信的事,就那樣被她放到了一邊。
接連兩天都沒去辦公室取信。
然后,第四天臨近午休時,沈禮娜帶著幾封信來了綜合三科,當眾遞給了葉滿枝。
她正想說說葉滿枝怎么不去辦公室取信,別的處室都已經取走了,卻被葉滿枝搶先道:“辦公室的這項舉措太好了!那天聽說你要給重工業處送信的時候,我還以為只是個例,本來想讓你也幫我們化輕工業處送信的,但我擔心給辦公室添麻煩,就沒好意思開口。沒想到辦公室的同志居然還真的挨家挨戶送信了!”
葉滿枝拉了把椅子,熱情地請她入座。
而后對聽到動靜看向這邊的趙桂林說:“科長,這是辦公室新來的同志沈禮娜,新人新氣象,人家把人民來信主動給咱們送過來了!”
趙桂林早就覺得辦公室的工作不合理,讓其他處室的同志一趟趟地往辦公室跑,十分浪費時間精力,不如辦公室處理完以后,主動分發到各處室方便。
這會兒他便緩了神色說:“辦公室的這次改革挺好,能給我們業務部門節省很多時間,少了空跑的次數,也能更好地提高工作效率。”
沈禮娜:“……”
她沒改革啊。
葉滿枝只在第一天去了辦公室一次,之后接連兩天都不見蹤影。
她以為對方忘了,這才主動上門,當著她領導的面,把信件交給她,再問問她是不是把這么重要的事忘了!
單位內部要進行評比的,葉滿枝一連耽擱好幾天,很可能會影響部門的評比結果。
趙桂林的視線在一臉樂呵的葉滿枝,以及神色僵硬的沈禮娜身上打個轉。
又瞇起眼睛笑道:“小沈,你們辦公室這項舉措真不錯,主動為我們業務部門減輕了負擔,回頭我得跟謝主任表揚你一下!年輕人做工作就是要這樣朝氣蓬勃、積極肯干!”
沈禮娜支吾道:“不用了……”
“怎么不用呢!做得好就是要反饋給你們領導嘛,”葉滿枝掏出茶葉罐給她泡了杯茶,“禮娜,你嘗嘗我這綠茶咋樣?要是喝得好,以后你每個月來送信的時候,我都給你泡一杯!哎,我跟你說,這個茶是我大學同學從南方帶來的,據說是什么明前茶,還是什么的。我不懂,反正挺貴的,我自己都不舍得喝……”
她絮絮叨叨講了一大堆綠茶的好處。
然后自說自話地給人家安排了每個月幫她送信的工作。
沈禮娜這會兒被架到了高處,若說辦公室沒有這項送信業務,她一時還有點張不開嘴。
可是,她只給兩個科室送了信,要是真的被趙科長表揚到謝主任面前去,對其他處室怎么解釋呀?
沈禮娜抿了兩口茶,就說還要回去工作,匆匆返回了辦公室。
獨自琢磨了一下午后,還是主動找到了謝主任跟前,提議從下個月開始,由辦公室將人民來信分發給各處室,節省大家的時間,提高工作效率。
分發來信的工作由她負責,給人跑腿送信,自然也由她負責。
謝主任對這種小事無所謂,只要她本人不嫌麻煩就行。
樂呵呵地同意了她的提議,還順口鼓勵了年輕同志兩句。
*
葉滿枝沒管沈禮娜要如何給自己找補,等人離開后,就將幾封信件拆開查看了一遍。
一共五封信,全是投訴產品質量差的。
比如火柴根數不均,刷砂不牢,火柴頭太小容易折斷。
還有投訴濱江好幾家面粉廠的標準粉不達標,麥子粗,麩性大,做不了油條和切面。
另外還有投訴汽水渾濁,有沉淀的。
反正單獨拎出來吧,都不算什么大事,像葉滿枝這樣的人,若是遇上了這種情況,頂多念叨一句倒霉,不會做出往省里寫信投訴的事。
但既然有人發現了問題,還不嫌麻煩,愿意給工業廳寫信。
那她同樣作為消費者,也想幫大家把這些事解決好。
她先拿著這些信件,請教了彭佳音。
“以前接到過類似的投訴嗎?咱們科里都是咋處理的?”
“每個月都有,就火柴盒那個事,好像已經投訴過好幾次了吧,光是我看到的,就有兩次,”彭佳音將那封信拿出來看了看,“這字跡都一模一樣,肯定還是那位老同志!”
“那前幾次都沒處理呀?”
否則人家為啥一直寫信?
“肯定處理了呀!幾個專區的工業局特意派人去火柴廠檢查了,還要求在倉庫加幾個檢驗員。”彭佳音小聲說,“即便真的改進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廠里已經生產的火柴還得繼續賣。而且那些工廠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每次聽到上級檢查和評比的風聲,就把質量最好的一批貨拿出來,等咱上門抽檢的時候,全是合格品。”
“那這封人民來信怎么回啊?”葉滿枝問。
“之前的處理意見都有存檔,”彭佳音拿出一個筆記本給她,“你可以參考這里面的回復。”
葉滿枝接過來翻了翻。
輕工業品大多與老百姓生活息息相關,且消耗量大,從之前的投訴次數來看,市面上某些食品和日常生活用品的次品率極高。
葉滿枝感覺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根本不管用,工業廳要是沒有大動作,以后每月都得處理大量人民來信。
她將幾封信件暫時按下,打算換換思路,再想想其他解決辦法。
若是到了最后期限仍然沒有妥善辦法,就只能按照彭佳音所說,將問題交給專區和市工業局解決了。
五點鐘下班,葉滿枝按時走出辦公室,匆匆趕回軍工大院,接她家小漂亮放學。
吳玉琢小朋友已經正式上幼兒園了。
葉滿枝原本打算把她送去機關幼兒園,但吳崢嶸覺得機關幼兒園太遠了,接送的任務都要壓在她一個人肩上。
反正孩子在幼兒園就是玩,學知識的話有父母和太爺爺教,在家門口上幼兒園更方便,還可以跟出租車和起球一起上學。
葉滿枝覺得這樣也好,至少可以讓四哥順帶著接送她家小漂亮。
然而,她家娃比較有個性,親爹媽要是不去幼兒園接她放學,她就要回家噘嘴了。
吳崢嶸前天去北京出差,接娃放學這個艱巨的任務,轉移到了葉滿枝身上。
她按時趕到子弟幼兒園,在小班的門口等待阿姨將孩子帶出來。
結果今天一帶就帶出來倆娃。
葉滿枝在侄子的大腦門上彈了一下,“起球,你不在自己班里呆著,跑來小班干什么?”
出租車和起球已經上了一年幼兒園,今年升上中班了。
起球口齒伶俐地說:“我以后就在小班玩,陪妹妹。”
葉滿枝好笑道:“你咋剛上幼兒園就留級啊?”
明明已經升了中班,非得退回小班來。
吳玉琢聰明歸聰明,但還不懂委婉表達,當著起球的面就戳穿他。
“車車哥哥的餅干不給他吃,他不跟車車哥哥一個班了。”
葉滿枝笑問:“那你給他吃了?”
出租車那孩子之所以能胖成那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比較護食。
黃大仙給他帶的零食,他能一個人全造了。
同樣經常吃小灶的小漂亮就沒有肥胖的煩惱,這孩子飯量少,也比較愛分享。
太爺爺給她買的糕點,一大半都被親媽忽悠進了肚子里。
“我給球球哥哥吃,”吳玉琢小朋友拉著媽媽的手一蹦一跳,“這樣球球哥哥就能跟我作伴啦!”
“……”
葉滿枝沒把孩子的童言稚語放在心上。
可她接連三天去幼兒園接孩子的時候,都發現起球在小班的教室里玩耍。
第四天更是一大清早就直接進了小班的教室。
葉滿枝去單位上班的時候,一直在尋思,實在不行就讓她家吳玉琢上中班吧。
若是不把她弄到中班去,她可能真的有實力讓她球球哥上兩遍小班!
葉滿枝琢磨著幾個孩子的事,剛進辦公室就聽到趙桂林問:“輕工業基本建設材料未按計劃撥付的那個報告,是誰寫的?”
何平說:“原來是我負責的,小葉來了以后,我把報告轉給小葉了。”
這話說得,好像他已經將寫好的報告轉交給了葉滿枝。
事實上葉滿枝只拿到了一些單位來信,根本就沒看到什么報告。
那報告是她自己寫的,目前剛開了一個頭。
對上科長的視線,葉滿枝笑著說:“下級單位的意見反饋都在我這里匯總,建設材料未撥付的報告,確實在我這里,不過,我目前剛寫了一個開頭。”
“只寫個開頭可不行,”趙桂林皺眉說,“現在下面的意見很大,該撥付的材料沒撥付,陶瓷廠和酒精廠的施工進度被嚴重耽擱,咱們得盡快拿出報告,跟基建委協調。”
“之前的數據都太含糊了,有的說鋼材只撥付了一半,木材和水泥只撥付了三分之一,但是一半是多少?三分之一又是多少?按計劃原本應該撥付多少噸?各市和專區分別差了多少?這些都沒有具體數字,我覺得沒有數據支撐的報告不太嚴謹,所以這幾天一直在跟幾個專區工業局聯系,讓他們提供真實數據。”
“數據拿到了嗎?”趙桂林問。
“拿到了。”
“那你先把寫了一半的報告給我,秦處長要去省基建委討公道!”
葉滿枝:“……”
所謂的討公道,就是上門吵架吧?
省基本建設委員會在下達季度建設計劃的同時,還得給各單位撥付建筑材料。
現在兩個季度已經過去了,材料卻不見了一大半。
工業廳作為主管單位,確實要派人去討個說法。
葉滿枝不敢耽誤領導吵架,麻利地把記錄了完整數據的一張紙找出來,交給了趙科長。
趙桂林拿著報告走了,葉滿枝隱隱聽到他在隔壁處長辦公室高談闊論的聲音。
偶爾還有秦副處長的大罵聲傳出來。
半小時后,趙桂林重新返回綜合三科,在辦公室里環視一圈,問:“你們誰有空?一會兒跟秦處長一起去趟省基建委。”
話落,空氣好似被凍住一般,一時竟無人應答。
秦副處長就是那位身體不太好,再有兩三年就可以退休的副處長。
這位處長脾氣特別火爆,情緒上來了很愛口吐芬芳,他罵了人以后,經常把自己弄進醫院,完美印證了氣大傷肝這句話。
工業廳的大部分人都覺得他可能等不到退休年齡,就可以辦病退了。
在這種情況下,沒人愿意陪他出門吵架。
萬一他豎著進去吵架,橫著進了醫院,他們付不起這個責任啊。
在辦公室寂靜無聲的時候,向來愿意為領導分憂的葉滿枝毅然舉起了手。
“科長,我陪秦處長去吧?我以前在街道做過調解工作,什么奇葩都見過,要是道理講不通,我吵架也挺厲害的!”
所有人:“……”
頭一次見到這么清新脫俗的自薦方式。
趙桂林卻瞇著眼睛呵呵笑:“好好好,咱們就需要小葉這樣能在關鍵時刻勇于沖鋒陷陣的同志!”
但他覺得讓一個年輕女同志出面還是不太保險,萬一真把秦處長吵暈了,她一人忙不過來。
于是又點了比較年輕的王勤:“王兒,你也陪咱秦處長去一趟!”
王勤只能無奈點點頭,跟著斗志昂揚地一老一少出門了。
葉滿枝對老處長表現出了十足的尊重。
在路上就說了,自己很擅長講道理和吵架,他們可以在路上先擬定一個吵架方案。
到了地方以后,不需要老處長開口,由她這個年輕人先打頭陣,她吵不過的時候,再由處長出面。
秦處長滿意地頷首,他覺得上門講理,就需要小葉同志這種氣勢。
如此這般地跟她介紹了一下作戰安排。
王勤跟在身后并沒插話。
化輕工業處的干部們在大面上對秦副處長都很尊重,但誰都知道他馬上就要到站了,沒什么必要上桿子巴結他。
基建工作不是王勤負責的,這次上門討說法,跟他完全搭不上邊。
王勤就把自己當成一個滅火器,在秦處長吵得面紅耳赤的時候,出言寬慰幾句,給他降降火,其他的事他就不打算插手了。
三人一起來到省基建委,被人請進會議室以后,葉滿枝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小包茶葉,提起暖水瓶給秦處長泡了杯茶。
并且再次強調:“秦處長,氣大傷身,您一會兒先別出馬啊!情況我已經大致了解了,先讓我發揮一下!”
秦處長被她逗得一樂,笑呵呵地抿了口茶說:“行,讓你先談。”
王勤見狀不由側目,覺得這新來的小葉太能獻殷勤,太能給領導拍馬屁了。
但是她給一個快到站的領導拍馬屁有啥用啊?
葉滿枝沒理會旁邊的眼神。
其他人根本就不懂她!
整個化輕工業處,甚至是整個工業廳,她絕對是最期盼秦副處長身體健康的人!
一方面,她比較尊老,另一方面嘛,秦處長要是沒到年齡就早早病退了,那綜合三科科長的位置,她五六年之內都不要奢望了。
第119章
這并不是秦處長第一次去省基建委討說法。
前年和去年, 他都因為基建材料的問題找過省基建委的領導。
第一次來吵架時,他身體情況還不錯,高音大嗓, 聲如洪鐘,與接待他的那個副處長針鋒相對, 最后給化輕工業處要回了44噸鋼材和200噸水泥。
第二年再次出現基建材料短缺的情況時, 他想故技重施, 再次來省基建委討債, 但人家基建委不可能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
針對秦處長的火爆脾氣,人家換了一位性格溫吞的同志負責接待。
跟他說什么, 他都點頭, 但是問他咋處理的時候, 人家一律回答要請示領導。
秦處長在他這里沒討到什么好處, 還把自己氣得夠嗆。
所以,在會客室里再次見到去年接待過他的劉副處長時, 老秦心里著實咯噔了一下。
劉副處長還是那副樂呵隨和的樣子, 握著他的手說:“老秦, 咱們又見面了!”
“基建委要是能把物資撥付到位, 哪用得著我一趟趟地上門麻煩你們!”老秦一改從前的急脾氣, 拍了拍對方的手說, “我這兩年的身體不中用了, 大夫讓我多休養, 不能動氣,明年要是再有這樣的事, 興許就得換人來找你商量了。”
“嗐,這話是怎么說的……”
劉副處長微怔,沒想到對方一上來就打起了苦情牌。
去年那個氣急了就怦怦拍桌子的秦副處長去哪了?
“人不服老不行呀!不敢折騰嘍, ”老秦介紹了身邊的兩位年輕同志,“這是我們工業廳的王勤和葉滿枝,關于輕工業基建資料的問題,他倆都挺清楚的,一會兒讓小葉跟你說說今年的嚴峻情況……”
葉滿枝笑著與劉副處長問了好,一邊將準備好的數據交給他,一邊開口報數。
“劉處,咱們基建委為輕工單位下達的季度計劃是,鋼材115噸、木材768立方公尺、水泥320噸,但是根據各地區反映的情況來看,鋼材只收到62噸,木材362立方公尺,水泥170噸。下半年的計劃都已經做出來了,但上半年的材料還沒湊齊呢,這嚴重影響咱們省里的基本建設計劃呀!”
劉副處長看著那張表格,問:“只收到了這么點嗎?不可能吧,我記得今年第二季度至少給工業廳撥付了150噸鋼材,剩下的幾十噸,在這個月也能到位,怎么可能只有62噸?”
“基建委確實給工業廳撥了150噸,但是給了重工單位90噸,給我們輕工單位62噸,而且按計劃,重工單位第二季度只有120噸的計劃用量。咱省基建委咋還厚此薄彼呢?給重工就是75%撥付,給我們輕工就是50%撥付!輕工也得發展,也是關系國計民生的大事,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哪樣能跟輕工脫得開關系?省基建委好歹是省里的單位,咋還看人下菜碟呢?”
劉副處長“嘿”了一聲,摸摸锃亮的腦門說:“黨的干部可不興這樣講話,按計劃撥付嘛,總要分個輕重緩急,那重工的發展急需鋼材……”
葉滿枝安靜聽他講了一番大道理,笑著說:“如果省基建委認為基礎建設要分輕重緩急,所有資源都應該向重工業傾斜,那我們輕工單位可以發揚風格,把所有基建材料全部讓給重工單位。但是,前提是省基建委不要再給我們做建設計劃了。”
“沒了建設計劃,我們就不用眼巴巴地等著材料到位。到時候輕工發展不起來,我們也能有個向省領導解釋的說辭。如今這樣,100%做計劃,50%撥付,原本應該三個月建好的工廠,大半年都無法交付,您讓我們咋跟上級領導交代?咋跟老百姓交代?”
秦副處長原本答應讓葉滿枝發揮,可是聽到這里,心里那股火仍是被拱了起來。
他將茶缸往桌上一拍,“就是嘛,要是覺得我們輕工不重要,那我們提交建設報告的時候,你們干脆就不要審批通過了,也干脆不要給我們做任何計劃!這樣拉一半留一半,也太惡心了!”
在場的另外三人:“……”
基建委的行為惡不惡心暫且不說,您這形容手法著實有點惡心。
王勤勸秦處不要動怒,注意身體。
葉滿枝也提起暖瓶給他的茶缸里加了點水,瞅瞅對面劉副處長的茶杯也見了底,便往他的杯子里也添了些水。
“您先消消氣吧,今天來基建委是解決問題的,咱們跟劉處好好商量,不要起爭執!”
“對對對,咱們有話好說,”劉副處長老好人似的說,“撥付建材這件事嘛,比較復雜,中江專區那邊要新建鋼廠的分廠,已經急得火燒眉毛了,省人委親自下的指示,那我們肯定得優先供應鋼廠嘛。”
葉滿枝頷首說:“這事我之前也聽中江專區工業局的同志說過,他們那邊確實急需鋼材開工,這種情況我們都能理解,但他們的分廠已經建得差不多了,這個季度可以把傾斜給重工單位的建材,優先傾斜給我們輕工單位了吧?”
“這個恐怕不行,省里要求專料專用,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沒有傾斜一說。”
葉滿枝與老秦對視一眼,然后從挎包里拿出另一張紙,遞給劉副處長。
“這是地方上的同志向工業廳反映的相關情況。省基建委撥付給中江專區的輕工基建鋼材,被他們撥給齒輪廠,充當生產原料了。”
“德化專區也把120立方公尺的木材,抵扣成火柴廠上半年的生產用料了。”
“濱江市還把一部分基建鋼材用到了技術組織措施上,美其名曰革新生產技術,但技術組織措施的費用,原本應該在生產用料中解決。”
“另外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不知道為啥,基建材料撥付到地方上以后,人家物資管理部門就是拒絕向下撥付。”
葉滿枝笑了笑說:“劉處,咱省基建委的專料專用原則,執行情況不理想啊?”
按照常理,基建材料被誰挪用了,他們就應該找誰算賬去。
但輕工的大部分資源都被重工和地方物資管理部門挪用了。
化輕工業處要想找人算賬,就得跟重工業處扯皮,最終很可能鬧到廳領導那邊去。
然后被領導和稀泥。
輕工本就是吃虧的一方,若是領導和稀泥,不替輕工說話,那就等同于輕工輸了。
與其在本單位打羅圈仗,還不如到外單位來討個說法。
劉副處長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吃驚表情:“地方上居然有人挪用基建材料嗎?”
他對這種情況其實心中有數。
挪用風屢禁不止。
地方上挪了材料以后,相關領導裝傻充愣,即使被他們告到省人委去也無濟于事。
人家只說材料已經用完了,無力償還,省領導也只能口頭批評幾句,畢竟不是揣進了個人腰包,大家都是為了生產建設。
基建材料被地方上挪用,也一直是讓省基建委頭疼的問題。
葉滿枝觀察著他的神色,嘆了一口氣說:“要是被重工業挪去搞基建,或是被地方領導拿去搞城市建設,這筆基建材料,好歹是肉爛在了鍋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基建材料用不到基建上,而是被挪去搞生產了!”
本該是基建工作的成績,就這樣拱手讓人,她不信基建委的領導真的那么大度!
葉滿枝一臉真誠地說:“咱省基建委和我們省工業廳,在這方面都是苦主,咱們都是吃了虧的……”
“……”
王勤無語地想,這個小葉還挺入戲的。
工業廳算是什么苦主啊?
建材無論是用于基礎建設,還是用于生產,都是發展工業。
對工業廳來說,才是真的把肉爛在了鍋里,所以工業廳的領導即使知道了情況,也沒幾個真心著急的。
要不是最近好幾個輕工單位的建設工程停工,三天兩頭來化輕工業處反應情況,秦副處長也不會親自往省基建委跑一趟。
葉滿枝沒管其他人的想法,繼續道:“挪用建材的風氣必須殺一殺了,否則大家以后都有樣學樣,還談何全省一盤棋?上個季度的鋼材不是還有幾十噸沒有撥付嗎,劉處長,您干脆就全都撥給我們輕工單位!咱這次就搞個試點,徹底的專料專用!哪個項目的材料,就直接撥給哪個項目,避免讓其他部門經手……”
“物資到了地方上,怎么可能沒有其他部門經手?”劉副處長搖頭。
“怎么不能?”葉滿枝說,“我們秦處就在這呢,我的許諾不管用,秦處說話總是管用的吧?只要省基建委愿意把上個季度還沒撥付的基建材料全部撥給輕工單位,我們保證不讓一噸鋼被挪作他用。只要有一噸鋼沒用在基建上,以后我們就再也不來基建委討說法了。”
甭管劉副處長有什么想法,反正老秦心里還是很滿意的。
他覺得新來的小葉同志,講話比較嚴謹。
沒說什么“以后化輕工業處就不來基建委了”,而是用“我們”代替了“化輕工業處”。
這就給他們留了余地,萬一以后又需要吵架,可以換其他同志出面。
老秦拉著臉說:“老劉,咱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說請示領導,跟領導商量,對吧?”
“哈哈,這么大的事,我確實做不了主呀,需要跟領導商量商量!”
“那你就去商量吧!剛才小葉說的,就是我們工業廳的意思,這是能讓雙方獲益的主意,你們只要把建材撥付了,我們輕工系統內部自有辦法,將材料送到各單位手里。”老秦晃了晃手里的紙張,“我已經寫好給省人委的報告了,基建委拖欠基建材料是常態,嚴重拖慢了工程進度,要是再沒有解決辦法,我就得把報告交給上級領導了。我看你們那什么專料專用就是假把式,實際執行起來屁用沒有!”
葉滿枝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這位快要退休的老處長,可真敢講話啊,但凡在事業上還有點追求,哪會這樣哐哐放炮。
*
劉副處長還得跟領導匯報商討。
從基建委離開以后,秦副處長稱贊了葉滿枝的表現,表揚她基本按照之前商議的計劃執行了。
但講道理的時候還有點放不開,需要多鍛煉。
葉滿枝笑著答應,讓他以后需要帶人吵架的時候,盡管喊上她。
這會兒已是下班時間,與兩人在汽車站道別,她便直接坐車回了軍工大院。
吳玉琢在小班門口見到媽媽時,失落地問:“爸爸怎么還不來?”
“爸爸去外地出差了。”
“那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葉滿枝也不知道具體日期,吳崢嶸這次出差比較特殊,出門前沒交代具體歸期,只說會盡快回來。
她像前幾次一樣,含糊地說:“快了快了。”
吳玉琢小朋友在胸前背著一個碩大的軍用水壺,聞言就小大人似的嘆口氣。
三歲小孩的記憶淺,若是其他孩子,在分離半個多月的情況下,可能已經把親爹忘到腦后了。
但他們家的墻上和桌上到處都擺放著相片,抬眼就能瞧見親爹的樣子,基本沒有遺忘的可能。
葉滿枝摸著閨女的小辮兒逗她,“你想爸爸干嘛啊?他回來以后,你就不能跟我一起睡了,還得回你屋里自己睡去。你不是最愛跟我一起睡嘛!”
“咱們仨也可以一起睡,我還能騎脖脖。”
葉滿枝心說,你爹才不想跟你一起睡呢,把你挪出大屋,就是你親爹的主意!
不過,吳玉琢小朋友似乎真的很想她爹,當晚睡覺之前還哭了一通鼻子。
葉滿枝著實沒想到軍代表同志的魅力居然如此之大!
平時也沒見這父女倆有多親熱啊,吳崢嶸時常在嚴父和慈父之間自如切換,經常教訓小漂亮!
若是被他知道女兒因為想他而哭了鼻子,他的孔雀尾巴能翹到天上去吧?
她一邊酸溜溜地想,不能讓吳崢嶸知曉,一邊拿過男人穿軍裝的相片,讓閨女在她爸臉上吧唧一口。
葉滿枝其實也有點想男人了。
哎,算了,她也吧唧一口吧。
翌日是周末,以防閨女對著滿屋子相片想她爹,葉滿枝決定帶她出門見見世面。
最近市兒童劇院在上演兒童劇《馬蘭花》,報紙上宣傳了好長時間,據說當初在北京公演的時候,萬人轟動。
葉滿枝想讓閨女也體驗一下首都小朋友的快樂,于是買了兩張票,陪她看兒童劇去了。
這孩子平時只能通過收音機里的《小喇叭》,聽一些兒童故事。今天第一次看兒童劇,把她眼睛都看直了。反派老貓在觀眾席亂竄的時候,她跟小朋友們一起嚷嚷“抓住老貓”。兩個小時的兒童劇看下來,嗓子都喊啞了。
葉滿枝決定帶這個小土包子徹底開開眼,從劇院離開以后,又帶她去中國大街逛了百貨商店,在吳崢嶸當年求婚的那家西餐廳吃了午飯。
大手大腳花了十多塊錢,終于心滿意足地帶著直打瞌睡的小崽,回了她在新城街的小院休息。
院子的大門半掩著,葉滿枝推門進去時,姥姥姥爺正在菜地里摘豆角。
她將孩子抱進屋里睡覺,重新返回院兒里說:“姥,你這菜地伺候得不錯呀!”
“哈哈,今年的雨水好,菜長得不錯。”
葉滿枝拿了把椅子給她坐,又問:“怎么只有你倆在這邊干活?我哥他們咋不來幫忙?”
“他們在家蓋房呢!家里亂糟糟的,我跟你姥爺出來躲躲清閑。”
“怎么又蓋房啊?前幾年不是蓋過一次嘛?”
姥爺家其實挺大的,那院子是他當年剛來濱江時置辦的,生了五個孩子都住的下。
后來常月娥四姐妹相繼出嫁,那房子就更寬敞了。
大舅生了四個兒子的時候,姥爺還挺高興的,聲稱老常家以后只娶媳婦,沒有嫁閨女的煩惱。
然而,孫媳婦娶進門以后,又開始生重孫子。
葉滿枝的每個表哥,至少有兩個孩子。
老常家的大人孩子加起來,有二十多口人,最大的孩子都十六了。即使二表哥搬去了單位福利房,那院子仍不見寬敞。
甚至還得在院子的空地上另外加蓋兩間房。
葉滿枝摘了根黃瓜,在水桶里洗了洗,勸道:“我看你倆別在家里擠著了,直接搬到我這里來住吧。反正兩邊離得不遠,即使住過來,也不耽誤我大舅孝順你們。”
“那不行,我自己有家,哪有住在外孫女家里的?”姥爺背著手不同意。
“嘿,你家不是擠著難受嘛,我這房子又一直空著。”葉滿枝往院子里指了指,“你們住進來,既能幫我看房子,又能就近伺候菜地,還能住得舒服點,有啥不行的!”
這兩年城市物資供應緊張,姥爺和大舅在她這院里開辟了兩塊菜地,夏秋兩季基本不用買菜。
姥爺仍是不同意。
他連女兒家都不住,更何況是外孫女家呢。
葉滿枝低聲說:“當年的私房改造我沒參加,推說畢業以后可能要自住。但我如今工作都分配好了,哪還有借口繼續推托。現在城里住房多緊張呀,我是干部,空房不掛靠到房管所不好。”
“真的啊?”姥姥問。
“我騙你們干啥?”葉滿枝言之鑿鑿,“你倆就搬來住吧,幫我守著房子。當年我買房的時候,你還給我出了一百塊錢呢,否則我哪能湊齊買房的錢啊!”
姥爺仍是不同意,“不行,雖說這房子是你的陪嫁,但也得照顧姑爺的想法……”
“吳崢嶸沒意見,前年你們來種菜的時候,我就跟他商量過這事了,是你倆一直死犟著不肯來住。”葉滿枝在黃瓜上啃了一口,笑嘻嘻道,“咱這院子就倆屋,你們住大屋,小屋給我留著,我偶爾還能帶孩子回來陪我姥住幾天。有你們幫我照看院子,我也不用惦記院兒里那兩棵果樹了。”
她比較心疼自家姥姥,住了幾十年的大房子,上了年紀以后,居住環境反而越來越逼仄。
家里那么多孩子,整天鬧哄哄沒個消停。
姥姥被她說動了心,爽快道:“老頭子不來,我就自己來住,先讓我躲躲清凈再說。我住邊上那屋就行,你那屋給你鎖上,不讓那些混小子進去禍禍。”
“行啊,我姥爺要是不來,就讓我大舅媽陪你住。”
*
葉滿枝回家以后,跟自家親媽交代了一下事情經過,算是解決了沒參加私房改造留下的隱患。
常月娥了解情況后,交代她用心在大衙門上班,然后特意往娘家跑了一趟,直說那房子是葉來芽給老兩口養老的,其他人可不許惦記。
二老百年之后,房子還得還給她家來芽。
葉滿枝對親媽的戰斗力十分信服,后續事情交給常月娥以后,她就回大衙門用心上班了。
夏竹筠夏處長在新的一周,組織了一次處室工作會議,化輕工業處的所有干部都必須出席。
總結和安排了近期的工作以后,夏處長對所有人說:“1953年,咱們省里成立了輕工業管理局,后來經過重組合并,漸漸演變成了如今的省工業廳化輕工業處。明年就是咱們省輕工系統成立十周年,像這樣的特殊周年紀念,咱們肯定要組織一些有意義的紀念活動。”
對于逢五逢十的周年慶祝,通常會安排各種活動,從年頭慶祝到年尾。
也就是說,從明年元旦開始,就可以有相應的慶祝活動了。
“今年還有四個多月的時間,各科室都要準備幾個獻禮方案,回頭匯總上來,咱們一起商量一下。”
趙桂林特別捧場地附和:“這么有意義的周年紀念,被咱們這些人趕上了,那必然要大辦啊!綜合三科這邊,每人想兩個方案,支持咱們處里的工作!”
綜合三科的四個人像接到了什么統一指令似的,立即鼓掌,口中喊著“支持支持!”
葉滿枝喊得最大聲。
其他科室的干部:“……”
綜合三科真是個神奇的存在。
從上到下都是馬屁精!
夏主任滿意地頷首,接著安排下一件事,“廳領導要求干部們提高身體素質,以后每天上午工間時間要統一做第三套廣播體操。目前正在全廳范圍內招募領操員呢,大概需要六個人,每個領操員負責一天。咱們化輕處有沒有愿意當領操員的同志?”
這回沒人響應了。
葉滿枝也不想去。
她覺得當領操員沒啥好處,還得被全單位的同事盯著。
眼見著沒人舉手,秦副處長點了葉滿枝的名,他覺得這女同志膽子大,還是年輕人,正適合當領操員。
葉滿枝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搖頭,婉拒道:“領導,我聽說其他單位的領操員都找未婚同志,要是表現得好,還能被熱心大姐介紹對象。我閨女都三歲了,就別占用這個寶貴名額了吧?”
“哈哈,也對,咱處里還有沒有未婚同志了?這可是挺不錯的露臉機會!”秦副處長問。
聽說領操就有機會找對象,于是綜合四科的一個27歲未婚男青年默默舉起了手。
在大家嘻嘻哈哈的調侃聲中,夏處長又笑著開口了。
“最后一件事啊,省委要在今年舉辦國慶匯演,所有省級單位,連機關幼兒園都得出節目。咱們工業廳今年打算組織一個大合唱……”
“怎么又是大合唱啊?之前組織過大合唱吧?”
“嗯,不想參加大合唱的同志,可以參加舞蹈表演!”
出聲抱怨的男同志立馬閉嘴了。
“大合唱需要全員出席,每個人都得參加,除非唱歌跑調特別嚴重的,主動去羅廳長那里唱一首。他覺得不行,影響合唱效果,那就不用參加了。”
眾人:“……”
“另外,郭副廳長打算組織一個舞蹈隊,在匯演上表演舞蹈節目。咱們處里有沒有想參加的女同志?”
化輕工業處,加上夏處長,總共只有六名女同志。
而且一半人的年齡都在35歲以上,要是參加唱歌活動吧,大家都挺踴躍的,輪到跳舞那就另說了。
葉滿枝不怎么會跳舞,但她覺得不會可以學呀,單位難得組織集體活動,能跟女同事們一起交流學習,還能有點業余活動,那不就跟跳交誼舞差不多嗎?
她琢磨了一陣后,在夏處長期待,秦副處長鼓勵的目光下,毅然舉起了手。
“處長,給我報個名吧!”
第120章
在葉滿枝的想象中, 單位組織的舞蹈節目,應該與文工團的差不多。
就是那種穿著統一服裝跳《洗衣歌》的民族舞,或是經久不衰的紅綢舞, 再不濟還可以揮舞著扇子跳《荷花舞》。
反正都是動作比較優美的舞蹈。
可是,當她和彭佳音被喊去大院兒集合排練的時候, 她倆人都傻了!
辦公室的郝副主任居然跟大家說:“咱們這次表演花鼓舞!”
地上擺著十幾個腰鼓, 這次參加舞蹈節目的女同志一共14人, 每人領一個腰鼓, 一起練一練。
彭佳音在旁邊嘀咕:“我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不?”
“好像來不及了,夏處問咱倆會不會跳舞的時候, 咱們說了會跳交誼舞……”
葉滿枝也后悔了, 早知是跳花鼓舞, 她就不報名了!
花鼓舞沒什么不好, 但這種舞蹈在剛解放那兩年比較流行。最近幾年,除了游行或慶典的時候有花鼓表演, 其余場合很少能見到花鼓舞。
在歌舞團和文工團的節目單里, 這種舞蹈幾乎已經絕跡了。
說得直白一點, 就是已經過時了。
彭佳音接過鼓棒, 用手指繞著尾端的綢布, 低聲笑道:“郝主任怎么選了花鼓舞啊?我怕我跳著跳著就笑場了。”
“哈哈, 我也怕笑場。”
按照年齡推算, 郝主任和郭廳年輕的時候, 花鼓舞正流行。
興許領導還覺得花鼓舞挺時髦呢!
葉滿枝領了一只腰鼓,又問幫忙分發鼓棒的沈禮娜, “禮娜,你不參加舞蹈節目啊?我看你身材條件挺好的,跳舞應該很好看。”
“呵呵, 我不會跳舞。”
沈禮娜在學校的時候表演過集體舞,原本也想參加單位的集體活動,但她在辦公室近水樓臺,早就知道郭廳和郝主任選了《擁軍花鼓》。
所以,領導問起的時候,她索性就說自己不會跳舞。
葉滿枝羨慕地瞅她一眼,然后默默嘆著氣,把腰鼓系到了身上。
既然已經報名了,那就好好跳吧,腰鼓舞要是跳得整齊,其實也挺有氣勢的。
她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跟著郝主任請來的舞蹈老師,學了將近一個小時。
郝主任對這個節目很重視,教學結束后,還要求隊員們把腰鼓帶回家,利用業余時間練習。
林青梅看到她在家打腰鼓的時候,險些被她笑死。
“哈哈哈哈,你們單位咋回事啊?現在誰還表演腰鼓舞啊?”
“哎,領導要求的,我有啥辦法。”
葉滿枝支使閨女:“寶寶,去給你干媽掰個香蕉吃。”
吳玉琢小朋友正在旁邊騎小木馬,聽了媽媽的吩咐,便清脆答應一聲。
然后先回身把坐在自己身后的葵花攆下小木馬,又艱難地將蹲坐在馬腦袋上的梨花抱下去。
安頓好兩個小伙伴以后,她才跳下小馬,踩著板凳,從飯桌的盤子里掰下一根香蕉。
林青梅接過香蕉,摸著她軟乎乎的小臉蛋說謝謝,而后感嘆道:“你們兩口子規劃得可太好了,大學就把孩子生了,你現在去了新單位,也不用操心帶孩子的問題。”
“你今年生也挺好的,”葉滿枝安慰她,“明年開春的時候參加調干生選拔,等你上大學的時候,孩子也斷奶了,什么都不耽誤。”
“怎么不耽誤?要不是懷了這個,”林青梅在自己挺起的肚子上指了指,“我可能今年就能去上大學了。”
這兩年市里一直有調干生推薦名額,以她六年的工齡,今年本來很有希望被選上。
但她去年結了婚,沒倆月就懷了孩子,錯過了今年的報名機會。
“這說明孩子跟你們有緣分,你就別抱怨了,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別的。”
林青梅點點頭,又說:“對了,有言小時候的衣服,你可得給我留幾件!”
“早給你找出來了。”葉滿枝把一個小包袱拿出來,“都是洗干凈的,你回去以后再過一遍水,曬一曬太陽。”
這年月的小孩子很少有穿新衣服的,尤其最近兩年的布票定額減半了,剛出生的小嬰兒有的不穿衣服,有的從親戚朋友那里淘換舊衣服。
吳玉琢同志是老吳家這一輩唯一的女孩,自打出生就沒穿過外人的舊衣服。
吳爺爺、吳奶奶,還有吳崢嶸的布料定額,都用來給她做了衣裳。
葉滿枝自己的衣服也拆了好幾件,給她改成布拉吉或褲子。
要不是跟青梅關系親近,她才不舍得把自家娃小時候的衣裳送人呢!
林青梅收了包袱,瞥見她腰上的腰鼓時,忍不住再次笑起來:“你們在單位排練的時候,不怕被其他同事笑話啊?”
“早就被笑過了,”葉滿枝嘆道,“幸好吳崢嶸不在家,否則我都不好意思在家里練習!”
“哈哈哈,你們能不能跟領導提提意見,換個節目呀?我在文化局,好幾年沒見過花鼓舞了。年輕女同志還是跳民族舞好看,蒙古舞和維族舞也挺流行的。搞什么花鼓舞嘛!”
葉滿枝其實挺想建言獻策的,但她剛到新單位不久,對單位領導的脾氣秉性還不了解。
貿然反對領導的決定,萬一把人得罪了,反而得不償失。
就這樣湊合著表演吧。
她這邊沒敢隨意放炮,但單位里的人精子們從不讓人失望。
花鼓舞剛練習了三天,人事處的劉文麗就帶回了她打聽到的小道消息。
商業廳那邊也在籌備花鼓舞節目,而且人家是男女同志都參加。
葉滿枝一度懷疑,她是為了逃避跳花鼓舞,而杜撰了一個假消息。
但劉文麗說,商業廳的舞蹈節目是由他們趙廳主抓的。
葉滿枝一下子就深信不疑了。
這個年齡段的女領導,似乎都很鐘情花鼓舞呢!
有了充足理由后,舞蹈隊的隊員們有志一同地建議領導換個節目。
郝春梅皺眉說:“再有一個月就要表演了,咱們能臨時換個什么節目?”
大家摘下腰鼓,七嘴八舌地出謀劃策。
有說跳《社會主義好》的,還有說跳《紅色娘子軍隊歌》的,甚至還有人提了《讓我們蕩起雙槳》。
葉滿枝這會兒也不再貓著了,積極舉手發言。
“郝主任,要不咱們跳維族舞吧?現在可流行跳少數民族的舞蹈了,咱們可以跳個《新疆好》,正好能響應省里動員廣大知識青年支援邊疆建設的號召!”
跳新疆舞能穿漂亮的大裙子,舞蹈動作也優美。
她好不容易參加一次舞蹈表演,當然要跳個好看的呀!
郝春梅這回征求了大家的意見,在舞蹈隊內部搞了投票,《紅色娘子軍隊歌》得了7票,《新疆好》得5票,《社會主義好》得2票。
不過,《紅色娘子軍隊歌》是去年的新歌,很多單位都在用。
根據劉文麗帶回的情報,財政廳的歌舞劇,基建委的女聲小合唱,都用了這首歌。
所以,工業廳的舞蹈就選用了《新疆好》,大家一起把新疆舞學起來!
葉滿枝這回對練舞可積極了,午休時間還要跟彭佳音一起在走廊里復習一下舞蹈動作。
秦副處長剛從省基建委要了50噸鋼材回來,哼著小調走上樓梯,在走廊里碰見她們,就樂呵呵地鼓勵:“小彭,小葉,你倆好好練啊,期待你們的精彩表現!”
葉滿枝興致勃勃地答應著,心情挺好地準備再練兩遍,可是,辦公室的沈禮娜卻帶著一沓子人民來信找來了。
“這個月的人民來信不是已經送過了嗎?怎么又有信啊?”葉滿枝問。
“這是從省供銷總社轉過來的,你負責簽收一下吧。”
葉滿枝在登記簿上簽了字,接過信就快速瀏覽起來。
十五封信都是從供銷社轉來的,而且時間跨度比較大,最早一封是去年十一月的,最近一封是上個月的。
信件內容全在詢問奶粉能否加大供應。
有的產婦營養跟不上,奶水不足,嬰兒無奶可吃,拿著特殊供應的奶粉票去商店和供銷社購買奶粉,十次有八次被告知缺貨。
嬰幼兒吃奶難已經成了普遍存在的問題。
趙桂林接過信件翻看了幾封,嗤了一聲說:“群眾讓他們加大供應,供銷社自己想辦法就是了,把信往咱們這里送算是怎么回事?”
作為家里有小崽的媽媽,又是分管食品工業的干部,葉滿枝對此還是有些了解的。
“咱們省內供應的奶粉基本是本地產的,奶粉在各省市都是緊俏物資,供銷總社在外省采購不到奶粉,就只能指望咱們本地乳制品廠的奶粉了。但這兩年省內奶粉的產量只有59年的一半……”
葉滿枝如今也不得不馬后炮似的感嘆一句,難怪當年黃大仙著急忙慌地生孩子。
這兩年出生的孩子,伙食確實不如從前。
趙桂林說:“奶粉產量低,那是因為奶源少了,牛奶供應不上!要是按照供銷總社的邏輯辦事,那咱們是不是可以把這些信件轉送去農業廳?讓他們加大鮮奶供應?”
葉滿枝:“……”
不是不行,但一直相互推諉的話,奶粉短缺的問題最終恐怕會不了了之。
“……”趙桂林擺擺手說,“算了,別到處轉手了,咱們想想辦法吧。”
葉滿枝接手了處理人民來信的工作以后,對市場上的商品愈發關注起來。
上次有人投訴火柴和標準粉的質量問題,她特意檢查了自家的火柴和面粉,面粉看不出什么,但火柴質量確如信中所說,參差不齊。
由于沒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葉滿枝依照先例,轉給地方工業局處理了。
這次的奶粉短缺,涉及嬰幼兒口糧的問題,她還是想盡力想想辦法的。
臨近下班時,趙桂林從外面回來,問:“小葉,你明天能出差嗎?”
“能,科長,去多長時間啊?”
“最多三天。”趙桂林不愧是化輕工業處有名的干將,直言道,“我聯系了農業廳農管處的熟人,再叫上濱江乳制品廠和德化奶粉廠的廠長,咱們明天去牧區搞一次調研。”
葉滿枝接下了出差任務,當晚回家就跟閨女商量,去姥姥家或太奶奶家住三天。
最終去哪里玩耍,由她說了算。
吳玉琢先問能不能跟媽媽一起出差,得到否定答案后,噘著嘴生了會兒悶氣,然后果斷選擇去太奶奶家住三天。
閨女幾乎不在吳家老宅留宿,晚上除了跟著爹媽,就是跟著姥姥,葉滿枝還以為她會選擇姥姥家。
“寶寶,你怎么不選姥姥家啊?”被常月娥知道的話,八成要傷心了。
吳玉琢小朋友嘩啦嘩啦拆著九連環,理所當然地說:“太奶奶家離幼兒園遠,去太奶奶家我就不用上幼兒園啦!”
葉滿枝:“……”
年紀不大,心眼兒還挺多的。
她跟幼兒園請了三天假,將孩子交給翹首以盼的吳家老兩口,便跟著領導前往牧區了。
這還是葉滿枝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奶牛,白云做帳地當床,黑白花紋的小牛在牧場里愜意地甩著尾巴。
“這個牧區水草肥美,奶牛的生長環境沒受到什么影響,我們奶粉廠能堅持下來,全靠這里的奶源,但牧場的奶牛畢竟是有限的,還需要散養戶補充。”奶粉廠的李廠長解釋說,“這兩年很多散戶都不養奶牛了,我們收不上牛奶來,奶粉產量自然無法提高。”
李廠長帶領他們去了牧場附近的一個公社。
這里原本是奶粉廠最大的奶源供應基地,但今年的牛奶供應只有前年的三分之一。
嚴重影響了生產進度。
見了省里下來的調研組,公社書記特別熱情客氣,安排調研組一行去兩個養殖了奶牛的生產隊參觀。
并且實話實說道:“這兩年的糧食收成不好,我們得先讓社員填飽肚子,原本用來種植牧草的土地,被社員種糧食了。奶牛的口糧供應不上,一個個都瘦溜溜的,怎么產奶啊?”
葉滿枝拿著公社提供的材料走在后面,對趙桂林低聲說:“科長,他們公社的奶牛病死率挺高的,去年病死10頭,今年還沒過完,已經病死9頭了。”
趙桂林低咒一聲,嘟囔道:“哪有那么多病死的?估計是被他們找個借口吃了。”
一行人在兩個生產隊轉悠了一天,晚上回到招待所的時候,趙桂林將調研組的幾人都喊過去開總結會。
其實沒什么可總結的。
歸根結底一句話,奶牛的糧食短缺。
牛羊跟豬不一樣,豬是雜食動物,隨便喂點吃的就能長膘,但奶牛得吃草啊!
趙桂林說:“我看咱們暫時先不要指望散養戶了,既然牧場那邊的水草肥美,養殖條件跟得上,就擴大牧場規模,搞規模經濟!”
農業廳的錢科長笑道:“你說得倒是輕松,擴大規模,錢從哪來?他們地區財政局摳搜得跟什么似的,現在是以糧為綱,又不是以奶為綱。那牧場的草地有的是,可以隨便批,但奶牛從哪里來?買奶牛不要錢啊?他們這邊的信用社和銀行搞短期農業貸款,半年就得還錢,半年哪能還得起?”
“呵呵,”趙桂林給葉滿枝一個眼神,“小葉,你是經濟專業的高材生,你跟錢科長說說,應該咋辦?”
“牧場沒錢,但奶粉廠應該有吧?即使沒有,也可以從銀行貸出商業貸款。奶粉廠買了奶牛以后,可以由牧區代養,或直接在旁邊開一個牧場,搞一個奶源基地。短期內也許效果不明顯,但長期看下來,能給奶粉廠上一道保險,以后散養戶要是又出現了類似問題,奶粉廠不至于束手無策。”
兩位廠長同時愣了一下,“我們搞工業的,允許開牧場嗎?”
葉滿枝笑道:“濱江肉聯廠也是食品工業吧?還不是照樣開了養豬場?他們的生豬收購不上來,不自己辦個養豬場怎么辦?各市和專區早就說過了,多養多食,少養少食,不養不食。你們收不上牛奶,就得想辦法自力更生啊。”
兩位廠長又同時沉默下來,一頭成年奶牛幾百塊,牛犢子也要上百了,搞牧場需要的資金可不是小數目。
看今天那公社里的奶牛病死率,他們要是真的把奶牛交給外人代養,萬一他們的奶牛也病死了,他們找誰說理去?
趙桂林說:“奶粉緊缺的情況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了,要是哪個奶粉廠愿意想辦法開拓奶源,我就爭取跟廳里申請一筆技改資金給你們。同樣的,農業廳那邊應該也會有相應的資金扶持。老錢,你們農業廳那邊有吧?”
“可以跟廳里試著申請一下。”
李廠長為人圓滑,笑著點頭說:“省里有這么大力度的支持,我們肯定盡心盡力解決奶粉短缺的問題,等這次調研結束,我立即回去組織開會,商量開牧場的事宜。”
至于開會結果如何,那就說不準了。
調研組在一個牧場和三個公社間調研了三天。
返回濱江的路上,趙桂林嘟噥:“我咋感覺那倆老小子靠不住呢?”
“當廠長的嘛,給他們撥款,他們肯定高興,但是往外拿錢的話,跟要了人家的命似的,何況還可能需要貸款呢!”葉滿枝想了想說,“科長,開牧場或代養奶牛,都需要時間。若想看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我覺得還是得從散養戶身上入手,先解決奶牛的口糧問題。”
“誰說不是呢。問題的關鍵是這口糧怎么解決?沒見人家公社都把空地種上糧食了嗎?”
葉滿枝一時也沒有好辦法,只能提供一個大致思路。
“我在街道辦上班的時候,在街道開過農場養豬,當時也為豬飼料的問題想過很多辦法。”
趙桂林瞇縫著眼睛笑,“難怪處長說你履歷豐富,連農場都辦過,你這履歷是挺豐富的。”
“哈哈,街道辦的工作雜,居民需要什么,我們就辦什么。當初我們用白酒廠的酒糟和榨油坊的豆渣喂過豬,我尋思喂牛這事,能不能跟喂豬似的,也弄點工業或農副產品下腳料?”
趙桂林搓著下巴說:“我在那幾個生產隊觀察了一下,奶牛不是必須吃草料的,社員從地里拔的胡蘿卜和黃瓜,那奶牛也吃。”
“對啊,食品工業的下腳料還挺多的,有些水果罐頭,蔬菜罐頭,都能產生不少下腳料。就是不知道奶牛愛吃啥,是不是必須吃新鮮的……”
葉滿枝對奶牛的習性一無所知,她覺得應該找專業人士咨詢一下。
專業人士錢科長就在身邊,笑著說:“草料可以吃青料,也可以吃干草,玉米、豆餅、瓜果都能吃,甚至是秸稈、花生秧、紅薯藤。不過這些東西人也能吃,生產隊可不舍得喂牛……”
葉滿枝將他說的這些一一記錄下來,準備回去以后幫奶牛們找找食品工業下腳料。
*
她第一次出門調研,且一走就是三天,與兩位領導分開后,急忙趕去吳家老宅接孩子。
吳玉琢小朋友從小就在太奶奶家待著,倒是沒什么不適應的。
為了安撫想找媽媽的重孫女,吳爺爺還給她買了一輛兒童三輪車。
葉滿枝將人領回家的時候,順便喜提一輛豪車。
之所以說它是豪車,是因為它跟漲價前的自行車一個價格。
小小一輛粉色小三輪,160塊。
據說顏色還是吳玉琢自個兒挑的。
葉滿枝覺得老兩口有點太慣孩子了,她以后得對閨女嚴格點,培養她艱苦樸素的優良作風。
不過,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她將調研資料整理了一下,準備明天去單位再寫調研報告。
然后,讓孩子在屋里騎小車車,她自己則將出差前洗好,又忘記收起來的新疆舞裙子掛了起來。
“寶寶,這裙子漂亮不?”葉滿枝拿著衣服在穿衣鏡前比量。
“漂亮!”吳玉琢蹬著小車溜過來,鉆到裙擺下面說,“媽媽,你穿上看看。”
葉滿枝依言將紅裙子穿上,戴上新疆小帽,還在原地旋轉了兩圈,做了一個動脖子的動作。
“怎么樣?”
“好看。”
窗外的人答話。
聞言,母女倆同時扭頭看向敞開的玻璃窗。
看清來人以后,吳玉琢小朋友瞪大眼睛,驚喜地歡呼出聲,大喊道:“爸爸!”
然后騎著她的小三輪,很拉風地沖出去迎接她久違的老父親了。
葉滿枝并沒穿著舞蹈裙子出去招搖,她走到窗邊,趴在窗臺上欣賞了一會兒父女倆的久別重逢戲碼,等男人看過來的時候埋怨道:“你怎么才回來啊?這都多長時間了!”
他之前出差從沒離開過這么長時間。
好在這男人還知道拍一個電報回來,讓她放心。
吳崢嶸把閨女抱進懷里,又對窗內的人說:“你靠近一點再說。”
“什么事啊?這樣不能說嗎?神神秘秘的!”
以為他有什么要緊消息要跟自己分享,葉滿枝雙手撐著窗臺,將上半身探到了窗外。
吳崢嶸讓閨女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而后單手扣住葉來芽的后腦,傾身吻住她柔軟的唇瓣。
葉滿枝驚訝地啊了一聲,膽戰心驚地與他在窗邊接吻,視線快速掃過院外,紅著臉推他肩膀,“剛回來就發瘋,我以為你有什么正經事呢!”
“你過來,我還沒說完呢,真有正經事。”
“你能有什么正經事!”葉滿枝不上當了。
“這回是真的,”吳崢嶸屈指在她的新疆小帽上彈了一下,笑道,“組織上可能要給我調整工作了,所以這次才回來得晚了。”
“啊!”葉滿枝首先想到的是,“那咱們是不是要搬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