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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吳崢嶸幫忙代寫作業的效果很好, 但是,似乎有點太好了。

    省大的物理教學是依照蘇聯制度安排的,除了每周一節的《普通物理》, 還有每周一節的習題課。

    葉滿枝前一晚讓人家幫她寫了作業,第二天還自己對照著答案做了一遍, 覺得沒啥問題才把作業交給了物理課代表。

    十道題能做對六七八道, 是她的正常水平。

    但這周的習題課上, 葉滿枝卻被物理老師點名表揚了。

    物理老師拿著習題本說:“上周的作業是‘莫斯科大學物理競賽會’的題目, 有一定的難度,咱班沒有滿分的, 最高分是葉滿枝和沈墨, 80分。班長這次的作業做得很好啊, 繼續保持這種勢頭, 爭取期末考進前三名!”

    他沒往抄作業的方向聯想,兩個最高分的解題思路不一樣, 不可能是抄的。

    他覺得葉滿枝進步很大, 這次作業就是她的真實水平。

    班長在學習物理這方面還是很有潛力的。

    葉滿枝:“……”

    完蛋, 期末竟然還要考進前三名!

    她保持假笑, 接受了邊鵲橋和梁寧的恭喜, 心里暗下決定, 再也不能讓吳崢嶸幫她寫作業了。

    習題課下課以后, 她和邊鵲橋準備去圖書館繼續學習, 班里的男生們則一窩蜂似的擠出教室。

    陳特冶就是打頭的那個。

    葉滿枝嘀咕:“陳特冶這煉鋼熱情可太高了。”

    照著這個勢頭發展下去,他期末物理成績還得吊車尾吧?

    邊鵲橋低聲說:“人家這煉鋼可不是白煉的, 咱們年級團支部書記的位置還空缺著,等他煉完鋼以后,陳爐長就要變成陳書記了。”

    葉滿枝語竭, 只能給陳鐵同學豎個大拇指。

    兩人結伴去圖書館學習,然而剛學了不到一個小時,之前被她們提到的陳特冶就找了過來。

    “班長,你們后勤能不能再為小高爐搞來十噸焦炭?”

    “我們是物資供應先鋒隊。”葉滿枝糾正了他的稱呼,又問,“之前買的焦炭不是能用到十一月底嗎?這才月初就不夠用了?”

    陳特冶一臉晦氣道:“小高爐內壁淤積的灰燼太厚了,我們之前沒注意,導致熔出的鐵水流不下來,那一爐算是前功盡棄了。現在得把爐子拆了,將鐵塊取出來,再重新煉一爐,焦炭肯定不夠用。”

    如果后續焦炭供應不上,他是不敢點火的。

    葉滿枝沒有立即答應,只說需要跟先鋒隊的隊長陳瑩商量一下。

    那小高爐吃的不是焦炭,而是一沓沓鈔票。

    煉鋼失敗率若是一直居高不下,后勤就得一直為他們提供資金支持。

    她現在揣著娃呢,東跑西顛拉來資金,沒幾天就跟流水似的流走了。

    她累得夠嗆,最終卻把人家送上了年級團支部書記的位置,這事怎么看都虧得慌。

    將陳特冶打發走以后,葉滿枝拉著邊鵲橋問:“小高爐那邊,煉鋼的事全聽陳特冶的啊?就沒從其他院系請個專家來指導指導?”

    “煉鋼冶金方面的教授早被省里請去新建的鋼鐵廠當顧問了,連年輕教師都被市里的高爐請走了。陳特冶從動力工程系請來了兩個大四的學生,但我瞧著他們像是拿小高爐做實驗呢。”

    葉滿枝:“……”

    更不想出去籌集資金了。

    系倉庫里那些學生作業,能賣的早就賣了。

    煤爐廠的鼓風機訂單要根據人家廠里的生產需要安排,也不是隨時都有的。

    若想弄來10噸焦炭,八成還得空手套白狼。

    她把小高爐的情況轉告給陳瑩,背上書包就回家了。

    行至東門的汽車站時,意外碰上了周牧和劉詩純。

    大家都在一個學校,即使在校園里碰不到,周末回家的時候也難免碰面,從省大到656廠只有一趟電車。

    葉滿枝與兩人點點頭,電車一進站就徑直上車,讓售票員給她安排了一個老幼病殘孕專座。

    她現在是孕婦,終于可以坐這個位置啦!

    由于售票員同志的嗓門有點大,幾乎全車的人都聽清了她是孕婦,周牧和劉詩純自然也聽到了。

    葉滿枝沒理會周牧吃驚瞪大的牛眼。

    她已經率先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了,周牧還是個光棍兒呢。

    不過,她用余光瞟了一眼與周牧站在一起的劉詩純。

    這倆人一個是周副廠長的兒子,一個是劉副廠長的女兒,還都是省大的學生,八成要發生點故事了。

    以周振業那個鉆營勁兒,即使倆孩子沒這心思,他也會撮合的。

    葉滿枝一路胡思亂想,電車到站以后,排在最后一個下了車。

    剛走出車門,便見到了獨自在站臺上等她的劉詩純。

    葉滿枝沒問她怎么沒跟周牧一起走,笑著問:“在學校還適應吧?”

    “還行,就是每天都要煉鋼,有點耽誤時間。”劉詩純跟她并肩走在一起,又轉換口風說,“不過,我們班女生少,老師同學對我都挺好的,周師兄也經常關照我。”

    葉滿枝沒接那周師兄的話茬,只是笑道:“各大高校都要支援鋼帥升帳,即使上了清華,也有煉鋼任務,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

    她瞅一眼劉詩純,心里一動,問:“你在小高爐那邊負責什么工作?每天都要去嗎?”

    “嗯,除了周末,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這段時間都要值班。”

    “咱們三個專業的高爐是一起的,你要是不擅長煉鋼,其實可以加入我們的物資供應先鋒隊,為煉鋼任務籌集資金。”

    劉詩純在上大學之前就是一心讀圣賢書的中學生,對大學校園里這個隊那個組,全都一知半解,聞言就打聽起先鋒隊要如何籌集資金。

    葉滿枝將工業經濟系生產和銷售鼓風機的情況,向她大致介紹了一遍。

    劉詩純屬于用功型選手,煉鋼占用的學習時間,讓她心里總是不踏實。

    這會兒有了擺脫煉鋼的機會,她想也沒想就選擇加入了后勤組,連最初想要打聽周牧情況的心思都被她拋到了腦后。

    葉滿枝很正式地與她握了手,歡迎她加入物資供應先鋒隊。

    而后拿出當副主任時的派頭,對年輕同志鼓勵道:“咱們物資供應先鋒隊是為鋼帥升帳保駕護航的,沒有咱們的資金支持,那小高爐根本就不敢點火。咱們這項工作,甚至比前線煉鋼的工作還重要!”

    “能加入這支隊伍的同學,都是各專業最優秀的外聯和供銷人才。詩純,我知道你的理工科成績很優秀,但你們‘機械制造企業經濟、組織與計劃’,與我們工業經濟系的情況差不多,更偏向財經方向。加入物資供應先鋒隊,是一個難得的鍛煉機會,能發揮你的優勢,還能補足你的短板……”

    巴拉巴拉,葉滿枝狠狠鼓勵動員了一番。

    最后又嚴肅正經地說:“詩純,咱們物資供應先鋒隊的每一個隊員,都為煉鋼貢獻了自己的力量。煉鋼工作結束后,會以表揚信和光榮榜的形式,將大家的成績寄給各自的家長,以及大家所在的院系。再次歡迎你的加入,我很期待你的出色表現!”

    劉詩純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學生,她出身干部家庭,廠里那些干部來家里做客時,她爸爸也跟下屬說過鼓勵的話。

    但是當激勵對象變成自己的時候,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激動了!

    她以前一心讀書,這樣的活動,她從沒參加過。

    葉滿枝的話,讓她覺得她們正在做一項了不得的事業。

    “小葉阿姨,”劉詩純保證道,“加入物資供應先鋒隊以后,我一定多幫小高爐爭取資金!”

    葉滿枝神情復雜地點點頭,又說了幾句鼓勵的話,才在岔路口與對方揮手告別。

    她這邊剛將手臂放下來,便聽身后有人發出輕笑。

    扭頭回望時,發現是吳崢嶸走在后面,忍不住瞪他一眼問:“你在后面偷聽多久了?笑什么笑?”

    吳崢嶸將她的書包接過來,繼續笑:“小葉阿姨挺會做思想工作的。”

    把人家孩子忽悠得好像明天就能入黨了。

    葉滿枝做賊似的,將目光在前后左右迅速掠過,確認沒人注意他們這邊,才在吳崢嶸的屁股上擰了一下。

    “要不是因為你,我能被同齡人喊阿姨嗎?”

    吳崢嶸將她作亂的手扯下來,提醒她在外注意影響,返回自家院子才繼續道:“機靈的大孩子都喊你葉主任。劉副廠長那閨女,看起來不太聰明,她能弄來資金么?”

    “人家是考清華的苗子,怎么不聰明了?”葉滿枝很維護自己的新隊員,“再說,她能不能弄來資金不是關鍵,關鍵是劉副廠長能否弄來資金!”

    她本就沒把希望放在劉詩純身上。

    “你等著瞧吧,詩純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事實證明,葉滿枝看人還是有些眼光的。

    劉詩純第二天一早就跑來了16號院。

    盡管懷孕后,小夫妻不能做二休一了,但周末的早上還是可以溫存溫存的。

    聽到葵花的汪汪叫,吳崢嶸煩躁地將臉從胸前抬起來,“他們家這是什么毛病?”

    怎么每次都要早上來串門?

    葉滿枝在他后腦上揉了揉,安撫道:“可能有急事,你去開門吧,我先穿衣服。”

    “她最好真有急事。”吳崢嶸低頭在頂端裹了一下,不怎么情愿地出去開了院門。

    劉詩純沒有急事,但她帶來的消息,對葉滿枝來說算是要事。

    “咱們廠子弟校要貫徹黨的教育方針,開辦一間翻砂廠,好像在采購一種大型鼓風機。”

    葉滿枝問:“知道具體要求嗎?”

    劉詩純將一張字條交給她:“中壓式離心鼓風機,市場價五百多塊,子弟校那邊的資金沒那么多,想買個便宜點的。你們系里能生產大型鼓風機嗎?”

    她覺得大二大三的學生不具備這種生產能力。

    但葉滿枝卻說:“能啊,學生不會,不是還有老師嘛,讓老師幫著指導指導。”

    反正最注重實踐,又很看重資金的苗主任,一定會接下這筆訂單的。

    只要有了這筆訂單,那十噸焦炭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她沒在家里耽擱,吃過早飯就帶著劉詩純回了學校,跟陳瑩和系里的值班老師匯報了情況。

    這種中壓式離心鼓風機的成本并不高,五十塊以內就能備齊材料,但技術難度比較大。

    學生確實不具備這種能力,只能由技術課老師親自操刀,把這個鼓風機當成現場教學內容,帶著大三的學生一起干。

    葉滿枝覺得這資金實在是來之不易,凝結了全系師生的心血,不能讓煉鋼的那幫人隨便禍禍了。

    所以,趕在陳特冶正式點火之前,她通過吳爺爺的關系,從濱江冶金學院請來了一位白發蒼蒼,走路都要拄著拐棍兒的退休教授,擔任小高爐的顧問。

    一方面提高煉鋼的成功率,另一方面提高鋼材的純度,反正人力物力已經出了,要爭取多給國家煉一些好鋼。

    煉鋼一直持續到年底,葉滿枝的肚子漸漸顯懷的時候,報紙上終于刊登了1958年鋼鐵產量翻番的消息。

    這一年的任務終于完成了,省大的小高爐也可以相繼熄火了。

    葉滿枝如之前所言,不但在學校里張貼了光榮榜,還給物資供應先鋒隊的每一個學生家長寄去了一封對學生的表揚信。

    收到表揚信時,劉副廠長那表情實在是酸爽。

    他家那閨女就是個書呆子,哪會找資金和訂單!

    這表揚信上所說的突出貢獻和那三個訂單,都他娘的是他拉來的!

    劉副廠長又盯著劉詩純的名字看了一會兒,一手拿著表揚信,一手端著茶缸,去其他辦公室串門了。

    *

    煉鋼的事情告一段落,葉滿枝把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學習上,只等著期末考試的時候一鳴驚人,也放一顆衛星。

    陳瑩卻拿著一個名冊過來問:“咱們系辦工廠,那個三結合基地,要開始籌建了,你要不要報名擔任什么職務?”

    葉滿枝問:“苗主任和老師們擔任廠長嗎?”

    “系里成立了生產管理委員會,他們都在這個委員會里,但不兼任廠長,副廠長。這個機械廠的籌建要由學生完成。”陳瑩語氣還挺興奮的。

    葉滿枝辦過煤爐廠,她覺得機械廠建廠程序應該也差不多,于是不客氣地說:“那我報名當個廠長吧。”

    陳瑩:“……”

    你還挺敢想的。

    “廠長有人選了,是我們大三的馬洪亮,也是調干生。”

    “哦,那副廠長呢?”葉滿枝退而求其次,“能讓我當個副廠長不?”

    沒想到她胃口還挺大的,陳瑩往她肚子上瞄一眼,隔著棉襖看不出顯懷,但這畢竟是個孕婦。

    “你懷著孩子,有精力當副廠長么?”

    “有啊,我精力還挺充沛的。”

    那三結合基地的設想還是她提出來的,葉滿枝無論如何得撈個副廠長當當。

    她想得比較長遠,工廠建起來以后,工業經濟系的勞動和實習基本都要在這個“三結合”基地完成。

    即使是學校里的工廠,那也有干部和工人之分。

    她如果不在最初建廠的時候,爭取一個干部崗位,等到工廠正式運轉起來以后,全系師生都要輪班去工廠勞動,到時候她八成要下車間。

    她倒不是逃避勞動,但她還揣著崽呢,總要替自己的身體和小崽提前謀劃一下。

    葉滿枝能想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到。

    所以,廠長和兩個副廠長的位置早就有人選了。

    副廠長也沒她的份。

    葉滿枝一邊感嘆自己下手晚了,一邊接過名冊,從上往下查看還有哪些適合她的崗位。

    生產計劃科長和供銷科長都空著。

    她想當供銷科長,但是考慮到供銷工作要經常出外勤,她又放棄了。

    最終給自己報名,當了生產計劃科長。

    葉滿枝能撈到一個計劃科長,純粹是陳瑩特殊關照她。

    建廠計劃是她提議的,她又有過辦廠經驗,這才讓她在管理層占了一席之地。

    除她以外,一年級再沒有其他人進入這個系辦工廠的管理人員名單。

    幾乎全被大二大三的調干生,以及學生干部瓜分了。

    其他人若想進來,只能等著大三這一屆的學生畢業。

    葉滿枝感嘆一句大學也是個小社會,便將心思重新放到了期末復習上。

    因著要開系辦工廠,大三那批學生被苗主任塞進一家綜合機械廠,下車間拜師學藝去了。

    等他們學成歸來以后,就是系辦工廠的第一批工人。

    課余時間要去工廠勞動,算作大三的實習成績。

    葉滿枝覺得工廠里連工人都沒有,她這個計劃科長就是掛個名而已,真正上崗恐怕要等到明年開春了。

    然而,距離元旦還有三天的時候,陳瑩卻帶著供銷科長找到了她。

    系辦工廠的管理制度是完全按照正規工廠制定的,陳瑩是副廠長,分管生產計劃科、財務科和供銷科。

    “咱們機械廠的廠址已經選好了,也進行工商登記了,雖然還沒正式生產,但有些事要提前準備。產品生產出來以后,還要能銷掉才行。所以,最好能把咱們廠的產品納入國家計劃,由國家進行統購包銷,能給咱們省下許多麻煩。”

    葉滿枝問:“機械廠要生產什么產品?”

    “四個型號的鼓風機,各種教學模型,吊車減速箱,還有各種五金零件。這些都是大二大三上課學過,有過生產經驗的。”

    葉滿枝想了想說:“據我之前的經驗,明年的生產計劃,計委早在十一月份就計劃好了,各廠應該已經拿到計劃表了。咱們現在才準備納入國家計劃的事,已經有些晚了,可能得找找關系門路。”

    陳瑩頷首說:“苗主任已經幫咱們聯系了市計委的同志,我下午就帶人去談。另外還有五金公司和鋼廠那邊,可以去跟他們談談來料加工業務。”

    葉滿枝接下了去五金公司的任務,第二天就帶著體育委員趙金花同學,一起去了省五金公司。

    站在五金公司門口,望著那氣派的四層大樓,趙金花喃喃:“班長,人家公司的經理能搭理咱們嗎?”

    “這是苗主任介紹的關系,據說咱們系里去年的技術課作品,全賣給了五金公司,一回生二回熟,應該可以吧?”葉滿枝覺得省大系主任的面子還是有些用處的。

    然而,兩個大學生很快就意識到,省大系主任的面子,在省五金公司這樣的大單位面前,屁用沒有。

    苗主任給的聯系人是五金公司副總,那她們就只能拜訪這位副總。

    被門衛放進去以后,她倆在會客室等了兩個多小時,愣是沒見到這位副總的人影。

    葉滿枝在心里默默盤算了一下,省五金公司的副總,可能是副廳級干部。

    她當街道副主任的時候,年底的會議不斷,輪到人家公司副總這里,事情肯定更多。

    人家真未必有時間會見兩個大學生。

    而且還是上門求人的大學生。

    俗話說,求人低三等。

    此時倒是應景了。

    兩人在會客室里等了一下午,當然她倆不是干等的,臨近期末,她們是帶著課本來的。

    一邊復習,一邊等人。

    可惜人家領導實在抽不出空來,只能約下次。

    等葉滿枝詢問秘書,可以約在哪一天的時候,人家又說最近一周都排滿了。

    葉滿枝沒辦法,只能打道回府。

    供銷科長蘇芮是去鋼廠聯系業務的,回學校以后,主動跑來葉滿枝這里打聽進度。

    發現她也與自己一樣沒見到正主以后,嘟囔道:“老苗的面子是不是不好使啊?”

    葉滿枝呵呵笑:“咱們是求人的一方,又不能給人家塞什么好處,即使是校長的面子,也未必管用。”

    蘇芮剛當上供銷科長,工作很有熱情,之后又往鋼廠跑了兩天。

    而葉滿枝只往五金公司跑了那一趟,后續就再沒什么動靜了。

    若是尋常時候,她不介意表現積極一點。

    但她現在畢竟是個孕婦,外面天冷路滑,她可不想主動上門吃閉門羹。

    省大系主任的面子沒用。

    在對方看來,她這個大學生,與那些上門求合作的供銷人員沒什么區別。

    葉滿枝繼續準備期末復習,等她完成了最折磨人的物理考試以后,去了一趟苗主任的辦公室。

    她簡單介紹了一下前幾天出去跑合作的情況,而后實話實說道:“主任,咱們雖然是省大的工廠,牌子響亮,但咱畢竟是求人的一方,求人低三等,總去上門求人,很容易失了咱們省大的風度。咱能不能想個辦法,讓這些人主動上門來啊?”

    反正她是不會大冬天出去跑業務的。

    苗主任與業務部門打過交道,清楚那些人都是什么德行,看葉滿枝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他笑道:“你是當過干部的,校外是什么情況,你應該比普通學生更清楚啊。”

    校園是象牙塔,但出了校園可就不是了。

    葉滿枝嗐了一聲說:“主任,我不怕丟面子,以前為了給我們街道申請一個小學指標,我在區教育局站過一個禮拜的崗。但是省大是重點大學、高等學府,咱們的系辦工廠應該區別于普通的企業,保持咱們的氣度氣節。”

    苗主任認可地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咱們與其他企業相比,有著很明顯的特點,省大是高等學府,就應該發揮高等學府的優勢。主任,您覺得咱們工業經濟系開設一個企業廠長經理進修班怎么樣?往那幾個單位發函,讓他們派人來咱們的進修班學習,到時候不用咱們出去求人,他們自己就上門了。”

    第102章

    從省工業廳回來后, 何光平把秘書喊了進來。

    “上個禮拜是不是收到一份從省大發來的什么函件?”

    “是啊,省大要開辦一個專修班,讓咱們五金公司派員去上課, 您說沒時間……”

    何光平:“你把原件拿來我看看。”

    小王站在原地沒動,覷著他的眼色說:“那通知上要求五個工作日內回電確認, 逾期不回復的視作自動放棄進修資格, 這都過去七八天了。”

    “上個課而已, 哪有那么嚴格!你給他們回個電, 就說我會按時去上課。”

    小王按照他的要求去秘書室打電話,沒過多久便返回來講:“領導, 省大那邊說這一期的專修班已經滿員了, 現在不接受報名。”

    “那邊是誰接的電話?”

    “工業經濟系的一個教師。”

    何光平的手指在桌上點了點, 沒再說什么。

    他前幾個月剛參加了省委黨校的學習班, 脫產學習三個月,落下了不少工作, 所以聽說省大開了什么專修班, 他沒多想就拒絕了。

    不過, 他今天去省工業廳開會才聽說, 那專修班是省大和工業廳一起辦的, 總共只有三十個名額, 省里幾家大型企業的領導都進入了學員名單。

    省五金公司的規模不小, 但是與鋼廠、重型機械廠、發動機廠這樣的重工業相比, 還是有些差距的。

    進修名額由工業廳安排,省五金公司歸屬輕工業, 這次并沒有拿到學習機會。

    他在工業廳聽到消息的時候,心里就不太高興。

    大家都是省字頭的單位,平時稱兄道弟親親熱熱, 因為一個專修班,反而要被劃分三六九等了。

    何光平徑自琢磨了一陣,拿出聯絡簿,在上面找到苗繼耕的辦公室號碼,抓起桌上的電話就給對方撥了過去。

    苗主任客氣得很,聽他提起專修班,就笑著說:“這次的專修班是由我們工業經濟系出資主辦的,主要是響應號召,盡可能地協助各大企業實現管理上的躍進。這是省大第一次為企業干部開班,校黨委和省工業廳都相當支持。”

    何光平問:“苗主任,這學習班的名額到底是工業廳分配,還是你們省大分配的?”

    “我們給了省工業廳三十個名額,自己留了十個名額,”苗繼耕哈哈笑道,“這十個名額主要是給合作單位準備的,這兩年省五金公司沒少支持我們工業經濟系的工作,我們要辦廠長經理專修班,肯定要給五金公司留一個名額的。”

    說到這里,他停頓片刻,話鋒一轉又說:“不過,你們處于重要的領導崗位,時間可能不好安排,所以這學習的事全憑自愿,沒時間的話,我們就把名額安排給其他單位。”

    何光平打哈哈說:“提高業務水平是大事,再忙也得擠出時間來提高自己。苗主任,我上周去分公司出差了,沒來得及在第一時間報名,現在報名確認還可以吧?”

    電話那頭安靜了兩秒,苗繼耕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水,才不緊不慢地說:“系里可能已經往其他單位發函了,一會兒我去問問,盡量攔下來。要是已經發出去了……”

    何光平搶白道:“那你老苗就想辦法追回來,苗主任,咱們是多少年的老關系了,你那十個進修名額,無論如何得給我們五金公司留一個吧?”

    苗繼耕這回答應得爽快,笑著說:“行,這事我來安排,明天讓人給你郵寄一份正式的入學通知。”

    放下聽筒,他就背著手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

    工業經濟系是搞財經的,不可能關起門來搞教學,他一直督促系里的老師們,多與業務部門聯系,每個人都要在業務部門交幾個能經常聯系的朋友。

    但是這種關系不是普通的朋友關系,必須雙方都能獲益,才能持續發展。

    高校教師有點社會地位,卻沒有實權,無法給人家帶去什么實際的好處。

    尤其從去年開始貫徹黨的教育方針以后,高校師生陸續去工廠勞動實習,整天給人家添麻煩。

    高校這邊漸漸就成了經常求人的一方。

    葉滿枝提到的這個廠長經理進修班,倒是給他打開了一個新思路。

    工業經濟系原本有個類似的進修班,學制十個月,學生全是來自工業部門的縣處級以上干部。

    但這種進修班是由政府出資,委托省大開班教學的。

    什么時候開班,招收哪類學員,以及教學內容,全由業務部門說了算。

    這次由省大主導開班,邀請各大企業領導,尤其是與學校有過合作關系的企業領導來學校進修,總算讓他們的腰桿挺直了一回。

    *

    苗主任忙著與業務部門拉關系的時候,葉滿枝已經回家放寒假了。

    除了剛結婚那會兒去南方探親,她還是第一次享受這么長的假期。

    每天除了聽收音機,就是鼓搗吃吃喝喝。

    興許是懷了孩子的緣故,她感覺自己最近簡直胃口大開,而且特別饞。

    做夢都能夢到吃的東西。

    昨晚她在夢里吃爆米花了,今天上午她就提了一小袋大米,準備出門蹦一鍋大米花。

    結果她挺著肚子繞了兩條街,始終沒見到每年冬天都出來蹦爆米花的師傅。

    經過街道辦的時候,她特意進去問了一嘴:“金寶兒,街上那個蹦爆米花的師傅怎么沒出攤啊?”

    劉金寶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她,沒精打采地說:“上個月出了幾天,但公社搞大食堂的時候,他去后廚炒菜了,估計沒時間蹦爆米花了。”

    光明街最終沒能逃脫成立公社的命運,在這個月正式響應號召成立了人民公社。

    而且為了把更多婦女從繁瑣的家務中解放出來,公社在每個居委會都成立了大食堂。

    反正糧食限購已經放開了,可以不限量隨便吃,居民們都愿意花點錢,拖家帶口地去食堂吃飯。

    每年冬天都出來蹦爆米花的劉師傅,今年沒出攤,被居委會征召到食堂炒大鍋菜了。

    “我昨晚做夢都想吃爆米花呢。”葉滿枝遺憾地感嘆一句,重新戴好帽子圍脖,對劉金寶招呼道,“金寶兒,你送送我。”

    “你又不是馬上就要生了,咋還得讓人送啊?”

    劉金寶口中抱怨著,但還是把她送出了街道辦的院子。

    走出了其他人的視線,葉滿枝才問:“你怎么回事啊?上次見你就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之前那股奮發向上的勁頭去哪了?”

    “哎,現在沒啥奔頭,還怎么奮發向上啊?”

    劉金寶如今倒是挺理解從街道調去工廠的莊婷。

    葉滿枝去上大學之前,向組織推薦了他當街道副主任。

    他抓特務受傷立功,前半年的工作表現也可圈可點,有很大概率能升官。

    葉滿枝離開后,副主任的位置空了兩個月,他以為組織可能還要考察他,所以那段時間工作特別賣力,凡事都沖在前頭。

    結果上個月初,光明街道辦突然空降了一個副主任。

    四十多歲的女干部,之前在其他街道當過婦女主任。

    這回主任副主任全都配齊了,而且都是剛被任命不久的,短時間內不可能再有干部調整。

    劉金寶的期待落空,又看不到升遷希望,最近就跟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葉滿枝睨著他問:“你以后就一直這樣半死不活啦?”

    “不然呢?”

    “我發現你這人功利心也太強了點,之前為了當正式干部,后來為了當副主任,你都能可勁兒表現。一旦沒了好處,你立馬就松懈了。要是被領導知道了你這個毛病,以后哪個領導還愿意提拔你啊?”葉滿枝勸道,“你趕緊打起精神來吧!”

    劉金寶偏頭望向她,滿眼羨慕地說:“我要是有高中學歷,現在也跟你似的考大學去了,誰還在街道辦里窩著啊?”

    “現在是人民公社了。”葉滿枝糾正。

    “換湯不換藥,都是那么回事。”

    “那能一樣么?去年七月份,區里就想讓光明街當公社試點,但老張不太愿意,”葉滿枝低聲問,“你知道為啥不?”

    “為什么啊?”

    “街道辦的領導只有主任副主任,人事并不復雜。但是成立公社以后,除了書記社長,還要吸納其他委員。”葉滿枝問他,“咱們公社目前還沒任命其他委員吧?”

    “沒有啊。”

    葉滿枝呵呵了兩聲,不搭理他了。

    半晌,劉金寶那泄氣的皮球又重新鼓了起來,連聲問:“小葉主任,你覺得我能混個委員當當不?”

    “不知道,看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有點夠嗆。”葉滿枝挑剔道,“我要是領導,我就不選你。”

    她跟劉金寶關系不錯,還想讓他長期駐扎在光明街呢。

    要是跟莊婷似的一言不合就調去其他單位,那她以后找誰辦事啊?

    葉滿枝鼓勵了小劉干部一番,讓他快快振作起來,然后就被重新振作的小劉干部從街道辦,一路送到了家門口。

    知道她是為了吃爆米花才特意出門的,劉金寶離開后,又去門口的供銷社買了兩大塊米花糖給葉主任送了過來。

    葉滿枝拿了兩個能酸倒牙的國光蘋果,送給他當回禮,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那兩塊米花糖。

    不過,也許是心理作用,雖然已經吃了米花糖,但她當晚做夢的時候,又一次夢見了爆米花。

    于是午夜時分,沉睡中的吳崢嶸被嘴饞的媳婦搖醒了。

    “怎么了?”他在黑暗中睜眼,下意識伸手撫上她的小腹,“哪里不舒服嗎?還是想上廁所了?”

    “吳崢嶸,我想吃大米花!”

    “吃什么?”他沒聽清。

    “大米花!”葉滿枝提高聲音說,“我剛才做夢,夢見我坐在一個浴桶里吃大米花,隨便吃!”

    吳崢嶸往漆黑的窗外望了一眼,葉來芽只是想吃個大米花,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這真不算什么離譜要求。

    只是這大半夜的,他確實變不出大米花來。

    “你是不是餓了?要不我給你泡個奶粉喝?”

    葉滿枝原本只想吃個大米花,這會兒聽他提起奶粉,頓時就不樂意了。

    “你還敢提奶粉!我在柜子里攢了六袋奶粉,你怎么趁我不在家送人一大半!”

    她前幾天清點庫存才發現,奶粉只剩兩袋了。

    “出租車是你親侄子,又不是外人。”

    吳崢嶸把人家孩子抱得直哭,總要給點補償的。

    葉滿枝小心眼地想,那四袋奶粉八成都進了三哥三嫂的肚子里。出租車是喝母乳的,人家根本就不喝奶粉。

    但這話又不好跟吳崢嶸說,她便氣呼呼地趴在他懷里不吱聲了。

    吳崢嶸以為她是餓了,哄道:“要不把你的糕點盒子拿出來?讓你先墊墊?”

    “……”

    “我給你煮個河粉怎么樣?”吳崢嶸補充,“再配個豆豉鯪魚或者午餐肉罐頭。”

    葉滿枝咽了下口水,還是不吭聲。

    “那想吃八寶飯么?”男人繼續哄,“我看你柜子里還藏著八寶飯罐頭,我熱一熱給你吃。”

    葉滿枝暗道,她上學不在家的時候,這臭男人倒是把她那些存貨都摸清了。

    她摸黑在對面胸膛的凸起上擰了一把,聽到嘶的吸氣聲才放松力道,敷衍地在上面揉了揉。

    吳崢嶸攥住她的手沉默下來,眼見有越哄越生氣的趨勢,他突然福至心靈似的說:“先吃你放在柜子里的東西,明天我去供銷社買點新的給你補上。”

    葉滿枝心說,這還差不多。

    “那我想吃八寶飯,還想吃午餐肉。”

    吳崢嶸嗯了一聲,下床給她熱八寶飯去了。

    半夜兩點多,葉滿枝吧唧吧唧吃了一罐八寶飯,半罐午餐肉,還翻出糕點盒子吃了幾塊蛋黃片。

    折騰到快三點,才重新洗漱躺倒床上,臨睡前還嘟噥著:“我明天想吃大米花。”

    “嗯,睡吧。”

    葉滿枝前一晚吃飽喝足,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

    軍事學院也放寒假了,吳崢嶸周末不用去見導師,這會兒正在院子里忙活。

    室內的玻璃結了冰花,葉滿枝沒看清他在做什么。

    等她套著棉襖走進院子,才發現剛掃凈積雪的空地上擺著一個黑乎乎的爆米花爐子。

    見狀,她立即就興奮了。

    “你從哪里弄來的爐子呀?”

    “跟爆米花的劉師傅借的,他去食堂當廚子了,今年過年前都不擺攤。”

    見她睡醒了,吳崢嶸將爐子生起來,坐在院子里搖爆米花機。

    “你真會蹦爆米花啊?”葉滿枝湊過去問。

    “我第一次弄,只聽劉師傅講了大致流程。你站遠點,回屋里等著吧。”

    葉滿枝沒動,接過手柄自己動手搖了幾下。

    “一會兒爆米花蹦出來的時候,會不會嚇到葵花和那一窩小雞啊?”

    吳崢嶸往狗窩里瞅了一眼,“你把葵花弄屋里去吧。”

    然而,即便如此,當爆米花機發出嘭的一聲巨響時,他家院子里仍是雞飛狗跳的。

    葵花本就是個門鈴,被這聲巨響嚇住以后,叫得就更歡了。

    左鄰右里也跑出來探查情況。

    沒多久,十六號院門口就圍了一群端著碗,等著蹦爆米花的小朋友。

    葉滿枝捧著一盆爆米花回屋,趴在大床上哈哈笑。

    這年頭的小孩子沒啥零食,爆米花算是常見又好吃的。

    每年冬天都有大孩子帶著小孩子,去爆米花攤子上排隊。

    今年劉師傅沒出攤,不知惹哭多少小朋友。

    這回好了,走了一個劉師傅,又來一個吳師傅!

    哈哈哈。

    葉滿枝坐在床上吃大米花,聽著外面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已經可以想象吳崢嶸的臉有多臭了。

    吳崢嶸在自家院子里蹦了兩鍋爆米花,給那群孩子每人都分了一碗。

    與劉師傅商量后,將機器送去了居委會的便民服務站,以防孩子們被饞哭,請他們派個人在大院外面出攤做生意。

    *

    1959年的年夜飯,葉滿枝是在公社食堂里吃的。

    今年吳崢嶸的父親和三叔都沒回濱江,只有吳爺爺吳奶奶,帶著兩個小年輕過年。

    葉滿枝的肚子快六個月了,吳崢嶸不讓她到處采購,也不用她準備年夜飯。

    正好居委會主任來家里做動員,邀請所有居民一起去公社食堂吃年夜飯,過個大團圓的春節。

    吳崢嶸順勢就答應了下來。

    居委會組織的年夜飯類似于聯歡會,每家每戶都要上臺為大家表演一個節目。

    葉滿枝向來喜歡湊熱鬧,她想跟吳崢嶸一起演唱一首《九九艷陽天》,可惜吳崢嶸不會唱這種男女對唱的小情歌。

    她只能遺憾地獨自登臺,作為全家最有文藝細胞的成員,代表老吳家演唱了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

    贏得滿堂彩以后,還得到了吳奶奶包給她的一個大紅包。

    “小葉唱得好,臺風也好,以后再有這種活動,就讓小葉代表咱家出面!”

    葉滿枝感受了一下紅包的厚度,估計里面至少有十塊,于是狠狠點頭。

    要是每次上臺都能得到大紅包,她巴不得天天登臺唱歌呢。

    晚上臨睡前,她還在數今天收到的紅包。

    吳爺爺吳奶奶每人給了五十塊壓歲錢,她代表全家表演節目又得了十塊錢。

    吳小姑出發去婆家之前,給了她五塊錢壓歲錢。

    一天進賬115塊!

    見她興致勃勃地擺弄那幾個紅包,吳崢嶸下床,也從外衣口袋里翻出一個紅包給她。

    “給你的壓歲錢。”

    “你的工資都在八斗櫥里,你哪來的壓歲錢給我?”

    他倆的工資都是放在一起的,吳崢嶸給她壓歲錢,就相當于左手倒右手。

    完全是走過場。

    不過,這人能想著給她發壓歲錢,還是值得表揚的!

    吳崢嶸將紅包拍到她掌心上,“稿酬。”

    聞言,葉滿枝的雙眼霎時就亮了,匆忙將薄薄的紅包打開,從中倒出一張匯款單來。

    她將那匯款單放到臺燈下面,看清了其上所寫的金額,——560元整!

    五百多塊不是小數目了,但她還是疑惑道:“這是你哪本書的稿酬啊?怎么才這么點?”

    她出一本時裝書還有七百多塊的稿酬呢。

    吳崢嶸那些書的字數都不少,而且都是實用的工具書,后續加印怎么才給這點稿酬?

    “稿酬制度好像剛改革了,今年的稿酬沒有以往的高,”吳崢嶸不太確定地說,“給多少咱們就拿多少吧。”

    “也對哦,這筆錢算是意外之喜了,我以為咱倆出版的那幾本書都是一錘子買賣,只出版了一個定額就算了呢!”

    她心滿意足地將匯款單和紅包收好,只等著春節之后跟他一起去郵政所取錢。

    家庭收入有了一大筆進賬,讓葉滿枝神清氣爽。

    她心情好,胃口也比同是孕婦的四嫂好了很多。

    等到第二學期開學的時候,她那肚子明顯大了一圈。

    邊鵲橋從老家回來,甫一與她見面就笑著感嘆,“兩個月不見,你終于有點孕婦的樣子了。”

    “嘿嘿,咱們放假的時候,我才懷了四個多月,現在已經六個月啦!”

    邊鵲橋給她抓了一把從老家帶來的大紅棗,低聲分享:“你聽說沒有,大三的兩個師兄好像已經確定分配去向了。”

    “不能吧?”葉滿枝驚訝道,“他們還有一年半才畢業呢,咋這么早就定了?”

    “他們是工業經濟系的第一屆畢業生,而且在校表現很出色,有單位提前相中了唄。”

    “哪兩個被定了?”

    “黃志強和馬洪亮,一個是煉鋼時的小高爐爐長,兼任系辦機械廠的財務科長,另一個是咱們系辦機械廠的廠長。”

    葉滿枝皺眉說:“咱們系辦工廠還沒開工呢,目前還沒做出什么成績,不可能因為當了廠長就被人家挑中吧?我聽說馬洪亮的成績很好,一直是他們班的前三名。”

    “成績是一方面,當廠長也是一方面。”邊鵲橋透露道,“送大三的學生去實習工廠當學徒,就是他的主意。今年過年他都沒回家,一直在實習工廠那邊盯著。而且過完年以后,咱們系的機械廠就開工了。”

    葉滿枝感嘆:“難怪人家能被挑中,真是狠人呀!”

    “嗯,他倆一個省工業廳,一個省計委。這事在大三那邊都炸鍋了,他們屬于全校最早被定了去向的大三學生。”

    聽著這兩個大衙門的名字,葉滿枝只有羨慕的份。

    與舍友們一起唏噓一陣也就算了。

    人家是工業經濟系的第一屆畢業生,自身表現又很出色,那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其他人羨慕不來。

    她在宿舍里呆了一會兒,收到通知后,又組織同學去辦公室領教材和講義。

    本以為開學這兩天會像往常那般平穩度過,結果剛安頓下來沒多久,她就被通知去機械廠談話。

    若是大家一起的,會直接通知她開會。

    用了談話這個詞,那就是開會對象只有她一個了。

    她按照要求溜達到機械廠辦公室的時候,廠管理層的幾個人都在。

    陳瑩的神色不太好看,點頭打招呼時也緊皺著眉頭。

    她分管生產計劃科,有什么事應該由她先跟葉滿枝溝通。

    但這次陳瑩卻沒開口,另一位副廠長不顧她難看的臉色,與葉滿枝進行了談話。

    “葉滿枝同學,今天喊你過來,主要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工作的問題。你看你現在有身孕,咱們廠又是新辦廠,事情千頭萬緒,工作強度會很大。你要不要先把生產計劃科的工作放一放,等你生了孩子,有了更多精力以后再回廠里工作?”

    葉滿枝:“……”

    這是想把她辭退嗎?

    第103章

    望著對面的副廠長, 葉滿枝先是疑惑問:“石磊同學,你現在是以師兄的身份,還是副廠長的身份跟我談話啊?”

    石磊還想維持體面, 笑著打感情牌,“我既是你的師兄, 又是機械廠的副廠長, 但現在是在廠里, 那就以副廠長的身份談話吧。”

    葉滿枝點點頭說:“如果是師兄的話, 我不太方便跟你一個未婚男同學談論懷孕的話題。”

    “……”

    “不過,既然你是以副廠長的身份跟我談話, 那我就實話實說了, 雖然懷孕比較消耗女同志的精力, 但我身體挺好的, 并沒耽誤學習和工作。廠里開工半個月,趕工生產的五金訂單, 還是我在放假之前從省五金公司拉過來的。”

    葉滿枝毫無心理負擔地說著瞎話。

    其實五金公司的訂單不是她拉來的, 但是系里能拿到這筆訂單, 肯定與廠長經理專修班有些關系。

    訂單的事只有苗主任知道, 老苗應該不會戳穿她。

    石磊不了解那筆訂單的內情, 只是接著她的話道:“你拉來那筆訂單的時候, 身體的各方面條件都比較不錯, 但是, 隨著你懷孕月份的增加,勢必消耗你更多的精力, 影響廠里工作……”

    葉滿枝皺眉打斷,直截了當地問:“石副廠長,你是想辭退我嗎?”

    “你別誤會, 我們沒有要辭退你的意思。廠里只是考慮到你身體的實際情況,想讓你暫時把工作放一放,專注身體和學業。等你生了孩子,過了這段重要時期,再重新回來。”

    石磊找她談話之前,心里是很有把握的。

    葉滿枝畢竟是個孕婦,懷孕加上生孩子,沒有個一年半載恢復不過來。

    她離開的這段時間可以讓大三的學生擔任計劃科長。

    等大三這一屆的學生畢業離校,她再重新回廠里擔任職務。

    這是雙方獲益的事情。

    大三的學生能因此積累工作經驗,為畢業分配增加砝碼。

    葉滿枝也能趁此機會好好生娃養娃。

    石磊雖然有私心,但也算是為了葉滿枝好。

    然而,葉滿枝卻根本不領情。

    她難道不知道在機械廠兼任職務很消耗自己的精力嗎?

    要是有其他選擇,她也不想挺著肚子給自己找事。

    但現在高校要貫徹黨的教育方針,把學習和生產勞動結合起來,全校師生都要參與勞動。

    葉滿枝要是不挺著肚子當科長,就得挺著肚子下車間了。

    她可以因為懷孕暫別科長的位置,但學校會因為她懷孕,就不讓她參加勞動嗎?

    顯然不可能呀!

    再說,她現在把職務交出去簡單,再想拿回來就難了。

    等大三這屆學生畢業時,廠管理層全部大換血,前朝的令箭放在本朝就是雞毛。她要是回不到原來的崗位,找誰說理去啊?

    葉滿枝這會兒主意挺正的,石磊就算把好處說出花兒來,她也不可能同意把計劃科長的職務讓出去。

    被勸得急了,她就看向一直沒怎么出聲的正廠長馬洪亮。

    “廠長,咱們系辦工廠是正規工廠吧?”

    “當然。”

    “哪個正規工廠會因為女職工懷孕,就讓女職工休息一年半載?”葉滿枝壓著脾氣說,“濱江市人委在1956年公布過‘保護女職工暫行辦法’,在懷孕和哺乳期的女職工提出要求時,用人單位要按照調輕不調重,調近不調遠的原則安排工作。”

    “我之前在街道上班,街道辦的工廠都是按照這個暫行辦法嚴格執行的。石副廠長為我著想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咱們既然是正規工廠,那么在我沒有提出調崗申請,工作也沒有出現紕漏的時候,廠里不能因為我懷孕就給我調整崗位,或讓我無限期休息。”

    “……”

    在場一共四個人,除了主導談話的石磊,另外三人都是有一定工作經驗的調干生。

    葉滿枝這番話看似有理有據,但三個調干生心里都清楚,大多數企業對“保護女職工暫行辦法”并不是嚴格執行的。

    執行情況全看企業領導的態度。

    當初葉滿枝為煤爐廠招工時,按照男女對半的比例招聘,三八便民服務站更是全員女同志。

    但大多數工廠給街道辦分配招聘指標時,都明確要求只招男工人。

    女工有孕期和哺乳期,廠里還要適當照顧,招了女工以后,要增加定員,不合經濟核算原則。

    因此,那個“保護女職工暫行辦法”,其實執行得馬馬虎虎。

    馬洪亮在老家的縣工業局工作過四年,對這種情況很清楚。

    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葉滿枝已經明確提到了執行“保護女職工暫行辦法”,他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反對,拿那些不執行“暫行辦法”的企業舉例子。

    馬洪亮之前覺得葉滿枝只是大一的學生,還是個精力有限的孕婦,所以石磊提出為計劃科換人的時候,他保留了意見。

    要是換一個大三的同學上來,知識儲備量更高,他也能因此收獲同學的人情。

    可是,看葉滿枝這個樣子,明顯不是普通的大一學生,也不像是能輕易撒手的。

    馬洪亮剛被省計委調檔,不想為了同學的事情節外生枝,于是笑著說:“咱們廠雖然只是初建,但確實是正規工廠,會嚴格執行‘保護女職工暫行辦法’。葉滿枝同學要是覺得身體還能負擔,那就先當著這個計劃科長吧……”

    石磊蹙眉還想說什么,葉滿枝卻搶白道:“廠里讓我當科長的時候,我就已經懷孕了,大冬天還挺著肚子出去為廠里拉業務呢。如果石副廠長覺得孕婦不適合當科長,那當時為什么不反對?現在馬廠長和黃志強被其他單位調檔了,你突然說我不合適,難免讓人多想。”

    陳瑩的表情仍然不怎么好看,對葉滿枝說:“你現在身體能負擔,那就繼續當計劃科長,要是覺得身體不舒服,也不要硬抗。咱們是正規工廠,對女職工的‘四期’會有特殊關照,你該休息就去休息。”

    所謂的四期,是指經期、孕期、產期、哺乳期。

    既然陳瑩和馬洪亮都讓她繼續當科長,那葉滿枝也不再與不知所謂的石磊糾纏。

    與三人招呼一聲,就轉身離開了機械廠。

    *

    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得鎮定自若,但是回家以后就當著爹媽的面,把那個石磊臭罵了一頓。

    葉守信放下鋤頭說:“人家說得也不全錯,你現在懷著孩子,還是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緊,工作的事先放到一邊。”

    “那不行,我就要死守著這個科長!就不給他們讓位置!氣死他們!”葉滿枝坐在小馬扎上啃蘋果,“雖然當了科長也得勞動,但體力活能少一點。我們這個系辦工廠,幾乎沒有人力成本,從領導到工人全是學生,勞動和學習結合,連工資都不用發。等大三這一屆學生畢業的時候,機械廠早不是如今的小作坊了,到時候廠長副廠長的位置肯定更加炙手可熱,我要是不提前下手,哪輪得到我當廠長啊?”

    常月娥從后院的雞窩回來,聞言好笑道:“科長都快保不住了,你還想當廠長呢?”

    “當然要爭取當廠長了!我本來對系辦工廠的職務無所謂的,但你看他們搶我這個職位搶得跟烏眼雞似的,說明在這個廠里任職,還是有些好處的。我還沒坐過大衙門的辦公室呢,我也想去省計委和省工業廳上班!”

    “你少說點大話吧!”葉守信把地上翻起的土重新整了整,交代道,“這一片地我已經翻完了,你自己在家不要亂動,等天氣再暖和一點,我來撒菜籽。”

    葉滿枝伸手說:“撒菜籽的活我也能干,你把菜籽給我,我自己撒吧,我在街道農場也種過菜。”

    這幾個月市里買糧食不限量了,但她心里總是放不下來。

    跟吳崢嶸商量以后,決定學一學隔壁的蘇工,在小院里種點菜。

    尤其是豆角茄子之類能曬干的蔬菜,她打算多種點。

    有個菜園子,常月娥也不用每天出去買菜了。

    葉守信把她的手揮開,“我信不過你,到時候我自己來種。對了,崢嶸哪天回來啊?”

    “就這兩天吧,按照計劃今天晚上就能回來,不過他那工作說不準。”

    “那我把你媽帶回去了。”

    葉滿枝點點頭。

    吳崢嶸去鄰省出差了,一走十來天,這些日子都是常月娥來陪她住的。

    她把父母送出院門以后,獨自站在院子里視察領土。

    她爹不愧是從小干農活的,這院子的空地,凡是能種菜的地方,幾乎全被他翻了一遍。

    動作又快又利落,連籬笆和墻根的空地都沒放過。

    葉滿枝沿著籬笆院墻溜達了兩趟,覺得這個墻根的位置可以種一圈向日葵。

    街道辦的院子里就種了不少向日葵,夏天長高以后能遮擋外人的視線,葵花籽成熟后,還能有源源不斷的瓜子吃。

    她在街道上班的那兩年,家里從來沒買過瓜子,每天從單位抓一把就夠她吃了。

    葉滿枝越想越覺得種向日葵好,然后回屋抓了一把瓜子,沿著籬笆墻,撒到了小土坑里。

    吳崢嶸提著行李進門時,她正全神貫注地用腳扒拉泥土,掩埋葵花籽。

    她扔幾粒,就喂給葵花一粒,葵花特別會嗑瓜子,咔咔兩下就把瓜子皮吐出來了。

    見到吳崢嶸出現在門口,葵花忙里偷閑,吐掉瓜子皮,汪了一聲。

    葉滿枝回頭望了一眼,欣喜道:“你居然按時回家啦?”

    吳崢嶸瞄向她滿是泥濘的棉鞋,“你藏什么呢,偷偷摸摸的。”

    “我倆種向日葵呢!”葉滿枝站起身,挽著他的臂彎指點江山,“以后咱家院子里這一圈就全是向日葵了!外人也很難透過籬笆縫隙,看到咱家院兒里的情況。”

    吳崢嶸往葵花吐出的瓜子皮上看去,無語道:“你種的葵花籽是炒熟的吧?熟瓜子還能發芽么?”

    累得腰酸的葉滿枝:“……”

    吳崢嶸將她帶進屋里,一邊從行李包里掏東西,一邊胡謅:“沒關系,孩子也許要從你那里汲取智慧,你現在越傻,孩子就越聰明。”

    “憑什么是我變傻呀?你的智慧那么多,咋不從你那邊分點?”葉滿枝瞪他一眼,又拿起一罐軍用罐頭瞅了瞅,“這上面怎么沒有標識啊?怎么分清里面是什么罐頭?”

    “全是肉罐頭,不用區分。”吳崢嶸出差這幾天,對方單位每天給他補給一罐肉罐頭。

    他這次行程緊張,沒時間給葉來芽買禮物,就把這些肉罐頭全都帶回來了。

    一共八罐,他一罐也沒吃。

    濱江這邊不許活豬外流以后,肉罐頭都算是緊俏物資,葉滿枝對這個禮物還是很滿意的。

    把七罐放進她的小倉庫里,另一罐當做今天的晚餐,由她跟吳崢嶸一起分享了。

    她感覺那罐頭里全是肉,特別扎實,一罐頂市面上的兩罐。

    晚上準備睡覺的時候,還在回味:“你以后可以多去這個單位出差,他們的肉罐頭好吃。”

    吳崢嶸嗯了一聲,放下正在看的書說:“洗澡水快涼了,你洗得差不多就出來吧。”

    “那你把毛巾扔給我。”

    吳崢嶸起身下床,從大衣柜里拿了條毛巾被,把她上半身裹住,將人從大洗澡盆里抱了出來。

    葉滿枝裹著毛巾被坐在床上,等他給自己擦頭發。

    自打她懷孕以后,洗澡桶就從外面的浴室,搬進了臥室。

    以防她進出浴桶的時候被絆倒,她只要站在那里,等著被吳崢嶸抱進抱出就行了。

    吳小工給她擦干了頭發,又去外面倒水,收拾浴桶。

    終于能上床睡覺的時候,吳小工本人沒有任何怨言,但葉滿枝這個被伺候的先嘆氣了,摟著他的腰說:“你怎么這么慢啊?”

    “我不是為了伺候你才慢的么。”吳崢嶸將手貼到她的肚子上,靜靜感受掌心下的動靜。

    “你終于回來了,我這幾天可想你啦!”眼見放在肚子上的手移到了胸上,葉滿枝慌忙找補,將她在學校的遭遇又跟吳崢嶸告了一遍狀。

    “你們學校的同學之間,感情倒是挺好的。”

    “怎么了?”

    “那個石磊已經是副廠長了,他把你這個科長擼下去,對他沒有任何好處,那他這么賣力是為了什么?”吳崢嶸重新將手掌挪到肚子上,補充說,“還是在廠長和另一個副廠長都不太贊同的情況下。”

    “我也納悶呢,按理說,他當了副廠長,已經具備被其他單位調檔的條件了,那他盯著我這個科長的位置有啥用啊?要是為其他人籌劃的,那他可真是大好人。”

    關系得鐵成啥樣,才能讓石磊這么賣力地沖鋒陷陣呀!

    吳崢嶸停下動作,沉吟少頃說:“你是大一的學生,又是孕婦,算是最薄弱的突破口,異位而處,如果我想在廠里撈一個位置,也會盯上你。他既然動了這個心思,就不可能輕易松口,估計還會找你的麻煩。”

    想到自己媳婦還是個需要他抱著去洗澡的孕婦,他又不放心地叮囑:“機械廠是學校開辦的,雖然廠長副廠長都是學生,但系主任和老師們還成立了生產管理委員會,有什么問題要及時跟老師溝通,別跟他正面沖突。”

    吳崢嶸沒勸她別干了,葉來芽在新婚的三天假期里都能惦記工作,事業心強得離譜。

    讓她放棄在機械廠任職,顯然不太現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才不跟他正面沖突呢……”

    *

    葉滿枝沒把石磊放在心上,照常去學校上課寫作業,每天還要抽出兩小時到機械廠工作,安排生產計劃任務。

    與大三的學生在廠里接觸得多了,她也漸漸了解了石磊的情況。

    高考復讀兩年考上的大學,但他入學以后的成績很不錯,能排進班級前五名。

    與同年級另一個班的學習委員,似乎是一對。

    學校不鼓勵在校生談戀愛,兩人沒公開關系,但葉滿枝在圖書館、操場、食堂碰見過他倆好幾次,男女之間經常出雙入對,那十有八九就是談對象呢。

    而且那個女生沒在系辦工廠擔任任何職務。

    連科室下面的辦事員都不是。

    葉滿枝感覺自己被針對的真相應該就是這樣了。

    畢業分配是校園情侶的一道難關,一旦被分去了不同城市,就是各自安好的下場。

    石磊也許是想給對象增加點砝碼,讓兩人一起留在濱江。

    葉滿枝這人有點感性,還喜歡聽愛情故事,看愛情電影,發現他可能是為了幫自己對象才那樣的,心里對他的反感,稍稍淡了那么一丟丟。

    雖然還是有點煩他,但不會在背地里翻他白眼了。

    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后大家相安無事就好。

    然而,她看在愛情的面子上,打算息事寧人,對方卻為愛情不管不顧沖昏了頭。

    機械廠正式開工兩個月的時候,苗主任終于大發慈悲,關注了一下系辦工廠的發展情況。

    以生產管理委員會主任的身份,組織了一次委員會議。

    聽取廠長、副廠長、車間主任,以及各科室小干部的工作匯報。

    廠管理層對匯報都挺重視的,把這次匯報提到了畢業答辯的高度。

    馬洪亮的匯報比較全面,主要對廠里的管理制度、組織結構、產品的生產銷售情況做了匯報。

    葉滿枝覺得馬廠長言之有物,還挺有水平的,難怪能被省計委調檔。

    輪到石磊時,講得也挺好,因著他是主抓生產的副廠長,工作與生產計劃科有交集,葉滿枝還著重記了他的發言內容。

    但是,這人講著講著畫風就不對了。

    “在這里,我想批評一下生產計劃科的工作,”石磊沒看任何人,目不斜視地說,“咱們廠已經開工兩個月了,但生產計劃科至今沒有做好年度和季度的生產計劃工作,除了訂貨卡片和每周臨時的生產計劃,我還沒收到生產循環期指示圖,也沒有年度季度產品出產計劃進度表,主要零件車間之間的銜接計劃進度表也沒見到……”

    說到這里,他終于瞅了一眼葉滿枝,圖窮匕見道:“不知是葉滿枝同學剛上大一,知識儲備不足,還是因為她懷有身孕,精力跟不上廠里的工作進度。”

    話落,會議室里鴉雀無聲,老師和同學們的視線都落在葉滿枝身上。

    苗主任輕咳一聲說:“既然石副廠長提到了計劃科的問題,那咱們有一個問題就解決一個問題。葉科長,你有什么想說的?可以提前發言。”

    葉滿枝起身說:“石副廠長所提到的問題全部屬實,這些都是生產計劃科存在的問題。”

    眾人:“……”

    好干脆就承認了,難道都不狡辯一下嗎?

    葉滿枝當然要狡辯一下的。

    “但我也希望廠里能正視生產計劃科的實際情況,生產計劃科要負責訂貨管理,安排年度季度生產任務,控制車間之間的生產步調,還要進行核算統計。全廠的計劃工作,目前只有我帶著我的一個舍友在做,別說我是孕婦,哪怕換了苗主任親自來當這個科長,也不可能在學習之余,完成一個工廠的生產計劃。”

    苗主任看向幾位廠長,“為什么不給計劃科增加人手?”

    馬洪亮說:“學校要求學生盡量參加體力勞動,系辦工廠的干部編制不宜過多,所以經過廠里研究決定,留給每個科室的編制都是兩人。”

    “其他科室的工作都完成得很好,但生產計劃科的進度太慢了。”石磊接著補充。

    葉滿枝呵呵:“工廠剛開工不久,連回款都沒見到,除了我們生產計劃科和車間忙得團團轉,你看哪個科室的人員來廠里坐過班?”

    “咱們申請得晚了,廠里的產品并沒有被納入國家計劃,咱們機械廠又屬于單件小批生產的企業,既要隨時接受訂貨,又要做好復雜的生產準備工作,所以年度、季度計劃并不好做。”

    “也許像石副廠長所說,我是大一的學生,知識儲備不如大三的充足,但也請大家明確一點,咱們的系辦工廠是三結合基地,是讓學生學習、勞動和搞科研的地方。既然是學習的地方,就應該給大家成長時間。畢竟車間里那些工作也有人磕磕絆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生產熟手,一上來就什么都會。”

    羅老師認可地頷首:“葉滿枝剛剛提到的這一點,我是比較認同的,咱們車間里的那些學生,對產品生產也不是很熟練,每天的廢品率都居高不下,大家都需要時間學習。”

    “另外,我還想跟委員會提個建議,”葉滿枝也學著人家那副目不斜視的樣子,“咱們的工廠有教學任務,生產安排要與教學任務結合起來,但咱們如今的情況是,教學由系里領導,生產由廠長和車間主任安排,這樣很難統籌規劃。尤其咱們三個年級的課程時間存在沖突,偶爾有老師還要調課、加課。主抓生產的副廠長,不能在第一時間收到課程調整通知,導致車間里經常出現幾個班級撞車的情況。所以,我提議,請系里認真考慮一元化管理的可能,廠長或生產副廠長,以及車間主任,應該由系主任或教師兼任……”

    眾人:“……”

    大家又把目光從葉滿枝身上,轉移到了廠長馬洪亮、生產副廠長石磊身上。

    要是真的讓系主任或老師兼任廠長、副廠長,那他倆豈不是要被擼了?

    第104章

    葉滿枝的發言結束后, 會議室里沉寂了很長時間。

    大家喝水的喝水,做筆記的做筆記,暫時無人接話。

    她這個問題提得挺不客氣, 搞不好就要把廠長和生產副廠長全都拿下了。

    學生之間很少遇見這種真刀明槍,火花四濺的情況。

    但她提的問題, 又是真實存在的。

    工廠開工兩個月, 生產安排與教學任務確實結合得不太好。

    在場的師生都有切身體會。

    尤其是幾位技術課老師, 對此可以說是苦不堪言。

    技術課雖然注重實踐, 但也不是每堂課都要下車間的。有時在教室里講理論,有時在車間現場教學, 具體安排由教師根據教學進度靈活掌握。

    如果廠里有個教師坐鎮, 大家只需要每天早上在教研組會上提一嘴教學安排, 就能合理分配車間的使用權了。

    可是系主任想鍛煉學生, 系辦工廠的所有重要職務都由學生把控。

    雙方對接不及時,難免耽誤教學進度。

    動力學的許老師不理會學生之間的暗流涌動, 既然已經有人點出了問題, 他當然要趁機提一提。

    “教學撞車的情況發生不止一次了, 幾乎每個禮拜都要上演一出搶車間的戲碼。搶到了還好, 搶不到的班級就要原路返回教室去上課, 既耽誤時間又影響心態, 系里確實應該管一管。”

    “許老師說得對, ”另一位老師跟著發聲, “我上個月就跟石磊和一車間的劉愛國反映過相關情況,石磊說派個專人給教研室, 每天詢問教學安排。劉愛國也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讓系里給工廠安裝一部電話機,以后有事電話聯系。”

    “這倆主意一個要浪費人力, 一個要浪費物力,”許老師與他一唱一和道,“我看都不如從教研室挑個教師在廠里兼任職務劃算,人力物力都省了。”

    又有一位老師加入討論說:“既然已經提到車間的問題了,那我也說一嘴。機械廠目前的管理還是比較混亂的,工具材料亂丟亂放,廢品率高,有的學生連自己每天有多少生產任務都不知道……”

    葉滿枝聽著幾位老師的討論,沒再接話。

    她是負責安排生產計劃的,其實很早就發現了車間里的問題,但她一直沒提過。

    一方面,車間的工作不歸她管,她貿然給人提意見,有挑事的嫌疑。

    另一方面,就像她之前說的,工廠剛成立,大家都是新手,應該給大家留出足夠的學習和適應時間。

    系辦工廠與校外工廠相比,對學生要更包容。

    但是,她包容了別人,別人卻不肯包容她!

    石磊是副廠長,沒有身份上的顧忌,可以對所有科室和車間提意見。

    他如果真的出于公心,就應該提前與計劃科溝通,而不是在沒有任何提醒的情況下,公然在會議上挑她的刺。

    這讓她有種對方一直在默默搜集她把柄的感覺。

    既然石磊不給她留面子,那她也不用給石磊留面子了。

    反正情況已經挑明了,就看系里打算如何決定吧。

    苗主任記錄了師生們提出的意見,但并沒有當場給答復,只說還需要去廠里親自調研,了解一下實際情況。

    會議結束后,馬洪亮有事率先離開了,石磊只能找另一個副廠長陳瑩商量。

    “苗主任不會真的讓老師兼任廠長吧?”

    陳瑩:“不好說。工學院機械系那邊也開了工廠,廠領導全部由系主任和老師兼任。咱們工業經濟系有專業優勢,調干生又比較多,苗主任才讓學生負責管理工廠的。”

    聽了幾位老師的發言,石磊直覺事情的走向不太妙,忍不住低聲抱怨:“這個葉滿枝也太能攪事了,讓老師兼任廠長,對她有什么好處?這不是把她自己當廠長的路子也堵死了嗎?”

    陳瑩心說,你公然向人家開炮,要是連科長的位置都保不住,還談何廠長?

    她敷衍地擠出一個笑,說了句還有工作,也隨著其他人離開了。

    她覺得石磊過于自負了。

    這似乎是沒出社會的學生的通病,總覺得高年級能壓制低年級,系辦工廠的副廠長就可以壓科長一頭。

    石磊在學生中算是有些手腕的,面對他這樣的明顯針對,但凡換個沒什么經驗,或是懦弱一點的學生,恐怕早就被他得逞了。

    但葉滿枝不是普通學生,整個大一年級只有她被選入了系辦工廠管理層,總歸是有原因的。

    陳瑩邊走邊回憶剛剛在會議室里的場景。

    如果換作是她,在那種全無準備的情況下,被石磊當眾挑出工作中的毛病,她可以做到防守,向委員會做出合理的解釋,卻未必能當場想到反擊的辦法,十有八九要在事后找石磊算賬了。

    其他人不知石磊早就找葉滿枝談過話,只當他是針對工作提出意見。

    但了解前因后果的陳瑩卻覺得,石磊行事又壞又直白,目標明確又有行動力。

    放在普通大學生里,算是佼佼者了。

    不過,他若是真的被委員會擼下去,也未必是什么壞事,陳瑩內心并不想與這樣不擇手段的人共事。

    *

    那天的匯報會結束以后,苗主任去機械廠實地調研了一次。

    隔了兩天,就把葉滿枝和石磊喊去了辦公室。

    葉滿枝進門的時候,石磊和另兩位老師已經坐在里面了。

    她剛剛在門外隱約聽到石磊說什么不是有意針對。

    所以,當苗主任向她詢問情況時,她當著石磊的面,給他告了一狀。

    “主任,我懷疑石副廠長就是刻意針對我!”

    苗主任和石磊:“::::::”

    之前感覺葉滿枝辦事挺成熟的,這會兒聽她像小學生似的直白告狀,苗主任又對自己的判斷猶豫了。

    葉滿枝沒看幾人的臉色,繼續告狀:“石副廠長已經不是第一次找我麻煩了!剛開學的時候,他就找我談過話,在馬廠長和陳副廠長都不同意的情況下,以懷孕為由,要求我離開機械廠……”

    石磊辯白道:“我只是照顧她的身體,提了一個建議。”

    “我身體挺好的,可以兼顧學業和工作,所以我當時沒接受這個建議,”葉滿枝瞅他一眼說,“我之前沒把那次談話當回事,但石副廠長太過分了,當著那么多老師同學的面,又指出了我們生產計劃科的毛病!主任,我不是不能接受批評,但廠領導做事得有點章法吧?有什么意見為什么不能先跟我溝通?我要是屢教不改,他再當眾批評我也不遲呀。”

    苗主任在心里點點頭,如果石磊之前沒與葉滿枝溝通過,就在匯報會上當眾批評她,那確實不太地道。

    葉滿枝不給石磊辯解的機會,又繼續說:“因為馬洪亮和黃志強被其他單位調檔,最近系里的議論聲不斷,大家都覺得人家被調檔跟系辦工廠有點關系,畢竟他倆都在工廠里任職了。我一開始也覺得石副廠長針對我,可能與人家被調檔有關。可是我轉念又一想,不對呀,石磊已經是副廠長了,他針對我這個科長有啥用啊?興許是我想多了!”

    除了當事人石磊,另外三人都下意識頷首。

    “主任,您也知道,我以前是在街道辦工作的,給新人寫了兩年的結婚證。我實在找不出石副廠長針對我的理由,所以這腦子就不自覺往男女關系上聯想了。我尋思石副廠長會不會有了對象,想給對象在廠里安排個職務啊?不過,這是我的猜測,我對石副廠長的情況不了解,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對象。”

    葉滿枝就像個守不住秘密的大嘴巴,把她知道的情況全都當著老師和正主的面說了出來。

    隨著她抖落得越來越多,石磊那臉上就跟開了染坊似的。

    “這完全是你的猜測,男女關系的事,怎么能隨便拿出來說?”

    學校不提倡在校生談戀愛,石磊與對象從沒在外人面前承認過關系。

    石磊矢口否認她給自己扣的大帽子,強調道:“我絕沒有刻意針對你的意思,但是你懷著身孕,既要讀書又要工作,一些工作就是很難兼顧!我指出你的問題,只是針對事實。”

    葉滿枝覷著他說,“石副廠長,今天當著苗主任和兩位老師的面,我想開誠布公地批評你幾句。你第一次找我談話時,說我是孕婦,可能影響工作,第二次針對我的時候,又拿我是孕婦的事情攻擊我,今天已經是第三次了!孕婦怎么了?我是孕婦,但也沒耽誤學習和工作吧?你不是孕婦,但工作也沒做到十全十美啊!為什么要對其他人那么苛刻?我覺得你對待女同志的態度很有問題,應該接受系黨支部的思想教育!”

    眼瞅著兩個學生又要爭執起來,已經心中有數的苗主任,抬手壓了壓還想反駁的石磊。

    直接公布了生產管理委員會的答復——

    教授《統計學原理與工業統計》的歐陽老師,兼任系辦工廠的副廠長。

    教授《動力學》的許老師,兼任一車間主任。

    生產計劃科一分為二,成立生產科和計劃科。

    石磊擔任生產科長,葉滿枝擔任計劃科長。

    苗主任喝了口茶說:“機械廠屬于單件小批生產的企業,品種多,批量小,任務又不固定,承接訂貨的工作也分給了生產計劃科。考慮到生產計劃科的工作強度確實比較大,所以委員會決定將其分成兩個科室。”

    “生產科負責生產作業計劃工作,計劃科負責技術經濟計劃工作。雖然兩個科室分開了,但是分工不是分家,在計劃工作上,這兩個部門是一個整體。”

    苗主任喝著茶,頭發又是花白的,像個勸和不勸離的熱心大爺,苦口婆心道:“你們既是同事,又是同學,在工作上要搞好團結。孕婦確實需要多關照,石磊,你既然知道孕婦的難處,那就在工作上幫葉滿枝多分擔一些。”

    巴拉巴拉講了五分鐘,核心意思就是,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倆應該團結一致,共同合作搞生產。

    葉滿枝對這個結果還挺滿意的。

    將一部分工作撥出去,能減輕不少工作量,還不影響她當科長。

    而石磊卻從生產副廠長,變成了生產科長。

    若是在外面的工廠里,這種調整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不過,機械廠初創,很多工作還在摸索階段,他們這些管理層也在試用期,崗位調了也就調了。

    石磊自己的工作沒做好,即使被調整了,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從系主任辦公室出來時,葉滿枝回頭望一眼臉色不好看的石科長,在自己已經顯懷的肚子上摸了摸說:“石科長,我來大學讀書是為了學知識提高自己的。總搞那些小手段既耗費精力,又沒啥意思。你要是個爺們兒,就別總針對我一個孕婦,咱們真刀真槍在工作上見分曉……”

    石磊:“……”

    他雖然目的直白,但行事還是比較迂回的。

    沒想到葉滿枝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遮羞布扯開了。

    *

    石磊很意外,聽了她轉述的吳崢嶸也挺驚訝的。

    “你跟他說當個爺們兒?”

    “對啊!”葉滿枝嘻嘻笑,“這也就是在校園里了,要是在單位,我哪能跟領導和同事說,‘你要是個爺們兒’這種話呀,那也太沒水平了。”

    吳崢嶸笑道:“這樣也好,你畢竟懷著孩子,跟他冤冤相報確實沒什么意思。開誠布公地把事情擺到臺面上,他要是再這樣針對你,那就真不是個爺們兒了。”

    葉來芽行事不拘一格,這辦法聽起來不太靠譜,但應該是最管用的。

    葉滿枝心里挺得意的,翻出副食品購買證,催促道:“你快換衣服,咱倆現在去供銷社買雞蛋,應該不用排隊。”

    吳崢嶸按照老丈人的交代,給菜地澆了水,一邊在水桶里洗手,一邊勸道:“只有兩個雞蛋,你就別往市場跑了吧?”

    “咱家的蛋券再有兩天就過期了,兩個雞蛋也不能浪費呀!”葉滿枝提上籃子說,“權當是飯后散步了!”

    臨近五一,城鎮居民都領到了節日票。

    每戶一張禽券,可以買半只雞或半只鴨,另外每人還有一張蛋券,憑券可以購買一個雞蛋。

    她跟吳崢嶸就是半只雞和兩個雞蛋的配置。

    勞動節的節日票只有七天有效期,雞已經被她吃了,兩個雞蛋要是再不買回來,就該過期了。

    夫妻倆提著菜籃子去供銷社買雞蛋,葉滿枝走在他身邊小聲說:“我看咱后院兒那兩只母雞還是留著吧,它們現在每天都能下蛋,我都不舍得殺了吃肉了。”

    “嗯,先讓咱媽給你做小公雞,回頭我想辦法再弄兩只母雞回來。”

    葉來芽坐月子還要吃不少雞蛋,但市里肉禽蛋的供應并不充足,雞蛋限量限得厲害,吳崢嶸不能全指望供銷社,還是得自己另外想辦法。

    兩人一邊商量著孕期和月子里的安排,一邊慢悠悠沿著馬路散步,很快就到供銷社買了兩個雞蛋。

    倆雞蛋放在菜籃子里,晃晃蕩蕩的,反而不安全。

    葉滿枝小心地將雞蛋重新拿出來,一個揣進自己上衣口袋,另一個揣進軍代表兜里了。

    不過,她對吳崢嶸的臉和身材,是全方位欣賞和保護的,察覺他兜里鼓個包不太好看,便將雞蛋再次掏出來,放進自己另一側的口袋里了。

    吳崢嶸任由她折騰,等她終于安頓好那兩個雞蛋以后,準備帶著她去附近的糧站買點糧食。

    反正菜籃子已經提出來了,總不能空手回去。

    然而,兩人來到糧站時,工作人員卻說:“買糧食得帶購糧本。”

    “現在不是不限量隨便買了嗎?”葉滿枝問。

    “剛改了,得帶糧本。”糧站職工與她是熟人,低聲透露,“葉主任,我們現在不能隨便賣糧了,只能按照糧本上的定量賣糧食。你要是想買那不限量的糧食,得去其他糧站。”

    葉滿枝與吳崢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同志,購糧規則又改了?什么時候改的?”吳崢嶸問。

    “今天下午剛改的,你們等街道辦的消息吧,估計這兩天就能發通知了。”

    他倆沒帶糧本,只能空手回家去。

    葉滿枝坐立難安,在屋里來回踱步,“怎么就突然改了呢?早知道我應該再多買點糧食的!”

    她找出報紙,想看看上面的相關報道。

    但近一個禮拜的報紙都被她翻遍了,也沒找到有關糧食的新聞。

    吳崢嶸找出購糧本說:“別找了,報紙上應該不會報道。這個月的糧票馬上就要作廢了,我先去糧站把這個月的定量買回來,你自己在家別亂跑。”

    “對對對,先把這個月的糧食買了,要是等到下個月糧票過期了,我得心疼死!”

    這半年買糧不限量,她每次經過糧站時,都要進去買幾斤糧食提回家。

    早就忘了糧票這一茬了。

    她挺著肚子送吳崢嶸出門,獨自在院兒里轉悠時,居民小組長找上門來,讓他家趕緊派人去糧庫前的空地上開群眾大會。

    “組長,會議內容是什么啊?”

    “跟糧食有關的,你們去了就知道了。”

    葉滿枝本就心慌,聽了小組長的消息,感覺心跳得更厲害了。

    好不容易等到吳崢嶸提著糧袋子回來,趕緊拉著他去糧庫開會。

    “你慌什么?”吳崢嶸牽著她慢慢走,“咱家的糧食儲備充足,總不會讓你挨餓的。”

    “我就是緊張。”

    葉滿枝與他牽著手走了一段,似乎被他的沉著感染了,走到糧庫時終于鎮定了下來。

    主持今天會議的人是張勤簡。

    “從去年秋天開始,不限量購買糧食以后,城里浪費糧食的現象非常嚴重,三個月的時間,市里超銷糧食十多億斤!為啥超銷這么多?咱們總結了一下原因,主要是有人囤積、外運,有人用糧食養牲口,還有沒戶口的黑人黑戶盲目流入城市!”

    “在這里咱們要強調一下,購買糧食要本著吃飽不浪費的原則,堅決不許浪費糧食……”

    他的話還沒說完,臺下便有人高聲問:“張書記,不是說糧食豐收不限量了嘛,那我下午去糧站買糧的時候,怎么又開始要購糧本了?”

    張勤簡嚴肅地說:“豐收怎么了?豐收也不能浪費!用糧本買糧,就是要抑制這股浪費的風氣!從今天開始,咱們光明街的購糧政策是憑證定點不限量!實在有需要的,可以去指定糧站購買定額之外的糧食。”

    其他人還在臺下嚷嚷著詢問啥意思的時候,葉滿枝和吳崢嶸已經從人群中退了出來。

    兩人回家以后,葉滿枝就催促道:“你別管我了,先去那個定點糧站看看,要是還沒關門,就先買一兩百斤糧食回來,別管粗糧細糧,有什么買什么吧。”

    吳崢嶸推出自行車,在她背上撫了撫說:“沒事,別胡思亂想,我先去看看情況。”

    事實上,定點糧站的情況還不錯,糧食供應充足,只要帶著糧本去買糧,都能買得到。

    吳崢嶸排隊半個小時,買了一百斤大米和五十斤小米回來,總算讓葉滿枝稍稍放了心。

    憑證定點不限量,似乎還真是為了遏制浪費的。

    因著鬧了定點購糧這一出,葉滿枝去學校上課的時候都有點心不在焉。

    總惦記著放學以后去糧站買糧的事。

    她娘家婆家那么多人,還有她姥姥家那邊,不知囤積糧食沒有。

    葉滿枝琢磨著下課去一趟吳家老宅的時候,趙金花卻找過來說:“班長,我好像給你惹麻煩了。”

    “怎么了?”

    趙金花麥色的臉上滿是擔憂,“有人說石磊那個副廠長是被你給擼下來的,我跟人嗆嗆了幾句。”

    因著葉滿枝當了系辦工廠的科長,趙金花也跟著她混了一個計劃科的科員。

    她倆就是計劃科唯二的成員,平時輪流去工廠坐班。

    但她這幾天在廠里聽了不少有關葉滿枝的傳言。

    有人說她自己想當副廠長,就想辦法把石磊擼了下來,結果給歐陽老師做了嫁衣裳,不但沒能當上副廠長,生產計劃科的工作還被石磊分走了一半。

    還有大三的男生說她挺著個肚子,干不了多少工作,卻占著茅坑不拉屎。

    趙金花在廠里無意間聽到時,就跟那幾個說小話的人吵了幾句,結果本來只是小范圍嘀咕的話題,經過他們這樣一番爭執,反而被更多人知道了。

    葉滿枝沒想到瞎話能傳得這么離譜,石磊算是間接被她擼下去的,她也確實挺想當廠長的,但時機不對呀,這件事純粹是她正當防衛。

    她郁悶了一陣,只能安撫趙金花,“你又不是故意的,瞎話也不是你傳的,跟你有啥關系?咱別管他們了!”

    不過,流言傳播速度似乎還挺快的,沒兩天連邊鵲橋這種不在廠里任職的學生都聽說了。

    葉滿枝再去工廠坐班時,確實能感受到一些若有似無的打量。

    正在琢磨該如何辟謠時,她被同樣處于輿論中心,兼任著副廠長的歐陽老師喊去了辦公室。

    “這兩天廠里有些不好的傳言,我聽到以后已經第一時間批評他們了。你還懷著孩子,不要受那些謠言的影響。”

    葉滿枝還沒了解過具體情況,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見她神色怏怏,歐陽老師停頓片刻,繼續問:“我最近在跟市婦聯和市工會女工部一起做一個科研課題,是有關保護女職工的,你想不想加入我的課題組?”

    第105章

    工業經濟系只有兩名女教師, 一位是教授政治經濟學的徐老師,今年剛辦了退休手續,另一位就是面前的歐陽老師。

    歐陽瑾三十多不到四十歲, 面容白凈,衣著整潔, 烏黑的長發高盤在腦后, 氣質特別干練利落。

    她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不但有本科的教學任務, 還要給縣處級干部進修班,以及企業廠長經理專修班上課。

    繁重的教學任務和科研任務, 導致歐陽瑾與學生的交流不多, 看上去也沒那么好說話。

    苗主任正是相中了這一點, 才把她放到了以學生為主體的機械廠里。

    相比于那些平易近人的老師, 以及抹不開同學面子的學生廠長,讓她這樣與學生有些距離的人當生產副廠長, 反而更便于管理工廠。

    葉滿枝雖然上過歐陽老師的課, 但也是與她沒什么深交的學生之一。

    驟然接到對方的邀請, 讓她面上難掩驚訝。

    微怔片刻后, 還是遺憾地選擇了婉拒。

    “歐陽老師, 我還有一個多月就要生產了, 目前只能勉強兼顧學業和廠里的一部分工作, 暫時無暇他顧, 加入您課題組的話,可能會耽誤您的課題進度。”

    工業經濟系的每個老師都有科研任務, 有的老師會讓高年級的學生加入課題組,幫忙搜集資料,整理調研數據。

    陳瑩就在許老師的課題組里。

    盡管工作繁瑣, 對本科生卻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葉滿枝當然想進歐陽老師的課題組,但“保護女性勞動力”這種課題,一聽就是需要去基層大搞調研的。

    她現在懷揣小崽,哪有精力到處折騰!

    聞言,歐陽瑾往她身上掃了一眼,雖然顯懷了,但面色紅潤,四肢纖細,眼里透著一股精氣神。

    她想了想說:“這個課題還在準備階段,你可以先加入進來做一些簡單的準備工作,等你出了月子,我再安排你去基層調研。”

    歐陽瑾的課題組里,其實已經有兩個高年級的學生了。

    但大學生大多是未婚未育的,而“保護女性勞動力”這種課題,總要涉及結婚生子,孕期、哺乳期的話題。

    未婚姑娘見到女工撩起上衣喂奶,都要臉紅地背過身去,更遑論聽到基層女工談起夫妻話題時的反應。

    歐陽瑾因此想從調干生里,找一個已婚已育的助手幫忙。

    她最先相中的人選是當過婦女主任的邊鵲橋,可是,查閱了上學期的期末成績以后,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除了政治理論課和體育課,她好幾門課的成績都是倒數的,綜合排名只排在23名。

    若是用課題分散她的學習精力,很可能讓她本就不富裕的分數雪上加霜。

    與之相比,當過街道副主任、俄文滿分、體育滿分的葉滿枝,似乎更合適一些。

    盡管物理成績慘不忍睹,只考了63分,但其他成績比較平均,班級綜合排名第8。

    勉強算是名列前茅吧。

    她原本想等葉滿枝生了孩子以后,再邀請對方加入課題組。

    但最近廠里突然冒出來一股流言,說什么葉滿枝想當副廠長卻偷雞不成蝕把米,生產計劃科被分出去了一半。

    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而歐陽瑾全程參與了整個事件,知道事實如何,葉滿枝完全是受到了無妄之災。

    她早點把葉滿枝拉到課題組里來,也算是變相安慰和補償對方了。

    “廠里的流言你不用放在心上,先顧好自己和孩子,”歐陽瑾從抽屜里拿出一沓雜志,“這是蘇聯那邊發行的《民族友誼》,烏茲別克的作家穆赫塔爾在這本雜志上連載了長篇小說《姐妹們》。據說是描寫女工們爭取解放,興建第一座現代化紡織廠的故事。”

    葉滿枝下意識接過那一摞雜志,沒弄懂老師給她看雜志干嘛。

    只聽歐陽老師又說:“文學作品也是推動保護女性勞動力的重要一環。大多數女工的文化水平比較低,習慣隨波逐流,沒有為自己爭取權益的意識。這篇《姐妹們》是很難得的描述女工爭取解放的作品,聽說你的俄文成績很好,那你不妨利用課余時間將這部作品翻譯出來,到時候摘選一些重要情節,充當婦女掃盲班和提高班的教材。”

    歐陽瑾讀書時學的是英文,俄文水平不足以支持她閱讀原著小說。

    她只在俄文系那邊讀過《姐妹們》第一章 的譯文,之后的內容由于無人翻譯,她一直沒看過。

    這回她把俄文很好的葉滿枝拉進課題組,不用她下基層調研,只要能把這本小說翻譯出來就行了。

    葉滿枝捧著那一摞《民族友誼》,心里有點犯嘀咕。

    盡管歐陽老師解釋得冠冕堂皇,把保護女工的課題跟蘇聯小說聯系到了一起,但她咋感覺兩者關系不大呢?

    不會是歐陽老師自己想看吧?

    她心里疑惑著,但還是麻利地把雜志收下了。

    有些師兄師姐為了加入老師的課題組,還要去教研室打水拖地呢,歐陽老師只是讓她翻譯個蘇聯小說而已,又不用她挺著肚子下基層,那還有啥可推卻的!

    葉滿枝跟老師表了一番決心,表示一定會認真完成任務,又在對方詢問街道辦工廠對女工的勞動保護時,回答了幾個問題。

    聊了一個多鐘頭,才捧著那一摞雜志離開。

    被老師劃拉進課題組,對她這樣的大一學生來說,當然是值得慶賀的大好消息。

    但她高興歸高興,正事可沒忘呢!

    三人成虎,要是放任流言亂傳,謊話很快就會變成真的。

    她確實覬覦廠長的位置了,可她還沒行動呢!

    憑啥讓她背鍋啊!

    葉滿枝瞅一眼手表,已經是午飯時間了,她回辦公室拿了飯盒,準備先去食堂吃飯,再找石磊算賬。

    人是鐵飯是鋼,她現在一個人吃兩個人補,一頓飯都不能耽擱。

    葉滿枝溜溜達達進了食堂,見到有學生的飯盒里裝著紅燒刀魚,她趕緊加快速度,緊走了幾步。

    城市居民每人每月只有七兩半的肉票,學生食堂的大鍋菜以時令菜為主,偶爾能見到點葷腥,海鮮什么的一年也見不到兩次。

    能在食堂吃一頓刀魚,那真是過年了!

    葉滿枝挺著肚子,為了一口吃的健步如飛,沒幾下就跑到了隊伍后面。

    豪擲八毛錢,打了半盒紅燒刀魚。

    她一邊端著飯盒找座位,一邊在心里感嘆,幸好她是帶著工齡和工資上學的,否則她還真不舍得這樣大手大腳花錢。

    她現在不上班還有工資拿,總感覺這錢是白撿的,花起錢來毫不手軟。

    葉滿枝的目光在食堂里脧巡著,沒找到空位,卻見到了幾個熟面孔。

    她把裝著刀魚的飯盒用蓋子扣上,蹭蹭蹭直奔目標而去。

    “石磊!”葉滿枝走到石磊跟前,用附近幾桌都能聽到的音量問,“你咋回事?到底還是不是爺們兒?”

    石磊被突然的問話問得一愣,撞上同桌幾個同學的古怪眼神后,終于回過神來。

    他語氣里帶著點羞憤道:“你說話能不能不要那么粗俗?”

    “我問你是不是爺們兒就是粗俗了?”葉滿枝理直氣壯道,“當初咱倆是咋說的?是不是說好了真刀明槍地來!不許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你當面答應得好好的,背地里卻給我造謠!搞得同學們全在亂傳,說我為了當副廠長把你擼下去了!”

    葉滿枝把這幾天的謠言全都一條一條地說出來,然后皺眉看向他。

    “明明是你看我這個孕婦不順眼,三番兩次想把我的科長擼了,你怎么還倒打一耙呢!不讓你當生產副廠長,是因為生產和教學結合得不好,那是系領導的安排,跟我有什么關系?我要是有這個能耐,我干嘛不沖著廠長使勁,要一個副廠長干嘛?”

    這會兒正是中午的飯口,周圍全是來吃午飯的學生和老師。

    她這邊一嚷嚷起來,立即就引來了好事者的圍觀。

    一個個抻著脖子看熱鬧。

    當眾被質問的石磊臉色由青轉紅,扔下筷子說:“誰給你造謠了,你說話要有證據!”

    “你們班的劉士虎和鄭斌已經交代了,就是你跟他們說的!你要是還想狡辯,咱們就跟這兩人當場對峙去!”

    之前與趙金花吵架的倆人,一個叫劉士虎,一個叫鄭斌,都是石磊的同班同學。

    他倆當然不可能把石磊供出來,但葉滿枝心里已經認定石磊就是造謠源頭了。

    除了他,誰還會編這種無聊的瞎話!

    然而,葉滿枝千算萬算,沒算到那個未曾謀面的劉士虎,居然正好坐在這張飯桌上。

    他們班今天有技術課,下課以后,班里的幾個男生一起來食堂吃飯了。

    石磊不可置信地看向對面的寸頭男生,“你交代什么了?我什么時候讓你造謠了?”

    被點到名字的劉士虎,愣道:“我什么也沒交代啊!”

    葉滿枝:“……”

    她一面暗道失策,一面快速想著說辭。

    挺直腰桿道:“說我這個孕婦不干活,占著茅坑不拉屎,這話是不是你們在廠里說的?我要是不干活,你們那些生產任務是咋來的?你都被我同學當場逮住,也被歐陽老師批評了,還狡辯什么呀!我跟你無冤無仇,你又不是廠管理層的人,沒出席管理層會議,要是沒人跟你透露,你從哪里知道的那些會議細節?”

    劉士虎只是跟同學私下嘀咕幾句而已,被正主問到面前時,還是有些尷尬的。

    他支吾道:“我聽別人說的。”

    “別人是誰啊?”葉滿枝當著大家的面問,“別人的消息又是從哪來的?”

    察覺到劉士虎看向自己的視線,石磊神色不善道:“我什么時候跟你說她占著茅坑不拉屎了?”

    他只是在舍友問起被擼原因時,隨口抱怨一句那個大一的葉滿枝太難纏。

    之后就沒再跟別人提過這個話題了。

    這事對他來說并不光彩,他沒必要總去提醒別人他從副廠長被擼成科長了。

    石磊覺得自己沒錯,便如實介紹了情況,“那天匯報會上的人那么多,誰知謠言是從誰嘴里傳出來的!”

    葉滿枝哼了一聲說:“謠言是從你們大三傳出來的,而且傳謠的人,好幾個都是你的同班同學。你被調整工作,是系里的意思,憑啥說我難纏?要不是你碎嘴子在宿舍里胡說,其他人能知道這些嗎?”

    石磊:“……”

    誰是碎嘴子?

    “既然謠言是從你這里傳出來的,那你就得負責辟謠!要是再讓我聽到有人在背后造謠誹謗我,我不找別人,就找你石磊!”葉滿枝降低音量,小聲對他說,“到時候我就跟全校同學說,你不但不是爺們兒,還是個碎嘴子!”

    雖然降低了音量,但同桌吃飯的這幾個男生還是聽到了。

    有人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葉滿枝沒再理會臉色鐵青的石磊,哼了一聲,端著飯盒去享用紅燒刀魚了。

    *

    因著鬧了在食堂堵人,當場對質這一出,葉滿枝在學校里算是一戰成名了。

    外院系的同學還沒聽到那個謠言,但現在都知道她厲害又難纏。

    不過,葉滿枝一向比較自我,解決了造謠源頭,便不再關心其他人會如何看待她了。

    這幾天一回家就去翻看歐陽老師給她的那幾本俄文雜志。

    她以前看過俄文小說,卻沒什么機會閱讀蘇聯當地的報紙雜志。

    即使這些雜志已經過期了,仍然讓她讀得如癡如醉。

    她暫時沒去翻譯那篇《姐妹們》,轉而看起了看雜志上連載的另一篇愛情小說。

    吳崢嶸晚上在廠里加班,回家時已經到了吹熄燈號的時間。

    見她靠在床頭,一心盯著手上的蘇聯雜志,吳崢嶸想問問她今天是不是一直躺在家里看閑書了。

    隔了兩秒,以防孕婦有抵觸情緒,他又改口問:“你今天一直在家學習呢?”

    葉滿枝頭也不抬地“嗯嗯”。

    “沒出門散步么?”

    “沒有,我認真學習來著。”葉滿枝大言不慚道。

    吳崢嶸沉吟著沒說話,脫了軍裝外套,快速洗漱完畢,才再次開口道:“距離預產期還有不到一個月了,你現在肚子越來越大,每天走讀往返太不方便了……”

    葉滿枝放下雜志,不可思議地問:“你不會想讓我住回宿舍去吧?”

    “不是,奶奶之前建議咱們回老宅住一陣子。我怕你不習慣,就沒答應。但你現在身子越來越重,還是住到學校附近比較方便,能節省在路上的奔波時間。”

    吳崢嶸最近經常加班,無法如之前那般,每天陪她出門散步。

    恰好這幾天葉來芽正癡迷看俄文小說,他不在家,葉來芽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幾個小時不動彈。

    與其讓她一個人待著,還不如搬去老宅住一陣子,讓奶奶和小姑陪她出門走走。

    葉滿枝跟婆家長輩的關系還不錯,逢年過節也經常在婆家留宿,她并不抵觸去吳家老宅住。

    確認吳崢嶸也會跟她一起搬過去以后,便點頭同意了。

    熄燈號又吹了一遍,葉滿枝將雜志放到一邊,讓他快點拉電燈上床,然后側身躺在他身邊,將肚子的一半重量壓在他身上,再把腿也壓到人家的腿上,找好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爺爺什么時候能想好寶寶的名字啊?”葉滿枝嘟噥道,“得讓他老人家快點呀!一定要在寶寶出生之前,把名字取好!否則就會像‘出租車’和‘起球’似的,被人家亂喊名字。”

    吳院長前兩個月正式退休了,剛退休難免不適應,葉滿枝就把給孩子取名的任務交給了他,算是給他找點事做。

    吳家人的名字都挺好聽的,她對吳爺爺取名很有信心。

    她原本對這件事并不著急,可是自從四嫂生產以后,她就不得不急了。

    當初三嫂生孩子的時候,新手爸媽太寶貝孩子了,取什么名字都覺得不滿意,導致孩子出生還沒有正經名字,被四嫂鉆空子取了一個小名叫“出租車”。

    結果前兩個月,四嫂的第二個兒子出生時,也沒給孩子取好名字。

    葉滿枝在黃大仙的腦門上看到:【幸好不是女兒。】

    然后,她就聽到黃大仙提出建議,讓新生兒隨兩個哥哥取名,麥多的大名叫葉起福,出租車的大名叫葉起祥,輪到這個最小的,大名就叫葉起球。

    大名叫葉起球當然是不可能被通過的。

    但黃大仙那人記仇,像當初的四嫂似的,用“起球”稱呼剛出生的小嬰兒,所以現在全家人都被她帶偏了,跟著一起喊起球。

    葉滿枝心里特別緊張,生怕自家娃出生時,也被人取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想到這里,她有些焦急地問:“爺爺到底能不能取名啊?實在不行咱倆給寶寶取一個算了!先取個小名也行,不管男孩女孩,小名都叫漂亮。到時候別人喊我的時候,就可以喊我‘漂亮媽媽’,喊你就是‘漂亮爸爸’,哈哈~”

    并不想被人喊作“漂亮爸爸”的吳崢嶸:“……”

    與肚子里的娃完成了今日份的互動,吳崢嶸在她頭上輕撫了撫說:“咱們明天住過去,順便問問他取名的事,要是還沒取好,咱們就自己取。”

    他也覺得吳院長有點磨嘰了,好幾個月的時間過去,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能取出來。

    夫妻倆已經做好了自己取名的準備,但是第二天搬去老宅住的時候,吳爺爺卻交給孫子一張紅箋,上面是他給重孫取的名字。

    葉滿枝沒看紅箋,直接問:“爺爺,您給孩子取了什么名字啊?”

    “吳玉琢,男孩女孩都能用。”

    葉滿枝臉上僵了一瞬,心想誰家給孩子取名叫“玉鐲”啊?

    吳崢嶸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從旁解釋說:“玉不琢不成器,那個玉琢。”

    “哦哦哦,那挺好聽的。”

    好歹是個正經名字,葉滿枝總算放了心。

    娃有了大名,她跟吳崢嶸也順利在老宅安頓了下來。

    然而,不知是不是換了環境的緣故,葉滿枝連著三天都沒睡好。

    心里總惦記著梨花、葵花、一窩小雞,還有她家院子里的那片菜地。

    她以前睡不著的時候,吳崢嶸自有辦法幫她助眠。

    但她這會兒已經到了孕晚期,醫生特意強調過禁止任何形式的房事。

    吳崢嶸感覺有點棘手,在她又一次混混沌沌醒來時,提議道:“要不咱們回家去住吧?以后我每天開車接送你上下學。”

    葉滿枝一下子就清醒了,連忙說:“不用了,開車辦私事對你影響不好。”

    “我這幾天上下班往返老宅和單位也要開車的。”吳崢嶸俯身幫她把鞋穿好,一錘定音道,“就這么定了,回頭我往廠里交點油錢。”

    于是,剛在老宅住了三天的小夫妻,又收拾行李,大包小裹地住回去了。

    葉滿枝躺在自家兩米的大床上,深吸了一口枕頭上陽光的味道,感嘆一句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小窩,而后閉眼秒睡了。

    吳崢嶸坐在床邊,視線劃過那小丘似的肚子,望著她紅撲撲的臉蛋注視良久,俯身在她額頭上親了一記,重新穿上軍裝外套,去廠里加班了。

    *

    葉滿枝從吳家老宅返回軍工大院以后,重新吃好睡好身體好,每天由吳司機負責接送上下學。

    同年級二班的班長孔琳在五月末的時候,請假生孩子去了。

    葉滿枝按照預產期估算,可能會錯過幾門期末考試,所以也提前跟老師請了假。

    申請了下學期補考。

    然而,她做好了不參加考試的準備,這孩子卻遲遲不肯出來。

    “小葉,看你這肚子,快生了吧?”居民小組長來家里做工作時,見到她這個肚子就說,“本來還想讓你這個大學生代表咱們居民小組,寫一份材料呢,要不還是算了。”

    葉滿枝問:“要寫什么材料啊?”

    “《增產節約決心書》,寫了決心書,街道辦能獎勵一條毛巾和一個搪瓷茶缸!”

    居然還有獎品!

    葉滿枝立即爽快答應:“懷孕也不耽誤我動筆呀!這活兒我接了,明天就給你送去!”

    小組長離開后,吳崢嶸接過紙筆說:“你寫什么決心書?看你這肚子一時半會兒生不了,你還是專心復習期末考試吧。”

    葉滿枝垮了臉說:“這孩子咋回事啊?我還想趁著生孩子的機會,先混過這學期的期末考試呢,但我數學、化學、統計學、俄文全考完了,他還沒動靜,不會要等我考完最后一門物理,才肯出來吧?”

    “有可能,你認真復習吧。”

    吳崢嶸接過稿紙,拿出鋼筆在最上面寫下了一行走筆龍蛇的行楷——《增產節約決心書》。

    “你會寫決心書嗎?水、電、煤、糧食、布料都要節約,你多寫點!我還想得毛巾和茶缸呢!”葉滿枝不放心的舉例,“比如厲行吃飽不浪費,按照原計劃節約糧食,還有用電用水要比上個月減少20%……”

    吳崢嶸擺擺手,讓她專心看書復習。

    他自己運筆如飛,替媳婦寫了一份決心書,爭取得到街道辦的大獎。

    葉滿枝再次感嘆,這孩子真是慢性子,拿起物理課本復習去了。

    她一直在心里默默許愿,希望寶寶能在物理考試之前出生。

    然而,她正常準備了物理考試,正常進了考場,正常開始了答題。

    等她寫完一張試卷,慢騰騰地從考場走出來時,對等在門口的吳崢嶸說:“快點吧,吳玉琢同志太嚴格了,果然要等我考完試才肯出來!”

    第106章

    葉滿枝從未感覺時間如此漫長過。

    一浪高過一浪的疼痛, 讓她腦子里木木的。

    醫生要求她集中注意力,而她卻像個成績不好,還不肯聽講的差生, 用胡思亂想分散著疼痛。

    待產包被吳崢嶸放在車上,每天帶進帶出, 今天終于能派上用場了。

    吉普車停在學校外面, 聽說她要生了, 吳崢嶸表面鎮定, 用他在《婦產科學》上學到的皮毛,安撫她時間還來得及。然后慌里慌張地把她從教學樓門口, 一路抱到了學校大門口。

    她可能又要在學校出名了。

    老葉被常月娥安排去江邊偷摸釣魚, 不知釣到鯽魚沒有。

    還有她的物理考試, 幸好她堅持考完了, 否則等到補考的時候,知識點早被她忘光光了, 那最近豈不是白復習啦!

    葉滿枝腦子里過電影似的亂想著, 再一次按照醫生的要求使勁后, 終于感覺身上一輕, 而后聽到醫生含笑恭喜她:“生了一個很有分量的小姑娘!”

    新生兒響亮的哭聲, 讓她跟著松了一口氣。

    想著那是自己掙扎了好長時間才生下來的小不點, 葉滿枝鼻頭酸澀, 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等她見到等在外面的父母和吳崢嶸時, 那眼淚流得就更兇了。

    她覺得無論是媽媽還是吳崢嶸,要是有誰能來親親她就好了。

    吳崢嶸伸手給她抹了腮邊的淚, 十多個小時的等待,讓他顧不上旁人的目光,傾身在她汗濕的額頭上用力吻了吻, 低聲說:“咱們的女兒很好,寶貝特別棒!”

    葉滿枝聽出后半句不是說女兒的,而是夸她的。

    當著父母和護士的面,她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忍不住抿嘴笑了。

    常月娥把小孫女放到哭成狗的老伴懷里,上前隔開其他人的視線,對兩個小年輕說:“先回病房吧,生孩子折騰了那么久,讓來芽趕緊休息。”

    葉滿枝扭頭往襁褓的方向望了一眼,終于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

    之后的日子對新手爸媽來說有些混亂。

    醫院也在搞躍進,只要嬰兒和產婦的狀態正常,一般住院三天就被要求出院了。

    葉滿枝回家坐月子的時候,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是給孩子喂奶,其他事情并不需要她操心。

    但吳崢嶸和常月娥還要負責招待來探望的同事、鄰居,給親戚朋友送紅喜蛋報喜,幾乎沒有能閑下來的時候。

    送走葉滿枝宿舍的幾個舍友后,吳崢嶸返回房間,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今天感覺怎么樣?”

    “還行,”葉滿枝有點別扭地說,“就是怕寶寶吃不飽,她咋跟個小豬崽似的!一天居然要吃那么多次!”

    “沒事,我跟菜市場的師傅說好了,隔天留兩個豬蹄,用黃豆燉豬蹄給你下奶。咱爸也去江邊釣魚了,爭取讓你每天都能吃上鯽魚豆腐湯。”

    葉滿枝聞言笑出聲,偏頭對襁褓里的嬰兒小聲說:“你以后可得孝順姥爺!他可是冒著被人逮住扭送公安的風險,給你釣魚吃的!”

    水產是緊俏物資,也是要憑票供應的。

    葉家接連迎接兩個新生兒,把所有親戚的定額都借過來,也不夠天天給產婦做鯽魚豆腐湯的。

    老葉只能去江邊,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偷偷摸摸釣魚。

    葉滿枝像撫摸寶貝似的,在女兒軟乎乎的臉蛋上輕輕摸了摸,小聲問:“你要不要摸一摸?特別嫩!”

    “等她大一點再說吧。”

    吳崢嶸經常下車間,手上有繭,目前只摸過女兒的頭發,其他地方沒敢碰。

    他拿出租車練手的時候,那小子已經兩三個月了,比他閨女大了好幾圈,怎么碰都沒事。

    但剛出生的小嬰兒實在太小了,只有他兩個巴掌那么長,還特別軟,吳崢嶸抱她跟抱著團棉花似的。

    葉滿枝沒再勸他,跟他一起盯著還在呼呼大睡的小丫頭瞧。

    這孩子的臉蛋已經沒那么紅了,眼線迤邐,睫毛纖長,小鼻子秀氣地挺著,特別漂亮。

    葉滿枝把目光從紅潤的嘴唇,重新移到睫毛上,然后又抬頭看了看吳崢嶸的。

    雖然還沒有吳崢嶸的睫毛長,但小寶寶的睫毛還能繼續生長,她家小漂亮應該可以成功繼承親爹的長睫毛吧?

    作為枕邊人,吳崢嶸深知她對自己的睫毛覬覦已久,偶爾神志不清的時候,還會摟著他的脖子親眼睛。

    這會兒見她目光望過來,便很上道地說:“她跟我長得挺像的。”

    葉滿枝疑惑道:“我媽說她像我小時候,但咱奶說,跟你比較像,到底像誰啊?”

    小漂亮還太小了,五官都沒長開,她根本看不出孩子像誰。

    而且吳崢嶸兩歲多才被送到爺爺奶奶身邊撫養,這讓葉滿枝對吳奶奶的話深表懷疑。

    不過,她很快就在吳崢嶸親媽那里找到了答案。

    孫汝珍下了火車就直奔軍工大院,見到小孫女便稀罕地說:“這孩子長得像崢嶸小時候,眼睛和鼻子跟她姑姑一模一樣,眉毛和嘴巴像小葉,秀氣。”

    吳崢嶸跟她大姐是共用一張臉的,小漂亮跟姑姑長得一模一樣,那還是像吳崢嶸啊。

    葉滿枝心里高興的同時,又有點酸溜溜的。

    她的眼睛也很好看呀,孩子要是能繼承她的眼睛和吳崢嶸的睫毛就好了。

    孫汝珍這次回濱江,是專門來看產婦和新生兒的。

    她早從葉滿枝的信件里知道了預產期,所以幼兒園剛放假她就買了回老家的火車票。

    因著上次探親的時候,葉滿枝在南方買了好多干海貨和水果干,孫汝珍以為她愛吃這些,這次回濱江,除了奶粉和麥乳精,還給她帶了不少海貨和水果。

    常月娥第一次與這個親家母接觸,見到地上堆的那些吃食,不由跟女兒說:“你這個婆婆倒是挺大方的,就是眼里沒活。”

    來了兒子家,不幫著做飯,不洗尿褯子,不伺候孕婦,往那一坐跟個客人似的。

    但是要說她是客人吧,人家還全天待在軍工大院這邊,要么看孩子,要么在院里侍弄菜地和小雞。

    早上來晚上走,跟打卡上班似的。

    “我這婆婆做飯不好吃,你別讓她做飯了。而且她也不咋管吳崢嶸的事,但她手面比較大。這次生孩子,她給了我兩百塊錢。”

    常月娥暗暗咋舌,心說,不干活就不干活吧,親奶奶能幫著照看一下孫女也很不錯了。

    于是,常月娥與孫汝珍分工合作,吳崢嶸也在每天中午回家吃飯、看孩子,除了晚上喂奶比較折磨人,葉滿枝的月子做得還算輕松。

    這天,她正抱著閨女,在大床上一起曬太陽。

    劉金寶卻突然跑來家里通知,新城公社的同志來電話找她,讓她去新城公社一趟。

    “沒說是什么事嗎?”

    “沒有,好像挺急的,讓你盡快過去一趟。”

    葉滿枝向他道了謝,便不再多問了。

    現在城市街道也成立公社了,新城公社就是原來的新城街道辦,而她陪嫁的那套房子,就在新城街上,她買房子的時候,給那邊留了光明街的電話。

    等吳崢嶸晚上下班時,便將自己的猜測跟他說了,“八成是咱家那房子出啥事了,你明天替我去看看吧。”

    吳崢嶸正抱著軟乎乎的閨女打量,他總覺得這孩子的眉毛似乎有點淡,不由把孩子抱到燈光下仔細觀察。

    “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啊?”葉滿枝焦急地問。

    “聽到了,我明天下了班就過去。”吳崢嶸將孩子放到她身邊,向她求證,“你看她這眉毛是不是太淡了?”

    新手媽媽立即被轉移了注意力,湊過去跟他一起看。

    “好像是有點淡啊,那怎么辦?”

    “先養養再說吧,要是長大以后還是這么淡,”吳崢嶸沉吟良久,在葉滿枝以為他會有什么高見的時候,說出一句,“就讓她用眉筆畫眉毛吧。”

    葉滿枝:“……”

    媳婦還要坐月子,吳崢嶸單獨往新城公社跑了一趟。

    而后當晚給葉滿枝帶來一個消息。

    市里要搞私房改造。

    葉滿枝在新城街上的那套房子是私房,公社想動員她參與私房改造。

    “私房改造要怎么改啊?”

    葉滿枝坐月子期間不被允許看書看報,她又一心撲在孩子身上,對外面的新聞已經有日子沒關注了。

    “據說是類似于之前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改造,搞公私合營。”吳崢嶸翻出近期的報紙說,“社會主義不允許剝削,有人覺得收租金也是剝削的一種。”

    葉滿枝杵著下巴沒吱聲。

    私房的租金確實要比公房貴很多。

    她之前幫五哥找院子的時候,只敢在街道房管所找公房,就是因為公房的房租低廉。

    光明街地處郊區,且大多數居民都有單位分房,街道公房的存量算是比較充足的。

    可是市里那些房子,大多數都是私產,想在房管所租到公房還得排隊。

    私房租金是光明街這邊公房的兩三倍。

    她四哥的愿望就是能買套市里的院子吃租金,有了那租金,他一輩子都不用上班,可以專心侍弄花鳥魚蟲了。

    葉滿枝想了想說:“咱家的房子一直閑置著,沒收過租金,那不算是剝削吧?也要接受改造嗎?”

    “公社想動員你把閑置的房子掛靠到房屋管理部門,到時候由房管所統一管理,統一修繕,統一調配,刨去修繕費、管理費、房地產稅、保險費之類的費用以后,按照租金的一定比例給你定租。”

    新城街的房子一直沒人住,葉滿枝主要是把它當成倉庫用的,她這兩年囤積的物資大部分都在那邊的地窖里。

    但是城里的房租高,她要是一直讓房子閑在手里,其實也挺虧的。

    要不是為了地窖里的東西,她早就把房子租出去了。

    “你覺得咱們要不要接受動員?”葉滿枝向他征求意見。

    “咱倆只在去江邊玩的時候,偶爾過去小住。讓房子閑置著確實沒什么必要,你要是還有出租房子的想法,那就必須接受改造。以后個人出租房子的路子,算是被堵死了。”吳崢嶸停頓片刻說,“但你也要考慮到一點,很多人租房子,一住就是幾年甚至十幾年。咱們要是中途想把房子收回來自住,恐怕不太好操作。有些人租了公房,就覺得是自己的房子了。”

    葉滿枝猶猶豫豫道:“要不就不接受改造了?既然是公私合營的,私房的房租八成要向公房看齊。租一套私房的房租如果是十五塊,那差不多的公房每月租金只要五六塊錢。否則大家不會都想租公房。”

    她的工作還沒定下來,而且吳崢嶸正在軍事學院讀副博士,畢業以后很可能被組織調整工作。

    一旦他倆離開軍工大院,總要有個能落腳的地方吧?

    如果每月租金只有五六塊錢,那她情愿不往外租了。

    吳崢嶸放下報紙說:“你還不是私營房主,是否把房子掛靠過去全憑自愿,但你這個調干生也算半個國家干部,閑置房屋不掛靠的話,難免被人說閑話。”

    “……”葉滿枝忍不住嘆氣,“愁死了。”

    她那地窖里還有不少東西呢。

    把房屋閑置或掛靠到房管所,各有各的好處,夫妻倆商量了半晚上,也沒能拿出一個具體章程來。

    葉滿枝正為自己陪嫁的房子犯愁時,她婆婆孫汝珍又給他們帶來一個爆炸消息。

    剛剛退休幾個月的吳院長,開始操心自己的身后事了。

    正好聽說市里在進行私房改造,老爺子擔心以后政策有變,影響房產過戶。

    吳院長想提前把遺產分了。

    第107章

    對于親爺爺想分財產這事, 吳崢嶸表現得相當淡定,甚至還告訴葉滿枝不用去。

    “既然已經通知到咱們了,還是去看看吧?”

    連分遺產這么大的事都不露面, 那也太不給他老人家面子啦!

    葉滿枝覺得甭管能分到多少,好歹去露個面。

    而且吳崢嶸大伯家的堂哥, 還有代表三叔出面的三嬸, 都從外地趕回來了, 他們這種本來就常駐濱江的, 要是不出席家庭會議,那顯得多不合群啊!

    吳崢嶸用滴管給閨女喂了兩口水, 見她舌頭動了幾下就把水全喝了, 滿意地放下滴管說:“他分那遺產是有前提的。”

    “什么前提啊?”

    為了讓新手爸爸多跟孩子互動, 葉滿枝并沒阻止他搞西洋景, 用滴管給女兒喂水喝。

    她將臉偏向一邊,眼不見為凈。

    忍了。

    “你沒聽咱媽說嗎, 他是聽到市里要進行私房改造, 才決定把財產分了的。以我對他的了解, 他頂多就是把正在居住的那套二層洋房分了, 而且這房子沒咱們的份, 你去了也是看人家分房子。”

    “……”

    葉滿枝是個俗人, 心里還是很期待吳爺爺能給吳崢嶸留點東西的。

    這祖孫倆雖然經常不對盤, 但吳爺爺對唯一教養過的孫子, 有點區別對待,萬一能把小洋房留給吳崢嶸呢!

    吳崢嶸冷靜地打破她的幻想, “對吳院長來說,他一輩子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他那些學術成果和他書房里攢下的書, 可能還有一些古董字畫。他也許會把書房里的東西留給我,但房子是不可能給我的。”

    他雖然在祖父母身邊長大,但分家一般是分給兒女的。

    老爺子不會越過兒子,將房子分給孫子。

    而且他親爹吳淮年并不是長子。

    吳崢嶸興致缺缺地說:“那房子的歸屬只有兩種可能,要么留給大伯,要么留給小姑,而且留給小姑的可能性更高。”

    大伯是長子,盡管英年早逝了,但還有兩個兒子。

    而小姑一輩子陪在二老身邊,三個兄長出去參加革命的時候,是她留在老家盡孝的,結婚以后也一直帶著丈夫和孩子住在老宅。

    以防她年老還要跟繼承了老宅的侄子扯皮,一把年紀卻要從熟悉的家中搬離,吳院長很可能會直接把房子留給女兒。

    葉滿枝聽了他的解釋,懂了。

    但還是想去參加家庭會議。

    “我媽讓我趁著放暑假坐雙月子,我的天呀,天氣這么熱,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坐了,四十多天已經差不多了吧?”葉滿枝攛掇道,“你去跟咱媽解釋一下,就說你爺爺那邊要分財產,咱倆必須一起出席,只要我走出家門,這個月子就不用坐了。”

    “你真沒問題?”

    在這方面,吳崢嶸很信任丈母娘,畢竟已經伺候過好幾個產婦了。

    “真沒問題,我兩個姐姐和兩個嫂子都是坐30天的月子,也就我不用上班才被安排了雙月子。”

    *

    因著葉滿枝鬧著出月子,夫妻倆還是帶著吳家的新晉成員——吳玉琢小寶寶——去吳家老宅開家庭會議了。

    吳玉琢的到來,受到了吳爺爺和吳奶奶的熱烈歡迎。

    她是重孫輩里唯一的女孩,而且其他重孫都不在身邊,吳家老宅這邊十幾年沒見過這么小的孩子。

    吳奶奶抱著重孫女,吳院長則拿出一個他自己做的,花里胡哨的撥浪鼓,叮叮咚咚地逗孩子。

    一群人圍著小寶寶瞧新鮮,反而把親爹媽晾在了一邊。

    葉滿枝小聲說:“你看咱閨女多受歡迎。”

    吳崢嶸呵呵:“在老吳家,女兒比兒子的日子好過。”

    葉滿枝仔細想想,似乎還真是這么回事。

    吳小姑,還有她的兩個姑姐,日子都過得挺好的。

    反觀吳崢嶸就有點像凄風苦雨的小白菜了。

    夫妻倆在一邊嘰嘰咕咕的時候,吳爺爺終于發話,說起了今天的正事。

    他和老伴一共生育了四個兒女,親手撫養了一個孫子。

    現在這四個兒女的代表,以及孫子吳崢嶸都在身邊。

    他要分財產了。

    不過,分產的前提是,只分給親生的四個兒女!

    除了老大家的兩個兒子,還有他親手帶大的吳崢嶸,他不會給其他孫輩、重孫輩分東西。

    財產分給兒女以后,他們要如何分配給自己的兒女,那是他們各家的事。

    吳院長獨斷專行了一輩子,分遺產就是按照他的心意分,并不是跟兒孫們商量的。

    葉滿枝仔細聽了吳爺爺的安排。

    果然如吳崢嶸所說,主要是分這套房子。

    “要是按照以前的老規矩,祖宅應該留給長子繼承,但吳家的祖宅不在咱們這一房,這套房子是我年輕時候自個兒置辦的,這是我的私產,我想給誰就給誰。老幺在這房子里住了一輩子,又一直待在我們身邊照顧,我打算在我們百年之后,把這套房子留給她。”

    吳小姑沒想到講了一輩子規矩的親爹,居然愿意把房子給她,驚愕地瞪大眼睛問:“爸,你糊涂啦?真要把房子給我啊?”

    她雖然跟父母住在一起,但她其實有陪嫁的房子。

    即使離開老宅,她也有住處。

    “對,我跟你媽活著的時候,房子還是我的,等我們走了,這房子就歸你住,反正你二哥三哥都不在濱江發展,留房子給他們也是閑置著。”

    吳小姑往兩個侄子身上掃了一眼。

    她主要是怕侄子有意見,這樣的私房市價不便宜。

    吳崢嶸對此早有準備,很平靜地接受了。

    但他并沒直接表態,這事還得看吳崇山兄弟倆是怎么想的。

    大伯只留下這兩個兒子,如果這兄弟倆有心思爭產,老爺子興許會有其他安排。

    然而,他給吳崇山留了時間,讓他自己爭取。

    吳崇山卻把這種沉默,當成了對此安排的不滿。

    也有樣學樣地不吭聲了。

    一樓的大廳里,就這樣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葉滿枝看看堂哥,又瞅瞅吳崢嶸,不知道這兄弟倆在鬧哪樣。

    尤其是吳崢嶸,他早就知道房子沒他的份,那干嘛不表態啊?

    吳崢嶸此時正在腹誹,寧跟聰明人打一架,不跟糊涂人說句話,他難得好心給吳崇山留了機會,這人居然還想利用他沖鋒陷陣。

    他往那邊輕瞥去一眼,打破沉默說:“我沒意見,讓小姑一直住著挺好的。”

    他在老宅里并沒留下多少快樂回憶,即使把房子給了他,他也不想回來住。

    吳崇山:“???”

    他不是被爺爺一手帶大的嗎?把這么大的房子給小姑,他就這樣輕易同意了?

    作為最大受益人,吳小姑心里有點尷尬,她主動問:“爸,你把崇山和我三嫂他們都喊回濱江來,不會只為分一套房子吧?對嵩山、崇山和崢嶸他們,你有沒有其他安排啊?”

    嵩山是大哥的長子,雖然已經年近四十了,但她總要替大哥把人安頓好。

    吳爺爺觀察著眾人神色,沉聲說:“老大是我悉心培養的兒子,他雖然犧牲了,但他留下的孩子,我還要額外關照。老幺,你出嫁時,我給你陪嫁了一套房子,既然老宅要給你繼承了,那陪嫁的房子,你留著也沒用,就把那套房子過戶給嵩山吧。”

    吳小姑完全沒有異議,當即便答應了。

    正如她爸之前所說,按照老規矩,老宅應該由大哥繼承,大哥過世以后,還有他的兒子。

    只不過,兩個侄子已經在外地扎根工作生活了,讓他們回濱江照顧老人顯然不可能。

    吳崇山沉默地聽著爺爺的安排,暫時沒吭聲。

    他這次回濱江來,是代表他們這一房的,他哥的事情已經有著落了,接下來就該輪到他了。

    只聽爺爺繼續安排:“我們還有一些存款,但這些存款我暫時不會分,等我們百年之后,剩多少,你們就分多少。到時候,由老二、老三、崇山和崢嶸,平均分成四份繼承。”

    “另外,雖然吳崢嶸這個混賬經常氣我,但哪個兒孫有出息,我就把最重要的東西給誰,目前看來,整個老吳家,在學術上最有出息的,就是吳崢嶸這個混賬了,岫嵐的研究領域跟我沒有重合,給她也沒用。所以,等我百年之后,我書房里的所有東西,包括書籍、學術產出、擺在里面的幾幅字畫,全歸吳崢嶸所有。你們不要眼饞,也不要爭搶,書房只有一個,算是我額外給他的。”

    其他人:“……”

    放心吧,只有你把那些東西當寶貝,沒人會跟他爭的。

    吳爺爺目光環視四周,覺得自己分得很公平,老神在在地問:“對于這個分配方式,你們沒有意見吧?沒意見的話,咱們就落到紙面上了。”

    作為各自家庭的代表,孫汝珍和三嬸都表示沒有異議。

    他們兩家都長期在外地生活,有工資、津貼和住房,不指望從老家分的東西過日子。

    這邊的兩個長輩答應得挺爽快,但吳崇山那里卻發出了不同聲音。

    “爺爺,按理說,我們是小輩,您給什么,我們就應該接什么。但這次我大哥沒回來,我是代表他出席家庭會議的,有關他的那一份,我總要幫他把把關。我哥常年不回濱江居住,就算拿了小姑的房子,也沒什么實際用處。”吳崇山望向吳崢嶸,笑著問,“崢嶸像是要在濱江扎根的,把大哥的房子跟崢嶸的那份換一換怎么樣?”

    小姑的一套陪嫁房子,市價頂多四五千塊。

    但老爺子是書香門第出身,又是搞科研的,工資有多高就不說了,光是出版圖書的稿酬,就有好幾萬塊錢。

    即使由四家平分,每家也至少能分到五千塊吧?

    幫他哥爭取存款,肯定比那套房子實惠。

    尤其現在要搞私房改造了,那房子在市面上交易的時候,不但不好出手,還很難賣得出好價錢。

    葉滿枝一直默默觀察著客廳里眾人的反應,甫一聽到吳崇山主動要求置換房產,就直覺其中有貓膩。

    再一想老頭老太太給她壓歲錢時的大方勁兒,估計老兩口的存款不是小數目。

    否則吳崇山不可能在這時候跳出來現眼。

    她覺得吳崢嶸這個堂哥有點不地道,而且太過想當然了。

    憑啥你想換,我們就要換啊?

    葉滿枝偏頭看向吳崢嶸,這畢竟是吳家的財產分配,還得聽吳崢嶸的。

    與她一樣,吳爺爺也想聽聽吳崢嶸的想法,于是問:“你怎么想的?”

    吳崢嶸像是很難抉擇一般,皺眉思忖良久,才遲疑著問:“用不用給大哥打個電話,詢問一下他本人的意見?”

    “不用,大哥讓我全權代表他。”吳崇山答得斬釘截鐵。

    “你真的確定要換?小姑那套房子其實還不錯。”

    “換吧,大哥常年不回濱江,給他在這里留套房子反而累贅。”

    再三確認他可以替大哥做主后,吳崢嶸又擰眉琢磨了一陣,終于勉強點頭同意了。

    吳爺爺要親自將遺囑落到紙面上,叮囑吳崢嶸和吳小姑,盡快去房管部門辦理過戶手續。

    早辦完早安心。

    家庭會議正式結束時,時間已經很晚了,葉滿枝帶著孩子返回二樓的房間。

    關上房門便小聲問:“你跟他換了房子,是不是吃虧啦?”

    “還行,吳院長確實有些存款,每年的稿酬也不少,但學校用于科研的資金有限,他既然當著工學院的院長,總要把科研工作支應起來,所以出版圖書的那些稿酬,差不多都被他花在了科研上,手頭應該沒有多少存款了。”

    第108章

    敗家的毛病, 好像能遺傳。

    聽了吳爺爺的光榮事跡以后,葉滿枝從根兒上找到了吳崢嶸花錢大手大腳的原因。

    吳崢嶸只是集齊了四大件中的自行車、手表、收音機,就已經被丈母娘封為敗家典型代表了。

    而吳爺爺的敗家程度, 比孫子更甚。

    他老人家是留過洋的人,在趕時髦這方面是走在時代前端的。

    人家不但集齊了四大件, 還有照相機、攝像機、留聲機……

    偶爾手欠的時候, 還要以科學研究的名義把機器拆開看看。

    但拆開卻未必裝得回去, 所以, 有些大件他買過好幾臺。

    以吳爺爺的身體狀況來看,若是從現在開始積攢退休金和出版稿酬, 哪怕他之前真的把全部積蓄都投進了教學和科研, 也能在百年之后給兒孫們留下萬把塊的遺產。

    然而, 吳爺爺人老心不老, 不但要繼續搞科研,還是時代弄潮兒, 按照他大手大腳的習慣, 他還真不一定能攢下多少積蓄。

    吳崢嶸的爸爸、三叔, 以及兩個堂哥, 若想從老爺子這里多繼承些遺產, 就得管管他敗家的毛病了。

    “誰吃虧誰占便宜, 現在還不好下定論, 但咱既然是跟大堂哥交換遺產的, ”葉滿枝說,“還是應該跟他本人確認一下。小姑的陪嫁房子值幾千塊吧?這哪是四哥說代勞就能代勞的……”

    “嗯, 我明天給大哥打個長途電話,把事情跟他講清楚。”

    吳崢嶸對家里這些財產無所謂,他近期在軍事學院的研究進入了瓶頸期, 吳院長要是能擁有一臺電子數字計算機,那他搶破頭也要想辦法繼承的。

    葉滿枝給寶寶換了一件新兜兜,在她愈加肥碩的小胖腿上捏了捏,有點好奇地問:“咱爺爺真有留聲機啊?”

    “有,你想看看嗎?”

    “想啊,我上次見到留聲機,還是在中學音樂老師那里,不過人家太寶貝那留聲機了,不讓學生碰。”

    吳崢嶸讓她等著,獨自去隔壁書房,將留聲機搬來了臥室。

    吳爺爺買的唱片大多是戲曲,偶有幾張歌曲的。

    夫妻倆對著那幾張黑色的大唱片研究了一陣,最后選了一張歌曲唱片放上去。

    按照吳崢嶸的講解,葉滿枝親自動手將唱針放到唱片盤上,然后擰緊了發條。

    兩人一崽屏息等了兩秒,聽到一段沙沙的手風琴前奏,很快便迎來一個甜美清澈的女聲。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歌聲好聽是好聽,但這歌詞咋這么哀怨呢?

    葉滿枝與吳崢嶸面面相覷,“這歌叫什么名字來著?爺爺咋聽這種歌啊?”

    吳崢嶸往唱片上瞄了一眼,《何日君再來》,演唱者周旋。

    隨著音樂哼唱了幾句,葉滿枝憋著笑說:“咱爺爺挺時髦啊!”

    不愧是時代弄潮兒。

    吳玉琢小朋友被留聲機的聲音吸引,兩條小胖腿突然在爸爸懷里亂蹬了好幾下。

    葉滿枝盯著胡亂踢騰的閨女,發現新大陸似的說:“吳玉琢同志這是想跳舞了,你快帶著她轉幾圈!”

    “我看是你想跳舞了吧?”

    吳崢嶸將孩子放到床上,沒帶著閨女轉圈,反而攬上媳婦的腰,帶著她在臥室的空地上轉了幾個圈。

    葉滿枝步伐略有些生疏地隨著他挪動,遺憾道:“上次中蘇友協開交誼舞會,我懷著孩子都沒辦法參加,早知道能在家里跳舞,我今天應該換身好看點的裙子。”

    “這樣已經很好看了。”

    今天是葉滿枝出月子以后第一次出門,從頭到腳都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這個月子養得好,比懷孕前豐滿了一些,以前穿著還有些寬松的布拉吉,如今有點過于合身了。

    葉滿枝怕自己胖了以后,穿不了以前的衣服,還得湊布票做新衣,所以這兩天一直嚷嚷著減重。

    吳崢嶸在她軟乎乎的手腕上攥了攥,誠心勸道:“你現在這樣就挺好的,不要刻意減重,咱媽燉的湯你繼續喝。學校食堂的飯菜沒什么油水,你吃幾天自然就瘦了。”

    葉滿枝嗯嗯答應著,隨著音樂在屋子里歡快地轉圈圈。

    一曲結束以后,又換了一張《天涯歌女》。

    小寶寶被歌曲吸引,安靜地躺在床上不哭不鬧。

    時隔數月,夫妻倆終于又有機會跳起了交誼舞,葉滿枝本想拉著軍代表同志跟她多跳幾曲,慶祝她出月子,然而,第三張唱片剛放上去,他倆的房門就被人敲響了。

    吳爺爺氣惱的聲音傳進來,“吳崢嶸,大晚上的你折騰什么?還讓不讓人休息了?”

    他跟老伴的房間就在一樓,樓上的音樂一響,鬧得他連報紙都看不進去了!

    吳崢嶸松開媳婦,將留聲機上的唱針抬起來,拉開房門面不改色道:“我給小葉講講留聲機的工作原理,他們工業經濟系有物理課,這些知識點都要掌握的。”

    見他一本正經地胡扯,吳爺爺嘴角抽了抽,想質問他學物理的時候,地板為什么咯吱響。

    不過,想到屋里還有孫媳婦和嬰兒,他壓著脾氣交代一句“白天再學”,背著手離開了。

    *

    家庭舞會被中途叫停,但葉滿枝從此受到啟發,經常在家開舞會。

    她家沒有留聲機,卻有收音機。

    每晚九點多鐘的時候,收音機里會播放音樂。

    有愛國歌曲,也有民歌和蘇聯歌曲。

    收音機一打開,她就可以拉著吳崢嶸,在房間里跳舞啦!

    可是,在家消遣了沒幾天,葉滿枝便再次接到新城公社的電話,讓她盡快去公社一趟。

    私房改造的時間緊任務重,是否要加入私房改造,他們得盡快給人家回個信。

    葉滿枝已經出了月子,可以出門溜達了,但她還得給寶寶喂奶,于是她帶著娃和親媽,一起去解決房子的問題了。

    “早知這么麻煩,當初就不該給你買這套房子。”

    自打聽說了私房改造的事,常月娥就一直后悔給女兒買了房。

    要是把一千三百塊錢存進銀行,每年能有90多塊的利息。

    未必就比接受私房改造以后,到手的房租少。

    關鍵是把錢放在銀行里讓人省心呀!

    若是把房子交給房管所統一管理、統一出租,誰知自家的房子會被租給什么樣的租客!

    這幾天,常月娥的腸子都悔青了。

    葉滿枝笑瞇瞇地安慰道:“誰也沒長前后眼呀,再說我出嫁的時候,嫁妝里有一套房,可比一千塊的存折風光多了!你放心吧,這事我自有辦法處理!”

    閨女還太小了,葉滿枝不想帶孩子去人多的地方,讓媽媽先抱著孩子去她的小院兒等著,她自己則往公社辦公室跑了一趟。

    最近各公社的工作重點都是私房改造,她走進公社院子的時候,有不少私房房主在報名處那里排隊報名。

    葉滿枝在隊伍里看到了一張熟面孔,便走過去打招呼,“張大娘,您家也要接受改造啊?”

    “哈哈,可不嘛,我堅決支持國家建設,剛開完群眾大會就來公社報名了!”

    葉滿枝面露疑惑:“您家的院子不是由您自家人住著嘛?那不算是出租的私房呀,應該不在需要改造的范圍內吧?”

    張大娘很驕傲地高聲說:“每個公社都有動員任務,我怕咱們新城街完不成任務,所以就主動跑來支持工作了!”

    負責登記的工作人員當即附和道:“要是大家都能有張大娘這樣的思想覺悟,咱們基層工作哪還會那么難以開展!”

    葉滿枝對張大娘的思想覺悟也挺佩服的。

    她這邊還在想辦法把自家的閑置房留住,人家張大娘居然主動把自住房拿出來改造了。

    不過,葉滿枝心里其實挺好奇的。

    按理說,居民自住的私房,如果沒有出租的話,并不在私房改造的范圍內。

    私房被統一管理以后,還需要經租給租戶,這家人早就把家里的房間占滿了,哪里還有空余房間能用于出租啊?

    葉滿枝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她想看看張大娘那房子要如何出租房。

    然后,她便見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張大娘將那套房子掛靠到房管所以后,居然又把自家房子原樣租了回來!

    葉滿枝:“???”

    這是什么路數啊?

    她家的房子本就是私房,明明可以免費居住自己的房子,為什么非得轉一道手續,花錢租住呀!

    葉滿枝徹底蒙了。

    同時懵掉的,還有附近的圍觀群眾。

    “老張,你是不是瘋球了?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張大娘不理會其他人的議論和譏誚,低聲問面前的工作人員,“小劉干部,房管所那個維修隊啥時候能去我家修房啊?”

    “我先給你登記一下,就這兩天吧,你回去等公社通知。”

    葉滿枝離得近,清楚聽見了張大娘的問話。

    順著修房這個線索琢磨了好一陣,終于弄清楚了張大娘租住自家房子的原因。

    張大娘的那套院子幾十年都沒翻新過,算是這條街上房屋維護情況比較差的,而且屋頂還是木板的。

    為了防雨,居民通常會在木板上覆蓋一層油氈紙,再潑上一層瀝青。

    但是天氣熱的時候,融化的瀝青會沿著房檐滴滴答答流下來,露出下面的油氈紙和木板。時間長了,雨水就會透過木板上的釘子眼滴進室內。

    葉滿枝之前路過張大娘家時,曾聽見張大娘吆喝兒子多拿幾個臉盆和水桶,進屋接雨水。

    像她家這樣年久失修的房子,不是普通的修修補補就能徹底修繕的。

    那得換鐵皮屋頂、買磚瓦、修葺破敗的圍墻……

    用來維修的費用都能蓋一座新房了,這筆支出并不是小數目。

    但她若是將房子掛靠到房管所,就會有房管所派來的專業維修隊為她家修整房子。

    公社動員大家進行私房改造時,可是說過的,有些私房房主只追求經濟利益,不但經常加租,還不愿給租戶維修房屋,私房被改造以后,房管部門會統一管理,統一維修,維護租客的利益。

    張大娘家的房子已經破敗到一定程度了,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這種情況,房管所必須負責維修。

    她承租自家院子的時候,由于房子過于破舊,每月只需上交5塊錢的房租。

    而她不但是租客,還是這套房的房主。

    刨去管理費、維修費等各種費用以后,作為房主的她,可以得到40%的定租。

    也就是說,她每月只需交房租的60%,拿出三塊錢即可。

    房租一旦定下,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調整,哪怕她家房子被房管所修整一新,租金也不會因此上調。

    葉滿枝想通了這些,不由在心里大呼佩服!

    每年36塊,即可享受全屋翻新的住房,改善全家人的居住條件。

    而且這筆錢是一點一點花出去的,不用像自家翻新房屋似的,一次性拿出上百塊。

    這對沒什么存款的家庭來說,實在太友好了!

    像張大娘的這種情況,要是哪天停繳了房租,房管所也不能把她怎么樣。

    那房子是人家的私房,若是因為生活困難,拿不出房租來,房管所總不能把房主攆出去,將房子租給其他租客吧?

    葉滿枝再次感嘆一番人民群眾的智慧,滿心佩服地去辦公室里找人了。

    毛瓊華見到葉滿枝就笑道:“聽說你剛生了孩子,本來不想折騰你的,但是上面有任務,街道私房的情況都要調查清楚。我就只能給你打電話了。”

    “哈哈,沒事,我已經出月子了,再說咱都是搞基層工作的,你們的難處,我可太理解了!”

    葉滿枝跟毛瓊華是基層干部進修班的同學。

    她那會兒搞家庭手工業搞出了一點名堂,毛瓊華聽說以后,還想邀請她來新城街道辦上班呢!

    毛瓊華給她倒了茶,笑著問:“小葉,聽說你在咱們新城街的房子一直閑置著?你打算怎么處理呀?”

    葉滿枝爽快笑道:“毛姐,我好歹是當過干部的,當然要支持國家建設了!我今天就是來咱公社辦手續的!把房子掛靠到房管所以后,既可以收房租,又能支持公社工作,那我肯定響應號召啊!如今我們家又多了一口人,家庭負擔也增加了。我那院子要是能租出去,每月最起碼能有個五六塊錢的進項吧?”

    “嗯,你那院子維護得比較好,面積也大,前幾年還做過翻新,租金能定在10-14塊左右,按照40%給你定租,五六塊錢應該有了。”

    “能多一些家庭收入,還不用我操心房子的事,維修管理都有專人負責,那我當然是一百個愿意呀!”葉滿枝話鋒一轉,悄聲說,“不過,我有個特殊情況,毛姐,我要是把房子掛靠過去了,房管所能不能給我通融通融?”

    毛瓊華關心地問:“什么情況?”

    “我正在省大上大學,你還記著吧?”

    “哈哈,我還吃過你送來的喜糖呢,咋可能那么快就忘了!”

    “要是只有我一個人上學,事情還好辦,但問題的關鍵是,我愛人也在讀書呢,我正在住的這間房子是我愛人單位的福利房,”葉滿枝語氣篤定地說,“我愛人畢業后,很快就會被調整工作,現在的房子得給原單位還回去。”

    “真要調整啊?”毛瓊華知道她嫁了一個軍代表。

    “哎,”葉滿枝又換上含含糊糊的語氣說,“這事說不準,不過十有八九吧。他們當兵的,一紙調令下來,國家讓去哪,就得去哪。要是調去外地,我就不去了,帶著孩子留在濱江。”

    毛瓊華在街道工作,經常給軍屬烈屬做工作,這會兒不由勸道:“小葉,你可不能在這種時候使性子,夫妻還是要生活在一起的。”

    葉滿枝哀嘆:“那有啥辦法,我家的情況比較特殊,我父母……”

    她把娘家的大致情況介紹了一下,總結下來一句話,就是她不能離開濱江。

    “哎,毛姐,等我愛人被調走了,我還得帶著孩子住回咱們新城街來,到時候還得請你多關照關照。”

    葉滿枝說得跟真事似的,講著講著,眼眶就紅了。

    沒辦法,稍稍代入以下,她就想哭。

    毛瓊華趕緊掏手絹給她擦眼淚,“沒關系,你是軍嫂,要是真的來咱新城街上住,大家伙都能幫你。”

    葉滿枝攥著手絹點頭,平復了一會兒情緒,才跟她商量道:“毛姐,我想把房子掛靠到房管所,但是能不能跟房管所商量一下,就是我先掛靠一兩年,等我回咱們新城街來住的時候,再把房子拿回來?”

    “那可不行。”毛瓊華搖頭說,“上面有規定的,房主只能領取固定租金,不能收回已由國家經租的房屋。你要是想掛靠過來,就必須服從安排,由國家統一管理你的房子。”

    “毛姐,”葉滿枝做出一副舍不得房租的樣子,小聲商量,“這事就不能通融通融嗎?”

    毛瓊華也小聲說:“這是有統一規定的,名單一旦交上去就在房管部門有記錄了。我倒是愿意給你通融一次,但是一旦被其他人發現就麻煩了。大家都想通融,要求把經租房要回去,到時候豈不亂套了?”

    “再說,租戶拖家帶口承租了你的房子,總不能讓人家住上一兩年就走吧?”毛瓊華拉著她的手說,“你也是當過街道副主任的,這里面的道理肯定都懂呀!”

    葉滿枝猶不死心,繼續為自己爭取房租:“毛姐,要不你幫我問問房管所的同志?萬一他們能通融呢?”

    “沒有萬一,小葉,你只有兩個選擇,第一,把房子徹底掛靠到房管所,租給其他租戶。等你需要住房的時候,要么等單位分房,要么另外租房。第二就是,不參與改造,到時候你還能回來住自己的房子。”

    葉滿枝擰眉想了想說:“剛分配去單位的年輕人,有幾個能分到房子?大家都得排隊。而且很多單位不給女同志分房,我到時候八成還得自己租房子。我在那邊租著十塊的房,這邊收著五塊錢的房租,里外里還得虧五塊?那也不劃算呀!”

    毛瓊華笑道:“那確實不太劃算,你再考慮考慮吧。你的房子沒有出租過,不在被改造的范圍內,要是實在沒轍,你就別掛靠了。”

    她一般都是積極動員房主掛靠的,因著跟葉滿枝有些交情,才說了讓她別掛靠的話。

    葉滿枝像是十分不舍那五六塊錢的房租,坐在椅子里擰眉沉思半天都沒回話。

    “一個月五塊,一年就是六十呢,兩年一百二十塊。哎……”她嘆了一口氣說,“本來還想響應號召支持公社的工作呢,看樣子只能這么算了。”

    “嗯,暫且如此吧,”毛瓊華在她手上拍了拍,安慰道,“先看看你愛人那邊的情況吧,萬一他沒被調去外地,你們不用兩地分居,你也就不用住回新城街了。要是想掛靠到房管所,隨時可以辦手續。”

    葉滿枝點頭與她道謝。

    從公社辦公室出來后,她長長舒出一口氣。

    這房子沒出租過,不在改造范圍內,唯一容易讓人詬病的,就是一直閑置著,浪費資源。

    但是到底浪沒浪費她自己清楚,地窖里還存著東西呢,她要是真的把房子租出去才是麻煩。

    她今天過來就是表明態度的,她特別支持國家建設,但現實情況不允許。

    先用拖字訣,拖個一兩年再說。

    至于吳崢嶸小姑的那套房子,前幾年出租過,后來人家租到便宜的公房就退租了。

    那房子距離濱江師專很近,這兩年一直由小姑那個在師專讀書的兒子住著。

    吳崢嶸不打算攆人,表弟先在那邊占著房子,也就不用參加私房改造了。

    *

    將房子安頓好以后,省大正式開學。

    葉滿枝重新恢復了大學生活。

    不過,因著她開學后要加入歐陽老師的課題組干活,還要兼顧學業,晚上帶孩子太過消耗精力,所以常月娥同志不但沒能在女兒出月子后功成身退,反而還在這里長期駐扎了下來。

    吳崢嶸把葉來芽的會客室,布置成正經房間,作為丈母娘的臥室。

    同時把吃飽喝足的閨女也交給了丈母娘。

    “咱媽帶孩子挺辛苦,你私下給她貼補一點吧。”

    葉滿枝點頭說:“我把我的工資全給我媽了,我先適應一下歐陽老師的工作節奏,過段時間還是咱們自己帶吧。”

    “嗯,”吳崢嶸關了電燈上床,“今晚不用起夜喂奶了,你安心睡覺吧。”

    “她晚上不吃能行么?”葉滿枝靠進他懷里,不太放心地說,“我怕她半夜被餓醒了。”

    “她連續兩晚都沒喝夜奶,這就是已經養成習慣了。”吳崢嶸信誓旦旦道,“今晚不用管她。”

    夫妻倆想得挺好,也沒準備給閨女留口糧。

    然而,深夜不知幾點,隔壁突然響起了嬰兒的哭聲,沒過多久常月娥就抱著孫女來敲門了。

    “不行,看來還沒適應呢,再喂一頓吧。”

    葉滿枝混混沌沌地被人喊醒,習慣性地把孩子抱進懷里。

    可是,小寶寶只吃了幾口,便不滿地咧開嘴,繼續哇哇大哭了起來。

    眼瞧著孩子把小臉都哭紅了,常月娥頓時急了,又是摸額頭,又是撫后背,生怕孩子在大人沒注意的時候生病。

    葉滿枝這會兒已經徹底清醒了,見孩子姥姥越來越急,她只能通紅著一張臉,吭吭哧哧地說:“媽,我、我好像沒奶了,要不你給她泡個奶粉吧?”

    第109章

    面前的小夫妻, 一個聲若蚊蠅,臉紅得要滴血了,另一個落落大方, 若無其事地給孩子泡奶。

    目光在女兒的小背心上打個轉,常月娥面無表情地說:“孩子還太小了, 現在回奶可不行, 明天我再給你燉個湯。”

    然后趁著女婿去外面泡奶的工夫, 她點了點閨女的腦門, 低聲說:“你身體還沒徹底恢復,可不能這么快又懷上一個!”

    葉滿枝臉上火辣辣的, 無力地替自己辯白:“我知道的, 你想多了!”

    她跟吳崢嶸只是抱在一起睡覺而已。

    吳崢嶸比較講究科學, 醫生不建議產后三個月同房, 他就謹遵醫囑老老實實的。

    她不敢硬氣地說他倆啥也沒干,但他倆真的沒干什么。

    常月娥滿心狐疑, 可是瞅瞅還在哇哇哭的小孫女, 她又沒心思追究別的了。

    親媽奶水充足, 吳玉琢小朋友自打出生以后就沒喝過奶粉, 哪怕此時已經餓得哭紅了臉, 也堅決不肯喝她爸泡的一口奶。

    常月娥嫌棄地搶過奶瓶和水瓶, 交代這兩個沒用的年輕人早點休息, 抱起孩子就走了。

    葉滿枝急得冒汗, 聽到隔壁的哭聲漸漸弱了下去,她才泄了氣似的靠上床頭。

    想起媽媽出門前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還有女兒臉上水滴似的大淚珠,葉滿枝真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她抬手在男人身上捶了兩記,面紅耳赤地嗔道:“都怪你!我媽肯定看出來了。”

    “看不出來, 你別胡思亂想。”

    吳崢嶸能說什么?他心里也尷尬呢。

    葉滿枝還在回想那個好似看破一切的眼神,越想越羞恥,再次埋怨:“都怪你這個混蛋!我明天要怎么面對我媽啊?”

    吳崢嶸心說,你是她親閨女,有什么不能面對的?

    他這一關才比較難過吧。

    而且明明是葉來芽自己說的,前兩晚沒喂那頓夜奶,早上漲得難受。

    這會兒又全怪他了。

    紅暈從臉頰蔓延到脖子下面,眼見她真的羞恥得快哭了,吳崢嶸只能認下所有指控,將人摟進懷里哄道:“這次都怪我,明天我跟咱媽解釋解釋。”

    “這種事你怎么解釋啊?越描越黑!”葉滿枝不解氣地抓過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大口,“我媽還說明天要給我燉湯呢!我最近已經補得夠好了,完全夠寶寶吃的,那月子飯我真是一口也不想吃了!”

    她這樣說,似乎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肉蛋水產都是緊俏物資,她能天天吃到雞蛋和細糧,一天吃肉一天吃魚,伙食條件比廠長還好,放在整個軍工大院都是數一數二的。

    但她感覺自己有點補過頭了,真不想喝那下奶湯。

    自覺理虧的吳崢嶸好脾氣地說:“沒事,到時候我幫你吃。”

    葉滿枝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臉紅得跟煮熟的蝦子似的,嗔怪道:“你怎么還說啊!不要臉!”

    “……”

    吳崢嶸默了默,拉下她的手,好笑道:“我的意思是,到時候幫你吃月子飯,你別誤會。”

    “……”

    葉滿枝瞪大眼睛,仰頭與他對視,安靜了好長時間后,突然惡向膽邊生,從他懷里翻個身,跨坐到他的腰上。

    “我才沒誤會呢!明明就是你不要臉!你這個混蛋,我要咬死你!”

    *

    吳崢嶸當晚并沒被媳婦咬死。

    次日一早,他連閨女都沒敢看,外面剛吹響起床號,就匆匆出門上班去了。

    葉滿枝上午十點才有課,本想在家多磨蹭一會兒,但是以防被常月娥逮住盤問。

    她以要去系辦工廠坐班為借口,早早地帶閨女溜出了門。

    媽媽開學以后,吳玉琢小寶寶的活動范圍終于不再拘泥于軍工大院了。

    她白天被送去吳家老宅,由太爺爺和太奶奶照看,等到親媽下課以后,回來給她喂一頓奶。

    平時就被無所事事的老頭老太太搶著稀罕。

    葉滿枝今天送孩子過去的時候,吳爺爺和吳奶奶都在一樓客廳里等著。

    吳爺爺背著手問:“今天怎么這么晚才來啊?”

    “今天上午只有一節課,我在家多待了一會兒。”

    吳爺爺不贊同道:“現在正是你學習和工作的關鍵時期,年輕人就是要敢于拼搏。你不是在系辦工廠當科長,還進了老師的課題組嗎?那你就得打起精神來,多在這兩項工作上投入精力。像今天這樣浪費光陰,怎么能干出成績來?”

    葉滿枝:“……”

    她記得當初吳爺爺給兒孫挑媳婦的時候,都要選知書達理,溫柔賢惠,能相夫教子的。

    吳家媳婦似乎也確實都是這種類型,老爺子分家時把房子給了女兒,兩個兒媳婦都沒提意見,就那么平靜地接受了。

    這會兒她剛生了孩子,老爺子不說讓她多看看孩子,居然還嫌棄她不肯為事業拼搏了!

    這老頭咋想一出是一出呢!

    吳爺爺在老伴的指揮下,拿出奶瓶給小不點喂水,還不忘繼續給孫媳婦洗腦。

    “我年輕的時候,都是從早忙到晚的,一心撲在事業上,要是像你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哪還能有如今的成就?以后你早上七八點鐘就把孩子送過來,放到我們這里,不要耽誤學習和工作。”

    葉滿枝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這老爺子居然這么看重她的事業。

    以前還真是錯怪他了。

    葉滿枝笑道:“玉琢還太小了,總需要人看著抱著,我怕把她留在這邊太長時間,太消耗您二老的精力。”

    “那有什么!”吳奶奶用舌頭打著響逗孩子,剛說了“瞧瞧我們寶寶多好看”,又提醒老伴,“快把你那輛車推出來,讓小葉看看!”

    吳爺爺從樓梯下面推出一張白色的嬰兒床,得意地說:“這床是我自己做的,要是年輕那會兒,我兩天就能做好,現在體力不成了,一個多月才弄好。”

    葉滿枝望著那床頭雕花的嬰兒床,再一次感嘆,真不愧是親祖孫,一個親手打了婚床,一個親手給重孫女打了嬰兒床。

    瞧這嬰兒床的精細做工,吳爺爺即使不走科研的路子,去當個木匠也餓不著。

    她連忙替女兒道了謝,對這張嬰兒床大夸特夸了一通,然后將吳玉琢同志放進柔軟的小床里,意思意思讓她試睡一下。

    葉滿枝本以為這只是一張精致漂亮的嬰兒床,然而她還是見識淺了。

    只見吳爺爺俯身插上電源,用拐棍在床邊扒拉了一個什么開關,那小床就忽地輕輕搖晃了起來。

    土包子葉滿枝瞬間瞠目:“哇!!!”

    這床咋還會搖啊?

    吳爺爺先去觀察嬰兒床里小不點的動靜,見她不哭不鬧,盯著上方的一個布老虎猛瞧,于是滿意地說:“機芯有點噪音,速度好像也有點快了,回頭我調整一下。”

    葉滿枝問:“爺爺,這床是您發明的呀?我還從沒見過這種能自動搖晃的小床呢!”

    “嗯。”吳爺爺矜持地頷首,“我看這孩子還挺適應睡搖床的,你放心上學去吧,我們抱不動的時候,就把她放到搖床里。”

    葉滿枝心說,好家伙,吳玉琢同志剛出生仨月,就開始推動科技進步了。

    需要乃發明之母,這話真是一點沒錯。

    她把閨女留在了新鮮的搖床里,獨自背著包去學校上課了。

    等她坐進車間上技術課的時候,心里還在胡亂琢磨,不知那搖床睡起來是啥感覺。

    搖床如果是吳崢嶸發明的,或是地點變成自己家里,她無論如何得坐進去親自體驗一下!

    葉滿枝著實羨慕了一番自家閨女,想著一會兒下課再回去仔細看看那張小床。

    不過,她這邊剛走出車間,便被歐陽老師喊去了辦公室。

    “你俄文講得怎么樣?”

    “還行。”

    葉滿枝以為歐陽老師是在變相催她加快工作進度。

    她在課題組里的工作主要是整理匯總調研資料,偶爾陪歐陽老師去基層單位調研。另外就是翻譯那本蘇聯小說《姐妹們》。

    她生孩子之前只顧著看雜志上的愛情小說了,一直沒正經干活。

    等出了月子才抽空翻譯了一半。

    歐陽老師追讀小說還挺起勁的,這幾天總催她把另外幾期的內容盡快翻譯出來。

    歐陽瑾對她這個“還行”的回答不太滿意,嚴肅地說:“你如實地介紹自己的俄文水平,不要含含糊糊的。”

    葉滿枝連續兩次俄文考試的書面和口語成績都是滿分。

    但外專業的學習內容比較簡單,俄文老師打分時也一向手松。

    歐陽瑾不知她這滿分的成績里有多少水分。

    葉滿枝在課題組里與她混熟了,也敢說話了,不由笑瞇瞇道:“老師,有啥事您就直說吧,我小時候上過蘇聯僑民會的幼稚園,還不會寫字就會說了,說得比寫得好。”

    “捷克斯洛伐克工業生產革新青年交流團,即將來濱江進行友好訪問,咱們省大是交流訪問的第一站,到時候代表團團長要給工學院和工業經濟系的師生做一次演講。學校想挑選幾個口語好的學生,做代表團的隨團翻譯。”

    葉滿枝只聽那代表團一長串的名字,眼睛就亮了。

    她想了想,問:“我記得捷克斯洛伐克,說的是捷克語吧?我不會捷克語啊!”

    “學校只要求選拔俄文好的,要熟練掌握工業相關的專業詞匯。”

    苗主任想讓工業經濟系的師生們見見世面,這次演講是他極力要求,讓校長出面爭取下來的。

    而且苗主任對翻譯人選十分重視,這兩天一直在大三大四的學生里挑選俄文翻譯人才。

    不過,俄文是工業經濟系的副課,他們系調劑新生的時候,從不參考外語成績。

    老苗挑選出來的兩個學生,未必比人家俄文專業的學生好。

    術業有專攻,翻譯的任務八成還得落到人家俄文系頭上。

    “憑什么落到俄文系頭上?這次活動是我出面爭取來的,我才不讓他們跟著沾光!”

    葉滿枝跟隨歐陽老師走進系主任辦公室的時候,恰好聽到苗主任的怒喝。

    她不由腹誹,學校里有傳言說,工業經濟系的苗主任和俄文系的劉主任有奪妻之恨。

    這該不會是真的吧?

    否則老苗干嘛那么激動?

    讓人家俄文系沾點光,好像能要他的命似的。

    歐陽瑾把她往前面推了推,說:“主任,我再推薦一個葉滿枝,她去年的俄文成績都是滿分,多一個人多一點機會,死馬當活馬醫吧。”

    “什么死馬當活馬醫?咱們工業經濟系人才濟濟,挑幾個會說外語的學生有什么難度?”苗主任問,“葉滿枝,你俄文說得怎么樣?”

    葉滿枝很想抓住機會見世面,她還沒跟捷克斯洛伐克的人說過話呢,于是毫不謙虛地說:“特別好,我外語講得可流利了!”

    苗主任:“……”

    這可真是他這幾天聽過的,最自信的回答了。

    聽著跟吹牛似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俄文很好,葉滿枝舉例說明:“我是中蘇友協的會員!參加過好多次友協活動了!”

    苗主任心說,他也是中蘇友協的會員。

    但是并不耽誤他,一句俄文也不會說。

    他看了眼手表說:“既然歐陽把你推薦過來了,那你就去試試吧。今天下午三點,在劉副校長的辦公室,由他親自給代表團選拔翻譯,你跟大三的蘇芮,大四的高云帆一起去。”

    葉滿枝接了任務,從辦公室里出來,就趕忙跑回家給吳玉琢小寶寶喂奶。

    聽說她下午要去劉副校長那里參加選拔,吳爺爺透露道:“劉副校長在蘇聯留過學,俄文水平相當高,你雖然俄文不錯,但不要掉以輕心,好好準備一下吧。”

    葉滿枝心說,這么短的時間,她能準備什么啊?

    不過,她還是接受了吳爺爺的好意,喂完奶以后,就騎著他那輛二八大杠,去了校長辦公室。

    苗主任親自在辦公樓門口等著三個學生,等人到齊了,就低聲交代道:“工學院和俄文系也會派人來參加選拔,你們三個是代表咱們工業經濟系的,要怎么表現,心里都清楚吧?”

    三個學生齊齊點頭。

    他們已經看到工學院和俄文系的老師帶人過來了。

    他們苗主任有點小心眼,這演講機會是他爭取來的,那就不能把機會給俄文系,最好也別給工學院。

    葉滿枝瞄見了混在工學院隊伍里的周牧,但她瞥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對苗主任說:“主任,您放心吧,我們肯定為咱們工業經濟系爭光,拔得頭籌!”

    幫你報了那個奪妻之仇!

    而且,有她在的地方,周牧就別想冒頭啦!

    苗主任表情一言難盡道:“你好好準備一下吧,少說大話,少吹牛!”

    葉滿枝:“……”

    誰吹牛啦?

    第110章

    參加這次翻譯選拔的候選人, 總共有十六人。

    工學院七人,俄文系六人,工業經濟系三人。

    苗主任瞥一眼在對面扎堆的別家隊伍, 對自家略顯忐忑的三個苗苗說:“你們三個是系里精挑細選,優中選優的, 一個頂對面三個, 沒什么可緊張的!”

    他這話說得十分擲地有聲, 好似對面全是酒囊飯袋, 不值一提。

    葉滿枝附和道:“主任說得對,工學院那邊的俄文水平確實不怎么樣, 咱們必勝!”

    連周牧都能當候選人, 可見那群工科生的外語水平相當一般般。

    聞言, 苗主任心累地提醒:“謙虛一些, 不要吹牛!”

    葉滿枝:“……”

    十六人被分成四組,每組隨機選擇四個人, 共同進入劉副校長的辦公室。

    有的小組只聊一刻鐘就出來了, 有的則要半個多鐘頭才結束。

    工學院的第一個四人組, 只用十分鐘就結束了戰斗。

    苗主任從旁解說:“校長工作繁忙, 哪有時間跟所有人詳談?每人開口說上幾句, 就大致了解個人水平了。”

    葉滿枝偷偷瞄著手表, 目前為止, 在里面逗留時間最長的是來自俄文系的一組, 待了將近一個小時。

    工業經濟系這邊,蘇芮和高云帆, 與俄文系的兩人分到了一組,不過他倆進去沒多久就出來了。

    高云帆對苗主任解釋說:“劉副校長問了社隊工業的問題,我們沒有這方面的準備。”

    社隊工業在漢語里還是個新詞, 俄文表達就更沒有統一標準了,他們連問題都沒聽懂……

    苗主任點點頭沒說什么,讓牛皮吹上天的葉滿枝,跟隨工學院的另外三個男生一起進了辦公室。

    是騾子是馬,先拉出來溜溜吧。

    葉滿枝打頭陣,走在周牧和另兩個男生前面,用俄語與校長問了好,介紹自己是工業經濟系二年級的學生。

    劉副校長似乎在批閱著什么,忙里偷閑地抬頭問:“大二就被選上來了?平時成績不錯吧?”

    葉滿枝完全不提自己六十來分的物理成績,只說自己的俄文成績是年級第一。

    她上學期俄文滿分,可不就是全年級兩個班的第一嘛!

    她這樣介紹自己,一下子就給校長留下了她是優等生的印象!

    清楚她底細的周牧,忍不住向她投去鄙夷的目光。

    這可太能吹了!

    你咋不說你是全校第一呢?

    劉副校長聽過她的介紹,來了些興趣,擰緊鋼筆帽,笑著用俄語閑聊:“既然俄文成績那么好,怎么不考俄文系?”

    葉滿枝不知道調干生怎么說,她就說自己以前當過街道副主任,高考的時候,干部身份不用考外語,自然不能報考外語專業。

    她的俄文是由白俄人啟蒙的,帶著點白俄口音,吐字清晰又柔和,十分悅耳。

    劉副校長聽出她是有語言功底的,便點了點頭,將視線轉去另外三個男生,等著他們做自我介紹。

    工學院比工業經濟系還不注重外語。

    大家學俄文主要是研究外文資料的,會點啞巴俄文就足夠了。

    葉滿枝認真聽了一下,沒想到三人中口語最好的竟然是周牧,周牧為了去蘇聯留學苦練過口語,跟著蘇聯老師學習過,俄文水平與當初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聽了幾人的介紹,劉副校長又一邊在文件上簽字,一邊問他們對主席提出的“工業化道路”的理解。

    這題葉滿枝會做,上學期的政治理論課考過。

    她邊思考邊放慢語速說:“工業化道路,主要是指重工業、輕工業和農業的發展關系問題。我國采用兩條腿走路的方針,解決了國民經濟兩大主導部門——工業和農業的關系……”

    巴拉巴拉巴拉,講了十多分鐘。

    周牧幾次想插話,都被她提高音量加快語速,岔過去了。

    然后又展開談了談一五計劃對工業化進程的影響啦,成立人民公社對農業發展的積極意義啦,口干舌燥地又講了十分鐘。

    劉副校長一直認真聽著,偶爾給她糾正幾個用詞錯誤,比如生產隊不應該那樣說。

    葉滿枝對其他糾正都虛心接受了,輪到“生產隊”的時候,她就要反駁了。

    “我最近在看蘇聯《民族友誼》雜志上連載的一篇長篇小說《姐妹們》,那里面的織布女工為了反抗老板的剝削,斗爭的第一步就是組建生產隊。蘇聯當地對‘生產隊’就是這樣稱呼的。”

    劉副校長在本子上記了幾筆,又笑問:“那上面也講人民公社了嗎?”

    “沒有。蘇聯只有集體農莊,沒有人民公社。我之前看過一部電影叫《蝴蝶姑娘》,女主角瑪麗諾就是集體農莊的飼養員。”

    “那你為什么要把人民公社翻譯成Народнаякоммуна?”

    葉滿枝實話實說,這個詞是她臨時編的,“巴黎公社就用了коммуна,我覺得兩個公社是一個意思。”

    劉副校長不置可否地笑笑。

    公社和生產隊還是新名詞,目前還沒有統一解釋,但他覺得這女同學有幾分急智。

    目光掃過干站了將近半小時的三個男生,劉副校長沒讓他們回答同樣的問題。

    他轉而問:“要是捷克斯洛伐克交流團的代表,向你們詢問我市機械制造業生產革新的情況,你們要如何介紹?”

    三個男生習慣性地看向葉滿枝,以為她又要搶先發言。

    但葉滿枝并沒著急開口,她對機械制造企業的生產革新不怎么了解,沒必要上趕著露怯。

    這種問題是工科生的強項,三個男生中有兩人是機械系的,對于國內機械制造企業的大致情況都有所了解。

    而且周牧的親爹是656廠的副廠長,他多少能知道些內部消息。

    于是,在兩位師兄的發言結束后,周牧旁征博引,侃侃而談,又針對師兄的回答進行了補充。

    甭管答得如何,觀感上就讓人覺得工學院這三人還挺團結的。

    劉副校長似乎挺滿意,像之前糾正葉滿枝似的,給他指出了幾個用詞和語法上的錯誤。

    工學院三人的回答全部結束后,劉副校長將視線落到葉滿枝身上,用流利的俄文問:“女同學對這個問題還有什么補充嗎?”

    葉滿枝躑躅片刻,皺起秀氣的眉毛說:“我可能不會回答這個問題。與技術有關的話題可能涉及保密信息,外事部門也許會提前準備相關問題的答案,安排專人回答。我對機械制造業生產革新的情況,只知道皮毛,以防說錯或說多,我可能不會跟代表團的人解釋太多,翻譯不就是傳話的嗎?”

    學校要挑的是翻譯,又不是接待人員。

    有些問題哪能隨便跟人家閑談……

    她可是軍代表的愛人,耳濡目染之下,對保密工作那是相當警覺的。

    想到這里,她狀似疑惑地看向意氣風發的周牧,小聲嘀咕:“軍工廠子弟怎么連這點保密意識都沒有?”

    音量不大,但在場幾人都隱約聽到了。

    周牧:“!!!”

    他就知道!

    只要跟葉滿枝碰上,就準沒好事!

    這人無理都要攪三分,何況現在被她抓住了小辮子。

    周牧已經做好了她借題發揮的準備。

    然而,他成長了,葉滿枝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

    她沒有咄咄逼人,只是疑惑地嘀咕了那一句便沒了下文,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等待校長接下來的提問。

    劉校長對幾人的底細已經清楚了,沒再問其他問題,請同學們回去等通知。

    *

    葉滿枝是在三天后得知選拔結果的。

    學校為十七人的交流團,配了四名隨團翻譯。

    其中三人是俄文專業大四的學生,只有葉滿枝是工業經濟系大二的。

    對那場演講的翻譯工作是俄譯漢,以四人的俄文水平來看,其實任何一個人都能勝任。

    但是,據紅光滿面的苗主任透露,那天的十六名候選人中,只有葉滿枝提及了保密的問題。

    葉滿枝同學,以她過硬的政治素質,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寶貴的露臉機會!

    認真聽苗主任介紹了注意事項以后,葉滿枝歡天喜地地跑回吳家老宅。

    在吳爺爺和吳奶奶的萬分不舍中,抱上她的漂亮閨女就匆匆趕回家了。

    她沒直接回軍工大院,而是轉道去了656廠軍代室,向吳崢嶸通報了這個大好消息。

    吳崢嶸知道她這幾天一直在等學校的通知,生怕被那周牧壓過一頭。

    此時聽到了好消息,吳崢嶸也替她高興,笑著道了聲恭喜。

    葉滿枝問:“我要接待外國代表團了,是不是應該提前練習一下吃西餐啊?”

    吳崢嶸聞音知雅,“你想去工人俱樂部二樓吃西餐嗎?”

    “當然想啊,好不容易有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你能不能跟廠里說一說?讓我去西餐廳練習一下西餐禮儀。我不用你的招待票,自己花錢就行!”

    她怕對吳崢嶸影響不好,目前為止只去過兩次西餐廳。

    一次是她答謝吳崢嶸,在那里請客吃飯,另一次是去年七夕節,她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兩次都是用的吳崢嶸的招待票。

    除此之外,就再沒去吃過了。

    “你跟后勤說說唄,讓我去吃一頓!”葉滿枝跟他商量。

    “不用那么麻煩,”吳崢嶸把孩子放進她懷里,拿起聽筒說,“跟餐廳那邊說一聲,訂個位置就行。”

    廠領導家屬去西餐廳吃飯的不在少數,誰也沒像葉來芽這樣小心翼翼的。

    葉滿枝由著他安排,等他放下電話,才問:“你今天工作忙不忙?能按時下班嗎?”

    “可以,你稍等我一會兒。”

    吳崢嶸心說,餐廳已經定好了,難得能跟媳婦在外面吃一頓,慶祝她成功拿到翻譯名額,即使有工作也得往后推一推。

    見他點了頭,葉滿枝高興地將漂亮閨女重新放回他懷里。

    “那可太好了!咱媽最近帶孩子挺辛苦的,我想帶她去工人俱樂部吃一頓西餐,那西餐廳里的裝潢那么豪華,我媽還沒見過呢,我領她進去看看!今天就由你負責帶孩子吧,我回家找咱媽去!”

    吳崢嶸:“……”

    吳玉琢小朋友已經能抬頭了,這會兒就靠在爸爸懷里,用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地望著媽媽。

    父女倆看人的表情簡直如出一轍!

    葉滿枝哈哈笑,在男人和閨女的臉蛋上各親了一口,揮手說:“吳玉琢同志已經吃飽了,你們父女倆好好相處吧!我要慶祝一下今天的勝利,帶我媽媽去吃西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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