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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葉滿枝對名牌大學沒什么執(zhí)念。

    只要能考上大學, 無論是重點還是普通學校的畢業(yè)生,都由國家分配工作,工資定級也都差不多。

    而且時下的中學生之間有兩句很流行的話——

    “站出來, 任祖國挑選!”

    “千條志愿,萬條志愿, 黨的需要是第一志愿。”

    葉滿枝真心覺得, 以自己的學習成績, 祖國能選她就不錯了, 她沒什么挑揀的余地。

    省大之于她,跟清華北大沒啥區(qū)別, 都是她那點分數(shù)高攀不上的。

    “你還沒考, 怎么就確定自己考不上了?”吳院長恨鐵不成鋼。

    事涉自己的前途命運, 葉滿枝還是要跟指導老師說實話的。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 我們班只有兩人考上了大學,一個考了北京政法學院, 一個考了濱江師專, 他倆的學習成績都比我好。”

    “別人是別人, 你是你, ”吳院長問, “他們是什么家庭成分?親戚里有沒有敏感關系, 你清楚嗎?”

    葉滿枝搖搖頭, 她對人家的私事當然無從得知了。

    “除了分數(shù), 大學錄取還要綜合考慮你們的成分背景,在這方面你是很有優(yōu)勢的, 一些機密專業(yè)也可以嘗試填報。”吳院長停頓片刻,又嘀咕一句,“文史類好像也沒什么機密專業(yè)。”

    葉滿枝:“……”

    吳院長飲了一口茶, 老懷大慰地感嘆:“文史類就不如理工農醫(yī)的選擇多,你看崢嶸……”

    只提了孫子的名字,他就及時住了嘴。

    吳崢嶸投筆從戎參軍入伍,一直是吳院長的心結,這兩年,每見那混賬一次,他就要心梗一次。

    不過,最近吳崢嶸去軍事學院進修了,雖然學位和專業(yè)都是保密的,但吳院長已經猜出了大概。

    前陣子有個老朋友說,在濱江二機廠見到了吳崢嶸,似乎是跟著蘇聯(lián)專家潘諾夫一起去的。

    潘諾夫是列寧格勒工學院的教授,數(shù)學計算儀器與裝置方面的專家,吳院長前年與對方接觸過一次,后來聽說他好像被請去濱江軍事學院當了什么顧問。

    結合吳崢嶸去軍事學院進修的消息,吳院長懷疑孫子可能被部隊選去研究計算機了!

    這個猜測讓他暗自高興了好幾天,連小孫子屹峰報名參軍入伍的消息,都沒那么難以接受了。

    孫子要是不去參軍,未必能接觸到這樣的機密專業(yè)。

    吳院長只能默默感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啊。

    瞅一眼還在眼巴巴等著自己幫忙的孫媳婦,吳院長覺得這個志愿還是要仔細斟酌,科學填報的。

    他背著手說:“你是調干生就不要總跟應屆生比較了,學校對調干生的錄取有其他標準,有過相關專業(yè)工作經歷的學生,一般會優(yōu)先錄取。你在街道主要負責什么工作來著?”

    “街道工作挺雜的,我也聽過有工作經歷會優(yōu)先錄取的傳聞,所以想報政治或經濟類的專業(yè)。”

    今年光明派出所的小民警劉賀也要參加高考。

    他報的就全是政法類的院校。

    吳院長拿起她的志愿表,指點道:“重點大學的十個志愿,你全報省大的專業(yè),文學、外語、新聞、社會發(fā)展史、政治經濟學,你都寫上,總有一個能錄取你。”

    志愿表總共兩張。

    一張是填報重點大學的,一張是填報普通大學的。

    其他人還要在省內省外,教育部和地方院校之間挑挑選選。

    但葉滿枝只想報本省的大學,而本省只有省大一所重點大學。

    所以,她可以把省大的所有文史類專業(yè)全報一遍。

    聽到這里,吳小姑插話說:“小葉,別聽你爺爺瞎指揮,他根本就不懂填報志愿的事。他說的那幾個專業(yè),都算是省大的熱門專業(yè),每年的錄取分數(shù)都不低,你要是對自己的成績沒把握就不要報。”

    考生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數(shù),學校也不會對外公布錄取分數(shù)線。

    所以,哪個專業(yè)是熱門專業(yè),哪個院系的錄取分數(shù)線很高,考生不得而知。

    葉滿枝也因此對院校和專業(yè)無從下手。

    她聽吳小姑科普了一肚子的報考經,而后按照爺爺說的,在第一張重點大學的志愿表上,全填了省大的專業(yè)。

    不過,太熱門的文學、歷史、外語、哲學,她都避開了。

    斟酌著在政治、經濟和新聞方面填報了八個志愿,最后還剩兩個空項,葉滿枝又寫了剛成立沒多久的“機械制造企業(yè)經濟、組織與計劃”和“工業(yè)經濟系”。

    這些專業(yè)是學什么的,畢業(yè)以后能被分去哪里,她一概不知,反正她在單位從事過政治和經濟方面的相關工作,報考這些專業(yè),會在錄取時占有一定優(yōu)勢。

    她的宗旨就是先考進去,其他的以后再說。

    與那張重點大學的志愿表相比,普通大學的志愿她就填得很放肆了。

    吳爺爺總給她一種,隨便考,大家都能考上的錯覺。

    所以,除了省商學院、濱江財經學院、青年政治學院,她還想大膽地報考一個音樂學院。

    不過,被吳崢嶸呵呵笑了兩聲后,她大腦恢復清明,沒將這寶貴的志愿名額浪費在音樂學院上。

    她不想把愛好當成工作,也沒啥時間準備藝術考試,只能遺憾放棄音樂學院啦。

    填報志愿的時候,她心里一直沒著沒落的,打好草稿以后,還特意給吳崢嶸和吳爺爺看了一眼。

    吳爺爺挺滿意,以葉滿枝平時表現(xiàn)出的“愛學習”特質,他覺得孫媳婦一定能被前五個志愿錄取。

    但吳崢嶸對自己媳婦的底細還是比較清楚的。

    看過重點大學的志愿表以后,建議她把“機械制造企業(yè)經濟、組織與計劃”這個專業(yè)放在最后一個志愿。

    “這個專業(yè)是文理兼報的,要是真的被錄取了,你還得去工廠參加金工實習。”

    葉滿枝非常聽勸,連忙將這個專業(yè)放在了志愿表的最后,甚至還動了換個志愿的心思。

    她長的是文科腦袋,喜歡帶點浪漫色彩的東西,工科專業(yè)她真的吃不消。

    葉滿枝修修改改,把自己的高考志愿表交了上去。

    區(qū)里跟她一起報考的幾個調干生,看過她的志愿后,都感嘆她膽子大,居然把志愿報得那么高。

    葉滿枝在吳爺爺?shù)南茨X下,還隱隱感覺自己報低了呢。

    可是她趁機看了別人的志愿表,發(fā)現(xiàn)人家?guī)缀醵继顖罅藢?圃盒!?br />
    而她那兩張志愿表上一個專科也沒有,所有志愿都是本科的。

    葉滿枝將志愿表還回去,不得不承認,她最近可能有點飄了。

    *

    貌似報高的志愿,讓她連續(xù)好幾天輾轉反側,吃飯睡覺都不香了。

    吳崢嶸對她的焦慮實在無法共情,在她又一次半夜翻身的時候,將人摟進了懷里。

    “你就不能消停點?”

    葉滿枝趴在他胸前嘟噥,“爺爺和小姑都幫我做了參謀,萬一我這次落榜了,那可丟死人了。”

    “志愿是他們指導你報的,即使真的落榜也是他們的問題。再說,你考前好好突擊復習一下,被錄取的概率還是很大的。”吳崢嶸睡眼惺忪,說出的話也有點模糊,“你總共只考四門課,最能拉開差距的其實是作文,語文100分,作文就占了50分,這段時間多寫幾篇作文吧。”

    “我已經準備了好多作文了,還寫什么作文啊!”

    葉滿枝睡不著覺就靠在他懷里,用手指在他胸前摳摳摳。

    吳崢嶸抓住她作亂的手,帶著她往下面按了按,語氣含糊地警告:“你要是再亂摳,之前的約定就作廢了。”

    為了讓她養(yǎng)精蓄銳,專心備考,他倆過完第一個結婚紀念日以后,便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

    吳崢嶸被迫陪她過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距離考試還有將近一個月呢,”葉滿枝繼續(xù)在凸起上摳摳摳,“現(xiàn)在就開始養(yǎng)精蓄銳是不是有點太早啦?要不改成提前半個月吧?”

    吳崢嶸忍了又忍,將人從懷里推了出去,“你自己去那邊睡。”

    “我不去!”

    葉滿枝重新蛄蛹回來,還想繼續(xù)摳,然而不等她有所動作,身上便被一條毛巾被裹住,三兩下卷成一個大粽子,手腳全都動彈不得了。

    “……”

    上一個被這樣裹住的,還是她的外甥女妞妞。

    以防剛出生的小嬰兒手腳亂動,嬰兒的包被都是這樣包的。

    吳崢嶸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帶著困意哄道:“睡吧,等你考完了,咱們生個孩子。”

    聞言,葉滿枝頓時就不折騰了。

    裹在粽子里,將思維發(fā)散到了未來孩子身上。

    她對孩子暫時沒有太高期許,只希望他倆的孩子,甭管男孩女孩,可以不繼承吳崢嶸的聰明腦袋,但一定要繼承他的長睫毛啊!

    葉滿枝默默在心里許愿長睫毛,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

    ……

    1958年的高考在7月18日正式開始,為期三天。

    因著考試時間是工作日,所有人都要照常上班,連常月娥都得去紙殼廠糊紙殼,所以葉滿枝去參加考試的時候,是獨自一個人出發(fā)的。

    第一天,她只考一門語文。

    早上從大院出發(fā),步行去商業(yè)中專的考場時,見到了好幾座煉鋼的小高爐。

    這些小高爐冒著黑煙,工人們全天不間斷地守在高爐旁邊,一旦有哪個高爐煉出了鋼鐵,當場就會書寫喜報,送去市人委報喜。

    葉滿枝繞開這些小高爐,在心里將最近準備的幾篇作文回憶了一遍。

    常規(guī)的作文她已經寫過很多了,這一個月她準備了一些緊貼時事的作文。

    原本只是當做有備無患的,可是當她坐進考場,拿到試卷,看到最后的作文題目時,葉滿枝整個人都精神了。

    《大躍近中激動人心的一幕》。

    這題她準備了差不多的呀!

    他們光明街的小高爐,是整個正陽區(qū)第一個煉出鋼鐵的小高爐。

    作為爐長的張勤簡,當時都快激動瘋了。

    葉滿枝雖然沒被選去煉鋼,但是見證鐵水流出來的那一刻,她也激動落淚了。

    不為其他,只因煉鋼這事實在是不容易。

    為了保持爐內高溫,小高爐不能離人,必須24小時有人值守,時不時就要往里面添加焦炭,否則一旦讓爐內冷卻下來,鐵水凝固,那整個高爐就前功盡棄,徹底報廢了。

    居民們沒有煉鋼經驗,在正式煉出鋼鐵之前,他們的小高爐已經報廢過四次了!

    葉滿枝精神亢奮,運筆如飛,代入當時的激動心情,洋洋灑灑寫了一篇特別真情實感的作文。

    這種亢奮一直維持了三天,等她考完最后一門,在考場門口見到來接人的吳崢嶸時,乳燕投林似的飛奔過去,恨不得抱著他狠狠親上幾口。

    為高考準備了好幾個月,她終于可以解放啦!

    吳崢嶸沒問她考得如何,接過她手上的挎包說:“走吧,咱媽在家包了餃子,就等著犒勞你呢!”

    葉滿枝心情好,只覺得今天的軍代表同志,英俊得特別有沖擊力,忍不住將人拉住小聲問:“你帶工作證了嗎?”

    “帶了。”

    “介紹信呢?”

    “帶了。”

    “……”葉滿枝覷著他的神色,試探著問,“結婚證呢?帶了嗎?”

    “嗯。”

    “你來考場接我,帶結婚證干什么?”葉滿枝抿著嘴樂。

    吳崢嶸反問:“你剛出考場,問我?guī)]帶結婚證干什么?”

    “算了,”葉滿枝被他笑得不好意思,扭頭就走,“還是先回家吧。”

    別人都是為了考試方便,提前住進了招待所。

    這會兒考試已經結束了,他倆要是現(xiàn)在才住進招待所,那也太不像話了!

    吳崢嶸將人攔住說:“大院里停電停水了,今天可能洗不了澡。”

    “哦,那走吧。”

    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杠桿,我可以撬動地球。

    輪到葉滿枝這里,就變成了給她一個理由,她就能去招待所洗澡。

    但是事到半途,她便有點后悔了,“咱倆還是回家吧,我想上床躺著。”

    男人從后面抵住她,聲調帶著顛簸,“你在這里也可以躺著。”

    “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回頭讓服務員收拾床單的時候,像什么樣子!”葉滿枝渾身濕淋淋地冒著熱氣,往橫在胸前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嗔怪道,“你連結婚證都帶了,怎么不帶個床單啊!”

    吳崢嶸在她耳后親了親,“下次注意吧,這次有勞小葉同志多站會兒。”

    為了支持葉滿枝的考試,他倆清心寡欲了一個多月。

    這回趁著軍工大院里停水停電,夫妻倆在招待所里,好好招待了一宿。

    *

    小葉主任高考結束,除了夫妻生活恢復正常,日常工作也重新回到了正軌。

    領導和同事都挺關心她的考試成績,尤其是劉金寶,每隔兩天就要問問葉主任收到錄取通知書沒有。

    葉滿枝本就為成績緊張,被他幾次三番地詢問,簡直快要煩死劉金寶兒了!

    這天,她剛把熱心的劉金寶打發(fā)走,便接到了區(qū)長的電話。

    區(qū)長親自往街道打電話的情況,實屬罕見。

    一般的會議通知或文件精神,都是由秘書代為傳達的。

    聽見區(qū)長讓他們去區(qū)里一趟,葉滿枝連忙放下電話,跑去小高爐那邊,喊上張勤簡。

    “什么事啊?這一爐鋼水馬上就要出來了,”張勤簡對煉鋼比煉丹還上頭,眼瞅著又要成功一爐,他現(xiàn)在根本不想走,“葉主任,你作為街道代表,去區(qū)里一趟吧。”

    葉滿枝在嘈雜的聲浪中大喊:“區(qū)長親自來的電話!讓咱倆必須一起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哪個區(qū)長啊?”

    “還能是哪個!”葉滿枝覺得老張煉鋼煉糊涂了,“陳區(qū)長!”

    聽說是正區(qū)長親自來了電話,張勤簡終于回過神來,立即摘下手套和套袖,與她一起去了區(qū)人委。

    兩人來到區(qū)長辦公室門口時,還見到了永安路街道辦的主任副主任。

    “老許,知道是什么事嗎?”張勤簡低聲跟人打聽。

    “不知道,”許主任搖頭,透露道,“張副區(qū)長和穆副區(qū)長都在里面呢,咱們還得等會兒。”

    他的話音剛落,區(qū)長秘書就推門出來說:“四位同志請進吧!”

    幾人魚貫而入,葉滿枝果然在辦公室里見到了穆區(qū)長。

    與領導們打過招呼后,笑著沖她點點頭。

    “聽說小葉主任去參加高考了?”陳區(qū)長笑著問,“考得怎么樣?有把握被大學錄取么?”

    葉滿枝哪有底氣說這種大話呀,擺手說:“有的同志考了兩三次都沒考上,我今年是第一次參加考試,重在參與吧。”

    陳區(qū)長呵呵笑道:“考不上也不用氣餒,基層工作也大有可為,年輕人多鍛煉鍛煉沒壞處。”

    葉滿枝一時沒琢磨明白這多鍛煉指的是什么,但還是笑著點頭答應。

    “我說基層工作大有可為,可不是套話,”陳區(qū)長正色說,“農村成立了人民公社的消息,你們應該已經聽說了吧?”

    四人紛紛點頭。

    盡管農村的人民公社跟他們沒什么關系,但報紙廣播天天播報,作為街道干部,對這樣的新聞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

    “嗯,現(xiàn)在全國的農村要大搞人民公社,咱們?yōu)I江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已經成立人民公社了。市里的意思是,除了農村,在城市也要搞幾個人民公社的試點……”

    張勤簡問:“區(qū)長,您喊我們來,不會是想要在光明街成立人民公社吧?”

    “確實有這個打算。”陳區(qū)長頷首說,“光明街和永安路都處于城鄉(xiāng)結合的位置,相比于市里的其他城市街道,你們與鄉(xiāng)鎮(zhèn)更貼近。而且街道上的居民,有很大一部分是工農結合的。”

    永安路的許主任問:“區(qū)長,我們雖然聽說過人民公社,但對人民公社還真沒什么太深入的了解。人家農村的社員可以一起勞動,一起生產,通過公社的組織搞大協(xié)作,但咱街道居民分屬不同單位,這公社建起來以后,與原來的街道辦有什么不同呀?”

    陳區(qū)長看向張勤簡和葉滿枝,問:“你們光明街也是這個想法?”

    張勤簡確實也是這么想的,他覺得按照農村的辦法,在城市搞人民公社,確實有點生搬硬套的意思。

    但他這人向來聽上面指揮,即使他心有疑慮,也不會當著領導的面說出來。

    葉滿枝是副主任,在外面給張勤簡面子,兩人一起出席會議的時候,一貫由張勤簡代表光明街發(fā)言,所以,她跟著張勤簡行事,沒吱聲。

    穆蘭笑著說:“你看,同志們對公社的情況還比較陌生,咱們區(qū)里也不是完全統(tǒng)一口徑的。區(qū)長,我看這事可以從長計議,市里的試點工作,要不還是暫緩申請吧?”

    陳區(qū)長擰眉想了想說:“這有些資料,你們先拿回去看看,是否要當全市第一個街道人民公社試點,你們自己拿主意。這屬于全新的嘗試,大家有顧慮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們都回去學習探討一下吧!”

    四人一起進來,又一起走出辦公室。

    許主任蒙頭蒙腦地問:“老張,領導這是啥意思啊?這人民公社到底搞不搞?怎么沒個準話呢?”

    張勤簡尋思著心事沒應聲,葉滿枝則幫忙接話說:“領導也沒拿定主意唄,區(qū)長剛才不是說了嘛,讓咱們回去探討一下。”

    雙方人馬在辦公樓門口分手。

    張勤簡盯著那份燙手山芋似的學習資料,小聲說了句,“這叫什么事啊?”

    鋼鐵還沒煉完呢,又要讓他搞什么人民公社了。

    “主任,我覺得這個人民公社其實可以嘗試一下。”

    “人民公社和街道辦,完全不是一個性質,哪是說嘗試就能嘗試的!”張勤簡帶著她走到背陰處,低聲交代,“現(xiàn)在街道辦只有咱們兩個主任,一旦變成人民公社,情況就復雜了!”

    街道辦由他倆說得算,變成人民公社以后要擴充好幾個委員,那可就變天了。

    葉滿枝翻看著手上的資料,語氣輕快道:“你別總想壞處,也要往好處想想啊!咱街道辦和鄉(xiāng)鎮(zhèn)最大的區(qū)別是啥?咱沒有財政收入呀,街上的稅收都要上交到區(qū)里!可是這回要是借著試點的機會,成立城市人民公社,那必然要與農村的公社一樣,財政可以由咱們街上自行收入,到時候房產稅、商業(yè)稅、交通牌稅什么的,全可以由公社自己支配了!”

    街道辦不是一級政府,只是政府的派出機關,現(xiàn)在做什么事都要向上伸手要錢,給干部們買張汽車月票,都得先攢點小金庫。

    要是能成立人民公社,把財權握在手里,以后就可以真正放開手腳了!

    第93章

    區(qū)領導的突然提議, 讓葉滿枝和張勤簡都有點難以決斷。

    張勤簡承認成立公社有好處,但光明街是否要做這個試點,還有待商榷。

    “如果試點成功, 其他街道也會成立公社,財政早晚要由街道自行收入, 咱們沒必要去爭這個第一。”

    向來熱衷爭第一、評先進的張主任不想爭了, 葉滿枝當然也不是非爭不可的。

    她畢竟是副主任, 在大事上還要跟主任保持一致。

    “就是區(qū)里那邊不好交代。”

    “公社是新事物, 咱們不可能一拍腦袋就做出決定,總要調查研究一下吧?”

    兩人商量了半晌, 最終決定使用拖字訣。

    如果區(qū)領導問起來, 就說要去農村的公社參觀學習, 看看真正的公社是什么樣的。

    然而, 他倆這個決定屬實有點自作多情,不等領導詢問, 人家永安路街道辦就主動申請成立人民公社了。

    消息傳到光明街, 張勤簡登時生出了被背叛的惱怒, “這個老許怎么這么沉不住氣!那天還是他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呢!”

    葉滿枝把那沓人民公社的資料往桌上一扔, 解脫似的說:“挺好的, 讓他們先當試點吧, 等人家做出成績了, 咱們跟著吃現(xiàn)成的。”

    她現(xiàn)在一心惦記自己的高考成績, 其實沒什么心思搞人民公社。

    高考是7月20號結束的,今天已經是8月8號了。

    但錄取通知書的影子還沒見到呢。

    葉滿枝翻了翻臺歷, 又把今天的省報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確定報紙上還沒有公布錄取名單,只能沉沉嘆上一口氣, 抓心撓肝地下班回家了。

    吳崢嶸正在院子里給葵花喂骨頭,本就沒多少肉的骨棒,被葵花啃得干干凈凈,啃完了還得抱著骨頭玩一會兒,跟小孩似的。

    “你今天怎么下班這么早啊?”葉滿枝跑過去,蹲在一旁看葵花舔骨頭。

    “三嫂好像生了,我回來跟你說一聲。”

    “好像是什么意思?到底生沒生啊?”

    “可能已經生了,你三哥下午被人從車間喊走的。”吳崢嶸看了眼手表說,“我還得回廠里處理工作,你代表咱家去醫(yī)院看看吧。”

    葉滿枝讓他去忙,獨自返回房間,從自己囤積的物資里挑選探望產婦的東西。

    她原本對黃大仙的提醒很信服,這兩年攢下了不少物資。

    可是,今年各地都傳來了糧食高產的消息,市場上的物資供應也相當充足。

    這跟她從黃大仙那里得到的信息,完全背道而馳,她懷疑黃大仙搞錯了!

    葉滿枝徑自琢磨了一陣,從抽屜里挑了一袋奶粉、一袋麥乳精,還有兩罐水果罐頭。

    然后提著這些東西,特意繞路去了一趟三八服務站。

    “四嫂,咱三嫂好像生了,你跟我一起去醫(yī)院不?”

    沈亮妹撇撇嘴說:“她下午才被出租汽車送去醫(yī)院,生孩子哪有那么快啊!現(xiàn)在過去也是在產房門口等著!”

    她特意在“出租汽車”四個字上加了重音。

    葉滿枝聽出來了,笑著問:“三嫂是坐小汽車去醫(yī)院生孩子的呀?”

    “可不嘛,”沈亮妹酸溜溜地說,“我還是頭一次遇到這么嬌貴的孕婦,去醫(yī)院生孩子還得坐小汽車,搞得跟資本家小姐似的!”

    光明街成立便民服務站以后,已經叫過四次出租汽車了,都是送孕婦去醫(yī)院生孩子的。

    黃黎并不是第一個,卻是跟沈亮妹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妯娌。

    自打三嫂懷孕,人家那家庭地位就直線躥升,小公雞和老母雞至少吃了十只。

    沈亮妹都給她數(shù)著呢。

    想當年她生麥多的時候,可沒有這么好的待遇!

    葉滿枝不客氣道:“人家叫出租汽車花的是自己的工資,你現(xiàn)在也有工資了,以后生孩子的時候,也自己叫車唄!”

    “叫一次車好幾塊錢,我才沒那么嬌氣呢!坐了車能生出金蛋啊?”

    “那你到底去不去醫(yī)院看三嫂?”

    “去啊,我倒是要看看坐了出租汽車,能生出金蛋不。”

    姑嫂倆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三嫂早就生了。

    三哥像個二傻子似的,蹲在病床旁邊,數(shù)兒子的手指頭和腳趾頭。

    見到她們進來,就樂呵呵地說:“這小子挺好的,手腳都全乎。”

    沈亮妹暈車的癥狀還沒緩解,小聲嘀咕:“坐出租車出生的,手腳要是不全乎,那還像話嗎?”

    葉滿枝將東西放下,關心地問:“三嫂你身體怎么樣?”

    “還行,幸好出租車送得及時,否則我就得把孩子生到半路上了。”

    黃黎懷孕并不耽誤上班,一直堅守在工作崗位上。

    因著她堅持挺著大肚子送信,即使不能騎車,也要推著自行車在街上招搖。

    引來了不少熱心大娘替她說話,建議郵政所給她換個工作崗位。

    所長瞧著她的肚子犯愁,在她頂著七個月的肚子還要送信的時候,終于松口給她調崗做了文職。

    黃黎給自己立了愛崗敬業(yè)人設,當然不能因為成功調崗就不上班了,所以哪怕即將臨盆,她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崗,今天是被同事送來醫(yī)院的。

    “對了,我上車之前,隱約聽到同事說,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已經陸續(xù)寄出了。”黃黎提醒,“你這兩天多關注一下吧。”

    葉滿枝心里的弦立即緊繃起來,忐忑地問:“咱們街上已經有人收到通知書了嗎?”

    今年光明街有三十多人參加高考,除了兩個調干生,大多是子弟中學的應屆生。

    “還沒有呢!”黃黎回憶了一下說,“去年總共派送了二十多張通知書,最早的一張是8月10號前后送達的,最晚的一張是九月份送到的,今年的情況應該也差不多。”

    無論是否錄取,考生都會收到一封通知書,如果是不予錄取的通知書,一般會寫一些殷切鼓勵的話。

    黃黎對葉滿枝的考試結果還挺好奇的。

    書里完全沒有葉滿枝當干部和考大學這一段,在她的印象里,葉滿枝的學習成績并不突出。

    但常月娥說,她整張志愿表上報的全是省大的專業(yè),其他學校一個也沒填。

    黃黎不知道如今高考有兩張志愿表,只覺得這小姑子孤注一擲考重點,真是一腔孤勇。

    產婦還需要休息,葉滿枝當然不能一直跟她說話。

    眼瞧著三嫂娘家的親戚也陸續(xù)趕到了,葉滿枝給四嫂使眼色,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家。

    沈亮妹暈車的癥狀還沒緩解,剛點頭答應,就感覺胃里一陣翻涌,推開面前的人,便快步跑了出去。

    “我四嫂這是咋回事啊?”葉滿枝愣愣地問,“她以前暈車也沒這么嚴重呀!”

    常月娥將暖瓶放到桌上,追出去說:“反正已經在醫(yī)院了,帶她去看看大夫吧。”

    *

    看大夫的結果是,四嫂也懷孕了。

    葉滿枝回家就問吳崢嶸:“我三嫂生了一個小子,四嫂也懷孕了,你說我要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檢查什么?”

    “查查有沒有孩子唄。”

    “時間太短查不出來吧。”吳崢嶸不太確定地說。

    高考結束,從招待所那次開始,他倆就沒再用保護措施,但是滿打滿算也才20天,現(xiàn)在能查出什么來?

    葉滿枝期待又擔憂地問:“咱倆應該能懷上吧?”

    她問過吳小姑了,大學一般不提倡學生在校時懷孕生子。

    調干生的情況特殊,大多都已經成家立業(yè)了,所以高考體檢后,正式入學前,懷上的孩子可以生。

    但入學之后懷孕生子的話,很可能被學校勸退。

    她跟吳崢嶸商量過孩子的事,最好能在入學之前懷一個。

    當然,懷不上也沒辦法,那就只能等到大學畢業(yè)以后再說了。

    只不過,她報的那些志愿中,有的專業(yè)學制四年,有的學制五年。

    若是被學制五年的專業(yè)錄取,她畢業(yè)時就25歲了,到時候分配去新單位還要適應一段時間,等她能安心生孩子的時候,吳崢嶸同學的孩子都能上大學了。

    吳崢嶸對小孩子沒有多少喜歡,他那些侄子外甥他一個也沒抱過。

    所以,對生孩子這事,他的態(tài)度是順其自然,有了就生,沒有就是緣分沒到。

    “你還是先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再操心這些事吧。要是沒考上大學,咱們隨時可以生。”

    “……”

    葉滿枝當然還是盼著上大學的。

    因此,她每天到單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報紙,然后等著郵遞員上門。

    8月12號的時候,光明街上收到了第一封來自高校的通知書。

    收件人是656廠子弟校的一名應屆生。

    全街第一封通知書,自然會引起很多人的關注。

    葉滿枝聽到消息時,還特意打聽了結果。

    可惜是一封未錄取的通知。

    瞧著小姑娘攥著信封抹眼淚,葉滿枝的鼻子也跟著酸澀起來。

    萬一自己也落榜了,她可能會哭得更大聲吧。

    有了第一封,其他通知也陸續(xù)送達了。

    兩天內先后有五人收到了通知,但結果都是未錄取。

    葉滿枝每天坐立難安,焦灼等待。

    終于在15號的省報上看到了教育廳發(fā)布的《全國高等學校一九五八年暑期招考新生錄取名單》。

    前兩排是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的名單,葉滿枝直接跳過,目光向后搜尋,在省大的名單后面,按照專業(yè)劃分,逐個名字看過去。

    這上面有她志愿表上前六個專業(yè)的名稱,但相應專業(yè)錄取名單后面,并沒有葉滿枝的名字。

    這就說明,她填報的前六個志愿全都沒有錄取她!

    葉滿枝坐在椅子里緩了一會兒,強打起精神向后面翻看,可是省大的名單到此為止,之后就是其他學校的錄取名單了。

    劉金寶已經看過那份報紙,見她神色怏怏的,出言安慰道:“葉主任,這些只是重點大學的部分錄取名單,而且普通大學的名單還沒公布呢!”

    言外之意,還有機會!

    葉滿枝心里抱著希望,又等到了第二天在省報上公布的第二份名單。

    但省商業(yè)學院和濱江財經學院的錄取名單上,仍然沒有她的名字。

    放下報紙,葉滿枝太陽穴鼓脹,莫名生出一種雙腳踏空的失重感。

    張勤簡煉鋼回來,看到她這副失落的樣子,出言安慰道:“葉主任,你看開一些,高考錄取率那么低,落榜是正常的,隔壁派出所的小劉也沒能被錄取。年輕人嘛,受點挫折是難免的。”

    “劉賀收到通知書了?”葉滿枝問。

    “嗯,郵政所的小陳剛把信交給他,聽說是未被錄取的通知。”

    張勤簡的話音剛落,小陳便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在門口喊道:“葉滿枝,葉主任!有你的掛號信!是通知書!”

    葉滿枝:“……”

    劉賀剛被拒絕,她就收到了通知書。

    她深吸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出辦公室。

    利落地在單子上簽了字,便接過了那個頗有些分量的信封。

    信封下面的落款是“省高等學校1958年招生工作委員會寄”。

    葉滿枝這幾天已經看過好幾個這樣的信封了,無論錄取還是未被錄取的通知,都是由這個委員會寄出的。

    她沒怎么猶豫,當著大家的面,快速撕開信封,將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最上面的一張紙上印著省大的印章,第一排是一行醒目的紅色大字“新生錄取通知書”。

    【葉滿枝同學:我們高興地通知你,根據(jù)國家建設的需要,你已正式被我校“工業(yè)經濟系”錄取。謹向你表示熱烈的歡迎和祝賀!】

    【望你接到通知后,迅速做好準備,如期報到,接受祖國交給的重要而光榮的學習任務!】

    第94章

    收到錄取通知書以后, 葉滿枝壓抑著激動心情,將早就準備好的喜糖,發(fā)給了為她道喜的同事們。

    而后她一分鐘都沒耽擱, 抓起那封通知書就撒丫子跑向軍工大院。

    常月娥以伺候兒媳婦坐月子為由,跟紙殼廠請了假, 這會兒正在屋里聽話匣子呢。

    見到閨女突然推門跑進來, 她慌忙問:“來芽, 怎么了?”

    “媽媽, 我考上大學啦!”

    葉滿枝跑得雙頰通紅,神情亢奮, 摟住媽媽的肩膀原地亂蹦。

    “誒誒誒, 先別跳了!你被哪個大學錄取了?通知書呢?快給我看看!”

    葉滿枝將通知書遞給她說:“省大的工業(yè)經濟系!就在咱們?yōu)I江本地上大學, 不耽誤我回家吃飯!”

    常月娥小心地將通知書展開, 逐字逐句地將上面的內容看了兩遍,這才激動地說:“好好好!太好了!”

    她無所適從地在原地轉了幾圈, 然后跑回屋里拿了錢和肉票, “我到市場買肘子去, 今天燉個肘子給你慶祝慶祝!”

    葉滿枝將人攔住說:“我現(xiàn)在根本吃不下, 你別去了, 出租車還需要人看著呢!”

    三嫂的孩子已經出生一個禮拜了, 但新手爸媽一直沒給孩子定下名字, 大名小名都沒取好。

    沈亮妹比較促狹, 說這孩子是坐出租汽車出生的,小名可以暫時叫出租車。

    于是全家人就莫名其妙用出租車, 指代這個新生兒了。

    “出租車睡覺呢,醒了也有你三嫂看著,”常月娥自顧自地往外走, “對了,你被哪個專業(yè)錄取了來著?”

    “工業(yè)經濟系!”

    “這個工業(yè)經濟系是學什么的?”

    “學經濟的唄!”葉滿枝笑嘻嘻地說,“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

    常月娥默念了幾遍工業(yè)經濟系,而后攥著錢和肉票出門了。

    “老常,干嘛去呀?”

    “哈哈,我家小閨女考上大學了,我去買點肉給她慶祝慶祝。”

    聞言,留守在家里的好幾個老太太都打開門問,“你閨女真考上大學啦?咱們樓里還從沒出過大學生呢!”

    “考上了考上了!咱們八棟也有大學生了!”常月娥歡天喜地道,“省大的工業(yè)經濟系!重點大學的重點專業(yè)!以后要幫助國家搞經濟建設的!能當大干部為人民服務!”

    葉滿枝:“……”

    她媽咋這么能吹呢!

    重點大學沒錯,但不是重點專業(yè)呀!

    她報的所有志愿都不是省大的熱門專業(yè),而工業(yè)經濟系在不熱門的專業(yè)里也是排在第九個的。

    足可見這個專業(yè)有多冷門。

    瞧常月娥的興奮勁兒,今天可能吃不到肘子了,葉滿枝不好意思聽媽媽當面吹牛,打聲招呼就帶著通知書跑去了656廠的軍代室。

    自從兩人結婚,葉滿枝就沒再來過軍代室。

    收到門衛(wèi)的通報電話以后,吳崢嶸從辦公室出來,一直走到辦公樓門口迎人。

    “是不是收到好消息了?”不等她報喜,吳崢嶸便笑著問。

    葉滿枝將通知書遞過去,笑容燦爛道:“幸好你聰明,把‘工業(yè)經濟系’和‘機械制造企業(yè)經濟、組織與計劃’調換了位置,否則我很可能被那個機械制造的專業(yè)錄取!”

    她可真不想去車間進行金工實習。

    “恭喜大學生!”吳崢嶸看過通知書,抬腕瞄一眼手表說,“走吧,晚上請你去工人俱樂部吃西餐慶祝一下!”

    “別去工人俱樂部了吧?”葉滿枝內心蠢蠢欲動,又怕對他影響不好。

    “我已經訂好位置了。”

    葉滿枝睜大眼睛問:“你不會早就知道我被錄取了吧?”

    不然干嘛提前定位置請她吃西餐?

    “今天不是七夕么?我請小葉主任過節(jié)。”

    葉滿枝本就因為通知書滿心歡喜,聽他提起七夕,更是驚喜地問:“你還知道過七夕呢!”

    “嗯,去不去?”

    吳崢嶸從不過什么七夕節(jié),但他這兩天也關注了省日報上的錄取名單,發(fā)現(xiàn)沒有葉來芽的名字后,就準備找個機會寬慰她一下。

    她喜歡吃西餐,那就去西餐廳吃一頓好的調節(jié)心情。

    葉滿枝笑著嫌棄:“七夕節(jié)吃西餐,土不土洋不洋的。”

    但她還是樂顛顛地跟軍代表同志一起過七夕了。

    *

    繼葉滿枝之后,光明街上又有十二名考生陸續(xù)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其中有三人被重點大學錄取,成績最好的那位考上了人大。

    往年全街只有一兩人能考上大學,今年這個高考戰(zhàn)績,算是光明街有史以來的最好成績了。

    葉守信才不管別人的成績怎么樣,得知親閨女考上大學以后,他連夜給老家拍了電報,向父母和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通報了這個大好消息。

    葉來芽可是老葉家的第一個大學生,還是重點大學的大學生!

    畢業(yè)以后要當大干部的,說一句光宗耀祖也不為過了!

    他把女婿喊到家里來,想問問他打算如何為葉來芽慶祝。

    吳崢嶸聞言微怔,一時沒明白老丈人的意思。

    他當年考上西南聯(lián)大的時候,只得到吳院長一句“還行”的評價。

    他妹妹岫嵐的待遇比他強點,但不多,一家人吃頓飯就算慶祝了。

    可是,看他老丈人這意思,只吃頓飯的話顯然是不夠的。

    “爸,您說怎么辦吧,我跟來芽都聽您的。”

    葉守信一拍大腿,“當然要大辦特辦啊!來芽考上大學這么大的事,咱們兩邊的親戚朋友都要通知到。能來吃飯的就請來吃飯,沒時間來的,咱就送兩塊喜糖過去,跟人家通報一下好消息!”

    吳崢嶸點頭表示認可。

    見女婿贊成自己的提議,葉守信更來勁了,“親家那邊,由你來通知,還有你的兄弟姐妹,姑姑舅舅,這些關系親近的親戚都要報喜。來芽她爺爺奶奶,大伯和大舅,就由我們負責通知……”

    去年周牧考上省大的時候,老周家就擺了酒,臭顯擺了好幾天。

    這回輪到來芽考上大學了,他們老葉家肯定要辦得更熱鬧才行!

    葉守信慷慨激昂地安排了一通,葉滿枝卻潑冷水說:“爸,我還有不到半個月就要去學校報到了,這期間還得交接工作、辦戶口遷移證、糧油轉移證、轉移黨團關系,事情多著呢,哪有時間請客啊!”

    吳崢嶸與老丈人統(tǒng)一戰(zhàn)線說:“你忙你的,我們慶祝我們的,你到時候把通知書交給咱爸就行了,本人可以不出席。”

    “就是這個理兒!”葉守信感慨,“還是崢嶸懂我!”

    葉滿枝:“……”

    只要他想,他可以懂任何人。

    她將通知書留給父母跟親戚們顯擺,自己則回單位辦理交接手續(xù)了。

    街道辦的每項工作都是由兩人共同負責的,即使她突然離職去上學,也對工作沒什么太大影響。

    張勤簡幫她辦好工資轉移證以后,客套地感嘆:“小葉主任,你這兩年為咱們光明街做了不少實事,我是很希望把你這樣的人才留下的,但是上了大學以后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咱們以后就沒什么機會共事了。”

    葉滿枝哈哈笑道:“主任,我走了以后,你可別懈怠呀,還得像以前那樣積極進取,爭取早點升到區(qū)里去,當個區(qū)長書記啥的,等我畢業(yè)的時候,你就給我騰位置,讓我回咱們光明街當個主任!”

    第一次被人當面提起升官的話題,張勤簡有點不自在,假咳一聲說:“那就借你吉言了。”

    辦好轉移手續(xù)后,他在街道辦內部,為葉滿枝舉辦了一場歡送會。

    雖然沒有飯菜,但葉滿枝從家里帶了一瓶茅臺過來。

    與每個同事都碰了酒杯,向每個人都表示了一番感謝。

    輪到鳳朝陽時,葉滿枝與她擁抱了一下,“鳳姨,我來街道辦工作的第一天就跟著你了。寫字是跟你學的,織毛衣也是跟你學的,連我的結婚證都是你幫我寫的!我說你是我?guī)煾担阏J不認?”

    鳳朝陽覺得她有點喝多了,點點頭說:“認。”

    “鳳姨,那你以后得開心點呀!咱倆都是軍屬,咱們這關系比別人親近多了,”葉滿枝拉著她問,“以后我生了孩子,讓孩子認你當干姥姥,你愿不愿意?”

    “等你真生了孩子再說吧,到時候把孩子帶來給我看看,我送他點東西就是了。”

    葉滿枝與她碰杯,仰頭將酒盅里的白酒干了,“鳳姨,那咱們就說定了,等我生了孩子,讓孩子認你當干姥姥,跟你學寫字!”

    離開熟悉的同事,獨自開啟一段新的征程,讓葉滿枝心里特別傷感。

    在街道辦上班的最后一天,她是被人架回家的。

    交接完所有手續(xù)后,葉滿枝在家休息了一個禮拜。

    通知書上要求的報到時間是8月28日-8月31日。

    葉滿枝對大學生活充滿期待,又是本地的學生,28號就去大學報到了。

    這年頭很少有家長會送孩子上學,連小學生都極少有接送的,所以大學新生幾乎都是背著行李獨自前來報名的。

    葉滿枝沒帶行李,漫步在濃蔭蔽日的校園里,走到東門時,有輛公共汽車緩緩停在門口,提著大包小裹的新生們相繼下車。

    站臺上立即就有人舉起了“新生接待處”的牌子,為新生們指引方向。

    見狀,葉滿枝溜達過去問:“同學,請問工業(yè)經濟系的新生在哪里報到啊?”

    “工業(yè)經濟系的錄取工作還沒結束,新生報到處那邊沒有你們系的人接待。”男生推了推眼鏡,與同伴商量過后,建議道,“你直接去學生處報到吧,剛才有幾個工業(yè)經濟系的,都去那邊了。”

    葉滿枝與兩人道謝。

    難怪在報紙上一直沒見到工業(yè)經濟系的錄取名單。

    原來是錄取工作還沒結束。

    她能在第一梯隊收到錄取通知書,已經算是速度快的了。

    葉滿枝找到學生處,遞上自己的入學材料登記報名。

    看到通知書上的名字,中年男老師沖隔壁的辦公室喊道:“小陳,你們系的葉滿枝來了!”

    有個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女教師聞聲跑出來,目光精準地落在葉滿枝身上,問:“你是葉滿枝?”

    “老師好,我是葉滿枝。”

    陳瑩點點頭說:“那你跟我過來吧!”

    而后她想起什么似的,往門口望了一眼,喊道:“陳光旭、鄔梅、邊鵲橋來了嗎?”

    有個戴眼鏡的女生舉手說:“老師,我是邊鵲橋!”

    “嗯,葉滿枝和邊鵲橋跟我進來吧。”

    兩人跟著她進了隔壁的辦公室,里面坐著一男一女,打扮都比較成熟,讓人分不清身份。

    “調干生的錄取通知是最先發(fā)出的,咱們系今年一共有六名調干生,每個班三人。你們四個先來學校報到,正好能給同學們幫幫忙。”

    陳瑩拿出名單說:“邊鵲橋暫代一班團支書,葉滿枝暫代一班班長。呂國慶暫代二班團支書,孔琳暫代二班班長。”

    四個調干生:“……”

    這么草率的就把班干部定好了?

    陳瑩沒理會幾人的反應,拿出兩份學生名單交給他們,交代了新生報到的相關工作。

    “今年學校增加了一項入學體檢環(huán)節(jié),大家與各自班級的同學要說清楚,要是有隱瞞的病史要提前上報,情節(jié)嚴重的可能會被學校退回原籍。”

    邊鵲橋驚訝地問:“陳老師,咱們高考之前不是已經體檢過了嗎?”

    “嗯,今年要復查一遍,到時候會組織大家去醫(yī)院做胸透,有哮喘、肺結核,或是懷孕的同學,不得隱瞞實情,要及時上報。”

    聞言,葉滿枝和鄰座的孔琳都下意識撫上了小腹。

    “::::::”

    第95章

    兩個女生摸上小腹的動作, 沒能逃過陳瑩的眼睛。

    她讓在場唯一的男同學先去外面幫忙,然后坐到三個女生對面問:“你們三位都結婚了吧?”

    三人頷首。

    葉滿枝心中惴惴,聽陳老師的話音, 復查出懷孕的學生,似乎也要被取消入學資格?

    她不太確定自己懷沒懷上, 正想旁敲側擊打聽一下學校的最新規(guī)定, 就聽另一側的邊鵲橋笑道:“我26, 孩子都五歲了, 調干生有幾個不是拖家?guī)Э诘模筷惱蠋煟憧雌饋硗δ贻p的, 參加工作的時間不長吧?”

    “我是咱們系大三的, 今年兼任你們兩個班的政治輔導員。”

    邊鵲橋驚嘆:“大三就能兼任政治輔導員呀?陳老師, 那你在校表現(xiàn)肯定相當優(yōu)秀了!”

    陳瑩提起暖瓶, 往三人的茶缸或水壺里添了水,和氣地笑道:“工業(yè)經濟系成立時間不長, 我們56級就是系里的第一批學生, 不是從其他專業(yè)調劑的, 就是像我這樣由單位保送的調干生。咱們系人手有限, 稍微有點能力的學生都被系主任抓壯丁了。”

    聽著兩人的對話, 葉滿枝突然找到一點同類的氣息, 嗅到一點熟悉的味道。

    她好像還沒離開街道辦, 現(xiàn)在不是新生報到, 而是基干茶話會。

    葉滿枝恍惚了一瞬,從自己的挎包里掏出四顆水果糖, 給每人分了一顆,笑著說:“這是新人來我們街道辦領結婚證時送的喜糖,大家一起沾沾喜氣。”

    而后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陳老師, 你能被單位保送到省大來,工齡至少有三年了吧?我在我們區(qū)里連續(xù)申請了兩年免試名額,都沒選上,這才在今年參加高考的。”

    陳瑩說:“我來上學的時候帶著五年工齡,像你這樣第一次考試就成功被錄取的,也很難得了。”

    雙方你來我往交換著信息,漸漸就熟悉了起來。

    葉滿枝在對方第二次為大家添水的時候,試探著問:“陳老師,新生體檢安排在哪天啊?之前怎么沒聽說有復查這個環(huán)節(jié)呢?”

    “班里的同學全部到齊以后,就可以組織體檢了。以前有政治復查,今年在這個基礎上增加了健康復查。據(jù)說是因為之前有人的高考體檢造假,找別人代替體檢。這次入學復查不合格的,會取消入學資格,限期離開學校。”

    孔琳緊繃著表情問:“懷孕的如果提前上報,會被取消入學資格嗎?”

    “會。除了調干生,懷孕的學生都會被取消入學資格。”陳瑩觀察著她的神色問,“你懷孕了嗎?懷了要跟我說。”

    孔琳點點頭:“一個多月吧。”

    陳瑩在本子上記了幾筆,“那你體檢的時候不要去做胸透,胸透對胎兒不好。回頭把你懷孕的化驗單交上來。”

    “???”葉滿枝趕緊問,“陳老師,我不確定自己懷沒懷上,這種情況怎么辦啊?”

    “那也暫時不要做胸透,等上兩個月,確定沒有懷孕后,與明年春季班的新生一起體檢。”

    葉滿枝將懸著的心放回肚子里。

    她就說嘛,要是相關規(guī)定有了反復,吳爺爺應該會提前提醒她的呀!

    *

    葉滿枝和邊鵲橋當起了一班的臨時班干部,協(xié)助陳瑩搞起了新生接待工作。

    58級工業(yè)經濟系一班,共有30名學生,但按時來學校報到的只有22人。

    很多學生是從其他專業(yè)調劑過來的,通知書寄送得比較晚,外省市的新生還在趕來濱江的路上。

    “陳特冶是濱江本地的吧?他怎么還不來報到?”邊鵲橋核對著名單問。

    “估計是單位的工作還沒交接清楚,我聽說他跟學校請假了。”

    他們班一共三名調干生,除了葉滿枝是自己考上來的,另兩人都是由單位保送的。

    邊鵲橋是榮城下面一個人民公社的婦女主任。

    陳特冶則是濱江某區(qū)工業(yè)局的辦公室副主任。

    按理說,陳特冶應該是最早一撥來學校報到的,男生那邊的工作,正需要他幫忙推進一下。

    但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外地同學都趕來報道了,他這個本地的卻一直沒動靜。

    “我看還是別等他了,”葉滿枝將收上來的書籍費重新清點一遍,小聲說,“姜南挺愛張羅的,男生那邊讓姜南負責聯(lián)絡吧。”

    邊鵲橋幫她把那一沓錢扎好,無奈道:“明天開學典禮,班里才有三分之二的學生報到,咱們宿舍的舍友還沒湊齊呢!”

    她跟葉滿枝被分到了12棟201宿舍,五人間只來了三個人,另外兩張床還是空的。

    “哈哈,你看看隔壁那個‘機械制造企業(yè)經濟、組織與計劃’,總共才來了十個人。咱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邊鵲橋聞言一樂,“這些專業(yè)名字搞得我頭暈眼花,我至今還不知道咱們工業(yè)經濟系是學什么的,畢了業(yè)能去干啥也不清楚,明天我得好好聽講。”

    上午的開學典禮是由全校新生一起參加的,葉滿枝沒能搶到第一排的座位,聆聽校長講話。

    所以,下午聽系主任講話的時候,她早早就替一班的同學們搶占了前排位置。

    姜南帶著一群男生走進教室時,笑著問:“班長,你怎么給咱班占了這么靠前的位置啊?”

    “聽領導講話,當然要坐在前面!”葉滿枝故作嚴肅道,“你們趕緊坐下吧,我參加工作以來,出席的所有會議都要坐在第一排!”

    邊鵲橋對男同學們說:“咱們班長年紀輕輕就能當街道副主任,這是有跡可循的,你們快坐下吧。”

    “誰是街道副主任啊?”頭發(fā)灰白的系主任走上講臺,笑吟吟地問。

    “苗主任,是我們一班的葉滿枝同學。”

    “嗯,葉滿枝我知道。今年的新生里,只有8人在志愿表上填寫了咱們工業(yè)經濟系。葉滿枝同學是唯一的女同學,可見這個街道主任沒白當,還是很有眼光的!”

    葉滿枝:“……”

    還真不是她有眼光。

    最后兩個志愿,完全是因為新辦專業(yè)沒人氣,她填上去碰運氣的。

    58級兩個班的新生陸續(xù)在教室里落座。

    苗主任環(huán)顧四周問:“有的同學可能已經聽說了,咱們工業(yè)經濟系的新生,大多是從其他院系調劑過來的。有些人剛才在心里反駁我的話了吧?報考工業(yè)經濟系算什么有眼光呢?”

    新生們沒出聲,但是一些被調劑過來的學生,確實如此想過。

    “咱們工業(yè)經濟系是前年,也就是1956年,從經濟系中獨立出來自立門戶的。工業(yè)經濟系的成立得到了校領導,甚至是省領導的大力支持。”苗主任問,“哪位同學知道,省里為什么要把工業(yè)經濟系獨立出來?”

    空氣安靜了三秒,沒人回答。

    坐在第一排的葉滿枝積極舉手發(fā)言。

    “葉滿枝同學請講。”苗主任就喜歡這種舉手回答問題的學生。

    “為了配合國家的第一個五年計劃,發(fā)展大工業(yè)吧?”葉滿枝猜測。

    她是1956年參加工作的,她還記得當年為了集中力量發(fā)展工業(yè),市財政連小學建校的撥款都停了。

    “葉滿枝同學說得沒錯,在我國的社會主義工業(yè)化建設初期,隨著工業(yè)的發(fā)展壯大,凸顯出的許多重大工業(yè)經濟問題,需要工業(yè)經濟人才去做綜合性的研究。比如輕重工業(yè)的發(fā)展速度和比例關系,工業(yè)在內地和沿海的分布問題,工廠的工資問題……”

    “只要國家還想實現(xiàn)工業(yè)化,那咱們工業(yè)經濟人才的重要性就會越來越明顯。”苗主任笑著說,“在座的同學們其實非常幸運!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工業(yè)經濟系在兩年之后的錄取分數(shù)將會直線提升。”

    “我想問問,在座有多少同學的志愿表是學校老師幫著填的?參考了老師意見的同學請舉手示意一下。”

    葉滿枝回頭瞅了一眼,除了幾個調干生,幾乎所有人都舉手了。

    苗主任頷首說:“學校老師為什么不建議大家報考工業(yè)經濟系呢?因為工業(yè)經濟系是新成立的院系,至今還沒有畢業(yè)生參加工作,你們的中學老師不知道這個專業(yè)的發(fā)展前景,不了解畢業(yè)后可以做什么工作,自然不會建議你們填報工業(yè)經濟系。”

    教室后面有學生問:“老師,那我們畢業(yè)以后到底能做什么啊?”

    “國家還沒給省大工業(yè)經濟系的畢業(yè)生分配過工作,我還不能打包票。但今年人民大學工業(yè)經濟系畢業(yè)生的分配去向,可以為咱們做一個參考。”

    “人大的學生都去了哪里呢?國家計委、地方計委、科學院、中央工業(yè)部、省市工業(yè)廳,以及地方管理局。等到你們畢業(yè)的時候,也可能被分配去一些大型工業(yè)企業(yè),但大致跑不出這個范圍。”

    學生們成功被苗主任畫的大餅誘惑了。

    連邊鵲橋都偷偷跟葉滿枝說:“沒想到咱這專業(yè)還挺厲害的,畢業(yè)以后能去那么好的單位!”

    葉滿枝冷靜分析:“他們是第一屆畢業(yè)生,各大單位都急需這樣的人才。咱們畢業(yè)的時候是省大的第三屆,也許沒有前兩屆的分配結果好,但應該也不會太差。”

    講臺上的苗主任見自己的講話有了效果,便繼續(xù)道:“所以我才說,咱們工業(yè)經濟系不但不是冷門專業(yè),還是熱門專業(yè)!工業(yè)經濟人才,在社會主義經濟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可見一斑。”

    “即使要補錄和調劑,我們也不是什么人都調劑的。被調劑過來的學生,大多報考過經濟系、機械系、政治系、數(shù)學系,其中有一兩門的成績非常突出,符合我們工業(yè)經濟系的要求,才會被調劑過來!我們要培養(yǎng)的就是社會主義工業(yè)建設的多面手,綜合性人才!”

    這間教室里的大多數(shù)學生都是從其他專業(yè)調劑過來的。

    國家安排的學習任務,沒有轉專業(yè)一說,但有些人心里難免會有錯過心儀專業(yè)的遺憾。

    被苗主任描繪了一番宏偉藍圖,聽了工業(yè)經濟系光明的發(fā)展前景以后,幾乎所有學生都神情振奮,恨不得立即開始學習,為社會主義的工業(yè)發(fā)展貢獻力量。

    *

    苗主任趁熱打鐵,讓各班的班長帶人去辦公室領取講義和教材,順便抄一下課程表。

    葉滿枝剛聽了系主任的講話,內心正激動澎湃,只覺得自己學成以后,可以去大衙門當大干部,或是去科學院當個研究員,既能發(fā)揮所長又很體面。

    然而,等她拿到教材,看到課程表上的課程安排以后,就徹底傻眼了。

    文化課有高等數(shù)學,物理和化學。

    技術課有制圖認圖,技術學。

    經濟課有經濟地理、國民經濟史、工業(yè)企業(yè)組織與計劃。

    政治理論課有馬列主義基礎。

    另外還有俄文課和體育課。

    課程安排不多,每天最多三節(jié)課,有時候只有一節(jié)課。

    但課程內容實在讓她頭大。

    她捧著剛到手的教材,連宿舍都沒回,直接乘車跑回了家。

    “吳崢嶸!”

    進了院子,她就大喊。

    被點名的吳崢嶸打開書房的窗戶,訝然道:“葉班長,你不是要住宿舍么?怎么突然回來了?”

    葉來芽當了班長,聲稱要在學校好好為同學服務,還要跟舍友聯(lián)絡感情。

    所以,每周只在周六周日回家留宿,其他時間都要待在學校。

    吳崢嶸是過來人,理解她對大學的好奇和新鮮感,完全支持了葉班長的決定。

    雖然要在工作日獨守空房,但凡事有得失。

    恢復單身漢生活的軍代表同志,早睡早起生活規(guī)律,軍事學院那邊的課題進度可謂一日千里。

    葉滿枝跑進書房,將自己的課程表遞給他,“你快看!我們工業(yè)經濟系怎么還要學數(shù)理化呀?”

    “經濟系都要學數(shù)學吧?你報考之前不是清楚么?”

    葉滿枝在中學時的數(shù)學成績還可以,所以才敢在填報志愿的時候,報了那么多經濟相關專業(yè)。

    “我知道要學數(shù)學,但不知道還有物理和化學呀!”葉滿枝嘆息道,“你知道我為啥報文科不?就是因為我物理成績不好呀!”

    中學物理她都學不明白,大學物理就更夠嗆了。

    吳崢嶸翻了翻她的教材和講義,哦了一聲說:“我物理成績只得過滿分,你上課聽不懂的時候就回家來住,總不至于讓你的物理成績不及格。”

    葉滿枝趴在桌子上扒拉那些教材,嘟噥道:“我宿舍的舍友知道我結婚了,我總往家里跑,人家得怎么想我呀?”

    “你就實話實說,你要回家學物理。”吳崢嶸停頓片刻,改口道,“也可以說你要回家教我學外語。”

    “這種話誰信呀?”葉滿枝瞪他一眼,又湊過去問,“你外語學得怎么樣了?這兩天有進步沒?”

    “能聽懂一點導師和翻譯的談話,但還不太能用口語交流。”

    吳崢嶸穿的是婚禮上那件襯衫,由于剪裁比較合身,每次都能讓葉滿枝橫生出幾分色心。

    兩人說話的工夫,她就將面對面隔著寫字臺的距離,變成了面對面零距離。

    “我檢查一下你的俄文學習情況。”葉滿枝在他下巴上吧唧了一口。

    吳崢嶸笑問:“要在書房檢查嗎?窗戶沒關。”

    葉滿枝下意識眺向窗外,發(fā)現(xiàn)梨花和葵花,一個站在狗窩上,一個趴在狗窩里,雙雙瞪著圓眼睛望著這里。

    她將最近的一扇窗戶關上,強辯道:“我又沒想做什么,就親親你嘛,哎,我第一次住宿舍還挺不習慣的,可想你了!”

    “想我也沒見你回來住。”

    “政治輔導員不讓我們離校,剛開學這陣子都要住在宿舍里。”葉滿枝靠在他懷里,揪著他襯衫上的紐扣說,“我平時不能回家,要是聽不懂物理課咋辦?”

    “那你就去找吳院長,讓工學院院長親自輔導你學物理,即使是塊朽木,也能雕出點花來了。”

    “我是朽木你也好不到哪去!”葉滿枝噘著嘴親他,“你舌頭都會雕花了,還不會說俄文呢!”

    這句話不知觸及了吳崢嶸的哪個笑點,摟著她笑了好一陣。

    *

    葉滿枝不想承認自己是朽木,所以對短板科目特別重視。

    每周的物理課,她都要課前預習,課后復習。

    好在一個禮拜只有一節(jié)課,她用一個星期磨一節(jié)課的內容,總不至于一點也聽不懂。

    上了兩節(jié)課以后,她的精神就漸漸放松下來了。

    宿舍是五人間,中間空地上擺著五張寫字臺,邊鵲橋往她的課本上瞄了一眼,問:“又學物理呢?”

    “嗯,我高考是文史類的,物理化學基礎不牢。”

    邊鵲橋小聲說:“你別看了,我跟你說件事。”

    “嗯?”

    “陳特冶找了輔導員,建議咱們班里重新選舉團委和班委。”

    “陳瑩同意了?”

    “沒有,她讓咱們班自行安排。”邊鵲橋低聲說,“陳特冶在男生那邊拉票呢,看那意思,他好像想當班長。咱倆都是女同學,不方便組織男生的活動,他覺得應該像其他班級一樣,團支書和班長,選擇一男一女。”

    葉滿枝問:“他既然想當班干部,之前報到的時候怎么不早點來?要是早點來報到,興許老師就讓他當班長了。”

    現(xiàn)在她把最難最雜的活干完了,那個陳特冶反而想跳出來摘桃子了。

    邊鵲橋說:“他被市里抽調去小高爐煉鋼了,據(jù)說還當了一個爐長,咱們報到的時候,他們煉鋼正到了關鍵時刻,離不開人。”

    葉滿枝哼笑:“煉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們街道也有小高爐,那高爐旁邊雖然需要24小時值守,但都是大家輪班的。他一個辦公室副主任,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技術人員,用不著24小時堅守吧?抽出兩個小時來大學報到都沒時間么?”

    葉滿枝無所謂當不當這個班長。

    但陳特冶私下的小動作讓她心里不痛快。

    陳特冶不是普通學生,他是當過區(qū)工業(yè)局辦公室副主任的。能坐到這個位置上的人,不可能不懂人情世故。

    班里一共就三個調干生,他想當班長沒問題,但是在她還暫代班長的情況下,最起碼應該大大方方地跟她表達一下這方面的意思。

    到時候由老師任命也好,同學投票也罷,大家可以公平競爭。

    而不是這樣私下搞串聯(lián),找機會把她轟下臺。

    葉滿枝覺得陳特冶要么就是太自負,要么就是覺得區(qū)工業(yè)局出來的高人一等,沒把她這種小年輕看在眼里。

    無論怎么樣,都很不尊重她。

    所以,當陳特冶親自找到她,想讓她這個代班長組織一次班會的時候,葉滿枝婉拒了。

    “陳鐵同學,大家上課都挺忙的,有些同學還要參加社團活動,要是沒什么重要的事,還是不要占用大家的時間吧?”

    陳特冶糾正道:“我叫陳特冶。”

    “陳鐵。”

    “……”

    陳特冶個子不高,體型偏胖,眉毛上還有個痦子,與邊鵲橋同齡,但衣著打扮可比邊鵲橋成熟多了。

    打眼一瞧就是坐辦公室的。

    要說他是老師也有人信。

    見他因為名字面色糾結,葉滿枝在心里哈哈笑得好大聲。

    “算了,你這普通話說得不行,”陳特冶言歸正傳道,“我已經跟陳瑩老師說過了,男同學那邊缺少班干部,很多工作開展不起來。現(xiàn)在的團委和班委是暫代的,應該找時間選出正式的班委成員,除了班長,學習委員、體育委員、生活委員等等,都要選出來。”

    葉滿枝想了想,“行啊,要不就明天下午上完物理課,開個班會吧,你幫我向男同學轉達一下吧。”

    班委里只有她一個人確實不太行,其他成員該選還是要選的。

    次日的物理課過后,一班的所有同學都留了下來。

    葉滿枝走上講臺,介紹了今天開班會的目的。

    “咱班的同學應該早就聽說了,我和邊支書的職務,是當初來學校報到的時候,由輔導員臨時安排的。”

    “陳老師為什么會選我當咱們一班的班長呢?一是因為我來學校報到的時間比較早,被她直接抓壯丁了。二是因為我是調干生,之前在咱們?yōu)I江市下轄的街道辦當過副主任。”

    “大家都知道,街道工作就是基層工作,每天直接與群眾接觸,與居民打交道。為同學服務與為居民服務的核心都是為人民服務。在這方面我自詡還是經驗豐富的,”葉滿枝笑著問,“同學們對我最近的服務工作還滿意吧?”

    有男生喊:“滿意滿意,但是下次開會能不能別坐第一排啊?”

    “對啊,不想再坐第一排聽課了!”

    “哈哈,座次自由選擇,咱們不強求啊!”葉滿枝言歸正傳道,“有同學反映說,我跟邊支書都是女同學,與男同學那邊的聯(lián)絡不夠緊密,建議咱們選一位男班長。這件事我覺得很有必要,大家提得很有道理,所以我已經向陳老師建議了,在咱們班增設一個副班長的職位,盡量做到男女班長各一人。”

    有人問:“大家都能參加競選嗎?”

    “當然了!我重申一下啊,并不是只有調干生才能當班干部!大家要是有心儀的班長副班長人選可以提名,也可以毛遂自薦!”葉滿枝笑著說,“我先提兩個人選,陳特冶同學是調干生,我就不再贅述了。咱班的姜南同學,在開學這段時間也為大家做了不少服務工作,他的辛苦同學們有目共睹。我?guī)徒贤瑢W提個名吧!”

    第96章

    姜南曾是他所在高中的學生會主席, 縣學聯(lián)副主席。

    優(yōu)異的成績,配上一點長袖善舞,讓他在學校里如魚得水。

    姜南對自己的特長有清晰的認知, 所以在大多數(shù)男同學報考理工醫(yī)農類專業(yè)時,他連續(xù)兩年報考省大政治系。

    第一年落榜, 第二年被調劑到了工業(yè)經濟系。

    他想著工業(yè)經濟就工業(yè)經濟吧, 最起碼考上重點大學了。

    以他的能力, 即使不讀政治系也有用武之地。

    然而, 等他來省大報到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簡單了。

    工業(yè)經濟系的調干生特別多, 班里和系里的重要職務, 全被調干生占據(jù)著。

    他搞學生工作的那點經驗, 在這些真正走上工作崗位的大哥大姐面前, 完全不值一提。

    尤其是陳特冶的出現(xiàn),更讓他認清了這一點。

    人家是工業(yè)局的辦公室副主任, 還當過小高爐的爐長, 男同學們聽他描繪了煉鋼的壯觀場面以后, 一個個神情激動, 心悅誠服。

    剛從高中走進大學校園的學生, 在人家面前只有當小弟的份。

    所以, 當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陳特冶在男生這邊拉票后, 他跟邊鵲橋提了一嘴, 就甩手不管了。

    重要的班干部職務只有兩個位置,三個調干生還分不過來, 根本沒有其他人染指的余地。

    他為年輕的葉班長捏一把汗的同時,也在心里盤算起了加入校學生會或學聯(lián)的可能。

    然而,葉滿枝卻在今天的班會上說, 要在班里增設一個副班長,還提名他參加競選!

    機會已經遞到跟前了,姜南沒有退縮的道理。

    “除了陳鐵和姜南同學,”葉滿枝環(huán)視四周問,“還有沒有其他同學想當班長?大家可以推舉別人,也可以毛遂自薦啊!男生女生都能參加!”

    班干部不再是調干生的專屬,讓其他同學也動了心思。

    很快又有一男一女舉了手。

    “好,目前有五位同學參與班長和副班長的競選,杜冉冉、秦升、姜南、陳特冶和葉滿枝!”葉滿枝笑著說,“那咱們這次選舉就正規(guī)一點,按照選舉人民代表的流程走,先請幾位同學上臺發(fā)言,與‘選民’們見面!”

    “班長,選舉人民代表真是這樣的呀?”杜冉冉問。

    “對啊,你沒為代表投過票嗎?”

    “沒有啊,我上個月才滿18,之前不讓我參與。”

    “這次可以體驗一下了,”葉滿枝暗戳戳地炫耀,“我是正陽區(qū)的第三屆人民代表,咱這次投票,就按照正規(guī)流程走。”

    邊鵲橋:“……”

    不但是街道副主任,還是人民代表,大家不選你當班長都有點說不過去了。

    候選人依次上臺發(fā)言。

    陳特冶的口才很好,也很有感染力,從市里的一系列政策和運動,講到對大學生活的期許,與同學們的感情,甚至還夸口說可以帶同學們去小高爐實地參觀一下。

    葉滿枝心說,小高爐烏煙瘴氣,全是黑灰,有什么可參觀的?

    她在街道辦看了幾個月,早就看得夠夠的。

    他這個大餅,只能騙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生,但是如今的大學生,有幾個是真的不聞窗外事的?

    葉滿枝在心里畫了一個問號,又請姜南上臺發(fā)言。

    姜南的發(fā)言就實在多了,聲稱如果當了班長,會像剛開學這段時間一樣,不打折扣地為同學們服務。

    開學半個多月,他確實幫大家干了不少活,男生那邊的活動幾乎都是由他出面組織的。

    在這方面,比陳特冶有優(yōu)勢。

    所有人都做了簡單發(fā)言后,葉滿枝宣布,“候選人的情況,大家已經基本了解了,咱班總共三十人,每人在紙上寫下兩個候選人的名字,進行不記名投票。票數(shù)最多的前兩名,就是咱們一班的班長和副班長。”

    因著葉滿枝也是候選人之一,最后的唱票和計票工作是由邊鵲橋帶人完成的。

    葉滿枝21票,姜南15票,陳特冶13票,杜冉冉9票,秦升2票。

    男生那邊有三個人分票,秦升的得票數(shù)比較慘淡。

    邊鵲橋當場宣布:“經過全班同學的投票選舉,選出58級工業(yè)經濟系一班,班長葉滿枝同學,副班長姜南同學!”

    教室里的掌聲還挺熱烈的。

    一部分給了葉滿枝,更多掌聲是給姜南的。

    姜南不是調干生,但是當選了副班長,這個結果讓其他想當學生干部的應屆生看到了一點希望。

    葉滿枝走上講臺說:“在選舉其他班委成員之前,我想提一下班干部的任期問題。我的建議是,每屆班干部的任期為一年。明年這個時候,要重新選舉班委成員,盡量讓每一位同學,在正式走上工作崗位前,都有一段當學生干部,為同學們服務的經歷。有了這樣一個過渡,能讓大家更快適應未來的工作崗位,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她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就是想讓所有同學都當一次班干部,到時候大家的檔案都能好看點。

    當學生干部對她的誘惑并不大。

    就像市長不會爭取街道主任的位置。

    她不想扒著班長的職務不放,當一年,有過一段經歷就足夠了,她想把更多時間放在學業(yè)和家庭上。

    葉滿枝的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擁護,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自然沒人會跳出來反對。

    最先提議競選班委的陳特冶,只爭取到一個組織委員的位置,不過想想明年還有機會當班長,也只能不甘不愿地算了。

    之前是他輕敵,小瞧了這個年輕班長。

    *

    選好了班委成員以后,葉滿枝肩上的擔子又輕了不少。

    而且姜南非常活躍,工作積極程度不亞于前段時間的劉金寶,葉滿枝把很多雞毛蒜皮的事情都交給了他,將更多心思放在了課本上。

    哎。

    不用功讀書不行呀!

    班長考試不及格,那也太丟人了!

    周六傍晚,吃過晚飯后,葉滿枝又跟邊鵲橋一起去圖書館看了會兒書。

    邊鵲橋問:“你這周末不回家住了?”

    “回啊,”葉滿枝笑嘻嘻道,“我愛人來學校接我。”

    她上次回家的時候已經跟吳崢嶸說好了,她以后要在學校用功讀書,吳崢嶸要是想她了,就得主動來學校接她放學回家!

    葉滿枝看了眼手表,已經快七點了。

    這人咋還沒來?

    “在本市上學真好啊,早知道我當初也應該報我們當?shù)氐拇髮W。我倒是不想男人,主要是想我閨女了。”邊鵲橋想起一個傳聞,小聲問,“你聽說沒有?現(xiàn)在買糧食不限量了!”

    葉滿枝驚道:“不能吧?你聽誰說的啊?”

    “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聽別人聊起來的。”邊鵲橋感嘆,“我整天在學校待著,吃飯就去食堂,米面糧油這些事都關注不到,咱們在學校的消息太閉塞了。”

    “我上周還回家了呢,這么大的事,我媽不可能沒聽說呀!”

    “難道是我聽錯了?”邊鵲橋疑惑道,“他們說糧食畝產千斤,有的地方能上萬斤,以后糧食就不限量了。”

    “真有這么多啊!”葉滿枝高興道,“要是真有這么多,那確實不用限量啦!之前限量不就是因為糧食緊缺嘛!”

    如果真的不限量,那她跟黃大仙一起囤積的物資,豈不是白囤啦?

    白囤就白囤吧,豐收總比歉收強!

    葉滿枝一鼓作氣把物理和化學作業(yè)全寫完了。

    雖然不知道對錯,但她心里挺美,想著回家讓吳崢嶸幫她檢查一下,結果一看手表,快九點了,這家伙居然還沒來學校接她!

    今天不會不來接了吧?

    她都已經放話了,想她了就來學校接她,否則她就留在學校學習了。

    她要是自己跑回家去,是不是有點沒面子啊?

    以后千萬別說這種可能讓自己下不來臺的話了。

    她一面在心里反思,一面收拾東西回宿舍。

    邊鵲橋用手肘碰了碰她,提醒:“那邊那個是不是你家吳同志?”

    葉滿枝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果然在靠近閱覽室門口的書桌前,找到了她家軍代表同志。

    對方也在看書呢。

    葉滿枝疾步走過去,低聲問:“你幾點來的?怎么不喊我呀?”

    “七點多,看你們學習挺專心,就等了一會兒。”

    葉滿枝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彎著眼睛笑:“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要是不來接你,你能氣胖三斤吧?”吳崢嶸嘴唇翕動,輕聲說,“每周只有一次鵲橋相會的日子,我得珍惜機會。”

    葉滿枝想起邊鵲橋,忍不住笑道:“我同學的名字還挺應景的!”

    夫妻倆相攜出門,騎自行車回家。

    葉滿枝坐在后座上,單手摟著他的腰說:“我那天晚上從圖書館出來,看到有個女生坐在男生的自行車大梁上,被風紀委員逮住批評教育了一頓。”

    “你還挺羨慕的。”

    “誰羨慕了?”

    “你那個憧憬的口吻,不是羨慕是什么?”吳崢嶸停下自行車,單腿撐地,轉頭問,“要坐大梁嗎?”

    “萬一被人撞見怎么辦啊?”葉滿枝口是心非地問。

    吳崢嶸出了一個餿主意:“見到前面有人,你就機靈點把臉捂住,反正黑天了,路燈也不亮,別讓人認出你就行了!”

    主意餿是餿了點,但葉滿枝還是從后座跳下來,挪到了前面的大梁上。

    她那天見到那對小情侶,在夜晚的校園里放肆穿行,昏黃的路燈照在地面上,氛圍特別羅曼蒂克。

    她現(xiàn)在坐著吳崢嶸的自行車,也可以擁有同樣的浪漫啦!

    葉滿枝扭頭問:“這樣是不是很浪漫?你以前讀大學的時候,沒有這樣的體驗吧?”

    “那時候還沒解放,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哪有條件搞浪漫。”

    葉滿枝挺直上身,在他唇上啾了一口,“那我得謝謝解放軍叔叔!”

    吳崢嶸正想說什么,只聽前面響起一陣急促的哨聲,緊接著便聽到有人喊:“那邊騎自行車的兩個!你們哪個院系的?趕緊下來,把自行車靠邊停下!”

    “怎么辦啊?”葉滿枝慌張地問。

    前一秒還好浪漫呢,下一秒就變成好狼狽了。

    “你把臉捂好就行了,他們認不出你來,”吳崢嶸腳下提速,口中還慢悠悠地開著玩笑,“我?guī)еY婚證呢,被逮住就把證給他們看。”

    葉滿枝忙著雙手捂臉,暫時顧不上質問他,為啥要帶著結婚證出門。

    前方的風紀委員一邊吹哨,一邊咋咋呼呼地讓他們把自行車停下。

    最近的一棟宿舍樓里,還有聽到動靜的人,打開窗戶吹口哨起哄。

    葉滿枝緊緊捂住臉,恨不得縮到地縫里去,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在學校里搞浪漫了。

    這浪漫搞得她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吳崢嶸那些軍事訓練不是白練的,任憑風紀委員如何吹哨,他都沒有理會,自行車飛速穿行在校園里,很快就跑出校門不見了蹤影。

    “幸好你今天沒穿軍裝!”葉滿枝松開手,后怕地說,“我們學校沒幾個軍屬,你要是穿了軍裝,我一準兒得露餡!”

    “膽子比耗子還小。”

    吳崢嶸停車,攔腰將人往座位上提了提,見她羞恥得眼尾泛紅,忍不住去吻她比臉更紅的嘴唇。

    *

    搭坐大梁的副作用是,葉滿枝的屁股被壓紅了,一按就痛。

    由于葉班長屁股光榮負傷,趴著睡了一宿,夫妻倆在第二天早上才真正實現(xiàn)鵲橋相會。

    葉滿枝側躺在枕頭上,哼唧道:“我屁股還沒好呢,你不許捏我了!”

    “剛才幫你檢查了,白白嫩嫩的什么毛病也沒有。”吳崢嶸在滑膩上揉了揉,“你這是心理作用。”

    葉滿枝長發(fā)凌亂,被頂在床頭來不及回話。

    她想回身抱住男人,最好能看著那張英俊的臉和長睫毛。

    她在這種時候,喜歡面對面地看著他,如果能摸到他背上那些緊繃的肌肉就更好了。

    吳崢嶸了解她那點小癖好,正要配合地將人轉過來,卻聽院子里的葵花毫無預兆地吠叫起來。

    葉滿枝雙眼迷離地望向他,回身推上他的胸膛,“門鈴響了,是不是有人來了?”

    “不管它。”

    “不行,這都上午了!萬一有人來串門,把咱倆堵在床上,我就不用見人了!”

    吳崢嶸低聲罵了句什么,加快速度解決問題,而后傾身吻住她的唇,將她驟然提高的呻吟堵在了喉嚨里。

    葉滿枝急促喘息,失神地吃他的嘴唇,不間斷的敲門聲,令她攀著脖頸的手臂緊了又緊。

    “你歇會兒吧,”吳崢嶸親吻她潮紅的臉蛋,“我出去看看。”

    大清早就來串門的不速之客,讓他心煩氣躁。

    他套了件襯衫出去開門,發(fā)現(xiàn)來人是劉副廠長一家,媳婦女兒都跟在身邊。

    “吳團長,這么早來串門,沒打擾你吧?”

    吳崢嶸讓開大門的位置:“進來吧。”

    大早上擾人清夢,再說這些客套話還有什么用?

    他連杯茶水都不給客人倒,開門見山地問:“劉廠長大清早過來,有什么急事?”

    劉副廠長也看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了,但他這急事還真是拖不得。

    他將一封通知書放到桌子上,“我閨女也參加今年的高考了,本來以為沒考上,準備復習一年明年再考,結果昨天收到了省大的錄取通知書,被機械制造企業(yè)經濟、組織與計劃專業(yè)錄取了。”

    吳崢嶸對人家的喜事不感興趣,臊眉耷眼地坐在那里,看也不看那封通知書,只等著對方的下文。

    這一家子,總不至于一大清早就跑來跟他報喜吧?

    劉副廠長的愛人是這一片的居民小組長,自認與吳崢嶸兩口子的交情還不錯,接過老劉的話頭說:“吳團長,我們主要是想找找你家小葉主任。她不是省大的嘛,我們想問問這個專業(yè)的情況。”

    老劉當著656廠的副廠長,其實該打聽的早就打聽了,但她家這閨女是個犟種,對她爸帶回來的消息半點不信任,只覺得是老劉不想讓她復讀考清華,編謊話騙她的。

    葉滿枝在屋里已經聽到動靜了,拖著酸軟的身體起床穿衣,簡單洗漱一番便匆匆出來招待客人。

    吳崢嶸本就不是什么好客的人,心情好的時候還能偽裝一下。

    這會兒剛被人打斷了好事,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欲求不滿的男人,待客態(tài)度會有多冷淡。

    葉滿枝一邊感嘆這個家離了她不行,一邊給客人倒水洗水果。

    笑著恭喜了劉詩純考上大學,又疑惑問:“劉廠長,您家詩純考上重點大學是多好的事呀,你們還猶豫什么啊?”

    “不是我們猶豫,是這孩子死心眼,一心想考清華。我跟她爸的意思是省大也是重點大學,能上省大就很好了,但她不同意,只想奔著清華去!”

    葉滿枝:“……”

    大清早就跑到我家來炫耀,真的好嗎?

    “哦,詩純有實力上清華呀!那確實要好好斟酌一下了,畢竟是孩子一輩子的大事,還是要參考孩子本人意見的。”

    劉副廠長焦急道:“關鍵現(xiàn)在沒時間斟酌了,省大報到的截止時間就是明天,她要是放棄這次機會,萬一……”

    萬一明年又沒考上清華,難道還一直復讀下去?

    要他說,省大也是重點,離家還近,上省大不比清華差。

    葉滿枝問:“詩純,你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十個志愿里,八個報了清華,兩個報了省大,但錄取我的這個‘機械制造企業(yè)經濟、組織與計劃’,并不是我填報的志愿。這么晚還在補錄新生,恐怕不是什么好專業(yè)。”

    葉滿枝將系主任的講話,大致復述給對面的一家三口。

    “錄取你的這個專業(yè),跟我們工業(yè)經濟系的情況差不多,也是剛成立不久的,大家對它不了解,所以不敢報志愿。”

    葉滿枝心里對這種有底氣挑揀專業(yè)的人才,還是很佩服的。

    像她就不一樣了,她是大大方方任祖國挑選的,祖國讓她學啥,她就學啥。

    葉滿枝安慰自己,還是她這樣的在思想上更進步。

    劉副廠長聽了她的介紹,又趁機勸起閨女來,“你看你小葉阿姨也是這么說的,我是你親爹,還能害你不成?”

    葉滿枝:“……”

    劉詩純是應屆生,她倆其實只相差兩歲。

    這個小葉阿姨的稱呼,實在沒有必要。

    自從她跟吳崢嶸結婚,她在大院里,尤其在東門這一片的輩分噌噌往上躥。

    好多領導家的孩子,都喊她小葉阿姨。

    不過,有那機靈的會喊她小葉主任,這樣的稱呼讓雙方都舒服。

    一家三口當場爭論起來,劉詩純鐵了心想上清華,冷著臉聽不進勸。

    吳崢嶸沒心情摻和別人的家事,他同事的孩子都上大學了,他的孩子還沒出生呢。

    好不容易能過一天二人世界,他不想為別人的孩子耽誤自己的時間。

    于是冷淡開口說:“清華北大這種學校,能考上的,一次就中,考不上的,復讀多少次都沒用,進去了也是吊車尾。”

    所有人:“……”

    話糙理不糙,但你能不能別當著孩子的面說啊?

    劉詩純被他說得面色通紅,眼里隱隱有淚光閃現(xiàn),瞪著眼睛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招呼都沒打一聲,撒腿就跑出了門。

    望一眼追出去的劉廠長兩口子,葉滿枝埋怨道:“你說那種話,多得罪人啊!”

    “實話難免得罪人,”吳崢嶸無所謂道,“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幫你看看物理作業(yè)。”

    *

    也許是吳崢嶸的實話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人家自己想開了。

    周一去上學的時候,葉滿枝接受了劉副廠長兩口子的托付,帶著劉詩純一起去學校報到了。

    她那個名字老長的專業(yè),與工業(yè)經濟系的辦公室緊挨著。

    葉滿枝將人送去辦公室的時候,恰好碰到了好幾天沒見的陳瑩,正捧著鼓風機,給技術課老師交作業(yè)。

    “陳老師,你這幾天忙什么呢?我們班選班委都沒見你過來!”

    “忙著煉鋼呢,”陳瑩將鼓風機交給老師,嘆道,“我正要找你呢,咱們學校也要煉鋼了,每個院系都要組織人手。工業(yè)經濟系總共還不到兩百人,這次你們大一新生也要參與進來。”

    葉滿枝想了想,問:“陳老師,咱們系里有會煉鋼的學生嗎?”

    “你們班那個陳特冶不是當過爐長嘛?”

    “爐長只是組織調配人手的,真正煉鋼還需要技術人才,要是小高爐的技術不達標,鋼鐵雜質太多,即使煉出來也用不了。”

    吳崢嶸去光明街的小高爐檢查過,張勤簡帶人煉出來的鋼鐵有一部分能用,但并不適合656廠的生產需要。

    陳瑩正為煉鋼犯愁,今年大三的學生要去企業(yè)參加為期兩個月的實習,時間非常緊張。

    “但各院系都已經行動起來了,咱們工業(yè)經濟系總不能落于人后。”

    葉滿枝也不想煉鋼,連本專業(yè)的課程都沒掌握呢,她哪會煉鋼啊!

    她拉了把椅子坐到對面,躊躇良久后,建議道:“要是每個院系都自己建高爐,咱學校里會被高爐擠滿吧?咱們系的規(guī)模不大,不如聯(lián)合其他專業(yè)一起干,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唄。”

    陳瑩被她逗笑,“你看哪個院系是有錢的?大多數(shù)都只能出力。”

    “那不一定啊!咱們的技術課上不是做了不少東西嘛,那些作業(yè)總不能交上去就堆到倉庫里吧?”葉滿枝往她剛交給老師的鼓風機上指了指,“可以把這些作業(yè)賣了換點現(xiàn)金或者焦炭,到時候咱們工業(yè)經濟系出錢,讓其他專業(yè)出力唄。”

    第97章

    葉滿枝回班里轉達了參與煉鋼的消息, 當即便得到同學們的熱烈響應。

    尤其是男生們,全被陳特冶傳染成了煉鋼腦。

    聽說自己也能參與煉鋼,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 連夜寫了十幾張表決心的大字報。

    見狀,葉滿枝暗暗在心里佩服陳瑩有先見之明。

    按照陳瑩的意思, 為煉鋼提供資金支持的想法挺好, 但部分同學對煉鋼很有熱情, 未必理解這種只出錢不出力的做法。

    她們要是擅自幫大家做了決定, 興許還要落人埋怨。

    葉滿枝望一眼熱情高漲的男同學們,默默告誡自己, 要注意改變工作方法。

    學校跟單位不一樣。

    在街道辦的時候, 她只需要跟老張商量一下就能拍板了, 其他人都是負責執(zhí)行的。

    她當小嘍啰那會兒, 也很少對穆主任和老張的決定提什么反對意見。

    但學生干部不是真的干部,她不能擅自替同學們做決定。

    “葉班長, 我給你安排個副爐長的職務怎么樣?”陳特冶拿著本子走過來問。

    “副爐長不是大三的黃志強嗎?”

    “咱們三個專業(yè)一起煉鋼, 總共將近五百人, 只建一個小高爐太少了, 我建議先搞兩個高爐。”

    陳瑩將另兩個人少的專業(yè)拉來一起煉鋼了, 兩個專業(yè)名字都挺長, 一個是“機器制造企業(yè)經濟、組織與計劃”, 另一個是“動力企業(yè)經濟、組織與計劃”。

    葉滿枝笑道:“咱們三個專業(yè)雖然有五百人, 但也不是人人都適合煉鋼的。當初你去市里煉鋼,不也是被抽調過去的嘛。煉鋼不是小事, 你還是挑選一些精兵強將吧。”

    “葉班長,”陳特冶瞅她一眼說,“你畢竟是咱班的班長, 甭管會不會煉鋼,班長沖在前面能給其他同學起到一個帶頭作用。你要是不參與,其他同學那里,我也不好動員。”

    葉滿枝好脾氣地點頭,“那行,你幫我報個名吧,我跟大家一起行動。”

    “對嘛,領導干部就是要沖在前面。”

    葉滿枝見他在本子上記了自己的名字,又問:“建兩個小高爐,需要不少錢吧?系里給咱們撥了多少款子啊?”

    “沒撥款,系主任幫咱們聯(lián)系了一個磚廠,可以去那里拉磚。其他東西需要咱們自行籌備,”陳特冶語氣輕松道,“我跟市里的小高爐聯(lián)系過了,可以把他們那邊多余的材料和設備,借給咱們用用,除了焦炭,其他的東西都好說。”

    葉滿枝暗道,陳鐵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兩三天就把建高爐的籌備工作做好了。

    “但小高爐要24小時不停工,焦炭的消耗量不是小數(shù)目吧?”

    陳特冶自信地笑笑,眉毛上的痦子都快飛出來了。

    “動力工程系剛剛開辦了一個焦炭廠,大家都是一個學校的,可以先跟他們賒點焦炭。”

    葉滿枝覺得這事不靠譜,借了焦炭以后,他們用什么還?

    這就跟窮親戚打秋風似的,明顯是有借無還的買賣,人家又不是冤大頭,憑什么借呀?

    她沒在大家氣勢高漲的時候潑冷水,給自己報了名,就重新將心思放到課本上,只等著陳鐵通知她去煉鋼。

    然而,又等了三天,男生們將建高爐的磚頭全都搬回來了,兩個爐長卻在焦炭廠那邊碰了釘子。

    全校各院系都要抽調人手煉鋼,幾乎所有人都在打焦炭廠的主意。

    由于想賒賬的人太多,人家直接把這個口子堵死了!

    好在工業(yè)經濟系還有一大批調干生,大家充分利用自己的人脈關系,去各單位打秋風,借了一些焦炭回來應急。

    可是,陳特冶卻不敢在這時候開工。

    他第一次在學校組織大型活動,可以進度緩慢,但決不能失敗。

    若是不能保證焦炭的持續(xù)供應,那煉鋼這事,絕對是煉一爐廢一爐。

    在大家為焦炭犯愁的時候,葉滿枝向煉鋼委員會提出了分頭行動的設想。

    一部分人負責在小高爐煉鋼,另一部分人負責后勤保障工作。

    由于“后勤”聽起來不太威風,顯不出她的重要性,所以她給這支隊伍取名為“物資供應先鋒隊”,與“煉鋼突擊隊”相呼應。

    陳瑩一力支持了她的提議,并且直接掛帥當了先鋒隊的隊長。

    葉滿枝與大二的蘇芮擔任了副隊長。

    由于大二大三都有技術課作業(yè),倉庫里那些鼓風機和教學模型都是他們做的,而大一剛入學,在這方面幾乎毫無貢獻,所以葉滿枝攬下了幫鼓風機變現(xiàn)的任務。

    “班長,咱人生地不熟的,把鼓風機賣給誰啊?”杜冉冉問。

    “這些鼓風機,有鐵質的,也有木質的,而且功率也不一樣。”葉滿枝背著手在倉庫里溜達,“小高爐都需要鼓風機,你們先把大功率的鼓風機送去其他高爐,看看能不能換一些焦炭回來。小功率的鼓風機,我另想辦法。”

    一年級的大多數(shù)人都跟著陳特冶去煉鋼了,只有9人加入了“物資供應先鋒隊”。

    八女一男,唯一的男生是她們一班的學習委員。

    “沈墨,你沒什么問題吧?”葉滿枝問。

    沈墨長相秀氣,說話也斯文,“沒問題,我跟大家一起試試,隊長,這些鼓風機怎么定價?”

    葉滿枝從沒與這么秀氣的男性相處過,說話都要盡量放低音量。

    “這些大功率鼓風機的成本在20-35元左右,只要有15%-20%的利潤空間,咱們就賣。大家都打起精神,別怕被拒絕,先去校內校外的小高爐推銷一下。”

    她給大家安排了任務,上完當天的最后一門課,便提著一個賣相還不錯的鼓風機,回到了光明街。

    郭二妮還在煤爐廠加班,見她突然在廠里出現(xiàn),驚喜地問:“小葉主任,你不是去上大學了嗎?怎么回來了?”

    “大學就在本地,我想回來還不容易!”葉滿枝坐到她對面問,“怎么樣?最近快到蜂窩煤爐子的銷售旺季了吧?”

    “哈哈,入了秋就是旺季,我跟李廠長正讓工人們抓緊時間備貨呢!”

    “咱們廠的發(fā)展好,那我這事就好開口了。”葉滿枝喝了一口熱茶,指了指地上的手搖鼓風機問,“郭副廠長,你看我?guī)磉@鼓風機咋樣?”

    郭二妮早看到那個鼓風機了,玩笑道:“葉主任,你上了大學以后,不會還要搞供銷工作吧?”

    葉滿枝將學校里的情況介紹了一下,“這不是沒資金買焦炭嘛,只能把大學生的作品拿出來換點資金。這些鼓風機的質量沒得說,有問題我們包修包換。”

    郭二妮將鼓風機拿起來擺弄了幾下,公事公辦地問:“葉主任,你們這鼓風機的規(guī)格一致嗎?”

    “這批作業(yè)一共62個,規(guī)格肯定不一致。不過,廠里要是愿意從我們省大工業(yè)經濟系訂貨,那我們就能按照要求生產出統(tǒng)一規(guī)格的鼓風機了。”

    學生作業(yè)的顏色、大小、規(guī)格五花八門,別說送去供銷社了,就是一般的手工合作社,人家也未必會收。

    否則系里早就想辦法賣了,不會積壓這么多學生作業(yè)。

    葉滿枝思來想去,只有光明煤爐廠有可能給她這個面子,吃下這批貨。

    最初生產蜂窩煤爐子的時候,他們連油漆桶都用過,而且至今仍有一部分產品是用油漆桶制作的。

    煤爐廠在這方面相對沒那么挑剔。

    郭二妮問了大致情況,就爽快地說:“葉主任,只要能保證產品質量,這62個鼓風機,廠里都能收下,按照我們的進貨價兩塊三來算。”

    她這個副廠長還是被葉滿枝提拔上來的,葉主任第一次開口找她辦事,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拒絕,何況這些鼓風機是大學生做的,在質量上應該可以過關。

    *

    葉滿枝回光明街一趟,把倉庫里的62臺鼓風機賣了,還給大二大三的學生拉來了一筆150臺鼓風機的訂單。

    這么大的事,已經不是陳瑩能獨自做主的。

    她帶著葉滿枝,去了一趟系主任的辦公室。

    苗主任聽她介紹了事情經過以后,沉默片刻說:“咱們不是工廠那樣的規(guī)模生產,倉庫里那些手搖鼓風機的成本在兩塊五左右。”

    葉滿枝:“……”

    她賣兩塊三,還賣虧了唄?

    苗主任停了一會兒又說:“學校不是企業(yè),無法為對方開具發(fā)票,其中是否存在偷稅漏稅的風險?”

    葉滿枝:“……”

    這倒是她沒想過的。

    葉滿枝和陳瑩站在辦公室里,聽著系主任為這筆鼓風機交易挑出四五個毛病,還以為這事要黃了。

    卻聽苗主任繼續(xù)道:“不過,你這個做法很值得鼓勵,兩塊三就兩塊三吧,咱們系里的很多教師和學生總是拘泥于課本,缺乏實踐精神。”

    陳瑩向他確認:“主任,那咱倉庫里的62臺手搖鼓風機就全以兩塊三的價格賣啦?”

    “賣吧。”苗主任點頭。

    “那之后的150臺訂單呢?還以兩塊三接單嗎?”

    “接啊,為什么不接?不過,你們是搞財經的,要是接連做了兩筆虧本買賣,以后就不要說是工業(yè)經濟系的學生了。”

    苗主任徑自安排道:“這是一次很難得的實踐機會,原材料采購、生產、銷售都需要你們自己組織計劃。活動結束以后,凡是參與了這次活動的學生,都要上交一篇論文。”

    葉滿枝和陳瑩:“::::::”

    “隨便找個工人就能搞生產,但你們是省大的學生,在組織生產的同時,還要解決核算工作中的關鍵問題和薄弱環(huán)節(jié)。比如材料的核算,核算工具核算方法的改革,某些新的核算制度的運用、推行。論文的內容嘛,就圍繞生產管理、勞動組織、技術革新等方面來展開吧。”

    葉滿枝和陳瑩:“::::::”

    苗主任問:“葉滿枝還是大一新生是吧?”

    像是剛想起來的。

    葉滿枝連忙點頭,“我們一年級有十人參加了‘物資供應先鋒隊’。”

    “嗯,一年級可能還不太會寫論文,不過寫著寫著就會了,”苗主任擺擺手說,“你們去找羅老師當論文指導老師,有什么不懂的就去問小羅。”

    羅老師是《工業(yè)企業(yè)組織與計劃》這門課的老師,算是系里的年輕教師。

    從系主任辦公室走出來,陳瑩和葉滿枝面面相覷。

    陳瑩苦著臉說:“我就知道,老苗不可能做虧本買賣,他逮到機會就要讓學生參與實踐,外加寫論文。”

    葉滿枝問:“搞這個活動會不會耽誤你們去企業(yè)實習啊?”

    “沒事,實習單位還沒著落呢,今年去不了的話,就只能安排到下學期了。其他院系都是大四大五實習,但老苗比較注重理論聯(lián)系實際,要求咱們系的學生大三就要出去實習。”

    大一的技術課還沒做過鼓風機,那150臺鼓風機的任務,要由大二大三的學生組織生產。

    除了要寫一篇論文,其他工作都不需要大一新生參與。

    葉滿枝把鼓風機的訂單要求告訴她,便無事一身輕,溜溜達達去教學樓上課了。

    *

    焦炭到位以后,工業(yè)經濟系的小高爐正式開始煉鋼。

    因著全天都需要有人在爐邊守著,煉鋼突擊隊的那些學生格外忙碌,下了課就跑去小高爐交班。

    這就顯得“物資供應先鋒隊”的成員們很清閑了。

    以防被人挑毛病,葉滿枝也下了課就往外跑。

    對外的說辭是,出去拉關系找訂單。

    實際上,她直接坐車回家了。

    “你回來得正好,幫你嫂子看著點出租車,”常月娥將小嬰兒交給閨女,“我跟你三嫂四哥去糧站買點糧食。”

    “買糧食還需要三個人一起去呀?”葉滿枝手忙腳亂地接過襁褓,“要不讓我三嫂看孩子吧,我跟你們買糧食去。”

    黃黎剛出了月子,只想出門放放風,擺手說:“沒事,這小子挺好帶的,我剛給他喂過奶,你注意給他換尿布就行了。”

    葉滿枝“哦哦哦”地哄著侄子,急忙問:“我聽同學說,現(xiàn)在買糧食不限量了,是真的嗎?”

    “真的啊。”常月娥翻出兩個面袋子,又指指自己米缸,“否則我們哪能買那么多糧食?”

    四哥已經被支使著跑了四趟糧站了,攤在椅子上說:“媽,咱家買了兩大缸糧食了,這么多糧食一時半刻哪能吃得完?這不得招蟲嘛!”

    “我算是被限量供應鬧怕了,這回糧食豐收,我得敞開了吃大米,今晚咱們蒸一鍋大米飯!”常月娥用面袋子在他身上抽了一下,“再買二十斤白面就不買了,你快起來!”

    葉滿枝心里一直對黃大仙囤糧和糧食豐收的事犯嘀咕。

    這會兒見了三嫂,便有意無意地往她腦門上瞧。

    然而,黃大仙這回卻直接將心里話說了出來。

    “糧食可能真的豐收了,但也不至于畝產成千上萬斤吧?只要沒達到畝產千斤,恢復糧食限量供應是早晚的事。咱家人多,每到月末那幾天,糧食都不夠吃,不如趁著現(xiàn)在不限量,多攢一些糧食!蟲子能吃的糧食,人也能吃,生蟲也沒關系。”

    這年頭的糧食里,石子、沙子、蟲子什么都有,吃慣了精米的黃黎也漸漸習慣了時下的大米。

    淘米時遇到黑色的小蟲子,還能面不改色地將蟲子挑出去。

    不過,黃黎也沒想到城里的糧食居然會不限量供應,早知如此,她就不用提前那么早囤糧食了。

    她最早囤的那批已經變成陳糧了。

    聽了老三媳婦的話,原本打算再買一袋面粉就收手的常月娥,又猶豫起來。

    她最初沒想買那么多糧食,是老葉說糧食畝產萬斤純屬扯淡,她才開始囤的。

    葉守信是正經農村娃,從小就跟著家人在農村種地,地里能有多少收成他最清楚了。

    他聽到廣播里的播報以后,大罵那些人吹牛逼,還在周末往老家跑了一趟,問他三弟在地里施啥肥,憑啥能畝產千斤萬斤?

    葉老三說今年的收成確實比往年好很多,但絕對沒有畝產千斤。

    他們也不知道人家那千斤是咋來的,本來糧食豐收大家都挺高興,還往公社報了喜。

    結果人家的收成都比他們的高。

    隊長已經帶人去畝產千斤的公社取經了。

    常月娥沒種過地,不知道該聽誰的,但她手里有錢,家里也有地方,多買點糧食慢慢吃也沒什么。

    “四哥,你買糧食的時候,幫我也買點唄?”葉滿枝遞了十塊錢給他,“先買兩百斤大米,回頭我把錢給你。”

    以前粗糧和細糧都是限量供應的,如今不限量了,那她肯定要吃細糧啦!

    她喜歡吃米飯。

    “嫂子,出租車能出門曬太陽不?”葉滿枝問。

    “能。”

    黃黎對兒子這個綽號實在是無語,他們兩口子已經給孩子起名叫起祥了。

    但大家叫順了嘴,除了親爹媽,所有人都叫他出租車。

    “那我?guī)匚夷沁叴龝䞍海壹椰F(xiàn)在還有陽光呢。”

    葉滿枝跟他們一起出門,讓四哥推著她家的自行車去買糧食。

    而后就抱著小嬰兒回屋,將孩子放在了那張兩米的大床上曬太陽。

    出租車剛出生的時候,她正盼著高考結果,沒怎么關注這個侄子。

    如今仔細觀察,這孩子的五官跟黃大仙還挺像的。

    她下意識往孩子腦門上瞅了瞅,不知道侄子能繼承親媽的神通不。

    緊盯著侄子腦門研究的時候,葵花在院里歡快地汪汪了兩聲,只聽動靜就知道是吳崢嶸回來了。

    葉滿枝眼珠一轉,在額頭上圍了一塊布,而后把出租車抱進了懷里。

    吳崢嶸剛回家,就見本該在學校讀書的媳婦,像個產婦似的靠在床頭,懷里還抱著一個襁褓。

    葉來芽一臉虛弱地說:“崢嶸哥哥,你終于回來啦!快看看咱們的孩子!”

    吳崢嶸:“……”

    他定在原地足有一分鐘才走到床邊,觀察她懷里的孩子。

    那一分鐘里,1秒用于震驚,另59秒則用于反思。

    有那么一剎那,他居然真的信了葉來芽的胡話,恍惚以為他們真的有了一個孩子,甚至莫名其妙生出一種近乎喜悅的情緒。

    被這種拙劣的演技蒙騙,讓他著實反思了許久。

    他稍稍傾身去看襁褓里的嬰兒,問:“這是出租車嗎?”

    葉滿枝繼續(xù)演:“這是咱倆的娃呀!”

    吳崢嶸將她的頭巾取下來,在腦門上彈了一下說:“上個大學,怎么變得傻乎乎的?”

    他將外套脫了,又去外面洗了手,這才重新返回來,將葉來芽和襁褓一起抱進了懷里。

    “他吃什么?要喝水嗎?”

    葉滿枝笑:“小嬰兒還能吃什么?吃奶唄!咱倆什么也不用喂,等我三嫂回來就行。”

    吳崢嶸將手心覆到她的小腹上,低聲問:“這個月來了么?”

    “沒有。”葉滿枝靠在他胸前,同樣小聲地回,“不過,我高考復習的幾個月,可能太緊張了,月經都不太準,有時候會推遲一周兩周。”

    “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嗎?”

    “現(xiàn)在時間還早吧?過了國慶節(jié)吧。”

    兩人在橘紅的夕陽下依偎許久。

    出租車咧著嘴有了點要哭的跡象時,吳崢嶸突然出聲說:“把孩子給我抱抱。”

    “你不是不喜歡抱孩子嘛。”葉滿枝從他懷里退出來,小心地將襁褓交給他,還幫他調整了一下抱娃姿勢。

    吳崢嶸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先拿別人家的孩子練練手。”

    *

    自那天以后,吳崢嶸去老丈人家的次數(shù)突然多了起來。

    而且每次都要抱一抱出租車。

    他之前來葉家時,孩子還在月子里,一般不怎么出房間。

    這會兒孩子已經滿月了,這個姑父突然喜歡抱孩子,也沒引起太多人的懷疑。

    而且吳崢嶸特別大方,經常給出租車帶東西,不是奶粉就是奶瓶。

    大家只以為他跟孩子投緣,他喜歡這孩子,親爹親媽都讓他別客氣,喜歡孩子就隨便抱。

    在學校的葉滿枝還不知道,她給自家娃攢下的奶粉和奶瓶,被吳崢嶸拿出來交學費,送給她侄子了。

    此時的省大校園里正熱鬧。

    一座座小高爐建起來后,學生會又號召所有同學展開一場關于“如何貫徹黨的教育方針”的大辯論。

    各院系,各班級都要展開小組討論。

    不但要將討論結果交給學校,還要總結出一張大字報張貼出來,供全校同學學習探討。

    工業(yè)經濟系一班,是以宿舍為單位進行小組討論的。

    但201宿舍的五個人都是文科生,最近都忙于準備物理和化學課的測驗,無暇他顧。所以,葉滿枝就代表本小組,隨便寫了一張大字報交了上去。

    她在大字報上建議,工業(yè)經濟系應該向動力工程系學習,人家發(fā)揮所學特長,開辦了焦炭廠,不但能有不少收入,還能給學生提供實習機會。

    工業(yè)經濟系也應該發(fā)揮所長,開辦一家機械廠或修配廠。

    她這個建議就是突發(fā)奇想,隨便寫寫的。

    全校張貼出來成百上千張大字報,她寫這種東西,那就是泥牛入海,根本得不到回應。

    然而,這天上完俄文課以后,陳瑩卻突然找到她說:“葉滿枝,系主任讓你去辦公室一趟!”

    “干嘛啊?”

    葉滿枝快餓死了,還想去食堂吃飯呢。

    “你們小組不是寫了那個大字報嘛,苗主任看到以后,讓咱們在全系范圍內,展開一場群眾性大辯論,探討財經專業(yè)開辦機械廠的可行性!你知道的,老苗最注重理論聯(lián)系實際了!”

    第98章

    最近省大的師生們搞了好幾場大辯論, 食堂門口那排長長的宣傳欄上,貼滿了各種顏色的大字報。

    與那些潛心學術的教授不同,苗繼耕很善于從政治上分析問題, 也很關注校內的輿論風向,隔三岔五就要來宣傳欄看看學生的最新動向。

    這兩天在討論的“貫徹黨的教育方針”, 讓他心里有點小小的激動和振奮。

    他覺得自己的教育理念, 與黨的教育方針有八成吻合。

    黨的教育方針是啥?

    “教育為工人階級的政治服務, 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

    而他一貫的教育理念就是理論不能脫離實際, 書本知識要運用到生活和實際中去。

    苗繼耕自詡政治嗅覺敏銳,在其他教育學者認為“教育就是讀書”的時候, 他應該讓自己這套常被人詬病為“重實踐輕理論”的教育理念, 盡量貼合黨的教育方針。

    并且找個機會表明自己的立場。

    所以, 他這幾天的三餐都是在學校食堂解決的, 吃過飯以后,就在食堂門口的宣傳欄前背著手轉悠。

    想從年輕人的大字報上汲取點靈感。

    不過, 有些學生的大字報沒什么實際內容, 空話套話一套一套的, 一看就是從報紙上抄的。

    苗繼耕伸手捋了一下灰白的短發(fā), 腹誹一句浪費紙墨, 又將視線滑向另一邊。

    嗯, 這個學生大篇幅地稱贊了動力工程系剛開辦的那家焦炭廠, 應該是動力工程系的學生在自吹自擂。

    老苗心里一半是不屑, 一半是對老劉的羨慕,看看人家的學生!

    那間焦炭廠其實是他們系大五的幾個學生, 趁著煉鋼的機會組織起來的。

    這段時間生產和銷售了不少焦炭,現(xiàn)在已經是一只會下金蛋的母雞了。

    苗繼耕不想看人家的學生吹牛,目光正要劃走時, 又見下面寫道——

    “工業(yè)經濟系擁有扎實的理論基礎和豐富的實踐經驗,應該充分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成立一家機械廠或機械修配廠,為師生們提供一個結合學習、勞動與科學研究的‘三結合’基地。”

    老苗盯著那個“三結合”,在宣傳欄前佇立良久。

    結合學習和科研沒什么稀罕的,但是結合勞動,倒是可以好好探索一下。

    除了那家由學生組建起來的焦炭廠,學校里并沒開辦其他工廠。

    高年級學生的實踐課和一部分老師的勞動,都是在校外找工廠完成的。

    要是能在校內開辦一家工廠,讓師生們在本系的工廠勞動,兼顧學習和科研,那不就是“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嘛。

    目光快速掃向下面的落款——工業(yè)經濟系一年級一班201小組。

    他在食堂門口來回踱步,趁著沒什么人注意,將那張大字報揭下來帶回了辦公室。

    ……

    “苗主任,您不是說咱們不是企業(yè),不給煤爐廠開發(fā)票,有偷稅漏稅的風險嘛。”葉滿枝站在系主任的辦公室里說,“咱們開一家工廠正好解決了麻煩,這還有什么可辯論的?”

    她覺得人家能開焦炭廠,他們就能開機械廠,有一個先例在,很多事情都很好解決。

    但苗繼耕卻說:“學校既然組織大辯論,那肯定是大家在這方面存在分歧,學校不是誰的一言堂,向來講究民主。大字報是你們201小組貼出來的,201小組提前準備一下,到時候要在辯論會上發(fā)言。”

    “主任,辯論會在哪天舉辦啊?”

    “明后天吧。”

    葉滿枝問:“能安排在周五或周六不?我們班周四還要進行物理和化學測驗,大家都忙著復習呢,可能沒時間準備辯論會。”

    “一年級的理化都是基礎內容,有什么可復習的?”

    葉滿枝木著臉說:“人和人還是不一樣的,我們201小組高考填報的都是文史類,其中三人是被調劑到咱們專業(yè)的,大家都沒想到工業(yè)經濟系還要學理化。”

    “唔,那就定在周六下午吧。”

    葉滿枝沒有擾亂大家的復習計劃,周四的小考結束以后,才跟另外四人通報了參加辯論會的消息。

    許紅豆瞪大眼睛問:“學校還能辦工廠啊?”

    “大字報貼出去之前,不是給你們看過了嘛。”

    “我以為是應付差事的。”

    葉滿枝擺手說:“咱們言歸正傳,系主任既然單獨把咱們的大字報揭了下來,八成已經動了開辦工廠的心思,但系里的聲音不統(tǒng)一,這才要搞群眾性大辯論廣泛征集意見。我先問問,咱們小組的意見是否統(tǒng)一,有誰不贊成開辦這個‘三結合’基地嗎?”

    邊鵲橋說:“大字報是以咱們小組的名義貼出去的,大家肯定都同意的!你接著說吧。”

    “既然都同意,咱們就跟苗主任站在一邊,支持系里辦工廠。后天的辯論會上,不說舌戰(zhàn)群儒,但遇到的問題一定不少,除了我和支書,”葉滿枝笑看向另外三個女生,“紅豆,金花,梁寧,你們仨誰愿意代表咱們小組發(fā)言?”

    趙金花麥色的臉上透出堅毅,鏗鏘有力地說:“我跟你們一起上!”

    “又不是煉鋼和打仗,”邊鵲橋調侃,“干嘛搞得那么嚴肅!”

    趙金花現(xiàn)在是全系出名的鐵姑娘,不但當了一班的體育委員,還沖在煉鋼的第一線。

    總而言之,特別能干。

    趙金花肩膀放松了些,擠出一笑說:“我可以代表小組發(fā)言。”

    “那行,金花、支書,還有我,負責打前站,”葉滿枝看向許紅豆和梁寧,“你倆負責幫大家搜集資料,到時候提供彈藥支持,沒問題吧?”

    梁寧問了一個葉滿枝剛問過的問題,“班長,開工廠這主意不錯呀,這不是正好符合黨的教育方針嘛,怎么還有人會反對呀?”

    “呵呵,到了辯論會上就知道了。”

    苗主任想通過這次活動表明自己的立場,所以這個群眾性大辯論的規(guī)模特別大。

    除了每個班級派出的學生代表,還有系里的所有老師。

    會議剛開始,就有人提出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咱們工業(yè)經濟系不是工學院,不是搞技術的,對于教育方針的貫徹,更應該放在優(yōu)化講義內容上,而不是開工廠。我們培養(yǎng)的是工業(yè)經濟人才,不是培養(yǎng)技術工人,技術課只是讓大家了解基本的機械知識的。”

    “對啊,人家工學院都沒開工廠,咱們搞財經的專業(yè)竟然要開工廠了!想讓學生參與社會實踐,那多組織校外參觀就好了嘛!”

    趙金花起身反駁道:“陳老師,國家還沒給咱們系的畢業(yè)生分配過工作,要是某些同學被分配去了機械或冶金類大型工廠,懂技術總比不懂技術的更有優(yōu)勢,也更方便與基層工人交流。”

    “而且主席同志說過,‘書本上的知識對于學生們是片面性的,這種知識是人家證明了,而在他們則還沒有證明的。最重要的,是善于將這些知識應用到實際中去。所以我勸那些只有書本知識但還沒有接觸實際的人,或者實際經驗尚少的人,應該明白自己的缺點,將自己的態(tài)度放謙虛一些。”[1]

    陳老師:“……”

    你把主席同志的指示拿出來,那還辯論什么啊?

    葉滿枝在桌下給梁寧豎個大拇指,這段資料搜集得好。

    梁寧抿著嘴微笑,雖然不是自己的發(fā)言,但她雙眼晶亮,啪啪給趙金花鼓掌。

    大三的黃志強輕咳一聲,起身說:“理論必須聯(lián)系實際,這很有道理,但辦廠這件事確實有實際的困難,我目前正在濱江通用機器廠實習,建機械廠需要的技術高,設備大。但咱們的設備和技術力量都沒有基礎,系里的經費也是用于教學的,能拿出大筆資金建工廠嗎?”

    工學院有那樣得天獨厚的條件,都沒說開辦一家工廠,很大的原因就是建廠需要龐大的資金支持。

    財政撥給大學的教育經費是有數(shù)的,誰舍得把有限的經費拿來辦工廠?

    至于動力工程系的那個焦炭廠,其實是有學生發(fā)現(xiàn)市里的焦炭供應不足,去需要采購焦炭的幾個企業(yè)提前搞來了一大筆定金,才將廠子開起來。

    黃志強提到的這一點,確實是很實際的困難。

    辦廠好說,錢從哪里來?

    葉滿枝往大二大三的方向瞟了一眼,眼見他們湊在一起蛐蛐咕咕,卻一直沒人站起來反駁。

    她等了一會兒,便主動起身說:“工廠的規(guī)模有大有小,咱們建廠的時候,不要總背著省大的包袱,覺得省大就應該興建大型工廠。部分老師和同學可能已經聽說了,我從光明煤爐廠拉來了一筆鼓風機的訂單,最近大二大三的師兄師姐,課余時間都在為這筆訂單趕工。”

    “其實我曾經擔任過光明煤爐廠的廠長,不謙虛地說,這個廠就是由我一手建起來的。當初我還是街道的基層干部,街道想生產銷售新型蜂窩煤爐子,但建廠經費只有五塊錢。”

    “……”羅老師插話問,“建廠經費有多少?”

    “五塊錢。”葉滿枝笑道,“這事就發(fā)生在前年冬天,拿著這筆五塊錢的啟動資金,我們租用了居民家的小院當車間,最初只有7個領計件工資的工人,生產煤爐子的原料全靠賒賬,為了節(jié)約成本,我們只舍得從廢品收購站賒賬購買油漆桶當煤爐子的外殼。”

    “靠著這五塊錢的啟動資金,只用一個月的時間就實現(xiàn)了盈利,如今這家工廠已經是有正規(guī)廠房和車間,擁有四十多名正式職工,有六種規(guī)格產品的國營工廠了。”

    “所以,我覺得咱們首先要明確辦工廠的目的,如果只是為了開辦一家讓學生們結合學習、勞動和科研的三結合基地,那就沒必要求大求全。先開一個小廠,甚至是一個小作坊,用土辦法,動手生產一些市場需求高的簡單產品。等到積累了資金以后,再采購電動機床之類的,機械化程度更高的機械設備搞生產……”

    葉滿枝發(fā)表完自己的看法就坐下了,會議室里嗡嗡嗡全是議論聲,暫時沒人起身反駁她。

    苗主任敲了敲桌面,說:“葉滿枝同學這個觀點是比較切合實際的,將一個工廠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地建立起來,這個過程中會牽扯到很多經濟學問題。咱們工業(yè)經濟系興辦工廠,不只是為了讓學生們當技術工人,也是讓大家將課堂內容與實際問題相結合……”

    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最后轉換口風,對葉滿枝說:“你們開辦煤爐廠的過程很有意思,有些細節(jié)很值得研究,你抽空寫一篇相關論文交給我看看。”

    葉滿枝:“……”

    物資供應先鋒隊的論文她還沒動筆呢,咋又讓她寫論文?

    除了葉滿枝受到傷害,這場辯論會還是很有成果的。

    邊鵲橋和趙金花,還有大二的兩個男生,都貢獻了精彩發(fā)言。

    苗主任沒有當場宣布是否要建工廠,據(jù)說還要在系里進行更深入的討論。

    但201宿舍的五個人都挺高興的,這是她們第一次參加大辯論,表現(xiàn)已經相當可圈可點了。

    全宿舍的人一起去食堂吃了晚飯,本想計劃著周末再組織個集體活動,全宿舍出校門玩耍一天。

    結果化學課代表和物理課代表把周四的測驗成績發(fā)了下來。

    整個201宿舍,物理分數(shù)最高的是梁寧,69分,全班排名第20,化學分數(shù)最高的是葉滿枝82分,全班排名第9。

    化學就不說了,關鍵是物理,五個人的最高排名才排在20名,那其他人的成績有多慘就可想而知了。

    出門玩耍的心思徹底消散,五個人再不復辯論會上的意氣風發(fā),一個個蔫頭耷腦地拿起課本埋頭看書。

    葉滿枝帶著她的試卷和成績單回了軍工大院。

    吳崢嶸最先看到的是那張化學卷子,葉來芽好幾年沒學過化學,高考復習也沒復習過這門功課,能拿到82分算是不錯的成績了。

    可是,當他瞧見那張寫著血紅的61分的物理試卷時,心情委實一言難盡。

    他在攻讀工科副博士,而他媳婦的物理成績,差點不及格。

    葉滿枝杵著下巴,挺滿足地說:“至少及格了,挺好的!她們都哭喪著臉,我在寢室里都不好意思表現(xiàn)得太高興!”

    “61分,值得高興嗎?”吳崢嶸伸手將她額頭上的碎發(fā)捋了上去。

    “雖然分數(shù)低了一點,但我的物理成績排名25,”葉滿枝嘿嘿笑道,“邊鵲橋的排名27,陳特冶排名30!他倆的物理成績都不及格呢!”

    他們仨都是調干生,那倆是單位保送的,學習成績都不如她這個自己考上來的。

    陳特冶最近忙著煉鋼,物理測驗墊底,化學倒數(shù)第二,只比倒數(shù)第一的高一分。

    有他倆在前面撐著,葉滿枝這個班長的心理壓力一下子就小了好多啊!

    “得個倒數(shù)第六,你還挺光榮的!還有心情嘲笑倒數(shù)第四和倒數(shù)第一呢。”

    吳崢嶸的成績排名,從未出現(xiàn)在第一行以外的位置。

    對她這種向下看齊的心理,不是很能理解。

    只覺得她是傻樂呵。

    葉滿枝不需要他的理解,哼道:“你懂什么呀!我這樣的學生,進步空間比較大,下次多考一分,就算是進步了。我每次考試進步一點,等我畢業(yè)的時候,興許就能跟第一名看齊了!”

    “再說,我只是物理成績不好,其他科目還是不錯的,我現(xiàn)在不求別的,只等著期末考俄文的時候,考個第一名,到時候一鳴驚人!嘻嘻~”

    “……”

    面對這樣傻樂呵的葉來芽,吳崢嶸難得語塞。

    在她拿出琵琶,眉飛色舞地彈了一首《步步高》慶祝的時候,吳崢嶸禮貌地獻上掌聲,然后把人壓到書桌上,狠狠吻了一通。

    葉滿枝被吻得氣喘,掛在他身上問:“我下周末想帶咱媽去草帽山爬山,你去不去?”

    “怎么想爬山了?”

    “就是想帶媽媽出門散散心唄,我三嫂剛生了出租車,四嫂也懷孕了,我不想讓她天天圍著孩子轉,想帶她出門走走。”

    吳崢嶸在她唇上親了一下,抱歉道:“我最近的幾個周末都要去軍事學院報到,你跟咱媽去爬山吧,到時候我送你們過去。”

    “嗯,你不去的話,我就喊上大姐一起爬山了。”

    葉滿枝早知道他周末有事,本也沒指望他能陪著去爬山。

    不過,她這樣主動問一問,那顯得她多重視吳崢嶸呀!

    嘿嘿。

    *

    常月娥著實沒想到閨女會帶自己出門爬山,從吉普車上走下來,望著不遠處那片蒼翠的青山時,她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葉滿金攙著她的手臂說:“你早就該出來走走了,這段時間不是伺候孕婦,就是伺候孩子,有什么意思呀!”

    “我跟老三媳婦八字不合,她的月子我沒咋插手,無非就是幫忙做做飯,整個月子幾乎都是老三自己伺候的。”常月娥感嘆,“老三還挺疼媳婦的。”

    葉滿枝提著水壺從吉普車上跳下來,偷偷跟小吳司機親了一下,“你去學校好好學習吧,我們晚上坐馬車回去。”

    “嗯,爬山小心點。”

    吳崢嶸叮囑了幾句,便調轉車頭駛向了軍事學院。

    葉滿枝沒在原地吃灰,快步趕上兩人,接話說:“現(xiàn)在我三哥四哥都娶妻生子了,四哥眼瞅著要生第二個了,媽,你別管他倆了,趕緊給我五哥找個對象吧!”

    “對,來芽說的才是正經的。你們先停下,我在山腳這里給你們拍張相片。”

    因著要跟媽媽和妹妹出門爬山,大姐跟話劇團的團長借來了照相機,想給常月娥拍幾張相片留念。

    常月娥與小閨女在那棵百年古松下合了影,又跟大閨女合影,等她順著石子小徑走上山坡時,才嘆氣說:“老五那樣的,高不成低不就,你們說我咋給他張羅?”

    她家老五雖然腿腳不好,但相貌很出眾,而且能賺錢。

    他那趕馬車的活兒只是明面上的工作,自打自由市場重新開放以后,老五用馬車從農村往城里倒騰東西,每個月至少有六十塊的盈利。

    趕上逢年過節(jié)的大集,可能賺上一兩百塊。

    憑老五在自由市場上攢下的家底,買房子,娶媳婦都夠用了。

    但這錢不是能光明正大拿出來講的,外人看到的情況就是,老五只是一個腿腳有毛病的馬車夫。

    有些人還擔心他天殘的毛病,會遺傳給下一代。

    媒人給他介紹的對象,要么是同樣有殘缺的,要么是家庭條件特別差的,別說老五了,連她這一關都過不了。

    大姐說:“要不就讓他像老四似的,娶個農村媳婦。你們不要小瞧了農村媳婦,有的隊長支書家的閨女,也是很不錯的。”

    “你快得了吧。”葉滿枝攙著常月娥往山上走,“四哥跟四嫂算是自由戀愛,他去人家村里,瞧中了人家長得好看,才把人娶回來的。”

    四嫂雖然是個文盲,但相貌著實很能拿得出手,比四哥強多了。

    像四哥那樣的,除了有一個城市戶口,沒啥太大的長處。

    當初沒挑剔四嫂的農村戶口,早早下手娶到一個漂亮媳婦,算他有自知之明。

    五哥長得好看,腦袋瓜好使,還很能賺錢,最重要的是,他有點小驕傲。

    除非像四哥似的,來個一見鐘情,否則讓他特意去農村挑個媳婦,那八成會傷自尊。

    葉滿枝將軍用水壺遞給常月娥喝水,攛掇道:“媽,你沒事就去我五哥那邊住幾天,幫他張羅張羅。我五哥不是真的無人問津,我去反帝大集的時候,見到不少姑娘在他馬車旁邊轉悠呢。”

    “那都是爛桃花,”常月娥不以為意道,“全是看他長得好看,過去飽眼福的,沒啥實際意義。”

    “哪個飽眼福的能堅持一兩年啊!”葉滿枝嘟噥,“我瞧著其中有一個姑娘衣著打扮挺時髦的,家庭條件應該很不錯。”

    常月娥深吸一口山間的新鮮空氣,灑脫道:“算了,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好不容易出來散散心,別提他那些煩心事了!”

    姐妹倆聽話地閉了嘴。

    葉滿枝把她在學校的趣事拿出來分享,還說她物理考了61分,在班級里排名25,被吳崢嶸嘲笑了。

    常月娥笑道:“好歹及格了,也不是最后一名,這不挺好的嘛,你本來就不擅長學物理,能及格就行。”

    葉滿金:“……”

    這就是區(qū)別對待了。

    想當初她讀書那會兒,數(shù)學考了62分,還被常月娥嫌棄過,問她咋考這點分數(shù)。

    母女三人在草帽山玩了大半天,臨近傍晚,又去縣城的國營飯店吃了晚飯。

    坐上馬車返城的時候,意猶未盡的常月娥還說,下次要去江邊坐船,去更遠的城市轉轉,到時候把老五也帶上。

    今天一整天都挺愉快,可是當三人返回軍工大院時,卻意外遇上了不速之客。

    有個梳著齊耳短發(fā),穿著干部服的女人等在老葉家門口。

    甫一見到常月娥就問:“你是葉滿林的母親嗎?”

    常月娥頷首,“你是?”

    “我是吳桐月的母親,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談談葉滿林和我女兒的問題。”

    葉滿枝擋在前面問:“吳桐月是誰啊?我們不認識您女兒。”

    “你們不認識不要緊,葉滿林認識就行了。”女人面容嚴肅,話語刻薄,“葉滿林是個什么情況,你我都清楚,他腿腳不太方便,馬車夫的工作也說不上多體面,你覺得他跟小月般配嗎?”

    葉滿枝瞅一眼面沉如水的常月娥,不屑道:“我哥確實腿腳不方便,不過我可以保證的是,因為他腿上的毛病,他從不會主動招惹任何一個女同志。您要是覺得我們跟您家不般配,就管好您的女兒,讓她不要主動與不般配的男同志見面。而不是這樣沒頭沒腦,毫無道理地跑到別人家里大放厥詞。看您像是當干部的,黨的教育就是讓您失禮地對陌生人逞威風嗎?”

    女人重申:“我是來跟你們商量的,不是什么逞威風。我只是提醒你們,葉滿林比小月大了那么多歲,應該懂得分寸,保持男女之間應有的距離,他要是……”

    聽著對面咄咄逼人的威脅,葉滿枝心里替五哥憋屈難過,她只覺得胸口憋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正想將人攆走時,面前人影突然出現(xiàn)陣陣晃動,她腳下失了力氣,眼前一黑便癱軟了下去。

    大姐以為妹妹是裝暈的,從后面將人扶住,反過來威脅對面的中年女人:“我妹妹被你氣暈了,她要是有個好歹,我們家跟你沒完!”

    第99章

    葉滿枝醒來,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吳崢嶸近在咫尺放大的臉。

    她迷迷茫茫地撞進那雙漆黑的眼睛,感覺對方已經這樣看她很久了。

    “你回來啦?”她聲音嗡嗡地問。

    吳崢嶸“嗯”了一聲,伸手抹掉她額上睡出的細汗。

    “感覺怎么樣?有哪里不舒服嗎?”

    葉滿枝剛醒, 腦子還沒那么清醒,懶洋洋地說:“挺好的呀, 就是渾身使不上力氣……”

    余光瞥見陌生的被子和對面斑駁的墻壁, 她反應慢半拍地問:“咱們這是在哪兒呢?”

    “醫(yī)院, 你跟人吵架暈倒了。”

    經他提醒, 葉滿枝終于想起了在家門口發(fā)生的事,她拉著吳崢嶸的手問:“我媽和大姐呢?吵贏吳桐月她媽了沒?”

    吵架吵到暈倒, 讓她有點不甘心。

    憑啥讓那女的單方面嫌棄五哥呀!她還沒來得及嘲諷回去, 居然就不中用地暈倒了!

    “你都暈倒了, 還吵什么吵?”

    想起晚上那場鬧劇, 吳崢嶸的眉頭便擰了起來。

    他結束工作去老丈人家里接媳婦,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里面的爭執(zhí)聲。

    他那大姨姐跟一個陌生女人吵得正歡, 見他進門, 就高聲告狀說那女同志把葉來芽氣暈了。

    一邊說話, 一邊偷偷給他使眼色。

    瞧那意思, 葉來芽被氣暈這事可能有蹊蹺, 也許是幾個女人吵起來, 葉來芽趁機裝暈的。

    這種事她確實干得出來。

    吳崢嶸還沒弄清楚前因后果, 又不想摻和女同志的爭吵, 轉身就進了里面的房間。

    常月娥正在給閨女蓋被子,發(fā)現(xiàn)他進來了, 便有些慌張地說:“崢嶸,你快過來看看,我咋感覺她這暈不像裝的呢, 我喊她半天都沒回應!”

    “……”

    吳崢嶸兩步邁到床邊。

    床上的人緊閉雙眼,唇色淺淡,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伸手探了一下脈搏,扭頭問:“媽,她提前跟你們商量好裝暈的?”

    “沒有,滿金說來芽暈倒前在她手上掐了一下,暗示她是裝暈的。”

    要不是鬧了這一出,常月娥還真分不清,那一暈是真的還是裝的。

    吳崢嶸試探著喊了葉來芽幾次,見她始終沒有反應,眼皮顫了好幾下都睜不開,便果斷將人從床上抱起來,直接送進了醫(yī)院。

    他媳婦的身體素質不錯。

    結婚一年多,無論他倆怎么折騰,連個小感冒都沒有過。

    這次毫無預兆地暈倒,顯然不正常。

    葉滿枝縮在被窩里,心里還惦記著五哥的事,繼續(xù)追問:“那我大姐跟她吵架,吵贏了沒有啊?”

    她覺得以大姐的實力,應該能吵贏這一場。

    不過,她這一暈,可能會影響大姐的發(fā)揮。

    見她還像個好斗的小公雞似的,吳崢嶸無奈道:“你要當媽媽了,先顧好自己吧,別人的閑事你少管。”

    “當媽媽也不妨礙……”葉滿枝陡然頓住聲音,睜大眼睛望向男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確認,“我真的要當媽媽啦?”

    “嗯,兩個多月了,”吳崢嶸倒了杯溫水給她潤嗓子,“你今天又是爬山又是趕路,本就消耗了體力,回來以后又情緒激動跟人吵架,身體吃不消了,這幾天在家好好養(yǎng)養(yǎng)吧。”

    葉滿枝喝了水,仰躺在枕頭上,伸手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摸上去似乎與往常沒什么不同。

    他倆在大學開學之前,毫無措施地奮戰(zhàn)了三十天,早就有了懷孕生娃的心理準備。

    可是,這會兒聽到了確切消息,她仍然有種還在做夢的不真實感。

    “咱們真的要有小寶寶了?”她將目光重新轉回男人身上,“你也要當爸爸啦?”

    “嗯,我也要當爸爸了。”吳崢嶸把她抱進懷里,珍惜地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經過眼睛和秀氣的鼻尖,最終落到她恢復紅潤的嘴唇上,“寶貝,辛苦你了。”

    聽到最后的稱呼,葉滿枝臉騰地就紅了。

    他倆之前不是沒這么喊過,什么我的好寶貝啦,親愛的啦,但所處情景都比較旖旎。

    下了床以后,他倆都是正經人!

    穿軍裝的時候,更是給吳崢嶸加了一道禁制,除了固定場合,他是從不喊這種稱呼的。

    葉滿枝剛剛恢復的體力,似乎又流走了一些,軟綿綿地靠在他懷里沒什么力氣。

    她仰著腦袋,下意識追吻,而后攥著他胸前的紐扣問:“要當爸爸了,你高不高興?”

    她這是明知故問,吳崢嶸一定是情緒積聚得找不到出口了,才會失態(tài)喊她寶貝的。

    吳崢嶸果然肯定地回復:“很高興。”

    葉來芽的身體里正在孕育著他們共同的孩子。

    這個認知讓他心里涌動著一股從未體驗過的,難以名狀的暖意。

    從醫(yī)生那里得到確切消息的時候,他也如岳父岳母那般感到驚喜。

    可是,驚喜這種情緒幾乎是轉瞬即逝的,等他徹底消化這個消息,獨自守候在床邊等待葉來芽醒來時,心里那種綿長的暖意,才讓他有了真實的喜悅。

    他前半輩子的父母緣很淺,冷淡的母子父子關系,讓他對這種靠血緣維系的親情看得很淡。

    然而,這個孩子的意外到來,令他恍然意識到,他看淡的也許不是親情,他只是看淡了他的父母。

    這個延續(xù)了他和愛人共同血脈的孩子,吳崢嶸心里其實是期待的。

    葉滿枝依偎在他懷里,抓住機會打趣:“你反應好冷淡哦,一句高興,就想輕描淡寫地混過去啦?我媽說你只在出租車不哭不鬧的時候上手抱一抱,他哭的時候你從來不哄。你老實說,你是不是不喜歡孩子?”

    這種事情要是解釋起來,那可就說來話長了。

    吳崢嶸沒說他是否喜歡孩子,只是低頭含住她的唇瓣,含糊喊了聲寶貝兒。

    葉滿枝頓時不再追問了,臉頰紅撲撲地與他接吻,眼角眉梢都帶出一種甜蜜的溫柔。

    *

    因著葉滿枝確認了妊娠,她昏睡期間,醫(yī)生并沒有給她用藥。

    這次住院只是在病房里長長地睡了一覺。

    葉滿枝從沒住過醫(yī)院,不想在醫(yī)院過夜,于是央著吳崢嶸連夜帶她回家了。

    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家,她幾乎是一秒入睡的。

    等她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自然醒來的時候,吳崢嶸那一側的被窩已經冷了。

    她把臉埋進去趴了一會兒,才穿著小背心下床,跑到穿衣鏡前觀察自己的肚子。

    常月娥端著一鍋雞湯進門,見她穿著背心褲衩在地上轉悠,斥道:“這都入秋了,你現(xiàn)在是雙身子的人,趕緊把衣服穿上!”

    “媽,你咋來了?”葉滿枝往院兒里望了一眼,“葵花怎么不叫呀?”

    葵花不咬人,但是幾乎見人就叫。

    甭管是自家人還是外人,即使是她跟吳崢嶸,人家也一視同仁地汪汪汪,只是音量不同而已。

    “崢嶸把它帶去單位上班了。”

    常月娥說這話的時候,既欣慰又無語。

    以防她進出小院引來葵花的注意,會把葉來芽吵醒,吳崢嶸把狗牽走了。

    但她見過帶孩子去單位上班的,還從沒見過帶狗上班的!

    老葉之前就嘀咕過,葉來芽結婚以后被慣得不像樣子,早飯都要吳崢嶸打好送回來。她當時沒啥感覺,畢竟葉來芽在娘家時,也是吃現(xiàn)成早飯的。

    可是,今天碰上帶狗上班這一出,她覺得這個女婿對來芽確實是有點嬌慣的。

    “趕緊洗漱吃飯吧,”常月娥催促閨女去洗漱,跟在她身后問,“你第一次懷孕,有沒有什么不舒服啊?昨天你突然暈倒,嚇死我了。”

    “沒感覺呀!跟平時一樣。”葉滿枝打理好自己,坐到飯桌前喝雞湯,美滋滋地問,“媽,你大清早就去買小公雞啦?”

    “你五哥送來的。”常月娥夾了一個雞腿給她,“我讓他去鄉(xiāng)下多弄些小雞回來,養(yǎng)在你們的院子里。想喝雞湯的時候,隨時給你殺一只。”

    老三媳婦懷孕那會兒,她能在大集上買到農村社員自家養(yǎng)的小公雞。

    但是前幾個月農村搞了人民公社,家禽家畜全由集體統(tǒng)一養(yǎng)殖,社員家里不允許私養(yǎng)了。

    她想買活雞就只能去菜市場搶購,十次有八次買不到。

    葉滿枝往院兒里指了指,“我們這院子里有貓有狗,萬一把小雞咬死咋辦?”

    “沒事,后院兒雖然空間窄,但放個雞窩足夠了。前院后院分開養(yǎng),等你五哥從農村回來,讓他給你搭個雞窩,養(yǎng)上十來只小雞,到時候我每天過來喂雞。”

    兩個年輕人,一個忙于工作,一個忙于讀書,讓他們喂雞是根本指望不上的。

    葉滿枝覷著她的神色問:“媽,你問過我五哥沒有?他跟那個吳桐月是咋回事啊?”

    “問了,他說兩人暫時沒關系,而且他有將近一個月沒見過吳桐月了,不知道她媽媽為什么突然跑來咱家發(fā)瘋。”

    葉滿枝品咂著那句“暫時沒關系”,直覺五哥也許沒那么清白。

    但她還是不滿道:“這事就這么算啦?即使是干部,也不能這么欺負人吧?不分青紅皂白就上門耀武揚威!幸虧我哥昨天不在場,要是讓他聽到那些話,那得多難堪呀!”

    她主要還是心疼五哥,為五哥打抱不平。

    “你哥的事,讓他自己處理,你顧好肚子里這個就行了。”

    “他要是真能處理,還能讓人家媽媽找到你面前來?你昨天差點就被人欺負了。”

    常月娥嫌棄道:“要不是有你倆礙手礙腳擋在前面,我早把她解決了,我那潑婦的名聲可不是平白來的!她下次要是還敢來,你看我怎么收拾她!”

    她這話說得信誓旦旦,但吳桐月的媽媽或許被那暈倒的陣仗嚇住了,短時間內沒再來家里找過麻煩。

    葉滿枝只休息半天,就返回學校上課了,并且第一時間將醫(yī)院證明交給了陳瑩。

    她是調干生,醫(yī)院證明上明確寫了妊娠十周,按時間推算是在開學前懷上的,并沒有違反學校的相關規(guī)定。

    她給肚子里的小家伙過了明路,順便申請了走讀,偶爾可以回家住幾天。

    她跟吳崢嶸都是新手爸媽,她每天揣著崽,隨時能跟寶寶互動。

    但吳崢嶸本來就不怎么稀罕孩子,要是再不參與寶寶的孕育過程,她擔心孩子出生時,新手爸爸儲備的父愛不足。

    所以,趁著最近秋高氣爽,天氣不錯,她都是一放學就回家的。

    還能趁此機會讓吳崢嶸幫她輔導一下物理作業(yè)。

    周五下課有點晚,她返回軍工大院時,天邊已經染上了晚霞。

    大姐正站在她家門口與兇悍的葵花對峙,葉滿枝見狀就快步走過去,笑著問:“姐,你怎么過來了?”

    “哎,你懷了孩子慢點走!我下了班特意過來的,找你有事!”葉滿金怕狗,緊貼在妹妹身邊跑進了院子,站在屋檐下神神秘秘地問,“你猜今天誰來單位找過我?”

    葉滿枝往葵花的飯盆里倒了點水,瞧著它不再叫喚,吧唧吧唧開始喝水了,才問:“誰啊?”

    “那天來鬧事的那個!吳桐月她媽!”

    “啊?”葉滿枝驚訝地放下水壺,生氣地問,“她去你們單位鬧事了?這人怎么這樣呀!有事就去找她閨女,再不濟就直接找五哥或是咱爸媽,去你單位鬧算是怎么回事啊?”

    大姐暢快地哼笑兩聲,叉著腰說:“她倒是想來軍工大院找人,但她首先得能進得來呀!”

    “她為什么進不來啊?”

    “你沒注意嗎?你們這個軍工大院里最近管得可嚴了!外人進出都要在哨兵那里嚴格登記,以前雖然也要登記,但現(xiàn)在不但要留下訪客的姓名和工作單位,還要記下訪客拜訪的門牌號和出入的具體時間,反正瞧著挺嚴的。”

    葉滿枝還真沒注意過這些,訝然道:“就算登記嚴格,她按照程序在門口登記進來就行了。干嘛非得跑去你的單位鬧啊?對你影響多不好啊!讓領導怎么想你!”

    “她沒在我單位鬧。”葉滿金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那女的來頭不小,我聽老五說,她是省供銷總社的一個什么處長,那也算是省里的領導了吧?我尋思咱家就是工人家庭,平頭老百姓,咱可惹不起人家,這事最后八成就不了了之了,結果你猜怎么著?”

    “啊?怎么啦?”葉滿枝配合地問。

    “你家吳團長往省供銷總社打電話,把她給告了!說她出入軍工單位無登記記錄,模糊排查重點,干擾軍代室的防奸防特工作,最近暫時不被允許進入軍工大院了。”

    第100章

    葉滿林和吳桐月的結識, 源于一場非常俗套的英雄救美。

    在葉滿林看來,那甚至稱不上什么英雄救美,他駕著馬車從農村回城, 中途碰上了被人追趕的吳桐月。

    他并沒下車多管閑事,只是不著痕跡地放緩了車速。等到對方跳上馬車時, 又加重了揚鞭的力道。

    馬車行至反帝大集, 他將人放下就走了。

    僅此而已。

    此后吳桐月經常來反帝大集上找他說話, 他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長得好, 從小就有小姑娘偷看他。

    自從他十二歲那年,聽到女同學私下說“看看怎么了, 又不結婚”, 他便對這些或明或暗的打量, 全都無視了。

    像吳桐月這樣一看就有些背景的大小姐, 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類型。

    他除了一張臉能看,沒別的長處, 只能給人家當個消遣。

    但吳桐月這姑娘, 名字溫柔, 性子野。

    在大集上跟他套了幾天近乎, 見他沒什么反應, 就提議跟他一起做生意。

    她是供銷社的采購, 手握很多工廠和農業(yè)社的計劃外貨源。

    他倆可以一起挖社會主義墻角!

    吳桐月沒明說, 但葉滿林就是這樣理解的。

    對方負責聯(lián)系貨源, 他負責進貨銷貨,利潤對半分。

    興許是遺傳了父系血統(tǒng)的銅臭劣根, 抑或是殘疾讓他缺乏安全感,葉滿林對錢財異常執(zhí)著。

    賺錢的機會擺在面前,他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要求利潤必須三七開以后, 他便跟吳桐月合作,挖起了社會主義墻角。

    然而,吳桐月的性格區(qū)別于時下的大多數(shù)女同志,她那股野勁是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的。

    合作了半年以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趁著雙方分贓,他最放松警惕的時候,吳桐月毫無預兆地把他給強吻了!

    葉滿林活了二十多歲,招惹過一些爛桃花,但向來本本分分,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

    突然跟姑娘親了嘴,他其實已經做好了負責的準備,當晚還清點了自己的資產,想著吳桐月家庭條件可能不一般,他沒有像樣的工作,至少要買套像樣的房子娶媳婦。

    可是,吳桐月并沒要求他負責,而且事情過了沒兩天,她那個在省供銷總社當處長的媽媽,就跑來找他了。

    盡管姿態(tài)上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居高臨下,但蔡處長當時的措辭還是比較客氣委婉的。

    并沒說那種類似“你配不上我女兒,請你馬上離開”的話。

    人家維持著干部的風度,先跟他道了歉。

    然后說因為家庭的原因,吳桐月性子比較驕縱,做事不顧他人感受。

    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她女兒沒把他當回事,只是在消遣他。

    蔡處長預料得沒錯,像葉滿林這樣的人,心思敏感,人家稍稍透出點拒絕的意思,他就明白了。

    葉滿林本就不太相信吳桐月是跟他來真的,既然對方家長不同意,那買房子娶媳婦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他跟蔡處長說,他們只是合伙做生意的關系,不需要道歉。

    如果吳桐月想退股,可以把錢算給她。

    退股當然是不可能退股的,吳桐月根本就不聽她媽媽的話。

    事后還跟葉滿林直說了自己的家庭情況。

    她在家排行老二,是蔡處長與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她親生父親病逝后,蔡處長帶著她和遺產,又與原配丈夫復了婚,生了老三。

    繼父從不管她的事,親媽也拿她沒辦法。

    她可以跟葉滿林繼續(xù)合伙做生意。

    無論如何那是人家親媽,葉滿林徹底收了跟吳桐月有進一步發(fā)展的心思,老老實實地做生意賺錢。

    媳婦暫時娶不上,錢財方面可不能再吃虧了。

    然而,又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就在葉滿林以為他倆恢復了賺錢搭子的關系時,吳桐月又把他強吻了!

    這次更加得寸進尺,還差點把他的褲子扒了!

    要不是葉滿林意志堅定,堅守住了最后的底線,他這會兒可能就不是純情處男了。

    ……

    葉滿枝坐在雞窩旁邊的小板凳上,像聽故事似的,聽五哥介紹了他跟吳桐月之間的大致情況。

    而后一臉八卦地問:“哥,你倆真沒發(fā)生點啥呀?”

    五哥語氣肯定:“什么也沒發(fā)生!”

    “那吳桐月的媽媽怎么跟吃了槍藥似的,”葉滿枝了解了情況,倒也不避諱說說那天的情景,“蔡處長找到咱家去,跟咱媽說,你比吳桐月年紀大,應該主動保持距離……”

    五哥將雞窩的門關上,嘆氣說:“那天之后,我倆的關系有點尷尬,有一個月沒見面了,她家里的情況我真不太清楚。”

    葉滿枝猜測:“有沒有可能是,她為了跟你在一起,撒謊說你倆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否則蔡處長不至于那么生氣,她之前找你的那次不是挺體面的嘛。”

    五哥冷靜地說:“吳桐月也許撒謊騙了她媽,但未必是為了說服對方同意我們在一起,有可能只是口不擇言,利用我氣人而已。”

    蔡處長家里是女主外,男主內的組合。

    她那個原配丈夫似乎沒什么本事。

    吳桐月一直覺得她媽用她爸的遺產,養(yǎng)她繼父一家子。

    母女倆經常因此起爭執(zhí)。

    葉滿林自嘲地想,她媽找了一個沒什么本事,還花她錢的男人,她也有樣學樣,找一個沒什么本事還有殘疾的男人。

    也許就是為了氣她媽吧……

    葉滿枝猜不透五哥內心的想法,但她覺得五哥現(xiàn)在脆弱極了,不由站起身,給了他一個擁抱。

    五哥在她背上輕拍了拍,“你懷了孩子,還要兼顧學業(yè),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你哥我現(xiàn)在過得挺好,有錢有吃有喝,還有五塊錢一個月的大房子住,沒啥不知足的。”

    但葉滿枝總希望他的人生能夠圓滿。

    按照原本的發(fā)展軌跡,五哥早早就在那場大火里喪生了。

    沒談過戀愛,沒娶媳婦,更沒孩子。

    她希望五哥能遇到一個愛他的妻子,再生一個健康的孩子。

    最好別留什么遺憾。

    “哥,要是吳桐月她媽媽同意你們在一起,你愿意讓吳桐月當我嫂子不?”

    葉滿枝覺得五哥可能是喜歡那姑娘的,但是聽他轉述,吳桐月的性格似乎有點難搞。

    她沒與對方接觸過,一時不好下定論。

    “她媽媽不可能同意。”五哥將小公雞從雞籠轉移到雞窩里,拍拍手說,“行了,雞窩大功告成,咱媽交代的任務我完成了,這就回去了。”

    “吳崢嶸去副食商店買下酒菜了,他還要跟你喝兩盅呢!你喝點再回去唄。”

    葉滿枝極力挽留,可惜五哥正為情傷懷呢,沒心思留下吃飯,把院子收拾好就走了。

    吳崢嶸買回來的副食,變成了夫妻倆的晚餐。

    “我五哥不會真的跟吳桐月在一起吧?”葉滿枝嘎吱嘎吱咬著豬耳朵上的脆骨,犯愁道,“你剛給蔡處長告過狀,回頭兩家要是真成了親家,那多尷尬呀!”

    “我告那一狀,對她來說不痛不癢,有什么尷尬的?”吳崢嶸把她手邊的酒盅拿走,“咱爸媽會因為別人告狀而打你么?”

    “不會。”

    “那省供銷總社也不會因為她影響了其他單位的工作,就對她怎么樣,頂多口頭批評一下。對她那樣的機關干部來說,口頭批評不算什么。她每個月要展開的批評和自我批評,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吳崢嶸明知告那一狀,不可能讓她傷筋動骨,但還是告了。

    無非是想提醒對方注意分寸。

    她要是三不五時就來軍工大院鬧上一場,葉來芽光處理那些糟心事都忙不過來,還怎么學習和養(yǎng)胎?

    葉滿枝往酒盅里瞅了一眼,嘟噥道:“喝一點沒什么吧?要不這豬頭肉吃得沒滋沒味的。”

    吳崢嶸嚴格遵醫(yī)囑,“大夫說不能喝酒。”

    “娃想喝!”葉滿枝往小腹上指了指。

    “小孩都喜歡喝汽水,你喝汽水吧。”吳崢嶸開了瓶汽水遞給她,“今晚不是要寫論文么?喝了酒還怎么寫?”

    “我懷這孩子的時候,不是學物理,就是寫論文,這孩子以后要是不讀個副博士,都對不住我給他創(chuàng)造的學習氛圍!”葉滿枝在桌下踢了踢旁邊的小腿,“我今晚要寫論文,你幫我把物理作業(yè)寫了唄!”

    “……”吳崢嶸斜睨著她問,“還沒喝就高了?”

    “我都會做了,就是不愛寫!”

    吳崢嶸腹誹,既然都會做了,怎么還能考61分?

    正想拒絕時,又聽葉來芽挎上他的臂彎說:“你最好了~”

    “……”吳崢嶸瞅著她沉默片刻,帶著點自我厭棄似的說,“下不為例。”

    葉滿枝原本只是隨便試探一下的,沒想到他真的會答應幫自己寫作業(yè)。

    天吶。

    天上掉餡餅啦?

    她將口中的豬頭肉咽下去,猶如被有獎儲蓄的一等獎砸中一般,慌忙補充道:“你隨便寫寫就行,千萬別太用心做題。要是全做對了,不符合我的實際水平,老師該懷疑了,能做對七八成就可以了!”

    吳崢嶸第一次答應幫人寫作業(yè),還是幫自己媳婦寫作業(yè),他感覺自己在剛剛答應的那個瞬間八成是喝多了。

    這會兒酒勁兒稍稍褪去,又找補道:“這次可以幫你寫,但你要自己找時間再做一遍。”

    “好的好的!”葉滿枝欣喜道,“哎,我今天可以早睡了,明天我一定早早起床學物理!”

    她也覺得吳崢嶸喝高了,才會答應她這種離譜要求。

    她連忙在心里復盤了一下之前的對話,她剛才說了什么來著?吳崢嶸怎么如此輕易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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