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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她不惜一切,惟愿他死……

    謝硯眼尾微紅,一字字?jǐn)D出牙縫,“姜云嬋,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對他恨,也就罷了。

    可那是他們的骨血啊,她怎就狠得下心讓他在母胎中受盡苦楚,短折而亡呢?

    如今再想想那孩兒頻繁的胎動,只怕不是孩子調(diào)皮,是胎兒太痛了,胎兒在求救,在求爹娘救救他……

    那樣一具小小的身體,得多痛,才會像溺水的人一樣掙扎不休?

    “姜云嬋,你有沒有看過那只毒死的貓?你看過嗎?”

    “什么貓?”姜云嬋不明所以。

    謝硯一字字在她耳邊道:“巴掌大那么點(diǎn)兒的小東西七竅流血,肝腸寸斷,死得時(shí)候通體發(fā)黑,他們說它像地獄里的惡鬼投胎,是怪胎,很猙獰,很惡心,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他……”

    “別說了!”姜云嬋的瞳孔驟然放大。

    這貓的死態(tài),和薛三娘的孩子一模一樣。

    顯然,那貓是被魚毒死的。

    謝硯,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

    她訥訥回頭看他。

    謝硯扼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頭對視,“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從你腹中出來的,也是這么個(gè)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午夜夢回,你不怕嗎?”

    一顆淚從姜云嬋眼角滑落,沒入謝硯手心。

    寒涼徹骨。

    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愿意去想。

    而今,謝硯把血淋淋的事實(shí)擺到了她眼前。

    她被那些畫面纏得不能呼吸,快要窒息了。

    姜云嬋脊背緊貼著矮幾,尋求一絲倚仗。

    桌面上的湯盅、茶盞叮當(dāng)作響,顫動得頻率越來越快。

    “姑娘怎么了?”候在外面的夏竹感受到了蕭瑟之氣,連連敲門。

    姜云嬋只一瞬不瞬防備著面謝硯,“夏竹你先離開!”

    “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你走!走遠(yuǎn)些……”姜云嬋戰(zhàn)栗不已,牙齒打顫。

    她在做這個(gè)瘋狂的打算時(shí),就已經(jīng)料到,若這次還被謝硯察覺,她就再無翻身的可能了。

    她終究是逃不過謝硯的手掌……

    也罷!

    姜云嬋日日看著越來越鼓的小腹,心如被油慢煎。

    讓孩子胎死腹中,儼然不是她想得那么容易,她的良心被拉扯著,早就受不了了。

    解脫也好……

    姜云嬋無力地?fù)P起脖頸,合上了眼。

    良久,那致命的力道卻沒有到來。

    謝硯松開了她的下顎,微涼的指尖順著頸線下移,一直游移到她起伏的心跳處。

    “又是為了顧淮舟嗎?”謝硯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他推斷姜云嬋的馬車被劫走時(shí),定是遇到了李憲德。

    李憲德拿顧淮舟的命威脅她。

    所以她不顧一切,不惜犧牲他們的骨肉,刺激他,送他死,來換顧淮舟安全,是嗎?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拿他去換顧淮舟了。

    這次,還要多賠上他孩兒的命!

    謝硯陰冷的吐息斷斷續(xù)續(xù)噴灑在姜云嬋修長的頸線上,“你信不信,我立刻就叫顧淮舟和那貓一樣七竅流血而亡?我要他的血,鋪我孩兒的黃泉路!”

    謝硯猛地起身,姜云嬋拉住他,“跟顧淮舟沒有關(guān)系!”

    “你還敢護(hù)著他?”

    “我沒有!”

    姜云嬋胸口起伏,仰望著他。

    他凜然眸色如一張網(wǎng),束縛著姜云嬋。

    她無論怎么撲騰,也掙脫不開,她的身、她的魂永遠(yuǎn)被鎮(zhèn)壓在謝硯這座五指山下。

    她受夠了!

    受夠了從小忍氣吞聲、溫吞藏拙的日子!

    受夠了明明那般厭惡謝家人,卻還要在他們面前面前裝乖討巧!

    更受夠了,一次次卑躬屈膝求謝硯,不要傷害她身邊的人。

    她心內(nèi)強(qiáng)撐的弦驟然崩斷。

    猛地扯開自己的衣領(lǐng),指著心口處的傷疤,“謝硯,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她近心跳的位置有個(gè)一指長的舊傷,似乎很多年了。

    從前謝硯并不知曉,只在與她同房后才看到。

    他曾親吻她的傷疤,問她怎么傷的?問她疼不疼?

    她只撇過頭,默默流淚,抿唇不語。

    而今,她冷笑出聲,“這傷是你的好三叔推我下山崖時(shí)刺傷的!”

    謝硯微愣。

    姜云嬋一字字?jǐn)D出牙縫:“還有我娘,也是被你三叔刺死的!我爹是被你三叔的同伴劈開了頭!你知道這一切是誰授意的嗎?”

    “是你娘親啊!”姜云嬋模糊的眼中布滿血絲,苦笑:“她是鎮(zhèn)國公尊貴的嫡女,當(dāng)然容不得別個(gè)女子在她之上!所以她大鬧姑蘇,鬧得我家雞犬不寧!最后,害得我家天人永隔!

    你說說是我心如鐵石,還是你們欺人太甚?”

    “這不可能……”

    “你大可以找你三叔對質(zhì)!”姜云嬋打斷了謝硯,如此篤定。

    謝硯蹙眉回想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浮現(xiàn)一抹復(fù)雜的神色。

    儼然,他已經(jīng)推斷出姜云嬋的話句句屬實(shí)。

    他們之間當(dāng)真隔著血海深仇……

    他怔然望她。

    她站在月光下,流盡了最后一滴淚,一雙眼睛從此古井無波。

    而他站在暗夜中,明明離她只在一步之遙,卻又遠(yuǎn)得仿佛兩個(gè)世界。

    所有的怒氣、沮喪、悲憤,一瞬間都被巨大的失落感替代。

    他像一片凋零的枯葉,無所依傍,極力想抓住些什么,“可孩子又有什么錯(cuò)?我又有什么錯(cuò)?”

    他只是想與心愛的人在一起,長長久久地護(hù)她安寧。

    到底哪里錯(cuò)了?

    他哪里錯(cuò)了?

    “那我呢?謝硯,我又做錯(cuò)了什么?”姜云嬋指著自己,苦笑:“我原本也可以是姑蘇姜家嫡小姐,我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的,可以與心愛之人相守,為什么要在你家門下茍延殘喘,惶惶不可終日?

    再或者,我可以順利嫁給顧淮舟開開心心過完一生的,是你!是你非像鬼一樣纏著我!是你毀了我!”

    姜云嬋字字句句如冰凌敲打在謝硯身上。

    此刻的她褪去了平日的謹(jǐn)小慎微和恐懼,如此直白展示在他面前的,只有對他的深惡痛絕。

    謝硯怔然,“我是想你好,外面有多危險(xiǎn)你看不到嗎?”

    “就算我死在外面又怎樣?你有什么資格管我?”

    姜云嬋自六歲進(jìn)了侯府后,就再也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了啊。

    明明她在姑蘇時(shí),也曾跟著父母走南看北,江南水、塞北雪、西疆月……她也曾親眼目睹。

    誰要呆在籠子里,日日夜夜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時(shí)時(shí)刻刻都要揣度謝硯是高興了還是生氣了?

    她又不是他的玩偶!

    “就因?yàn)槲倚r(shí)候幫過你,就要受這樣的報(bào)應(yīng)嗎?”她字字泣血,報(bào)應(yīng)兩個(gè)字如刀刃刮過。

    謝硯心口抽疼了一下,“我的心意在皎皎眼里是報(bào)應(yīng)?”

    “不是嗎?你知不知道被蒼蠅黏住,扯不掉、逃不脫的作嘔感?”

    “你所謂的心意根本就是滿足自己的私欲,低賤骯臟,根本不值一文!”

    “我最悔,就是當(dāng)初不該幫你,你和你娘罪有應(yīng)得,早就該凍死在十年前的冬天!”

    ……

    “別說了!”

    謝硯厲聲截?cái)嗔怂脑挕?br />
    姜云嬋反而露出釋然的笑,一步步走近他,氣息如同從窗戶縫刮進(jìn)來的陣陣陰風(fēng)吹進(jìn)謝硯耳朵,“謝硯,你的孩子沒了……”

    幾近詭異的笑聲回蕩在房間里。

    謝硯赫然看清幾滴血滴在她腳下,在繡花鞋上暈開一朵朵艷烈的罌粟。

    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在流逝,而她仿佛失去了感知,眸中只有解脫的快意。

    “皎皎!”謝硯伸手去扶她。

    姜云嬋后退半步,腳下一軟,謝硯的指尖堪堪觸碰到她的衣袖。

    絲滑的布料從指縫脫出。

    這一次,他沒能接住她……

    姜云嬋倒在血泊中,仿佛枯萎的花兒,失了色彩。

    便連枯萎,她也不愿在他手中。

    夏竹帶著大夫沖了來,將姑娘扶上了榻。

    丫鬟護(hù)衛(wèi)們,在房間里穿梭著,血水、湯藥被一次次送進(jìn)送出。

    而謝硯怔怔立在原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不在一個(gè)世界。

    他如同踩在云朵上,身體和魂魄輕飄飄的,隨波逐流。

    不知過了多久,過往種種云化作雨,煙消云散。

    他轟然墜落,狠狠跌在地上。

    屋外正電閃雷鳴,雨珠順著房檐滴落,連成線,在天地之間織就了一張巨網(wǎng),空氣稀薄得讓人不能呼吸。

    這就是姜云嬋口中的不堪重負(fù)嗎?

    謝硯立于回廊下,憑欄望著無盡蒼穹。

    身后一道烈風(fēng)刮過,卷起地上的小肚兜,與謝硯擦肩而過。

    謝硯伸手去抓,小肚兜卻被吹進(jìn)了風(fēng)暴中心,被烈風(fēng)吹得忽高忽低。

    繡了一半的荷花脫了線,漸次隱沒在了暗夜中。

    抓不住了……

    什么都抓不住了。

    謝硯收回被雨淋濕的手,苦笑一聲。

    此時(shí),宋大夫貓著腰在身后稟報(bào):“回公子,夫人的胎暫時(shí)保住了,不過夫人底子太弱了,不知能保到什么時(shí)候。”

    “那就流掉吧。”謝硯話音沉悶,沒有一絲波瀾。

    大夫與扶蒼面面相覷,面露難色:“這……月份太大了,流掉的話可能一尸兩命。”

    謝硯隱在袖口的指骨微微扣緊。

    宋大夫連忙跪地:“夫人平日憂思過度,又吃了慢性的毒,熬到順利生產(chǎn)都難,只怕受不得打胎藥的寒性。”

    也就是說,從姜云嬋吃有毒的魚時(shí),不僅沒顧及他、沒顧及孩子,連她自己也沒顧及。

    她不惜一切,惟愿他死。

    謝硯無力地閉上雙眼,吹著冷風(fēng)。

    穿廊而過的風(fēng)瑟瑟,叫宋大夫心生寒意。

    他張了張嘴巴,猶豫再三,“或許、或許還有個(gè)法子可解毒。”

    “什么法子?不早說!”扶蒼剜了他一眼,示意他別磨嘰。

    宋夫人連忙從藥箱里取出發(fā)黃的書冊。

    早前那只死貓著實(shí)把他嚇壞了。

    他溜回家后,心里一直琢磨著這事,特意翻了醫(yī)典和村志。

    “回大人,解藥往往傍著毒藥而生。十年前明月村疫病時(shí),朝廷派了五名太醫(yī)皆束手無策,倒是有個(gè)村民誤打誤撞從大荒山摘了一味白色的小花熬成湯喝,竟解了瘟疫,救了百姓。

    既然鯰魚體內(nèi)的毒與當(dāng)年疫病有關(guān),是不是也可以效仿此法治療?”

    謝硯輕掀眼皮,隨即眸色又晦暗下去。

    大荒山在安塞以北,也就是虎賁營如今盤踞的地方。

    要想摘取所謂的解藥,必得破了虎賁營的防御才行。

    他們與虎賁營僵持近三個(gè)月,雙方損傷嚴(yán)重,想一舉拿下,并非易事。

    但取解藥的事,拖不得了。

    謝硯回望了眼窗紙上病懨懨的倩影,沉吟片刻,對扶蒼交代:“你看顧好二奶奶!”

    說罷,負(fù)手走進(jìn)了雨幕中。

    扶蒼趕緊撐傘跟在后面,“世子,您也不宜太過操勞!”

    他知道謝硯定是要連夜與秦驍會合,沖破敵營。

    可世子和二奶奶剛生了嫌隙,所謂關(guān)心則亂,這種情況上戰(zhàn)場豈不危險(xiǎn)。

    何況,世子這兩個(gè)月負(fù)傷嚴(yán)重,大軍原本計(jì)劃休整數(shù)月再攻,怎可輕舉妄動?

    “世子最起碼包扎一下傷口啊!”

    扶蒼話到一半,雨中的人趔趄了半步。

    扶蒼趕緊上前扶住他,只見被雨淋濕的長衫緊貼著謝硯的后背,印出幾道殷紅的血痕。

    他已面無血色,半昏半醒。

    扶蒼將他扶進(jìn)了偏房,解開外裳查看。

    他后背上已不知包扎了多少層紗布了,有些紗布黏住血肉,盡管再小心翼翼拆開,還是無法避免扯到新生的肉。

    后背上刀槍劍戟的傷遍布,仿佛蜈蚣爬滿后背,血肉模糊,不忍觸目。

    扶蒼皺眉微撇了下頭,取來止血藥膏涂抹傷口,“世子這兩個(gè)月吃苦了。”

    謝硯面容麻木,仿佛失去了痛感,“請秦將軍來一趟。”

    “世子,您好歹休息兩天……”

    “去!”謝硯抬了下手,“把三叔也叫過來。”

    骨哨在暗夜響起,婉轉(zhuǎn)凄涼。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黑衣人跪在了謝硯腳下,望著他身上的傷,擔(dān)憂不已,“世子要保重身體,若大小姐見著世子這般,必然心疼。”

    謝硯面色無波,只一瞬不瞬盯著他,“我問你,皎皎的爹娘是誰殺的?”

    第82章 以后,不要……

    “這……”

    沉甸甸的眼神籠罩下來,黑衣人不敢隱瞞,磕了個(gè)頭,“是……是大小姐的命令!”

    黑衣人夜影是謝硯娘親的暗衛(wèi),從小跟著他娘親,忠心耿耿,親如家人,斷然不會騙他。

    謝硯最后僅存一絲僥幸也無了,凝聚的眸光霎時(shí)散開,“這就是你不敢在皎皎面前露面的原因?”

    夜影從前只推說自己是玉麟軍的人,不宜露面,所以總避著姜云嬋。

    卻不想,還有這般緣由。

    “我娘真的是為了爭寵,殺了皎皎的娘親?”

    “世事無常,其實(shí)也不能全怪大小姐的。”

    夜影至今無法將“爭寵”兩個(gè)字與謝硯的娘沈傾聯(lián)系在一起。

    在他印象中,他們鎮(zhèn)國公府的大小姐沈傾一直是巾幗英雄一樣的存在。

    她騎白馬持銀槍,豪飲烈酒,敢罵天地不仁。

    在敵軍大將鄙夷笑她是個(gè)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時(shí),她能單槍匹馬,將人挑于馬下,驕傲地?fù)P起頭顱,嗤一聲:“臭男人!”

    就是這樣一位帶著玉麟軍南征北伐的女將軍,偏就在謝如松春闈奪魁那一年回了京。

    她和他在宮廷甬道無意相撞,她力道大,撞翻了謝如松手中畫卷。

    潔白的畫卷在青石板上鋪開。

    其上畫著一位身穿銀色鎧甲的美人,打馬路過紅梅樹下。

    落英繽紛,美人容顏清冷又倔強(qiáng)。

    那畫中之人,正是沈傾。

    兩人一同倉皇去撿畫卷,卻又碰到了頭。

    穿著狀元紅袍的謝如松登時(shí)臉頰紅透,結(jié)結(jié)巴巴喚她一聲:“沈姑娘好”。

    沒多久,謝如松在圣上賜的宅院里種滿了梅花。

    他和沈傾紅梅定情的美談至此在京中流傳開來。

    沈傾少女懷春,央了鎮(zhèn)國公請旨賜婚。從此褪去戎裝,鳳冠霞帔滿懷期待嫁進(jìn)了謝府。

    洞房花燭夜,謝如松的眼卻像淬了冰一樣,是恨,是怨,是厭惡。

    后來,沈傾才知道滿府紅梅不是向她表明心意的,而是為了江南一個(gè)名叫紀(jì)婉的女子而種。

    謝如松有個(gè)未婚妻,也就是姜云嬋的娘親紀(jì)婉。

    因?yàn)榧o(jì)婉喜歡紅梅,所以他在院子里種滿梅花,準(zhǔn)備迎紀(jì)婉過門時(shí),給她一個(gè)驚喜。

    至于那日被撞破的沈傾畫像,實(shí)則只是謝如松當(dāng)時(shí)困窘,幫別人畫了畫換銀錢的。

    他從來無心娶沈傾,卻因一封旨意與她被迫捆綁在一起。

    他怨沈傾拆散了他與心上人,他將她丟在后院不聞不問。

    便是后來圓房,也是圣上所逼迫。

    可就是這樣一場誤會,沈傾從此被關(guān)在了這座牢籠中,再也看不到大漠蒼穹。

    她目之所及,耳之所聞,皆是謝如松如何癡戀紀(jì)婉,如何又娶了與紀(jì)婉眉目相似的小妾。

    她這樣一個(gè)戰(zhàn)功赫赫,身份高貴的天之驕女,永遠(yuǎn)生活在了另一個(gè)女人的陰影之下。

    她漸漸嫉妒、不甘、瘋魔……

    與謝如松不停地爭吵,不停地冷戰(zhàn)。

    最后,癡心于后宅之爭,永遠(yuǎn)失去了自己。

    夜影面露神傷,“大小姐也是受了太多磋磨,神志不清了,才會去找姜家的麻煩。”

    “神志不清……”謝硯仰靠著窗戶,輕聲嘆息。

    他好像也無權(quán)指責(zé)娘親做錯(cuò)了什么。

    他的娘親過得也并不如意。

    所以,這一切到底是誰錯(cuò)了呢?

    謝硯想不通。

    一旁的扶蒼從未見過這般無措的世子,遞了盞茶,安慰道:“雖然老爺老夫人的事無法解決,好在薛三娘有救了。二奶奶若是看到薛三娘活著,想必心情也能緩和些。 ”

    薛三娘當(dāng)初一頭撞在樹上,雖受了重傷,但并未斷氣。

    謝硯那時(shí)瞧姜云嬋哭得撕心裂肺,到底沒忍心真將薛三娘直接丟去亂葬崗,而是送去了江南醫(yī)治。

    之所以暫時(shí)未告知姜云嬋,一則薛三娘還在生死邊緣。

    只怕最后救不活薛三娘,又讓姜云嬋心上徒增一道傷。

    二則,那時(shí)正值謝硯起事的關(guān)鍵時(shí)期,他必須殺雞儆猴震懾住后院,以防姜云嬋、薛三娘再次從背后捅他刀子。

    而如今,薛三娘已大好的消息傳來,卻已經(jīng)沒法彌補(bǔ)什么了。

    謝硯和姜云嬋之間隔得已遠(yuǎn)遠(yuǎn)不止一個(gè)薛三娘。

    他們隔著那樣的血海深仇,縱然他登再高的位,握再大權(quán),也無法消解。

    她那樣倔,又怎會愛上仇人之子呢?

    從前就算姜云嬋百般抗拒他,他亦勢在必得。

    可這一次,他知道,他將永遠(yuǎn)無法得到她的心了。

    那么,他數(shù)十年的經(jīng)營,還有什么意義呢?

    “都下去吧。”謝硯閉上了眼,揚(yáng)起脖頸,喉結(jié)微微滾動。

    似魚失去了氧,再浩瀚的海也索然無味了。

    門被輕輕帶上,帶走了最后一道光線,將謝硯徹底隱沒在了黑暗中。

    屋外,日月盈仄,白晝幾經(jīng)更替。

    光,照不進(jìn)幽暗的空間。

    兩日后,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隙。

    秦驍跨過門檻時(shí),正見倚在窗邊的謝硯肩頭覆著一層塵埃。

    白色中衣上血跡干涸,幾日不曾換下。

    消瘦的臉頰上生了青色胡渣,恍恍惚惚仿佛未察覺有人進(jìn)來。

    明明十日前,他還是單槍匹馬破敵營的將軍。

    明明一個(gè)月前,他還是朝堂之上,撥弄風(fēng)云的冷面權(quán)臣。

    他好像無所不能,他好像什么也不能了……

    秦驍暗自嘆了口氣,“謝兄……還是要保重身體。”

    謝硯長睫一顫,盯了秦驍須臾,才回過神來。

    他起身點(diǎn)了盞油燈。

    影影綽綽的光,讓他眼底恢復(fù)了些許清明,“我無礙,虎賁營最近沒什么動作吧?”

    秦驍面露難色,坐在了謝硯對面的椅子上。

    他知道謝硯在盤算著即刻攻打虎賁營,取解藥。

    但其實(shí),他連夜來明月村,是要告訴謝硯一個(gè)壞消息的:“李憲德不知如何勾結(jié)上了東陵,借來了他們二十口火炮,死守大荒山要塞。”

    這東陵人不知從西洋何處弄來的火炮,威力射程能令城墻頃刻坍塌成廢墟,絕非普通騎兵可以抵御。

    東陵也因這火炮從一個(gè)任人宰割的小國,一躍成為諸國都聞風(fēng)喪膽的存在,無人敢近。

    所以,此時(shí)還要一意孤行強(qiáng)攻大荒山,無異于送玉麟軍六萬人去死。

    這六萬人是鎮(zhèn)國公府最后的榮耀,謝硯能為了得一株解藥,犧牲掉他們嗎?

    可若不這樣做,他就得眼睜睜看著姜云嬋和孩子一尸兩命。

    姜云嬋和玉麟軍是支撐謝硯的力量,卻也是扼在他脖頸上的兩道繩索。

    如今,卻叫他二舍其一。

    易地而處,秦驍也不知如何抉擇,只拍了拍謝硯的肩膀,“你好生想想吧,無論做什么決定,玉麟軍定赴湯蹈火。”

    這亦是謝硯外祖死前,對玉麟軍的最后一道命令。

    外祖將這六萬人的性命托給了謝硯,千鈞之重,要如何舍?

    謝硯這樣一個(gè)將他人戲弄于股掌中的人,而今也被命運(yùn)所控,無法掙脫。

    一瞬間,他好像理解了姜云嬋被束縛的無力感。

    跟著他,她真的只有痛苦吧……

    他苦笑一聲。

    良久,干涸起皮的嘴唇微啟:“秦兄,勞煩聯(lián)系陸池前來匯合吧。”

    “謝兄的意思是:集結(jié)大軍,強(qiáng)攻虎賁營?”

    “秦兄放心,我已想到兩全的法子。”謝硯淡淡道。

    秦驍不明所以。

    世間之事多不如意,安有兩全法?

    況,秦驍在謝硯眼中并未看到生機(jī),反而看出他目色越來越荒蕪,猶如溺水之人緩緩沉入湖底,不再掙扎,不再向生。

    秦驍生出不好的預(yù)感,“謝兄有什么打算,何不說出來,一同探討?我或可協(xié)助你。”

    謝硯神情輕滯,“確有一件事需要秦兄幫忙。我在北盛沒什么信得過的親緣、朋友,若……我夫人將來順利生產(chǎn),可否請秦兄代為收養(yǎng)照料那孩子?”

    “謝兄此話何意?”秦驍聽出了托孤的意思,猛地站了起來。

    謝硯也起身,謙謙而禮:“有勞秦兄,我在吉祥錢莊備了份資產(chǎn)夠孩兒一生無憂的了,至于剩余資產(chǎn)皆留給吾妻。”

    謝硯想了想,又改口道:“她約摸是不屑拿我的東西的……我想她以后約莫會去做生意,就勞煩秦兄在生意上多幫襯她,徐徐把銀錢轉(zhuǎn)贈她就好,莫要提起我。”

    “這……”

    秦驍意識到情況不對,可他從謝硯口中撬不出什么話來,便也只能先應(yīng)下,去聯(lián)系陸池來勸了。

    偏房再度恢復(fù)寂靜。

    油燈被關(guān)門帶起的一陣風(fēng)吹滅,謝硯陷入了更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他默默坐回了窗前,從衣袖中取出那把未完成的長命鎖。

    紅繩串著的小金鎖,懸于半空中打著轉(zhuǎn),折射著窗外透進(jìn)的些許光點(diǎn),有些刺眼。

    謝硯長指撫過鎖面,眼眶有些酸,“對不住了,桃桃,咱們不能再耽擱你娘親了。”

    是他的錯(cuò)。

    從前總想著拿孩子綁住姜云嬋。

    所以姜云嬋才會恨透了這把枷鎖,恨透了孩子。

    將來就算救回他們母女,也總不能讓他們母女相看兩厭?

    只能把孩子托付給別人,才好放她自由,放她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只是,要委屈這孩子了。

    那么小的孩子,卻歷經(jīng)苦難,永遠(yuǎn)得不到爹娘的疼愛了。

    謝硯心口刺痛,取過刻刀,想把長命鎖雕刻完成。

    遠(yuǎn)恩大師曾說過這長命鎖開過光,只要在鎖面上刻上對孩兒的祝禱,孩兒便會受佛祖庇佑。

    可這鎖面太小,他對孩兒的祈愿又那么多。

    他想孩兒健康長壽,想孩兒平安永樂,想孩兒不受蹉跎……

    小小的長命鎖又豈能承載得住?

    他于是學(xué)了米雕,將他心內(nèi)所愿都密密麻麻雕刻在鎖中。

    鎖上每一道精致的花紋,細(xì)看都滿含著他的心意。

    他原本計(jì)劃著到了中秋節(jié),孩兒出生時(shí),他就可以把這鎖親自戴在脖頸上了。

    粉粉嫩嫩的小嬰兒定笑得燦若桃花吧。

    可惜……

    謝硯握著刻刀的手一頓。

    刀刃劃過指腹,一滴血落在了“長命百歲”四個(gè)字上,鮮紅刺目。

    長命百歲,終究是要用鮮血去換的。

    謝硯將鎖上的血跡擦拭干凈,放進(jìn)桃花鏤空的精致錦盒中。

    他刮了胡須,戴了姜云嬋唯一給他縫制的抹額,換上她曾無意多看了好幾眼的氅衣。

    入夜,他步履遲疑,走到了寢房的窗外。

    姜云嬋這幾日一直緊閉門扉,咳嗽一日勝過一日的劇烈,滿院子都能聽到。

    謝硯輕敲了敲窗,“皎皎,能開下門嗎?我……想看看你。”

    嘶啞的聲音穿透薄薄一層窗紙。

    坐在窗邊的姜云嬋咳嗽聲立刻停下來,起身往榻上去,極力要遠(yuǎn)離他的氣息。

    “皎皎!”謝硯又叫了她一聲,艱澀地扯了扯唇,“不開門也行,我說兩句話,馬上就走!”

    謝硯將長命鎖小心翼翼塞進(jìn)了窗戶縫,“我……我有件禮物想送給……”

    忽地,門窗徹底合上。

    錦盒被擠壓出來,掉在謝硯腳邊。

    盒子壞掉了,長命鎖墜地。

    冷金屬的顫音呯砰作響。

    “謝硯,該說的我已經(jīng)都說了,你沒必要再在我身上費(fèi)心力,我也不需要你的什么禮物。”

    窗戶里,傳來極冷的女聲,比寒夜的霜露還要冷。

    謝硯拾起長命鎖,半蹲著默了良久,悵然吐出一個(gè)“好”字,“那……回答我最后一個(gè)問題,行嗎?”

    屋內(nèi),無人響應(yīng)。

    可謝硯還是想問,不然他到閉眼也不會甘心。

    “假如……我是說假如,沒有你爹娘的事,我們一直好好待在慈心庵,其實(shí)你對我是不是也曾有過……”

    “沒有!不會!”姜云嬋打斷了他的話,平靜地道:“小時(shí)候,我總黏著你,是因?yàn)楹罡餂]有別人愿意護(hù)我。我只是想利用你而已,是你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

    姜云嬋一點(diǎn)也不想聽他那些糾纏不休的話,轉(zhuǎn)身上榻。

    謝硯被丟在暗夜里,那些許多年參不透的事情一時(shí)都想通了。

    當(dāng)年他在慈心庵落魄得連狗都不如,她怎么會喜歡他呢?

    她對他的愛意,從來都只是他的錯(cuò)覺罷了。

    夢,終究該醒了。

    他僵硬的指骨勾勒著窗紙上她的側(cè)影。

    油燈卻被吹熄了。

    他連她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夜涼如水,窗外桃花悄然凋零,化作春泥。

    許久,暗夜里傳來極溫柔的男聲:“以后,不要再哭了。”

    之后,馬蹄聲漸行漸遠(yuǎn)。

    房屋里終于靜悄悄,空落落的了。

    謝硯離開了,他終于放手了。

    多好啊!

    仇人之間理應(yīng)這樣愛恨分明不是嗎?

    姜云嬋怎么可能對仇人有什么心思?

    從來,沒有過!

    姜云嬋躺在榻上,勉力睜大眼睛,睜得很大很大,可有什么東西在眼里不受控。

    她將錦被拉過頭頂,將自己深深藏了起來……

    第83章 惟愿,她今……

    另一邊,謝硯已換了戎裝,趕赴軍營。

    彼時(shí),陸池也已快馬加鞭,到了營地。

    見著謝硯,陸池疾步上前,“李憲德被口誅筆伐,在京城待不下去,正悄悄趕往虎賁營,此刻京中就是一座空城,何不趁機(jī)攻占……”

    “顧淮舟呢?”謝硯翻身下馬。

    陸池來之前,謝硯特意傳信讓他將顧淮舟也劫來。

    “在營帳里關(guān)著呢!”陸池不禁揶揄道:“你怎么打仗還帶上情敵呢?和嫂夫人又拌嘴了……”

    “陸兄!”秦驍趕緊拉住陸池,搖頭使了個(gè)眼神。

    謝硯則徑直去了最偏僻的營帳中。

    營帳倚山而建,光線昏暗,空氣潮濕。

    逼仄的空間中,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

    顧淮舟被麻繩捆著,丟在稻草垛上,奄奄一息,一身白色長衫鞭痕遍布。

    謝硯掀開門簾,一道陽光照進(jìn)來。

    顧淮舟有些受不住,艱澀地抬起皮肉翻飛的手遮住了陽光,連連咳嗽,粘稠的血從嘴角溢出來。

    謝硯在京中時(shí),沒少示意大理寺的人對他用刑。

    他受了凌虐,又在牢中關(guān)了半年之久,如同陰溝里老鼠,見不得人,見不得光。

    可在看到謝硯的那一刻,他眼中憤怒仍不褪,顫顫道:“謝、謝硯你養(yǎng)私兵、誣陷忠良!你枉為人臣!圣、圣上早晚會認(rèn)清你的居心……”

    可憐的人吶!

    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外面已經(jīng)變天了。

    可惜謝硯無心與他聊天講學(xué),他踱步走到他身邊,睥睨著他,“皎皎生了重病。”

    顧淮舟的痛斥聲戛然而止。

    這沒用的書生在數(shù)次鞭刑烙刑中未曾眨過一次眼,未流過一滴淚,卻在聽到姜云嬋的名字時(shí),瞬間紅了眼眶。

    眼中那些對世事的不忿全然被擔(dān)憂掩蓋。

    他張了張干涸的唇,“她、她怎么了?”

    “她中了毒,無藥可醫(yī)。但我認(rèn)識一位巫醫(yī),他可以以心頭血做藥引,皎皎或可得救。”

    “哪有這樣的醫(yī)術(shù)?”顧淮舟疑惑道。

    “你覺得,我會無聊到來說這種謊話,逗弄你嗎?”謝硯深幽的目光籠罩著顧淮舟。

    顧淮舟怎會不知謝硯此人步步算計(jì)。

    他哪有心情再耍弄一個(gè)毫無價(jià)值的書生。

    他今日此來,必有目的。

    “要用我的心頭血?”顧淮舟問。

    謝硯饒有興致扯了扯唇。

    “可以。”顧淮舟默了須臾,“但我有條件……”

    “你沒資格跟我講條件。”

    “若我死了,求你對嬋兒好些。”

    “……”謝硯沒想到他是這般條件,怔了片刻。

    而顧淮舟心里清楚,他活著一日,謝硯心里就有一根刺,那么嬋兒永遠(yuǎn)都無法過上想要的安穩(wěn)日子。

    曾經(jīng),他試過救嬋兒出火海,可他的力量太渺小了。

    他不僅救不了她,還一次次讓她陷入水深火熱。

    如今,他這副殘軀還能救她一次,已算圓滿。

    “動手吧。”顧淮舟輕閉上眼睛,未有猶豫。

    謝硯不禁高看他一眼,抽出匕首,猛地抵在了他的胸口。

    本就遍布傷痕的胸膛立刻滲出血來,殷紅的血順著刀刃流出,沒入謝硯的虎口,觸感溫?zé)帷?br />
    刺痛感一寸寸往胸膛深處去。

    顧淮舟的意識漸漸模糊。

    他腦海里全是那個(gè)趴在肩頭酣睡,說要嫁給他的小姑娘。

    那樣的好日子,仿佛已經(jīng)是上一世的事了,姑娘的笑顏離他越來越遠(yuǎn)了。

    他溢著血嘴角扯出一抹釋然的笑,“不要讓嬋兒知道,是我的血救了她。”

    嬋兒她對自己最是苛刻了。

    若然知道藥引的來源,她定又要痛恨自己了。

    她總是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gè),對不起那個(gè)。

    但其實(shí),她已經(jīng)很好了。

    一個(gè)孤女受了百般蹉跎,仍堅(jiān)韌活著,她就是這世間最好的姑娘……

    顧淮舟的呼吸越來越弱,眼神卻溫柔眷戀。

    他至今熱血未涼,對姜云嬋的心意也絲毫未變。

    “還是這般蠢鈍!”

    謝硯居高臨下看著顧淮舟,滿眼鄙夷:“連我說的話是真是假都辨不清,將來拿什么護(hù)她?”

    心口處的刀刃戛然停下。

    顧淮舟強(qiáng)撐開模糊的視線。

    謝硯將一只木匣遞到他手里,而后抽刀,割斷了綁著他的繩索。

    “帶著匣子,去找皎皎。”謝硯甩下一句話,轉(zhuǎn)身離開了。

    “謝硯,你什么意思?”顧淮舟不可思議望向門口的謝硯。

    謝硯高大的身影逆著光,側(cè)顏鋒利,冷冷吐聲,“讓你滾,你就滾!”

    謝硯仍是那般厭惡顧淮舟,可他又放了他。

    顧淮舟不明所以,打開匣子翻看,卻見里面都是當(dāng)朝官員的罪證、把柄。

    謝硯就是靠著這些,要挾官員,一路扶搖直上的。

    他怎會把自己安身立命的東西都給了顧淮舟?

    顧淮舟捂著傷口,踉踉蹌蹌出門,對著快要消失在晨霧中的謝硯,揚(yáng)聲道:“謝硯,你到底耍什么花樣?”

    謝硯腳步未停,看都懶得看這蠢貨。

    可偏偏只有這個(gè)蠢貨,會愿意把命都獻(xiàn)給皎皎。

    世間紛亂,人心不古,若謝硯不在了,恐也只有那蠢貨會一心一意待皎皎了。

    皎皎看到他,也許病就能好一半了吧……

    謝硯眸色復(fù)雜,往營地去了。

    彼時(shí),軍營附近的山坡上,陸池和秦驍正迎風(fēng)而立,俯瞰不遠(yuǎn)處的大荒山。

    殘陽鋪滿天際線,余暉落在年輕將軍的肩頭,襯得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人多了幾許滄桑。

    陸池已知謝硯和姜云嬋的事,不禁唏噓,“怎會如此呢?就沒有別的法子尋藥救人了么?”

    “我已派人遍訪周圍城池,無人知道何處還能再得此藥,若再耽誤下去,過了花季,只怕……嫂夫人再無救了。”秦驍搖了搖頭,俯視著正圍坐在篝火前飲酒吃肉的玉麟軍。

    他們還并不知道虎賁營啟用了東陵火炮之事。

    甚是天下人,都以為李憲德和虎賁營已經(jīng)是困獸猶斗,戰(zhàn)敗而逃只在彈指之間。

    秦驍不知如何把突然起來的變故告知眾兄弟。

    “豈不知今日還在帳前痛飲,明日可能成了炮下亡魂?”陸池亦搖頭輕嘆,“北盛和東陵一向不合,也不知我那皇兄怎會出手幫李憲德。”

    “他只是不想李氏江山覆滅,畢竟李氏庸碌,北盛衰,你們東陵才能長久興盛。”

    身后,傳來一道沉穩(wěn)的聲音。

    謝硯踱步而來,鎧甲錚錚作響。

    “謝、謝硯……”陸池有些窘迫,想安慰安慰他。

    謝硯壓了下手,臉上已恢復(fù)做鎮(zhèn)靜模樣,“幸而火炮不算太多,只要叫虎賁營彈盡糧絕,他們的防御一崩潰,我們的機(jī)會也就來了。”

    “你是說派先鋒佯攻,讓虎賁營以為玉麟軍主力已傾城而出,消耗掉虎賁營的火力后,玉麟軍再黃雀在后,一舉瓦解虎賁營?”

    秦驍很快理解了謝硯的想法,也很快明白了謝硯的打算,“你要去做先鋒?這不行!”

    這隊(duì)先鋒要吸引炮火,那就必死無疑。

    可虎賁營不看到謝硯或者秦驍,又怎會全力攻之?

    謝硯也不可能讓玉麟軍其他人代他受過,這一趟,必須他去。

    “準(zhǔn)備戰(zhàn)馬,今晚風(fēng)沙大,適合行動。”謝硯提步要走。

    “不行!”陸池?cái)r在了謝硯面前。

    他們兩人到底是十年前一起走過來的知己。

    陸池知道謝硯一步步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血淚,折過多少傲骨。

    好不容易,只有一步之遙了,要眼睜睜把唾手可得的江山奉于他人嗎?

    陸池拎住謝硯的衣領(lǐng),“不是你說莫要讓女人誤事嗎?不是你說,有了權(quán)利才有女人嗎?你這是在做什么?”

    謝硯垂眸望了眼領(lǐng)口的拳頭,低笑自嘲,“約莫,從前就是我錯(cuò)了吧……”

    他和姜云嬋幼時(shí),受盡欺凌。

    他一直偏執(zhí)的以為只要用權(quán)力筑起一堵高高的墻,他們就可以在城墻之內(nèi)長安長樂。

    原來,她在這座城中,從未覺得快樂。

    那日,她看他眼神,那樣冰冷、厭惡,和看那些欺負(fù)她的紈绔們的眼神一模一樣。

    在姜云嬋心里,他和那些人別無二致。

    可明明,他費(fèi)盡心機(jī)走出慈心庵,是想為她抵擋黑暗的。

    他于詭譎中前行,怎么心也跟著蒙了塵,反而成了她最深的陰影?

    事情不該如此的……

    可謝硯似乎已經(jīng)沒法改變什么了,他們那些美好的回憶早就不在她心里了。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讓他們的結(jié)束是一個(gè)猙獰的死胎……

    入夜,安塞峽谷陷入一片死寂。

    銀色月光灑滿黃土高坡,獵獵長風(fēng)裹挾著沙礫,塵煙滾滾,一直吹向天際線。

    蒼穹連著黃沙,天地玄黃,無盡蒼涼。

    一丈寬的峽谷口,謝硯高踞白馬,手持銀槍立于漫漫黃沙中。

    他的兩側(cè)是高聳入云的黃土峭壁,身后數(shù)萬馬匹踏著蹄,躍躍欲試。

    秦驍和陸池沒辦法攔住他,只能配合。

    只待烏云蔽月,謝硯便會帶領(lǐng)馱著稻草人的馬匹傾城而出,向著大荒山去。

    只要他耗得過半個(gè)時(shí)辰,虎賁營的實(shí)力就會削弱很多。

    屆時(shí),秦驍和陸池便可順勢北上,一戰(zhàn)而決。

    謝硯瞇眼望著天邊明月,漸漸被烏云環(huán)繞。

    他振臂示意,破塵而出,身后萬馬飛馳,沖向大荒山。

    片刻,大荒山上一枚火球破風(fēng)而出,猶如流星墜落,裹挾著滾燙的氣息撲面而來。

    謝硯側(cè)身避開。

    火球擦肩而過,撞向峭壁,火光四濺,峭壁龜裂。

    裂紋攀爬而上,山體頓時(shí)塌陷下來,巨石滾滾而落。

    而大荒山上的炮火才只剛剛開始,無數(shù)火球侵襲而來,如一堵火墻堵在謝硯眼前。

    謝硯就算能避開火炮,卻也避不開峭壁上的碎石、斷木。

    堅(jiān)硬的飛沙揚(yáng)礫撲打在他身上,冰雹似的。

    他的鎧甲、頭盔,全是被擊穿的凹痕,密密麻麻,滲出血來。

    身后,馬匹紛紛倒地。

    而他一往無前,迎著火炮,沖向大荒山深處。

    烽火狼煙中,他恍然想起,多年前他送外祖遠(yuǎn)赴北荒戰(zhàn)場。

    鋪滿血色殘陽的京郊荒原上,玉麟軍的將士們跪做一排。

    “國公爺若此時(shí)遠(yuǎn)赴沙場,只怕京中小人作祟,對國公爺不利!”

    “請國公爺三思!請國公爺留在京都!”

    離離草原上,玉麟軍齊聲請命。

    那時(shí)的謝硯還很小,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但他看著外祖蒼涼的孤影,知道也許此一別便是永別。

    他抱著外祖的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外祖別走!外祖別離開硯兒。”

    胡須花白的老國公將他架在肩頭,指著風(fēng)沙滾滾的北地,“硯兒乖,那里有人需要外祖啊!”

    六旬老將的臉上滿是堅(jiān)毅,去時(shí)一身傲骨,回時(shí)成了人人喊打的叛軍。

    他親眼看著外祖被凌遲至死,卻不曾從他眼中看到過一絲后悔。

    外祖曾經(jīng)告訴過謝硯:人因?yàn)橛辛b絆,才畏懼生死。

    也因?yàn)橛辛b絆,才不畏生死。

    外祖的羈絆是天下蒼生。

    謝硯是個(gè)自私的人,他自問沒那么大的胸懷,他只愿為一人劈開這條荊棘路,求一絲生機(jī)。

    哪怕……以命抵命。

    安塞峽谷,炮灰連天,地動山搖。

    那樣的威力足以撼動周圍數(shù)座村莊。

    明月村的小四合院也因此晃動不已。

    姜云嬋臥在榻上,捂著胸口連連咳嗽。

    夏竹放下帳幔,擋住了房梁上掉下來的瓦礫。

    “說是玉麟軍和虎賁營開戰(zhàn)了。”夏竹撫著姜云嬋的后背,“世子做的先鋒。”

    姜云嬋神色一凝,沒再說什么,倚在靠枕上,繼續(xù)繡著小肚兜。

    她面如死灰,唇色蒼白干涸,儼如枝頭快要凋零的桃花,搖搖欲墜。

    姑娘自那日與謝硯說開后,繃在心里的弦斷了,身體的頹勢日漸顯露出來。

    她吃了那么多魚,毒害孩子的同時(shí),何嘗不是毒害自己。

    夏竹心里知道姑娘恐熬不過這一關(guān)了。

    可人不能到死,還將自己的喜怒哀樂都鎖于心底,做一個(gè)沒有感知的木頭。

    夏竹扶住姜云嬋的手臂:“要不我陪姑娘去偏房拜拜佛,求求平安吧?”

    姜云嬋手上的繡花針一頓,搖了搖頭,“他平不平安,跟我有什么干系?”

    她馬上就要去地底下見爹娘贖罪了,她理應(yīng)清清白白的去。

    怎能和仇人再有任何牽絆?

    唯獨(dú),對不起這孩子。

    只盼來世再補(bǔ)償吧。

    她撫了撫隆起的肚子,胎兒又在她手心蹭了蹭,仿佛撒嬌似的。

    姜云嬋的心跳停了一片刻。

    同時(shí),寢房劇烈搖晃,仿佛地震一般。

    床頭的桃花花燈轟然墜地,姜云嬋下意識彎腰去扶。

    火苗轟然躥出三尺高,花燈頃刻燃盡,只剩下燈骨架了。

    燈火盡,入輪回。

    謝硯送給她的第九十九盞花燈,灰飛煙滅了……

    姜云嬋的指尖微微一顫。

    連綿著明月村的大荒山腹地,同一時(shí)間,也劇烈震顫,撼天動地。

    謝硯在沖往虎賁營的路上,看到了那傳聞中可以救姜云嬋的小白花。

    它長在懸崖之上,周遭青草綠樹被滾落的巨石軋彎下了腰,縱橫交錯(cuò)倒在地上。

    唯有崖邊一簇小白花純白奪目,向著皎月綻開,穿過山崗的風(fēng)吹得花瓣顫顫。

    謝硯眸色微亮,翻身下馬。

    此時(shí),一個(gè)火球劃破天際,沖著小白花而來。

    謝硯立刻騰身而起,將花摘下,護(hù)在懷中。

    火球正中峭壁,山石撲簌簌滾落,將一切掩埋。

    虎賁營顯然發(fā)現(xiàn)了謝硯的蹤跡,火力全部集中過來,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謝硯猶如一尾小魚在大浪奔騰的黃河口,避不開浪潮侵襲。

    他被石礫一次次擊中,終于,不堪重負(fù),倒在了懸崖邊上。

    碎石傾落,堆作荒墟。

    謝硯的身軀被壓在石堆下,銀盔已變了形。

    血糊糊的視線被石頭一層層掩蓋,直到再也看不到天光。

    他忍著劇痛,用那雙傷得可見森森白骨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撥開眼前的廢墟。

    幾乎沒有力氣了,只能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用指尖摳挖泥土。

    寂無聲響的夜,他如一只螻蟻妄圖撼動泰山。

    掙扎了許久,也只摳出了拳頭那么小的洞穴。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撕裂,魂魄在消散。

    這一次,好像真的走不出去了呢。

    他望著手心里的小白花,眼中卻是釋然。

    起碼,他還能救自己的妻兒,就很好了……

    他將那束白色的小野花插在平安鎖中,而后將握著平安鎖的手伸出洞口。

    平安鎖墜下,紅繩纏繞著他血肉模糊的手臂,在懸崖邊上搖曳。

    血滴浸透紅繩,順著平安鎖滴滴滾落。

    平安鎖的機(jī)關(guān)被打開,其內(nèi)鑲嵌的夜光石散發(fā)出熒熒火光,好像一只花燈掛在懸崖上。

    漫無邊際的夜,唯有這點(diǎn)點(diǎn)熒光忽閃,光點(diǎn)時(shí)大時(shí)小,試圖掙脫黑暗。

    天地如墨,唯它與月同輝。

    此時(shí),虎賁營的炮火被消耗的差不多了。

    秦驍和陸池會沿著這一點(diǎn)星光,找到這朵小白花。

    那么皎皎和他們的孩兒就有救了。

    被壓在巨石下的謝硯眼眶微酸,一瞬不瞬凝著那純白晶瑩的光點(diǎn),仿佛看著她總盈盈含淚的眼睛,那樣楚楚可憐,那樣讓人想要據(jù)為己有。

    所以,年少不懂事時(shí),他總愛逗她哭,他喜歡看她泠泠水眸里他的影子。

    他總覺得她為誰流的眼淚多,便更喜歡誰。

    可后來,她再不為他哭了,她總為顧淮舟哭。

    他嫉妒發(fā)狂,他一次次弄哭她,為了證明她更愛他。

    他讓她那樣美的眼睛,變作了一口枯井。

    可惜,前塵不可追。

    惟愿,她今后眼中常含笑意。

    “愿皎皎長命百歲,歲歲年年好。”謝硯喑啞祈禱著,手轟然垂下。

    在意識模糊的最后時(shí)刻,他卻看到那朵小白花枯萎了。

    花瓣隨風(fēng)散去,徒留一枝枯桿在手中。

    他沒法救她的皎皎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翌日,東方既白。

    晨陽照常升起,那點(diǎn)點(diǎn)星光也不過滄海一粟,被浩瀚蒼穹悄無聲息地吞沒。

    雁過悄無痕。

    山的另一邊,響起勝利的歡呼聲。

    尚且守在明月村的士兵們正奔走相告,“秦將軍已經(jīng)攻破虎賁營,李憲德也被俘虜了!我們勝了!我們勝了!”

    “東陵人呢?東陵火炮呢?”

    “陸大人對東陵的甚是熟悉,帶著一部分兄弟追擊東陵殘部去了,想必東陵人短時(shí)間不敢再來犯!”

    “秦將軍英明!陸大人英明!”

    ……

    屋外,喜悅聲沸騰。

    許久未曾放晴的明月村天亮的。

    碧空如洗,一切宛如新生。

    一道晨曦透過窗欞照進(jìn)了寢房,刺破黑暗。

    姜云嬋坐在羅漢榻上,就著光線修補(bǔ)著桃花燈。

    她第一次做花燈,才知道花燈這般難做。

    竹編骨架上全是毛刺,一不小心就會扎破手。

    糊燈面也是個(gè)細(xì)心活,若有一點(diǎn)分心,要么糊出褶子,要么紙張扯破了,又得重來。

    她只是補(bǔ)一個(gè)燈,就耗費(fèi)了一整日的時(shí)間,若是要做一盞獨(dú)一無二的花燈,從設(shè)計(jì)到制作,只怕費(fèi)的心力只會更多。

    雖然她也并沒有很喜歡謝硯做的花燈。

    可這盞桃花燈光線適宜,晚間睡覺時(shí)點(diǎn)著剛剛好。

    所以,她必得要補(bǔ)好!

    必須補(bǔ)好!

    姜云嬋懷著這樣心思,手上的動作反而越發(fā)慌亂。

    燈面糊一次,破一次,怎么也恢復(fù)不到最初的模樣了。

    什么都來不及彌補(bǔ)了。

    她仍不停地一次次嘗試,忽而,竹編骨架斷了……

    門吱呀打開。

    扶蒼挪著僵硬的步伐,走到姜云嬋面前,轟然跪地,“二奶奶,世子……歿了。”

    房間里,靜得落針可聞。

    殘燈從姜云嬋懷里滾落,桃花燈被摔得支離破碎。

    風(fēng)一吹,四散了。

    姜云嬋蹲身默默撿著碎片,良久,“哦”了一聲。

    不辨喜怒。

    扶蒼還想再說些什么,可又覺得也沒什么必要了。

    他將謝硯的遺物呈到了桌子上。

    “這朵白花應(yīng)當(dāng)就是解藥,可能已經(jīng)沒用了,二奶奶自行處置吧。”

    說完,扶蒼退了出去。

    姜云嬋的目光睇向桌面。

    他的盔甲上鑲滿了沙石飛礫,還有密密麻麻被打穿的小孔,血跡從小孔中滲了出來,將盔甲原本的顏色掩蓋,殷紅而黏膩。

    疊好的盔甲上,放著一枝光禿禿的花桿,只剩一片花瓣懨懨耷拉著。

    一陣輕風(fēng)吹進(jìn)門。

    最后一片花瓣也終于離開花莖,搖搖墜落。

    姜云嬋伸手去接。

    小腹忽而一陣鈍痛,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見了。

    混沌的天地中,她恍惚瞧見山崖之上,熒熒火光隨風(fēng)搖曳。

    血淋淋的手臂轟然垂下,光點(diǎn)也隨之墜入無盡深淵。

    日升月落,關(guān)于他的一切埋葬在了那個(gè)暗夜中。

    她再也等不到長命百歲的第一百盞燈了……

    第84章 大結(jié)局上

    四年后,北盛京都。

    正是桃花灼灼的季節(jié),姜府中三里桃花盛開,清雅的香氣甚至能飄進(jìn)一墻之隔的皇宮中。

    花團(tuán)錦簇的院子里,丫鬟一字排開,手中托盤呈著江南新供上來的絲綢。

    盤著小盤髻的少婦人正一一驗(yàn)看貨物。

    “今年錦繡坊送上來的浮光錦不錯(cuò),三娘你挑一匹好的,送給蘭妃娘娘。”

    “夏竹你擇日去趟姑蘇錦繡坊,給張掌柜送一尊金佛去。”

    “姑娘要賞張掌柜,直接送金錠子,或是讓鏢局送金佛不就好了?何苦要要奴婢千里迢迢去趟江南?”夏竹扶住少婦人,皺了皺鼻子,“奴婢還要伺候姑娘呢!”

    “你是我身邊的人,親自去送賞,也算給張掌柜撐面子,他心里感激,做起事來自然也就更賣力些。”姜云嬋點(diǎn)了下夏竹的鼻尖,“給別人一分好,要讓別人記得十分恩,這是治家之道……”

    姜云嬋說到這句話,頓了頓,不再言語,默默去桃花樹下的石桌前看賬去了。

    自四年前,玉麟軍大勝虎賁營后,秦驍一路攻入京中。

    李憲德被圍困在李清瑤死的那個(gè)山崖上,走投無路之際,他的寵妃為自保,將他一把推下了懸崖。

    李氏江山也因此葬送在了黃河口。

    之后,秦驍民心所向,順利登基。

    他也知道自己的基業(yè)其實(shí)有一大半是謝硯打下來的,故稱帝后,追封了謝硯公爵,將姜云嬋接回京中照料。

    但姜云嬋不想再回侯府,不受誥命,只在從前她幫謝硯代管的布坊扎了根。

    四年時(shí)間,她將姜氏布坊重新?lián)瘟似饋怼?br />
    如今的姜氏,已經(jīng)是北盛第一大布商,還收回了姜家從前的商號。

    姜云嬋的生活忙碌了起來,可眉宇間卻沒有了往日的疲憊,反而多了幾分昂揚(yáng)生氣。

    夏竹跟著姜云嬋也受教頗多,如今也能管著江南的鋪?zhàn)恿恕?br />
    “姑娘有一年沒回姑蘇,不若帶著孩子一起回去看看?”夏竹遞了盞茶給姜云嬋。

    姜云嬋并未抬頭,“東陵新帝新后大婚在即,圣上令我們姜家準(zhǔn)備絲綢賀喜呢,哪有空閑回去?”

    “娘親!”

    此時(shí),一個(gè)扎著羊角辮的粉團(tuán)子從桃花叢中,飛奔而來。

    猛地?fù)溥M(jìn)了姜云嬋懷里,粉糯糯的臉在她懷里蹭了蹭,“娘親,后天陪我去逛花朝節(jié)燈會,好不好?聽說京都來了位特別會做花燈的大師傅,會做超級大的鳳凰燈呢!”

    小小的團(tuán)子張開手臂比著鳳凰燈的大小,驕傲地挑起小下巴:“是可以騎的鳳凰燈哦!厲不厲害?娘親沒見過吧?”

    姜云嬋失笑,揉了揉姑娘的小腦袋,“娘親后日要入宮呢,讓三娘和夏竹陪你去?”

    “我才不要!綰綰和念兒都是爹爹娘親陪著去的!”小姑娘雙手抱臂,努了努嘴巴,“娘親不陪我,我就去找爹爹陪我咯!”

    “你別去!大理寺的公務(wù)忙得緊,他哪有功夫看花燈的?”姜云嬋拉住孩子。

    “忙也不差這一時(shí)半刻,后日我陪小丫頭去就是了。”

    此時(shí),寶瓶門外,穿著仙鶴補(bǔ)服的男子踱步而來。

    男人面容清潤,一顰一動自有一股讓人如沐春風(fēng)的溫潤。

    “阿舟?”姜云嬋驚喜不已,起身迎過來,“今日,怎么這么早就下朝了?”

    “在御書房瞧見有桃花酥,想著你和孩子都喜歡,特意送些來。”顧淮舟半蹲下來,張開臂膀。

    小丫頭欣喜若狂,小跑著投進(jìn)了他懷里,抱著他的脖頸不肯撒手,“干爹最好了!桃桃最喜歡干爹了!”

    “你這孩子!”姜云嬋也迎了上來,嗔道:“你干爹剛下朝,別累著干爹。扶蒼叔方才找你呢,快去瞧瞧,指不定又給你帶什么新鮮玩意兒回來了。”

    “咦?蒼叔從東陵回來啦?是不是給桃桃?guī)Я藮|陵的火炮?”桃桃葡萄般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撲騰著小腿,從顧淮舟懷里跳下來。

    鳥兒一般,張開膀子往后院去了。

    姜云嬋無奈嘆了口氣:“這孩子,姑娘家家的喜歡什么火炮長槍?”

    “許是遺傳他爹吧,畢竟血脈相連。”顧淮舟輕笑。

    姜云嬋表情一滯,冷哼一聲:“早知道也是個(gè)混世魔王,我當(dāng)初就……”

    姜云嬋搖了搖頭,后面的狠話沒說出口。

    “好了,你跟我還嘴硬什么?”顧淮舟伸手比了個(gè)請的手勢,示意姜云嬋去桃樹下坐著,“你生孩子吃了不少虧,莫要太勞碌,保重身體才是。”

    姜云嬋到底不如她嘴上說得那般狠絕。

    當(dāng)初在明月村時(shí),那個(gè)名喚魚魚的小姑娘曾起誓要請姜云嬋吃明月村最好的魚。

    后來,魚魚瞧姜云嬋總是吃廉價(jià)的鯰魚,便悄悄把他爹打鰣魚、桂魚偷龍轉(zhuǎn)鳳換掉了。

    魚的肉質(zhì)很不相同,姜云嬋其實(shí)吃的時(shí)候略有察覺,但不知為何當(dāng)初她懶得深究,給她什么就吃什么,聽天由命吧。

    許是各種魚雜食,并未中毒太深。

    或者是謝硯取回來的小白花桿也有藥效。

    種種原因,這孩子竟然保住了。

    雖然孩子弱了些,倒也健康。

    這幾年,圣上和顧淮舟更是什么好吃好喝、名貴藥材都往姜府里塞。

    母女二人身子都無大礙了。

    既然天意讓這個(gè)孩子留了下來,既然謝硯已經(jīng)過世了。

    恩怨情仇就留在他們這一代吧。

    姜云嬋也不愿桃桃像她一樣,半輩子活在父母的愛恨情仇中。

    “罷了,如今這樣就挺好。”姜云嬋釋然地笑了笑,又問顧淮舟:“你呢?聽夏竹說,你與葉清兒和離后,直接住進(jìn)大理寺了?要不要我給你找宅子,牙錢算你便宜些?”

    “姜老板這生意都做到我頭上了?”顧淮舟無奈搖了搖頭,“近日我按謝硯給的名冊,收押了不少貪官,公務(wù)繁忙,也是沒時(shí)間回府,索性住在府衙方便。”

    四年前,謝硯把朝堂官員的把柄給顧淮舟。

    是因?yàn)橹x硯算到秦驍重情,就算顛覆李氏,也會沿用舊臣。

    顧淮舟握著這些舊臣的命脈,就可像謝硯一樣扶搖直上。

    只要顧淮舟勢力穩(wěn)固,就能護(hù)得住姜云嬋一生安穩(wěn)。

    可顧淮舟總相信會有吏治清明的那一天,他不想以惡制惡。

    故而,他將謝硯提供的罪證全部呈于朝堂之上。

    圣上倒也支持他肅清吏治的想法,他有了大顯身手的機(jī)會,自然樂不思蜀。

    “你是對的,阿舟!”姜云嬋知道他和謝硯是不一樣的人。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對著他莞爾一笑,一如當(dāng)年顧淮舟還是個(gè)名不見經(jīng)傳的書生時(shí),她也是這般全力支持著他。

    顧淮舟眸光微蕩,遲疑了片刻,“等查完貪腐,我就要去兩江總督府上任了,嬋兒……”

    “有沒有想過回江南?”顧淮舟喉頭微澀,“和我一起回江南?”

    姜云嬋訝然抬眸,正見已經(jīng)身居高位的顧淮舟面頰微紅,瞳孔微縮,十分緊張地望著她。

    好像當(dāng)初他問她愿不愿意嫁給他時(shí),一樣緊張地不知所措。

    可是……

    世事變遷,人已殊途,他們已經(jīng)錯(cuò)過了交叉點(diǎn)。

    “阿舟,我已經(jīng)有桃桃了。”

    “我不在意的。”顧淮舟眼中對她的愛戀一如往常,甚至歷久彌新。

    姜云嬋知道就算她跟謝硯有過一段不堪的過往,就算她有了桃桃,以顧淮舟的人品,他待她還是會一如往常的好。

    可姜云嬋怎么就沒有那種春心萌動的感覺了呢?

    她沒想過再嫁人,也沒想過離開京都。

    她嘴角輕揚(yáng),話音溫柔無波,“好啦!走之前,記得知會我一聲,我為你送行。”

    顧淮舟準(zhǔn)備了許久的話噎在喉嚨里。

    他從她眼里已經(jīng)看不到那份悸動了,有的只是朋友的關(guān)切。

    他印象中愛哭的姑娘,如今眉宇間平添了一份堅(jiān)韌的溫柔。

    她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hù)了。

    顧淮舟不愿讓她為難,也釋然地笑了笑,“行,我等著你的送行宴。”

    兩人相對而視,平和得仿佛某個(gè)閑暇的午后,偶然相遇閑聊的老友。

    歲月如此溫柔。

    遠(yuǎn)處,傳來孩子稚嫩的笑聲。

    桃桃拉著鬢邊生了白發(fā)的扶蒼經(jīng)過拱形門,朝姜云嬋揮了揮手,“娘親,我和蒼叔去給爹爹上墳,你去嗎?”

    姜云嬋眸色一凝,抬了下下巴,“娘還要去鋪?zhàn)永锬兀愀n叔去,記得早些回來用晚膳。”

    桃桃失望地垂頭,訥訥“哦”了一聲。

    “娘晚間給你做糖醋魚還有鹿梨漿!”

    “好呀!”小孩子的喜樂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小糯米團(tuán)子聽了有好吃的,立刻又興高采烈,拉著扶蒼蹦蹦跳跳出門了。

    顧淮舟目送桃桃的背影,又回看姜云嬋,“四年了,還是沒去他墳上看看嗎?”

    當(dāng)時(shí)在明月村,顧淮舟找到姜云嬋時(shí),恰逢謝硯的尸體被抬回來。

    那具尸體被巖石砸得血肉模糊,都快看不出人形了。

    姜云嬋當(dāng)場暈厥了過去。

    再之后,入殮、下葬,直到三年祭姜云嬋都再未看過謝硯一眼。

    甚至至今也不知道謝硯的墳?zāi)乖谀膬骸?br />
    她不聞不問,眾人也都默契地不提。

    四年時(shí)間,謝硯這個(gè)人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

    唯顧淮舟還敢在她面前提起過往,“你知道我這次去兩江總督府做什么嗎?”

    姜云嬋心不在焉搖了搖頭。

    “我去查鎮(zhèn)國公府和玉麟軍被誣陷為反賊,導(dǎo)致滿門凌遲處死之事。”

    “……”姜云嬋怔然。

    顧淮舟又道:“當(dāng)年鎮(zhèn)國公府功高蓋主,前朝李氏怕江山不穩(wěn),便趁著國公爺和玉麟軍在外征戰(zhàn),給他們按了賣國反叛的罪名。

    國公爺浴血奮戰(zhàn),卻在凱旋當(dāng)日,被李氏下了獄。

    數(shù)萬候在京郊豪飲慶功的玉麟軍將士未死于敵手,反被李氏賜酒毒殺,魂葬故土。

    所以,謝硯籌謀多年要顛李氏江山,也不全然為了權(quán)利,他應(yīng)是想給國公爺報(bào)仇,讓國公府有一日能沉冤昭雪。

    他這些年其實(shí)已經(jīng)收集了許多鐵證了,奈何李氏不可能認(rèn)罪,只能推翻他們,明君上位,國公府才有機(jī)會洗脫罵名。

    謝硯死前把這些證據(jù)給了當(dāng)今圣上,圣上有意在今年重陽宴將真相宣告天下百姓,赦免玉麟軍后裔。

    我此番去兩江總督府便是要核實(shí)證據(jù)。”

    “原是如此。”姜云嬋震驚于玉麟軍的事,但更叫她驚訝的是:“阿舟你要幫謝硯他家洗清罪名嗎?畢竟……”

    畢竟謝硯生前,沒有少迫害顧淮舟。

    “我不是幫他,我只想真相昭然于世,國公府一家為國殫精竭慮,不該如此下場。”

    經(jīng)了這么多事,顧淮舟眸中灼灼的義正并未消解,仿佛還是那個(gè)揮斥方遒的白衣書生。

    姜云嬋著實(shí)佩服,“你能遵從內(nèi)心行事,實(shí)在難得。”

    “我說這些不是想嬋兒你佩服我,我是想說……”

    顧淮舟聲音微啞,“我想說謝硯并不是那么十惡不赦的人,就算嬋兒你曾經(jīng)喜歡過他,你爹娘也不會怪你的,你更不必過于苛責(zé)自己……”

    “阿舟!”姜云嬋截?cái)嗔怂脑挘┯驳爻读顺洞浇牵皠e胡說了。”

    “方才送進(jìn)府的布匹我還要再檢查檢查,阿舟你自便吧。”姜云嬋理了理衣擺,倉促離開。

    “嬋兒!”顧淮舟起身叫住了她,憐憫望著她略微顫抖的薄肩,“謝硯都死了四年了,不管你對他是愛是恨,都不需要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好生看清自己,才能真正走出來!”

    顧淮舟并非想給謝硯說好話,可這四年姜云嬋把自己的心封得太緊了,什么情緒都放在心里發(fā)酵。

    這樣作繭自縛,怎能真正開心?

    他只想她好,想她直面自己,才能放過自己。

    “謝硯已經(jīng)死了,是愛是恨都不重要了,你懂嗎?”

    顧淮舟的聲音被春日里的暖風(fēng)裹挾著,吹向姜云嬋。

    她站在桃花樹下,衣袂翩翩,眼前落英繽紛,淡粉色的花瓣在三里桃林里旋轉(zhuǎn)、飄搖。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十五年前,穿著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在桃花樹下,一邊在樹干上刻著豬頭,一邊哭哭啼啼哽咽著:“子觀哥哥是笨豬頭!永遠(yuǎn)都是!”

    她刻得那樣深,好像要將他永遠(yuǎn)銘記一般。

    那個(gè)比她高半個(gè)頭的少年,蹲在她身邊,在她的“豬頭”旁邊刻了一只腫眼泡的小兔子。

    小兔子和笨豬頭肩并著肩。

    他學(xué)著她的樣子,揉著眼睛嗚嗚咽咽,“皎皎妹妹是笨兔子,永遠(yuǎn)都是!嗚嗚嗚……”

    “你才是兔子!臭兔子!”姑娘氣得抬手去打他。

    少年雙手高高舉起,一邊逃跑,一邊求饒:“妹妹我錯(cuò)了!我錯(cuò)啦!”

    他的笑聲,她的哭聲,他們的打鬧聲繞著樹林打轉(zhuǎn)。

    少年在桃花樹下奔跑著,身影那般鮮活。

    可跑著跑著。

    笑聲漸行漸遠(yuǎn)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飄落的粉色花瓣中。

    等他再回來時(shí),就只是剩一具血淋淋的尸體躺在冰冷的木板上。

    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唯獨(dú)手上還緊緊握著平安鎖。

    那把曾被姜云嬋丟在窗外的鎖。

    原來,那樣一個(gè)平凡的日子,就是永別啊!

    人終不及桃花,開過今年,還有明年。

    姜云嬋攤開手來,一片桃花孤零零落入手心,花瓣顫顫。

    而后,被風(fēng)吹遠(yuǎn),吹到了她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身后,倉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姜云嬋的思緒。

    “二奶奶!桃桃不見了!”扶蒼一路小跑到了她身邊,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小小姐非鬧著要去街市買花燈,屬下付銀子這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小小姐就不知去向了!”

    “屬下有罪!”扶蒼轟然跪地。

    夏竹和薛三娘聞訊趕來,“聽聞最近有叫花子扮作什么花燈師傅,專門拿花燈哄誘各家千金公子,綁架他們要贖金呢!”

    “小小姐身子不好,若被那些臭烘烘的花子綁走了,不得嚇壞了?”

    ……

    “讓姜府上下都去找桃桃!”

    姜云嬋吩咐扶蒼,話音未落,自己疾步奪門而去。

    正是晚間,華燈初上。

    馬上就快到花朝節(jié)花燈會了,慕名來觀燈的游客極多。

    街上熙熙攘攘,人頭一眼望不到邊。

    姜云嬋逆著人流,將最熱鬧的幾條巷子翻了遍,卻瞧不見孩子蹤影。

    “桃桃!桃桃!”姜云嬋不停地翻找。

    從人潮擁擠,到行人紛紛歸家。

    子時(shí),偌大的東京城中,各家燈火漸熄。

    街上漆黑一片,行人寥寥。

    姜云嬋走在悠長的小巷里,心里空落落的。

    桃桃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她唯一的支撐。

    她不敢想象一個(gè)小姑娘若真被花子綁了,會發(fā)生什么。

    她腳有些發(fā)軟,撐著疲憊的身子一瘸一拐去往東京城各個(gè)犄角旮旯。

    到了四更,目不視物時(shí),姜云嬋終于在拱橋橋洞下,發(fā)現(xiàn)了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

    橋邊影影綽綽的燈籠下,小丫頭和一個(gè)清瘦的男人并肩坐著。

    那男人藏在樹影下,看不清容貌,但露出的一截手臂傷痕遍布,跟蜈蚣爬似的。

    姜云嬋心頭凜然,掄起墻邊的掃帚朝那人揮去。

    “哪里的花子?離我女兒遠(yuǎn)些!”姜云嬋擋在了桃桃面前。

    此時(shí),四周無人幫扶,她只得拿出十成十的氣勢。

    “臭花子!滾!滾!”姜云嬋一邊驅(qū)趕蒼蠅似地?fù)]舞掃帚,一邊連連踢踹著地上的破燈籠。

    近一米九的高個(gè)子男人趕緊將破燈籠死死護(hù)進(jìn)懷里,疾步跑進(jìn)了夜幕中。

    姜云嬋高高揚(yáng)起掃帚,正欲再嚇嚇花子。

    桃桃抱住了姜云嬋的腿,“娘!別打他!他不是花子,他是花燈師傅!是北盛最厲害的花燈師傅!桃桃正請他做花燈呢!”

    “你還做花燈?”姜云嬋轉(zhuǎn)而剜了眼桃桃,心中的擔(dān)憂一時(shí)都化作憤懣,“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四更天了?你干爹、蒼叔、夏竹姑姑都沒日沒夜的找你?你倒跟花子玩得不亦樂乎!”

    姜云嬋瞧花子形容猙獰的模樣,后怕不已,拎起掃帚在桃桃背上佯打了幾下,“娘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能和陌生人走太近?”

    桃桃“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桃桃不是故意的,桃桃、桃桃……”

    孩子盈滿淚的大眼睛,可憐兮兮望著姜云嬋。

    姜云嬋一時(shí)又氣,又下不去手,撇過頭去,余光恰瞟見了桃桃后脖頸上淤青。

    她眸色一凝,趕緊丟了掃帚,去摸那傷痕,“桃桃怎么受傷了?”

    小小姐一邊哽咽,一邊搖頭。

    姜云嬋感覺事情不對,解開孩子衣領(lǐng)看了看她的背后。

    白皙稚嫩的肌膚上,多了許多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傷痕,腰際細(xì)軟處都破皮兒了。

    “是不是那花子打你了?”

    “不是!娘親,不是的!”

    到底是忍不住事的年紀(jì),被娘親一問,孩子的眼淚就決了堤,“念兒、綰綰他們都有爹爹親手做的花燈,他們說桃桃沒有爹爹,才沒有好看的花燈。”

    “桃桃也想要一盞獨(dú)一無二的花燈,所以,所以……”

    所以桃桃是被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用石頭砸了,才會來找花燈師傅做花燈的。

    姜云嬋心里百感交集,一時(shí)又后悔自己不該氣上心頭,打了孩子。

    她蹲下來,摘掉桃桃頭發(fā)上的碎石塊,“沒關(guān)系的,明日讓干爹給桃桃做一盞花燈,或是我們?nèi)m中找皇伯伯要一盞宮燈。

    今年西域進(jìn)貢的琉璃燈可漂亮了,咱們求皇伯伯賞一盞。娘保證花朝節(jié)的時(shí)候,桃桃會有天底下最美最華貴的花燈。”

    “可是,那些花燈都不是爹爹做的。”

    孩子軟糯的小臉貼近姜云嬋心口,輕蹭了蹭,澄澈的聲音貼在她心跳的位置。

    姜云嬋心口一滯,一時(shí)無言。

    良久,懷里的桃桃怯怯仰望姜云嬋,“娘親,爹爹是不是不喜歡我們?不要我們了?”

    “你聽誰說的?”

    “桃桃自己想的。”桃桃眨巴眨巴濕漉漉的眼睛,“要是爹爹喜歡我們,娘親為什么總生爹爹的氣,不去看爹爹呢?”

    “我……”姜云嬋噎住了。

    她不知如何將父輩的愛恨情仇講給一個(gè)孩子聽。

    她從孩子眼里看到了對爹爹的渴望,一時(shí)不忍傷孩子的心,緊擁著她道:“你爹爹很愛很愛我們的。”

    “真的嗎?”桃桃滿眼不相信。

    “當(dāng)然!”姜云嬋與孩子并肩坐著,一邊拍著孩子的后背安撫,一邊望向天上皎月,“你爹爹啊,其實(shí)最會做花燈了!他給娘親做了好多好多花燈,比那些花燈師傅還厲害呢!”

    “他做的螃蟹燈,鉗子可以動哦!做的兔兒燈,會變幻不一樣的顏色。”

    “哦,對了!你爹爹還做過青蛙燈,只要拍一下青蛙的腦袋,青蛙就會伸出舌頭來,呱呱叫兩聲,特別傻!”

    “嗯?”桃桃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青蛙燈的,好奇地睜大了眼,“爹爹為什么要做青蛙燈啊?”

    “因?yàn)椤苯茓纫膊恢溃凹s莫你爹爹他唱起曲兒來像青蛙叫吧,難聽死了!他跟青蛙有緣!”

    桃桃噗呲一聲,破涕為笑,“爹爹給娘親做了那么多花燈,肯定很愛娘親的!也不知道……爹爹愛不愛我?”

    “當(dāng)然愛啊。”姜云嬋指了指桃桃襦裙上的桃花繡樣,“桃桃身上的繡花,還是你爹爹在的時(shí)候畫的花樣呢。”

    當(dāng)年扶蒼整理謝硯遺物時(shí),偶然發(fā)現(xiàn)了厚厚一摞繡樣。

    姜云嬋一看便知那是給他們的孩兒畫的。

    姜云嬋便用這些繡樣給孩子做衣服,從尚在襁褓到孩子四歲,繡樣都還沒用完。

    還有他準(zhǔn)備的那么多小布偶、小帽子,桃桃從小用到大……

    他雖不在孩子身邊,孩子身邊卻好像沒少過他的氣息。

    “桃桃還在娘親肚子里的時(shí)候,你爹爹每晚都會趁著娘親睡著了,偷偷跟桃桃說好一會兒話呢,有時(shí)候要說上半個(gè)時(shí)辰。

    你爹爹他啊,平日沉默寡言的,在桃桃面前都成話癆了!”

    “桃桃也聽到爹爹跟我說話了!”桃桃連連點(diǎn)頭附和。

    姜云嬋只當(dāng)她說大話,朝她皺了皺鼻頭。

    桃桃卻神神秘秘趴到姜云嬋耳邊,捂著姜云嬋的耳朵小聲道:“爹爹悄悄問過我:娘親有沒有想爹爹啊?”

    姜云嬋心口一跳。

    那個(gè)身姿高大的男人貼在她小腹上,小心翼翼詢問的模樣浮現(xiàn)在姜云嬋腦海里。

    她愣怔了須臾。

    桃桃趴在她肩頭,目光灼灼,“那娘親到底有沒有想爹爹呢?桃桃日日都想呢。”

    姜云嬋不置可否,擺了擺頭,“好了,天冷了,娘親背桃桃回家吧,夏竹姑姑該著急了。”

    桃桃失望地“哦”了一聲。

    她也想自己的爹娘,和念兒爹爹娘親一樣恩愛。

    可是娘親好像總不愿提爹爹呢。

    桃桃鼓著腮幫子,心不在焉站起身,長睫上還掛著淚珠兒。

    姜云嬋到底不忍,從衣袖里取出謝硯留下的長命鎖。

    “桃桃,其實(shí)爹爹也給你做過一盞花燈哦。”

    姜云嬋福至心靈,將長命鎖懸掛在手提燈籠內(nèi)。

    長命鎖在燈罩中搖晃、旋轉(zhuǎn),點(diǎn)點(diǎn)金光折射在白紙竹編的燈罩上。

    漆黑如墨的夜,猶如繁星閃爍,流光杳杳。

    “真好看!”桃桃的眼神被漂亮的燈點(diǎn)亮了,伸手掬了一捧碎落的金光,“娘親你看,星星上還有字呢!”

    姜云嬋只當(dāng)她童言無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傻孩子,星星上怎么會有字?”

    “真的!”桃桃雙手掬著金光,小心翼翼呈到姜云嬋眼前,“娘親,你看!”

    只見桃桃肉乎乎的小手上,都是金色發(fā)光的字。

    姜云嬋此時(shí)才發(fā)現(xiàn)平安鎖上的花紋實(shí)際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平日不仔細(xì)看看不清晰。

    可光一照射,凹凸不平的字樣被投射在燈罩上放大了,全然展現(xiàn)在眼前。

    姜云嬋抬起手來,金色的光點(diǎn)落在手心上,上面依稀寫著愿桃桃四季清寧、愿桃桃康健喜樂……

    每個(gè)閃爍的光點(diǎn),都是一句祈愿。

    字字句句,皆是謝硯親手所刻。

    燦燦金光環(huán)繞著姜云嬋和桃桃,一如他未逝的魂魄還在為她們抵御風(fēng)霜。

    姜云嬋環(huán)望四周如螢火蟲一般的光點(diǎn),視線莫名模糊了。

    肉乎乎的手再度呈到了她眼前。

    “娘親,爹爹也有送你禮物哦!”桃桃攤開手掌,只見手心中的金光赫然印著,“愿皎皎長命百歲,歲歲年年好。”

    恍惚間,姜云嬋想起那年宮墻上。

    她身騎鳳凰燈,他灼灼仰望著她。

    晚風(fēng)拂過城樓,他衣袂飄飄,溫潤的眉眼展開,道一聲:“愿皎皎長命百歲,歲歲年年好。”

    她眼眶忽地酸了,猛地?fù)砭o桃桃,在她耳邊用只有彼此才能聽到的細(xì)微聲音道:“娘親……好像也有點(diǎn)想你爹爹了呀。”

    這些年,她不斷地告誡自己,謝硯與她有世仇。

    她要恨他,她要厭惡他,要擺脫關(guān)于他的一切。

    可是,有些畫面卻不自禁地往腦袋里冒。

    她會想起少時(shí)那個(gè)漫天流螢的禪房,想起他送的九十九盞花燈,想起他為她挽起的小盤髻。

    她,好像真的有點(diǎn)喜歡他啊。

    或許,少時(shí)在那尊佛像后,少年赤誠的告白時(shí),少女心思就曾萌芽過。

    是她不敢面對,不愿面對。

    她把所有的心思埋藏在心底,才覺對得起父母。

    殊不知,那些藏在心底的心思像是塵封于春泥下的酒釀,越封閉越發(fā)酵。

    一旦啟封,直叫人心如烈酒般灼燒。

    姜云嬋的淚一瞬間決堤。

    她知道當(dāng)她把心思封存時(shí),那些濃烈的愛和恨還在,謝硯就還在。

    可一旦她打開心扉,愛恨散去,謝硯就真的如云煙遠(yuǎn)去了。

    今日,他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第一百盞花燈的承諾。

    她和他真的要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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