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曾對他有過惻隱之心啊……
“你說什么?”扶蒼訝然開口。
這黑衣人正是扶蒼安排暗地保護姜云嬋的暗衛。
黑衣人轟然跪地,“方才,一個小女孩拉著二奶奶往紅櫻谷的方向來了,他們走的小路,屬下不識得,一時跟丟了,世子恕罪!”
謝硯頓住腳步,面上勢在必得之色凝固了。
扶蒼回頭看了眼。
懸崖之上已被大火包圍,半邊天都燒紅了。
這怎么找人?
可謝硯起勢只在翻手之間,錯過這個機會,讓李憲德喘口氣,再想抓他難于登天。
“世子盡管行動,屬下這就派人去尋二奶奶……”
“令所有人全部去找二奶奶!”謝硯打斷了扶蒼,轉頭迎著紛紛攘攘的人群,迎著跳躍的火苗逆行。
此時,大火已鋪天蓋地燒到了半山腰,周圍溫度越來越高,滾滾濃煙,不辨方向。
他的眼神卻明晰,他記得方才在暗處,瞧見那個叫思思的小女孩刻意堵在芭蕉樹前。
姜云嬋定藏在那處。
那處是最先遭遇火災的,此時只怕……
謝硯呼吸漏了一拍,不敢深處想,在大火中摸索著山洞的方向。
尋了一盞茶的功夫,他看到了那個被燒禿了的洞穴。
周圍黑乎乎的石頭,仿佛燒窯一般。
“皎皎!”謝硯撲上去敲擊著石頭,“皎皎,你回答我一聲,回答我……”
向來沉穩的聲音帶著幾分不可控的顫抖,仿佛在祈求著什么。
一壁之隔,姜云嬋被濃煙熏得半昏半醒。
她孤身在這半丈天地中,聽得周圍噼里啪啦地燃燒,感受著周邊溫度漸漸沸騰炙烤著她,死亡的氣息變得如此具象化。
在心理和身體極度困寂時,她聽到有人輕喚她的名字。
“誰?”
輕輕淺淺的女聲透過石頭縫隙傳出來,那樣弱,卻讓謝硯撥云見日。
他在石壁上刨開一個小洞,“皎皎把手遞給我!
姜云嬋孱弱的手撫向石壁。
謝硯將那枚未打磨好的長命鎖從小洞里塞了進去。
長命鎖應聲落在姜云嬋手心,像貝殼一樣打開了。
冷硬的長命鎖心中,鑲嵌著一顆潔凈的夜光石。
熒熒火光,頃刻照亮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
溶溶月色般,柔軟而溫暖。
謝硯知道姜云嬋小時候就怕黑,怕夜里醒來有不軌之徒在院外滋擾她。
所以半年前,當謝硯生出想與她有個孩子的想法時,他就在琢磨將來孩兒生下來,夜里啼哭,擾了她清夢怎么辦?
他對著機關術研究了幾個月,在長命鎖上按了個機關,只要打開機關,夜光石便能照亮暗夜,她便不必再害怕了。
“別怕啊,我和孩子都陪著你!敝x硯在洞口處,溫聲道。
姜云嬋神思混沌,聽不清外面的人是誰。她只知道在這漫長的黑暗中,這束光是她唯一能抓住的。
她將長命鎖緊緊護在心口,眼眶發酸,“爹爹娘親,是你們嗎?”
謝硯聽到這句話,卻如一腳踩空,心中生出恐懼。
“皎皎!你撐住!”他徒手一塊塊扒開碎石。
染滿碳灰的石頭如烙鐵般燙,灼得人指尖通紅,不一會兒十根手指上全是水泡。
他仍不停地刨啊刨,水泡又破裂,流出血水。
而身后,草地烈烈燃燒,樹木一棵接一棵地倒,迸發出爆裂的火星。
轟隆隆,地震山搖。
刨開得洞口又被堵上,反復幾次。
謝硯才終于扒開石頭,看到了洞中奄奄一息的姜云嬋。
她白皙的臉頰上全是灰燼,額頭也被碎石砸傷了,血從鬢邊流出,打濕烏發。
“皎皎!別怕!”他用打濕的大氅裹住了姜云嬋,本欲抱起她離開。
姑娘倒吸了一口涼氣。
謝硯才看清,她的腿腳被一塊大石板壓住了。
謝硯試著抬起石板,“能出來嗎?”
姜云嬋搖了搖頭,她腳上還有箭傷,石板壓迫著傷口,動彈不得。
那塊石板又太大,謝硯的力氣早在刨洞口的時候用盡了,根本無力掀翻。
火勢還在向他們靠攏。
頭頂上一棵百年老松也正熊熊燃燒,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謝硯遲疑了片刻,手臂沿著姜云嬋的腿,伸進了石板縫隙,用肩膀頂起了石板,“再試試能不能拿出來!
姜云嬋的腳不再受迫,趕緊忍痛縮了回來,“可以了……”
轟!
話音未落,石板猛地塌陷下去,將謝硯的手臂壓了個結實。
謝硯無力地躺在地上,一口鮮血涌了出來。
“謝硯!”姜云嬋不可置信盯著地上無法動彈的人。
在姜云嬋心中,謝硯一向無所不能。
她沒想到他會無力抽身,更沒想到他會用一換一的方式救她脫困。
姜云嬋懵了,爬到石板前,試圖搬開石頭。
可她力氣太小,剛抬起一點縫隙,石板又落下去。
謝硯莫名又被砸了幾次,心口舊傷裂開,在衣襟處暈開一片血跡。
他拉住了她的手,連連咳嗽,“笨蛋,你舂肉餅呀?”
“對、對不起!”
謝硯聽到了姜云嬋話音里細微的哽咽,極輕,卻實實在在地存在。
這樣真切的情緒,讓謝硯心頭一軟,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好了,你抬不起來的。我在來的路上做了記號,你原路返回,叫扶蒼來救我。”
姜云嬋望了眼身后滾滾濃煙。
此時,整座山都燒起來了,她就算跑出去,找到了扶蒼,還能回來嗎?
他留在這兒,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大火燒!
“放心吧,扶蒼在就附近,快去!”謝硯催促她。
姜云嬋也知道自己留在這兒,兩人更無機會逃生了。
大火,不會給她過多思考的時間。
“那你等我回來!”姜云嬋撐起傷痕累累的腿起身離去。
忽地,一只染滿血的大掌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轉過頭來,正對上謝硯深邃又繾綣的眼。
他神色復雜深深望著她,仿佛要把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刻進腦海。
須臾,他張了張嘴,忍著痛斷斷續續道:“如果、如果那日在溫泉,我沒有強迫于你,你還會聯合顧淮舟告發我嗎?”
姜云嬋眸光一晃,“別說這些了,我先找人救你出去!”
她甩開了他的手,匆匆而去。
“你猶豫過,對吧?”謝硯揚聲,姜云嬋腳步一頓,并未回頭,消失在了火光中。
謝硯目送她的背影,勾了勾唇。
如果姜云嬋真的如此決絕要告發他養私兵,她在宮中和顧淮舟見面時,就可以把證據給顧淮舟了。
一直拖到溫泉纏綿之后,才傳信給顧淮舟,是因為她也猶豫過要不要送他去死吧?
也許在某一刻,她舍不得看他凌遲而亡。
其實,她曾對他有過惻隱之心啊……
可惜……
謝硯仰頭,望著頭頂上方那棵快要燒斷的百年老松。
隨風搖搖欲墜,如同此刻他的命一般,進入了消亡的倒計時。
明明,他離北盛那至高的位置只差臨門一腳。
明明,他馬上可以擁有自己的妻兒。
卻在關鍵時候,把自己困住了。
“有點遺憾呢!”謝硯對著烈火,平靜地輕笑。
轟隆——
百年老松轟然墜地,如同巨大的火球,迎頭朝謝硯砸上來……
另一邊,姜云嬋疾步往山下去。
四周火勢兇猛,煙霧厚重,如同陰云一團團籠罩在上空。
姜云嬋趕緊用大氅捂住了口鼻。
那大氅被謝硯提前用水浸透了,散發著濕潤的檀香氣。
較之平日他身上的氣味,多了幾分溫潤,竟是十分讓人踏實的味道。
姜云嬋恍然覺得這味道十分熟悉。
去年,她被困燃燒的禪房,昏迷不醒時,好像也曾聞到過這樣的味道。
那個穿著大氅的人把她緊緊護在懷里,替她擋住了掉落的房梁,在她耳邊不停呢喃“皎皎別怕!皎皎別怕!”
那個救她的人,是謝硯!
姜云嬋訝然回看身后。
同一時間,懸崖上火焰澎湃,火光四濺。
巨大的熱浪沖擊著姜云嬋,隨即眼前一片漆黑。
于層層疊疊的煙霧中,她看到火球墜落在謝硯身上。
天崩地裂,碎石飛濺。
他的身子被火焚燒。
在火光中,他懷著最后的期待問她,“皎皎可曾對我動過一絲一毫惻隱之心?”
……
“謝硯!”
姜云嬋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
鼻間清雅的桃花香繚繞,耳邊清脆的鳥鳴聲聲。
她僵硬地側過頭,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寢房里。
晨曦透過窗欞照進來,晃得姜云嬋眼睛生疼,“這是哪兒?”
“瞿曇寺后的桃花小院!
夏竹走過來放下紗簾,給姜云嬋身后添了個靠枕,“姑娘的腳傷感覺好些了么?”
“謝硯……”姜云嬋張了張嘴,“山上的火已經滅了吧?”
“此番多虧龍王顯靈了!姑娘不知道,紅櫻谷整個都燒沒了,幸而突降大雨,把火勢撲滅了,扶蒼才找到姑娘和世子!毕闹耠p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姜云嬋心里亂糟糟的,有些話想問,又覺得自己不該問。
她索性起身,想要出門透透氣。
走到窗邊時,透過窗戶縫恰瞥見對面房間的窗戶下,謝硯正赤著上身坐在羅漢榻上。
后背傷痕遍布,有被樹枝刮擦的傷痕,也有被烈火灼傷的痕跡。
健碩的后背上血淋淋的,沒有一塊好肉。
“都這樣了,你竟還不死?”對面房中,陸池抱臂觀賞著渾身是傷的人。
他和扶蒼找到謝硯時,謝硯奄奄一息被壓在石板底下,一棵老松樹離他只在一臂之隔的距離,還噼里啪啦燃燒著。
但凡松樹再歪一點點,亦或是沒有突然下雨,謝硯此時早葬身火海了。
“你也是命大!”陸池感慨。
謝硯不疾不徐清洗著手臂上血跡,“許我真是天命所歸吧!
“我看你是臭不要臉!”陸池嗤了一聲,遺憾地嘆了口氣,“按原本的計劃,李憲德現在已經在我們手上了,再順勢挑起民憤,你再賣賣慘,后面的事不就順理成章了嗎?這下好了,李憲德跑了,百姓散了,這不竹籃打水一場空嘛!”
“急什么?李憲德失了民心,掀了他不過是早晚的事。”
謝硯反倒不急。
陸池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丟了件干爽的氅衣到他頭上,“得了吧你!承認吧,你謝硯就是聰明一世,關鍵時刻為你那小嬌嬌失去理智罷了!”
聽得姜云嬋的名字,謝硯余光下意識透過窗戶縫往對面房間看了眼。
對面房里,一雙濕漉漉的眸也正透過窗戶縫窺他。
兩人目光相接,姑娘嚇了跳,連忙關上了窗戶。
然姑娘臉頰微紅,落荒而逃的嬌憨模樣,一分不差落在謝硯眼底。
謝硯忍俊不禁,遙遙望著窗紙上慌亂的剪影,“就算為了她又如何?”
他少時邁出慈心庵的那一刻,從來想的都是執她之手,問鼎巔峰。
若她沒了,一切也就沒有意義了。
所以為她棄了最好的機會,謝硯也沒什么好悔的……
另一邊,姜云嬋仰靠在窗框上,舒了口氣。
混亂的腦海里,一時閃現謝硯舍命相救的場景,一時又浮現薛三娘倒在血泊里的模樣。
兩股畫面撕扯著她,她無從面對。
夏竹捂住姜云嬋冰冷的手,哈了口熱氣:“姑娘怎么了?”
“我……”姜云嬋悵然搖了搖頭,“我有機會殺謝硯的,可是我沒做……”
當時在火場中,謝硯被壓在石板下不得動彈。
姜云嬋只要再補一刀,就可以為薛三娘報仇了。
可她當時被火勢沖昏了頭腦,根本沒往那方面想。
她只顧得想法子救謝硯。
她對得起泉下的薛三娘嗎?
夏竹瞧姑娘痛苦的神情,擁住單薄她的肩,撫了撫她的后背,“世子畢竟救了姑娘,姑娘難以下手也是人之常情。莫要胡思亂想,仔細傷了身子!
姜云嬋趴在夏竹肩頭,心頭仿佛有一道慢火反復相煎,不得呼吸……
過了會兒,院子里響起護衛的聲音,“稟報世子,李清瑤的女兒找到了!”
“思思!”
姜云嬋聽得這個消息,眸中有了些許亮色,一瘸一拐沖出了房間。
那個胖嘟嘟的小女孩正閉眼躺在桃花樹下。
稚嫩的小臉血肉模糊,插滿了樹枝、碎石,襦裙幾乎被樹枝劃成了爛布條。
可以想見,她跌落懸崖時,曾經受過多少荊棘的磋磨。
“我們在山崖底下的樹枝上找到的這孩子,孩子右腿被藤蔓絞斷了,眼睛也被戳瞎了。”護衛對房檐下的謝硯小聲稟報道。
姜云嬋這才發現思思的右膝蓋以下空無一物,只剩腐爛的皮肉耷拉著。
該多疼!
若非這孩子昨日挺身而出,被推下懸崖的就是姜云嬋了。
姜云嬋百感交集,默默走近思思。
“是娘親嗎?”思思聽到了腳步聲,艱澀地抬起手想要觸碰,“娘親,周圍好黑,思思怕,娘親抱抱!
她的脖頸被樹枝穿透,一邊哽咽,一邊流血。
氣息越來越孱弱,儼然快要離開人世了。
在場眾人瞧著這具殘破的身體,皆噤了聲。
姜云嬋心底酸楚不已,上前抱起思思,“娘親在呢!娘親會一直守著思思的!”
這小姑娘的命太苦了,姜云嬋想她走得時候能開心些。
她輕拍著孩子的后背,哼起姑蘇小調。
樹下,落英繽紛。
粉色的花瓣落在姜云嬋肩頭、發間,暖陽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柔軟的光華。
溫柔細膩的聲線穿透進謝硯耳朵里,他看著她的背影,眸中起了微微漣漪。
仿佛看到了八個月后,她輕哄他們孩兒的模樣。
謝硯亦悄聲上前,為兩人擋住了穿堂而過的冷風。
思思許是感受到了溫暖,貓兒一樣在姜云嬋懷里蹭了蹭,眼角流出一行血淚:“是不是思思不乖,爹爹娘親才不喜歡我?”
思思剛兩歲時,娘親為了救爹爹,便丟下她去了匈奴。
她成了孤兒,日日守在紅櫻谷盼著爹爹娘親來看她。
小伙伴們都說她是爹娘的拖油瓶,爹娘不要她了。
可她會做飯、會洗衣,她什么都會,根本不會拖爹娘的后腿呀。
她想只要她乖一點,更乖一點,爹爹娘親總會喜歡她的。
可是,爹爹還是把她扔掉了。
“思思要怎么做,爹爹娘親才喜歡思思?”
“……”
姜云嬋不想在孩子彌留之際,告訴孩子殘酷的真相,她艱澀地扯出一抹笑,“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娘怎會不喜歡你?還有你爹爹,他只是面冷嘴硬,他心里很愛你呢!”
“娘親說的是真的?”思思血淚斑駁的臉上滿是狐疑。
“當然了!不信你問爹爹!”姜云嬋轉頭尋覓,堪堪看到謝硯正站在兩人身后,一瞬不瞬盯著她。
姜云嬋杏眼一轉,給謝硯使了個眼色。
謝硯并沒興趣給別人當爹,立在原地,拳頭抵著唇輕咳了咳。
姜云嬋目光隨即繞過他,轉而定格在了陸池身上。
謝硯趕緊上前,蹲到了思思身邊,窘迫地清了清嗓子,“是,爹爹當然愛自己孩兒!
“和你娘親一樣愛!彼馕恫幻髌持茓,補充了一句。
姜云嬋垂眸,只當沒聽出他話中有話。
而思思聽得那沉磁的聲音,臉上有了笑意。
“思思、思思也是有爹娘疼愛的孩子了。”她皮肉翻飛的小手摸索著拉住了姜云嬋和謝硯的手,將三個人的手交疊在一處,“我們一家三口,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謝硯的大掌正覆在姜云嬋柔軟的手上。
細膩香軟的觸感滲透進謝硯的掌心,他指尖微蜷,悄然握住了姜云嬋的手,“好!只要娘親愿意,怎么都好。”
一束深邃繾綣的光籠罩在姜云嬋身上。
姜云嬋卻如何也說不出一個“愿意”,默默抽開了手。
謝硯的熱情懸了空。
與此同時,思思的手也轟然墜落。
各自分崩離析。
“思思!”姜云嬋摟緊了孩子,想要用自己的溫度溫暖她。
可來不及了,思思的體溫漸漸喪失,了無聲息。
扶蒼瞧姜云嬋身上染滿思思的血,心想著孕婦沾染了死人血,到底晦氣,上前勸道:“二奶奶,把孩子放下吧,屬下找人替她斂尸!
許是姜云嬋也懷著孕,感受到一個幼小的生命在她懷里凋零,她心頭漏了一陣風,空落落的。
“我給孩子斂尸,行嗎?”姜云嬋想送思思最后一程。
扶蒼難為地望向謝硯。
謝硯還凝著自己落空的手,須臾,輕碾了碾指腹,“聽二奶奶的吧!
“多謝!苯茓葘χx硯恭敬頷首,便令夏竹取了清水,親手幫孩子擦拭。
第72章 皎皎,你看擔心誰?……
方才孩子血糊糊的一團還看不出,清洗干凈后,眾人才看到思思身上的骨頭幾乎全碎了,形貌扭曲,不忍觸目。
陸池一個大男人都不敢看,撇開頭唏噓道:“孩子投胎跟著這兩個人,也是倒了八輩子霉!李憲德跑回宮了,聽說李清瑤也趁火逃跑了,只把孩子的尸骨丟在荒郊野嶺里!嘖!喪盡天良!”
“李清瑤估摸著正集結匈奴人,找李憲德報仇,由著她吧!”
李清瑤已經半瘋半癲了,她越鬧騰,李憲德的名聲只會越差。
謝硯自不會阻攔,掀起衣擺,坐在院里的石桌前,抿了口茶。
陸池坐到了他對面,好奇道:“話說回來,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李清瑤和李憲德茍且的?”
“你忘了李清瑤剛及笄時,被指婚給過誰?”謝硯掀眸,饒有興味看向陸池。
“秦驍?”陸池脫口而出。
此時,小院外,戴著帷帽的男子剛好踏進門來。
陸池尋腳步聲望去,起身拱手,“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秦將軍,許久不見!”
來人防備地透過黑紗看了眼桃花樹下的姜云嬋。
“秦將軍不必擔憂,那是我夫人!敝x硯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來人過來坐。
秦驍這才取了帷帽,給謝硯、陸池還禮,“謝兄、陸兄,別來無恙!
陸池望著眼前英姿勃發的忠義侯秦驍,才恍然憶起當初秦驍在西境大破敵軍,一路高升時,李憲德曾提議過讓秦驍和李清瑤結成秦晉之好。
實際上,是想利用李清瑤拉攏秦驍。
秦驍當時已有婚約,不愿遵從圣旨,就找到謝硯幫忙說情。
也就是在那時候,謝硯注意到了李憲德兄妹二人的關系非比尋常,且還有了孩子。只是那時謝硯還在李憲德麾下辦差,自然沒道理把此事公之于眾。
沒想到,李憲德會故技重施,把李清瑤又推給了謝硯。
謝硯便將計就計,假意與李清瑤交好。
他和李清瑤走得越近,關于紅櫻結緣的流言就傳得越廣,引得北盛少男少女紛紛來紅櫻谷求姻緣。
謝硯再設計把柔太妃也請到紅櫻谷來,便可一同見證李清瑤與李憲德私會。
謝硯算準了這兩人會在思思生辰那日私會,算準了李憲德會在危機時刻,把李清瑤推出去擋災。
唯獨沒想到,李憲德會先一步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讓背德之事少了鐵證。
李憲德此番脫身后,必然會反應過來一切都是謝硯做的局。
他不僅會誅殺紅櫻谷所有證人,更會想盡辦法除掉謝硯。
秦驍此番冒險前來,便是為了通知謝硯:“皇上昨日回宮后,連夜令虎賁營回京,估摸著沖你來的。”
李憲德心知謝硯手里有私兵,但不知到底有多少,所以直接動用了自己親信虎賁營。
此番,李憲德怕是不會再顧及什么百姓、聲譽,誓必要將謝硯除之而后快。
陸池此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峻,站起身來,“如此一來,你們再回京城就是自投羅網,此地也不宜久留,我現在就集結兵馬司的弟兄同你的玉麟軍匯合!”
“你不急!敝x硯壓了下手,“我與秦驍先行一步,集結玉麟軍和他的鎮西軍去安塞一帶圍堵虎賁營,只要把虎賁營殲滅在京城以外,李憲德就孤立無援了。
到時候,你再聯合兵馬司與我等里應外合,大事可成!
陸池聽他講得頭頭是道,越過他肩頭看了眼樹下的姑娘,恍然大悟,“你此番出京,本就沒打算再回去是吧?”
紅櫻谷之行這么危險,謝硯竟把妻兒帶在身邊,可見他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一旦大事不成,隨時放棄定陽侯府,帶著妻兒遠走高飛。
只是接下來,謝硯就要南征北戰,戰場上刀劍無眼,姜云嬋又懷著孕,讓她跟著風餐露宿屬實不妥。
謝硯沉吟片刻,對著秦驍叉手為禮,“勞煩秦兄派人護送我妻兒去姑蘇,那里暫時安全。”
“不如去揚州吧,我家人都在那處,可以照應令夫人。”
“那就有勞秦兄。”
“世子客氣了,我這就去準備,晚間就送令夫人南下。我們今晚也得動身離開了。”秦驍起身回禮,先行告辭了。
陸池望著那人背影,有些疑惑,“他可靠嗎?”
謝硯自是知人底細,才敢將姜云嬋托付給他,“秦兄本是清貴人家,有一位定了娃娃親的小青梅,這位未婚妻一家曾在外祖麾下做事,后全家隨外祖被凌遲處死。
秦兄從此棄筆從戎,表面為北盛建功立業,實際是在蓄力覆滅李氏,為他的小青梅報仇。
此番他回京,便是為了與我匯合,助我成事!
“這么說來,秦兄也算玉麟軍的人了。”
陸池放下心來,也不多留,起身道別,“我也回京繼續散布天譴之說,給李憲德再添把火,至于你……跟小表妹多說說體己話吧!
陸池余光掃了眼姑娘的背影,刻意揚聲道:“虎賁營可是北盛第一強師,此行短則三個月,多則尸骨無還,此生不見!
有什么話臨行前還是說清楚得好,帶著心思上戰場,容易一命嗚呼!往后陰陽兩隔,有些心結這輩子都沒機會解開了!
五步之外,姜云嬋將他們所有的謀劃都聽在耳中。
她也知道陸池那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可她并不想聽,把毛巾遞給了夏竹,“你幫思思擦洗吧,我有點乏了!
說著,起身一瘸一拐往屋里走。
“皎皎!”謝硯叫住了她。
遲疑片刻,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大夫說了,腳腕有傷不宜多走動。”
姜云嬋垂眸,點了點頭。
“腳傷上藥了么?”他問。
“上了!彼卮。
謝硯沉靜的目光一寸寸打量著她,并未從她面上察覺分毫離別的情緒。
他張了張嘴,亦不知還能說什么,索性也不說了。
將她打橫抱起,放在了寢房的羅漢榻上,半蹲在她身前,褪掉她的鞋襪。
她的傷口根本沒上藥,白皙的蓮足上一道一指長的傷口,皮肉翻飛。
方才走動了會兒,腳踝處又滲了血。
謝硯無奈搖了搖頭,拿帕子擦拭掉血跡,又挑了些藥膏從傷口周圍,一點點往傷口深處涂抹,生怕弄疼她似的。
一邊抹藥,一邊輕吹著。
溫熱的風拂過姜云嬋的肌膚,她惶恐地縮了縮腳。
謝硯的手落了空,抬眸望她,“別緊張,這次上完藥,我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叨擾皎皎了。”
暖陽照在他的側臉上,讓他深邃的輪廓難得柔和,毫無攻擊性。
姜云嬋的情緒才緩解了些,緩緩松開緊繃的腳背。
謝硯感覺到她不再抗拒,又繼續上藥,“記得傷口不可沾水,每日抹兩次藥,不可多也不可少。你現在懷著孕,用藥要更謹慎些。”
無人回應。
謝硯默了默,“等傷好些了,就讓夏竹陪著你飯后散散步,多泡泡腳,免得水腫!
“少吃些桃花酥,孕期吃得太甜不好!
“還有……去揚州若再受了委屈,定要傳信給我,不許忍著!
他絮絮叨叨交代了好多,姜云嬋都快記不過來了,才淡淡應了聲“好”。
話音極平,沒有一絲波瀾。
之后,又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謝硯心口仿佛堵著棉花一般,出氣不順暢,終究忍不住問道:“要分開了,皎皎有沒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姜云嬋張了張嘴,好像有什么話在喉頭,想要抓卻又抓不住。
她搖了搖頭,“沒有!”
此次去戰場,可能生離,也可能死別。
可她對他,沒有任何話要說。
謝硯苦澀地笑了笑,“罷了,那就收拾行李,早些離開吧!
他在她面前又站定許久。
寢房中,仍寂冷無聲。
他幾不可聞嘆口氣,往衣箱處去了。
他與她同吃同住近一年,衣服一直混裝在一起,胭脂香和檀香交織,是一種極清雅的味道。
謝硯已經習慣日日嗅到這樣的味道了,如今卻要將它們再一一分開。
謝硯看著眼前兩摞衣服,如此涇渭分明,很不適應,心里亟待什么東西填滿。
他轉身又回到羅漢榻前,擁住了姜云嬋,“真的沒什么話跟我說嗎?”
懷里的姑娘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樣,不悲不喜,不怒不慍。
仿佛心被上了鎖。
謝硯無力打開,窺不到里面的色彩,只能抱緊她,輕嗅著她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才能感覺活生生的人屬于他。
姜云嬋被他強勢貪婪的氣息包裹著,卻心里別扭,欲推開他。
一道低沉的聲音吹進她耳道:“皎皎,我要去戰場了。”
姜云嬋推卻他肩膀的手一滯。
謝硯笑了笑,“說來也好笑,我外祖一門都是名震天下的武將,娘親未嫁給謝如松時,也是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女將軍,可我卻從未見過金戈鐵馬,戈壁烽火……”
這話叫姜云嬋莫名心口停了一拍。
縱然謝硯在朝堂之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但他好像從未上過戰場呢。
一個新兵初來乍到,便要對陣來勢洶洶的虎賁營。
姜云嬋腦海里莫名浮現出荒蕪的戰場上,他孤身持劍而立,而對面千萬士兵黑云壓境,數萬白羽箭對準了他。
殘陽如血灑在他身上,照得他孤影寂寥。
謝硯這樣的人也會害怕戰場上的血雨腥風嗎?也會害怕馬革裹尸還嗎?
在姜云嬋的意識里,他并不是一個怕死的人。
他屢次以身入局,遭受重傷。也曾奮不顧身撲進大火救她,被巨石壓,被烈火烤……
姜云嬋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懼怕,怎么這次她從他語氣中聽到了些許不安呢?
“還是第一次和皎皎分開這么久呢!敝x硯尾音帶顫,在她耳邊繼續呢喃。
姜云嬋恍惚意識到他怕的不是戰場,是怕與她分開。
隨即,她又覺著這個念頭太過荒謬。
謝硯是攪弄風云的權臣,怎會像孩子一樣害怕分離呢?
可姜云嬋并不知道,這些年,謝硯無一日不去問竹軒外探望她。
即便是當初兩人在慈心庵分道揚鑣,謝硯也會日日趴在寺廟的房頂上眺望她。
數十年如一日,她已經成為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當初,她興高采烈說要嫁給顧淮舟時,謝硯第一反應也是將來不能日日見她,該怎么辦?
所以他想盡一切辦法,把她留在身邊。
而今,她已經完全屬于他了。
他還是怕,怕把她弄丟了。
怕當他從戰場回來,滿心期待去見她時,她又一次棄他而去了。
此時的謝硯像個迷路的孩童,埋在姜云嬋頸窩,鼻音微重:“若我安然無恙回來,我們以后好好過日子,行嗎?”
姜云嬋垂下了眼睫。
她不知要怎么跟他好好過日子。
他倆好好的,對得起泉下之人?
姜云嬋沒辦法許諾他什么,從他臂彎下鉆了出來,“秦將軍的人來了,我該走了!”
時至明月高懸。
今晚的月光格外寒,照得滿地銀白,照得姜云嬋面容清冷。
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世子,秦將軍令屬下來接夫人,屬下方才瞧見瞿曇寺多了許多陌生面孔,實在不宜再久留,不知夫人準備好了么?”
“已經好了!”姜云嬋喚來夏竹,拿好行李,頭也不回離開了。
謝硯獨自坐在羅漢榻上,目送姑娘消失在夜幕中。
自始至終,她從未正眼看過他!
*
門外,姜云嬋步履匆匆往馬車去。
夏竹在后,跟得氣喘吁吁,“姑、姑娘,你走這么快做什么?”
姜云嬋沒聽到夏竹說話,莽頭往前沖,像是快要墜入蛛網的蝶兒,拼命掙脫,意圖沖破溫柔的陷阱。
上了馬車,深深吐吶,敲了敲窗框,“走吧!”
馬車隨即晃動起來,一路南下。
后方,金戈鐵馬的錚鳴聲聲聲入耳。
冷硬的金屬顫音和士兵齊整的腳步聲在夜色中,格外聲勢浩大。
夏竹好奇地掀開車簾,探頭往后看:“世子他們也出發北上了呀!世子昨日才傷得體無完膚,聽扶蒼說后背全裹著紗布才勉強撐住,若真打起來,世子一個書生也不知能不能抵得過久經沙場的虎賁營?”
姜云嬋的目光下意識瞟了眼后方。
大軍中不見馬車,只見戰馬。
到底是軍隊,受了傷的人也只能負重騎馬,沒法休養。
姜云嬋指尖蜷進掌心,“謝硯……他一向福大命大,皮糙肉厚,死不了的,不肖我們操心!
“既不操心,那你在看什么呢?”
此時,姜云嬋頭頂上徐徐落下一道笑音。
姜云嬋一個激靈轉回頭來,正見窗外一人騎著高頭大馬,身穿銀色鎧甲,立于她眼前。
頎長的身影投射下來,姜云嬋心頭凜然,防備地往馬車里縮了縮。
然那人用劍柄挑開車簾,歪著頭再次問她:“皎皎,你看在什么?”
月光灑在那人的笑顏上,姜云嬋才看清頭盔之下謝硯清俊的臉。
他平日里老成持重,端得一副君子儀態,姜云嬋從未見過他戎裝的模樣,故而愣愣盯著他。
許久,姜云嬋才覺有失禮儀,避開眼神,“你怎還在這兒?”
“有東西忘了送你!
謝硯方才失意,一時連準備了許久的禮物也忘了送她。
所以調轉馬頭來尋她,卻不想看到她正癡癡往軍隊中看,眼中分明暗含一絲絲的擔憂。
謝硯心中開解了許多,從懷里掏出一物,遞到姜云嬋眼前,“送你!
第73章 心里起了本不該有的漣漪……
他攤開手心。
一只巴掌大的花燈出現在姜云嬋眼前。
那花燈是桃花模樣,花瓣用絨線編成,捧在手上毛茸茸的,十分趁手。
且透過絨花散發出的光也溫和,既能照亮馬車,又不太過刺眼影響睡眠。
姜云嬋從未見過這樣精致的花燈,眼眸被燈照亮了。
謝硯將花燈放在她手上,輕敲她的額頭,“等我回來!”
說完,公子打馬而去,消失在夜幕中,唯余鎧甲錚錚作響的尾音。
手心里的光瑩瑩如春雪,綿綿如清溪,在逼仄的空間里流淌著,傾灑在姜云嬋身上。
心內的煩擾被花燈濯凈,撥云見日。
姜云嬋依稀看清自己心里起了些許漣漪。
本不該有的漣漪……
她抗拒內心深處的萌動,擺了擺頭,索性閉眼靠著馬車歇息,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到了二更,節奏明快的馬蹄聲引她入了夢鄉。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幼時的問竹軒。
那日天黑得格外早,她正在榻上好眠,忽而心口一涼。
她睜開眼,伸手不見五指的寢房中,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正將她摁在身下,解她的小衣。
是謝晉,帶著幾個紈绔公子夜里爬墻摸進了香閨。
她嚇了一跳,慌忙從謝晉□□鉆了出來,抱著松散的衣服拼命地逃。
那群紈绔少爺邊言語挑逗,邊追了出來,餓狼撲食似的。
他們是侯府的主子,路過的下人無人敢插手,所有人對姜云嬋的死活視而不見。
孤身無援的她只能哭著跑進了慈心庵的禪房。
那夜,謝硯正睡得迷糊,溫香軟玉突然撲進他懷里。
她淚眼漣漣喚他,“子觀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謝硯掄起棍子,孤身一對五轟走了那群紈绔。
等他遍體鱗傷回屋時,小姑娘正蜷縮在墻角,抱膝坐著,哽咽不止。
謝硯忍著渾身的傷痛,蹲在她身邊安慰她,“壞人都被我打跑了,妹妹別怕!”
“點燈,點燈!”姜云嬋嬌聲帶泣,瑟瑟發抖。
她都快嚇死了。
明明睡得好好的,卻在黑暗中看到一張猥瑣的笑臉,差點埋進她胸口。
她不想再在黑暗中了。
屋子里,卻遲遲沒亮起來。
謝硯面露困窘,伸手想撫一撫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可夜太黑了,他的指尖不經意觸碰到了她凌亂的小衣。
姜云嬋登時臉頰通紅,雙手環胸,“你!你和他們一樣,也是壞東西!”
“不!我不是的!”謝硯連連擺手,一時解釋不清。
他沖出房門,過了會兒,鞠了一捧螢火蟲進屋,放在她手心。
雙手攤開,流螢漫天飛舞,忽明忽滅的火光照亮了禪房。
一只流螢輕輕停在謝硯頭頂上,忽閃忽閃,映照著少年通紅的臉,“對不住妹妹,我沒有燈,只有螢火蟲!”
姜云嬋的哭聲戛然而止,望著那個衣服上全是補丁、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少年。
她才反應過來,謝硯的生活太拮據了,根本沒有燈油和蠟燭,所以才不點燈的。
他是唯一奮不顧身護著她的人,為她受了這么重的傷,又怎會趁機欺負她呢?
那夜的螢火蟲照進了姜云嬋心里,惹得她小珍珠又一連串地掉。
少年卻慌了,赤誠地舉手起誓,“妹妹別怕!等我以后我有本事了,定給妹妹做一百盞不一樣的花燈,再不叫你夜里彷徨!”
“又說大話!”姜云嬋的恐懼被他的笑話一掃而空,吸了吸鼻子,斥他:“一百盞花燈得做多久?”
“我每年都做一盞,一直做到妹妹長命百歲!等我死之前,總歸是能做完的……”
“別說!”姜云嬋捂住他的嘴巴,耳根微微燙,“不吉利!
……
姜云嬋的心被夢中畫面灼了一下,睜開眼,出神地望著手里的蓮花燈。
她才恍然覺察,兒時她以為的玩笑話,謝硯一直記在心上。
這些年來,他已不知不覺為她做了九十九盞燈了。
姜云嬋輕輕摩挲著花瓣,在黑暗的空間里悄然自語,“不知他有沒有命,做齊一百盞燈……”
話音未落,天外一道悶雷。
寒風灌進車窗,吹得桃花燈芯火光跳躍,忽明忽滅。
“謝硯的孽種還沒死呢?”姜云嬋肩頭悠悠傳來一道陰惻惻的涼音。
桃花燈隨即熄滅。
馬車再度陷入黑暗。
姜云嬋一個激靈轉過頭,一長發披散、沾滿血跡的腦袋從車窗里伸了進來。
女人一身紅衣,頭發凌亂耷拉在眼前,只露出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姜云嬋。
姜云嬋慌忙后退,脊背貼在馬車壁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良久,才辨認出來人的身份。
“安和公主!”
“我的孩兒死了,你的孩子憑什么好好的?”李清瑤扭了扭脖子。
滯澀的骨頭聲咔咔作響。
“我的男人背叛了我,你憑什么享夫妻情深?”
“我被那些狗男人來來回回糟蹋,你憑什么冰清玉潔?”
……
李清瑤說著笑著,越發語無倫次。
姜云嬋下意識護住小腹,咽了咽口水,“害你的是李憲德!冤有頭債有主!”
“謝硯又是什么好人呢?”李清瑤嗤笑出聲,瞪大的雙瞳中布滿血絲,“若非他設計,李憲德會如此對我嗎?李憲德會殺了自己的孩子嗎?都是謝硯逼的,他逼的,他該死,他該死,他該死……”
李清瑤不停絮絮叨叨,分明已經瘋了。
姜云嬋不欲與她逞口舌之快,掀開另一邊的車簾想逃生。
一把匈奴彎刀扎在了窗框上,刀刃殘留的血跡赫然闖入姜云嬋眼簾。
原來,她昏昏欲睡時,馬車被人劫持到了懸崖附近。
幾個匈奴人團團把守。
“救命……唔!”姜云嬋剛要開口呼救,李清瑤捂住了她的嘴巴,再度把她拽到了身邊,“這就這么急著喊你男人了?你要不要先聽聽我接下來的話,也許你會很感興趣!
“秦將軍的人馬上就會來!你這八個匈奴兵是斗不過他們的,看在思思的面子上,我不叫人,你趕緊走!”姜云嬋含含糊糊道。
李清瑤眼里卻無一絲懼怕,或者說連求生的欲望也沒有了。
她是一個瘋子,只想整個世道陪她瘋。
李清瑤拍了拍姜云嬋的臉頰,“傻瓜,你連自己爹娘的仇人都搞不清楚,還擔心我呢?你笑我瘋,也總比你糊里糊涂好得多!”
“你別胡言亂語!”夏竹忙攔在了姜云嬋和李清瑤之間。
李清瑤一巴掌打在夏竹臉上,“狗奴才!慫恿自己的主子跟仇人恩愛,給仇人生孩子,到底是誰在胡言亂語?”
巴掌聲回蕩在馬車里。
周圍靜得落針可聞。
李清瑤的話指向已經很明顯了,姜云嬋腦袋嗡的一聲,遲遲道:“你、你說什么?”
“我說!你爹娘是被謝硯的娘親沈傾所殺!你倒還忙著給謝硯延續香火,你蠢不蠢吶?”李清瑤癲狂的笑聲回蕩在暗夜里。
姜云嬋如墜冰窟,訥訥搖頭。
這怎么可能呢?
她的爹娘明明死于馬匪之手,這是她親眼所見!
她幼時也與沈傾相處過一段時間,沈傾待她極好,她怎么會殺她爹娘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
李清瑤卻越說越興奮:“你就沒想過那個冤死鬼薛三娘為什么極力反對你和謝硯在一起?為什么非要你離開侯府?”
“當年的馬匪為什么不圖錢不圖色,只要你爹娘的性命?”
“你真的愚不可及,被人耍得團團轉吶!好笑!”
李清瑤的話如密密麻麻的雨點打在姜云嬋身上。
姜云嬋感覺整個人都是飄的,神魂不定。
她慌手慌腳抓住夏竹的手,想要尋求一絲溫度。
夏竹的手比她還要冷,還要抖,似乎在印證著什么。
主仆二人目光相對。
“李清瑤說的都是真的對不對?”
“奴婢、奴婢……”
姜云嬋一瞬不瞬盯著夏竹搖擺不定的神色,繃在心頭的弦徹底斷了。
“為何騙我?為什么現在還不肯實話實說?”
“奴婢……”夏竹倉皇跪地,“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只想姑娘過得開心些……”
“開心?”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她和仇人之子在一起,她能開心嗎?
姜云嬋跌坐地上,兩行清淚落了下來,“將來我魂歸黃土,你叫我怎么面對爹娘?還是,你想我生生世世不得安寧?”
“奴婢沒有這個意思!”夏竹不?念^。
咚咚作響的聲音回蕩在馬車里,層層疊疊,如扣在人心尖。
姜云嬋心口很痛,痛得不能呼吸。
良久,微閉雙眼忍下了眼淚,拖著疲憊的嗓子問:“那告訴我,爹娘和沈傾到底怎么回事?”
“這、這……”
夏竹支支吾吾,知道再也藏不住了,只能硬著頭皮將薛三娘告訴她的事如實告知。
“沈傾當初嫁給老侯爺后,老侯爺心里一直還惦記著咱們老夫人,所以他們兩個婚后過得并不幸福,同床異夢。
沈傾嫉妒心作祟,屢次去姑蘇找老爺老夫人麻煩,姑娘可還記得有一年老夫人生辰時,一個男扮女裝的婦人帶人過去砸場子,擾得老夫人不僅生辰沒過好,還得罪了許多賓客?”
姜云嬋依稀記得有這么回事。
因為那持紅纓槍的婦人打傷了貴客,害得爹娘在貴客門前跪了一天一夜賠不是。
最終,姜家還是損失了大批訂單,娘親因此愧疚了好久,再不大肆過生日了。
后來,那婦人又來江南鬧過幾次,次次都攪得娘親不痛快。
“那個婦人是沈傾?”姜云嬋當時太小,那婦人又女扮男裝,所以記不清那人長相了。
可如今細細想來,那婦人的氣韻和聲音的確與沈傾一模一樣。
夏竹點了點頭,“因為沈傾大鬧姑蘇,引得老侯爺心懷不滿。后來鎮國公府出事后,老侯爺就狠心把沈傾母子關在慈心庵反省,還斷了他們的月例。
后來,老侯爺親自下江南探望老夫人。
此事被沈傾知曉,她怕老侯爺真把老夫人帶回侯府,那她在侯府就再無容身之地,世子也再不可能受侯爺重視。
她為了自己和世子的前程,就唆使玉麟軍余部扮作馬匪將姑娘一家除之而后快!”
“可有證據?”姜云嬋訥訥開口。
“有的,當初殺老爺老夫人的馬匪頭子,一直留在侯府做暗衛!
姑娘可還記得閑云院里,有個蒙面暗衛常亦步亦趨跟著謝硯?
那人正是當年把刀刺進老夫人心口的馬匪,姑娘只肖留心些,一看便知!”
姜云嬋脊背發寒。
也就是說她的殺父殺母仇人其實一直在她眼前晃悠,她不僅視而不見,還與仇人之子同屋而居,同榻而寢?
姜云嬋此時想到謝硯抱她的手、吻她的唇,渾身汗毛倒豎。
她覺得自己臟透了!
惡心透了!
被仇人玩弄,卻還心懷惻隱!
她這樣的人還有什么資格活在世上?
她就該入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才能洗清她身上的罪孽!
她就該死,該死……
姜云嬋木然睜著眼,水蒙蒙的眸中再無一絲生氣。
“真沒用!這就要死了?”李清瑤拽住她的頭發,逼她往山坡下看。
此地居高臨下,恰能看到一串齊整的火光往北去,照得北邊的天燈火繁華。
那是謝硯的兵!
李清瑤嘴角勾起一抹鄙夷,“你的殺父仇人之子馬上就要筑高墻,登高位,贏得一世英名,而你卻如一粒塵埃,悄無聲息隕落,你可甘心?你爹娘可服氣?”
“李清瑤,你別再刺激姑娘了!”
夏竹想攔,李清瑤推開她,步步緊逼,字字誅心:“你不會以為你死了,仇人就會后悔一生,終身活在痛苦中吧?”
“不會的!男人最善變了,你死了,他就找新歡,照樣子孫滿堂!”
“什么追悔莫及、孤獨終老不過是女人安慰自己的話罷了!”
“男人最鐵石心腸了,都該死!該死!”
李清瑤瘋瘋癲癲的聲音回蕩在荒野中。
紅衣襤褸的女人赤著腳漫無目的地奔跑,又站在懸崖邊上,對著懸崖哭喊,“思思,都是娘親的錯,娘親不該相信男人的!我的思思你在哪兒?在哪兒?”
紅色衣擺蹁躚,艷烈如火,如利刃,穿透人心肺。
姜云嬋如何不知李清瑤在誅心?
她意在挑唆姜云嬋對付謝硯。
可李清瑤的話也并沒有錯。
向來父債子償,沈傾殺了她爹娘,讓她流離失所半生。
她又怎能就此自我了結,令親者痛仇者快呢?
她當殺了謝硯,殺了那個馬匪頭子,她能贖清自己的罪孽。
血液里洶涌的恨意將其他的情緒,全部埋葬。
她的心關上了最后一道縫隙,變得堅不可摧,冷硬如刃。
夏竹看著姑娘決絕的神情,心中瑟瑟,怕出了事,“趁公主這會不注意,咱們還是趕緊去找秦將軍的人吧!”
“你們,誰也別想走!”
就在此時,夜幕中響起極具威壓的帝王之音。
不遠處,李憲德高踞馬上,踏月而來。
身后,數百士兵圍攏,拉弓上弦圍住了姜云嬋和李清瑤。
李憲德狼一般犀利的目光鎖住懸崖邊的獵物,“瑤瑤,抓到你了!”
李憲德逃回宮后,就布下天羅地網抓李清瑤。
而李清瑤身后只有匈奴部落的寥寥百人,如何逃脫得了?
她身上的傷皆拜李憲德所賜。
她用身子養了一匹爪牙鋒利的狼,而那匹狼最終卻將利爪對準了她,將她逼到了窮途末路。
李憲德微微抬手。
護在李清瑤身前的匈奴兵頃刻萬箭穿心,倒在地上。
李清瑤被濺了一身血,孤立無援。
李憲德居高臨下,朝她勾了勾手,“好了,我知道皇妹只是被匈奴單于折磨出了癔癥,只要你回去好好跟大夫講,跟百姓講,皇兄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好好照顧你的!
男人的話音循循善誘,可骨子里透著一股森寒。
李清瑤聽得“照顧”兩字,肩膀一抖。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被人毀了清白,李憲德來救了她時,便這般哄慰她,說會永遠照顧她。
今日往昔畫面重合,李清瑤突然意識到,那個毀她貞潔之人,可能就是李憲德安排的。
他故意把她推向地獄,再假意救她。
她就會感恩戴德,離他不得。
李憲德做到了!
李清瑤真的傻乎乎感動了好久,還下定決心助他成大業。
多諷刺!
“李憲德!你禽獸不如!”李清瑤聲嘶力竭對著高高在上的帝王嘶吼著。
帝王卻如睥睨螻蟻,漠然冷笑,“李清瑤,沒有我,你不過是冷宮里一個供人玩樂沒有身份的野種,直到死也不會有人在意你!
是我助你成為萬人之上的尊貴公主,你也不虧!我們之間,不過是你情我愿的交易罷了,不是嗎?”
“交易?”
原來一切都是交易啊!
他說喜歡她的時候,為什么不說是交易呢?
李清瑤回想著過往種種,自嘲地笑出了聲,眼中血淚斑駁。
哭笑交替,神志不清。
不停在原地打轉,仰望天地蒼穹欺于她身。
忽而,她詭異地笑了,“皇兄,瑤瑤為你跳支舞吧?”
“李清瑤,你少玩花樣!乖乖跟我回去!”李憲德彎弓對準了她。
李清瑤卻不聽,自顧自地拂起衣袖,對月而舞。
懸崖之上,一抹紅衣飄飄,細腰扭轉,身姿婀娜。
美人剪影剛好映于圓月之中,彷如月宮里的仙娥,讓人移不開眼。
那一年,她生得傾國傾城,在冷宮里受人覬覦,李憲德為她驅趕走了猥褻她的老太監。
那一年,李憲德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被先皇訓斥后,孤坐城墻之上飲酒。
她想要寬慰他,可她什么也沒有。
她于是對著他笑靨昳麗,“皇兄,不如瑤瑤為你跳支舞解悶兒吧?”
她立于城墻之上,舞姿翩翩。
少女絕美的身姿,引得李憲德驚艷,亦讓城墻下無數皇親國戚側目。
一舞畢,月下少女滿懷期待問他,“皇兄可歡喜?”
“瑤瑤天生麗質,令六宮粉黛無顏色!崩顟椀滦σ鉁厝幔P躇滿志在那夜一掃而空。
李清瑤一直以為她的舞姿能為他驅散煩惱。
她暗喜于李憲德的贊揚。
可她不知道,李憲德還有后半句話沒說。
那半句,李憲德只告訴了自己的心腹,他說:“瑤瑤天生麗質,令六宮粉黛無顏色,若再給她一個高貴的出身,將她調教成風月情手,必然比那些賤民瘦馬更讓人趨之若鶩!
皇親國戚、權臣武將誰能拒絕一個有著高貴血統的女人,跪在他們身前搖尾求寵呢?
李憲德把她培養得比青樓妓子還要蕩。
可李清瑤只想他開心,想他大業有成,接她回家。
那赤誠的一舞,成了她命中的劫數。
“早知當初,瑤瑤就不跳了。”
如果能選,李清瑤寧愿在冷宮里,成為老太監的玩物,也不要被人如此高高舉起,又狠狠摔碎。
李清瑤瘋癲的目光,漸漸清明過來,默默往懸崖邊上退,望著李憲德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淚。
李憲德意識到了什么,翻身下馬,“李清瑤,你給我回來!”
“你休想!”
李清瑤又怎會不知,一旦她跟著他回去,會遭受更多非人的折磨。
他們會逼她承認自己得了癔癥,承認誣陷李憲德。
她做了他半輩子的工具,不想再為他做任何事了!
李清瑤赫然轉身,跳下了懸崖。
她要李憲德名字永遠與她捆綁,她要李憲德永遠洗不白身上的污名……
紅衣飛舞,如一只撲火的蝶投入了云霧深處。
“瑤瑤!”李憲德疾步上前,她的衣裙從他手心溜走,再也抓不住了。
空山之下,仿佛又想起那道稚嫩的聲音,“皇兄,瑤瑤為你跳支舞吧?”
可惜,一支舞治愈不了一個不受寵的皇子。
縱然,她真的美到讓人念念不忘……
李憲德碾磨著指尖余香,良久不語。
晚風拂山崗,漸漸吹散了彌留的胭脂香。
她喜歡的淡雅櫻花,可他喜歡濃烈的牡丹,于是她額間常畫牡丹,馥郁的香味總在他身邊不散。
可終究,再濃烈的香,也不堪折。
李憲德再也聞不到那抹牡丹香了。
他微閉雙眼,深吸了口氣,“把尸體打撈上來,埋了吧!
“回皇上,懸崖下是黃河口!”
一旦失足,就會被卷入風暴中心,再也找不回了。
這是李清瑤對李憲德的報復。
只要他們找不到她的尸體,流言就會一直發酵,李氏背德遭天譴的言論會讓李憲德身陷泥沼。
此舉,更有助于謝硯謀事。
只要謝硯能處置掉虎賁營,那么顛覆李氏已經天時地利人和。
姜云嬋于暗處看著,心口愈發沉重。
若是謝硯將來問鼎中原,他和他身后的定陽侯府、鎮國公府都將千秋萬代。
那么,她無辜死去的爹娘算什么呢?
酸楚涌上姜云嬋喉頭。
忽地,一把繡春刀抵在了姜云嬋脖頸上,寒涼徹骨。
李憲德已恢復作帝王絕情的模樣,睥睨著地上的姑娘,“把人帶回去。”
“皇上應該最懂謝硯,他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唾手可得的江山嗎?”姜云嬋揚著脖子道。
她知道李憲德帶她回去,一定是用她要挾謝硯。
可謝硯蟄伏多年,怎會為她,放棄大好江山?
“皇上放我回到謝硯身邊,我、我可以配合皇上,殺了謝硯!”姜云嬋斷斷續續吐息。
李憲德饒有興味打量眼前倔強的姑娘,“怎么?你這么快就投誠了,一點也不惦念和謝硯的情意?”
“母債子償天經地義,我不報仇,愧對泉下雙親!”
李清瑤知曉的事,李憲德自然也知曉。
所以,姜云嬋不與他繞圈子,“皇上不是一直想謝硯枕邊有個自己人嗎?沒有人比我更合適!”
李憲德也是最近急著想辦法除掉謝硯,才打聽到了謝硯娘親的一些前塵過往。
姜云嬋和謝硯隔著血海深仇,謝硯又如此疼愛姜云嬋,姜云嬋的確是一把趁手的利刃。
李憲德抬了下手,示意侍衛收刀,睥睨著姜云嬋:“告訴朕,你打算怎么除掉謝硯呢?”
帝王強大的陰翳籠罩著姜云嬋,讓人無所遁形。
李憲德畢竟是皇帝,勢力與手段都是顧淮舟、李妍月等望塵莫及的。
姜云嬋在謝硯手上吃了幾次虧,這次不打算單打獨斗了,她要借李憲德之手報仇。
她略想了想,“謝硯此人強勢又清醒,尋常法子奈何不了他。但如果……”
姜云嬋垂眸望了眼微隆的小腹,“如果他一直期盼的孩子,生下來卻是個死胎,他在戰場上會分神吧?”
第74章 他們的孩兒應這世間最可……
李憲德微瞇雙目。
謝硯在他麾下辦差多年,李憲德既摸不透他,也看不清他身后有多少勢力。
謝硯是一個清醒到幾乎沒有弱點的對手,若能令他有一刻失控,李憲德的虎賁營才能趁虛而入。
這的確是李憲德攻破謝硯最好的辦法。
李憲德狐疑望著姜云嬋,“你不會敷衍朕吧?”
“民女不敢!”姜云嬋跪地,磕了個頭,“民女豈會拿殺父母之仇開玩笑?”
“相信你也不會拿顧淮舟的命開玩笑,對嗎?”李憲德挑起姜云嬋的下巴,極具威懾力的雙目逼視著她。
顧淮舟還在大理寺獄中,性命全然掌握在李憲德手中。
李憲德還想在姜云嬋心里再添一把火,“顧淮舟當初娶葉清兒是為了對抗謝硯,還你自由,你應該知曉吧?”
姜云嬋心中隱有察覺,抿了抿唇。
“可有件事,你并不知道!葉清兒早在與顧淮舟大婚之前,就懷了旁人的孩子,找顧淮舟成親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李憲德蔑然冷笑,“顧淮舟其實也知道葉清兒與人有染,甚至婚后也沒檢點,你猜顧淮舟為什么隱忍?”
這話叫姜云嬋瞳孔微縮。
顧淮舟這樣一個清貴的人,最把禮義廉恥放在心間,卻肯隱忍妻子穢亂,為什么?
無非忍辱負重,借葉家之勢,為姜云嬋周旋罷了。
他竟為她背負了這么大的屈辱。
而姜云嬋卻害他進了牢獄。
她心中五味雜陳,澀聲道:“葉清兒到底與誰……”
“此事,你無需知曉!崩顟椀麓驍嗔私茓龋澳阒灰溃闳魧﹄抻卸,顧淮舟的尸體就會掛在城墻之上,被烏鴉啄食而亡!”
陰沉沉的聲音猶如喪鐘,叫人顫栗。
姜云嬋微閉雙目,磕了個頭,“民女不敢違逆圣上。”
“很好,朕會派人聯系你,等你的好消息!”
陰冷的笑音徐徐落在姜云嬋頭頂。
姜云嬋不堪重負,伏低身子。
須臾,陰影褪去,月光照在姜云嬋身上。
李憲德帶著他的人,消失在了夜幕中。
夏竹后怕不已,過來扶姜云嬋,“姑娘,皇上已經走了,我們安全了!
姜云嬋的眼底卻一片晦暗,月色照不進,如死水一灘。
夏竹心里清楚,姑娘恍惚的不是圣上的威壓,更多的是因為老爺老夫人死的真相。
夏竹心中愧疚不已,“對不起,姑娘,我不該瞞你。”
姜云嬋搖了搖頭,擁住夏竹。
世間之大,她只能從夏竹身上汲取些許溫暖了。
她又怎能怪她?
她靠在夏竹肩頭,微閉雙眸,“給我一點時間想想。”
她需要消化消化腦海里的信息。
夏竹亦擁緊姜云嬋,用寬袖擋住呼嘯而過的山風,“不若先回揚州,姑娘緩緩心情?”
“回謝硯身邊吧!苯茓壬钗丝跉猓蚨酥饕狻
血海深仇,無論怎么緩和也不可能消解的。
她要殺了謝硯和那個蒙面暗衛,為爹娘報仇!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正想著,夜幕中浮現幾個倉促的身影,匆匆朝他們來。
夏竹瞇眼細看,“是秦將軍的人找到我們了!”
夏竹這就起身去迎。
姜云嬋抓住了她的手腕,“有匕首嗎?”
夏竹一頭霧水,將防身的匕首遞給了姜云嬋。
姜云嬋摩挲著刀柄,遲疑片刻,忽地抽刀,朝自己的小腹刺去。
“姑娘!”夏竹嚇壞了,忙撲上去攔。
可來不及了,匕首已在姜云嬋右腹劃一指長,鮮血溢出來。
夏竹用手帕捂不住血,慌得眼淚打轉,“姑娘這是做什么?做什么?”
“去……去找秦驍的人求救!就說……說我被李清瑤刺殺了!”姜云嬋發白的唇顫巍巍道。
夏竹不明所以,眼見姜云嬋疼得快要暈厥,只得趕緊迎上秦驍的人。
一行人回到姜云嬋身邊時,姜云嬋已倒在地上,面色蒼白。
隨行的軍醫為姜云嬋處理了刀傷。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姜云嬋才恢復了些氣色。
軍醫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匕首只差一指的距離就刺到孩子了,幸而虛驚一場!”
姜云嬋捂著小腹的傷口,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軍醫后怕不已,交代道:“傷口離宮胞太近了,這段時日夫人切忌大動,得好生休養,才能確保孩兒無恙!
“如此一來,豈不是不宜長途跋涉?”一眾護衛烏泱泱圍在姜云嬋附近,陷入兩難。
謝硯和秦將軍千叮嚀萬囑咐,要保護好夫人孩子,要萬一出了事,在場眾人誰也脫不了罪。
眾人面面相覷。
此時,孱弱帶著泣腔的聲音悄然響起,“送我回世子身邊吧,我害怕。”
姜云嬋偎在夏竹懷里,單薄的身軀搖搖欲墜。
眾人瞧姑娘這般病弱的模樣,更不敢妄動了。
“圣上正派人四處追捕世子呢,聽聞昨夜定陽侯府都被一把大火燒了,夫人又受了傷,萬一遇上圣上豈不麻煩?”
眾護衛合計了一番,領軍方勾了勾手,吩咐下屬,“你快馬加鞭將此間狀況稟報世子和秦大人,其他人隨我護送世子夫人折返!”
一行人略休整了片刻,馬車轟轟烈烈往北折返了。
經歷了此番,眾人不敢大意,馬車行得格外急,寸步不停。
姜云嬋躺在馬車的軟墊上,身體搖晃不定,人卻一動不動,猶如布偶一般。
夏竹蹲在姜云嬋身邊,替她擦拭傷口。
一指長的傷口留在微隆的小腹上,皮肉翻飛。
夏竹看著都心疼,“姑娘想回去找世子,跟領軍說就是了,他也不敢攔著,姑娘何必非吃一刀?”
馬車里只回蕩著倉促的馬蹄聲,無人回應。
良久,姜云嬋似才緩過神來,苦笑了笑,“謝硯是多警覺的人,你還不知道嗎?”
姜云嬋突然改變主意,回到他身邊,以謝硯的多疑的性格定然會察覺蹊蹺。
到時候,查到她見過李憲德就不好了。
所以,她必須得受了驚嚇,再回去尋求謝硯的庇護,比較合理。
何況,此前姜云嬋和謝硯的關系已經僵持住了,她需要一個契機與謝硯重歸于好,才好伺機而動。
此番讓腹中胎兒受了傷,就可趁機惹謝硯擔憂和疼惜,她便可重新接近他,讓他真正對腹中胎兒產生感情。
他和孩子的羈絆越深,將來看到捧到他面前的死胎,情緒波動就會越大。
一旦他不再如平日無堅不摧,李憲德就可趁虛而入,殺了謝硯。
姜云嬋死水般的眼仰望著馬車車頂,“夏竹你可知有什么法子,讓孩子胎死腹中?”
夏竹擦拭的動作一抖,駭然望向姜云嬋。
她以為姜云嬋與李憲德說的那些話,只是權宜之計,為了脫身。
可看姑娘決然的表情,儼然真打算將這個孩子扼殺在搖籃里。
這畢竟是她自己的骨血!
若然真的在姑娘肚子里,與姑娘休戚與共十個月,她的血滋養著他,他的心跳與她同頻。
可生下來,卻要眼睜睜看著孩子沒了呼吸。
世子會難受,姑娘當真就不難受嗎?
“姑娘這法子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嗎?姑娘三思!”
路邊呼嘯而過的樹杈陰翳如荊棘,投射在姜云嬋的臉。
她被困在一片漆黑中,困得太久,已經看不到光了,心底眼前皆是晦暗一片的死水,仿佛已感知不到生而為人的情感鏈接。
她只冷冷地問:“我記著薛三娘的孩子就是早夭吧?她吃了什么才弄死孩子的?”
夏竹聽得這話,喉頭隱隱作嘔。
當年薛三娘嫁人懷孕后,曾回姑蘇姜府報過喜。
說來也巧,薛三娘剛落腳,就動了胎氣,當晚便生產了。
那時候,夏竹也小,只聽得嬰孩的啼哭聲,便跑過去湊熱鬧。
誰知襁褓里嬰孩渾身烏青,七竅流血,連哭聲都啞得像烏鴉似的。
那孩兒在他爹懷里沒哭幾聲就斷了氣。
孩兒爹本滿心歡喜在產房外等著孩子,見著這一幕,當場既恐懼又心傷,暈厥了過去。
這死胎成了薛三娘夫妻的噩夢,此后兩人為了忘卻這段記憶,便和離分開了。
可事實是,連夏竹一個旁觀者都無法忘記哭聲戛然而止的那一幕。
身為親生父母,如何能忘卻呢?
夏竹不忍,“姑娘真的不考慮考慮孩子嗎?”
“本就是個孽種,與我何干?”姜云嬋漠然翻了個身。
夏竹看著姑娘的背影,五味雜陳,默了下來。
窗外北風驟緊,風沙一陣陣灌入馬車,夾雜著路邊凋零的桃花瓣,打著旋落在姜云嬋肩頭。
桃花嬌嫩,受過太多風沙侵蝕,花瓣殘破,花心枯萎,再不復往日容光了……
獵獵長風卻還不肯停,一路向北,吹到了黃河河畔。
已經行了兩日的秦家軍,被風阻隔了前進的步伐。
駕著高頭大馬的秦驍攏了攏披風,“這兩日的風真是怪了,錐心刺骨的。”
身旁,謝硯眺望了眼洶涌的河口,嘆了口氣,“要做好持久戰的準備了!
虎賁營最擅長的便是在黃土平原作戰,偏偏此項不是秦家軍和玉麟軍擅長的。
風沙太大,對秦家軍和玉麟軍尤為不利。
“謝兄也不必過于擔憂,有個好消息傳來!李清瑤已經墜崖死了,李憲德在坊間的名聲已經爛透,洗不干凈了。只看虎賁營最后一哆嗦,虎賁營敗,則李氏命數盡。”
謝硯點了點頭,“現下的情況我們占優勢,只要在安塞拖住虎賁營,封鎖要塞,糧草不達,許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成事。”
謝硯所言,正是秦驍所想,秦驍不禁笑著打趣,“看來謝兄這些年身在朝堂,心在軍營,不曾荒廢啊!”
“外祖和娘親的教導,自是不敢荒廢,接下來我們最重要的是穩住軍心,保持警惕,切莫被人趁虛而入……”謝硯話到一半,突然勒住韁繩,凝眉往右手路邊看去。
秦驍瞧他神色肅穆,也跟著止了笑談,扶住佩劍,勾手示意身后士兵戒備。
黃河河畔,一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卻在此時,謝硯突然拿起路邊小攤上的虎頭帽,在秦驍眼神晃了晃,“秦兄覺得這帽子如何?”
“???”
秦驍尷尬地示意士兵后退,干笑了兩聲,“很、很不錯!”
謝硯隨即又拿起一只紅色兔頭帽,來回翻看,“這個似乎也不錯,女孩子喜歡。”
“說不定是個女娃娃!”謝硯眼里蘊著笑意,自言自語著,丟給小販一包碎銀,“虎頭帽和兔兒帽我都要了!
他將兩只毛茸茸的帽子塞進了馬褡子里,小老虎和小兔兒的琉璃眼睛還露在外面,亮晶晶地趴在馬背上往外探,和冷硬的鎧甲相映成趣。
此番一路北上,只要路過賣孩童物件的攤販,謝硯便要搜羅一番。
襁褓、撥浪鼓、絨毛玩具……應有盡有。
一路下來,馬褡子里早就鼓囊囊的,塞不下了。
秦驍也算是大開眼界了,忍俊不禁道:“謝兄與我想象中很不一樣。”
從前兩人雖然天各一方,但為了共謀大事,常有書信來往。
秦驍印象中,謝硯應是個極理智清冷的人才對,卻不想這般喜歡孩子。
“不瞞秦兄,我本也沒有特別喜歡孩子的,總覺他們聒噪、調皮。每每遇到族中有幾個孩童,便覺頭疼不已,恨不能把人拎出去丟了!
謝硯搖了搖頭,嘴角卻不禁牽起笑意:“可奇怪的是,自從我夫人懷了身孕,腦中夢中就常浮現孩子的模樣,總覺自己的孩兒應這世間最可愛的孩子,恨不能把最可愛的物件都給他!
“人之常情嘛!”秦驍拍了拍謝硯的肩,“想來謝兄將來會是個好爹,孩兒定喜歡纏著你的!
“借秦兄吉言……”
“急報!急報!”
兩人正聊著,身后傳來馬蹄疾馳聲。
塵土飛揚。
馬未停穩,士兵急著翻身下地,跪在秦驍面前,“秦將軍恕罪,世子恕罪!二奶奶的馬車被安和公主劫持,二奶奶受了傷不方便去江南了!此刻正往北趕路與世子匯合!”
兩人面色一沉,面面相覷。
士兵忙又道:“二奶奶身子無大礙,但顧及二奶奶的身子,馬車行得慢,估摸著還要一日才能到達此地!
秦驍心里自是故意不去,面露歉意對著謝硯道:“是我安排不周,愧對令夫人,不如我們原地休整等與令夫人匯合?”
“不可!”謝硯面上籠著憂色,壓了下手。
他當然擔心姜云嬋的傷勢,可大軍不能停。
李憲德已經知道秦家軍和謝硯有所勾連,故而大軍此行走得都是山路險路,為的就是避開李憲德的人。
大軍多停留一日,被李憲德抓住圍剿的可能性就越大。
謝硯思忖了片刻,“我折返,回去接夫人。秦將軍按原計劃繼續前行,去安塞,與玉麟軍匯合!
“李憲德正滿城追捕你,謝兄此時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無妨!”
謝硯默了須臾,心中已有成算,“我們扮作平民從水路走,兩天之內,我們會在明月村與將軍匯合了!
秦驍見他成竹在胸,也不多勸了,“那謝兄一路順風,當心虎賁營的先鋒……”
“將軍放心!”謝硯叉手回禮,話音未落,已調轉馬頭,打馬往南,消失在滾滾塵煙中。
彼時,姜云嬋的馬車行了一夜。
昨夜不曾睡著,到了天蒙蒙亮,才有些許困意。
姜云嬋靠在窗邊小憩了片刻,馬車忽地停下來。
馬兒一聲嘶鳴,姜云嬋的頭磕在了窗框上。
“姑娘沒事吧?”夏竹一邊幫姜云嬋揉額頭,一邊問馬夫,“前面出什么事了?”
“說是有個孕婦正當街生產呢!”
透過窗戶縫,依稀可見前面村口被一群壯漢堵得水泄不通,時不時傳來男人猥瑣的笑聲。
“喲,還是第一次見有女人在街上生孩子的!倒不嫌晦氣!”
“嘖嘖嘖,孩子腦袋快出來,把腿再張開點兒,再加把力氣。
……
壯漢的挑逗引起周圍哄堂大笑,有的人甚至蹲下來仔細觀摩起來。
“惡心死了!女人生孩子本就危險,被這些狗東西看了私密處,動了氣血,豈不害人?”夏竹憤憤然瞪著那群猥瑣男人,“姑娘,要不要我們的護衛過去幫忙……”
“走吧!繞小路。”姜云嬋眼里灰蒙蒙的,沉寂得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
前方男人的哄笑、女子的慘叫、還有依稀孩兒的啼哭聲,于她形同無物。
夏竹知道自從姑娘幼時親眼目睹自己的爹娘被馬匪虐死后,感情就越發淡薄,但往常,力所能及的事,她也不至于冷眼旁觀。
如今變得如此冷漠,無非是這些日子接二連三的打擊過甚,讓姑娘對這個世道失了信心。
夏竹的力量太渺小了,沒法做照進姑娘心里的光。
她想勸不知如何勸起,只能眼睜睜看著馬車從人群后方經過。
透過熙熙攘攘的人頭,夏竹隱約看見一婦人躺在血泊里,雙膝分開,身下的血染紅了襦裙,還在不停往外流。
婦人衣裙松散,脖頸和身下皆無遮攔,被漢子們抱臂圍觀,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周圍時不時有挑逗的口哨聲響起。
婦人幾無血色的臉上寫滿了羞恥、無助。
而婦人身邊只有個看著老實巴交的男人和一個五歲女童,連連對著眾人磕頭,“求各位行行好,給我們找個穩婆吧!我媳婦她快不行了!”
“救救我娘!求大爺們救救我娘吧!”女童以頭搶地,見人就拜,最后攔住了路過的馬車。
馬車驟停。
夏竹望著那孩子頭磕得皮開肉綻,心有不忍,“姑娘救救他們吧!”
姜云嬋神色木然,木偶一樣一動不動。
夏竹實在等不及了,慌忙起身,準備跳下馬車。
一只手才姍姍來遲拉住了她。
“別管閑事!苯茓鹊馈
“奴婢求姑娘了,救救他們!”夏竹跪在姜云嬋腳邊。
她要救的不止孕婦,還有姑娘的心。
她神色懇切,急得快哭了。
姜云嬋眼里終于有了些許波動。
姜云嬋如今什么都受得住,唯獨看不得身邊唯一的親人夏竹難受。
“我陪你去吧。”
姜云嬋淡淡嘆了口氣,跳下馬車,令護衛們,“你們攔著點那個看熱鬧的人!
兩個姑娘隨即擠進人群中,如此近的距離,兩人才看清一只幼嫩的手臂已從那婦人身下探了出來,孩子卡在了宮口。
姜云嬋望向軍醫。
軍醫難為地連連后退,“回夫人,屬下是給征戰沙場的戰士們療傷的,若沾了女人生產的污血,難免晦氣。再者,屬下并不通接生之道!”
姜云嬋一時無言,懶得與軍醫爭辯,轉頭囑咐夏竹,“馬車的藥箱里有參片,你去取來給這位夫人含著!
她又脫下披風,蓋住婦人的下半身,貼在婦人耳邊道:“夫人有生產經驗,還得勞煩您告訴我接下來該怎么做。”
那婦人絕望的眼中有了些許光亮,滿眼感激望著姜云嬋,斷斷續續道:“這、這孩子生不出,需、需要姑娘剪開宮口!
姜云嬋聽著這話,嚇得面色煞白。
婦人只當她沒有工具,交代道:“用手撕也行,我不怕疼,姑娘無需擔憂!
姜云嬋目光落在婦人痙攣的下半身,孩子卡在產道口,不停地被擠壓著。
若再不動手,只怕一尸兩命。
姜云嬋咬了咬牙,伸手觸向血淋淋的宮口。
一只大掌拉住了她手腕。
她被一股強勢的力道拽了起來,霎時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
“自己還懷著孩子,豈能做這樣的事?”低沉的聲音帶著微慍,落在姜云嬋頭頂。
姜云嬋豁然抬頭,正撞見謝硯眉頭擰作一團,“倒不見你對我這般上心過!
語氣中頗有些委屈。
而這個在她面前撒嬌的高大男人,卻正是仇人之子。
第75章 試著喜歡我一次,行嗎?……
姜云嬋想到此處,頭皮發麻,退了一步,極力想撇清他的氣息。
可從謝硯的視角俯視下去,只瞧她長睫低垂,柳眉輕蹙,仿佛是在耍小脾氣。
謝硯只當她是因為他阻攔她救人,所以不高興了。
她懷著孕,謝硯并不想在這些小事上讓她不如意,語氣軟了來,“好了,你想救就救吧,我教你怎么做!
姜云嬋有些訝異,掀起長睫。
夏竹也取了人參片回來,驚訝道:“世子怎么來了?”
“去打盆水來,這婦人這么久沒生下來,約莫胎位不正,需得幫她正一正胎!
謝硯剛擠進人群時,聽得旁邊人的討論,大概已知孕婦的情況了,對護衛使了個眼色,“把閑雜人等都攔在百步之外,誰再吵嚷割了他的舌!另外,去請穩婆過來!
他說起話來總有條不紊,這讓姜云嬋心里安定了些,指了指地上越匯越多的血跡,“只怕等不到穩婆來了。”
謝硯略瞟了一眼地面,轉頭背對著婦人,交代姜云嬋和夏竹:“需得推拿,把胎兒往右旋轉正過來!
“你們倆一人大些力氣推拿,一人幫著婦人調整呼吸,用力需得有節奏些!
……
謝硯沉穩地一句句交代著,姜云嬋和夏竹依著他的法子行事。
費了好一番力氣。
忽而,婦人身下傳來嬰孩的啼哭聲。
“生出來了!”夏竹驚喜叫出了聲,抱起嬰孩給那婦人看。
同時,不禁朝謝硯投去崇敬的眼神,“世子怎么連接生都會?”
謝硯余光看了眼姜云嬋,不置可否。
此時,穩婆被護衛連拉帶扯,跌跌撞撞趕來,對著謝硯滿臉的褶子賠笑:“這位公子是讀過《十參論》和《大全良方》吧?”
穩婆聽謝硯方才口中所述,分明是書中記載的生產法子。
可一個男人研究這等書作甚?
穩婆瞟了眼姜云嬋微隆的小腹,立刻心領神會,“姑娘離生產還有些時日呢,郎君就如此細致提前研習了,姑娘真真是好福氣!
“婆婆還是去看看產婦吧!”謝硯并不欲與這等油嘴滑舌之人多言,遞了錠碎銀堵住她的嘴。
面上,仍恭謙折腰比了個請的手勢:“產婦和胎兒還有許多事要處理,后面就勞煩婆婆了!”
“公子客氣!”穩婆摩挲著手上一錠亮晶晶的銀子,嘴咧到了后腦勺,忙接過血糊糊的孩子,處理余下的事去了。
產婦轉危為安,姜云嬋轉身去溪邊洗手。
凈了手的血,她才仰起脖頸,對著碧空緩緩吐了口氣。
氣息吹拂起額頭上碎發,飄飄揚的,晨曦落在她鼻尖,襯得她側顏溫柔。
身后,謝硯和夏竹都為之一怔。
似乎有許多天,不曾在姑娘臉上看到松懈的表情了。
她能有些許生機,謝硯心里亦松泛了許多,上前打橫抱起她,回了馬車。
姜云嬋身體突然懸空,嚇了一跳,抵著他的肩膀,不停撲騰雙腿,“謝硯,你、你做什么?”
“接生都不怕,我抱抱就怕了?”謝硯笑著揶揄。
跨進馬車時,順手放下來竹簾。
馬車里的光線隨即被遮擋,只余一線暖陽從車簾縫隙透進來,隨著簾子搖曳,光線昏暗暗的。
“這兩日,有沒有想過我?”謝硯充滿磁性的聲音回蕩在小小的車廂里。
層層疊疊。
姜云嬋默默往馬車角落縮了縮,抿唇不語。
謝硯其實也知道自己聽不到想聽的答案,但莫名地想問。
結果,顯而易見,沒有意外發生。
謝硯蹲到了她膝邊,把她困在馬車一隅,又問:“身上的傷如何了?”
“無礙!”姜云嬋搖了搖頭。
謝硯不放心,掀開她的小衣一看,只見小腹上留著一道剛結痂的疤痕。
雖然不深,但離孩子很近很近了。
若差分毫,就傷了他們的骨肉了。
謝硯眸中擔憂之色更濃,耳朵貼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聽了聽。
他風塵仆仆徹夜趕來,耳尖冰冰涼的,碰到姜云嬋的肌膚,她緊張地小腹一縮。
謝硯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小腹,如同哄嬰孩一般,“寶寶別怕,爹爹回來保護你和娘親了!
溫熱的吐息噴灑在姜云嬋腹心,像南方過境,綿而暖。
姜云嬋肚子里生出一股奇異的暖流,仿佛孩子真與他有感應一般,暖流蔓延向她的四肢、心脈。
姜云嬋指骨扣緊馬車板凳,想將那股不可控的情緒壓下去。
她一瞬不瞬盯著單膝跪在她眼前的男人,不停告誡自己:
就是這個男人的娘虐死了她的爹爹娘親!
就是這個男人給她帶來了一次又一次的災難!
腦海里的血腥畫面不停穿梭,仿佛是上天在提醒她報仇雪恨,在告誡她要盡快贖罪!
她血液洶涌,猛地抽出了玉簪,對準了他的后腦勺
幾乎是同一時刻,謝硯突然抬起頭來,凌厲的目光落在玉簪上。
他比荒漠里的狼還警覺,獵物妄圖掙扎的那一刻,他便能嗅到危險的氣息。
凜然寒氣寸寸掠過姜云嬋的手腕,她才恢復了理智。
謝硯這樣連睡覺時都半瞇著眼,枕下藏刀的人,誰能被輕易謀殺呢?
姜云嬋得穩住情緒,依計而行。
她腕子一抖,發簪轉而移向桌上的桃花燈,去挑了挑燈芯。
車廂里亮了許多。
謝硯才看清燭光下,她紅腫的眼眶,蘊著盈盈春水。
“怎么了?”謝硯眸色軟下來。
姜云嬋咬了咬唇,“太黑了!
“我……有些怕。”她嬌音帶泣,指著窗口,“李清瑤就是趁我睡著,從那邊爬進來的!
車窗內的白色紗簾飄搖,其上印著個血手印,血跡順著窗簾蜿蜒流下來。
便是男子看了這場景,也難免心悸,遑論最怕黑的姜云嬋。
“這次,是我考慮不周,讓皎皎受驚了!
謝硯沒想到強如秦驍也沒辦法護住姜云嬋,所以他一貫的想法沒有錯:只有他,能護得住妹妹。
他坐到她身側,將她的腦袋放在肩膀上,輕擁著瘦小的人兒,“以后哥哥去哪兒都帶著皎皎,可好?”
姜云嬋鼻頭發酸。
她明知跟仇人親熱是會遭良心譴責、遭天譴的,可她不得不先軟下來。
她要謝硯深愛她,深愛這個孩子,愛進骨子里,愛到可以為之去死。
姜云嬋微微點了點頭,酸楚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掉落下來。
“那你以后不能再欺負我!”姑娘可憐兮兮地吸了吸鼻子。
謝硯輕刮了她紅彤彤的鼻頭,“我何時欺負過你了?”
姜云嬋的眼眶、鼻頭更紅了,眼見淚要決堤。
“好啦好啦,從前都是我的錯!敝x硯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撫。
姜云嬋好不容易愿意跟他說話了,他亦愿意敞開心扉。
既然上天給了他們一個孩子,也許就是給他們一個重頭再來的機會。
謝硯不想孩子生下來以后,日日看著爹娘劍拔弩張。
他最能體會那種無措的孤獨感。
他輕吻了下她的臉頰,話音低沉:“我喜歡皎皎,從小就喜歡,以后也會一直喜歡。你也試著像喜歡顧淮舟那樣,喜歡我一次?就試一次,行嗎?”
姜云嬋不知為何淚流得更洶涌,小珍珠控制不住地掉。
謝硯本想寬她心,沒想到反而惹得她更難受了。
聽大夫說孕婦哭多了不好,謝硯也不敢再多說了,將她抱坐在腿上,抹去她眼角的淚,“好了,不哭了,娘親愛哭,將來咱們的孩兒也是個小哭包如何是好?”
姜云嬋也不想,可她心里五味雜陳,忍不住,停不下。
謝硯一時也手足無措,琢磨了片刻,“要不我給你唱童謠,你和孩兒一夜沒睡,好生歇息一下?”
謝硯回想著她給思思哼的姑蘇小調,一邊輕拍著她的后背哄睡,一邊輕輕哼唱。
過了會兒,哽咽聲終于止住了。
一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姜云嬋杏眼含春,可憐兮兮望著他,“你別唱了。”
謝硯動作一頓,“為何?”
“難聽!”姜云嬋撇頭,俏臉恰埋進了他胸口。
謝硯神通廣大,什么都行,唯獨五音不全。
難聽死了!
小時候他為她唱曲,引得草叢里一群□□應和。
此起彼伏,叫到三更。
還有一只母□□帶著一群小崽,在他門前,對著他呱呱叫,像是要認親。
姜云嬋想到那情景,不由噗呲笑出了聲,心情這才明朗些。
因著一夜未眠,又幫人接生,姜云嬋著實有些累了。
哭著笑著,就睡著了。
但她睡得并不踏實,眉頭深深蹙著,身體也不松弛。
謝硯長指撫平她的柳眉。
不一會兒,又蹙了起來。
來回幾番,收效甚微。
“這么個小腦袋也不知整日整宿煩什么?”
謝硯無奈敲了下她的額頭,將她鬢邊的碎發一絲一縷細細掖到了耳后。
窗外,忽而傳來骨哨聲。
斷斷續續,由遠及近。
謝硯笑意一凝,面色沉肅下來,將姜云嬋放在軟榻上,準備下車。
掀起車簾時,似又想起什么,折返回來,貼在姑娘小腹聽了聽,溫聲道:“好好陪著你娘,別調皮,別打擾娘親睡覺,知道嗎?”
寂靜的空間中,謝硯依稀聽到一點回響。
不確定是姜云嬋的呼吸,還是肚子里那個小生命在回應他。
總歸,他心頭一軟,隔衣吻了吻她的小腹。
下馬車后,又囑咐夏竹陪著,他自己尋聲去了村口的密林中。
馬車里,檀香味散去。
姜云嬋猛然睜開眼,坐了起來,似被噩夢驚醒,訥訥定在原地。
夏竹瞧她汗涔涔的,忙給她擦汗,撫背順氣:“姑娘做噩夢了嗎?世子方才還交代要姑娘多睡會兒,晚些還要趕路呢。”
姜云嬋拉住了夏竹的手,指尖冷若冰凌,“你聽這骨哨聲是不是很熟悉?”
骨哨余音猶在,伴著密林深處的風吹進耳朵。
音調凄婉,綿長,透著森森冷意,驚得鴉雀紛紛四散。
姜云嬋記得,當初她和爹娘在遷居途中休息時,也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她嚇得躲進爹爹披風里,瑟瑟發抖。
之后,馬匪傾巢而出。
一把砍刀落在爹爹頭上,幼小的姜云嬋透過披風縫隙看到爹爹的腦袋白骨森森,被劈開了一道縫……
“這是不是馬匪的暗號?”姜云嬋攥緊了夏竹的手,指尖泛白。
不待夏竹回答,姜云嬋飛奔下了馬車,尋著哨音而去。
彼時,哨音漸歇。
密林中樹葉沙沙,草聲窣窣。
一棵桐樹下,穿黑衣戴帷帽的男人對著謝硯躬身拱手,“回世子,六萬玉麟軍已從各處奔赴安塞,大部隊已抵達,一切順利!
“甚好!”
謝硯頷首,思忖片刻,“關于李憲德屠戮兄弟的證據也可以放出去了。”
李憲德這些年為了奪位,曾授意謝硯幫著暗殺或是殘害了五個兄弟。
這五人乃是北盛最有勢力有威望的皇子,李憲德以為殺了他們,就能穩坐皇位。
可他沒想過此舉是把雙刃劍。
他斷了手足,成了孤家寡人,沒有人再能幫扶李氏江山。
謝硯再把往日悄悄收集的他殺害兄弟的證據放出去,如同割斷李憲德頭上的閘刀。
殘害兄弟、欺辱胞妹、誣陷忠臣……樁樁件件,罄竹難書。
他理應以死謝罪!
謝硯折腰對黑衣人回了個禮,“勞煩三叔繼續為我周旋了。”
“世子,多禮了!當初我未照應好你娘,如今自當竭盡全力幫你!焙谝氯朔銎鹬x硯的手臂,“都是一家人,莫見外!
“我聽三叔的!敝x硯直起腰來。
提到“一家人”,黑衣人露出憂色,遲疑了片刻,“我聽聞你還是與那位姜姑娘在一起了?”
“皎皎已經有喜了!敝x硯難得露出真心的笑意。
黑衣人瞧他如此神采,也不好再說什么,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我就遙祝你們往后順遂,莫生齟齬吧!”
“你也知道我出現在姜姑娘面前,對你二人沒有好處,所以滿月酒我是沒法喝了,此物送給孩子算我一點心意。”黑衣人將一塊上好的玉墜雙手遞到了謝硯手上。
穿林而過的風徐徐而來,拂起黑衣人的帷帽。
過膝的草叢里,姜云嬋驚得捂住了嘴巴,雙眼瞪得布滿血絲,才忍住了驚呼。
只肖那一瞥,她便認出黑衣人正是殺她娘親的兇手!
即便不看那人容顏,那人虎口上的疤,姜云嬋也忘不了。
因為那正是她咬的!
當時,姜云嬋眼睜睜看著馬匪一刀刺穿了娘親的心口,刺得腸穿肚爛。
她急得撲上去,咬掉了馬匪虎口上的一塊肉。
那馬匪一刀劈向她,將她踢入山谷。
若不是娘到死仍抱著馬匪的腿不放,姜云嬋根本逃不了生。
想到滿口的血肉味,姜云嬋忍不住一陣干嘔。
“姑娘還好吧?”夏竹忙扶住踉蹌的姜云嬋,幫她順順氣。
“誰?”
頃刻,謝硯嗅到了第三個人的氣息。
凜冽的目光巡視四周,如荒漠之上蟄伏的兇獸,伺機追捕獵物。
疾風勁草,寒氣肆意。
深邃的視線最后定格在了姜云嬋的方向。
第76章 皎皎,叫我一聲夫君吧
明明隔著樹木草叢,主仆倆卻如被人扼住了脖頸,恐懼地難以呼吸。
若然被謝硯發現了他們,這層窗戶紙也就捅破了。
姜云嬋不敢想她又會遭遇他怎樣的對待。
主仆二人默默后退,小心翼翼生怕發出一點聲響。
謝硯同時往兩人的方向挪步,步履森森。
每一步都伴隨著草地沙沙作響聲,如撓在人心上,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忽地,他抽出佩劍,一道銀光劃破天際,刺痛了姜云嬋的眼。
姜云嬋腦袋一陣嗡鳴。
“是我!”
此時,一道稚嫩的女聲赫然響起。
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從草叢中站了起來,朝謝硯揮手,“大哥哥是我呀!我爹娘讓我送福氣給大哥哥呢!”
“噔噔噔噔!你看!”小姑娘攤開手掌,兩只肉乎乎的手心各握著一只紅雞蛋。
這小丫頭正是方才那個孕婦家的女兒。
怎么會在這兒?
姜云嬋和夏竹為自己松了口氣的同時,又為這孩子捏了把汗。
此時,黑衣人已經繞到了小姑娘身后,扶著佩劍,指骨扣緊。
馬匪向來手段狠辣,謝硯亦不是什么心慈手軟之人,小姑娘撞破了他們的交談,只怕難逃一劫。
那女孩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對著謝硯笑得眉眼彎彎,“我娘說感謝大哥哥大姐姐救了她,特意吩咐我把最大最紅的紅雞蛋送過來給你們哦!”
謝硯沒搭理,凌厲地眼神逼視她:“你來多久了?”
“早就來了呀!魚魚看大哥哥在說話,就沒敢上前!
名喚魚魚的小女孩走到方才她蹲的位置,重新蹲下來,撐著下巴,眼睛眨巴眨巴,“我就藏在這兒!我超會躲貓貓的!”
風聲驟緊。
黑衣人神色緊張,看了眼謝硯,拔劍對準了魚魚的后背。
一道寒芒刺下。
魚魚卻剛好上前一步,拉過謝硯的手把紅雞蛋放在他手心,“我娘說了,紅雞蛋能把福氣傳給你們,大姐姐生產的時候就會順利哦!”
孩子的小手握住了謝硯的食指。
生了薄繭的指腹被軟綿稚嫩的觸感裹挾。
謝硯指尖微蜷,恰將紅雞蛋握于手心,手上染了些許喜慶的胭脂紅。
他迎風而立,默了須臾,抬手示意黑衣人,“你先離開,我來處理!
“喏!”黑衣人后退兩步,轉身消失在了密林里。
寂冷的密林中,一時只剩下謝硯和魚魚面面相對,他的目光如刀刃一寸寸刮過魚魚。
遠處的姜云嬋都覺后怕。
謝硯卻忽地話鋒一轉,“你娘真說過紅雞蛋能把福氣傳給姐姐?”
“是的呀!這是送子娘娘傳下來的習俗!”
魚魚點頭如搗蒜,扯了扯謝硯的衣擺示意他蹲下來,神秘兮兮地小聲問:“你有沒有姐姐的香囊?我娘說把紅雞蛋放在貼身物一起,就會福氣滿盈哦!”
“沒有。”
“那你有沒有姐姐手帕呢?”
“沒有!
“咦?那腰帶呢?抹額呢?”魚魚疑惑地撓了撓頭,“我爹身上有好多好多我娘的貼身物呢!
我娘說那叫定情信物,每一對恩愛夫妻都會有,大哥哥怎么會沒有呢?
難道大哥哥和姐姐不是夫妻嗎?還是不恩愛?”
“我……”謝硯一噎,暗笑自己著了魔,跟個孩子廢什么話。
他搖了搖頭,轉身就走,不欲再糾纏。
“大哥哥,你紅雞蛋還沒拿呢!”魚魚抱著一兜紅雞蛋,搖搖擺擺跟在謝硯身后,小短腿頻率極快,亦步亦趨跟上謝硯。
但到底不及謝硯腿長,很快被落在身后。
魚魚氣喘吁吁立在原地,看著謝硯冷硬的背影消失,恍然大悟了一個詞,“這就是夫子所說的:惱羞成怒?”
“因為被人戳中痛點,不敢承認,而遷怒旁人?”魚魚默念著‘惱羞成怒’的釋義。
天邊驟然一陣悶雷。
密林深處,一道陰沉沉的目光射向她。
“!”魚魚嚇了一跳,哇地哭了起來……
彼時,姜云嬋和夏竹趁著謝硯不防,悄悄回了馬車。
姜云嬋連吃了幾盞冷茶,才平復下心口的嘔意。
夏竹撫了撫她的后背,安撫道:“姑娘莫要多想,仔細身子!
姜云嬋深吸了口氣,將心內的情緒咽了下去。
她離真相越來越近,離報仇越來越近,就更該穩住,不叫謝硯察覺異常才是。
她深深吐納,“我沒事,也不知那孩子怎樣了?”
說到底是那孩子幫她們擋過一劫。
不知謝硯能不能放孩子一馬?
正想著,遠處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
姜云嬋眼皮一跳,掀開竹簾往外看。
一個胖嘟嘟的身影正搖搖晃晃從密林里跑出來。
“大姐姐救我!大哥哥壞!大哥哥壞!”
魚魚傷心欲絕,猛地撲進了姜云嬋懷里。
姜云嬋措手不及,拍了拍孩子的后背,“魚魚不哭,怎么了?”
“大哥哥他……他扯我頭花!”魚魚指了指密林深處。
此時,謝硯姍姍而來,手里攥著根斷了的頭繩。
而魚魚好好的兩根羊角辮,一邊散開了,一邊顫巍巍翹上了天。
“魚魚和爹娘下午就要離開這里了,魚魚還要跟小伙伴們道別呢!這個樣子去見好朋友,鐵柱和燕燕要笑話我的,嗚嗚!”
小姑娘越說越傷心。
姜云嬋不曾哄過孩子,一時也手足無措,瞪了眼謝硯,“你自己惹的,你自己來哄!”
“我沒惹她。”謝硯道。
“我不管,你來哄!”姜云嬋還挺強勢。
謝硯約摸看到她以后如何當娘了。
無奈嘆了口氣,踱步上前,彎腰打量著姜云嬋懷里的孩子。
琢磨了許久措辭,挑眉道:“你要是再哭,把眼睛哭腫了,丑丑的,鐵柱和燕燕更不喜歡你了。”
魚魚怔了須臾,望向地上的水灘里狼狽的自己。
忽地,哭聲又提高的一個度,時震耳欲聾,滿天作響。
“謝硯!讓你哄她,誰讓你威脅她了?”
男人,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姜云嬋的耳膜都快震碎了,忙抱起魚魚,溫柔地哄:“好了好了!不哭了!姐姐給你扎頭發好不好?”
“姐姐扎頭發可好看了,我會羊角辮、雙垂髻,還有雙螺髻哦!”姜云嬋慌手慌腳,從妝匣里取出各式珠釵。
魚魚看著妝匣里的小紅絨花,哭聲才漸歇,哭嗝還一個接一個停不下來。
姜云嬋真怕又刺激了這孩子,趕緊站起來,給孩子梳頭發。
魚魚剛好平視著姜云嬋微隆的小腹,一邊哽咽,一邊坐到了地上:“姐姐坐板凳,魚魚坐在地墊上就好!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姜云嬋懷著身子,的確站不了多久,便也不推辭重新坐下,掀開簾子,讓陽光照進來。
而后手持白玉牛角梳,一縷縷幫孩子梳著頭發。
青絲寸寸垂落,被她柔軟的指接住,編成一股。
暖陽照著姜云嬋的側臉,讓哄孩子的她身上多了一份堅韌的溫柔。
謝硯看著這樣的姜云嬋,想著將來的一家三口,嘴角不覺牽起一抹溫潤的笑。
他默默換了個位置負手而立,用高大的身姿為姜云嬋擋住刺眼的日光。
夏竹打水回來時,正見這溫馨的一幕。
若不是造化弄人,這樣的一家三口,有娘親堅韌溫柔,有爹爹強大體貼,他們孩子應該會很幸福吧?
夏竹想到將來要發生的“意外”,心里不是滋味。
可能現在只能人生得意須盡歡吧。
夏竹不敢過多思考將來,上前輕笑道:“世子小時候就愛扯我們姑娘的頭花,怎么到現在還不曾改?又弄哭小姑娘了?”
謝硯有些無奈。
方才明明是這小丫頭出言不遜,謝硯還沒說什么呢,丫頭嚇得拔腿就跑。
樹枝勾掉了她的頭花,她渾然不覺。
謝硯好心幫她撿起來,她倒惡人先告狀了!
“一個頭花,何至于如此哭鬧?”
“你知道什么?”姜云嬋一邊幫魚魚扎雙螺髻,一邊為魚魚打抱不平,“人家小姑娘扎漂亮的頭花,自然是要去重要的場合,見喜歡的人。你給魚魚扯壞了,孩子一會兒怎么見朋友?”
姜云嬋嗔他。
謝硯神色微怔,也上了馬車,掀開衣袍坐在姜云嬋身邊,碰了碰她的手臂,“皎皎剛說,扎漂亮的頭花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見……”姜云嬋側過頭,正撞進他不懷好意的笑眼中。
姜云嬋恍然意識到說錯了話,嬌哼:“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小時候扎的都是破頭花,丑頭花!”
她不說還好,這樣欲蓋彌彰,謝硯很快就憶起在慈心庵時,她曾滿懷期待指著自己頭花上的小兔子,眼睛眨巴眨巴,問他:“子觀哥哥,好不好看?”
那時候,謝硯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愛惹她生氣,扯了她的頭花,惹得她哭。
之后,又連求帶哄把姑娘哄開心。
如此循環往復。
如今,謝硯才知頭花還有這樣的含義。
他歪頭望著她,戲謔地笑:“所以皎皎小時候扎小兔子頭花,是因為要見喜歡的人?”
“才不是!”姜云嬋一急,手上的動作略重。
被無故扯了頭發的魚魚,像是開關被打開,儼然又要放聲大哭。
“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大哥哥壞!”姜云嬋和謝硯幾乎同時開口。
兩個人相對而視,姜云嬋催促道:“你下去吧!別胡說八道,打擾我們!”
謝硯有點舍不得下車了,“外面冷!
“那你也下去!”姜云嬋嬌哼一聲,繼續執起梳子。
謝硯握住了她的手,心血來潮道:“不如我給皎皎梳頭,當作我從前不識佳人意的賠禮?”
“我才不要!”姜云嬋斷然拒絕了。
謝硯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攪弄風云,舞刀弄劍都行,盤發髻是不是太勉強了些?
誰知道他又使什么壞呢?
“趁著咱們孩兒還沒出生,我先學起來,不然以后總不能叫皎皎一個人照料孩子吧?”謝硯卻很堅持。
他愿意想著孩子,是姜云嬋所樂見的。
姜云嬋猶豫了片刻,警告道:“那不準給我編丑發髻!不然……”
她捏了捏拳頭。
和小時候一樣,兇巴巴的。
謝硯起身,折腰行了個禮,“我保證不亂來!皎皎怎么教,我就怎么編,絕不敢忤逆!”
姜云嬋受不住他的油嘴滑舌,遞了把牛角梳給他,“那先把頭發梳順吧。”
姜云嬋一邊給魚魚梳發,一邊演示,“先把頭發分成兩股,再分成小三股,然后像我這樣編!
她徐徐教著,謝硯則站在她身后,拆下她的釵環。
三千青絲落下,一直垂到地面。
謝硯折腰梳發,每遇到打結的地方,便耐心用手解開,然后一梳到底。
發尾綻開,發絲上似存在什么磁力,繞于他尾指,撓得人心癢癢的。
發間還縈繞著淡淡的桃花香。
謝硯捻起一縷發絲,輕嗅了嗅,而后手腕一轉,將她的頭發盤了起來。
姜云嬋還在認真地跟他講雙螺髻,忽而瞥見馬車外夏竹盯著她的頭發,欲言又止,面色復雜。
“怎么了?很丑嗎?”姜云嬋趕緊摸了摸腦袋,發現頭發亂糟糟的,根本不是雙螺髻。
謝硯!又逗弄她!
她憤憤然取過銅鏡看去。
整個人怔在了原地,訝異張了張嘴。
謝硯給她梳的的確不是雙螺髻,而是小盤髻。
青絲全部被攏起挽成發包,不像她尋常的發髻總留兩縷頭發垂下做裝飾。
謝硯梳的發髻更顯溫婉,也精致,不像初學。
只是,這發髻是已婚婦人才會梳的。
姜云嬋窘迫看了看四周,忙要拆開。
“別拆!”謝硯摁住了她的手,躬身與她共賞鏡中美人,眉眼染笑,“多好看!”
她與他同出現在一個鏡框中,倒真有幾分舉案齊眉的夫妻模樣。
謝硯早就想為她挽婦人,讓她做他的新婦了。
可他看得出姜云嬋并不適應,于是找了個借口:“今日我們要扮成尋常夫妻走水路去明月村,這發髻才合適!
姜云嬋知道李憲德的人正四處追捕謝硯,他們總得喬裝打扮一番,免得被發覺了。
她神色復雜看了眼鏡中自己,不置可否。
“姐姐真好看!”魚魚的小腦袋不知何時鉆進了姜云嬋懷中,望著鏡中三個人眨巴眼睛,“魚魚以后也要嫁給會梳漂亮頭發的夫君!”
“不是的!”姜云嬋耳朵一燙,可似乎又沒什么能反駁的,揉了揉魚魚的腦袋,“你的發髻也好了,可以去見好朋友啦!”
“謝謝姐姐!”魚魚從未編過這樣好看的頭發,滿懷感激望著姜云嬋,“大姐姐是不是要去明月村?我和爹娘一個時辰后,也準備坐船回家了?不如我們一起,等回了家,我請姐姐吃明月魚!”
原來,魚魚一家正是明月村的漁民,來此地走親戚的時候,婦人動了胎氣,才會半路生產。
如今孩兒已生,自然是要早些回家的。
謝硯不熟水路,能跟漁民一起走,則更好隱蔽,自然是極好的。
“那不如,我們一個時辰后也出發?”謝硯問姜云嬋。
姜云嬋不知在想什么,目光訥訥,嘴里含糊念道:“明月魚?”
“是呀!我們明月村的魚特別鮮美,很多孕婦特地來買我們的魚呢!所以從我們那里打撈的魚,大家就稱為明月魚啦!”魚魚特別驕傲地揚起下巴,“我要請姐姐吃最最最大的魚!”
姜云嬋被孩子稚嫩的聲音叫醒,回過神來,對謝硯點了點頭,“好啊,剛好我也喜歡吃魚!
戰事正緊,謝硯也不能多耽擱,一行人購置了三條漁船。
趁著晨霧未散,跟在魚魚一家的漁船后,順流而下。
到了傍晚,夜風徐來,船停下來,稍作休息。
漁民們習慣了風餐露宿,并不打算?可习,就在江心吃些冷餅充饑。
姜云嬋到底常年足不出戶,又懷著孕,受不住江風,連連打噴嚏。
他們的大部分衣物用品,又在遭遇李清瑤劫持時弄丟了。
謝硯便把給孩子準備的小帽子、小布偶一股腦堆在姜云嬋身邊。
姜云嬋似個雪人,被各種毛茸茸的物件兒擠在中間,只露出個腦袋,頂著紅色兔兒帽,臉頰被捂得紅彤彤的。
夏竹忍俊不禁,“奴婢怎么覺得這帽子不是給孩子買的,是世子特意給姑娘買的?”
姜云嬋抱著毛絨小老虎,眼珠子往上一轉,恰與頭頂上兔兒的大眼睛對視。
那兔子鼻頭紅紅,咧著門牙傻笑,傻里傻氣的。
不過帽圍的確更適合大人些。
姜云嬋蹙了蹙眉,“你的意思是:謝硯暗諷我是傻兔子?”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世子肯定也不是這個意思!”夏竹連連擺手,“可能世子只是覺得、覺得……姑娘和這兔子長得很像吧!”
都是杏眼圓瞪,鼻頭紅紅,又委屈又兇。
“噗——”
一旦接受了這個想法,夏竹越看姑娘越像兔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姜云嬋的臉更紅了,白里透紅,和兔兒帽的顏色一模一樣。
她忿忿扯下了兔兒帽,“謝硯才是兔子!他上輩子就是兔子!下輩子還是兔子!臭兔子!”
“阿嚏!”
船艙外,突然傳來一聲噴嚏。
坐在甲板上的謝硯揉了揉鼻子。
姜云嬋趕緊捂住了嘴巴,縮了縮脖子。
兩個姑娘噤了聲,后怕不已。
但聞謝硯沒有別的動靜,才舒了口氣。
夏竹到底還是有些懼謝硯,故意揚聲找補道:“世子怎么可能罵姑娘呢?這么冷的天,還在外面給姑娘釣魚吃,去哪兒找這般體貼的男子?”
姜云嬋懷著孕,謝硯不好叫她吃冷干糧,所以才冒著江面上的濕寒之氣,孤坐甲板釣魚。
這都一個時辰了,還是一無所獲。
“這明月村附近的魚這么難釣,怪道物稀價高呢!”夏竹疑惑地撓了撓頭,“姑娘有沒有覺得明月魚這個名字挺熟悉的?”
姜云嬋手指抵著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用唇語道:“你忘記薛三娘的孩子怎么沒的了?”
當年,薛三娘的孩子莫名胎死腹中后,薛三娘曾遍訪大夫、江湖術士問過緣由。
據術士推斷,正是因為薛三娘懷孕時,她的夫君特意不遠萬里,求得明月村的鯰魚。
本想給母子二人補充營養,哄薛三娘開心的。
可鮮少有人知道明月村在十年前,曾爆發過瘟疫。
雖然時過境遷,但有些壽命長的鯰魚等體內沉積著毒素,而薛三娘又日日食用這魚,最后傷害了腹中胎兒。
這也是方才姜云嬋聽到明月魚,精神恍惚的原因。
夏竹從姜云嬋眼中看到了一抹寒色,“姑娘想去明月村,想吃魚,不會是為了用魚殺死胎兒……”
夏竹透過窗戶縫隙看了眼甲板上孤清的背影。
倘若真的事成,那就是謝硯親自喂毒,毒害了自己的孩兒。
謝硯那般看中孩子,將來見著死胎,如何接受得了?
“越接受不了,他就越會在戰場上分神!
姜云嬋冷淡的話音回蕩在船艙里。
船兒緩行,江面的粼粼波光折射進姜云嬋眼里,有些刺眼。
姜云嬋的眼睛莫名刺痛一下,默了默,又補充道:“若他今晚真釣上一條鯰魚,那就是天意如此了!
此時,靜了一個時辰的水面突然蕩起圈圈漣漪。
謝硯收桿,一條魚躍入半空,半輪明月照著魚兒的身形,正是一條鯰魚。
謝硯將魚從魚鉤取下,提著魚進了船艙。
船艙里,靜得落針可聞。
姜云嬋一瞬不瞬盯著活蹦亂跳的鯰魚,怔住了。
謝硯將魚遞給夏竹,交代她:“把魚燉了吧!去甲板上升爐子,孕婦嗆不得煙!
“喏!”夏竹心也跳得極快,捧著魚,腳步慌亂的往外走了。
怎么偏偏這會就釣到魚了?
怎么就剛好是鯰魚?
莫非真是天意?
夏竹擔憂地回望姜云嬋。
她亦神思混亂,眼神飄忽。
“怎么了?”謝硯輕敲了下她的額頭,“可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沒、沒有!”姜云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整張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謝硯蹲身,抬起她的下巴仔細觀摩她心虛的表情,“真的沒有嗎?”
“沒!沒有!”姜云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信誓旦旦盯著他。
謝硯不禁失笑,指腹摩挲過她微紅的眼尾,“所以,到底誰是臭兔子?”
“。吭沁@事?”
謝硯想必是聽到她罵他臭兔子了。
至于其他的話,姜云嬋幾乎是用唇語,他不可能聽見的。
姜云嬋暗自舒了口氣。
謝硯卻從這話里聽出另一番意味,眉頭蹙起,“難道皎皎還在背后說過我旁的壞話?”
“才沒有!”她生怕謝硯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拉過他捏著她下巴的手,帶到了小腹處,“我和夏竹在說:你做的魚最好吃,我小時候就喜歡吃!孩兒肯定也喜歡!”
她說話的時候,小腹一縮一縮的。
溫軟的觸感傳遞到謝硯掌心,像孩子在附和娘親。
“所以……你能不能給我熬魚湯呢?”她歪著頭對他笑。
謝硯也歪著頭回應她:“所以……皎皎這是在使喚誰?”
他這些年前呼后擁的,連皇帝都使喚他不得,自然不再是慈心庵那個還要自己洗手作羹湯的少年了。
姜云嬋自知沒那么大本事使喚他,可她想謝硯暫時離開一會兒兒,讓她緩口氣。
左思右想,遂甕聲甕氣道:“你是孩兒他爹,使喚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謝硯暗嘆了口氣,抽手撫向她的盤發,又撫她的發釵、她的臉頰。
皎白月光下,盤發的少婦人與平時一樣好看,但又有所不同了。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耳邊低啞吐聲,“比起做孩兒他爹,我更想做孩兒他娘的夫君!
她既盤了他的發,自當做他的人。
“皎皎,叫我一聲夫君吧!
第77章 皎皎是不是有一點點舍不……
“叫我一聲夫君,莫說煮魚,把我煮了都行!
低磁的笑音穿透耳朵,姜云嬋的身子莫名酥軟,有些撐不住,脊背緊貼著墻壁。
謝硯的身影籠罩著她,步步緊逼。
姜云嬋抵著他的肩膀,顫顫敷衍道:“又沒三書六聘,怎能胡亂稱呼?”
“那我們就辦個婚宴吧!
姜云嬋本想推脫他,謝硯卻一本正經起來,“孩子生下來總不能沒個名分,對吧?”
姜云嬋不敢看他灼灼目光,垂眸點了點頭,“那就再過三個月吧,等胎穩了。”
謝硯三番五次提嫁娶之事,她都未答應,如今終于松了口,倒叫謝硯怔忪了片刻。
嘴角的笑一時快要壓不住了,輕擁住她,在她肩頭溫聲道:“聽皎皎的,我們重新開始……”
姜云嬋微閉上了眼。
她知道再過三個月,她腹中的孩子就該早產夭折了。
他們之間,不管誰贏誰輸,都該徹底結束了……
這夜,月色溶溶,船兒搖曳,像是新生兒的搖籃。
銀白的波光在船艙中流動,周圍只聽得船槳滑動的水聲。
到了二更。
漁船都停在蘆葦蕩邊休息。
江心無人處,比塵世間更添幾分靜謐和溫馨。
姜云嬋和謝硯同躺在一艘烏篷中,卻輾轉難眠。
“睡不著嗎?”謝硯與她面對面躺著,高挺的鼻梁輕蹭了下她的鼻尖,“要不我給你唱童謠?”
“才不要!”姜云嬋立刻捂住了耳朵,嫌棄地臉皺成了一團,“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我也睡不著!”謝硯心事重重望著船頂,輕嘆了口氣。
姜云嬋想他約摸在擔心戰事,她也不懂,便不說話。
良久,他嘆了口氣:“三個月后,你身子定要重不少,不知能不能撐得住整場大婚!
“還有啊,你懷著孕不宜操勞,嫁衣就讓旁人代勞吧!
“明月村的條件有限,估摸著你喜歡的磨喝樂、小布偶未必尋得著!
……
他拖著慵懶的聲音,原是在想象三個月后的美夢。
姜云嬋心不在焉附和著他:“什么磨喝樂、小布偶?”
“皎皎忘了?”謝硯朝她揚了下眉梢。
姜云嬋才突然想起。
年少時,他倆曾偷偷跑出慈心庵,偷看老侯爺納妾。
那夜月下,她曾捧著下巴,坐在貼著喜字的窗戶下憧憬:“將來我嫁人,才不要嫁小老頭,定要嫁個俊美的小郎君,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當然咯,要會做一手好菜最好!”
“還有啊,我的婚房也不要滿屋子黃金,閃得人眼疼!我要在窗臺和桌子上擺滿漂亮的磨喝樂,枕頭上放兩只大大的絨毛兔子!”
姑娘笑得眉眼彎彎。
少年蹲坐在她身邊,看著身上渡了一層光華的少女,默默紅了臉
……
姜云嬋沒想到他還記得十年前的小事,搖了搖頭,“我瞎說的,不用當真!
“是嗎?”謝硯抬起她的下巴,與她深深對視,“那妹妹為何只對我瞎說?怎么不跟夏竹說,跟門房的阿牛瞎說,跟庵里的大輝哥瞎說?”
“我……”姜云嬋一噎,“就是恰巧被你聽到而已,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含義,更不是故意對你說的,你想多了……唔!”
謝硯突然俯身,咬住了她飽滿的下唇瓣,口中話被以吻封緘。
他知道姜云嬋定百般解釋、百般否認兩人的過往。
可他心里隱隱有種感覺,“會不會……是皎皎自己從未正視過自己的心意?”
姜云嬋猛地睜大眼,想要否認。
一只大掌輕覆在她的眼前。
她目之所及一片黑暗,唇上酥酥麻麻的感覺卻越發明顯。
“別胡思亂想,也許就不會那么苦惱了!敝x硯的吻斷斷續續沿唇角到唇珠。
細細密密,柔而綿,直至那雙唇瓣變得紅艷、水潤,如同成熟的櫻桃。
他齒尖輕咬了口朱果。
刺痛感頃刻侵襲姜云嬋的大腦,她忍不住淺吟出聲。
他的舌順勢探進她的口腔,與她交纏、廝磨,抵死纏綿。
姑娘淺淺的呼吸和男子的低喘聲頻次漸漸變快,回蕩在本就狹小的船艙里。
而姜云嬋目不視物,在他洶涌的吻中,也如同江心一葉飄零的小舟,只能本能地抓住謝硯。
她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衣領,攥得指尖發白,試圖壓制著某種情緒。
謝硯拉過她的手環在自己勁瘦的腰肢上。
高大的男人伏于她身上,輕含她的耳垂,“試試別想太多。”
低磁的聲音吹進耳道,充滿蠱惑。
姜云嬋本就被他吻得身體發軟,再經他若有似無的氣息撩撥,腦袋不受控地一片空白。
鼻間盡是他的氣息,他的低喘,拉扯著過往的一幕幕在她腦海里不停翻涌。
姜云嬋不停在浪潮中掙扎,卻又不可避免陷入漩渦。
而他的吻越來越熱烈,順著耳垂脖頸一路往下,直至頂峰。
濕熱的觸感滲透衣料,姜云嬋心口一滯,抵住了謝硯的胸口,“別、別鬧了!”
“怎么了?”謝硯凝望著身下因他而面色潮紅的姑娘。
姜云嬋說不出口,想要起身,可手軟得不像話,根本推不開身上的大山。
那座大山反而伏得更低,蓬勃的輪廓如此觸感清晰,高挺的鼻梁在她頸窩輕蹭。
似貓兒蓬松的尾巴,撓得人癢癢的。
姜云嬋避不開,只能緊咬著紅唇不出聲。
謝硯見逼不出什么,無奈埋在她肩頭輕笑,“皎皎……是不是想要我了?”
“你別胡說!”姜云嬋不想他這般直白,臉頓時紅得能滴出血來。
她想用腳踢開他,他的手卻趁機探向放松了她的腿。
他輕易探得她不肯宣之于口的秘密,饒有興致輕碾了下指尖。
姜云嬋無所遁形,窘迫地撇開頭,“別、別鬧了,孩子還不穩!
“沒關系,我用別的法子幫你!敝x硯拉著她的手往下,不懷好意扯了扯唇,“皎皎也幫幫我。”
姜云嬋指尖被灼了下,連忙縮手,“我不要!”
她害怕。
他哪次不得折騰一個時辰?
謝硯薄唇輕吻盈軟起伏之地,“這次換別的地方,絕不叫皎皎受累!
“不然一會兒天亮了,我如何見人呢?”他的氣息噴灑在心衣上,鬧得姜云嬋腦袋里一片混亂。
遲疑的片刻,他的指撫上她領口的盤扣,一顆顆解開,如同拆開精致的禮物。
月光下,姑娘長發如海藻般鋪散在船板上,蒙塵的珍珠散發著瑩白的光。
謝硯眸色漸深,將珍寶攏于手心,據為己有……
江風徐來的夜,船兒在蘆葦叢中穿梭著、搖晃著,激得岸邊浪花飛濺,濺在江面的皎月上。
月影碎成星光,照著姑娘的胴體。
潔白的肌膚上添了些紅痕,如同美玉生了瑕疵,如此獨一無二。
謝硯愛不釋手,俯身虔誠輕吻她鎖骨下的痕跡。
姜云嬋隨手拉了件衣衫蓋在身,阻隔了他的吻。
“可以熄燈了吧?”她話音黏軟,帶著哭腔。
也不知這謝硯哪來的惡趣味,非要點燈,讓她親眼看著他在她身上……
姜云嬋現在都還覺得自己脖頸上一股奇怪的味道:“你去打水來,我要洗洗!”
“都已經洗過三次了,再洗該破皮了。”謝硯將她濡濕的頭發掖到耳后,笑道:“再者,有那么臟嗎?我不是也給皎皎……”
“你不準說了!”姜云嬋捂住他的嘴巴,水汪汪的杏眼瞪著他,泠泠水眸真的要掉珍珠了。
謝硯瞧她可憐兮兮,有些悔方才不該一時腦熱在她身上要了兩次。
他將她擁入懷中,輕蹭著她的發絲,“等皎皎胎穩了,我補給皎皎三次如何?”
“你還說!”姜云嬋瞪他。
“不說了不說了!”謝硯立刻舉手投足,輕輕嘆息:“皎皎算算你我都快兩個月未行房了,難免一時貪多!
姜云嬋才不信他的鬼話,冷哼道:“一兩月就忍不了,也不知道克己復禮的世子從前是怎么過的?”
謝硯微微一愣,失笑道:“我可以理解為:皎皎在拐著彎問我,有沒有過通房嗎?”
“我對你的事可沒有興趣。”
姜云嬋不明白謝硯這個人為何這般會聯想。
她說不過他,索性捂住耳朵,背過身不聽了。
身邊的男人安生了半晌,忽而掀開了姜云嬋的手,貼在耳邊鄭重道:“沒有,我只有皎皎!
醇厚的話音更像某種承諾,徐徐暖暖吹進姜云嬋耳道里。
再平靜如死灰的湖面,也很難抗拒春風的柔情,掀起漣漪。
姜云嬋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嗓子僵硬。
卻聽謝硯又補充道:“以前都是看著皎皎的畫像,自己來!
“謝硯,你滾!”姜云嬋氣鼓鼓,一手肘懟在他的胸口。
他一聲干咳,眉開眼笑,笑得小人得志。
謝硯,他根本還是小時候那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壞東西!
表里不一的偽君子!
*
姜云嬋在心里默默罵了半日。
到了傍晚,一行人順利抵達明月村。
因著漁民對這段水路熟悉,他們比秦驍的大部隊還要更早些抵達目的地。
謝硯令隨行護衛前去接應秦驍,自己則帶著姜云嬋在村子偏僻處,置了一座宅院暫時住下。
姜云嬋因著在船上受了謝硯的罪,身子越發惰了,懶懶坐在桃花樹下的搖椅上歇息,由著謝硯、夏竹和扶蒼收拾屋子。
這宅院并不大,三間房。
到了夕陽西下時,夏竹安置好一切,給姜云嬋端了碗湯來,“世子剛做好的魚湯,叫姑娘趁熱喝呢!”
騰騰熱氣鉆進姜云嬋鼻息,她身上的疲乏少了些,端起湯碗正要喝湯。
夏竹卻握著碗不肯放,“姑娘說要喝鯰魚湯,世子方才在碼頭轉了好幾圈才買回來的,姑娘……你確定要喝嗎?”
夏竹意味深長往小廚房望了眼。
廚房的窗戶內,身長玉立的公子正挽袖作羹湯。
他面容沉穩冷峻,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與身后炊煙格格不入。
可就是這份格格不入,讓夏竹有些動容。
世子擔心這幾日走水路,姑娘和肚子里的孩兒營養跟不上,所以今日一落腳就采買了許多食材回來,親自給母子倆下廚。
可姑娘只想吃鯰魚,他于是變著法子在廚房里試了各種魚的做法。
殊不知,明月村的鯰魚……
夏竹心里不是滋味,緊扣著碗,“姑娘要不要再想想?”
“皎皎,過來!”
此時,廚房里的謝硯朝她勾了勾手。
姜云嬋來不及想,端著碗將澀口的湯汁一飲而盡,提步朝謝硯走去。
走進廚房時,謝硯正對著一鍋番茄魚苦思冥想。
姜云嬋連吃了幾頓魚,謝硯怕總吃一樣的會膩,才想到做了一桌全魚宴。
只是,他離開慈心庵后,幾乎沒有做過飯,故而會的菜譜很少。
譬如這番茄魚,是他自己憑空想出來的,并不知實際做出來合不合她胃口。
謝硯挑了塊魚腹,“嘗嘗看,能不能吃?”
姜云嬋剛要張嘴,謝硯又對著光把一根小刺剔出來,吹涼了,喂到她嘴邊。
他一瞬不瞬盯著她細嚼慢咽,直到那口魚肉被姜云嬋咽下去,他表情才有所松懈,“怎么樣?”
“嗯……怎么說呢?”姜云嬋皺起眉,抿了抿唇,“這菜你跟誰學的?”
“不好嗎?”
“你自己沒嘗過嗎?實在是有點,嗯……”
姜云嬋不想讓他丟面子,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彎腰耳語。
謝硯什么都爭強好勝,便是做菜也容不得不完美。
他沉著臉,緊張地附耳過來。
姜云嬋踮起腳尖,手搭在他肩頭,神神秘秘道:“就是有點……太好吃了!”
“……”
謝硯側過頭,正見她笑容狡黠,得逞地揚了下眉,“好吃!”
“你敢耍我了?”謝硯一把攬住了要溜走的她,生了胡茬的下巴故意蹭她的臉,“誰教你這樣大喘氣說話的?嗯?”
姜云嬋被他扎得淚花直冒,縮著脖子想要掙脫他的懷抱,“就許你耍我,不許我耍你了?再說,我不是夸你的魚好吃了么?”
“那你知不知道我的魚為什么好吃?”謝硯撓了撓她的腰,“答得上來,我就饒了你。”
姜云嬋哪里知道,一邊躲癢,一邊胡亂猜測,“你手巧唄!你廚藝好唄,或者你天賦異稟!”
“都不對!”
謝硯鄭重搖了搖頭,在她耳邊低低地笑,“因為我的魚被滋養得特別好,尤其是昨個兒夜里!
“什么?”姜云嬋不明所以,抬起頭來。
恰見他余光瞥了眼她領口一直延伸到溝壑深處的粉痕。
“……”
姜云嬋心口一燙,忙雙手環胸,“臭流氓!”
他抬起她的下巴,瞇眼近距離打量著她紅彤彤的臉,悠悠吐聲,“臭兔子!保。!
“挺好挺好!雖然稱呼不雅,也算登對!
此時,一道清越的笑聲傳進小院。
秦驍后一步踏進院落,對著兩人見禮,“看來世子在明月村過得不錯?”
謝硯饒有興致看了眼懷里的人,笑道:“是有點樂不思蜀。”
臉皮真厚!
姜云嬋在心里腹誹,趕緊從謝硯臂彎下鉆了出來,“將軍一路風塵仆仆,想必沒用膳,我去擺飯,你們慢慢談。”
姜云嬋給夏竹使了個眼色,桃之夭夭了。
秦驍看了眼姜云嬋的背影,壓低聲音對謝硯道:“看來我誤打誤撞,給你們創造機會和好了?”
秦驍記得在瞿曇寺見到這二位時,一個面色沉沉,一個不言不語。
如今倒是一唱一和,面露桃花了。
謝硯并不否認,頷首淺笑,“過三個月,請將軍喝喜酒!
“是好事!”秦驍拍了拍謝硯的肩膀,“上戰場,最忌后方不穩!
“是!秦將軍,請上座!”謝硯比了個請的手勢。
全魚宴擺在了院中的桃花樹下,一共八菜一湯。
這場面實叫秦驍吃了一驚,“夫人如此巧手,世子有福!”
雙手未沾陽春水的姜云嬋有些心虛地將手縮進了袖子里。
謝硯從桌下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對著秦驍道:“夫人體貼,是我的福氣!
謝硯并不想叫姜云嬋局促,話鋒一轉問秦驍,“敢問秦大人可有虎賁營的消息?”
“探子來報,虎賁營三日后會經過安塞峽谷,我們可在暗處截斷他們的前后路,最多耗他們三個月,待軍心渙散,一擊必中。此后再一鼓作氣與陸兄匯合,大事可成!
“如此看來,今日我們得連夜啟程,去安塞做部署才妥當。”
……
秦驍和謝硯聊著他們的大業。
姜云嬋并無心去聽,一邊撥弄著魚肉,一邊盤算著自己的盤算。
如果說謝硯他們將在三個月后,對虎賁營和李憲德發起最后的總攻,那將是關鍵的節點。
而只要食足量的鯰魚,按照預期,那個時候她腹中孩兒也該早夭了。
時間剛好契合,似乎連上天都在促成此事。
姜云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默默去夾魚。
一碟瑩白的魚肉剛到遞到了姜云嬋眼前。
“吃這個,刺挑干凈了!敝x硯對她淺淺一笑。
原他在和秦驍談事時,還在幫她剃刺。
姜云嬋一時愣怔,“哦”了一聲。
坐在對面的秦驍注意到姜云嬋有些心不在焉,拳頭抵著唇清了清嗓子,“夫人畢竟懷著孕,孕婦容易多愁善感,不如你還是留下來陪著夫人,此戰我去就行!
“不可。”謝硯搖了搖頭。
他身后的玉麟軍都是外祖的殘部,或者被屠殺的玉麟軍后裔。
他縱然不放心姜云嬋,可也并不能把這六萬人棄之不顧。
秦驍自是理解他的心情,拿了個饅頭起身,“行了,我也吃飽了,就不打擾你和夫人道別了!”
秦驍對謝硯和姜云嬋頷首道別,先離開了。
姜云嬋起身回了禮,故作鎮定坐下來取過那一碟魚肉,小口小口地吃著。
她神色淡淡,可越是這樣,謝硯越感覺她情緒不對。
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摸去她嘴角的殘渣,“怎么了?”
“沒、沒什么啊!
姜云嬋知道自己這樣說沒什么說服力,扯了扯唇道:“你走了,沒人給我做魚了!
“黑心的小饞貓!”謝硯輕點了下她的鼻尖。
話雖如此,謝硯心頭其實泛起一股暖流。
最起碼,她不像從前一樣,對他漠不關心。
可人總是不知足的,在得到一點回應后,就想要更多。
他牽過她的手,捧在掌心,“皎皎是不是……有一點點舍不得我離開?”
第78章 她將他的心意踩在腳下……
“我才沒有!”姜云嬋脫口而出。
謝硯倒也習慣了她的拒絕,半蹲到姜云嬋膝邊,附耳貼在姜云嬋小腹上,“寶寶,你說說你娘是不是舍不得爹爹了?”
姜云嬋張了張嘴,正要再度否認,謝硯自顧自地笑了:“爹知道,你娘她最是嘴硬心軟了,她心里定也是擔心爹爹的對不對?
從前吶,爹爹調皮總惹你娘生氣,你娘每次都哭著揉眼睛,放下狠話:再也不跟爹爹玩了。
可你娘親她心善,爹爹一求饒,你娘親還是會把最大最漂亮的桃花酥藏在繡帕里,紅著眼睛遞給爹爹,一邊打著哭嗝,一邊兇巴巴警告爹爹:不準再有下次!
然后,我們就會坐在房檐下,將桃花酥掰開,一人一半,邊吃邊看星星。
爹爹還記得,你娘親常迷迷糊糊把鹽當糖放進桃花酥里,齁得爹爹干嘔。你娘還非要逼爹爹用十種方式夸她的桃花酥天下第一最最甜!”
謝硯想到她叉著腰頤指氣使的模樣,無奈搖了搖頭。
姜云嬋想到那時的自己,也有些窘迫甕聲道:“我才沒有迷迷糊糊!”
“爹爹其實知道你娘親當時是故意在桃花酥里放鹽,耍弄爹爹的。爹爹很苦惱啊,曾輾轉反側地想:是不是要被你娘親的桃花酥毒害一輩子?”
謝硯頓了頓,似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晦暗了下去,聲音喑啞,“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娘親再也不送爹爹桃花酥了,她離開了,再也沒回過頭,沒有一輩子了……”
謝硯自嘲地笑了笑,“她好像喜歡上了棗泥糕了。
她為了做出最好吃的棗泥糕,每年都會蹲在問竹軒的籬笆下砸核桃,經常被石頭砸破手指;
她還會坐在宮燈下,對著光一個個挑選大棗,生怕棗里生了蟲;
有時候也會徹夜在小廚房里試棗泥糕的配方和甜度,生怕齁著那書生。
爹還從未看過你娘親對誰這般細心過呢。”
姜云嬋眸中起了微瀾,俯視靠在自己懷里的謝硯。
她沒想到謝硯竟連她給顧淮舟做棗泥糕的細節,都知道的如此清楚。
姜云嬋不想再提過往,推了推他的肩膀,“好了,謝硯,別說了。”
謝硯不知這一別,什么時候才有機會跟她好生說話。
他環住她的腰,如同孩童依偎著她,薄唇貼著她的腹心輕蹭了蹭,“其實爹到現在都不知道棗泥糕到底有什么好,會讓你娘不顧一切要將桃花酥踩在腳下。
你娘她也從不肯告訴爹,到底為什么突然就不喜歡桃花酥了?其實……”
謝硯的聲音越來越低,默了須臾,“其實桃花酥也可以放棗泥核桃餡兒的,也可以和棗泥糕一樣做成方形,只要你娘開口,只要你娘喜歡,什么不可以呢?什么可以的……”
他哽咽的尾音回蕩在院落中。
晚風徐來,吹得頭頂的桃花樹沙沙作響,斑駁的光影流動。
桃花打著旋落在謝硯發髻上,襯得那張白皙俊秀的臉多了幾分破碎感。
他一向高大偉岸,能抵御一切風暴,卻在這一刻仿佛飄零在江心的浮萍,無根無跡,尋尋覓覓。
姜云嬋下意識伸手想要摘掉那朵殘破的桃花,可手觸到他冰冷的白玉發簪,指尖一顫,又縮了回來。
她眼睫輕顫,將些微溢出來的情緒咽了回去,“好了,早些吃飯吧,莫要讓秦將軍久等!
淡淡的話音落在謝硯頭頂。
謝硯終究還是沒有得到她的答案。
她甚至不給他機會變成她想要的模樣。
“喝湯吧!苯茓冗f給他一碗魚湯,顯然想結束這個話題了。
謝硯也無力,只好坐回板凳上,將魚湯放在桌上,默默吃米飯。
姜云嬋照舊喝湯。
瓷勺碰著瓷碗,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小院里顫音清晰。
各自無話,一餐飯一直到太陽落山。
“我該走了!
謝硯打破的寧靜,將一碟挑好刺的魚肉遞到姜云嬋面前,“安心住在這兒,我讓劉嬸兒每日送一條新鮮的鯰魚過來,該怎么做魚我也交代過夏竹了,皎皎不必擔心沒魚吃!
他起身揉了揉她的腦袋,“鯰魚刺多,我不在,不要大口大口吃,知道嗎?”
畢竟連夏竹也做不到那般細致把軟刺都一根根挑出來。
姜云嬋心里五味雜陳,也站了起來,似有什么話卡在喉嚨里,最終還是道了一句,“你萬事小心!”
謝硯一愣,展顏,俯身吻她眉心,“好,等我回來,帶你和孩兒風風光光回京!”
再不能耽擱,謝硯換了銀色鎧甲,打馬往村口去。
鋪滿紅霞的天際線,塵土飛揚。
他逐光而去,卻消匿在無盡黑夜之中……
姜云嬋站在廊下,若有所思望了會兒。
夏竹給她披了件披風,“原來世子已經知道姑娘的棗泥糕是給顧公子做的了?”
“他約莫早就在監視我們,才連細節都知道的這么清楚。”姜云嬋搖了搖頭,準備往屋里走。
“事情不是姑娘想的那樣,其實……”夏竹頓住了腳步,有些為難道:“姑娘可還記得有一年,姑娘砸核桃把尾指砸骨折了?”
姜云嬋訥訥點了點頭,“后山的核桃皮厚,所以砸的時候失手了!
“當時姑娘手上纏著紗布,世子瞧見,就找奴婢問話了。
奴婢不敢說姑娘是為顧郎君準備糕點才傷了手,故誆騙世子,說姑娘愛吃棗泥糕。
所以后來世子就令人特意從西北置辦了剝皮兒核桃,還有關東的大棗,留給姑娘做糕點來著!
其實說到底那些食材是世子對姑娘的一片心意,是怕她傷了手。
約摸后來世子才知道姑娘如此大費周章做的糕點是給顧淮舟的,心里難免不舒服。
姜云嬋記得自從砸了手后,夏竹再從廚房取來的食材的確好了許多。
她做出來的棗泥糕也越來越精致,她和顧淮舟便是在這送糕點的一來一回中,表了心意。
姜云嬋今天才第一次聽說這些食物的來歷,“你從前為何不說?”
“世子不是送過姑娘幾次東西,姑娘不肯收嗎?所以世子讓奴婢不必說……”夏竹越說聲音越小,默默低下了頭。
姜云嬋一時無言,“罷了,回去睡會兒!
突然覺得,腦仁疼。
生疼!
這一夜,姜云嬋并未好眠。
許是寢房里沒有裝飾吧,顯得空落落的。
夜晚的房間里,只聽得她自己的呼吸,起起伏伏,沒有回聲。
屋外,風雨敲打著門窗。
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自這日起,明月村斷斷續續下了近兩個月的雨。
聽說村外更是電閃雷鳴,天崩地裂,時不時有受災的難民涌進村落。
一會兒有人說虎賁營所向披靡,斬殺了叛軍數千。
一會兒又有人說叛軍天命所歸,虎賁營垂死掙扎。
外面的戰事一天三變,波云詭譎。
倒是小漁村因為有玉麟軍守著,反倒成了一方世外桃源。
捕魚紡織,婚娶喪假一切照舊。
姜云嬋也按部就班地過著,一轉眼腹中胎兒已近五個月,隆起的腹部已遮不住了。
她身子懶懶的,時常默不作聲獨自待在小院里。
幸而魚魚一家極熱情,魚魚的娘劉氏不僅日日來送魚,也陪著姜云嬋在窗邊的羅漢榻上坐坐,繡繡花、聊聊天。
魚魚則對謝硯買回來的虎頭帽、兔頭帽感興趣得緊,日日坐在羅漢榻上和毛絨玩偶們過家家。
“你別弄壞了,仔細謝公子回來揭了你的皮!”劉氏輕拍了下魚魚的手。
“大哥哥才不會呢!大哥哥走之前特意交代魚魚來陪姐姐的!”
魚魚自那次跟謝硯有了扯頭花之交后,反而不怕他了,努了努嘴道:“大哥哥是要做皇帝的人,才不會這般小氣……唔!”
“別亂說話!”劉氏忙捂住了她的嘴巴,對著姜云嬋頷首致歉,“孩子不懂事,夫人莫怪。”
姜云嬋搖了搖頭,“無礙的!
外面這種傳言早已風生水起,謝硯在坊間一向眾口稱贊,李憲德又聲名狼藉。
如今也算得道多助,各地有志之士已憤起襄助,成王敗寇是早晚的事。
所以,也沒什么可避諱的。
劉氏見姜云嬋不忌諱,難免多說幾句外面的傳言,“夫人可聽說前幾日,虎賁營利用風沙天氣,將謝公子一行逼到了黃河口,包圍起來了?”
姜云嬋手里的繡花針一顫,扎進了指尖,倒吸了口涼氣。
劉氏嘆道:“說是謝公子帶領的軍隊已經彈盡糧絕,大部分都被虎賁營屠殺在黃河岸邊,河口的水都被染紅了呢!”
姜云嬋神色恍惚。
她昨天去碼頭散步時,看到漁民們撈了近二十具尸體上岸。
尸殍遍野,整個岸邊都散發著酸臭味。
這些士兵想來就是謝硯的玉麟軍。
姜云嬋嗓子發僵,遲遲問:“然后呢?”
“不清楚,這都是前兩天的戰事,再之后玉麟軍就斷了消息,也不知道……”
劉氏話到一半,方覺說過了,趕緊安撫道:“夫人莫要太擔心,世子這兩個月孤身闖敵營,砍了對方三員大將的腦袋,哪次不是出生入死?哪次不是平安無事?貴人自有天助!
這數月關于謝硯的戰功的確時時傳來,每一次都是以命相搏,險中求勝。
謝硯想讓北盛百姓心服口服,自然不能光德行出眾,他在證明自己的能力。
文武雙全,才能天命所歸。
在這個過程中,九死一生是必然的。
姜云嬋心不在焉“嗯”了一聲,拿起繡繃繼續刺繡。
劉氏見她恍惚,坐到了她身邊,“夫人若是實在擔心,其實也可以寄信給公子的!咱們村隔幾日就會給軍隊送糧草,說不定能將信轉交到公子手上。”
“……”姜云嬋碾了碾指尖的血跡,“不用了!
“哦,好吧!眲⑹锨撇怀鲞@姑娘的心思,索性不再談了,接過繡繃話鋒一轉:“夫人手真巧,繡花比姑蘇姜家繡坊還要好呢!不知夫人繡的桃花是何用途?”
姜云嬋微微搖頭,“繡著打發時間的,沒想過什么用途。”
劉氏卻熱心,“我瞧夫人應有五個月身子了,何不給孩子準備小衣服小襁褓?”
姜云嬋神色一凝,撫了撫小腹。
她已經吃了兩個月的魚了,近日頻感小腹疼痛,只怕這孩子就快要保不住了……
何必徒勞?
推遲道:“不急,現在還是早了些!
“不早啦!”劉氏將自己繡的小衣服遞到姜云嬋手上,“你別看孩子的衣服小小一片,做起來可比成人麻煩哩!譬如針腳不能在里面,會扎著孩子。譬如布料,要選柔軟的,若用麻,孩子只怕受不住……”
劉氏一一交代著,姜云嬋沒聽清,只覺巴掌大的小衣服似一團云朵,軟綿得不像話。
粉粉絨絨的,又像嬰兒的肌膚,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姜云嬋摩挲著只有一指長的小袖子,不由春心萌動地勾起了一抹笑。
劉氏見勢,陪笑道:“夫人閑著也是閑著,反正也是要繡花的,何不順勢把孩子的衣服給做了?”
姜云嬋瞧這衣服著實可愛,有些心動。
就算她自己用不上小衣服,送給劉氏的孩兒,也算是感謝他們一家三口的照顧了。
“可惜,我家里沒有合適的布料了!
“這倒是個難題!眲⑹蠂@了口氣,“外面戰火連天,上好的布料根本進不來咱們村子……要不然,我回家把我家孩兒的布匹分一份出來送你,也不打緊的。”
“不必!”姜云嬋見劉氏要走,忙拉住了她。
如今特殊時期,劉氏一家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姜云嬋哪好意思要人家的布料?
她往衣箱瞟了一眼,喚夏竹:“你把世子的云錦襕衫裁一件,給孩兒做衣服倒是極好。”
“裁……裁世子的衣服嗎?”夏竹有些難為。
“他花里胡哨的衣服可多了!”姜云嬋的印象里,在定陽侯府時,她每次見到謝硯,謝硯穿的衣服都不同。
雖則他穿得素雅,但各種顏色樣式齊全,湊在一起看也像只花孔雀。
姜云嬋覺得好笑,以手抵唇,悄聲道:“咱們把那件竹紋青衫給裁了,他生辰時穿過的,不會再穿了,放心吧!”
“喵~”
恰此時,房間里響起一聲貓叫。
姜云嬋做了虧心事般咬住粉唇,卻見裙擺下一只巴掌大的小奶貓正輕蹭著她的繡花鞋。
橘色條紋的小貓兒睜著水汪汪的眼睛,喵喵直叫,露出粉色舌尖。
“誰家的貓兒走丟了?”姜云嬋抱起瘦小的貓兒,撫了撫它柔軟無骨的脊背,糯聲道:“好軟的貓兒呀!”
“等夫人的孩兒落地時,也是這樣的呢!”
劉氏眼里露出慈愛的光,語調也慈祥:“小嬰兒和小奶貓一樣軟乎乎的,抱在懷里生怕弄碎了呢!
不瞞姑娘,魚魚剛出生的那個月,我整宿整宿不敢睡,那么小小一個孩兒躺在身邊,奶香奶香的,我總怕壓著這小可憐見兒……”
“我娘也這樣說過,說孩兒剛生下來,連小腳丫都肉乎乎軟糯糯的,叫人忍不住偷偷咬一口!
姜云嬋眉梢勾起溫軟的笑意,撫貓兒的手越發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它。
那貓兒一邊輕蹭姜云嬋的手心,一邊奶聲奶氣地叫,叫人心都快化了。
“小乖乖,你在說什么呀?”姜云嬋歪著頭問貓兒。
“它約莫在說:皎皎這般慷他人之慨,裁旁人衣服,就不怕被抓個正著?”
此時,身后傳來一道沉穩的男聲。
姜云嬋尋聲望去。
一身材頎長的男人站在門口,清風拂起頭盔上紅瓔。
他整副盔甲上血跡斑斑,有的地方血色鮮艷,有的地方血已呈朱紅色,粘稠狀,層層疊疊遮蓋住了鎧甲原有的銀亮色。
男人僅露在外面的臉和手背上亦血痕斑駁,不知是他自己的傷,還是敵人的血。
他朝她走來,每一步鐵甲錚錚作響,帶著肅殺之氣。
“你是誰?”劉氏緊張地起身把姜云嬋攔在身后。
“別慌,是世子。”姜云嬋十分篤定站了起來。
謝硯的模樣太過狼狽,容貌被血腥遮住了,與平日謙謙公子的形象截然不同,故而外人認不出他。
可姜云嬋一眼便知。
因為,他小時候其實就是這樣,愛舞刀弄棒,總說要上戰場殺敵,把自己弄得臟兮兮的。
北盛所有人都以為謝硯是文質彬彬的第一公子,只有姜云嬋知道,這樣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是歷經過黃河口背水一戰,死里逃生,走到她眼前的他。
謝硯,他回來了……
姜云嬋心里百感交集,腿卻下意識朝他邁去。
第79章 皎皎,我想你了
許是久別重逢,還未來得及設防,謝硯從姜云嬋眼里看到一閃而過的驚喜之色。
九死一生的疲憊瞬間一掃而空。
他跨步上前,指腹拂過她濕潤的眼角,“皎皎哭了?”
“沒有!”姜云嬋回過神,眸光一晃,將情緒凝固在眼底。
她退了半步,轉而望向跟在謝硯身后的五只小奶貓,“哪來這么多貓啊?”
“這個時候,問這樣的問題,是不是有些掃興?”謝硯攬住她的腰,抬起她的下巴,與他對視,“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姜云嬋臉頰上。
她窘迫地推開他的肩膀,“別胡說!有客人呢!”
“魚魚什么都沒看到!”一旁的魚魚立刻捂住眼睛,拉著她娘離開了。
走到窗口,又探出個小腦袋,握著肉乎乎的小拳頭,給謝硯鼓勵打氣。
謝硯沒理她,深邃的眼只一瞬不瞬盯著姜云嬋,“真的沒有想過我嗎?”
“就兩個月,有什么可想的?”姜云嬋撇開了頭。
謝硯不信她方才第一眼的反應是假的,他把她抱坐在羅漢榻上,蹲在她身前,摸了摸小腹。
兩個多月不見,她的小腹已經渾圓。
他們的孩子又長大了。
謝硯眸中溢出柔色,“寶寶,你告訴爹爹,娘親有沒有想過爹爹?”
謝硯貼在她小腹的手心忽而感覺到一陣蠕動。
他面色一僵,不可思議附耳聽了聽,果真聽到她肚子里有些微的響動。
謝硯其實并未想到會有人回應他。
這樣真實的感覺,和醫書上冰冷的文字截然不同。
“皎皎,咱們的孩兒會動了……”他嗓子發僵。
姜云嬋當然是知道的。
雖然她一直試圖忽略這個孩子的存在,可自從懷胎四個月后,每個夜里孩子都在她肚子里玩鬧,仿佛一只魚兒調皮地游來游去。
孩兒與她心連著心,孩兒在試圖和她互動,這些感受是母體無法忽視的。
謝硯的感受要更純粹些,他完全沉溺在了孩兒回應他的喜悅中。
姜云嬋從未見過他這般熱烈地喜笑顏開過,像是個發現了新奇事物的孩童,既興奮,又怕一切是一場易碎的夢。
他貼在她小腹上,壓低聲音,仿佛怕嚇著胎兒,“寶寶,再說一次,娘親真的有想爹爹嗎?”
“他懂什么?”姜云嬋哭笑不得,要推開他,腹部傳來些微蠕動。
胎兒竟真的又回應了謝硯。
尋常時候,這孩兒白天極安靜,只在夜里才會鬧騰她。
謝硯一回來,小家伙倒肯配合著謝硯,跟謝硯一個鼻孔出氣了。
姜云嬋輕拍著小腹安撫孩兒,一邊嗔謝硯:“別胡鬧,擾得孩子不安寧!你先去洗洗,臭烘烘的!”
“一起洗?”謝硯順勢拉住她的手,自下而上仰望她。
姜云嬋耳根一燙,抽開手,“我……我才不要!
“你不去,我也不去!敝x硯像個纏人的孩子,抱住她的腰肢,“我要多陪陪你和孩子。”
他蹭得她身上都是泥沙,姜云嬋可受不了,皺著鼻子頗為嫌棄,“你若不洗,晚上就不許進我的屋,上我的榻!”
謝硯一怔,忽而不懷好意笑出了聲,“我何時說過要上皎皎的榻了?”
“我……”
姜云嬋一噎。
他哪日不上她的榻了?
久而久之,已經習慣成自然了,這種事還用特意拎出來說嗎?
可他這樣一問,好像是姜云嬋很迫不及待似的。
她不想搭理他,起身要走。
謝硯雙臂抵在羅漢榻邊緣,困住了她,在她耳邊低笑:“是不是我抱著皎皎,皎皎才能睡得踏實?”
“你別胡說!”姜云嬋急得去捂他的嘴巴。
指尖卻被謝硯輕咬了下。
酥酥麻麻的,讓她瞬間縮回了手。
姜云嬋如今身懷有孕,腦袋昏沉沉的,更說不過他了,委屈地淚眼朦朧。
謝硯瞧姑娘泫然欲泣,捧著她的臉,抹去眼角淚痕:“好了好了,我說錯話了,皎皎一點也不想跟我睡。是我想跟皎皎睡,想瘋了……”
“你不要臉!”姜云嬋揚起要揍他。
他握住了她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不過……”
謝硯輕嘆一聲,“不過這次來不及陪皎皎了,再過兩個時辰,我就要離開。”
“兩個時辰?”姜云嬋脫口而出。
“是啊,此番玉麟軍恰好路過明月村,我順路回來看看你的。其實大軍已經繼續進發了,我耽擱太久,跟不上他們會誤事。”
“哦!”
姜云嬋點了點頭。
寢房陷入了片刻寂靜。
謝硯見她長睫低垂著,抬起她的下巴:“不能陪皎皎過夜,有些失望?”
“我沒有!”姜云嬋舌頭打了個滾,“既然馬上要出發,我去吩咐夏竹備膳!
她欲從他臂彎下溜走。
他不放人,含笑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凝望她,“飯什么時候不能吃?時間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姜云嬋訝然掀眸。
他迎上她微啟的唇。
她陷入一個輕柔的吻中。
姜云嬋往后仰頭避開,卻堪堪被抵在窗臺處,無所遁形。
他干涸的唇印上她的唇角,笑語打趣,“我提前漱過口了,不臟的!
“不是,窗戶沒關……”
“皎皎,我想你了!彼蛦〉穆曇舸驍嗔怂木芙^。
細細密密的吻如綿綿春雨,滋潤著她的唇瓣。
唇舌交纏,他將她唇上桃花味的唇脂一一嘗盡。
沒人知道初上戰場,心內彷徨時,他有多想念她的笑。
幾番背水一戰生死一線時,他有多想把她緊擁入懷。
他想見她,想吻她,所以才不能死。
盡管,這兩個月她未曾給他捎過一封信……
謝硯扶著她的后腦勺,撬開貝齒,想從這個吻中探尋到她的思念,哪怕一絲絲也好。
姜云嬋喉頭的空氣被他盡數掠奪,她的腦袋發昏。
從起初渾然不動,到最后只能本能地攀附著他,應承著他,嘗著他口中些微的血腥味,還有……他的思念。
窗外,晚風漸起,吹得白色紗簾飛揚,時時拂過姑娘的臉頰。
撩得她頰邊生了淡淡的粉色,似春桃初綻。
斜陽透過窗欞照進來,光影流動,綿綿如溪水。
這樣的好時光被拉長,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一般。
直到……
姜云嬋的肚子咕咕響了一聲。
極不合時宜的聲音,打斷了纏綿的氣氛。
姜云嬋趁勢離開了他的吻,紅著臉頰,氣喘吁吁:“我餓了!
吻是件很費力氣的事,尤其是面對謝硯這樣不知節制的人。
況姜云嬋近日食欲甚好,餓得也快,她揉了揉肚子,準備起身尋些點心。
謝硯到底不忍讓孕婦餓著肚子陪他,摁住她的肩膀,“你躺著歇息會兒,我去弄晚膳!
天色尚早,謝硯脫了鎧甲,準備去廚房。
六只趴在羅漢榻下等著的貓兒也立刻站起來,一邊喵喵地叫,一邊排成一列跟在謝硯身后離開了,跟母鴨帶一群崽似的。
謝硯被吵得頭疼,擰著眉厭煩道:“去陪你們女主子!
“哪來的貓?”姜云嬋忍俊不禁,抱起一只貓兒。
“方才在村口撿的,帶回來給你解解悶,不知纏著我作甚!
謝硯搖了搖頭,指著那只橘色條紋貓,“尤其這只最瘦弱的,最是煩人,你若怕麻煩,就拿去送人!
“不要!”姜云嬋將貓兒護在懷里,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腦袋,對著貓兒聲音柔得能擰出水來,“我還要給它們做小衣服呢!”
謝硯唏噓:“倒不見你何時給我做件大衣服!
“大人的衣服有什么意趣的?”
姜云嬋這會兒對小衣服的興致正濃,聳了聳鼻子,不再理他,把貓兒放在矮幾上丈量起貓兒的尺寸來。
她極認真,用手一拃一拃量著貓兒爪子、脖頸。
貓兒也諂媚得很,仰著肚皮,瞇眼享受纖纖玉指的撫摸,時不時伸出舌頭舔舐姜云嬋的手?
謝硯眉心一蹙,折返回來,拎住了貓兒的后脖頸。
“你作甚?”姜云嬋瞪他。
“孕婦還是少接觸貓兒狗兒得好!敝x硯決定還是把這些小玩意兒丟得遠遠的才好。
姜云嬋還想挽留,謝硯已提著貓兒離開了。
徒留一串喵喵的叫聲。
夏竹回屋時,正見一列貓兒跟在謝硯背后,動作整齊劃一亦步亦趨。
“世子不是特意送貓兒給姑娘的嗎?怎又拿走了?”
“誰知道他陰晴不定何意?”姜云嬋憤憤冷哼一聲,扯了塊衣料繼續做小衣服。
夏竹走過來一瞧,恍然大悟了,“奴婢聽說此次黃河口之圍,世子單槍匹馬沖破數千敵軍,砍了將領的腦袋才死里逃生的。世子定是醋姑娘只關心貓兒,不搭理他了。”
姜云嬋手中的動作一頓,抿唇半晌。
“我前兩日新畫的繡樣呢?”
姜云嬋話鋒一轉,扶著腰起身去尋繡樣,裙擺剛好勾到了羅漢榻上的鎧甲。
鎧甲應聲翻落在地,正展露出后背上數十道殷紅的刀痕,其上血跡尚且新鮮。
儼然,是謝硯沖破敵營時留下的傷。
鋼鐵鎧甲都被劃破了,可以想見他后背上定遍布傷痕。
夏竹瞥見姜云嬋眼底一瞬即逝的擔憂,知姑娘為難,趕緊拾起鎧甲,“奴婢拿去補補吧。”
謝硯等會兒還得整裝出發,若鎧甲爛了,遇到突襲只怕危險。
可夏竹的繡工并不如姜云嬋,根本不知如何才能把鎧甲縫補結實。
坐在羅漢榻上,抓耳撓腮的。
姜云嬋實在看不過,伸過手來,“給我,還是我補來吧!
她挑起窗簾,將鎧甲放于膝上,借著傍晚的陽光穿針引線。
彼時,謝硯正在廚房里熬魚湯。
裊裊炊煙升騰。
透過氤氳的煙霧,恰看到對面窗下粉衣姑娘的側影。
她抱著他的鎧甲,細細密密地縫,絲線穿過鎧甲,拉長,再回穿。
如此反復,十分繁瑣,她卻耐心。
鎧甲銀亮的光點折射在她白皙的臉頰上,清風淡掃過鬢發。
吹得窗外桃花飄零,打著旋落在她肩頭。
落英繽紛中,她好似桃花仙子降落人世。
降落在謝硯身邊。
謝硯眸色不禁深了幾分。
姜云嬋正剪線頭,忽而察覺到一束異樣的光,轉頭望去,險些陷入一片星辰浩海中。
她心口一跳,猛地合上了窗。
謝硯的視線被阻隔,無奈搖了搖頭,低頭繼續做魚湯。
湯鍋里,半截魚卻不見了。
原是那橘紋貓兒趁他不注意跳上灶臺,叼走了一截魚尾,正津津有味地吃。
謝硯拎起貓兒,橘貓卻咬著魚尾不放。
它身量太小,跟魚尾差不多大,卻貪吃得緊,怕謝硯奪走食物,狼吞虎咽把魚咽了下去。
吃飽了飯,舌頭還討巧地輕舔謝硯的手指。
謝硯嫌棄地將它丟地上,去洗手了。
身后,那貓兒叫得歡。
“別叫了!”謝硯擠了擠眉心,轉過頭來,卻見貓兒竟癱在地上,腿軟得站不起來。
貓兒叫聲越來越孱弱,身體抽搐著,漸漸虛弱。
不過片刻,小貓翻著肚皮倒在地上,瞪大瞳孔,沒了氣息。
謝硯的面色立刻沉了下來,連帶著整個屋子都陷入一種詭異的肅穆。
候在門外的扶蒼察覺異樣,推門進來,一眼看到了地上一灘黑血。
他趕緊取了銀針試了鍋里的湯,又刺進貓腹試了試。
“無毒!”扶蒼將銀亮的針躬身呈到謝硯眼前,“回世子,進出小院的人、食材屬下每日都一一查驗,絕無問題!夜里也有派護衛輪番守著二奶奶,不會有差錯的!”
扶蒼怎不知謝硯有多重視這個孩子,故而院子里一向外松內緊,沒有一刻敢松懈。
扶蒼百思不得其解,“會不會是這貓兒身子太弱了,被噎死了?”
畢竟,銀針上查不出任何毒性。
謝硯凝眉不語,思忖了片刻,將案桌上半碗湯遞給了其他貓兒。
其余五只貓兒如見鬼魅般,一邊喵喵直接,一邊瑟縮進了柴堆里。
婉轉凄楚的叫聲有些像嬰孩的啼哭,散發著毛骨悚然的味道。
“其他貓兒不都吃,看來還是魚湯有問題,只是銀針驗不出來?”扶蒼想不出個所以然,“二奶奶日日接觸的人,無非夏竹姑娘和劉氏母女,這劉氏底細干凈,到底是誰在二奶奶飯食里做手腳?”
謝硯畢竟兩個月不在家,不了解家中境況,很多事他無法立刻參透。
此事一時陷入膠著。
周圍靜悄悄的,唯有剩余五只貓兒的求救聲此起彼伏……
“夏竹姑娘放心,夫人一切安好,可多用些補氣血的藥助生產就成!”
此時,房檐下,日日來給姜云嬋請脈的宋大夫拱手與夏竹道別。
謝硯意味不明睇了一眼,沉吟片刻,“把他帶來見我!
略想了想,又改口道:“還是把他帶去偏房見我,魚湯的事先莫知會二奶奶,免得嚇著她!
“喏!”扶蒼領命而去。
第80章 她對他的愛意都是假的!……
另一邊,宋大夫剛一腳踏出院門,就被拎住后衣領,拖進了偏房。
偏房朝西,傍晚已不見陽光。
逼仄的小房間里,點著一盞油燈,忽明忽滅。
上首,身材頎長的男人端坐在太師椅上,燭光照著他的右側臉,影影綽綽。
拉長的身影,遮住了他身后墻壁上的佛像,窺不見一絲佛光。
宋大夫心生寒意,顫巍巍躬身,“敢、敢問公子找我何事?”
“無他,聽聞宋大夫是遠近聞名的神醫,想請您治個病。”謝硯微微頷首,似笑非笑。
明明是極客氣的語氣,宋大夫卻腿腳發軟,提著藥箱上前,“公子過譽了!敢問公子有何癥結……”
“。。!”話到一半,宋大夫余光瞟見他腿上僵死的貓。
那貓兒七竅流血,眼珠子充血快要掉出來一般,嘴角還潺潺流著白沫。
在昏黃的燈光下,尤顯可怖。
宋大夫趔趄后退,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公、公子,這貓已經死了,沒法救呀。”
“神醫謙虛了吧。”謝硯用手帕擦拭著貓兒身上的血,不疾不徐道:“宋大夫若不是能妙手回春,如何數月內就能賺得一只羊脂玉扳指呢?”
謝硯記得兩月前,請這位大夫給姜云嬋把平安脈時,他還寒酸得很,衣服都打補丁。
怎么數月不見,就錦衣華服了?
定是做了什么好事吧?
謝硯輕飄飄的目光落下來,宛如千鈞重,宋大夫“噗通”跪在地上,舌頭打結:“這、這……這玉扳指是令夫人給的呀!”
“公子明查!”宋大夫連連磕頭,“草民瞧令夫人胎氣有些弱,特備了祖傳的好方子給夫人調理,夫人用著不錯,賞下不少銀錢!草民說的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
“我家二奶奶哪里弱了?”扶蒼擰住了宋大夫的領口,“你不是一直說胎兒很穩嗎?”
“是穩!是穩的!”宋大夫呼吸困難,斷斷續續道:“只是脈象稍微弱了些,按理說靜心調養就不打緊。夫人說怕公子擔心,才叫我瞞了下來!
扶蒼狐疑看了眼謝硯。
平心而論,二奶奶待世子根本談不上用心。
世子的飲食起居她從未關心過,世子幾番受傷她也都視而不見,又怎么會擔心胎兒的狀況影響到世子的心情呢?
這話,屬實漏洞百出。
“說說吧,魚到底有什么問題?誰派你來的?”謝硯沒空聽宋大夫胡謅,指尖輕敲了下扶手。
扶蒼抽刀,猛然刺向宋大夫的手背。
暗室里,一道銀光乍現。
“。【让!”宋大夫驚呼出聲,只見那刀堪堪釘在指縫中間,刀刃顫顫。
冷金屬刺耳的響聲回蕩,層層疊疊,如催命符一般。
宋大夫知道這是上首那位給他的最后通牒。
可他真的不知道什么魚,什么貓……
他恍恍惚惚,不停地咽氣。
良久,眸光一亮,“公子說的有毒的魚,是不是鯰魚?”
謝硯撩起眼皮。
宋大夫慌張磕頭,“此事真與草民無干!不過數年前,有個生了死胎的女人曾來明月村追查過孩子死的緣由。
草民記得她說過,她吃了許多明月村的鯰魚。起初脈象一切正常,未有任何中毒的跡象,可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
那女人好像叫薛、薛……”
“薛三娘?”謝硯悠悠吐聲,握著扶手的指骨下意識扣緊。
“是!就是這個名字!”宋夫人十分篤定脫口而出,“那女人當初瘋了似的,抱著已經腐爛的孩子在村里轉悠。死胎可嚇人了,才五個多月未成形就早產下來,血糊糊的,跟這貓一模一樣,簡直是惡鬼托生,又惡心又猙獰……”
“閉嘴!”扶蒼刀抵在宋大夫喉嚨上,冷嗤:“滾出去!”
宋大夫驚慌失措,逃之夭夭。
暗室里,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扶蒼聽明白了,儼然是二奶奶想效仿薛三娘毒殺腹中孩子。
她竟不動聲色做了這樣驚世駭俗的事?
扶蒼心里百感交集,跪在謝硯腳下,“屬下失察,世子恕罪!”
謝硯枯坐原地,將染了血的帕子纏在手指上,繼續不緊不慢擦拭著貓兒嘴角的血跡。
可血越擦越多,好像五臟六腑都被碾碎撕爛了一般,化作肉泥,化作血水,統統流凈。
流到只剩一具空殼。
蓬松的貓毛被血染透,徒留一具枯骨,讓人不忍觸目。
謝硯指尖輕碾著血跡,“你下去吧。”
縱然扶蒼千般手段防范,又豈能防得住姜云嬋自己下手呢?
她竟對自己下手啊。
他的皎皎竟鐵了心要親手扼殺他們的骨肉啊……
謝硯仰頭望窗外圓月。
今夜月色皎白,如刀似刃,刺得眼睛生疼……
彼時,寢房里。
一陣寒風吹開門扉,吱呀呀作響。
姜云嬋后背受寒,打了個噴嚏,揉著鼻子道:“夏竹,你把盔甲拿出去晾著吧,血腥味太重了,刺鼻!”
身后,無人回應。
半晌,一雙冰冷的臂膀穿過她的腰肢,從后摟住了她,猶如陰濕之地的蛇盤旋過來。
姜云嬋脊背一僵,側過頭來。
謝硯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兩人鼻尖堪堪相蹭。
窗外些許斑駁的月光照在他側臉上,看不清晰他的容顏,只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染了霜露。
仿佛是在寒天黑地里站了許久。
姜云嬋怕冷,推開他的手臂,“別鬧,快去點盞油燈吧!
姜云嬋方才做小衣服太投入,一時沒注意到天都黑了。
此時,屋子里黑乎乎的,她莫名膽寒。
謝硯卻不動,親昵地廝磨著她的鼻尖,語氣玩味,“這樣的光線就挺好的,皎皎怕什么呢?莫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我能做什么虧心事?”姜云嬋眸光一晃,拿起繡繃繼續繡花,“我在做小孩的衣服,光線太暗,瞧不清晰!
“小孩兒衣服?給我們孩兒的嗎?”
“……”
姜云嬋不置可否。
她本想給貓兒做衣服的,可腦海里忍不住浮現劉氏的嬰兒衣服,那樣的可愛。
她一時沒忍住,做著做著手里的布料也做成了嬰孩的紅肚兜。
姜云嬋將繡繃遞到他眼前,“好看嗎?”
喜氣洋洋的紅色絲綢上繡著一簇綻放的桃花,彷如孩子的笑顏粉粉嫩嫩,充滿生機。
多美的景致!
偏偏有人在開花的時節,要折了嬌枝。
謝硯指尖一寸寸撫過桃花花瓣,如同愛撫他的孩兒,“皎皎對孩兒當真細心,既給孩兒準備了衣服,有沒有想過咱們孩子叫什么名字?”
姜云嬋眸光一滯,神色復雜搖了搖頭,“我沒讀過什么書,哪里想得出好名字?”
她在定陽侯府時,日日抱著書,日日跟顧淮舟討論經文詩文,豈是沒讀過書呢?
她根本從沒想過吧。
謝硯自嘲地勾了勾唇,“叫桃桃吧!
“桃……桃?”
謝硯畢竟飽讀詩書,這名字實在簡單,稱不上風雅。
不過,反正一切也是徒勞,無須太過糾結。
姜云嬋點了點頭:“可以,賤名好養活!
“是啊,賤名好養活!敝x硯重復著她的話,在她耳邊輕輕廝磨著:“我惟愿咱們孩兒能健健康康,似春桃生機勃勃已是極好!至于其他的,我會替他爭替他奪,只要他一切平安就好,好嗎?”
沙啞的尾音,惹得姜云嬋耳朵酥癢,縮了縮脖子。
她未回答,他的聲音就更謙卑些,低聲問:“行嗎,皎皎?”
姜云嬋一個“行”字到了嘴邊,余光卻瞥見肩頭那張懇切的臉。
他經了兩個月的血雨腥風,五官冷硬了許多。
可此時緊擁著她,滿眼渴盼望著她,如迷路的孩子。
你可以不給他指路,但不忍心將他指進死胡同里。
那個敷衍的“行”字終究被咽進了喉嚨里。
姜云嬋轉而望向桌子上他拎來的食盒,白霧從盒蓋縫隙升騰出來。
鮮香的魚湯味鉆入鼻息。
“我餓了,先用膳吧!苯茓茸灶欁砸送媵~湯。
而謝硯則一瞬不瞬盯著她的側顏。
她臉上未有任何異樣的表情,她已經學會不動聲色騙他了。
她足足騙了他三個月,騙他一次次把毒喂到她嘴里,喂進孩兒腹中。
眼見她又要將魚湯服下,謝硯指骨摁住了碗的邊沿,“皎皎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讓孩子平平安安行不行?”
“你若實在不放心,明日我去求菩薩保佑!
“我問你,行不行?”
話趕話,謝硯的聲音略重,沉甸甸壓在姜云嬋頭頂上。
與此同時,被兩人拉扯著的碗驟然崩裂。
平砰——
清脆刺耳的顫音回蕩在逼仄漆黑的屋子里,分崩離析,久久不散。
碗中湯汁四處飛濺,濺到了姜云嬋縫的小肚兜上。
這衣服她精心做了一下午,才初成型的,看著如孩兒肌膚般柔嫩的衣服被弄得狼藉一片,她莫名心疼,不停地擦拭著。
謝硯猛地一把奪過小肚兜,丟進了地上。
肚兜被地上的殘羹浸染,污穢不堪。
“謝硯,你在做什么?!”
“姜云嬋,你又在做什么?還要繼續裝下去嗎?”
她根本沒想過要生下這個孩子,還做什么小衣服?
她裝得對孩子情深意切,無非是讓他心軟,讓他堅信他們有美好的將來。
當他自以為快要登頂云端時,她再把死胎遞到他眼前,讓他跌入萬丈懸崖!
她的服軟,她的愛意都是假的。
就連這個孩子,也不過是一把殺他的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