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謝晏兮啞然一瞬。
他還沒有回答,凝辛夷自己卻已經自嘲般笑了一聲:“算了,看到就看到了,不論封印是真是假,我這一身亂七八糟的黑線,連我自己都覺得骯臟惡心,難為你還能從中找到哪里是所謂的最后一筆了。”
輕輕覆在她后背的那只手微微一頓。
脖頸的傷口傳來的疼痛尖銳,懷中的少女體溫冰冷,可這樣的冰冷,對于謝晏兮來說,也是柔軟的溫暖。
將她這樣擁入懷中的剎那,他甚至不敢抬眼,生怕被人看到他眼中這一剎那難以掩飾的洶涌。
“素聞凝三小姐在神都當街縱馬,跋扈囂張,雖然一無是處,但姿容無雙,天下難覓,再頑劣的脾性也難以蓋過如此盛容。”謝晏兮垂眼,在她耳邊輕聲道:“又怎么可能會和骯臟惡心這樣的詞有半點關系呢?”
風沙愈大,他卻字字清晰,這樣的詞句帶了點兒輕佻,還有點戲謔散漫,但被他說出來,卻像是在極耐心地哄她。
這一刻,虛情抑或假意都變得不那么重要,因為這是對于她的人生來說,都太過珍貴的耐心。
更何況,他的心跳就在她的耳邊,那樣一聲一聲篤定的跳動,仿佛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讓問句變成安撫的肯定。
凝辛夷怔然聽著,松開了采血刀的手指慢慢縮緊,攥住了謝晏兮的衣料,極小聲地喃喃道:“善淵師兄。”
那一聲太輕,讓人幾乎聽不到其中的啜泣。
可謝晏兮聽到了。
他的心底驟而有了細密的痛,那樣的痛剎那間便覆蓋過了采血刀帶來的銳利,他聽到了她的茫然和彷徨,聽到了她的無所適從,聽到了她心底涌上來的、讓她束手無措的窒息和恐懼。
所以他低聲應道:“我在。”
“阿垣。”她又細聲細氣道。
“我在。”謝晏兮抬眼看向面前的風沙,眼底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殺意。
他不該好奇,可在他將封印的事情告訴凝辛夷的時候,就已經注定無法置身事外。
“是菩元子道君為你下的封印嗎?”謝晏兮低聲問。
凝辛夷深呼吸,再深呼吸,慢慢從他身上支起來,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道:“挑生蠱妖狡詐,封印之事以后再說,我們先去找阿滿,除了阿滿,還有小程監使,元勘和滿庭。”
最初的心神震動后,她已經將一切的情緒都重新壓了下去,身處險境,絕非深究之時,更何況,深埋這種情緒本就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能有片刻的喘息,已經足夠。
更何況,這一次,她甚至還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肩頭。
“不必太擔心阿滿。”謝晏兮仔細看著她的神色,搖頭道:“他從長水深牢里走出來的時候,這種攻心的幻境,就注定不可能迷亂他的心智了。更何況,你忘了嗎,我們謝家的血,天生百毒不侵。”
凝辛夷挑眉道:“百毒不侵是一回事,幻境是另一回事,我剛找到你的時候,你可不怎么清醒。”
謝晏兮似笑非笑抬眉:“這就是你把我按在這里的原因?”
凝辛夷僵硬一瞬。
她直到此刻,才驀地發現他們兩個人的姿勢……實在有點太過曖昧,也過分近了些。
方才還不覺得有什么,但此刻,她連耳根都紅透,哪里還顧得了其他,飛快地向后竄了幾下,然后站起身來。
看著凝辛夷手忙腳亂跳起來的樣子,謝晏兮整理了一下衣服,跟著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才道:“換句話說,你也墜入幻境了吧?”
凝辛夷的動作一頓,然后才點頭:“是。”
她以為謝晏兮接下來會追問她的幻境內容,問她看到了什么,有沒有什么破開此處妖瘴的思路和想法。
可謝晏兮卻說:“破開幻境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阿橘,你可有受傷?”
凝辛夷搖頭:“這挑生蠱妖只會在背后以幻境控制人,從幻境掙脫以后,到來這里的一路上,倒是沒有碰見別的什么其他危險。”
謝晏兮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了不遠處的某片陰影之中,那里有一只挑生蠱蟲正在將自己的足肢慢慢蜷縮起來,再被一縷劍氣定住,片刻后,驀地炸開。
然后他才繼續道:“阿橘,你會第一時間來找我,我很高興。”
凝辛夷頓了頓,之前和他嗆聲太多,突然再聽到這種話,實在讓她有些眼神飄忽,她干脆移開目光,只抬起手:“是多虧了這條紅線,若不是這線,我也不可能這么快找到你。只是我到現在也沒有搞清楚這到底是什么。”
“那就先不著急搞清楚,風沙這么大,有這條線,至少不容易走散。”謝晏兮俯身,將她的采血刀撿起來,倒轉刀柄遞給她:“刀不錯。”
凝辛夷下意識接過來,然后才想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沉默片刻:“抱歉,我……”
“是我該說抱歉。”謝晏兮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阿橘,我欠你很多句對不起。”
凝辛夷攥緊了手上的采血刀,片刻才倏而揚眉一笑:“既然很多,那就慢慢說。”
言罷,她已經提步,重新踏入妖瘴與風沙之中。
謝晏兮在她身后停了片刻,垂眸看向兩人之間若隱若現的那條紅線,驀地勾唇一笑,提步跟了上去。
雙楠村并不算大,奈何風沙瞇眼,妖瘴遮天,想要在這樣的地方,找到謝玄衣和其他人,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凝辛夷第三次將嘴里的沙子吐出來,終于忍不住道:“你和阿滿是血親兄弟,就沒有什么秘法可以讓你們找到彼此的方位嗎?”
謝晏兮跟在她身邊:“你所說的事情,這世上有且只有一種秘法可以做到。”
凝辛夷沒反應過來:“什么?”
“血契。”謝晏兮道:“還有一個名字,婚契。”
凝辛夷一愣,頓時警惕道:“大公子這個時候突然提起這件事,別不是什么暗示吧?”
謝晏兮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是想這樣理解,倒也不是不可以。”
看到凝辛夷下一步的步伐默不作聲地向著離他稍遠了點兒的地方移了移,并且明顯計劃接下來繼續就這樣漸行漸遠,謝晏兮這才繼續道:“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阿滿在哪里。但與其像現在這樣亂轉,倒不如換一種思路。”
凝辛夷停住腳步。
她的手里還提著那柄采血刀,上面斑駁的血跡已經被風沙吹得干涸:“你的意思是,先去找挑生蠱妖?”
“正是。”謝晏兮頷首:“沒有人的內心真正堅不可摧,即便元勘和滿庭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也不確定他們是否能夠對抗這樣的幻境。我對阿滿尚且有幾分信心,但小程監使的過去你我卻幾乎一無所知,更不必說,他現在身上本就已經中了毒,恐怕比平素里還要更虛弱許多。我們救得下一個人,卻未必有機會同時將所有人都從挑生蠱妖的幻境中一起救出來。”
“但他們都是意志堅定之人,所以就算此前陷得再深,只要幻境出現一絲破綻和波動,一定都會被他們捕捉和覺察到。”謝晏兮道:“只有這個辦法,才可以一次性救下他們所有人。不過這樣一來,接下來的問題就變成了,找到挑生蠱妖的真身。”
人影尚且難尋,想要找到形態難辨,隱藏在這一層層的風沙與妖瘴中的妖祟蹤跡,更是難上加難。
謝晏兮邊說,手指間已經捻了好幾根巫草。
凝辛夷卻用一只手輕輕按住了他。
“你還記得,刑泥巴的三個故事嗎?”凝辛夷輕聲道。
兩人對視一瞬,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刑泥巴的第一個故事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被蛛網纏繞,而編織這張蛛網的巨大蜘蛛,正端坐在村子的正上空。
正如他其他故事中的暗示,這個故事里的蜘蛛妖所指的,極有可能便是這只挑生蠱妖。
——他哪里知道挑生蠱的名字是什么,在他心中,和那長著許多只蟲足的蟲子最像的存在,便是蜘蛛。
凝辛夷驀地向謝晏兮伸出一只手:“借一下你的面具。”
謝晏兮用一種不得其解的眼神看向凝辛夷。
凝辛夷用握著九點煙的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反正你不帶,不如給我遮遮臉。”
謝晏兮:“……”
大凡能夠形成一方妖瘴的妖祟,多少都通了靈智,所以凝辛夷和謝晏兮的扇和劍,都出得極是突然。
靈火在九點煙上燃起輕飄飄一縷不起眼的青煙。
十二龍吞的半面大儺面具將凝辛夷面上變幻的猙獰詭笑圖騰面容遮蓋得嚴嚴實實,連下巴都不留分毫,只有她清凌凌的聲音響起。
“伯奇食夢,騰根食蠱。”粗糙彩繪的猙獰面具從青煙中浮凸出來,九點煙在指間翻轉一圈,凝辛夷的身后開始有聚攏的煙氣凝成龐然的虛影:“吾請伯奇,騰根兩神鬼,驅蠱除祟。既見神鬼,諸天萬界,開——!”
幻境如夢,挑生為蠱。
漫天的風沙似是停了一瞬。
如厚重云霧般的妖瘴色澤仿佛被利斧劈開一道,旋即從那一道被撕開更多,天光重新從這一隅縫隙中灑落下來,恰照耀在帶著儺面的少女身上。
她烏發披散,仰面向天,一雙極黑的瞳隱在面具之后,倒映出妖瘴背后,天穹之上,那只巨大可怖到仿若要將整個村子都遮掩的妖祟身影!
妖瘴被劈開的這個剎那,無數條扭曲蠕動的浮空蟲足上,一張張扭曲無聲的面容似有所覺,同時向著凝辛夷的方向轉過了臉,居高臨下投來了視線。
千張面容,千雙眼瞳,這樣從天而降的注視邪異無比,只是這樣輕飄飄的一眼,就足以讓人神魂俱碎,膽戰心驚。
但下一瞬,一道璀金暴戾的劍光便如騰龍般驟然劃破長空!
謝晏兮出劍便毫無保留,劍氣從曳影上暴漲而出,火色勾勒出的長劍竟似如長鞭一般,漫卷繚繞,斬過那挑生蠱妖的無數條蟲足!
劍氣與蟲足碰撞出無數金石交錯之聲,幾乎連成了一道綿長的劍鳴,與挑生蠱妖痛極的尖銳叫聲混雜在一起,震得耳中生疼。
幾乎是同一時間,凝辛夷身后的兩道虛影終于由虛轉實,玄目之中,光芒流轉,在看清了面前妖祟邪異的模樣后,天地之間仿佛有來自曠古的怒意被一寸寸喚醒。
一聲震怒至極的嘶吼。
漫天震動,三清之氣搖晃扭曲,在這一剎那,半空中的挑生蠱妖有了肉眼可見的顫動,似是恐懼,也似是來自本能的蜷縮和畏懼,而下一瞬,凝辛夷身后的虛影已經血口大張,向著半空的蠱妖撕咬而去!
第142章
劍氣如瀑,斬落九霄。
游走的火色金龍像是要從曳影劍身活過來,與奔騰而上的神鬼虛影身形交錯,咆哮聲與劍鳴聲幾乎要撕破整片蒼穹。
挑生蠱妖的蟲足被砍落幾根,穿過神鬼虛影再落至地面時,已經化作了一片飄散的齏粉。
挑生蠱妖被如此重創,整個妖瘴都開始了崩塌般的震動,雙楠村也隨之地動山搖,黃沙漫卷。
謝晏兮一劍斬落,身形在半空翻轉過一個輕盈的弧度,重新落在凝辛夷身前,兩人隔著面具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點疑惑。
或許是白沙堤的妖瘴中,妖祟的出現接二連三,且不論實力如何,至少也不可能像是這只蠱妖一樣,除卻那迷惑人心的幻境,至今都沒有別的更激進的攻擊手段。
甚至在被神鬼虛影沖刷啃噬,被謝晏兮的劍斬之后,那半空的可怖蠱妖除了痛極的嘶聲尖叫之外,都沒有任何其他反應。
這樣的念頭才剛剛在腦中浮現,一道蒼老卻凄厲的聲音倏而在不遠處響起。
“造孽啊——!”拐杖在地面杵出咚咚的聲音,步伐蹣跚的老婦人從風沙中浮凸出一張滿是怒意和淚水的臉:“昨夜我便覺得不對,我們雙楠村距離官道這么遠,不靠山也不臨水,怎么可能有人路過這里?!”
老婦人臉上的溝壑皺紋很深,風沙歲月都在她的肌膚上留下了厚重到難以忽視的痕跡,她包著頭巾,幾縷花白的發從頭巾下露出來,被湍急的風吹得散亂,那雙有些渾濁的眼中卻在這一刻迸發出了充滿了恨意和憤怒的光。
“滾出雙楠村!這里不歡迎你們!”老婦人一步步向前,她走的并不輕松,卻依然拖著身軀向著他們兩人逼近,好似看不到謝晏兮手上沾血的劍和凝辛夷臉上猙獰的面具:“現在!立刻!滾出雙楠村!我不管你們有什么目的,到底是為什么而來,但是請你們滾出去!”
她死死地盯著兩人,眼中仿佛要泣血,凝辛夷拉了拉謝晏兮的袖子,將他因為感受到了濃郁妖氣而翻轉微提的劍稍微按下去了一點,然后才將臉上的猙獰面具掀開了一些,露出了內里的那張臉。
“老婆婆。”凝辛夷露出了一個和善親切的笑:“我們沒有惡意,只是這村子里現下有了妖祟作亂,若是這妖祟不除,恐怕很快就會威脅到您和村子里大伙兒們的性命的!”
尋常人聽到妖祟二字,大多目露驚愕恐懼,唯恐自己沾染到半分,恨不得立刻就跑到平妖監尋求庇護。
然而面前的老婦人的表情卻極冷。
也極哀傷。
許是從凝辛夷的眼中看到了不似作偽的關切和真誠,她閉了閉眼,言辭不再那么激烈,態度卻沒有任何變化:“性命?老婆子我爛命一條,便是死了又如何?與你們有什么關系?!我勸你們不要多管閑事……”
“劉嬸子,和他們廢話這么多做什么?!”一道更暴躁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姑娘,從哪里來就到哪里去,你們現在走,還來得及。”
老婦人的身后走出來的,是另一位黑發摻白的婦人,她面色不善地站在老婦人身后:“我勸你們最后一次,倘若你們還是不聽,非要管你們不該管的閑事,休怪我們不客氣。”
被稱為劉嬸子的老婆婆嘆了口氣,道:“游家大娘,連你也被驚動了。”
游家大娘冷笑一聲:“我若是再不來,難道真的要讓他們繼續打下去,讓我們這些年的犧牲和隱忍都功虧一簣嗎?”
凝辛夷并沒有被這樣的態度激怒,她的天目之中已經是一片一片的妖氣,不光是那位老婆婆,也包括她身后的這位大娘的身上,都是縱橫不散的妖氣。但她只當未覺,依然掛著關切的笑意,道:“大娘,什么叫不該管的閑事呢?你們既然看到了,我便也不瞞你們,我與我家夫君都是捉妖師,既然來到這里,看到了妖,就算力所不能及,也絕無扭頭就走,袖手旁觀的道理,這是我們捉妖師的職責所在。只是我不明白,你們看不到這天上有什么嗎?你們……不怕嗎?”
她都這樣說了,兩人卻并不向天上看半眼,只是重新將目光落在謝晏兮身上,再看向凝辛夷,少頃,那游家大娘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原來你們是夫妻啊。”
凝辛夷捏緊發燙的石頭,不動聲色地頷首:“正是。”
游家大娘驀地向前踏了一步:“成婚多久了?可有分離過?家中可有老小?”
謝晏兮下意識將凝辛夷向身后護了護,音色不辨喜怒道:“這些事情與大娘您又有什么關系呢?”
“看起來這么年輕,想必應當成婚不久,正是最蜜里調油的相戀時吧?也還不明白,膝下有孩兒的感覺吧?我猜,你們應當也沒有與彼此分開過,不知道何為相思之苦,也不知道什么叫盼而不得吧?”大娘慢慢向前走,她的面容分明是最普通不過的雁門郡人樸實的模樣,但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面容卻像是淬了毒的刀,讓人幾乎喘不上氣來。
隨著她從那老婆婆身后徹底走出來,她的整個身形也都展露在了兩人眼中。
只見她的脖子上爬了一只極為眼熟的蠱蟲,那蟲身的一半都融入了她的血肉之中,只有幾條腿尚且裸露在外,但蟲足的尖端卻也已經深深地沒入了肌膚里,像是在以她的身軀作為養料。
而她的肩頭和腰側各自掛著一張男性的臉。
一張上風霜遍布,看起來與游家大娘差不太多年紀,另一張面孔則年輕許多,眉眼看起來與游家大娘頗有幾分相似,另外幾分則與前一張臉重疊。
她的每一步落地都很重,仿佛這具身體里不止有她一個人,所以她的每一次前行所需要的力量都極大,仿佛是跺在地上般,激起一地灰塵。灰塵落在那兩張掛著的臉上,惹得臉上的五官一陣扭曲。
凝辛夷早就從刑春花那里猜測到了一點雙楠村的情況,料想這挑生蠱或許早已附身在了雙楠村大半的村人身上,卻也依然被面前的這一幕震到。
這位游家大娘的中蠱情況,比刑春花還要更深更多,甚至凝辛夷都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為她驅蠱,再保她一條性命不死。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才道:“非也。我與我家夫君自幼相識,可惜命運弄人,那時我雖然對他心生好感,卻甚至不敢說出口半個字,因為我們注定天各一方。那之后,我與他足有六年未見,或許也能稱得上一句盼而不得。游家大娘,這世上的很多感情,是不能簡單地用年齡來衡量的。”
謝晏兮握劍的手猛地收緊。
那種難言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攥住的感覺再次出現在了他的胸膛里。
游家大娘不料她竟然這樣說,向前的步伐驀地停住,她的目光里全是顫意,似是在遲疑和猶豫什么,口中囁嚅道:“小姑娘,你們……”
然而這幾個字才出口,她的神色卻又一頓,那一點溫和如曇花一現般被抹去,只剩下了一片仿佛被歲月消耗殆盡后剩下的冷厲和戾氣:“那又如何,如今你們到底還活著?這世上真正的盼而不得,唯有陰陽兩隔一種。”
“我的夫君,我的兒子,我的父親。”她的聲音開始變得高昂而尖利:“我生命中的所有人,都死在了戰場上,只留我一個人在這里,我不再是妻子,不再是母親,也不再是女兒!我在這個世上,變得無依無靠,沒有了來處,也沒有了去處。我所做的這一切,都只是想要他們回來!而今,他們馬上就要能夠回來了,你們憑什么要毀掉這一切?!”
“回來?怎么回來?”凝辛夷高聲打斷了游家大娘的話語,她不動聲色地向前一步,緊緊盯著她身上的所有動靜:“靠挑生蠱嗎?那樣回來的人,真的是你們想要見到的人,而不是天地所不容的妖祟嗎?”
按照她的設想,只要游家大娘再展露出一絲如之前那樣的動搖,她便可以如同對待刑春花那樣出手。就算她中蠱更深,已經沒入血肉,卻也總要試試看,還能不能將她與蠱蟲分離開來。
可隨著她的話語,越來越多的腳步聲開始沉沉。
風沙妖瘴之后,有一張張麻木憤怒的面容浮凸出來。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全都是人。
那些前夜隱于高高的土墻背后不愿見人的雙楠村民們,終是被這里的動靜驚動,一個接一個地從暗無天日的屋子里走了出來,直至天光之下。
所有的面容都是女性。
蒼老耄耋垂垂老矣的母親。
分明壯年、眼中卻已經寫滿了死寂,如游家大娘般同時失去了所有的女人。
雙十年華剛過不久,面容年輕卻好似凋謝的花朵般的女子。
年幼不過十多歲,分明應該是對這個世界最好奇的年紀,卻充滿死氣的小小少女。
……
渾濁的眼,死寂的眼,天真的眼,茫然的眼,怨毒的眼,麻木的眼。
天穹之上,挑生蠱妖的蟲足上,那些扭曲的男子面容上,一雙雙混沌的眼投來意義不明的目光。
面前的黃沙之中,浮凸出來的一張張靜立于此的女人們的臉上,那一雙雙眼中的情緒則更分明,更強烈。
那是讓人無法忽視的、飽滿至極的情緒。
是哀求,是質問,是絕望,是難以宣泄的怨毒和綿綿不絕的恨。
曳影劍發出了一聲不安的劍鳴,劍氣吞吐間,在凝辛夷的身前劃出了一道劍痕。
謝晏兮的劍氣縱使壓抑,也帶著絕難隱藏的殺意,更不必說,他的劍尖還燃著萬物畏懼的離火。
地面的劍痕上燃起了一層薄薄的火色,是警告村民們不許再向前一步。
卻有人低低笑了起來:“妖祟又怎么樣?為天地所不容又如何?我們雙楠村方圓百里都渺無人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又能妨礙到誰呢?人人都說,妖祟可怖,殺人不眨眼,甚至會吃人。可如今,給我們帶來了希望的,正是你們口中這樣的妖祟。我們未曾傷害過任何人,一直都安分守己地待在村子里,幾年如一日地不再出門,這樣的我們,妨礙到誰了嗎?!”
“是啊,我們只是想要我們的親人回來,我們又做錯了什么?!”一聲哭喊尖利地響了起來:“這個世道難道連這樣的一點小小的思念都容不下嗎?!你們到底為什么要將這一切都戳破,難道我們連做夢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我們已經付出了我們擁有的一切,朝廷還要我們怎么樣?!是要我們全都死絕才罷休嗎?!”
這一聲似是帶動了某種壓抑的情緒。
越來越多的哭聲響了起來,淚水綿延成天地間不絕的悲泣,無數的哀慟之聲交疊,似是訴盡了人間所有的苦。
“如果你們一定要毀掉這一切。”女更夫打扮的游家二娘慢慢向前走來,她的面容平靜卻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瘋意:“就連同我們一起殺了吧。”
“捉妖師們,動手吧。”
她一邊說,一邊將自己身后拖曳的人甩到了身前,唇角露出了一抹輕蔑的笑:“連同你們自己的同伴一起,都殺了。”
松綠云燕紋的平妖監官服衣擺被離火灼出一道長長的痕跡,謝晏兮猛地收了離火,心底驀地一跳。
凝辛夷的聲音已經帶著止不住的驚愕響了起來:“小程監使?!”
永遠一絲不茍的整齊官服臟亂不堪,塵土和血跡混雜在一起,逶迤在地的人還在不住地吐血,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捂著嘴,長發隨著撕心裂肺的咳嗽散亂在地,血從他的指縫間留下來,弄臟了衣袖,再滴落在衣擺上。
他另一只手的掌心還握著一只機關木球,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咳嗽之后,他不住地喘息了幾聲,然后才慢慢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個充滿了歉意的笑。
這樣抬起頭的時候,恰可以看到,他的脖頸上,一只挑生蠱蟲剛剛沒入他的血肉之中,以肉眼可見的姿態,還在繼續向內里蠕動。
而他肩頭的位置,一張尚且看不出五官輪廓的人臉正在緩緩成型。
“抱歉。”程祈年擦了擦唇角的血,苦笑著看向凝辛夷和謝晏兮:“我好像給大家帶來麻煩了。”
第143章 三姓家奴。
凝辛夷往程祈年身上貼符的速度很快。
他的話音才落,凝辛夷掌心的三清之氣已經拂過了他的脖頸,將那只試圖還要再繼續向下鉆的挑生蠱包裹禁錮。
一張符沒有用,她面無表情地以靈火點燃下一張,便要直接了當地貼到那只挑生蠱身上去。
“玄衣呢?你們沒在一起嗎?”凝辛夷的表情極差,她故意不去看程祈年身上將要成型的那張人面,又焦急高聲道:“阿垣,你有別的辦法嗎?你的三清之氣對他有用嗎?離火呢?”
謝晏兮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他指尖離火一閃,那將凝辛夷與村民們隔絕開來的劍痕上,離火又轟然竄起了高高的火苗。
火色扭曲空氣,也讓那些在不知不覺中靠得越來越近的村民們不得不踉蹌退后幾步,風沙中層疊的人影與面容模糊一瞬,那種無處不在的注視感終于消減了許多。
“我被拖入幻境后,等到反應過來是幻境,已經遲了。”程祈年苦笑一聲:“若非你們在這里強破妖瘴,逼這蠱妖顯出真身,強行打斷了幻境,恐怕現在我還沉湎其中,就此被吞噬神智也未可知。”
他邊說,邊抬頭。
高居于妖瘴之頂的挑生蠱妖依然靜靜盤桓。
那幾條蟲足被斬落的斷口上尚有火色,那蠱妖雖然吃疼,卻竟然就此沒有了其他動靜和后手,反復在靜靜承受這樣的痛。
但剩余那些蟲足上的人面,卻還在沉默地注視著妖瘴之下的人間。
程祈年抬眼的剎那,只覺得所有那些人面上的眼瞳都驀地看向了他,逼得他喉頭一緊,竟是就這樣吐了一大口血出來!
那一口血不避不讓地落了剛剛欺身過來看他的謝晏兮半面,順著他的白玉般的下顎流淌下去。
程祈年回過神來,下意識想要用袖子去擦,抬起手卻發現自己的袖子上也早就是大片的血漬,于是舉起一半的手在半空凝滯了片刻,又黯然垂了下去。
謝晏兮卻竟然沒有露出半分嫌棄抑或生氣,他很平淡地側頭,隨意將臉上的血擦了一把,旋即道:“你體內的毒與此處的蠱蟲同源,所以你才格外容易被影響,并非是你心智不堅,只是這蠱蟲乘虛而入罷了。”
他的語氣和神色一樣平淡,仿佛看不到程祈年此刻肩頭的異變,他的三清之氣探過程祈年的周身,沉默片刻,竟是將自己的手腕直接遞到了程祈年唇邊。
程祈年和凝辛夷同時愣住。
“謝兄,你這是做什么?”程祈年愕然道。
“謝家血可解百毒。”謝晏兮的眼神幽深:“你現在的情況,可等不到宿綺云來救你,更支撐不到神都,恐怕蠱蟲就要深種了。我不怕毒,自然也不擅解毒,為今之計,大約只有試一試我和謝玄衣的血了。”
凝辛夷驀地睜大眼。
謝晏兮竟然就這樣平淡地說出了玄衣的真名,像是不留任何退路,也不留任何余地。
又或者說,難道程祈年其實早就知道?
可程祈年的臉上,卻寫滿了驚愕:“可你……”
他想問謝晏兮,他分明是前朝大鄴的三皇子,又何來謝家血脈?他這樣是作態給誰看?是給凝辛夷嗎?
可對上橫在自己面前的手腕和跳動的血脈時,程祈年竟是一個字也沒能繼續說下去。
片刻,他終是搖了搖頭,將謝晏兮的胳膊推開,有些頹然地搖了搖頭,硬是露出了一個蒼白的笑:“不過是中蠱罷了,我也未必堅持不到神都。宿監使的應聲蟲我也聽了,雙楠村這么多人都中了挑生蠱,還能活這么久,沒道理我身為捉妖師,身體卻還不如他們凡體之人好。”
見他這樣,謝晏兮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并不強求,而是起身,一步跨過了他自己燃起的離火,站在了那些村民面前。
他的目光很冷,這樣掃過面前搖搖晃晃形容分明極慘的婦孺老幼時,也沒有任何溫度,只像是在從這些人群中尋找著什么。
末了,他才道:“高大柱,你要在所有保護你的人身后躲到什么時候?”
高大柱是誰?
凝辛夷正在往程祈年嘴里倒止血的藥丸,聞言回憶了一瞬,才想起來方才刑春花被她以洞淵之瞳相問的時候,曾經說過什么高家的大柱哥回來的事情。
剎那間,她已經明白了謝晏兮的意思。
蠱與妖并不完全相同。
挑生蠱附身于人,寄生于人,最初也只是蟲的形態。
換句話說,最初招來……亦或者說中了挑生蠱的那個人,才是面前這一切的源頭。
按照宿綺云所說的意思,這挑生蠱在服用后,會招來所思念之人的魂魄寄生,再與他們共享身體,再結合他們此刻所見到的無數寄生的男子面容,和昨日初來敲門之時,每個人口中的語焉不詳,一個說自家夫君今日來,一個說自家男人過幾日才能來……所有這些匯聚在一起,已然隱約勾勒出了一個真相的輪廓。
在叫出那個名字后,所有看向謝晏兮的面容上,都浮現了更濃厚的怒意,甚至有人已經踏向前了一步,儼然露出了意欲與謝晏兮同歸于盡的神色!
謝晏兮卻仿若未見,等了片刻卻聽不到任何動靜后,他臉上浮現了一抹譏誚之色:“在戰場上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躲在全村人的身后,所以才撿回來了一條命嗎?”
這一次,一直沉聲靜氣隱匿在人群中的男人終于忍不住了。
“放你娘的臭狗屁——!”
粗曳的聲音從斜側方響起,高大柱扒開拼命攔著他的人群,喘著粗氣,面紅脖子粗地看向謝晏兮:“你他娘的懂什么!你這種小白臉上過戰場嗎!知道什么是尸山血海嗎!老子他媽的拼著一身的傷,好不容易撿回來了一條命,誰躲了?!誰他娘的躲了?!誰躲誰是孫子!我呸!”
立在謝晏兮面前的男人身形高大,卻有些佝僂,這樣的佝僂讓他看起來像是背負了一座大山,山上布滿了一張張的臉,那些臉上正在露出與他同出一轍的激動和憤怒神色。
對于一名老兵來說,他可以悍不畏死,可以為了自己的家園和活下去付出一切的尊嚴,做出所有的努力。
卻唯獨不能容忍對他在戰場上的羞辱和質疑。
雙楠村的那些婦孺們身上所掛的面孔已經足夠驚悚,凝辛夷卻沒有想到,竟然還有人的身上,有著比她們還要再多數倍的,密密麻麻的臉。
那些臉看上去……與其說像是挑生蠱附體,倒不如說像是一整面的、觸目驚心的墓冢。
就在高大柱出現的幾乎同時,凝辛夷看到程祈年腰間掛的羅盤劇烈地轉動了起來。
而半空中還未散盡的神鬼虛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般,也居高臨下地將實現投落在了高大柱的身上。
高大柱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他的目光在程祈年的官服上落了一瞬,瞬間變得復雜至極:“你們是平妖監的人?是……是朝廷讓你們來的?”
程祈年想要直起身,很是努力了片刻,終于讓自己顯得稍微正式了一些,再將腰間的腰牌露出來:“在下的確來自神都平妖監。不過,此次并非是朝廷讓我們來的,只是我們在陵陽郡城遇見了一位來自雙楠村的說書人。此次來,也只是想要問問諸位可認識這位說書人,無意冒犯。只是如今在這里見到了妖祟,而我們身為捉妖師,本就是以保護百姓為職責,拔劍除妖,乃是我們的分內之事。”
高大柱的臉色變得說不出的復雜,他死死地盯著程祈年身上的官服,似是有話想要說,卻又被這些想說的話堵住,垂在兩邊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捏成了拳。
他在看程祈年,謝晏兮卻在看他。
高大柱身上的衣服是再普通不過的麻布粗衣,但他所用的腰帶卻并非普通百姓所能用的。
那是前朝大鄴的軍中才能用的皮質腰帶,那腰帶上有些歪斜地刻著高大柱此前所隸屬的軍隊,上面的字被垂下來的布料褶皺遮住大半,但謝晏兮想看,三清之氣拂過,自然便也能知道上面的內容。
他不關心,卻并非不知道。
所以在知道上面的字時,他微微擰眉,倏而問道:“你是何呈宣的舊部?你們全村人戰亡的那一場仗,是在哪里打的?哪一年?”
高大柱下意識斷喝道:“大膽!竟敢直呼將軍大名!”
但說完這句話,他自己卻先愣住,然后自嘲般低低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嘲諷,像是在笑天地不公,又像是在笑自己下意識反應的愚蠢:“叫便叫了,什么將軍大名,我呸!就他這樣的三姓家奴,也配當將軍?!如今大徽若是再重用他,大徽遲早也要亡國!何狗一日不死,我一日難消心頭大恨!”
凝辛夷的心底卻猛地漏跳了一拍。
無他,只是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并不陌生。
何呈宣,昔日大鄴宣威將軍。在徽元帝逼宮的關鍵時刻背叛了大鄴,兵圍長德宮,如今徽元帝能夠上位,至少也有他一小半的功勞。
后來,何呈宣與徽元帝一并南渡下神都,待得一切塵埃落定之時,何呈宣被封平北將軍,如今正率十六萬大軍鎮守北境,與北滿隔江相望,互相震懾。
如今的平北將軍何呈宣大權在握,雖少不了被人在背后罵成是三姓家奴,卻哪里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有半點放肆。
可凝辛夷卻知道,最初說動何呈宣站在徽元帝這一邊的,正是凝茂宏。
換句話說,何呈宣這人,從一開始,就是她父親凝茂宏的人。
造成雙楠村的這一切,竟然難道……與何呈宣有關?
第144章 我們不是本來就一直活……
高大柱口中的渾話越來越多,他像是想要將這些年來都憋屈在心的憤懣都罵出口來,又或者說,此時此刻,和他一起對如今的平北大將軍宣泄心中憎怨的,不止是他,更有他全身背負的這一張張人面背后,那些已經戰死沙場的英靈。
就連那些已經被挑生蠱蟲左右了神智的婦孺們,眼中也有了一絲帶著驚愕的恍惚。
“大柱,你……你為啥要這么罵何將軍咧?”距離他最近的老婦人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之前怎么從來都沒聽你說過?當年究竟發生過什么?是不是還有什么事情,是我們不知道的?”
高大柱所有嘴邊的話頓時凝住。
程祈年身上的官服激起了他最不愿意回憶起的記憶,他可以對著這些官府和朝廷的來人大罵三天三夜不重復,卻絕難對著自己家鄉的人說半句重話。
讓她們為了在前線的他們擔驚受怕朝不保夕已經足夠,他對于戰場上的苦難和血腥從來都只字不提,他只說那些哪怕只是須臾的笑臉,挖破自己的記憶也要回憶起來那些苦難中間只字片語的插科打諢,再說來逗大家開心。
好似他這樣說,大家這樣信了,那些死亡便也會變得不那么沉重,那些將雙楠村每一寸的土地都染濕的淚水便也不會那么苦且澀。
“大柱哥,你怎么不說話?”一道年輕的聲音響了起來,少女的聲音有些怯生生:“是不是我爹和我阿兄也受過何將軍什么欺負?他們、他們以前過得,是不是其實并不好?”
她話音落,更多句“大柱”的呼喚聲堆疊響起,大家心頭惶然,忍不住都想要問一個究竟出來。
高大柱的身形搖晃了一下,原本就佝僂的身軀更卑微了許多,像是要被這一聲聲的呼喚壓塌。
他張了張嘴,卻回答不了這些問題。
他甚至做不到搪塞。
那些他日夜難忘的血肉模糊和尸山遍野重新浮現在他腦海中,幾乎要將他重新壓入那暗無天日的血色地獄中。
“別問了!”卻聽游家二娘一聲斷喝:“非要個究竟出來嗎?知道他們過得好或是不好,又有什么意義?!”
“當然有!俺、俺好歹也能有個念想!”有村婦大聲反駁:“俺想知道俺男人生前過得到底好不好,俺還不能問了嗎?!”
“知道又怎么樣?”游家二娘閉了閉眼,止住了所有人的話頭:“我們知道了又怎么樣?難道真的有人相信在刀劍無眼的戰場上,也能活得很開心的這種謊言嗎?”
高大柱的身軀一顫。
“你們想聽什么,不必大柱哥告訴你們,我來說。”游家二娘深吸一口氣:“我們和北滿打到最后,丟盔卸甲,潰不成軍,戰場之上,尸體遍野,血腥沖天,連瀾庭江的江水都被血染紅。那些血里面,有你我不認識的其他將士們的血,也有我們的父親,丈夫和兒子的血。血里還浸泡著殘肢……”
“別說了。”一道低低的聲音響了起來。
游家二娘卻仿若未聞:“那些殘肢,有的是斷手,有的是斷腿,白骨露出來,又紅又白,那將我的鞋底染濕,再染到我的襪子上,我不知道那是誰的血,我只知道,要從這么多的尸體里找到我的男人,我的兒子,就算過去一年,兩年我也找不完。更何況,那些尸體,才過了短短三五天,竟然就開始腐爛了,你們知道翻開一具具腐爛的尸體,是什么感覺嗎?”
有一聲抑制不住地干嘔響起。
“這就吐了?”游家二娘眼神尖利地看過去,冷笑一聲:“我只是隨便這樣說說而已,你們就已經接受不了,竟然還想讓大柱哥說出前線戰場的真相?那只會比我看到的這一切還要更血腥,更惡心!”
高大柱終于受不了了,崩潰般嘶聲大喊道:“別說了!我他娘的讓你別說了!”
“憑什么不讓我說?!”游家二娘的聲音里終于拖了哭腔:“你們不都想要知道我當年去瀾庭江邊尋親后,到底經歷了什么,才不敢在夜里睡覺嗎?這就是你們想要知道的戰場,你們想要的真相!還想聽嗎?還有人想要聽嗎?!活在謊言里不好嗎?!我們不是本來就一直活在謊言里嗎?”
一片鴉雀無聲。
只有游家二娘大口大口喘氣的聲音回蕩。
凝辛夷的心中也至撼無聲。
她沒有想到,這樣荒蕪的村子里,竟然還有為了尋到自己親人尸首而親自去了戰場前線的堅韌女子,原來這才是這位游家二娘成為了這村子里唯一的女更夫的原因。
——因為她不敢睡。
她一閉上眼,就會被戰場上那樣慘烈的場景驚醒。
她的人生被毀了兩次。
一次是一輪輪地征兵役時,她送走了自己的大兒子,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小兒子,最后是她剛剛滿十三歲的小兒子。
一次是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難,拼著要為家人斂尸骨歸鄉的倔強,深一腳淺一腳地終于走到了戰場上,卻發現橫尸遍野,禿鷲橫飛,她被血腥氣沖得睜不開眼,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又吐時,那些支撐她這一路走來的倔強終于開始土崩瓦解。
那是一種覺得活著還不如就這樣死去的絕望。
支撐她向前的信念消失,她近乎麻木地辨認那一張張死去的臉,將那些尸體用盡全力翻過來,一次次失望,再失望。也曾想要為將士斂尸,可她挖了一整天的土坑,連一個人都埋不了,更不必說這漫山遍野。
一天,兩天,三天。
天上的雨沖刷過血漬,尸體開始腐爛,無數的蟲卵被孵化,血腥的氣味里更多了腐臭,更可怕的是,她開始感覺到了恐懼。
恐懼讓她顫抖,讓她從麻木中驚醒,讓她夜不能寐,也不敢寐,終于有一日,她雙膝顫抖著跪倒在了尸山之中,昏了過去。
她因為這場戰爭而真正意義上地失去了所有。
回到雙楠村的游家二娘沒有找到自己親人的半塊尸骨,她甚至失去了回憶那一段尋親之旅的勇氣。
再后來,雙楠村多了一個女更夫。
“那又怎么樣?”一道聲音卻輕盈平直地響了起來:“難道大柱哥就應該一個人承擔這一切嗎?我們都已經選擇了為大柱哥分擔蠱蟲,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游家二姐,變成如今的模樣,是我們村子里所有人自己選擇的,無論發生了什么,無論到底還有什么苦難,我們都不會后悔,也不會害怕的。”
說話的女子大約二十三四歲的模樣,她的身上也有兩張人面正在成型,看起來應當是她的父親和丈夫,依照她的年齡,他們上戰場的時候,或許剛剛新婚燕爾,還來不及有孩子。
“所以,告訴我們吧,大柱哥。”女子繼續道:“那位讓我們全村的男人都為之效力的何大將軍,到底做了什么,才讓你怎么憤怒?”
*
神都。
百花深處。
雪落在青石板上,只留下了薄薄一層水漬,踩在上面的時候,靴底會微微被沾濕一片。
走在路上的皂靴鞋底也不能幸免。
只是鮮少會有被沾濕鞋底的皂靴一路不停地向著最深處走去,那人甚至沒有撐傘,身形魁梧巍峨,布料遮掩不住蓬勃的肌肉,這樣的寒冬,他甚至沒有多穿一件外袍,雪遠遠地便被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三清之氣驅散開來,蒸騰出肉眼可見的些許熱氣。
三五小廝遙遙跟在這人身后,不敢離得太近,也不敢真的很遠,幾人臉上都寫滿了畏懼和小心翼翼,顯然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就引得身前那位生氣。
被沾濕的皂靴就這樣一路走到了凝府面前。
有早就候在凝府外的管家畢恭畢敬地行禮:“平北將軍,請。”
何呈宣面色高傲地踏入凝府中,走路的姿勢不急不慢,與其說像是跟在引路的管家身后,倒不如說像是信步閑庭地走在自家的后院之中。
行至書房,何呈宣連門都不敲,就這樣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打斷了正在運筆書寫的凝茂宏的下一個字。
“老凝啊,你真把你家閨女送去銅雀臺了?”何呈宣直奔來意:“就這么不想讓她來做我老何家的媳婦兒?”
凝茂宏的眼中極難覺察地閃過了一絲對這等粗俗武將的鄙夷和厭惡,再抬眼時,臉上已經掛上了溫和的笑意:“圣意難違,何兄莫要拿這件事來說笑。”
“少拿那些屁話來搪塞我。”何呈宣隨手拽過一把椅子,椅腿與地面摩擦出一聲長長的、刺耳的響:“沒有你我,哪有他姬睿的今日?他有臉強占你的女兒?說說吧,老凝,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何呈宣用手向上指了指:“天下人都說這皇位有你凝中書一半,我卻知道,你一直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不過現在看來,難不成你打的是更長遠的主意?”
凝茂宏看向自己方才落筆太重而廢了的一頁紙,嘆了一聲“可惜”:“就差最后幾個字了,平北將軍再晚來半刻鐘,我這一頁字就寫完了。”
言罷,他又搖了搖頭:“什么平北將軍,還未來得及向何兄道喜。”
何呈宣愣了愣:“何喜之有?”
“圣上念你鎮守邊關有功,意欲加封你為平北候。”凝茂宏笑道:“大徽建國以來,還尚未封過候。鳳弘兄便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這是何等尊榮,難道不應該恭喜嗎?”
鳳弘自然便是何呈宣的字了。
時近年關,何呈宣才剛剛從北境歸來,對于凝茂宏所說的事情,的確是第一次聽說。
聞言,他眼角眉梢的那些殺伐冷意才如冰雪消融般散去了不少。
至此,凝茂宏才繼續道:“鳳弘兄不該一回神都就來尋我的。朝中人多眼雜,那些言官說話素來難聽,明日大朝會上,圣上提及封侯一事,怕是有人又要舊事重提啊。”
何呈宣當然知道凝茂宏指的是什么,他劍眉倒豎:“一群毛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倒要看看,明日大朝會上,誰敢彈劾我!”
言罷,又向著凝茂宏抱拳一禮:“多謝藺文兄提醒。不過我來都來了,藺文兄總不至于吝嗇到一頓飯都不留我的吧?說起來,你家那個漂亮小女兒呢?該不會被你偷梁換柱嫁去謝家了吧?”
他大笑起來,重重拍了幾下凝茂宏的桌子:“還得是你啊藺文兄,這一場買賣做得可太值了。左右不過賠一個庶女出去,賺得簡直盆滿缽滿啊哈哈哈哈哈——”
剛見面時,他上來便喊他一聲老凝,然后又稱他凝中書,直到此刻,才笑吟吟喊了凝茂宏的字。
這位看起來粗魯暴脾氣沒頭腦的平北將軍,能從前朝到如今都手持虎符,盛寵不衰,自然絕不可能像面上看起來這么簡單。
凝茂宏深知這件事,便是朝中其他人提及何呈宣,便要忍不住罵一句“三姓家奴”,覺得若非當初凝茂宏提攜,哪有他何呈宣的今日,他也從未看低過他。
他不會去問何呈宣還知道什么,也不會深究他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只是恍若不覺般接了他的話,兩人再一并笑了起來,好像彼此言語之間從來都沒有過什么試探和交鋒。
酒至酣暢,將何呈宣送上馬車后,凝茂宏在雪中靜立了片刻,直到那一輛馬車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鮮少有人知道,百花深處的青石板下,常年以符陣描繪,每日都要更換傾注了三清之氣的符箓,冬日則暖,夏日清涼,只為了讓住在這百花深處的達官貴人們在經過這一段路的時候感受四季如春。
可事實上,真正用腳去走這段路的,都是這些達官貴人家中的下人奴仆罷了。
便如此刻,百花深處的青石板路上,來去匆匆,被沾濕了鞋底的,從來都不會是真正的貴人,而是那些行色匆匆的小廝與侍女罷了。
小廝和侍女們的鞋跟上,還有尚未融化完全的雪痕。
因為從這片青石板路向外,漫天是雪,滿路是雪,雪壓塌了不甚結實的房屋屋頂,壓彎了樹梢,也壓在天下千萬百姓的肩頭。
許久,凝茂宏才折身回府,一邊走,一邊道:“若是阿橘沒死,鳳弘兄就也該去看看他的那些舊部了。”
說到這里,他似是又覺得有趣,駐足看向了某一個方向。
那里,通體雪白的玄天塔靜靜矗立在雪色之中,像是永遠都不會倒塌。
凝茂宏看了許久,直至肩頭都落了雪,才收回了視線。
“老爺,風雪厚重,加一條大氅吧。”許管家道。
凝茂宏沒有拒絕,他攏了攏柔軟暖和的大氅,倏而道:“老許,你跟了我多久了?”
許管家低眉順眼:“老奴六歲入凝府,從十三歲時便跟在老爺身邊,如今已經三十六年了。”
“已經這么久了啊。”凝茂宏輕聲道:“活得越久,就越是容易知道太多秘密。”
“老奴這條命都是老爺的。”許管家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老爺若是哪日看不慣了,只懇請老爺看著這些年的情分上,給老奴留一個全尸。”
凝茂宏卻哈哈笑了起來,拍了拍跪在自己面前頭發半白之人的肩膀:“老許啊,告老回鄉吧,我許你安享晚年。”
*
“說出來又怎么樣呢?”許久,高大柱終于啞聲開口:“我所說的事情,前朝都沒了,這天下早就改朝換代了,我說出來又能如何呢?難道這世上還有人能為我們討一個公道?”
“我連讓大家尸骨還鄉都做不到,我、我……”高大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這位官人說的也沒有錯,若非躲在大家身后,貪生怕死,躲躲藏藏,我又怎么可能活到現在!”
高家大娘腳底一顫:“兒啊!你胡說八道什么!你滿身都是傷,娘看了心疼啊!你怎么可能是貪生怕死之人!娘將你拉扯到這么大,你是什么樣的人,娘還不清楚嗎?!”
高大柱聽著自家娘的話語,面上已經止不住的流淌下了淚水,那淚水越來越多,將他本就滄桑麻木的一張臉填滿,他抬起頭,怔然看著天上龐然雄踞的蠱妖片刻,再慢慢掃過周遭的一張張面孔,終于噗通一聲跪在了高家大娘的腳下,慢慢地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阿娘,是孩兒對不起你啊!是孩兒對不起全村的父老鄉親啊!”隨著他的哭喊聲和向上拱起的背,他背后的那些人面顯得愈發清晰且邪異:“是我招來了挑生蠱,是我害得大家變成這樣的!”
他這樣說著,心里已經做好了被唾棄和厭惡的準備,哪怕是被全村的人都毒打一遭泄憤,他也覺得自己是最有所得。
可他等來的,卻是輕輕撫在他身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的掌心粗糙,卻很溫暖。
旋即是更多的手。
所有的村民們靜默無言,相顧無語,但所有人都俯身,將自己的手輕柔地放在了他的身上。
“傻孩子。”劉嬸子顫顫巍巍地笑了一聲:“我們早就知道了,從你當初回來,一家一戶地敲開門,將那些遺書和遺物交還回來,再到你只在晚上出門,每一次出門,都會去不同的人家,假裝自己就是這家的人……所有這一切,我們一直都知道。好孩子,你太累了,所以,我們都是自愿為你分擔的。”
高大柱的身軀猛地顫抖起來,片刻,比方才還要更撕心裂肺的哭聲迸發出來,幾乎要將空氣都撕裂開來。
“我不是真的貪生怕死,只是大家都將遺書和遺物交給我,若是我也死了,我就再也不能將這些東西交到大家手上了!是我沒用!我一個人都沒能護住,他們怎么就都死了——全都死了!為什么只剩下我一個人活著,為什么我必須活著——”他泣不成聲道:“娘,阿娘啊——活著好難,好難啊——”
凝辛夷和謝晏兮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愕色。
整個雙楠村變成這個如今這個模樣的過程,已經很清晰了。
那一場何呈宣指揮的大戰之前,雙楠村的所有將士們不知為何,都有了必死的預感。于是所有人都將最后的遺書和遺物交到了高大柱的手中,叮囑他一定要活下去,照顧好他們的家人,將這些東西帶到家鄉,便也算是他們衣錦還鄉了。
在戰場上,想要死太過容易,可高大柱背負著所有人的遺物和承諾,他只能拼命地活,想方設法地活,就算看到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他滿腔怒氣憤懣,卻也只能忍著,忍到所有人都死光,忍到這一場仗打完,忍到北滿軍來打掃一遍戰場,他滿心殺意卻也要在死人堆里屏息凝神。
然后再在禿鷲的聲音里,從死人堆里慢慢爬出來,頭也不回,一步也不敢停地往回跑。
他以為歸鄉便是這一場噩夢的結束,可他縱使心有準備,也實在難以面對鄉親們的淚水。
那些慟哭的面容與戰場上倒下的身軀交織在他的日日夜夜,他將所有的遺物都如約送到,白天還能強撐著去試著照顧每一戶失去了男丁的人家,可每一個夜晚,他都無法入睡。
那些絕望的哭聲和血色像是滲入了他的靈魂,直到挑生蠱的出現,才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
他明知服用了這蠱蟲后,他就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見天日,只能在夜晚出現,要與所有被他招來魂魄的戰友們共用身軀,再也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一天。
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吃了。
那些在戰場上犧牲的戰友們果然一個個地回來了,他們與他共生,在夜里與他聊天,他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再后來,那蠱蟲逐漸可以控制他的身體,他說話的聲音也可以與戰友們別無二致,甚至在對著鏡子的時候,他看到自己的面容也可以變得與戰友有那么幾分相似,有夜色的遮掩,當能瞞天過海。
所以他顫抖著,悄悄地在一個夜里,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
他聽到自己的嘴用不屬于自己的聲音說:“媳婦兒,俺回來咧!”
再看到屋子里的人帶著不可置信的狂喜踉蹌奔來,撞到他的懷里時,他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擁住了懷中的人,他感受到自己的靈魂里有一片不屬于自己的部分是喜悅的。
這種割裂的感覺是痛的。
但高大柱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了圓滿。
第145章 吃下這只挑生蠱吧,魂……
想要活著的人,已經死去。
想要死去的人,卻還要承載著真正死去了的人的囑托和希望,就算身在地獄,也要繼續活下去。
高大柱將深埋心底這么久的話語終于說了出來,他以為這是自己一個人的禹禹獨行,卻沒想到原來他早就有了這么多的旁觀者。
她們靜默地守望,不言不語,卻始終站在他的身后。
他吃下挑生蠱,招來一個又一個的魂靈落在他的身上,他分別去敲開不同人家的門,換得他們一夜的歡欣,第二日又不得不在謊言中狼狽離開。
他自以為瞞天過海天衣無縫,可村子里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會有人覺察不到這樣只在夜晚出現的人的異樣,就算夜再深、再黑,又怎么可能認不出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但沒有任何一個人戳穿這件事。
大家默契地選擇了緘默。
這像是一個全村人都不忍心也不愿意戳破的謊言,亦或者夢境。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便是劫后余生的最后幸存者,苦難也好,自欺欺人也罷,所有這些,形成了他們之間最獨特也是最悲傷的羈絆,世上沒有別人能插手進來。
于是村子開始不點燈,開始宵禁,開始夜不開門,形成一個封閉的、只有他們抱團相守的黃沙孤島。
再后來,有人將手搭在高大柱身上,輕聲道:“你太累了,讓我為你分擔一些吧。”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他永墜黑暗的時候,也有人陪伴。
凝辛夷指尖的忘憂蝴蝶輕輕振翅,再被她收了起來,有的時候,有些苦難,或許承受苦難的人并不想忘記,因為那些恐懼與憂怖也早就成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么問題就只剩下了一個。
“高大柱,你最初吃下的那只挑生蠱蟲,是哪里來的?”凝辛夷輕聲問道:“你可曾想過,這一切的背后,錯的本來就不是你,而是將挑生蠱帶給你、才造成了雙楠村如今這一切的那個幕后黑手。”
高大柱慢慢抬起了滿是淚水的臉,他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被凍得通紅的臉:“我當然想過。可……可將那蠱蟲放到我面前的,壓根不能被稱之為人,只是一個影子而已。吃下蠱蟲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總不能讓自己的所有的懊惱和后悔都寄托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上!”
“虛芥影魅。”凝辛夷低聲道,只需要這樣的形容,她便已經猜到了是什么帶來了那一只最初的蠱蟲:“它給了你蠱蟲后,說了什么?”
“它說……它說,你相信人死復生,白骨亦能生花嗎?吃下這只挑生蠱吧,魂歸來兮,你即是他們,他們即是你。”高大柱眼神渺遠地回憶著,旋即因為想起了什么而渾身顫抖了起來:“然后那東西就、就像是融化了一樣,從一道人影變成了一地的黑水……”
他似是想要回憶起更多,比如虛芥影魅時說話時一整道黑影就只裂開了一張血紅的嘴,又比如那道影子其實壓根就沒有人形,只是一團崎嶇扭動的黑色,但這樣的回想對他來說負荷太大,讓他剛剛支起來的身子在一聲痛呼后,又重新佝僂下去。
凝辛夷卻已經驀地向前了幾步,眼神在剎那間變得銳利:“你確定它說了白骨生花這四個字,你確定自己沒有記錯嗎?!”
白骨生花?!
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高大柱的口中聽到這四個字!
她以為這一道最初的讖言所指的,便是白沙堤的草花婆婆所化的那一顆菩提樹下被埋葬的累累白骨,可她怎么會在這里再一次聽到?!
難道是她之前所有的推測,所有的判斷都是錯的?
到底什么才是白骨生花?
她的目光掃過面前這些臉上帶著隱忍的苦難和不可言說的婦孺,仿佛透過她們,看到了她們身上浮現的那些麻木扭曲人面被丟棄在瀾庭江邊無人收斂的尸體。
那些尸首早已成白骨,或埋入浮土之下,一層一層,最終也將深埋地底,亦或風化成一片白灰,灑落終究恢復了江水山色的瀾庭江中。
前朝已覆,時過境遷,這世間記得他們的人會越來越少,直至所有的痕跡都盡數消失。
便如已經真正成了一片死寂的墓冢之地的白沙堤,這世間還記得這個地方的人,或許也只剩下了她們幾個人,除此之外,無人知道這里還曾存在過這樣一些守墓人。
亦似拼命想要將姜妙錦復活的歸榣,她近乎固執地保留著姜妙錦的痕跡,寧愿舍棄自己的妖身,與寧院融為一體,也要保持姜妙錦曾經居住過的寧院的原貌,似乎只要這一隅院落還在,姜妙錦就會永遠被記得。
高大柱口中似乎在說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記錯這種事情,謝晏兮發覺了她的異樣,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帶向自己,但凝辛夷在這一刻,卻只覺得自己好像與整個世界都隔離開來,她的腦中心中都只剩下了這幾個字。
往昔經歷過的那些與面前黃沙妖風后的面孔們重疊又飄離,像是一幀幀往復出現的交疊畫面,在這樣的變幻之中,凝辛夷覺得自己恍然間像是抓住了什么。
是復活。
竟然還是復活。
所有這一切的背后,真正想要復活別人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這么多條人命,所有的這一切,難道都是在為這一個人的意圖做鋪墊?
“人死復生,白骨生花。”凝辛夷喃喃著重復,旋即猛地反手抓住了謝晏兮的袖子:“這里……有菩提樹嗎?”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夠離得近的游家二娘聽見。
游家二娘遲疑道:“我們這里之所以被稱為雙楠村,便是因為有兩棵菩提楠木。只是不知為何,我們近來都無法靠近這兩棵樹。”
凝辛夷霍然抬頭,急急問道:“樹在哪里?”
游家二娘抬手,指向一個方向:“就是那邊。”
凝辛夷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不偏不倚,正是他們此前發現的戲臺子和墓冢的地方!
此時此刻,那里妖氣翻卷,風沙迷眼,讓人望之生懼,仿佛若要重新靠近,便會被卷入那無邊無際的妖風之中。
風沙深處,似乎隱約有兩棵樹的影子,又似乎只是一場自己臆想出來的幻覺。
凝辛夷下意識向著那個方向走了一步,又驀地停住。
“高大柱。”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邊妖瘴上,倏而開口問道:“我問你,你最初吃下挑生蠱的時候,是想要復活自己昔日的戰友們嗎?”
“我……我哪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太難面對大家了,我吃下那只蠱蟲的時候,只是想,如果真的有用就太好了,若是沒用,我即刻死在這里,也不是我的錯。”高大柱搖搖頭,他垂下目光,低聲道:“我、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我也沒有那么多勇氣,我只是一個再懦弱不過的人罷了……”
“不,不要這么說,你已經非常勇敢了。”一道有些虛弱的男聲響了起來,程祈年一邊說,一邊止不住地咳嗽了幾聲,臉色愈發蒼白:“高大柱,你不懦弱,也不用自責,你已經做得非常好了。你的戰友們泉下有靈,定然都會為你驕傲的。”
高大柱驀地抬頭,怔然看著穿著他最厭惡的官服的青年,那青年眉眼溫和,看起來沒有任何攻擊性,和他過去見過的所有官老爺都不一樣,他看著他的眼神沒有居高臨下的審視,沒有厭惡,只有溫柔且悲憫的注視。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的,可高大柱還是被那一抹悲憫刺痛了。
只是他要開口冷嘲熱諷之前,他的目光先停在了程祈年的肩頭。
那里,一張人面的五官已經變得清晰了起來。
饒是帶著麻木,也能看出來,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孔,男子五官很是普通,像是那種扔進人堆里也找不到的樣子,沒有任何一點出奇的地方,要說的話,或許是男子的眉宇間有著和程祈年一樣的溫和。
高大柱所有的氣勢剎那間消失,他的嘴唇囁嚅許久,終于低聲道:“抱歉,我……”
程祈年看他的眼神,便已經知道高大柱看到了什么,他側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肩頭,卻也沒有什么厭惡懊惱之色,只是搖了搖頭,苦笑道:“沒關系的,不怪你。”
高大柱猛地頓住,他死死地盯著程祈年,神色從不可置信慢慢變得恍惚了起來,他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艱難地向前爬了幾步,好似程祈年最簡單的這幾個字成了溺水之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雙死寂枯敗的眼中,竟然重新有了光亮。
“大人……”他甚至不知道應該怎么稱呼程祈年,只是這樣匍匐著向他爬來,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身后拖出了長長的痕跡:“大人,草民高大柱,乃宣威將軍何呈宣麾下左軍武卒,可半日奔襲百里之地,承蒙將軍看重,封我為什長。”
他每說一句話,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仿佛這些詞句都要從他的靈魂上撕扯下來。
“我帶手下五十余人,隨左軍奔襲作戰,北滿雖悍勇,我等為保家衛國,想到身后便是瀾庭江,便是我的父老鄉親,即便隨時會死在戰場上,我等亦無懼色。”高大柱一字一句道:“何大將軍曾唱過一首曲子,戰北滿,死瀾庭,野死不葬烏可食。”
他斷斷續續地用著有些破碎的語調唱著:“為我謂烏:且為客嚎!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所有人都靜靜聽著,就連凝辛夷的目光都從菩提樹的方向轉了回來,落在了高大柱的身上。那樣五音不全的調子落在耳中,無端蒼涼,好似眨眼再睜,便已經是夜空之下,軍帳之中。
“我聽不懂,只覺得心中難過,軍中老兵告訴我,這是何將軍在感嘆我們這些小卒們最終的下場都是戰死野外,無人斂尸,烏鴉啄食,真是可悲,可悲啊。”高大柱啞聲道:“那時我尚且覺得,何大將軍真是個好將軍啊,若是有這樣體恤我們這種無名小卒的將軍在,有朝一日,我們定能奪回家園,將北滿驅至邊境。”
“可后來、可后來——”高大柱靠近了那道燃著火的劍痕,離火的火色讓滿身都是挑生蠱蟲的他感到了本能的不適,下意識向后躲了躲,才繼續道:“后來,我才知道,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樣。我們的一場場戰敗,我身邊的人一次次的倒下,那遍野的尸體,全部都不是因為我們打仗不勇猛,不是因為我們貪生怕死,而是因為——”
他張大嘴,目眥欲裂,一只手顫顫巍巍向著懷里掏去,想要說出最后一句話。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天穹之上冷冷注視這一方妖瘴的挑生蠱妖輕輕轉頭,原本將手輕柔地放在他身上的村民們的眼神中褪去了所有溫度,那些附身的人面齊齊張大嘴,發出了仿若能刺透耳膜的尖銳鳴叫!
謝晏兮反應極快,離火剎那間在高大柱的周身燃起,將那些意欲逼近他的村民們活生生逼開一步,然而那樣的尖叫聲卻也讓高大柱剎那間七竅流血,雙目泛紅!
程祈年從輪椅上翻落下來,碾過離火,不顧自己被點燃的衣擺,一把將高大柱提了起來:“高大柱!你醒醒!是因為什么!你說完!”
“無論是什么,我答應你,我都會為你討回一個公道,為你和你的戰友們討回一個公道!”程祈年大聲道:“高大柱!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高大柱雙目流血,已經幾乎沒了焦距,那一聲爆裂般的銳鳴已經斷絕了他的幾乎所有生機,但他聞言,還是努力轉了轉眼珠子,沖著程祈年露出了一個很輕很輕的笑。
“因為何呈宣……私通北滿,棄城……而逃……宣威北軍……全軍覆沒……”
高大柱氣若游絲地說出這句話來,懷中的一個薄薄的包裹被他拽出一半,他便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離火繚繞,斑駁了空氣和視線,這一刻,他看不到火墻之后,被挑生蠱蟲控制后徹底失去了理智的村民們,也看不到自己滿身的人面猙獰可怖的模樣。
他的目光望著火光,任憑跳躍的火倒映在無神的眼底,也像是在透過朦朧模糊的火焰,看向無盡的遠方和過去,然后慢慢有了一抹解脫的笑。
那里是風沙之中,生活貧苦簡單,卻幸福安康的雙楠村,村里有他的阿爹阿娘,阿妹阿弟,和他心愛的姑娘。
這一日,他撿枝劈柴回來,滿身是汗,又累又餓,阿娘早就做好了飯,他埋頭足足吃了三大碗,然后在爐子的火光邊,蓋上破絮的棉被,幸福地閉上了眼。
第146章 填補你偶爾丟失的心臟……
被蠱蟲占據的軀殼,在人死之后,會變成反哺蠱蟲的養料。
便如那時說書人刑泥巴的尸體,終將變成一片如爛泥般方便蠱蟲進食的肉泥。
程祈年還在怔忡看著懷中已經將要冰冷的尸體,凝辛夷手中的采血刀已經干脆利落地將從高大柱身上析出的那只剛剛探頭的蠱蟲貫穿,三清之氣炸開一些血肉,露出了那只格外粗壯的挑生蠱。
這便是雙楠村如今這般模樣的起點。
可采血刀沒入蟲身,再一翻轉,直至那只蠱蟲徹底沒了生的氣息,妖瘴都沒有減淡半分,而翻涌的火色之外,失控的村民們已經開始發出低吼一般的聲音。
一道人影從稍遠處掠來,將眼瞳顫抖地看著高大柱的程祈年提了起來,將要碰到凝辛夷時,謝晏兮已經先一步將她攏在了身前。
謝玄衣的手指與謝晏兮的衣袖觸碰一瞬,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炸開說不明的火花。
但也只是一個剎那。
“蠱蟲失控了!這里不安全,走!”
被謝晏兮拖著向后退去的剎那,凝辛夷指尖到底有一只白紙蝴蝶振翅而出。
蝴蝶艱難地破開妖氣,棲息在了尚未徹底被蠱蟲蠶食的高大柱的眉間。
她能做的太少,但至少可以讓高大柱最后解脫的夢不被打擾。
退出離火灼燒的范圍,凝辛夷才驀地發現,原來他們早就被村民們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地包圍了起來,而此刻,失控的村民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在蠱蟲的控制之下,口中發出了不住的沙啞嗬嗬聲,形容可怖地向著他們沖來。
謝晏兮的劍本就沒有回鞘,他將凝辛夷護在身后,握劍的手上已經燃起了金紅的劍氣。
程祈年像是被那劍氣驚擾般回過神來,他剛要說什么,劍氣卻熄滅了。
曳影回鞘,謝晏兮以劍鞘為武器,反手將攔路的村民們一一挑開,以剛剛好的力擊中她們的要害,讓她們暈過去,卻又不至于真的受傷。
這是一種耗力耗神,絕不討巧的打法。
他有千百種辦法可以走過這條路,用三清之氣將所有人直接震開,持曳影殺出一條血路,抑或以離火開路,將這一切都焚燒殆盡。
無論哪一種,對他來說都不過是一揮手罷了,可他卻偏偏選了最笨拙的一種。
程祈年一瞬不瞬地看著謝晏兮,他看得極認真,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也像是想要看清楚他臉上的每一絲神色,再看到他的內心底。
有人的手上長出了尖利的指甲,紛亂的指甲將謝晏兮的衣袖撕碎些許,或許也有一些刮破了他的肌膚,程祈年看到謝晏兮的臉上有不耐煩,有厭惡,有難忍卻到底被他強壓下來的殺氣,卻唯獨沒有后悔。
于是程祈年蒼白虛弱的臉上終是露出了一個帶著欣慰的苦笑,他終于在這個青年的眼中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悲憫。
對人間蒼生的悲憫。
也許還不多,但他所想要的,其實也只是一點點就夠了。
凝辛夷也在看謝晏兮,她用九點煙挑開他未曾顧及的角度里斜插出來的一只只狂亂的手,那些手一開始還是赤手空拳,但不知何時,不知是誰率先拿了東西,刃已經很老了的菜刀,斧子,亦或是簡單的一截木棍,這些鈍器與九點煙碰撞出無數悶響。
悶響太多,便會讓人變得麻木,連同挑開的動作也變得機械。
所以,當一柄劍沒入其中,悄無聲息地向著凝辛夷的方向如流水般游來時,便也難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那柄劍的殺氣激在肌膚之上,凝辛夷心頭警鈴大作,卻已經晚了!
九點煙甚至來不及回轉,劍尖業已輕易地穿透了她的衣料,刺到了她胸膛的肌膚!
凝辛夷驀地睜大眼,謝晏兮和謝玄衣若有所覺地轉頭,想要回手相救,卻已經來不及——
一縷金光從她的上臂溢散出來,與那柄劍相抵,發出了一道金石交錯的錚然之聲!
金龍盤桓纏繞在她的周身,沉靜堅定的金色璀光將她的周身包裹,像是一道堅不可破的鎧甲。
一圈纏臂金可抵一次攻擊。
可倘若在這個瞬息向她而來的,不止一柄劍呢?
倘若正面的這一劍其實只是為了掩護其余的攻擊呢?
凝辛夷的反應極快,她腕間的三千婆娑鈴發出叮鈴脆響,婆娑密紋嗡地一聲溢散開來,剎那間已經套緊了持劍之人的脖頸。
那是一張再普通不過、與村民們一并無二的淳樸面容,但婆娑密紋普一觸及肌膚,凝辛夷便已經知道,那不過是一張假面偽裝,甚至連性別都變幻了。
對視的剎那,凝辛夷已經覺察到了不對,那雙眼太死寂,太勢在必得,所以她虛虛張開的五指便要瞬息合攏,將面前殺手的脖頸直接碾斷。
然而一左一右已經各自有兩道攻擊到了她的近前!
一柄看似平平的小刀和一只尖銳無比的分水刺夾雜著悍然無比的殺意,向著她的后心和側胸而來!
謝晏兮翻轉劍柄,曳影出鞘,在分水刺觸碰到凝辛夷之前,已經一劍劈落了殺手的頭顱,飛濺出了一地的血。
然而分水刺的去勢卻不停,依然徑直向前而去!
喀。
喀嚓。
三顆人頭落地的幾乎同時,三道纏臂金俱碎。
金光璀然,凝辛夷的身形從一片耀目的金中浮凸出來,她的眼瞳里,是比纏臂金還要更純粹的金燦,婆娑密紋纏繞在她的周圍,隨著她的手印,便要向周圍震蕩開來!
然而便如謝晏兮將出而收攏的劍氣,婆娑密紋殺氣浩蕩一瞬,到底還是消弭散去,凝辛夷閉了閉眼,吐出一口氣,驅散自己心頭的殺意,持了一個手印,低聲道:“褪影。”
在尚且不知道這些村民身上的蠱蟲是否能被驅散之前,凝辛夷不愿意傷害到他們。
她的身形剎那間無影也無蹤,近似隱匿于了人群交錯的影子之中。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直到此刻,謝晏兮才沉聲道:“阿橘,不要離開我身邊。”
有輕風如帶了鉤子般將他的手臂拉了拉,似是在回應他的話語。
曳影翻轉,三清之氣牽引劍意,再過了少頃,謝晏兮終于和謝玄衣一道,從搏命般想要將他們留下的村民中殺將了出來,直到妖瘴與風沙一并將形容猙獰的村民們吞噬,再也看不清楚,幾人的腳步才稍微停了下來,長長舒出了一口氣。
“可惜了。”謝晏兮回頭看向村民們的方向,方才他的劍看似是將村民們擊倒,實則不動聲色地將周遭都掃了一圈。然而那些殺手顯然機敏無比,知道能夠這樣偷襲近身的機會只有一次,這樣連出三招卻竟然還沒有要了凝辛夷的命,剩余的人便已經撤走:“阿橘,可有受傷?”
他的目光準確地看向了凝辛夷隱匿的方向,謝玄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只見了一片虛無,謝玄衣不由得想要問謝晏兮怎么知道凝辛夷在那里,話到嘴邊,卻又停住。
因為凝辛夷的身形真的從那里浮凸了出來,她的紫衣有些破碎,但很快,謝晏兮的玄色外袍便已經罩在了她的身上,他像是篤定地一早就知道她會出現在那里,只等待她的身影浮現。
凝辛夷普一現身,便開始劇烈的咳嗽。
纏臂金雖然抵消了致命的傷,然而那三道劍氣和殺意卻還是穿透過了她的肌膚,震到了她的五臟六腑。
一道平和精純的三清之氣藉由她的掌心傳了過來,凝辛夷胸口的郁氣被驅散一空,翻涌的血氣也被撫平,她慢慢直起身,想要說什么,卻見謝晏兮已經轉開了頭,指間離火一閃,面前濃得化不開的妖氣被他的離火逼開一條翻涌的甬道。
謝玄衣一直注視著謝晏兮,他的神色是說不出的復雜和古怪,終是忍不住開口問:“你把纏臂金給她了?”
“這么顯而易見的問題,就不要再問出口了。”謝晏兮的語氣很散漫,他旋即看了一眼程祈年,輕輕嘆了口氣,到底也渡了一道三清之氣入他的體內。
程祈年顫抖著嘴唇,想要說什么,謝晏兮卻仿若無知無覺般收回了手:“大約能保住你的命,但能保住多久,我也不確定。”
他的手卻被程祈年一把扣住,他有些詫異地抬頭,卻見程祈年看著他,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然而不等他問出口,遙遙已經有兩道人影奔了過來。
“師兄——!”元勘滿臉是淚,亂揮著雙手,哇哇哭著一路跑了過來:“可算是找到師兄了嗚嗚——!蟲子,到處都是可怕的蟲子!嗚嗚嗚嗚——你們去哪里了師兄!”
滿庭冷漠地跟在他身后,手里還提著一只被他削成了兩半的蠱蟲,見到謝晏兮后,他才將那只蠱蟲扔到了燃起的離火之中,看著蠱蟲被燒得一干二凈,這才松了口氣。
這一個打岔,程祈年攥著謝晏兮的手已經松開,謝晏兮有心再問,元勘已經奔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師兄,你可有受傷?”
看到謝晏兮瞬息銳利的眼神,元勘驀地意識到什么,猛地捂住了嘴,然后才小聲道:“不是,師兄,她不是已經知道了嗎?你倆不是還因為這個那個那個什么嗎?我還以為……”
謝晏兮:“……”
元勘頂著謝晏兮殺人般的目光,閉嘴了,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是了,我方才遠遠聽到了纏臂金三個字,師兄,你們遇見什么危險了嗎?連纏臂金都被觸發了,你的纏臂金就剩下那么幾圈了,用完了可就沒有了!那可是師兄的母親留給師兄——”
謝晏兮用兩根指頭抽出了一張符,面無表情地貼在了元勘額頭。
元勘猝不及防,嘴巴還在叭叭叭,聲音卻一個字都出不來了。
凝辛夷聽了個一清二楚,其他人自然也是。
謝玄衣在震驚之余,終于閃爍著視線,轉頭看向了凝辛夷,雙目對視一瞬,他想要說點什么,解釋,亦或者是一句道歉,凝辛夷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已經轉過了目光,留給了他一個看不出情緒的側臉。
于是謝玄衣的所有話語都被堵了回去。
凝辛夷垂眸,岔開話題道:“高大柱死了,妖瘴卻還在,我和阿垣斬了挑生蠱妖的腿,妖瘴卻沒有任何變化。之前游家二娘說,她們難以靠近村子里的兩棵菩提樹,所以我想去看看那兩棵樹上到底有什么。”
“不用先追殺手嗎?”程祈年喘了口氣,問。
凝辛夷不知想到了什么,閉了閉眼,然后搖頭:“一擊不中則退,這些殺手最擅長匿蹤,追不到的。此事稍后再說,還是先解決妖瘴的事情。”
“樹?”元勘好半天才揭下了額頭上的符,忙不迭道:“我倒是好像見到樹了,就在那邊!我和滿庭就是從那邊過來的!只是我們急著找師兄,沒有仔細看那邊到底有什么。”
“你們這一路上,有遇見挑生蠱妖的幻境嗎?”謝玄衣的目光掃過毫發無傷的兩人,倏而意味不明道:“你們倒是這一生順遂無憾,三清觀將你們保護得很好。”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美滿。”謝晏兮卻搖了搖頭:“所謂無憾,不過是因為他們幼時的記憶被全部抽了出來。”
他看了一眼凝辛夷,補充道:“就像忘憂蝴蝶。”
忘憂蝴蝶所能消弭的,只有恐懼憂怖。
換句話說,元勘和滿庭幼年時的所有記憶里,都只有這一種情緒。
謝玄衣驀地轉過頭,半晌才道:“抱歉。”
元勘卻擺了擺手,毫不在意道:“沒有什么好抱歉的,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哪有全然的好和壞。師父讓我忘了,當然是為了保護我,讓我不要陷入過去的泥沼之中。可失去了一段記憶的感覺,就像是走著走著,突然有那么一小會兒,覺得自己丟失了心臟。”
但他很快就笑了起來:“還好我有師兄和滿庭,只要他們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沒有那些很久以前的記憶也沒關系,估計也不怎么重要,只要我還記得師兄和滿庭,就足夠了!”
凝辛夷沒有想到,滿庭和元勘竟然有著與她相仿的經歷。
她看了一眼樂呵呵的元勘和依然寡言卻目光溫柔的滿庭,慢慢垂下了眼。
但旋即,一只手就插入了她的掌心,將她的五根指頭挑開,直至十指交握,毫無縫隙。
真實的溫度順著謝晏兮的手傳了過來,他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輕聲道:“偶爾有時候丟了心臟也沒關系。”
凝辛夷有些詫異地抬頭。
謝晏兮沒有看她,他平穩地以離火辟出一條前行的路,就這樣牽著她的手,像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之前不是說了嗎?我的真心給你。”
填補你偶爾丟失的心臟。
凝辛夷不知道自己的心臟是否會像是元勘所說的那樣有丟失的感覺,但此時此刻,被謝晏兮牽著手走向未知的這一瞬,她想到了方才纏繞在她周身的三圈纏臂金,然后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出了前所未有的,重重的一拍。
砰。
第147章 十安的意思是,十全十……
離火燒出的那條路的盡頭,有樹影綽綽。
謝玄衣將程祈年背在背后,臉色雖然不怎么好看,每一步落得卻極穩,因為以程祈年如今的狀況,所有的顛簸都會讓他更加痛苦。
妖氣濃郁近黑,風沙都要為這樣的妖氣避讓。
而程祈年肩頭的那張人面也終于徹底成型,那道謝晏兮渡過去的三清之氣可以讓他吊住一條命,神智清明,不在這樣中毒且中蠱的情況下被妖氣所侵蝕,亦或者被那張人面招來的魂魄控制心魂,卻不能阻止那張人面的形成。
眼看那張人面扭曲著面容,竟然向著背著他的謝玄衣張開了嘴,程祈年猛地抬起手,將自己的手提前一步擋在了那張嘴和謝玄衣之間。
那一咬極其大力,不過片刻,程祈年的那只手便已經鮮血淋漓。
程祈年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氣,滿頭都是冷汗,卻依然沒有將手移開。
謝玄衣若有所覺,側頭看過來,忍不住“嘶”了一聲,陰陽怪氣道:“你這兄弟的牙還挺利,生前沒少吃肉吧?”
雖然這么說,卻到底沒有松開背著程祈年的手。
程祈年冷汗直流,面色復雜至極,聞言,眼瞳卻是一黯:“倘若真的經常吃肉……那就好了。”
說話間,滿庭已經到了近前,一手下去便止了程祈年手背上的血,然后非常干脆利索地在那張嘴里塞了一塊不知道從哪里扯來的布。
血好止,那血淋淋的傷口和牙印卻到底不是那么快就能消弭的。
謝玄衣看著滿庭嫻熟地給程祈年的手上纏繞紗布,到底問了一句:“是你胞兄?”
豈料程祈年卻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只是一個朋友罷了。”
謝玄衣忍不住高高挑起眉毛:“最思念和最愛的……朋友?”
程祈年卻道:“事實上,我覺得宿監使所說的未必是挑生蠱的全貌。挑生蠱招魂的對象應該并不僅僅是最思念和最愛的人。更確切地說,這種招魂應該需要一些媒介。倘若一個人的思念不足以支撐和成為這種媒介,那么倘若這個人的身上有著某位故去之人的物品或是氣息,或許也能構成招魂的條件。”
的確如此。
譬如高大柱,便是有再深的執念,又怎么能招來所有已故戰友的魂魄。但倘若如程祈年所說,那么帶著全村戰友的遺物跌跌撞撞一路歸來、片刻不敢離身的高大柱在吃下挑生蠱后,的確完全有可能招魂。
“能夠讓你隨身帶著遺物的,想必也是你極好的朋友。”凝辛夷輕聲道:“小程監使,節哀。”
程祈年看了一眼被破布堵住了嘴的那張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閉了閉眼,苦笑了一聲,倏而道:“我這好友,名叫岳十安。”
他極少主動提及與自己有關的事情,風沙簌簌,妖氣涌動,他臉色慘白,聲音也像是下一秒就會被風吹散。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靜默下去,聽著程祈年講述一個從未聽過的、但對他來說極為重要的朋友的生平。
“他曾對我說過,十安的意思是,十全十美,福壽安康。”程祈年慢慢道:“這是他父母對他這一生最簡單嘴質樸的祝福,卻也是在這個世道下,最奢侈的祈愿。”
“十安與我自幼一并長大,同一年通靈見祟,擁有了捉妖師的資質。只是我資質所限,不擅拳腳,只喜歡與木頭打交道。十安則不然,他于劍道有所長,果然沒多久就被看中,入了書院。十安家中貧寒,并無根基,更不用說湊出束脩。雖然入了書院,也只是外門的旁聽弟子,但十安與他的家人都極高興。我自然也為十安高興,外門又如何,只要學到本事,何愁未來無前路。”
“那時我以為,待得十安歸來,便是我與他一并考學平妖監,領取一份差事,平妖戡亂,為百姓蒼生效命之時。”
一口氣說了這么長一段話,程祈年長長吐出了一口氣,偏過頭又咳嗽了幾聲,這才轉回頭來。
“可就在他將要歸鄉的前一年,他來書信說,他要去神都為一位大人物效命了。那位大人物缺一些看家護院的侍衛,想要一些已經通靈見祟的劍師為他效命。十安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是那一年,他的父親亡故,母親哀思過渡而病重,那位大人物給出的報酬又頗為豐厚,若他拿到這一筆錢,便可以為母請求醫問藥。”
“我有心幫他,然而我家中……雖與世家沾親帶故,卻也并沒有幫扶的能力,只得看著十安入神都,從此除卻逢年過節,少有音訊。”
“再后來。”程祈年慢慢道:“我收到的,是他的死訊。”
雖然早就料到這長長一段敘述的落點是死亡,但聽到這里,凝辛夷仍然覺得胸中有了一口悶氣。
明亮的離火照耀下,愈發顯得程祈年的臉色衰敗,但他的眼瞳卻極是明亮,那離火像是從路邊燃燒到了他的眼中。
“不是平妖時死于妖祟爪下,不是因病而亡故,也不是為了保護他效命的那位大人物,更不是我們年少時壯志雄心的為蒼生或天下。”程祈年慢慢道:“只是那位大人物被殺時,他恰好作為侍衛在場,然后一并被順手殺了。”
他的聲音有些輕飄飄。
就像是岳十安這樣輕飄飄的死因。
那些兄弟好友之間在童稚時的笑語,那些少年時輕狂張揚的野望和志向,以這樣輕飄飄的方式戛然而止。
人命如浮萍。
饒是早就知曉這四個字的含義,也知道程祈年所說的那個時刻,那位大人物其他的侍衛們興許也和岳十安一樣死于這樣的“順手”,可如此這般的輕描淡寫,還是讓人難以呼吸。
程祈年卻輕輕笑了一聲,似是將這一切說出了口后,整個人便也都輕松了很多,他止住了話頭,目光落在了前方:“菩提樹到了。”
凝辛夷收回神思,也向前看去。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了離火分辟出的這條路的盡頭。
在風沙與妖氣中看不真切的樹影,卻竟然如此高大。
所謂雙楠,是指有兩棵菩提樹。
而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兩棵樹靠得極近,樹根都近似要融為一體,合成極其粗壯的一整片。兩棵樹的樹蔭更是已經連成一整片陰云,縱仰頭相望,仍一眼望不到盡頭,遮天蔽日,仿佛要將這一隅蒼穹都徹底遮掩,不讓天光泄露分毫。
元勘忍不住感慨一聲:“好大的樹,桃澤郡都未必有幾棵樹能與之媲美,更不必說這種合抱之姿。要長這么大,這兩棵樹至少也都是百歲高齡了吧?”
他邊說,邊有些好奇地向前,顯然想要用手摸一摸樹身,看一眼樹皮,以驗證自己的猜想。
值此隆冬,自踏入雁門郡以來,眾人的眼中已經皆是荒蕪枯敗,本也不會覺得這樹上會有綠意,可枯枝如何能濃密到遮蔽天光?
凝辛夷一眼之后,心底突而悚然。
“元勘!不要碰!回來——!”她驀地大喊,整個人已經在同一時間向前伸出手去。
但元勘的手卻已經先一步觸碰到了樹干。
這一個瞬間,所有人都確定自己聽到了某種類似于心跳的聲音。
天地之間似是有什么蘇醒,那心跳響徹云霄,卻又在下一刻變得雜亂,從一聲心跳,變成了無數心跳的混雜,毫無節拍的一聲又一聲,讓人喘不上氣來。
元勘目露驚恐:“我的手收不回來了!好像有什么在拽我!”
滿庭目光一凜,他距離元勘最近,果真看到元勘的手與樹干接觸的部分像是在被什么東西吞噬,而那種吞沒的感覺,還在向上蔓延,好似下一刻就要將元勘的整條胳膊都咬進去!
他是醫修,卻并非只擅醫術,只見滿庭雙指一并,在面前一揮,已經貼了一張燃了靈火的黃符在樹身。
下一刻,他的另一只手已經將腰側的長刀拔了出來,堪堪擦著元勘的手指,順著被吞沒的方向直直插了進去!
元勘被刀光嚇了一身冷汗:“滿庭你這是要救我還是要削了我的手指頭!”
滿庭沉穩道:“放心,死不了。”
元勘哇哇亂叫:“這讓我怎么放心!我的手啊啊啊——”
隨著他的聲音,滿庭的刀尖輕輕一攪,那張黃符上的靈火驀地暴漲起來!
幽藍的靈火燒得濃烈,黃符不過剎那就被付之一炬,但這樣一個剎那,已經足夠大家看清。
——樹身之上,像是被燒出了一個窟窿。
窟窿之后,有一只眼睛閃爍一瞬。
而這一瞬,已經足夠。
也是這一刻,凝辛夷才知道,滿庭身后背著的那把從來都沒有用過的、幾乎和他大半個人一樣高的細長長刀是做什么用的。
謝晏兮并指捏訣,滿庭背后的長刀應聲而出,在這一瞬息之間,已然沒入了被燒出的那個窟窿之中!
長刀嗡然震動,下一刻,一只冷白的手握住了刀柄,離火順著刀刃倒灌而入,在樹身的一聲慘叫和元勘的一聲怪叫之后,面前的一切倏而變了。
元勘猛地拔回了手,向后連退了幾步,他的四指上鮮血淋漓,幸而沒有傷到骨頭,卻已經足夠觸目驚心。
而方才那個有一只眼睛閃爍的窟窿也開始擴大。
像是一層障眼法,也像是一層掩人耳目的屏障,這一層存在將雙楠的真實面容徹底遮蓋,讓抵達此處的人對這里毫無戒心,便如元勘這樣,在感慨一聲此樹竟然如此之大后,忍不住想要近前再看個仔細。
而今,屏障被離火燒開,障眼散去,這兩棵雙楠村的巨木也終于露出了真實的面容。
巨樹之上,無數巢穴從枯枝上低垂下來,每一處巢穴里都像是在孕育一條生命,無數雙眼睛在妖氣之后閃爍,乍一眼看去,仿若群星注視。
分明……分明是挑生蠱妖的蟲巣!
第148章 “也或許有時候,天不……
長刀沒入樹身人面的唇齒之中,一排白森森的牙齒將刀身咬住,卻并不多么有力,此刻被謝晏兮方才倒攪的刀柄一轉,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齦,半截舌頭從那張口中滑落,啪嘰一聲掉落在了地上。
少頃,那半截舌頭竟是先化作了一片翠綠樹葉,旋即翠綠轉枯黃,最終竟是化作了齏粉,沉入地底。
饒是見多識廣走南闖北,見過無數妖祟如謝晏兮,在見到面前這般場景的時候,也忍不住覺得頭皮發麻,反手將長刀抽了出來。
便見那一截方才被他一刀剁掉的舌頭,竟然在長刀離開后,緩緩長了出來。
就像是沒入地底的舌頭樹葉齏粉,轉而又化作了肥料,重新滋養了扎根于這片土地的菩提雙樹。
——以這樣兩棵樹的大小程度,想必此刻他們踏足的每一片土地之下,都是盤根錯節的樹根。
面前的倒掛巢穴如此詭譎可怖,念及至此,眾人頓時覺得連同自己的腳下都變得火燙,無論落足在哪里,都難免會去想象自己腳下土地之中到底有什么,那里蔓延的樹根是否也如樹梢這樣崎嶇作嘔。
這里或許曾經是雙楠村中人人供奉的菩提巨木,也或許曾有無數村人在這里納涼嬉戲。若非對這兩棵在這里扎根了數百年的巨木的崇敬與喜愛,雙楠村民也不會在這里搭戲臺敬神明,又將出征未歸將士們的衣冠冢藏于地下。
此刻再回頭去想,他們無意中鑿開了墓冢的土壁后,那長階之下繚繞的古怪晦澀氣息,或許便正來自這菩提雙楠的樹根。
凝辛夷的手指抹過眼前,已是開了天目,但她普一抬眼,眼瞳竟然刺痛,讓她忍不住低呼一聲,側過臉去,抬手擦過眼角沁出的兩滴淚珠。
謝晏兮捏緊她的手,輕輕搓了搓她的指腹:“怎么了?”
“妖氣太濃了。”凝辛夷的神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凝重許多,不過一眼,她卻已經看清了太多:“這菩提樹上所附著的,不止是一只妖祟。與其說這菩提雙樹已經成妖,倒不如說,這里便如我們此刻所見的這些巢穴……乃是妖祟的母體,又或者說,孕育之所。”
那一眼去,密密麻麻的妖祟詭影不知凡幾,濃淡不一,妖氣縱橫交錯,觸目驚心。
她輕輕舒出一口氣,倏而問道:“你們可還記得在白沙堤時,草花婆婆曾說,有身著官服、自稱來自平妖監之人說,要村人在她本體的菩提樹下獻祭,只因孩童們最精純的氣能夠滋養兩儀菩提大陣。”
聽她這樣說,眾人本就因為面前的這一切而震動不已的心又是一顫。
“你是說……”謝晏兮沉吟道。
“兩儀菩提大陣里,為何有菩提二字?”凝辛夷轉過眼來,她的眼瞳因為鬼咒瞳術的作用而顯得比平時更幽深:“草花婆婆的本體是菩提樹,歸榣的本體是菩提,而到了這里,我們面前的這棵樹,竟然也是菩提。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巧合嗎?”
她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了謝晏兮極是眼熟的東西。
是那幾片凝辛夷至今仍不知來歷的菩提葉。
那菩提葉像是某種指引,也像是她這一路行至此處的暗示。
“世上不止這三棵菩提樹,但天下如今,或許已經沒有菩提樹了。”凝辛夷邊說,手指輕輕一揮,一縷三清之氣拖著那片翠色的菩提葉在半空劃過一道彎,然后輕輕落在了面前菩提雙樹的樹身上。
這樣一片微小的葉子在那被妖氣侵蝕纏繞,如今已經變得如同草花婆婆的本體一般漆黑的粗壯擎天樹身上,如同滄海一粟般渺不可見。
可下一瞬,那片菩提葉卻驀地有了螢綠的光。
初時微弱,但旋即,此前所有人都聽到過的心跳聲驀地喧囂。
元勘驚呼一聲。
便見枯枝壞樹之上,竟然好似枯木逢春,雖然不過幾個眨眼的時間便重新枯萎凋零,但那個片刻之間,所有的人確實得以窺見,方才那一刻,這舒展開來鋪天蓋地的枯枝之上,枝繁葉茂,綠蔭叢叢,似盛夏昂然,生機勃勃。
只是那場景出現的太快,消失得也太快,仿若一場轉瞬即逝的夢。
可這世間哪有幾人同做一夢之事,大家在相互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愕色后,正要再說什么,那褪色般的盛景竟然再次出現。
這一次,菩提雙樹枝繁葉茂的樣子,持續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
那些巨大可怖如瘤子般的巢穴消失在視線中,隱約間有鳥語陣陣,似是一場盛夏幻夢,讓人不忍驚擾。
微風輕撫,樹葉沙沙作響,有葉片從枝葉間落下,從凝辛夷的面前緩緩飄過。
有了元勘的經驗在前,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伸出手去接住那些葉片。
但凝辛夷敢。
又或者說,某種冥冥之中的感覺催促著她伸出手去,否則便要錯過許多的真相。
這一炷香的盛景過去,大家的面前重新浮現了之前的蟲巣黑樹之時,只覺得心中不覺生出了許多惘然之情。
卻見凝辛夷的掌中卻竟然還捧著一把翠色。
凝辛夷的神色很沉靜,她垂眸看那些樹葉,將另一只手從謝晏兮的指間抽出來:“阿垣,此前你同我說過,這世間菩提,并非只有一種模樣。”
她碾出一片樹葉,放在謝晏兮掌心,待大家都湊過來看清脈絡,再取另外一片,如此往復,等到她掌中空空時,竟是林林總總有了數十種不同的葉片模樣。
“你們……還記得刑泥巴生前所說的最后一句話嗎?”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些形態各異的樹葉上,輕聲重復:“既見菩提落葉,是非菩提落葉,是名菩提落葉。”
元勘當時雖然并不在場,也早已知曉此事來龍去脈。聞言,他有些訥訥地道:“所以,這些就是他所說的……菩提落葉?”
誰能想到,那刑泥巴看似故弄玄虛的話語,竟然真的有所指,而他口中所謂的有緣人,或許便是說在聽了他這些話后,會來到他的家鄉,目睹這一場菩提落葉之人吧。
便見謝晏兮輕嘆一聲,竟是抬手,將那一片樹葉送還了面前的菩提雙楠。那些葉片洋洋灑灑地落下,雖不過十余片,卻似匯總了一片綠意的汪洋。
“刑泥巴離開雙楠村,不是為了逃離,而是為了救這個村子和他的阿姐刑春花。”謝晏兮也想到了什么:“他最后提及的地方乃是定陶鎮群青山上的報國寺,而那里,或許便有他覺得能夠救雙楠村的東西。”
元勘眼睛一亮,旋即有些飄忽地看了凝辛夷一眼,復又黯淡下來。
無論報國寺中曾經有什么,此刻都已經付之一炬,成為了無人生還的廢墟。之前他們還覺得菩元子不過是其中眾僧的一員,卻沒料到,菩元子坐化歸去之時,竟然便已經是報國寺傳承斷絕之日。
如今已經無人知曉,刑泥巴如此遠涉報國寺之所求,究竟是什么了。
“如我所料不錯,此地的菩提雙楠,并非僅僅只是高大柱所服食招來的挑生蠱妖棲息的巢穴。”凝辛夷仰頭,天目流轉,她方才還會被這里的重疊的妖祟之氣逼到流淚,但此刻,她的眼中卻只剩下了一片唏噓和悲憫之色:“又或者說,那挑生蠱妖棲息于此后,也俯身于了這兩棵菩提樹上。于是天地之間那無數棵被砍伐喪生的菩提樹的樹靈,從八荒四海而來,紛紛附身于了我們面前的這棵雙楠樹上。”
“所以這樹上,才會落下這么多片迥異的菩提樹葉。”凝辛夷輕嘆一聲:“天地萬物皆有靈,更不必說,庇佑一方百姓如此之久的菩提樹們,前有天下百姓生靈涂炭,妖祟作亂,后有不知自何而來之人伐樹祭天,說是為了成兩儀菩提大陣,實則卻……”
她的眼前再度浮現了白沙堤幻境中所見的一幕幕,真可謂稚子何辜,蒼生又何辜。
“此前小程監使說,挑生蠱妖藉由幻境招魂的條件里,恐怕還遺落了一條。”凝辛夷倏而話鋒一轉,“能夠被招來的魂魄,想來需得是對這人間多有眷戀執念,有未完成的身后事,所以才會久久不愿離去,縱經年仍可尋其痕跡。”
程祈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肩頭尤被堵住了嘴的岳十安人面,再重新看向面前的菩提雙楠,顯然已經想到了面前這形容古怪詭奇的菩提雙楠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不由得嘆道:“人如此,樹亦如此,所以才會有此處片片各不相同的菩提落葉。”
幾人驀地都沉默下來,寂靜一片地看向面前蒼老不堪的樹,仿佛要從它的身上看到無盡歲月的唏噓和痕跡。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極為蒼老沙啞的聲音緩緩響了起來。
“天地不公,蒼生何辜。”
眾人俱是一驚,謝晏兮垂落在地的長刀上有寒光重新一閃,謝玄衣的手已經放在了劍柄之上,三清之氣悄然散開,卻并沒有探尋到此方有任何人息,但也正是這樣,才讓人更加警惕。
“不必尋找,也不必擔憂。”那道嘶啞的老邁男聲再度響起:“方才幾位小友所言無虛,吾庇佑雙楠村已有數百年,雖不曾現身于百姓面前,卻未曾忘卻過雙楠村數代村民們的祭拜信仰之恩。若無這些信徒之力,吾也難以擁有神智,從混沌中睜開雙眼,來看一看這個人間。”
隨著這樣的話語,那通體純黑的巨大樹干中,有一道人影緩緩浮現。
穿著簡單麻布衣服的老者赤足而行,手中拄著一根菩提木拐杖,他的頭發灰白稀疏,臉上溝壑縱橫,看起來的確垂垂老矣,仿佛下一刻就要闔上雙目,與世長辭。
但旋即,一只瓷白的手就攀上了他的肩膀,隨著一聲銀鈴般天真的笑,一張姣好無暇的少女面容出現在了老者的身后,那少女顯然極是頑皮,竟是就這樣騰身而起,坐在了老者的肩頭,顯然不知人間禮數為何物。
這兩人單從外表來看,簡直堪稱爺爺和孫女,但在場之人都知道,妖與人大有不同。人的外貌受年歲影響,就算保養得當,也難逃歲月痕跡。妖卻不同,妖作人形乃是妖力所化,想要什么樣子,都是隨心而動。
因而面前這兩人,看似相隔無數年歲,實則恐怕便是雙楠村這兩棵菩提巨木的雙生妖神了。
少女坐在老者肩頭,笑吟吟看著眾人片刻,目光終是落在了凝辛夷身上,驚奇道:“這位姑娘好生漂亮!”
她邊說,便要一躍而下,似是想要觸摸一下凝辛夷的臉,卻被老者一把抓了回去:“安樂,不得胡鬧。你忘了嗎,如今我們……”
他沒有說完,名為安樂的妖神少女卻驀地一愣,旋即整個人像是枯萎了一樣定在原地,但她很快又轉過身來,繼續看向凝辛夷,面上重新掛了笑容:“是了,如今我與無憂都滿身是毒,不能碰人啦。漂亮姑娘,你的人好看,你身上的衣服也好看,頭上的樹枝也漂亮!我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
她邊說,邊在原地旋轉一圈,妖氣騰起,她身上的麻木舊衣竟是變成了與凝辛夷身上所穿一模一樣!
凝辛夷今日穿了一條翠藍色的盤金緞繡云蟒裙,冬日寒冷,她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溫度,卻到底還是罩了一件白狐毛領的外袍。如今這樣仿佛臨鏡自照般的一身衣服穿在了對面的安樂妖神身上,大家顯然都有點愣神。
名為無憂的老者妖神顯然無奈至極:“安樂,你我的妖力早已所剩無幾,你非要浪費在這種事情上嗎?”
安樂充耳不聞,只笑道:“無憂,你看我漂亮嗎?”
對上無憂的眼神,她在原地轉了一圈,笑得更灑然:“總歸是要死了,總要穿一件這一生都沒見過的漂亮衣服吧?那點妖力用了便用了,你我如今這樣,那點妖力有與沒有,又有什么區別呢?”
聞言,無憂那張本就蒼老的臉,變得更加頹然,像是面上的皺紋都再入木了三分。
“左右刑泥巴也回不來了,你的希望已經落空了,你我就算是死,恐怕也要死得不得安生,你還管我穿一件漂亮衣服?你明明給自己起名叫無憂,卻比誰的憂愁都多,真是好笑。”安樂哈哈笑了起來,再看向面前眾人:“我知道你們都是有本事的捉妖師,也看到了你們的心里有蒼生,有悲憫,可是這里……”
她側過頭,用下巴比了比身后的龐然遮天的黑樹巢穴:“這里如今這樣,已經絕非人力所能平啦。”
安樂輕快地瞇起眼:“諸位捉妖師還是速速離去,不必為我們涉險葬身于此,我與無憂會將所有這些妖祟都永遠困在這里的。妖瘴難開,好在我與無憂早有準備,若是諸位愿意,我們即刻便可以將你們送出此處。”
謝玄衣驀地問道:“你們不恨高大柱將挑生蠱蟲帶到這里嗎?若非如此,縱使男丁斷絕,雙楠村也不至于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這次回答的是無憂。
他緩緩笑了起來,指了指自己的眼瞳:“吾已經見過太多人間百態,人若是沒有痛苦,沒有私欲,沒有犯錯,何以為人?這世間有人犯錯,有人填補錯誤,有人痛苦,有人撫慰痛苦,也有人因一己私欲攪得天下不寧。人才會有這么充沛的情緒,這么跌宕的心思,縱世間溝壑縱深也不放棄填補。既然吾因為見到人間而成了如今的吾,又怎么會反過來去怨恨人呢?”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謝晏兮都覺得,妖就是妖祟,無論形成如何,從何而來,都逃不開妖祟二字,將這一類受人類供奉而顯性的妖祟命名為“守護妖神 ”,實在像是人們自欺欺人的無稽之談。
可這一刻,謝晏兮卻覺得,自己近乎真實地在面前這對雙生妖神的身上,看到了所謂的“神性”。
“若我們真的離開這里,你們打算怎么做?”謝晏兮靜靜看著面前的安樂和無憂:“為何你們如何篤定,能將這里所有的妖祟都困住?倘若困不住呢?”
安樂笑了起來:“捉妖師大人有所不知,我們妖,也是有妖的辦法的。譬如我可以將自己與妖瘴融為一體,讓無憂吃下我的妖丹,再將所有這里孕育出的妖祟都吃掉。”
她用最歡快夸張的語氣說出最殘忍的事:“然后,無憂雙眼一閉,砰的一聲,就在這個妖瘴里自爆了。到時候我形成的妖瘴自可以將他造成的余波控制其中,不外泄到其他地方,而且如此一來,我們二人的妖力抵消,正好可以讓這方天地的妖瘴也散開,妖祟也盡除,一舉兩得。”
安樂自覺描述得當,話說到這里,也已經無話可說,她與無憂對視一眼,便要起手,將面前眾人送離這一場他們無計可施的妖瘴。
卻聽一道女聲響起。
“刑泥巴遠赴定陶鎮,是你們的安排嗎?”凝辛夷慢慢問道:“你們差他去報國寺,究竟希望他拿到什么?”
安樂和無憂對視一眼。
“事已至此,此事也沒什么好保密的了。吾等托他去取之物,的確強人所難,卻也是能夠救雙楠村于如今水火之中的唯一希望。”無憂長長嘆了口氣,道:“吾與安樂的本體菩提樹如今滿是妖祟巢穴,即將孕育出的妖祟不止凡幾。這世間唯有紅蓮業火可將吾等的樹根全部燒成灰塵,不留一點痕跡。而此后留下的業障,要請報國寺中的舍利子來才能消弭。”
說到這里,無憂自己也苦笑一聲:“雖然早就知道,為了小小一個雙楠村,報國寺又怎可能出借這兩樣鎮寺之物,但為了一方百姓,吾等也只能請刑泥巴一試。只可惜,這世間,終究天不遂人愿啊。或許,這便是吾、安樂和雙楠村的命運吧。”
他不忍再繼續想下去,眼角卻驀地有火光一閃。
卻見面前貌美少女的掌心里有火如紅蓮盛開,片片綻放。
火色將凝辛夷瓷白的臉照耀出一片緋紅,她姿容迤邐,此刻眉目之間,卻竟好似有了慈悲相。
“也或許有時候,天不遂人愿,但自有人來遂愿。”
第149章 “阿淵。”
安樂和無憂一眼望去,已經看清了凝辛夷掌心之物,兩人愕然之余,下意識向前幾步,無憂甚至忍不住顫抖著伸出了手指,卻又驀地蜷縮回去。
“紅蓮業火!”無憂的眼底被火色照亮,像是行將就木之人值此一生,卻突見光明,他低聲道:“此物怎會在你手中!”
凝辛夷難以解釋這一切究竟是機緣巧合,還是一場被指引的命定。
若非她在定陶鎮的寧院之中遭遇截殺,一路追兇至群青山報國寺中,也難以在報國寺中見到那光怪陸離的地藏菩薩寶相與墻壁之中嵌筑的僧侶們,更不必說拿到這一小塊可以燃起紅蓮業火的舍利子。
末了,她突地揚起了一抹意味難辨的笑容:“或許正是為了此刻吧。”
無憂神色惘然。
如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朝思暮想之物竟然在他與安樂都心存了酷烈死志,并且接受了自己這樣的命運后,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現在了面前,無憂怔然盯著,一時之間只覺得悲喜交加。
他以為自己煉出妖身已經這么多年,又注視人間良久,早已知悉這世間所有的情緒。可此時此刻,他卻絕難用任何言語描述自己的感覺,這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竟然讓他的呼吸都變得急促,繼而折身咳嗽起來。
安樂大驚:“無憂,無憂你怎么了?無憂你莫不是腦子不對啦?你我雖然能化作人形,卻不是真的人,可沒有那些頭疼腦熱的毛病。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斷沒有你要死了我卻毫無感覺的情況,怎么突然咳嗽起來了?”
無憂揮了揮手,示意自己沒事,然后才慢慢直起身來。
此前的無憂滿頭華發,皺紋和雁門郡大地裂開的溝壑一樣深重,滿身仿佛背負了整個雙楠村的苦難,眉目之間早有一股死意。若非感念于面前幾人跋涉至此,又將凝辛夷驅出刑春花身上蠱蟲之事盡收眼底,不愿自己與安樂的行事連累幾人,也不會貿然現身。
但此時此刻,他重新看向那一簇紅蓮業火時,卻仿佛在這一剎那間年輕了數十歲,他的肌膚舒展開來,雖依然滿頭華發,那張面容卻似是隨著他的心情般變幻,最終竟是變成了與安樂一般年輕的俊朗銀發少年。
他似喜似悲地看著凝辛夷掌心的火色,驀地展顏笑了起來:“安樂,你過去問過我許多次,問我為何喜歡人,想要做人。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安樂睜大眼。
便聽無憂慢慢道:“因為所有的動蕩在時間面前都不過是一剎,也因為總會有人縱使知道不過一剎,也甘愿挺身而出,為黑白不分妖魔橫行的世間,斬出一道乾坤朗朗的大道。”
言罷,他慢慢俯身,向著凝辛夷行了一個不太標準,卻足夠誠懇的禮。
“請姑娘平妖。”
凝辛夷捧著那團火,卻沒有動,她靜靜看著無憂和安樂:“紅蓮業火確實能燒盡一切妖祟,可你們也會……”
被紅蓮業火吞噬,直至尸骨無存。
安樂笑了起來:“總比我之前說的那種死狀要好吧?漂亮姑娘,別看我們是妖,我們也是很怕死的,而比死更可怕的,就是死得難看。”
她身上與凝辛夷一模一樣的衣裙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擺動,像是綻開了一朵青藍色的花,而此刻,花似是才綻放,便是已經到了花凋零之時。
“無憂,你還記得嗎?有一年,雙楠村中有村民喜得龍鳳胎,來我們樹下祈福,還說自己識字不多,卻想要為孩子起個好名字,于是攤開了一本書在我們面前,請清風翻動書頁,停在哪一頁,便是哪一頁。”安樂看向無憂:“是你讓風停在了安樂無憂的那一頁,你說希望那對龍鳳胎此生安樂也無憂。”
“你我的名字,是先降落在人間,再成為你我。”安樂抬手,她牽住了無憂的手:“如今不過是重新回歸人間,你不必去吃我的妖丹,不必吃那些惡心的妖祟,我也不必最后竭盡全力與你同歸于盡,你應該高興才是。”
無憂清俊的臉上于是也笑了起來:“我當時高興,只是……”
只是他在想,若是面前這些人能早一點來就好了。
再早一點點,哪怕只是一日兩日,雙楠村若是還沒有形成這樣的妖瘴,這滿村的人,或許也能比此刻要更多出幾個人能得救。
但他很快就從這種思緒中回過神來。
若是她們真的早一點來,他定然還會和此刻有一模一樣的想法。
他能見到紅蓮業火來洗滌這一方本就應純凈的土地,已是幸事。紅蓮業火與菩提子將消弭此處的所有業障,將入妖而魂魄不全的村民和被招魂而不得安息的將士們重新送入該去的輪回之中,不必孤苦惘然留存于世間,成為所謂的孤魂野鬼。
這已是此生最后一幸。
安樂與無憂同生于菩提雙樹之中,自然心意相通,她感知到無憂逐漸釋然的情緒,知道此時此刻,他也已經準備好了迎接最后的結局。
“捉妖師姑娘,請平此間妖祟。”
安樂和無憂的聲音一并拱手。
凝辛夷有許多話說,到了最后,她卻只剩下了一聲嘆息,她捧著紅蓮業火,不便行禮,也沒有避開兩人的這一禮,只道:“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方才我拋入樹上的那片菩提葉,兩位可有印象曾在哪里見過嗎?我觀這世間被伐砍的菩提殘靈大多聚于此處,這樹葉,可屬于其中任何一位?”
安樂的臉上露出疑惑,無憂卻若有所思片刻,才道:“未曾見過。”
在凝辛夷臉上浮現了一抹失望之色時,他驀地又語意不詳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捉妖師姑娘有一件事說錯了,這世間菩提殘靈,并非大多聚集于此,而是所有。”
凝辛夷驀地抬眼。
這句話中的蘊含的意義已經非常之多。
若是這世上所有被砍伐的菩提殘靈都不知道那片菩提葉的來歷,那么只能說明一件事。
生長著那片葉子的菩提樹……依然綠蔭如蓋。
所有這些菩提樹的被砍伐都是為了兩儀菩提大陣,倘若還有一棵樹依然存世,這棵樹,定然與大陣本身逃不開關系。
看到凝辛夷面上的神色變化,無憂知道,凝辛夷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凝辛夷垂首示意:“多謝二位。”
言罷,她自然也知道,此時此刻,便是時候了,多拖延一分,便是多一分變化的可能。
但她看著面前的兩張面容,卻到底遲遲難以翻轉掌心。
安樂看出了她的猶豫,璀然一笑:“捉妖師姑娘,方才忘了說,多謝你的衣裙,我很喜歡。只是,若我穿著你所身著之物去赴死,未免有點太不吉利啦,你可還有別的衣裳?”
于是片刻之后,安樂的懷里多了好幾套簇新漂亮的衣裙,她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睛更是亮亮的,挑選許久,轉身換上了一身璀璨的明紅。
無憂笑著看安樂,然后回頭看向凝辛夷。
凝辛夷抿嘴,卻有一只手牽住了她垂落的另一只手。
謝晏兮掌心的溫度順著她的肌膚傳來,似是在這一刻告訴她,無論這紅蓮業火吞噬的是什么,都有他與她共同分擔。
于是一片火色蓮瓣自她的掌心垂落在地。
剎那間,火色燎原。
“人間苦海慈航,吾與安樂,已至彼岸。”紅蓮業火將無憂的面容慢慢吞噬,他的身形變得虛幻,笑容卻漸盛:“愿諸位此生,安樂無憂。”
安樂笑著擺了擺手:“記得一定要燒干凈一點哦,這里有太多魂靈想要復活啦,稍有不慎,說不定我就又活了!”
紅蓮業火從凝辛夷的掌心傾瀉下來,將菩提雙樹的樹干點燃,火色再向上蔓延而去,這世間似乎沒有什么可以阻擋這樣的一場滔天大火,
于是火色繼續向上,再向上,似是要沖天而去。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一場紅蓮業火便能燃盡所有時,卻有變故突生!
便見火苗剛剛觸及那樹上巢穴之時,天地之間似是有什么被驚醒般,有一聲尖銳且憤怒至極的鳴叫之聲響徹!
那一聲似怪叫,也似憤懣至極時的宣泄。
很快,火色之上,竟然影影綽綽有了崎嶇難辨的面容們如魅影般浮現。
“憑什么——憑什么!我雖不讀詩書,乃田間種地人,心中卻也知道家國大義!為何最后我的死,卻是為了何狗的鋪路石!”
“我不甘——”
“天地不公!不公啊!為何讓這等三姓家奴功名利祿,穩坐高堂!老天爺不開眼——”
“何狗一日不死,我心頭之恨難消!我寧愿下地獄,化作厲鬼,從此魂飛魄散,也要殺了何狗償命!”
“我與兄弟們枉死在瀾庭江邊,我不愿入輪回!我只要公道!我要一場公道!”
“埋骨異鄉又如何,我等出征本就是為了保家衛國,可嘆我等性命卻如鵝毛大雪中最不起眼的一片,最終成了別人叛國通敵的犧牲品!不甘心啊!我死的不甘心啊!我家中還有七旬老母,下有八歲稚童,老天啊,你叫我如何甘心!”
……
如此紛呈的聲音如浪般一波波涌來,火聲噼啪,幾乎要將駐足在此處的幾人徹底淹沒。
程祈年聽著聽著,倏而閉上了眼,將眼底難明的悲慟與憫然遮掩,卻難掩眼角沁出來的一滴淚。
謝玄衣仰頭,那一言一句落入他的耳中,饒是他面沉如水,也難掩滿身被激出的戾氣與怒意。
凝辛夷閉了閉眼,她分明可以催動紅蓮業火繼續漫卷,其實不過頃刻就可以將所有這些尚未成型的挑生蠱妖燒成齏粉,但她卻手指微蜷,面露不忍之色。
一道聲音卻在她身邊響了起來。
“阿橘,你掌中的火,快要熄了。”
眾人俱是一驚,猛地回頭向凝辛夷看去。
凝辛夷如何不知,方才將紅蓮業火示與安樂和無憂時,她便想要說出這件事的。這舍利子中的紅蓮業火本應足夠將這片妖瘴都燒個干凈的,可是在報國寺的時候,她已經用過一次了,所以剩下的這些,她心知或許無法將這里所有的妖祟都燒盡。
可見到安樂和無憂的樣子,她到了嘴邊的話,卻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元勘焦急道:“這、這當如何是好?!”
謝玄衣反而神色鎮定:“無妨,能燒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如從前那樣一劍砍了便是。”
凝辛夷本來也是這樣打算的,只是她還未開口,謝晏兮便道:“這世間能焚盡一切的,不止是紅蓮業火。”
此話出,幾人俱是一怔。
凝辛夷攥著謝晏兮的那只手猛地收緊:“阿垣,你……”
謝晏兮卻已經抬起手,拖在了凝辛夷掌紅蓮業火的那只手下。
于是原本已經微弱得仿佛快要凋零的紅蓮在一個頓挫后,倏而重新舒展蓮瓣,那有了頹靡之勢的紅蓮業火的火舌在這一個剎那間,熊熊烈烈,直沖云霄!
離火掃過空氣里的每一寸,像是要將天地間的一切都點燃,那樹上的巢穴們不過剎那便被吞噬,于是天地間的那些最后的不甘之聲都在這一刻被火色壓了下去,像是從未出現過。
他們便是最后聽到了這些聲音的人。
然后埋葬。
卻聽謝晏兮的聲音在喧囂的火聲中響了起來。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是某種篤定的、不容置疑的承諾。
他說:“我會為你們討一個公道。”
又許久,久到凝辛夷幾乎以為這句話是她的幻覺,謝晏兮才繼續道:“安息。”
火色照亮他的眉眼,他的眼瞳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更容易倒映出燎原的火,于是那烈烈的火色遮掩了他眼底最深的沉靜與悲憫。
大鄴雖覆,可他到底是前朝皇室最后的血脈,他的身上所流淌的,也的的確確便是所謂的帝王血。
而帝王血,一諾千金,言出必行。
他將這樣的話語說出口,便是天地之間只有他自己知曉的承諾。
火色閃爍,被謝玄衣背在身后的程祈年卻將目光慢慢從火舌之上投到了謝晏兮的身上。
方才謝晏兮的話語,他聽了個十全十。
他看著謝晏兮的目光也變得十分奇特,像是驚奇,像是唏噓,又像是某種巨大的欣慰。
正是因為他知道謝晏兮乃是前朝大鄴的三皇子,所以才知道,這樣的話語從他嘴里說出來,究竟代表了什么。
“十安。”程祈年在心底默默地喚出舊友的名字:“你看,終有一日,那個漠視蒼生滿身無所謂的人,也會為了天下蒼生許下帝王一諾。”
那火沖天后,很快將整個樹冠都吞沒,火如倒灌的海水,再繼續向上,像是在以妖氣為養料,一路順著那盤踞雙楠村上方的巨大如蜘蛛般的挑生蠱妖吞沒過去。
瑩潤的舍利子從火光中浮凸出來,那顆不過半塊指節大小的舍利子周身有著圣潔的光,某種肉眼難見卻低沉逼仄的、像是“氣”一樣的東西從四面八方被吸過來,再消弭一空。
元勘和滿庭已經聽了謝晏兮的囑咐,開始去村子里搜尋是否還有人生還。
——紅蓮業火會燒死所有作祟的蠱蟲與蠱妖,倘若中蠱不深如刑春花,火并不會傷及她的性命。
可最終,元勘和滿庭回來的時候,卻面色沉重至極,迎著眾人希冀的目光,慢慢搖了搖頭。
就連他們之前救下來了的刑春花也沉睡著被火舌吞噬了,蠱蟲雖除,她的身體卻也已經變成了蠱妖的容器。
凝辛夷沉默許久,倏而道:“阿垣,我有一件事想要做。”
謝晏兮問:“什么事?”
“雙楠村中所有的人所想的,不過是一場團聚的美夢。為了這場夢,他們甚至不惜以身飼蠱,哪怕再也見不到陽光,也絕不后悔。”凝辛夷道:“人間這么苦,卻也理應……能夠容下一個夢。”
“只是紅蓮業火太耗力氣,我的三清之氣不足以支撐我再鬼咒召神以接神力啦。”她迎著謝晏兮帶著疑問的目光:“所以阿垣,可以再借我一點三清之氣嗎?我想讓這些魂魄在徹底消散之前,再做一場團聚的夢。”
謝晏兮靜靜地看著她,他的臉色似乎有些蒼白,但那一抹蒼白卻被火色遮掩,仿佛只是凝辛夷一個眨眼時的錯覺。
“阿橘,你應該知道,所謂夢境,不過是虛假的仁慈。”
凝辛夷卻搖了搖頭:“我不管什么是虛假,我只做我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我想給他們一場美夢。”
“可你卻要借我的三清之氣。阿橘,你不要忘了,想要殺你之人尚在暗處,或許此刻就在妖瘴外等你。你若是真的力竭,再遇見危險,又當如何?”謝晏兮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只是平靜地說出凝辛夷此時此刻的處境:“你真的想好了嗎?”
他所說的一切,凝辛夷如何不知,但她只是安撫似的沖謝晏兮一笑:“不是還有你送我護身的纏臂金嗎?”
可是,纏臂金最后的四次都已經用完了。
謝晏兮心中如此道,卻到底一個字都沒有說。離火到底不同于紅蓮業火,他的人力也終有盡時,若非他燃血為之,又怎能將這一方天地都燒個干凈。此刻他也快要是強弩之末,可她要借三清之氣,他的手便也已經放在了她的手上。
沒有纏臂金護她,也還有他。
紅蓮業火不夠,他便燃血以點離火。
更何況,無論她是否知曉,他的真心都已經交付,這點三清之氣,又算得了什么?
她想要,給她便是。
他還是不太喜歡這個人間,可這個人間有她,所以他也愿意駐足再多看一眼。
于是他輕巧地勾了勾唇:“可以是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
凝辛夷挑眉,等待他的下文。
便聽謝晏兮道:“以后不要叫我阿垣,叫我阿淵吧。善淵的淵。”
凝辛夷有些莫名地看著他,有些不解其意,口中卻依言輕聲道:“阿淵。”
謝晏兮低低笑了一聲。
下一瞬,三清之氣倒灌。
第150章 須信百年俱是夢。
全部展開的九點煙,有九根扇骨。
九根扇骨,理應能夠召出九位神鬼。
今日魂靈漫天,觸目驚心,她若想要為他們編織一場家國兩安,團圓美滿的夢境,所需要的,卻是所有十二位神鬼,以眾神之力,共同為之。
但凝辛夷卻什么都沒說,只是抬手,將斜斜扣在額頭上的那具謝晏兮的十二龍吞儺面向下一拉,遮住了一整張臉,然后迎著謝晏兮帶著疑惑的目光,彎了彎眉眼:“他們不必記得,也不必知道我是誰,我是我,也是這世上所有愿意為了他們而竭盡全力的人。”
頓了頓,她的目光穿過面具,落在謝晏兮的臉上:“若是這世上行善自有天知,那我希望,上天知道,此善非我一人,還有別人。”
謝晏兮似是明白了,也似是沒有。
于是凝辛夷繼續道:“阿淵,我是說,那個人,是你。”
牽在兩個人腕間的紅線依然灼灼,但顯然除了他們彼此,沒有人能看到這一段不知從何而起的紅線,只是凝辛夷此刻已經并不去糾結這樣東西到底是什么,她輕巧地松開了謝晏兮的手,然后向面前的火色之中走去。
紅蓮業火與離火交織,那是兩種不太相同的明紅璀璨,卻因為此刻共同的目的所向而變成了同樣的色彩,那樣明明能夠焚盡一切的火,卻在此刻向兩邊退去,為她辟開了一條路。
凝辛夷裙擺上的織金被火光照出一片璀麗的光,隨著她向前的步伐,那些光便也流動如水面上的一層拂金。
謝晏兮怔然看著她。
她帶著他的面具,裹挾著他的三清之氣,此時此刻,她是一個人,也像是他們兩個人。
她一邊向前走,每走一步,掌中九點煙便多出一縷青煙,直至漫天的煙氣直沖九天,而此前尚未全然散去的那幾縷徘徊在天穹的神息似是聽到了某種召喚,又俯身而下,將兩側的火焰攪動成一片如波濤般的連綿。
待得所有九點煙都燃起,她反手將扇面遮掩在面前時,已經悄然伸出了小指、無名指和中指三根手指。
扇骨不夠,她獻以手骨,也能召神。
【鬼咒·牽靈】
頃刻間,無數條幽綠的線從九點煙和她的掌心散射出去,將漫天的魂靈溫柔地繞住,這一刻,站在所有這些牽靈之線中心的凝辛夷,就像是用靈線勾住了滿天幽暗的星辰。
萬物有靈。
那是無數菩提樹的樹靈,是雙楠村在瀾庭江邊為家為國驍勇向前悍不畏死、卻最終死于了上峰通敵叛國的將士魂靈們,也是雙楠村中沉默守護著高大柱在黑暗中的秘密、不惜為了他而分擔一身挑生蠱卻最終被吞噬了神智、無奈成妖的婦孺們。
所有漂浮的魂靈都牽于她的一手之間,凝辛夷漆黑的眼瞳中有了幽茫的金,她閉了閉眼,就要起靈火點燃自己的第一根手指,卻聽身后倏而響起來一道聲音。
“鬼咒師的這個術法我聽過。”竟是程祈年,他從謝玄衣的背上輕輕落在了地上,方才一片混亂之中,他的大木匣子化作的輪椅也被拉在了村中,此刻恐怕也已經被紅蓮業火盡數燒成了灰燼:“不必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的確早就知道,你究竟是誰。”
他如今孱弱至極,謝玄衣下意識要伸手去攙扶他一把,卻被他揮了揮手,喘了口氣,拒絕了。
程祈年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里有些艱難地一步步向前,然后向著火苗的方向神色認真地伸出一只手,那火飛快地將他的指尖燎出一片,元勘嚇了一跳,一把把他向后拖了兩步:“你干什么!”
程祈年似是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道:“沒什么,只是好奇,被離火灼燒,究竟有多疼。”
謝晏兮微微擰眉,心底倏而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凝辛夷卻先開了口:“你早就知道我是鬼咒師?”
程祈年笑了一聲:“我不僅知道你是鬼咒師,我還知道,你不是凝玉嬈,而是凝三小姐凝辛夷。”
有那么一個瞬間,凝辛夷認真考慮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牽靈要不要再多一條。
但站在那里道破她身份的人看向她的眼神溫和含笑,與其說是想要以這句話有利可圖,倒不如說,程祈年此刻的模樣,就像他其實早就是幫她隱瞞這一切真相的人其中的一員。
她腦中還在飛速旋轉程祈年是從何而至自己的身份,想來想去卻也只有一種可能,在神都時,她實在太過張揚,見過她的人的確不知凡幾。
與程祈年相識至今,她倒是不怕他知曉他過去的名聲,只是……
“凝三小姐很好。”程祈年卻竟然含笑道:“別人不知,我卻知道。三小姐縱馬過街,不過是為了從一群公孫紈绔的手中為一位被刁難的賣花少女解圍。當街鞭笞老叟,也是因為那老叟為老不尊,偷偷上了兒媳的床榻,被兒媳一腳踹下床去,落得殘疾,還要反咬一口,說是兒媳不孝不悌,要將兒媳告上官衙。”
他每說一件事,凝辛夷就有些赧然的想要摸摸鼻子,轉念又想起自己此刻一手牽靈,不過幸而她臉上還扣著面具,見她的表情全都遮去。
紈绔真是不好當。
她精挑細選了這么幾件能夠夯實自己紈绔之名,又能將無辜之人解救于水火之中的事情,以自己跋扈蠻橫之名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這樣那些公孫紈绔便不會事后再去找賣花少女的麻煩,也無人將兒媳的閨譽拿出來大說特說,也算是兩全其美。
唯獨沒想到,這一切卻竟然會被人看了去。
“所以,看到凝三小姐不惜燃指點煙,也要召神撫慰這一方魂靈,我并不意外。三小姐本就是這樣至真至純之人。”程祈年笑了笑,然后將目光落在了謝晏兮身上:“只是我的確沒想到,原來至情至性之人,也是可以打動別人的。”
凝辛夷不料他竟然連自己打算燃指點煙的事情都看了出來,她盯著程祈年,道:“那想必小程監使也看出來了,牽靈不易,小程監使就是有什么話非得現在說?不然這一方妖瘴被破開,等到雙楠村的事情了了,我們再說也不遲?”
程祈年卻搖了搖頭,道:“來不及了,三小姐,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他說這話時的語調,是與語意和他此刻的病體全然無關的輕快,卻也反而因為這樣的輕松,讓所有人都驀地警惕了起來。
離他最近的元勘已經悄悄包抄上去,一臉緊張地盯著他:“程監使,你要做什么?你可不要做傻事!”
程祈年笑著搖搖頭,往元勘手里塞了個機關木球,然后道:“去拿給你師兄吧,他想要知道的,我都放在這個機關木球里了。”
言罷,他很是輕巧地越過了神色愣怔的元勘,帶著自己身上的那張因為火色逼近而愈發猙獰的岳十安人面,一步步向著凝辛夷的方向走去。
“這個世間沒有平白的力量,也沒有永恒不散的夢境,既然要讓他們墜入美夢,不如就讓這個美夢永遠都不要消散。”程祈年一邊走,一邊道:“在來到這里之前,我的毒還能解開,但現在,十安的魂魄與我同生共在,我恐怕已經不能走出雙楠村了。既然如此,不如在臨死之前,再做最后一點有用的事情。”
離火的風將他素來一絲不茍的發吹得有些散亂,他虛弱至此,能走這么多路,說這么多話,已是不易,但他的臉上卻有著一抹殷紅,說不出是被火照耀出來的,還是因為咳嗽而自然而然浮現的。
凝辛夷靜立原地,眼瞳卻驟縮:“小程監使,你……”
“鬼咒術瑰麗莫測,詭奇百變,若非我居永嘉郡的鄉野之中,曾見過一位鬼咒師,聽她說過幾句,恐怕也不會明白這些。鬼咒召神,若是有祭獻之物,自可事倍功半。”程祈年臉上的笑容愈發平靜:“正好我不想被挑生蠱妖蠶食了身子,最后落得個被裝入收妖袋的下場,如此一舉兩得,豈不正妙。”
凝辛夷如何不知他所說的是真的,但她萬萬做不出這等事情,她一邊搖頭,一邊道:“小程監使,你再撐一撐,這蠱蟲也并非真的已入神髓,宿監使既然已經見到了認識這蠱蟲之人,我也將你中了蠱的事情告訴了她,想來也很快就會帶著驅蟲之法趕來……”
她話沒說完,程祈年卻驀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那血落在地上,似是有什么東西在血中蠕動,引得一側的離火飛快燒了過來,一陣噼啪聲后,才燒了個干凈。
他體內的血里,竟然不知何時已經有了許多蟲卵,若是真的讓他帶著這一身血肉入神都,還不知將要釀成什么大禍。
凝辛夷驀地沉默下去。
“便如你所見。”程祈年用手背擦去唇邊的血,搖了搖頭,道:“我的確已經藥石無救了,那么至少在最后,我想選擇我自己想的死法。只是對不起宿監使為我奔波,我不欲以應聲蟲以死告別,所以還拜托諸位,在神都見到她的時候,替我轉達一聲抱歉。”
松石綠的官服上落了血,他的衣襟上也是血,程祈年從未如此衣冠不整過,然而他饒是如此強弩之末,也腰背挺直,似有松柏之姿。
他走到凝辛夷對面,振袖向凝辛夷一禮,然后施施然盤腿坐在了地上,溫和一笑。
凝辛夷長久地與他對視,再側頭看向稍遠處的眾人,然而火色斑駁,噼啪之聲喧囂,有一瞬間,她竟似聽不清遠處的呼喊聲。
“程祈年。”她第一次這樣直呼他的名字:“你的兄弟岳十安,是謝晏兮殺的嗎?”
程祈年微微睜大眼,然而饒是如此,他也看不到帶著龍吞大儺面具的少女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有那雙從面具后透出來的眼瞳看起來漆黑一如往昔。
少頃,他自嘲般笑了一聲:“凝三小姐果真聰慧,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你。”
“在白沙堤時,謝晏兮踏入的九重殺陣里,有九個與蒼生有關的問題,這殺陣,可是你所設?”凝辛夷又問。
程祈年沉默片刻,頷首:“是我。”
轉而卻又搖頭笑了出來,似是唏噓:“我本意不過是問一問他之所想,哪能想到他竟然……”
竟然答了九個“關我屁事”,然后硬是揮劍殺了出來。
他不說,凝辛夷也知道他想說什么,于是她也彎了彎眉眼,然后問:“那現在呢?你可得到了心中想要的答案?”
程祈年這次的笑容終于散去了所有的陰霾,他抬起手,正了正衣冠,然后道:“凝三小姐明明也已經知道答案了,我已了無遺憾。”
“那么,有勞三小姐依我之愿。”說到這里,程祈年臉上居然有了一抹狡黠的笑:“倘若我都已經如此,三小姐還要拒絕,我便也只能跳入離火之中,讓謝兄再平添一條殺孽了。”
凝辛夷終是嘆了口氣:“你一早就篤定,就算或許會背負罵名,犯了鬼咒師絕不獻祭的禁忌,我也會答應你。”
“若非知道凝三小姐為人,又如何篤定。你我所想,不過都是為了一方蒼生罷了。既然要讓他們有百年浮世,暫離真境,不如就讓這些已經受了太多磨難的魂靈,永遠都沉醉在三小姐為他們編織的夢里。如此這般,我這一生,便已經算是圓滿至極。”程祈年靜靜看著她,用一只手撫上了自己身上的人面,強迫那張臉上的眼瞳閉緊,然后邊笑,邊閉上了眼,任憑唇角的那一抹已經難以壓下的血絲沁出:“那么,程祈年在這里祝凝三小姐,吉星高照,福壽安康。”
凝辛夷的眼中已經有了淚水,縱翻涌的火色不能蒸干,她的扇骨之上,青煙再燃,而她的手已經輕輕按在了程祈年的額前。
她用過無數次鬼咒術。
但唯獨這一次,她的聲音里,帶著哽咽。
九點繚繞的青煙里,凝辛夷的身后有無數巨大的虛影攪亂火海,她的聲音含淚響起。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吾請攬諸造夢,請十一神鬼,吃盡鬼虎、疫、魅、不祥、咎、磔死、寄生、觀、巨、蠱,驅邪縛魅,祭程姓祈年之身,佑雙楠夢中魂靈,無病無災,無痛無厄,三魂永久,魄無喪傾,十全十美,福壽安康。”
咔嚓——
平妖監的護身腰牌驀地碎了。
一并被震碎的,是想要在這個須臾將程祈年的神魂吞沒的一只挑生蠱蟲。
然后,盛大的光將程祈年吞噬。
須信百年俱是夢。
“鬼咒·一夢華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