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等到灰塵散去,凝辛夷才看清,那長梯臺階也是土砌,一層一層的灰塵落在上面,看不清到底有沒有過腳印的痕跡。
等到里面的灰塵和腐朽的氣息散去大半,謝玄衣探頭看了一眼,先扔了一個火折子下去。
火光照亮一隅,地洞下面空氣有些稀疏,那火色也很快熄滅,但這么一會兒時間,也足夠看清,這長階之下的空間并不小。
“公子與少夫人稍等,我先去探探。”元勘已經踏出了一只腳,卻被謝玄衣攔住。
“我去。”他說完,不等別人反應,已經縱身而下,身形如一道黑煙般消融在了黑暗之中。
顯然是用了什么不為人知的身法。
只有程祈年在看到謝玄衣的身法后,臉色略微暗淡幾分,似是想到了什么過去,轉而卻又想到了兩人方才在馬車中的劍拔弩張,不由得在心底輕嘆一聲。
他的確對謝玄衣的身世早有猜測。
又或者說,不全然算是猜測。
他在永嘉江氏中的身份的確尷尬,不受重視,卻也并非真的一個人都不認識,否則最多知道永嘉江氏天下人皆知的長水深牢,絕無可能知曉,那深牢之中,還有一座擂臺。
那擂臺上一層一層都是血,新鮮的血覆蓋著陳舊,斑駁血腥,僅僅是靠近都難忍耐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又或者說,擂臺只是遮羞布般的雅稱,更多的人會將此處稱作斗獸臺。
環形的臺中是斑駁的血,但那些血卻分毫無法濺射到觀賽的達官貴人身上,猩紅的色彩只會成為刺激感官的液體,生死在此處都不如賭注代表的銀錢重要。
斗獸臺中豢養著無數奴隸,那些奴隸有些是在外界無惡不作之人,有些是已經被關押到廠水深牢的犯人,也有不被外界所容,無處可去,想要在這里舍棄一切,換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的人。
所有這些人的共同點只有一個。
他們都非凡體之人。
這些修行中人平素似是超脫于凡俗之外,多少有高高在上的意味,更不必說如今圣上禮遇玄天塔與平妖監,捉妖師的地位自然愈發超凡脫俗。
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會感念捉妖師的好,他們總會選擇性遺忘捉妖師在平妖戡亂時的犧牲,只知道享受無妖的平靜,再反過來對他們所受的禮遇感到不平。
可在這座斗獸臺中,只要拿到入場資格,凡體之人也能看到那些修行之人之間的鏖斗。
這世上再沒有什么比這更吸引人的了。
能在斗獸臺上連勝十場,便可以洗去奴籍,離開這座暗無天日充滿血腥的長水深牢,就為了這一點,就算上了斗獸臺后生死不論,也總有前赴后繼的人想要來搏一搏。
很久以前,程祈年就清楚地知道,玄衣就是其中無處可去,想要在這里舍棄一切,換取一個新的身份的人之一。剛走近長水深牢的時候,他還傻乎乎地說,自己名叫謝玄衣,好在這里所有的人都有不可為人說的過去,也沒有人在意他的謝,究竟是哪個謝。
同時,他也是在長水深牢的斗獸臺上磋磨許久,斷骨斷劍,全身沒有一塊是好的,但最終還是站在那座能夠吞噬人的斗獸臺上,連勝了十場,終于走出了長水深牢的人。
而方才謝玄衣所施展出的身法,便是從長水深牢的斗獸臺下學來的,所以程祈年才能一眼認出來,再想起那些有關謝玄衣的過往。
謝玄衣的謝,如今看來,毫無疑問,便是扶風謝氏的謝,而他的真實身份,便是扶風謝氏那位本應已經葬身火海的二公子。
程祈年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謝玄衣隱姓埋名,連面容都要遮掩地加入平妖監,所為之事,想來無非是弄清三年前的滅門真相罷了。
他與自己的大哥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兩相配合,的確是很好的計策。
……如果,他的大哥,真的是謝晏兮本人的話。
程祈年的眼底帶上了一絲深思。
謝玄衣知道謝晏兮究竟是誰嗎?
……
謝玄衣如一縷輕煙般順著土階墻壁而下,落地無聲,然而鋪天蓋地的塵土還是被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驚動,沒入口鼻,他強忍了片刻,才將想要咳嗽的欲望壓了下去。
這樣充滿了塵土、極度干燥的黑,與斗獸臺下面暗無天日卻帶著腐爛潮濕氣息的黑并不相同,卻讓他驀地回憶起了那一段暗無天日的歲月。
謝家滅門之時,他并不在場。他因為貪玩和不著調,白日里與一群紈绔打了個賭,就賭大家都在周遭的山上埋下寶箱,看誰的能被別人找到。
那一夜,謝玄衣揣著一個裝了一大把銀票和金花生的木匣子翻墻,得意洋洋地往山最深處走去,心道自己一定要找一顆最不起眼的樹,挖一個最不起眼的坑,讓誰都找不到。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說不定才會有路過在這里歇息的有緣人突然發現這木匣,那場景,真是想想都覺得有趣。
可他走得太久了,走得也太深了,累了在一棵樹下歇息的時候,竟是睡著了。
再醒來,已經天亮了。
他嚇了一跳,把匣子一埋就飛快往家里跑。他那不問世事云游天下的大哥前一日歸了家,若是一大早用早膳的時候他不在,怕是要被說教好一陣子。
來時覺得這路不過一會兒就到,回程時卻覺得竟然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漫長。他緊趕慢趕,終于翻過山頭,要抬腳下山的時候,在山上向著扶風郡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然后,他整個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再后來,再后來便是他踏入死寂一片的謝家大院,在一片驚心動魄的血色中,一邊忍不住地因為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血而嘔吐,一邊跌跌撞撞去找爹,卻發現全家上下竟無活口,連他那號稱已經以一力降妖戡亂的兄長也不例外。
他從懼怕那層疊的血,到面不改色地慢慢在血泊中坐下,任憑那樣的色彩將自己的衣料染紅。
那是他家人們的血。
他怎么能恐懼家人們的血呢?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在血里坐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撿回理智的,他坐在那里,心想他就在這里,等著殺了謝家滿門的人回頭,他學藝不精,卻也總有辦法與那人同歸于盡,做個明白鬼。
可他等了很久,到漫天的血都干涸,卻什么都沒有等來。
他也想過自戕,可劍都在脖子上了,他的胸膛里卻又涌動著太多的不甘心。
直到他的應聲蟲延遲太多地響起了一道聲音。
“阿滿,跑,別回頭。”
那是他大哥謝晏兮的聲音。
他的聲音冷冽,沒有什么起伏,分明下一刻就要死去,卻依然沉靜。
謝玄衣過去最討厭他兄長這樣仿佛萬事萬物都不入他眼也不入他心的聲音,覺得他就像一個毫無情緒的假人,肯定是在三清觀修行修得六親寡淡毫無人氣了,等他下次去三清觀,高低要找他師兄的師父多說兩句,若是修行修得沒人味了,還怎么平妖救世。
但此刻,他聽著簡簡單單的這六個字,卻竟然驀地落下淚來。
那樣的鎮定與平淡,像是所有動蕩與惶然之中最輕柔的安慰,仿佛天塌下來,也有他兄長撐著,來讓他活下去。
跑,別回頭。
他被這幾個字驅動,像是一具傀儡一般,從滿是血腥的院落中跑了出去,等到他回過神來,他竟是跑回了最初看到這一切的地方。
然后他慢慢走到了自己埋下木匣的地方,沉默地用手將那個匣子挖了出來。
匣子里的銀票和金花生,竟然成了他最后的依仗。
他抱著那個木匣子,終于止不住地痛哭出聲。
等到他看著佛國洞天的高僧為家中人祝頌,看凝家家主凝茂宏遣人來此,為家中人收斂入棺木,一路移入白沙堤的祖墳之中,立了碑,等到這些喧囂全都散去,那座墓冢再度回歸最初的寂靜無聲,他才慢慢地踏了進去,然后在列祖列宗面前磕了三個頭。
然后用木匣中的這些銀兩和金花生做路費,一路跋涉到永嘉郡,不回頭地踏入了那座長水深牢。他身無長物,學藝不精,不敢打草驚蛇,也不能邁入任何一個舊識的家中,他草木皆兵,漫天之下,無人敢信,唯有隱姓埋名,從頭開始。
他可以不回頭,也可以跑,但他總要一個真相。
種種過去的思緒在他腦中一晃而過,那一片嗆人的灰塵落下以后,謝玄衣的眼睛也適應了這里的黑暗,看清了這地底空間中的景象。
是墓冢。
謝家的墓冢里,牌位林立,每一座牌位上都銀鉤鐵畫地寫明名諱與生卒年月,便是后來凝茂宏收斂的那些牌位稍顯簡陋,卻也字跡工整。
哪里像這里。
一個又一個的墳頭高低錯落,有的前面歪斜一塊木板,上門用的漆干了大半,也有木板上刻了字,字卻歪斜如稚兒,只簡單一個名諱,寫清是某某某之墓。
但更多的,是無名的墳頭。
墳頭層疊,無名無姓,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要往何處去。
謝玄衣矗立片刻,只聽得身后來處有一枚小石頭投入其中的聲音,在空曠的墓穴之中碰撞出一串回音。
這是等在上面的人詢問他的方式。
謝玄衣折身回去,抬頭向上看去:“是墓穴。”
元勘也是一驚:“墓穴?地下墓穴?”
他邊說,已經先落了下來,四處打量,顯然很是驚奇。
凝辛夷落地以后,心中也難掩震驚,她輕聲道:“來雁門郡前,我還是看了幾本風物志的。雁門郡黃沙漫天,土山少樹,河流湍急,泥沙堆積,且少雨干旱。當地居民通常會選擇靠近山頂的平地作為墓葬之處,畢竟靠山吃山。這么大一處地下墓穴,要耗太多人力,他們又為何要將這些人葬在這里?”
謝晏兮走到墳頭前,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地上的土,又從墳頭最下面抹了一點土出來,看了看,如此一路探向前。
滿庭留在地面照應行動不便的程祈年,元勘點著一個火折子就要過來,便見謝晏兮已經自己手指一晃,燃起了一抹離火。
那樣不滅的火色比火折子的光要亮很多,也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錯覺,她在望過去的時候,卻見元勘的臉上有著欲言又止的擔憂,卻又在火光下消散,仿佛只是她的錯覺。
等到看清手指尖的土,謝晏兮才道:“這些墳頭下面,或許都是衣冠冢罷了。”
看到凝辛夷不解的目光,他繼續道:“一來,若是抬棺入土,棺槨占地不小,墳頭必不可能相互之間離得這么近。二來,這土都是地表的新土,若是沉棺入地,挖出來的土會與新土混合在一起被埋在地下,墳堆也會留下一些地底土的痕跡,但這幾個墳頭下面,全是地表的新土。”
他指尖的火搖曳,帶著幾人的影子與墳頭打下的陰影一并拖出長長的黑,墳頭交疊,密密麻麻,不知凡幾。
如果他所說的沒錯,這里竟然全部都是……衣冠冢。
什么樣的衣冠冢才要這樣隱匿于地下,什么樣的村落中才沒有男丁,乃至夜晚都不點燈,似是生怕被發覺這里還有一個村落?
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一個答案。
尸骨未還,尸骨不能還。
是那些為了前朝效命,再也無法從瀾庭江的彼岸回來的將士們。
他們或有名字,或只有一個再普通隨意不過的代號,王麻子,李喜兒,陳二牛,張狗娃,他們祖輩都是農民,沒有文化,也不識字,所以衣冠冢上也沒有名字,只有寥寥幾人知曉筆畫,所以歪斜地刻一塊木板,便是墓碑了。
他們明明是為百姓而戰,卻因為改朝換代,不被認可,甚至連墓冢都不能于青天白日之下,不依山,不見天日,不供火燭。
這是無名冢,也是將士冢。
離火婆娑,凝辛夷站在謝晏兮身側,向著不知道有多深的墓冢看去一眼。
她明明沒有用任何鬼咒瞳術,這一刻卻覺得眼眶酸澀生疼。
“阿垣。”凝辛夷道:“按照我們龍溪郡的習俗,將士的墓前,應該有長明燈。”
謝晏兮道:“扶風郡也有這樣的習俗。”
他邊說,指尖的火已經燃至掌心,再隨著他五指的依次輪開,成為了如星空般的點點火苗,落在了每一個墳頭面前。
剎那間,燭火閃耀如群星。
凝辛夷卻低下了頭。
因為她感受到,宿綺云給她的那塊石頭驀地開始發燙。
雖然只是一剎那,卻依然被她捕捉到。
“誰?!”
她出聲的同時,只聽墓穴之上,竟然傳來了幾聲交談。
一道陌生的男聲有些猶豫地開口:“幾位怎么在這里?若是想要借宿……”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在看到了那一堵封住了墓冢通道的墻碎裂的時候。
旋即,那道聲音里帶了憤怒:“即是路過借宿,又為何毀我莊子里的墻?”
程祈年強撐著起身,長長一禮:“實在抱歉,我等并非故意,只是這墻……這墻被靠坐了一下,就塌了。在下也被嚇了一跳,但請公子放心,在下一定給這里恢復原樣。造成的損失,也會一應承擔。”
顯然程祈年實在不太擅長說謊,這話說得吞吐不定,借口也找的稀爛。但他長了一張溫吞清秀的臉,便自然顯得這話有些可信,更不必門口聽著馬車,程祈年又衣冠整齊,雖然此處偏遠,來者未必認識他身上的官服,一眼便可看出,他至少并非附近的村民。
那人似是信了幾分,聲音卻不近,顯然還站在屋外帶著戒備,沒有靠近。
凝辛夷掌心的石頭隨著男人的聲音開始滾燙,她看了一眼謝晏兮,后者卻對她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后俯身在她耳邊道:“蠱蟲肯定不止一只,切莫打草驚蛇。”
便聽那男人的聲音繼續響了起來,他的聲音有些奇特的生硬,帶著些雁門口音:“不必你修,離遠點,明天早上就快點走吧。我們雙楠村一窮二白,什么也沒有,不是什么值得久留的地方。”
言罷,他也沒有進來多看兩眼,竟是就這樣走了。
全是婦孺的村子中,驀地出現了一名男子,謝玄衣在腳步聲響起的同時,已經悄然如影子般跟了上去。
等到腳步聲遠了,凝辛夷才從那墓穴中爬了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整個村子都透著說不出的奇怪,但謝晏兮等人也沒有明知內里都是婦孺,村中暫時并無妖氣,還非要夜探的道理,商議一番,決定先等謝玄衣回來,天明后再從長計議。
月色皎皎,寒風也蕭瑟,土屋的墻壁有些皸裂,卻到底能御風寒,元勘和滿庭咬牙出去找了些枯草回來,試圖從里面挑點兒馬能吃的,未果。
凝辛夷干脆將枯草鋪在了地上:“將就睡一夜吧。”
言罷,便見大家神色頗為古怪地看著她。
凝辛夷莫名其妙:“干嘛這樣看著我?”
謝晏兮似笑非笑道:“這話從理應養尊處優的凝家小姐嘴里說出來,總覺得有些倒反天罡。”
凝辛夷瞪了他一眼,率先在枯草垛上一靠:“倒反天罡的凝家小姐要先睡了。”
謝晏兮失笑,她的這一眼鮮活又明媚,與過去的樣子大相徑庭,讓他看著她的眼神不自覺便帶上了他自己或許都未曾覺察的溫柔,只是還要再說什么,卻見凝辛夷竟然不過片刻便已經呼吸均勻,顯然這一路顛簸,她雖然在馬車上,卻也還是感到了疲憊。
不多時,程祈年也閉上了眼,他身上有毒未解,比平時更容易疲乏。
直到此刻,謝晏兮才將目光從凝辛夷身上移開。
看向屋外的時候,他的眼瞳中的溫度已經全部散去,只剩下了一片冷冽和不耐。
元勘和滿庭似有所覺地看了過來,卻見謝晏兮起身,向著他們比了一個讓他們留下看護住這里的手勢,便掠了出去。
他身姿輕盈,卻并非追著謝玄衣的方向去看那男子的去向,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
等到拉得與戲臺和墓冢足夠遠,他才停下了腳步,冷冷道:“還沒死絕嗎?”
一道身影有些扭曲地浮凸出來,那人對著謝晏兮行了大禮,只是那禮,卻是前朝覲見皇子時的大禮。
謝晏兮一劍掃了過去。
劍氣卻穿過了那道影子,在地上拉了一道劍痕。
“學聰明了。”謝晏兮冷嘲道:“永嘉江氏的偃術,倒是被你們學了個十成十。”
“三皇子殿下說笑了,永嘉江氏本就忠于大鄴。”那道身影開口道,聲音有些縹緲:“大徽禁偃術,大鄴可不禁。”
謝晏兮對這個稱呼毫無反應,只是眼中的殺意更重了些:“大鄴都亡了十年了,還在心心念念你們的大鄴。我來給你們提個建議吧,不如你帶著你那些所謂的舊部,直接渡江殺去北滿,能多殺幾個北滿的蠻子,也算是給你們的大鄴祭國了。”
那身影也不惱怒,只嘆了口氣,道:“若殿下即刻跟著老臣走,老臣渡江去北滿祭國又如何,吾等為了殿下九死不悔。否則怎會在殿下殺了我們這么多人以后,還要冒著身死的危險,再來尋殿下。”
謝晏兮眼底冷嘲的意味更濃:“真不怕死,還學什么陰邪的偃術。”
“先皇曾說過,世間大多修行之法,不過條條大道罷了,他說陰邪,才是陰邪。所謂正道與陰邪,都是坐在皇位上的人說了算。為我所用之法,便不是陰邪。”那身影振振有詞道:“若是殿下不認同,也還得殿下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才能說了算。”
顛三倒四,翻來覆去,竟是不離讓他扯著大鄴的名號復國之事。
謝晏兮面沉如水,袖下的手卻在不住地掐算。
施展偃術總有個范圍,他之所以還在這里聽這人說話,就是為了拖延時間,算出他本體的具體方位所在,一劍斬之。
然而下一刻,便聽那人輕笑了一聲:“是了,差點忘了今日來的正事。聽聞殿下正在追查一味名叫‘登仙’的藥,身為臣子,自然也要助殿下一臂之力。”
謝晏兮掐算的手指驀地一頓,看向那道身影的眼神變得愈發凌冽:“公羊春,你想死嗎?”
這道不惜學了偃術也要接近謝晏兮的人影,赫然竟是前朝大鄴的左相公羊春!
他神色不定地看著公羊春的偃影片刻,倏而意識到了什么。
前朝大鄴,并不允許修士入朝為官。
那么左相公羊春又為何能施展偃術?!
“殿下千萬不要多想,老臣不過順勢而為,在這其中推波助瀾了一番而已,若非人心貪婪,吾等便是舌燦蓮花,又有何用?”公羊春笑呵呵道:“為了大鄴,為了殿下,老臣這條命不足為惜。但殿下不妨猜猜,這登仙藥,最終都流入了哪里?最后的獲利之人,又是誰?”
謝晏兮的掐算一斷,再重新去算,卻竟然捏不準公羊春的方位了。
公羊春的身影開始變得更虛幻了一些:“殿下方才肯為那些大鄴的將士點燃長明之火,老臣心中甚是慰藉。可轉眼老臣又見殿下雖然假冒身份,卻與出身龍溪凝氏的夫人看起來甚是親昵,老臣心中實在擔憂極了,生怕殿下假戲真做,動了真心。忠言逆耳,可老臣不得不提醒殿下一句。”
“當年龍溪凝氏擁立姬睿登基之時,我大鄴的長德皇宮之中,血流成河。你猜猜,里面有多少是凝氏的血,又有多少,是姬家的血?”
“姬淵,雖然你從不肯承認你是大鄴三皇子,但你身上流的血與你現在的這位夫人可是字面意義上的,血海深仇。”
第132章
凝辛夷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許是草垛太薄,也或許一路顛簸,又或者是刑泥巴的那幾個故事初聽時尚且無奇,但與這一路的見聞遙相輝映,竟是惹得人忍不住陷入沉思。
這幾個故事,究竟有何意?
這里發生的事情,與千里之外的報國寺又有什么關系?
村中若是真的如刑泥巴的故事里那樣,已經被征兵征到一個男丁都不剩,方才與他們說話的那人又是誰?為什么他來的時候,石頭就會發熱?
蠱蟲上附著的數道人息,一人可以抵數十人的徭役,有四五十顆心臟的肚子,被蜘蛛網束縛住的村民……所有這些,都像是壓抑在這個村子上空難以言說的幽秘恐怖。
懷著這樣的心思,凝辛夷的夢也變得光怪陸離。
她先是夢見了自己體內的封印的妖尊變多,沖破了她身上的那道封印,有一只跑到了凝玉嬈那里,讓她阿姐性情大變,還有一只沖到了謝晏兮面前,被謝晏兮一劍殺了,然而那妖尊的軀體太過巨大,從傷口處崩出的鮮血卻將謝晏兮淹沒,等到她好不容易把謝晏兮從血海中拖出來的時候,謝晏兮抬頭看她,臉上卻多了一張善淵師兄的面具。她有些生氣地想要把那張面具揭開,然而她揭開了一層,下面卻是另外的儺面,如此層疊,好似無論如何她都看不到他的真實面容。
然后她又夢見出嫁那一日,謝玄衣趕來背她上花轎時,她鳳冠的流蘇從蓋頭下面垂落,搭在他的后頸,她扶在他的身上說謝謝,謝玄衣卻道:“阿橘,如果我有事騙你,你會恨我嗎?”
她在夢里笑了一聲,說:“當然。”
然后下一刻,她手中的金發簪就狠狠地沒入了謝玄衣的體內,她還發狠地擰了一下,直到對方的血流了她滿手,讓她素來冷極的手感受到了心頭血的溫熱。
等到謝玄衣到底,天旋地轉,她俯身將謝玄衣轉過來,想看看他死絕了沒有,可轉過來的時候,在她面前的,卻是謝晏兮的臉。
他還有最后一絲氣,分明痛極,看到她的時候,卻在笑,然后用氣音對她說:“不必原諒我。”
凝辛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夢里的自己冷漠得讓她自己都心驚,唯有手上血泊帶著不真實的溫度,像是要將她灼傷。
……
謝晏兮回來的時候,凝辛夷還沒醒來,他對著守夜的元勘和滿庭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在自己離開前時的位合衣靠坐。
凝辛夷就在他旁邊,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到她睫毛輕顫的側臉。
這張名動天下的臉便是這樣在草垛里睡著的時候,也顯得姿容絕世,艷光四射,凝辛夷的美從來都帶著世間萬物都無法遮掩的鋒芒,這是謝晏兮很久以前就知道的。
他的腦中還回蕩著公羊春方才的話語,血海深仇四個字像是某種詛咒般的讖語落在他和她的身上,但他垂眸看了她片刻,只輕輕抬手,將她肩頭的一根草垛移開,再將原本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疊在了她身上。
被子落下時,他的手觸碰到她冰冷刺骨的手,于是謝晏兮頓了頓,到底將她的手攏入了掌心。
那一刻,他的掌心滾燙,心底卻冰冷至極地在想,凝家殺了多少姬家的人,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且不論那時凝辛夷尚未出生,便是所有這些人都是凝辛夷親自拔劍又如何?
若是他們之間真的有血海深仇,也是她單方面對他,他……
謝晏兮的思緒驀地一頓。
他的目光再度停留在了凝辛夷的眉眼五官,仔細勾勒,心底的疑惑變得愈深了一些。
雖然落湖的事情與她自己提及時的年歲不太能對得上,但倘若元勘打聽來的都是真的,東序書院的長湖總共也就發生過兩次這樣的異動,即便那人不是她,也總歸與她逃不開干系。
更不必說,她這樣靠近他時,他體內時刻躁動灼燒的離火的平靜。
時間或許有錯亂,記憶也可能被抹平,但對于自出生起,就日夜被離火灼燒五內的他,或許便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不需要任何證據,便可以辨認出可以鎮一切邪祟與惡的方相血脈之人。
凝辛夷身上的秘密,比他想象中的還多,甚至可能連她自己都因為記憶的缺失,對這一切并不知情。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她或許便是這世間最后一位方相后裔。可凝茂宏倘若真的有過一位方相族的夫人,凝辛夷便是他們的孩子,無論從哪個角度來想,都斷沒有在神都傳開凝辛夷乃花娘之后的道理,更不必說,為了抹黑凝辛夷的聲名,凝茂宏幾乎算得上是無所不用其極。
從神都傳回來的消息里,凝三小姐凝辛夷驕縱跋扈,實乃紈绔中的紈绔,守正清明的龍溪凝家唯一的污點,除了那張實在讓人無法抹黑的嬌艷盛容,實在沒什么可以被稱道的。在那些形容她的話語里,紅顏禍水四個字,竟然成了唯一勉強能入耳的。
他手中那只冰冷的手逐漸染上了溫度,但凝辛夷似是在睡夢中做了什么噩夢,手指微微抽動幾下,他于是下意識地斜側俯身過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從這個角度看去,凝辛夷的眉眼更加清晰地落入謝晏兮的眼中,他看了她許久,心底驀地冒出了一個疑問。
他隨聞真道君云游之時,也曾路過神都。那時他與聞真道君在街邊的云吞攤子上等新入鍋的云吞煮熟,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聞真道君吹牛說自己年輕時多么招小女娃喜歡,倏而便聽街上一陣喧嘩,旋即便是一隊護衛開路。
“是哪家的貴人路過?”
“噓,不要命啦?這神都有誰能被賜御轎回府?”
“難、難道是……”
“別瞎想,是百花最深處那位。”
未曾想到,這句話落下后,原本有些惶然的眾人竟是稍微松了一口氣,還有人自發地向著路上御轎的方向行禮。
“原來是凝中書。”
“凝中書殫精竭慮,為國為民鞠躬盡瘁,乃是吾輩讀書人的楷模,為他讓路算什么?”
……
如此一聲聲交疊,足以可見凝茂宏在百姓中的聲望之盛,完全印證了坊間隱約流傳的“功高近蓋主”的傳言。
謝晏兮不動聲色地蹲在人群中,掀起眼皮看過一眼。
晃動的流蘇遮掩了御轎上的面容,只能看到一襲朱紫官袍厚重如山,仿佛漫天的權勢壓頂而來,讓人不敢逼視。
一位大權在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真正的權臣,會縱容天下對自己女兒的惡言惡語嗎?這世上,堵住悠悠眾口的辦法可實在太多了。
更何況,以凝茂宏的權勢,完全可以給凝辛夷編造出一個更好的身世,更甚者,哪怕他就此扯著方相一族的大旗,招攏一方能人異士為己用,也比他現在對凝辛夷這樣處處透著奇特的態度要正常。
所以,她的失憶究竟是不甚,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若是真的如他所想,當凝辛夷發覺自己追索失去記憶的終點,竟然是自己最親近之人時,會是什么感受。
謝晏兮心頭驀地冒出了一個念頭。
若是她能永遠都不知曉,也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可他知道,以凝辛夷的性格,便是死,恐怕也想要清醒地死去。她從不懼怕一切痛苦,不會逃避所有真相,會坦蕩坦率地面對一切,便如她說會試著信任他,便真的一次又一次地克制自己的本能,甚至會在實在游移不定的時候,反過來向他道歉。
她從來不缺乏面對一切的勇氣。
他只是怕她受到傷害。
某種奇異的酸澀泛上他的心頭,這種陌生的感覺讓謝晏兮怔忡片刻,唇邊旋即有了一抹自嘲的笑。
他雖然不懂情愛,卻也當然明白,若是一名男子怕一名女子受傷,會因為想到她或許會受委屈而心中酸澀,會明知不該接近,甚至本身也厭惡一切人的靠近,卻依然忍不住去握住她的手,究竟意味著什么。
謝晏兮清楚地知道,他素來無欲無求、只剩下一腔與空虛的毀滅欲無休止對抗的人生里,那點升騰起來的欲望,正在變得越來越濃重,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失控。
他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轉眸時,卻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
凝辛夷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她還記得夢中手里謝晏兮的血從她指間流淌時的炙熱,醒來時卻發現,那樣的溫度,原來來自他的掌心。
等她稍微回過神來,便發現感知素來敏銳的青年竟然并沒有第一時間就發現她醒來了,所以她也沒有聲張,只是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等到他轉回眼神,她才用氣音輕聲問道:“怎么不睡?”
謝晏兮轉瞬已經斂起了方才的所有情緒,聞言,他還有心思牽起唇角笑了一聲:“我沒有在別人墓前睡覺的習慣。”
凝辛夷:“……”
含沙射影誰呢!
原本還有的一點瞌睡都沒了!
她本來不打算告訴他自己古怪的夢,但是看到謝晏兮笑容多少有些惡劣的樣子,于是打算嚇唬他一下:“我剛才做了兩個夢。”
謝晏兮問:“什么夢?”
凝辛夷跳過過程,直奔結果:“第一個夢里,你臉上帶著善淵師兄的面具,我去摘你的面具,結果摘掉一個,還有一個,摘掉一個,居然還有一個。”
謝晏兮的眼睫不易覺察地一動:“第二個夢呢?”
凝辛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小白牙:“我問你有沒有事情騙我,你說如果有,你會恨我嗎?”
謝晏兮問:“然后呢?”
凝辛夷道:“然后我就用我的發簪把你捅了。”
她邊說,邊用手在他的胸前點了點:“就是從這個位置……等等,你胸口怎么這么硬?”
謝晏兮:“……”
他也萬萬沒想到,凝辛夷怎么會說著說著就上手了!
他下意識抬手,便要將凝辛夷的手移開,然而不知怎么動作,凝辛夷的指甲在他胸前的衣服一勾,竟然便露出了他方才隨手塞在了懷中的東西的一隅。
去見公羊春的時候,他是帶了面具的。
那日謝玄衣不甚掉落了面具后,雖然還了回去,但謝玄衣后來又嫌隨身帶著這個東西很麻煩,說反正都已經被看見了,他留著也沒有意義,又扔給了他。
見過公羊春回來時,他也是隨手往懷里一塞,哪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色澤鮮艷粗獷的面具從他的懷中露出一隅,一只龍吞金眼在他懷中靜靜與凝辛夷對視。
謝晏兮下意識抬手想要捂住,手到一半的時候,卻又頓住:“我……”
凝辛夷靜靜看著那張面具,倏而豎起一根手指,對著謝晏兮比了一個“噓”的動作。
她從草垛上直起身子,抬手將那枚手繪的十二龍吞半面大儺從他的懷中一寸寸抽了出來,腦中卻全都是自己方才的那個夢,和過去與謝晏兮相處時無數的細節。
他有些眼熟的劍,他提及三清觀時隨口的細節,那日謝玄衣掉落面具時,兩人一閃而過的慌亂神色。
木質面具入手堅固,卻并不冰冷,那面具的棱角分明,色澤艷麗卻威嚴十足。她就這樣將面具在掌心握了片刻,旋即抬頭對上了謝晏兮的眼睛。
“不要動。”她說:“看著我。”
謝晏兮的心驀地漏跳一拍。
然后,她抬手,將那一枚面具舉起來,扣在了謝晏兮臉上,與他隔著那枚大儺面具對視。
剎那間,三清觀后山楓葉與風雪中的記憶,與面前的草堆破祠跨越過無盡時光,嚴絲合縫地交疊重合。
他描繪不清她看他的眼神,只看到她的嘴唇翕動。
“善淵師兄,是你嗎?”
第133章
凝辛夷拿著面具的手帶著一點顫抖,而當那些記憶與面前交疊時,那一抹顫動便從她的手指,傳到了她的眼瞳。
她認真地看著他,用眼神描繪,目光有若實質地在面具下露出來的那一截線條漂亮的下巴和緋色的唇上勾勒,最后再抬眸對上面具后的淡色眼瞳。
十二龍吞半面大儺的色澤是不甚細致的艷麗,邊緣的處理也并不細致,這樣粗獷的涂抹與面具后的瞳色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但艷麗卻并不能吞噬如水般的淺淡,甚至都不能倒映入他的眼底。
因為他的眼瞳中,現在有比所有這些色彩更姝麗的一張嬌容。
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明艷面容上,他見過許多種表情,唯獨沒有過現在這樣。
她還是笑著的,她笑起來的樣子依然是絕無僅有的明麗,看起來卻帶著說不出的苦澀和自嘲。
“謝晏兮。”她沒有將那張面具移開,而是就這樣輕輕扣在他的臉上:“你說要我相信你,我雖極難對一個人交付信任,可你告訴我你身懷離火,傷難自愈,卻還屢次救我性命,有些傷到現在都還沒有痊愈,后來,即便你發現我所修之術為鬼咒,知曉我究竟是誰,也沒有多說半個字。如此種種,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我問你想要什么,你說只想要我相信你。既然我答應過你,那么就算你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我也信你。”
她看著他,輕聲道:“所以,謝晏兮,我再問你一遍,你是善淵師兄嗎?那幾年的三清觀中,任我坐在屋檐下學劍意和劍法的人,是你嗎?”
謝晏兮的心底終于有了一聲嘆息。
如果她只問前一個問題,他或許還能閉上眼說不是。
他可以不承認自己是善淵,可他無法否認他曾經與她共渡過的那些時光,無法否認她的劍意中他的影子,無法抹去歲月在兩個人身上到底留下過的共同印記。
最重要的是,事已至此,他已經絕難在她這樣的目光下說一句不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聲,喑啞開口:“是我。”
他心緒紛亂復雜,自然便也沒有注意到,在他開口之前,屋外便已經落下了一道陰影,沒有蒙面的謝玄衣驀地停下了將要邁入屋內的腳步,他抱著劍,輕輕靠在了門口,神色難辨地看著夜色中漆黑一片的雙楠村。
“原來真的是你啊……”凝辛夷似是感慨般輕聲,又怔然看他許久,才慢慢道:“你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諸般苦衷在口,可所有這些理由溯源向上,都離不開欺騙兩個字。她與他的再遇,本就始于謊言,再多的借口和花言巧語都無法遮掩這個事實。
他又有什么能解釋的?
凝辛夷等了片刻,面前的人卻始終沉默,她終于深吸了一口氣,口中吐出的哈氣形成了一片白霧,幾乎要模糊她的面容,然后驀地笑了一聲。
“善淵師兄。”她歪頭看他,聲音清脆,一如往昔,可她的笑里卻沒有溫度,只有自嘲和寫滿了失望的不解:“你可知道,我曾很多次地想過,這張龍吞儺面下,究竟會是怎樣一張臉,又為何一定要以面具遮掩,你的下半張臉這么漂亮,一定不會難看的。”
謝晏兮沉默地看著她,終是啞聲道:“我從未想過要騙你。”
“可是難看也沒關系。”凝辛夷卻對他的話語恍若未覺,只繼續道:“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愿意聽我說那么多話的人。三清觀中人人都說你看起來光風霽月,實則面冷心更冷,是最難接近的師兄,可對于那個時候的我來說,你或許不知道,你的那片屋檐下面,便是我唯一能夠放松的去處。我那時想,無論你是什么樣的人,無論有什么樣的苦衷和過去,我都會永遠對你好,只是現在想想,這些或許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而已。”
“阿垣,你總說讓我相信你,可你知道嗎?其實不必這么麻煩的,若是你一早就告訴我你是善淵師兄,我從一開始就會無條件地相信你。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凝辛夷捏著面具的手終于慢慢落下,露出了謝晏兮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然后是清俊至極的臉:“師兄,現在我是不是該謝謝你,終于愿意承認自己是誰,而不是繼續騙我了?”
門外的謝玄衣唇邊勾起了一抹無聲的冷笑。
謝晏兮的心底升騰起了難以言說的苦澀與痛楚,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所以他只能閉了閉眼,任憑凝辛夷松開手,讓那具面具掉落在草垛上。
一聲悶響。
之前謝玄衣遺落這張面具時,她幾乎是告誡般說,無論這面具是從何而來,都請他們不要亂扔,因為這對于面具的主人來說,是很寶貴的東西。
可現在,她卻親自松開了拿著面具的手。
“罷了。”凝辛夷搖了搖頭:“我也騙了你,我之前還在想,為何你竟然會將這件事輕輕揭過。如此,就當是兩清了吧。”
然后,凝辛夷起身,衣袖拂過謝晏兮被紅蓮業火灼燒后尚未傷愈的手,頓了頓,卻到底還是頭也不回地踏入了冷風之中。
邁出門檻的時候,她腳步停了一下,側臉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謝玄衣。
“阿滿。”她帶了些譏誚地彎了彎唇:“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這會讓我覺得,我從頭到尾都像是一個笑話。”
謝玄衣驀地抬眼:“怎么會!這一切不過是……是還沒來得及說清楚的誤會罷了!”
若非巧合,嫁來謝府的人,又怎會不是凝玉嬈,而是她?
如若一早就知道來的人是凝辛夷,他也不會……
凝辛夷卻已經打斷了他的思緒:“誤會?不,阿滿,這不是誤會。你大哥便是善淵師兄這件事,是什么不可言說不可告人的秘密嗎?即便一開始的時候是,后來有那么多次機會,你為何從未提及這件事,甚至在那次面具掉落的時候,都要假裝與我并非舊識?”
她想到自己最初時,還請求和威脅謝玄衣不要告訴謝晏兮自己的真實身份,與他拉扯斡旋那么久,只為了鋪墊自己有朝一日暴露自己其實是凝辛夷的那一刻,還處處努力壓抑自己的性子,掩飾自己的身份。
可事實上呢?這兩個人根本早就知道她到底是誰,卻要看她這樣團團轉,她所做的這一切,簡直都像是在這兩個人眼皮子底下的笑話!
“阿橘,我沒有惡意。”謝玄衣臉色有些蒼白:“我……”
“我不怪你們。倘若來的是真的不認識你們的阿姐,那么善淵師兄究竟是誰,本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凝辛夷笑了一聲:“你們都有自己的苦衷,我只是怪自己,明明早就有人告誡過我,卻還竟敢真的試著去相信別人。”
言罷,她的身形已經一淡,就這樣消失在了晨曦未明的薄霧之中。
謝玄衣下意識要抬步,一道身影卻比他更快地沒入了那片灰蒙蒙之中。
卻聽屋中一道有些虛弱的聲音伴隨著咳嗽響起。
“你不去追嗎?”
程祈年眼瞳清明地望過來,不知他何時醒來,又聽到了多少,但他的面上并無任何意外之色,像是對他們所說的一切都毫不意外。
謝玄衣臉色很差地轉身,他提著劍,再難掩飾臉上的煩躁之色,甚至懶得去追問程祈年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我倒是想追,但是真追上去了,難道任憑你死在這里?”
“有元勘和滿庭在,我沒那么容易死。”程祈年道:“更何況,雖然中毒了,但我的匣子還在,機關術也還在。”
“就你那個破匣子,能有什么用?”謝玄衣不耐煩道:“這村子里處處詭異,你老老實實待著,我可不想出去一趟回來看到的是你的尸體。”
程祈年看著謝玄衣明顯心情不佳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不再多說,手下卻敲了敲木匣子。
幾個機關木球從匣子中落在地上,當著謝玄衣的面骨碌碌越過門檻,再悄無聲息地向著村子深處滾去,不多時,程祈年便已經通過機關木球看到了更多村子深處的事情。
“看來謝兄還沒能追上少夫人。”程祈年道:“嗯……準確來說不是沒追上 ,而是追過頭了。”
謝玄衣:“……”
程祈年小聲道:“你看,還是有點用的。”
*
冬日的日出前,總是最冷的時候,凝辛夷的滿腔難言的怒意與憤懣卻不會被這樣的冰冷驅散。
她只覺得荒唐。
近在咫尺的真相卻因為她所謂的信任被她忽略,那么多蛛絲馬跡可循,她卻在過去這段時間里都選擇了視而不見。
可謝晏兮竟然真的是善淵師兄。
她倏而想到了初見之時,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的時候,那一瞬間的古怪和有些失禮的凝視。
彼時她只覺得這人雖然一副好皮囊,但與這世間大多凡夫俗子并無區別,都會被她這一張過分美艷的臉所吸引,卻沒想到,直到此刻,她才知曉原來那一眼中所蘊含的,是這樣的意思。
他分明從在謝府見到她時的第一眼,便已經認出來了她是誰,可他卻只字不提,只靜靜地看著她和她闔府的侍女們一口一句“大小姐”,看她故作姿態地不茍言笑和端莊。
明知她本性如何,卻看她這樣惺惺作態的樣子,一定很好笑吧?
對于他來說,他們過去在三清觀有過短暫交集的那段時間根本不值一提嗎?她感受過人生中難得的寧靜與平和的時光,她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不用考慮得失,不用偽裝自我,也不必時刻恐懼自己體內妖尊的那段過去,原來對于對方來說,或許從未入過他的眼中。
更甚者,他也許覺得那時的她吵鬧又討厭,只是他這人素來漠然且不在意一切身外之物,所以才任憑她在那里叨擾他幾個春秋。
否則他怎會在重新與她相識時,卻絕口不提過去,只與她言明他們各有目的,互不干涉,只做表面夫妻,互惠互利呢?
甚至他為了自己的目的,寧愿從頭與她相識,頂著她對他的猜忌和懷疑,再博取她的信任,也不愿意言說出他們分明有過交集的過去。
凝辛夷苦笑一聲,輕輕舒出一口氣。
她這一生,總共只有過那么一段還算美好的回憶,和這樣一次認真試著去相信一個人的經歷,卻竟然都變成了一團惹人發笑的墨漬。
“相公,今夜你怎來得如此之遲?”一道帶著嗔意的女聲倏而從不甚厚重的土墻后傳來:“說好的三更天,可如今都快要天亮了,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嗎?我聽說今日莊子里有過路客,他們……”
“娘子不必擔憂。”有些含糊的男聲響起,并非之前在戲臺墓穴路過的那道聲音,卻莫名帶著相似的韻律和古怪:“等到天明,他們自然便會離開這里。”
“那就好,那就好。”女聲松了口氣:“我們莊子這么多年都無人路過,又不靠近官道,這樣的地方卻突然來了人,我的心里實在是有些害怕。”
“你們做得很好,如果真的有什么,也都是我的錯。”男人嘆了口氣,似是將女子擁入了懷中:“都怪我拖累了你們。”
“相公休要這么說!”女子的聲音含了哭腔:“你是為了朝廷賣命,才會……要怪也只能怪天下不寧,怪老天不公,又怎能說是拖累!”
凝辛夷頓住了腳步。
她不想用瞳術去窺探別人的生活抑或痛苦,尤其不愿意看到女子見到情郎時流淚的眼,可她懷中的那塊能探知蠱蟲的石頭,卻驀地開始發熱。
幾乎是同一時間,那稠濃的霧氣深處,影影綽綽的村落房屋虛影之中,隱約有聲音傳來。
窸窸窣窣。
仿佛有無數的蠱蟲從黃土浮塵下的地面爬行,蜂擁而至,幾乎已經要爬上腳面,再鉆入身體更深處。
一種難言的癢從心底升起,凝辛夷的三清之氣一蕩,猛地低頭去看,腳面分明空無一物。
可那些聲音又遠至近,悚而側耳,卻又分明還在極遠。
窸窸窣窣。
凝辛夷壓下所有心緒,慢慢抬眼。
瞳術·月曈朧。
她的目光穿透過重疊墻壁,穿過霧氣與塵土,最終落在了沒有掌燈的屋中,相擁而坐的兩人身上。
黑暗遮掩的身形之下,那男子和女子都身著再普通不過的布衣,然而兩人相擁不動的身形投下的模糊影子里,卻像是有一團泥濘可怖、難以形容的蠕動泥沼!
第134章
掌心的石頭越來越燙,九點煙滑至指間,凝辛夷沒有打草驚蛇,她更小心地隱匿了身形,目光流轉間,月曈朧與天目切換。
這一次,她終于看清了妖氣。
妖氣混雜在漫天的黃沙中,在這樣不燃燈的夜色里顯得尤為不可見,穿透一切的月曈朧與能追尋到妖氣的天目交接的那一瞬間,她才看清,這雙楠村的空氣里,竟然都漂浮著絲絲縷縷的妖氣。
她取了應聲蟲出來,尚且沒有任何消息,看來宿綺云或許還沒有抵達目的地。
石頭的溫度幾乎要滲入手心,凝辛夷悄然離開原地,試探著與這一隅院落拉開距離,若是石頭的燙手程度變低,或許便可以確認這村子中的母蠱所在。
只是隨著她的騰挪,那石頭的溫度竟然變換不定,好似那蠱蟲的方位并非一成不變。
不,不是一成不變,而是四處都是。
凝辛夷驀地意識到這個問題,旋即一個激靈,只覺得背后密密麻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如果有的選擇,她一定不會來雙楠村。
正如宿綺云之前所說,她有些害怕蟲子,如果能夠選,她寧可選擇跳入滿是妖祟的妖瘴中殺個三進三出,也不愿意有蟲子觸碰到她衣角的感覺。
她一邊這么想,一邊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向后再退了半步。
“誰在那里?!”一道輕喝聲響起。
那位被喚作游家三娘的女更夫不知何時來到了附近,常年在這樣的黑暗中行走,早就練就了她在夜色中的視覺,凝辛夷循聲看過去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雙從夜幕中望過來的雙眼里,似乎有什么奇異的光澤一閃。
就像是……
凝辛夷很難形容這種被注視的感覺,明明只有游家三娘一個人在看她,她卻覺得仿佛有好幾個人的目光同時在打量她!
而這些目光,并非來自四面八方,而是都從游家三娘一人的眼瞳中散落!
那只每一只足部都像是有一張微雕般的扭曲可怖人臉的蠱蟲模樣在她腦中一晃而過,凝辛夷在思緒飛轉間已經做出了決斷。
她不退反進,從蒙蒙夜色中顯露出身形,向前幾步,就要開口。
一道大力卻將她驀地向著一側拽了一把,她一個踉蹌,還未站定,便聽到耳熟的聲音帶著些冷嘲響起:“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是謝晏兮。
所有的計劃被這樣突兀地打斷,凝辛夷有些不可置信地甩開他的手:“我去哪里關你什么事?”
他站在她一側,看起來絲毫沒有想要攙扶她一把的意思,看過來的眼神更是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指責:“明天一大早還要趕路,你這么一鬧,明天我們還怎么啟程?”
言罷 ,他似是厭煩地不愿意再看凝辛夷一眼,遙遙向著游家三娘一禮:“在下與娘子發生了些口角,無意叨擾咱們村子里的大家伙兒,實在抱歉。”
他話音落時,凝辛夷到底反應過來,這其中或許另有隱情,只順著方才的怒意繼續咬牙道:“我不能鬧嗎?我不該鬧嗎?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怎么,難道還要我在這里說出來讓所有人都聽到你是怎么騙我的嗎?”
她邊說,邊從一側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滿面怒意地別過了臉。
一片寂靜。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發現,雙楠村好像在這個時候,變得實在過分安靜了一些。
那些交談聲,方才那屋子里的夫妻倆的話語也消失,那些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實的窸窣蟲爬聲也靜止,甚至不遠處的游三娘也似是毫無聲息。
謝晏兮嘆了一口氣,似是忍無可忍:“我都說了我是有苦衷的,我要說多少遍你才能聽懂?你非要把事情鬧成這樣才罷休嗎?你是想把村子里所有人都吵醒來看你我的笑話嗎?”
再片刻,那個方向才有了動靜。
許是他們倆此刻劍拔弩張的樣子終于讓游家三娘相信,這真的是一對在半夜吵架的小夫妻,她注視了他們片刻,終于道:“天寒地凍,兩位還是快點回去吧。”
謝晏兮轉身,又作揖,不住道:“實在叨擾了。”
游家三娘站在原地,看著謝晏兮終于伸手去牽凝辛夷的手,卻被后者不耐煩地打掉,口中罵道:“少在那兒假惺惺的,我自己長腿了!”
她倏而嘆了口氣,輕聲道:“人生苦短,相逢是緣,相守更不易,兩位……千萬珍惜眼前人,不要等有朝一日見不到了,才后悔莫及。”
凝辛夷心底一動,驀地回頭看去。
游家三娘此話一出,似是也覺得自己今日失言了,已是轉身就沒入了沙塵之中,向著另一個方向去了。
她走了,凝辛夷卻不能就此放松下來。
謝晏兮臉上方才那些故意做出來的姿態和神色都消失,他站在她身側的樣子便顯得格外沉默了起來。
凝辛夷閉了閉眼,忍不住冷笑一聲:“剛才不是說的很好嗎?怎么不接著說了?”
“我方才若是不拉開你……”謝晏兮提著劍鞘,在地上畫了一個帶著劍氣的圈,輕聲解釋道:“這東西恐怕就要寄生到你身上了。”
凝辛夷看清那只幼蟲模樣卻依然極是惡心的蠱蟲,臉色一白,口中卻帶了幾分嘲意道:“那可真是謝謝你了。不過師兄大約貴人多忘事,已經不記得我身上有什么了。”
謝晏兮心底一喜,又一沉。
喜在她還肯叫他一聲師兄。
沉于他從未聽過她用這么譏嘲的語氣說話。
“連靈智都沒有的蠱蟲,成為被《妖鬼靈簡》記錄的妖祟都勉勉強強,又怎能近我的身?”凝辛夷嗤笑一聲:“這等小事,還是不勞師兄為我費心了。”
謝晏兮的臉色微變。
他的神色變得有些古怪,就這樣看了凝辛夷片刻,他似是有什么話想要說,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帶了幾分嘆息的一句:“宿監使那日說,你怕蟲子。”
凝辛夷沒想到那日宿綺云只是說漏嘴了一剎那便已經開口,卻已經被有人聽了去,甚至還記在了心里。
可越是這樣,她的心底越是狠狠地抽痛了一瞬。
“那可真是謝謝你記得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了。”凝辛夷臉色有些白,口中的譏諷之色卻更濃:“我過去是以為我很怕蟲子,但蟲子可不會騙我,我怕極了,便一劍削了它,一腳踩死它,再將它碎尸萬段,總歸是有辦法的 。”
她抬眼看向他:“師兄,蟲子哪有人心可怕。我怕蟲子,更怕你。”
謝晏兮的眼眸一暗。他追出來的這一路上,寒風肆虐,他尚來不及以三清之氣護體,于是那些刺骨都沒入他的五臟六腑,那一刻,他甚至覺得離火的灼燒之意都壓不住這樣的徹骨,他想過她的反應,自以為已經做好了面對她所有情緒的準備。
可這一刻,他還是被她眼中戒備和冷漠刺痛。
那些話語他尚且可以當做是她故意說的重話,可這樣陌生的眼神呢?
“阿橘。”他神色變幻片刻,終是忍不住道:“我……”
“怎么,這就接受不了了?”凝辛夷打斷他的話,仰頭看著他,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似是再也懶得掩飾本性的張揚笑容,饒是這樣暗無天光的黑夜也無法遮掩這般秾麗:“師兄莫不是從未聽說過我在神都的聲名?若是沒有,不妨我現在就告訴你。”
她掰著指頭,漫不經心地說出那些對于其他女子來說不亟于惡毒的評價:“驕奢淫逸,囂張跋扈,脾性乖張,心如蛇蝎,口蜜腹劍,一無是處。”
眼看她還要再掰另一只手的指頭繼續說,謝晏兮在心底嘆了口氣,已經驀地伸出手按住了她,順勢將她已經冰冷徹骨的手包裹在了掌心:“聽過。倒是你,可聽過三清觀中對我的評價?”
凝辛夷萬萬想不到這個上一刻還在和她針鋒相對的人,居然會這么厚顏無恥地握住她的手,她震驚片刻,用力掙脫兩下未果,不由得氣急咬牙道:“當然聽過,誰人不知善淵師兄光風霽月,清風高節,積石如玉,列松如翠……也不知他們見到自己心中這般的師兄,現在卻在恬不知恥地騙我,還非要握著我的手不放,又是作何感想?”
“看來是沒聽說過。”謝晏兮卻道:“若你不信,可以去問元勘和滿庭,亦或者問阿滿也是一樣。我管他們作何感想,畢竟觀中人常說我看似高風亮節,實則目無尊長,冷淡無情,尖酸刻薄,忘恩負義,怕是有朝一日我師父橫尸面前,我也會一抬腿跨過去,嫌他礙著我的路了。”
凝辛夷下意識擰眉:“胡說八道,你分明……”
說完又覺得失言,扭頭硬生生改口道:“……分明就是這種人!”
謝晏兮頷首,十分施施然道:“沒錯,我就是這種和你絕配的人。”
凝辛夷不可置信地看他,一時之間連他故意掩飾自己身份欺騙她的事情都忘了,語塞片刻:“謝晏兮,我過去怎么沒發現你竟然這么……”
“這么什么?”
凝辛夷從牙縫里擠出來四個字:“臭、不、要、臉。”
她自覺這已經是非常難聽的指責,卻見謝晏兮竟然挑了挑眉:“還有呢?”
凝辛夷愣了愣:“還有什么?”
便聽謝晏兮竟然道:“囂張跋扈口蜜腹劍的凝三小姐罵起人來竟然只會說臭不要臉這四個字嗎?沒有其他更多了嗎?”
凝辛夷目瞪口呆:“……?”
不是,這人已經臭不要臉到這個程度了嗎?
謝晏兮看向天穹,道:“如果沒有了,那么接下來,還請脾性乖張的凝三小姐屈尊與我一并去村子里再走一圈,若是再不找到這漫天妖氣的源頭,怕是雙楠村真的要形成妖瘴了。”
第135章
凝辛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謝晏兮身邊,到底忍不住道:“平妖一事事關一方百姓,我不會怠慢,所以你可不可以先把我的手松開。”
“你平你的妖,我牽我的手 。”謝晏兮說得理所當然,還側身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另一只手:“我也沒有松開我的劍,可見平妖與牽手這兩件事,兩不相干。”
凝辛夷有心點了九點煙燒他,又想到這人身負離火,恐怕這世間也沒有什么火可以奈何他,卻又不甘心真的就這樣被他握著手,一時之間只覺得氣得牙根都有些發癢:“謝晏兮,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個無賴。”
謝晏兮“哦”了一聲,神色絲毫不為之所動,反而道:“恭喜三小姐罵人的詞匯又多了一個。”
“你……!”凝辛夷深呼吸,心道難道自己這些天……不,這些年來真的都看差眼了,謝大公子也就算了,善淵師兄的本性竟然是這樣?
她一時之間竟然有些迷茫,這種性格上的巨大反差帶來的震撼甚至短暫蓋過了謝晏兮隱瞞自己便是善淵的事情,讓她一邊走,一邊忍不住不斷地用難以置信欲言又止的目光在謝晏兮身上掃來掃去。
謝晏兮自不可能對這樣明晃晃的目光一無所覺,他大方地任憑她看了會兒,才道:“看了這么半天,看出什么來了嗎?”
凝辛夷猛地回過神,驟而轉過目光,平視前方片刻,又想到了什么,轉過臉來 :“你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被什么東西附身?那蠱蟲是不是已經先一步上了你的身,所以才讓你這樣性情大變?”
謝晏兮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能發散到這個地步,嗤笑了一聲:“凝三小姐莫不是忘了,蠱蟲乃萬毒的一種,而我謝家血脈,萬毒不侵。”
“可惜了。”聞言,凝辛夷嘆了口氣:“竟然不是這樣,那便只能可惜好好兒一個人,竟然長了一張嘴了。”
謝晏兮難得被噎了一下。
他說自己素來毒舌刻薄,三清觀中與他相熟之人無不見而繞行之,在背后不知說了多少他的壞話……這些全部都是真的。
當一個人在這世間無所牽掛、無所在乎時,所行之事容易劍走偏鋒,所說的話語自然也會肆無忌憚。
未曾想到,打遍三清觀無敵手的這張嘴,也會有吃癟的一日。
謝晏兮如此想著,神色卻不變,正要再說什么,便聽凝辛夷帶了點嘲諷地開口道:“說要來平妖,誠如你所說,村子里現在已經妖氣漫天,如今這情況,你打算從何下手?”
“雖然這村子中多有古怪,但阿橘,你不要忘了我們來這里最初的目的。”謝晏兮溫聲道。
凝辛夷看他一眼,故意道:“你不要突然裝得這么和藹可親,我現在看你這個樣子就害怕,你是不是又準備要騙人了?”
她如此冷嘲熱諷,謝晏兮竟然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沉吟片刻:“也不是不行。”
凝辛夷:“?”
她警惕道:“你要騙誰?謝晏兮,你可不要亂來。”
謝晏兮微微一笑,不知不覺間已經就這樣:“沒關系,畢竟我臭不要臉 。”
凝辛夷:“……”
便見謝晏兮邊說,已經邊靠近了一間屋子,抬指在上面輕扣了兩聲,保持著方才的聲線,溫和道:“姑娘你好,我與夫人來到此處,并非如昨夜所說那般只是路過,我們其實是為了一件事而來。”
他說完這句話,還輕輕捏了捏凝辛夷的手指,意思讓她稍安勿躁。
凝辛夷卻會錯了意,以為謝晏兮是讓自己配合他的說辭,非常不情不愿地向著謝晏兮的方向湊了一步。
兩人的衣袖和身影終于都有了交疊,除卻凝辛夷臉上多少有些忍辱負重的表情,確實像是一對年輕且親密的夫妻,否則又怎會時刻十指相扣。
又等了片刻,屋中終于有了聲音,卻是極潑辣的一聲怒罵:“有事就有事,就不能等天亮再來嗎?公雞都沒打鳴呢,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眼看謝晏兮被這樣劈頭蓋臉幾句,凝辛夷眼珠子亂轉幾下,讓自己臉上的幸災樂禍不要那么明顯。
謝晏兮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輕輕挑眉,再與她的眼神交錯一瞬,看著她驀地移開的目光,忍不住也有了幾分笑意,口中卻道:“請問姑娘,刑泥巴住在哪間屋子?”
凝辛夷驀地睜大眼,用眼神詢問謝晏兮。
就這樣問出來了?不需要再調查一下了?
謝晏兮抬起一根手指,伸向天空的方向,意思也很明顯,是說妖瘴形成在即,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院子里在片刻的空寂后,驀地有了忙亂的腳步聲。
那嗓音潑辣的姑娘顯然是一路奔來,下意識就想要打開院門,卻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沖動,只語速極快地問道:“你們見過刑泥巴?他人呢?在哪里?可說什么時候回來?可有帶話來?”
謝晏兮和凝辛夷對視一眼。
倒是巧了。
凝辛夷柔聲道:“姑娘先莫要著急,還要請問姑娘與刑泥巴是什么關系?”
她聲音曼妙,咬字不疾不徐 ,帶著某種能鎮定人心的效果,那潑辣姑娘急促的呼吸果然平穩許多:“不瞞二位,我也姓刑,刑泥巴正是我阿弟。”
說完這句,她倏而住口,少頃,她原本已經平順的呼吸竟然又急促了起來,仿佛在做某種與本能相悖的艱難決定。
漫天黃沙中,刑姑娘似是終于在自己久無音訊的阿弟的刺激下,下定了決心。
雙楠村從頭到尾,一共五十七戶人家,終于有一扇門,悄悄地被拉開了一條縫。
一只皮膚有些粗糙的手伸了出來,催促道:“進來說話。快點。”
凝辛夷和謝晏兮閃身進去,刑姑娘還謹慎地看了一眼外面,悄無聲息地關上了門,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這才轉過身來。
這刑姑娘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臉頰上帶著雁門郡人常年在風沙下而特有的山紅色,一身清凈布衣,頭發簡單挽起,插了一只做工粗糙的榆木木簪。
在看清面前這兩人過分出眾的長相的同時,刑姑娘顯然嚇了一跳,她下意識有些窘迫地拽了拽身上的粗布衣裳,方才的氣勢也去了大半:“二位、二位貴人……當真見過我家泥巴?他現在在何處?一切可好?”
漫漫長夜悄無聲息地劃過,極東的地平線隱約浮現了一條浮光躍金般的色帶,于是凝辛夷才能看清,刑姑娘在說話間,她的眼中已經有了淚珠。
“我們是在陵陽郡城見到他的,他在郡城中的富昌酒樓說書,在方圓之內小有名氣,不少人都慕名而來,只為了聽他說一場書。”謝晏兮緩聲道:“我與我家夫人要往神都探親去,路過陵陽郡城 ,挺了一場說書,這才認識了令弟。聽聞我們順路,令弟這才托我們前來給家里人帶個口信的。”
刑姑娘怔然聽著,神色認真,顯然不想錯過自家阿弟任何一點消息:“他讓你們告訴我什么?”
“他說,他要去一座佛寺,找一樣東西。”謝晏兮看著刑姑娘,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處細節:“刑姑娘可知,他要找的,是什么東西 ?”
刑姑娘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沒有回答謝晏兮的話,反而像是難以支撐鋪天蓋地的大慟一般,就像是一張紙被對折般俯身下去,然后以一種頗為古怪的姿態重新直起身子:“從陵陽郡城到神都,走雁門郡,并非捷徑。我雖從未入過學堂,卻也能聽明白,二位是為了我阿弟專門跑了這一趟 。”
她的牙齒有些打顫,眼瞳卻明亮逼人:“多……多謝你們。”
凝辛夷下意識俯身,想要攙扶刑姑娘一把,卻被她猛地攥住了手臂,她手上的力氣很大,整個人都在不住地顫抖,然后她從牙縫里擠出來幾句話:“快走吧,此地并非久留之處……二位千里迢迢為我阿弟而來,我……我不能……”
她邊說,卻倏而發出了一聲干嘔。
“刑姑娘?”凝辛夷擰眉。
刑姑娘的表情痛苦至極,抓著她的那只手卻越來越緊,凝辛夷心知不對,正要掙脫,卻見刑姑娘掙扎著伸出另外一只手,想要去將攀住凝辛夷不放的那只手掰開。
這真是再詭譎不過的一幕,仿佛她的身體已經不受她的控制,神智卻還有一半殘存,而她正在與剩下的一半做斗爭。她一邊不住地干嘔,一邊想要扯開自己的手,然而那股身體里的大力卻竟然是她無法對抗的,她眼底有寒光一閃,竟是反手就要去摸燭臺和柴刀,顯然想要哪怕留下自己的一只胳膊,也要讓凝辛夷離開這里!
一只手卻溫柔地按住了她。
在刑姑娘眼中柔弱嬌美如仙子的少女傾身過來,將她的所有動作都頓住,再抬眼的時候,刑姑娘只覺得自己似是陷入了一片如同棉花般輕柔的泥潭之中。
凝辛夷眼中閃爍著洞淵之瞳的幽光,她輕聲問:“刑泥巴為什么要去佛寺?他想要找什么東西?”
洞淵之瞳若是對凡體之人用,極易傷到神魂,但刑姑娘的身上明顯不太對勁,洞淵之瞳反而能讓她鎮定下來,讓那影響到她的東西暫時無法控制她 。
刑姑娘下意識應道:“他說只有報國寺能救我們,只有舍利子可以滌清一切惡,我們總不能一直活在黑夜中,他……他要救我們。”
“他為什么要救你們?你們做了什么事情嗎?”凝辛夷的聲音更柔和。
刑姑娘愣了愣,她的眼神有些游離,似是想要干嘔,卻又壓了下去,艱難道:“我們……我們只是接了大柱哥回來,可、可大柱哥回來了,我也想我家男人回來,我又有什么錯呢?大柱哥又有什么錯呢?”
她邊說,饒是被洞淵之瞳控住,空洞的眼中也止不住有眼淚滴落下來:“我們只是太想念他們了——”
情緒的大起大落會讓洞淵之瞳失控,凝辛夷一把扣住刑姑娘的肩膀,迫使她盯著她的眼睛:“所以你們做了什么?”
“我們養了……”刑姑娘怔然開口,然而她話音才起,一陣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聲驟而變大。
隨著那陣聲音,原本控制了刑姑娘軀殼的存在在這一刻又占了上風!
那只緊緊捏著凝辛夷的手上,刑姑娘的指甲暴漲,變成了一片烏黑,就要向著凝辛夷的皮肉戳下去!
一聲鈴音輕響。
凝辛夷手腕上的三千婆娑鈴飛旋開來,婆娑密紋將刑姑娘的手指緊緊箍住,不得寸進半點。
方才她任憑刑姑娘這樣抓著自己,只是為了問她那些問題,此刻洞淵之瞳失效,凝辛夷輕輕一用力,便從被禁錮住的刑姑娘手中掙脫開來,她起身,后退半步,恰好撞在了謝晏兮身上。
凝辛夷緊緊盯著刑姑娘,以防她再有別的異動,卻沒想到,她這樣撞了謝晏兮以下,他居然寸步未動,凝辛夷忍不住沒好氣道:“大公子,麻煩讓讓?”
謝晏兮這才慢悠悠道:“三小姐,不是我不給你讓路,你倒是看看周圍再說?”
凝辛夷捏了張符在指尖,控住了刑姑娘的動作,這才有些莫名地抬眼:“周圍怎么……”
她的話語壓在舌尖。
黃沙依舊,但此刻的黃沙已經壓不住漫天的妖氣,濃紫色鋪天蓋地的鋪灑下來,已經有天光從日出的方向灑落下來,那濃紫于是被照耀得更加清晰卻妖異。
一圈清明的劍氣繚繞在他們所在的這一隅荒破的小院周遭,將那鋪天蓋地的妖氣隔絕在外,竟然使得凝辛夷方才在使用洞淵之瞳的過程中并未感受到周圍的分毫變化。
是謝晏兮持陣立于此,所以他才不能動,若是動了,這陣便也就破了。
凝辛夷的臉色終于變了。
此前謝晏兮還在說,若是不抓緊一點,雙楠村的妖瘴就要形成了。
可此刻看來,這妖瘴分明早就已經成型,若是要往回倒推時間,怕是……怕是在他們普一進入村子的時候,便已經形成了妖瘴!
第136章
“不好。”程祈年強撐起身子來:“我的機關木球被發現了。”
謝玄衣抱劍站在門口,神色也在漫天的妖氣終于顯露出來時變得凝重了起來:“你還能走嗎?”
程祈年側過臉,臉色蒼白地咳嗽兩聲:“自是可以的,不必擔心。”
謝玄衣心道你這看起來弱柳扶風一吹就倒的樣子,怎么也不像是不必擔心。但他再怎么樣,也不可能扔下程祈年自己一個人走:“上來。”
程祈年愣了愣。
謝玄衣臉色更臭了一點:“快點,不然我就反悔了。”
程祈年臉色復雜地趴在了謝玄衣背上,有點手足無措,但還是顫顫巍巍指了指自己的木匣子。
謝玄衣冷哼一聲,但還是幫他提了起來,然后“嘶”了一聲:“你這里面都裝了什么東西?這么重?”
程祈年摸了摸鼻子:“傍身之物,自然格外沉重一些。”
謝玄衣道:“你都能搞出來機關木球了,就不能給你的匣子裝幾個輪子?背在身上不累嗎?”
程祈年沉默了好半天,直到謝玄衣就這么背著他,還要提著木匣子,頗為踉蹌歪斜地重新走近了村子里,才有些猶豫地說:“也、也不是沒有的。”
謝玄衣都已經忘了之前的話題,正在凝眸看面前顯然已經被妖瘴徹底籠罩了的雙楠村:“沒有什么?”
程祈年有些艱難地俯身,在自己的匣子上拍了兩下,掌心的偃紋一閃,便見那木匣子似是被觸動了某種機關,就這樣原地打轉一圈,箱體扭轉騰挪,片刻后,竟是變成了一架木質輪椅。
謝玄衣:“……”
程祈年赧然道:“之前都說了,我自是可以的。”
謝玄衣把程祈年往輪椅上一扔,黑著臉,轉身就走。
程祈年輕了輕嗓子,掄動輪椅,腰間因為漫天妖氣而飛快亂轉的羅盤被撞起又落下:“等等我啊——”
目睹了全程但不好意思說話的元勘和滿庭對視一眼,元勘沒忍住笑了一聲:“依我看,這位小程監使其實也還是有點意思的。”
滿庭沒有接話。
元勘抬眼:“怎么了?”
滿庭跟在他旁邊,目光落在程祈年的輪椅上,少頃,才道:“可我還沒忘了白沙堤時,師兄莫名落入的那個殺陣。”
元勘素來沒心沒肺,滿庭不說,他都快要把這事兒給忘了,但滿庭一提,他就想起來了:“是了!那天我嗑了好久的瓜子呢!嘴皮子都上火了!”
滿庭:“……你腦子里只有吃嗎?”
元勘充耳不聞,看著程祈年的眼神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所以……你懷疑師兄陷進去的那個陣,真的與他有關?嘶,講道理,他看起來明明比我還沒用,一個機關術師,真有這么大能耐?”
*
凝辛夷一手持符,控著面前已經失去了理智的刑姑娘,一腳抵在謝晏兮腳邊:“你不退也行,不然考慮一下先松開我的手?”
謝晏兮一腳定著劍陣,三清之氣流轉,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三小姐也太高看我了,開劍陣我總要持劍捏印,哪里有空牽你的手?不過話說回來,不然你也考慮一下松開我的手腕?”
凝辛夷只覺得莫名其妙:“明明是你拽著我不放吧?”
兩人同時沉默下去。
凝辛夷驀地抬起手來。
她的身后,謝晏兮捏印的手也被一股力量拽住,被迫抬了起來,攪得滿屋的劍氣一晃,險些便讓屋外的妖氣泄進來。
凝辛夷這才看清,一直將她的手困住的,竟然是一截十分眼熟的紅線。
紅線從她手腕上的三千婆娑鈴起,另一頭拴在謝晏兮腕間的鈴鐺上,紅色的法線虛幻卻肉眼可見,將兩人的手就系在一起。
謝晏兮穩住劍陣,側眼看清后,忍不住挑了挑眉:“凝阿橘小姐,這三千婆娑鈴畢竟是你的東西,不然想想辦法,收了這神通?”
結果他話音才落,余光就看到了凝辛夷不似作偽的震驚表情。
謝晏兮沉吟片刻:“你不會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吧?”
凝辛夷注視著手腕的紅繩,再落在謝晏兮的胳膊上,幽幽道:“三千婆娑鈴是我這一生僅有的屬于我的東西,我也是第一次給別人分了兩顆鈴鐺,我的確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謝晏兮驀地咽下了所有已經到了舌尖的戲謔。
那道不知從何而起的紅色法線將兩人締結在一起,引得一聲清脆的鈴聲響起,刑姑娘的眼瞳也隨之清明一瞬,她似是有什么想要說,卻驟而有一聲破空聲響起。
謝晏兮的劍陣沒有被破。
那一聲,竟是來自腳底!
劍陣從曳影起,將這間房子的四面八方都籠罩,卻唯獨沒有入地,而那籠罩此處的妖氣,便竟然破土而出!
“你忘了自己的誓言嗎?”一道冰冷異常的聲音響起:“刑春花,你想害死全村的人嗎?”
刑春花哭得更加劇烈:“不!我不想!我只是分不清對與錯——”
一柄扇子在半空滑過一道弧線,微燃的靈火將那道竄出來的妖氣黑影驀地釘在了墻壁上,凝辛夷哪里還顧得上什么紅線,什么定身符,她的一只手直接沒入妖影之中,三清之氣噴涌而出!
紅線灼灼,竟是沒有斷開,依然遙遙將她與謝晏兮締連,像是一道縱刀劍也無法斬斷的羈絆。
“竟然想在我面前殺人滅口?”凝辛夷冷聲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么東西?!”
婆娑密紋閃爍,劍陣之外的妖氣更加漫卷,窸窸窣窣的聲音饒是謝晏兮的陣法也難以隔絕,凝辛夷只覺得頭皮發麻,手卻沒有松一絲力,那被釘住的妖影在一陣難言的扭曲和蠕動后,終于慢慢縮小。
最終被釘在扇柄之下的,竟然只剩下了一截……蟲足。
這蟲足和刑泥巴身上掉落下來的那只蠱蟲的蟲足一模一樣,只是這一根漆黑的蟲足竟然有成年男子的大腿粗細,所以嵌在上門的那張扭曲人面也與正常的臉孔一般大小。
等到看清被九點煙釘住的是個什么東西,凝辛夷險些吐出來。
九點煙不偏不倚穿透眉心而過,于是那張面孔因為疼痛而不斷扭曲尖嘯,眼瞳卻冰冷抽離,如此兩種情緒都凝聚在一張難辨性別五官普通的臉上,本也沒有那么難以讓凝辛夷接受。
可這張臉,它是在一根還在蠕動的蟲足上。
“謝阿垣——”凝辛夷覺得自己的天靈蓋都要飛走了,嘴已經快于理智的先喊了起來:“你別光看著想想辦法啊——”
她話音落,一截劍鞘已經飛了過來,穩準狠地穿過那張人面下與蟲足連接的部分,眼見謝晏兮的劍鞘也起到了將這蟲足釘住的作用,凝辛夷閃電般松開了手,連著向后退了幾步,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顯然是被嚇得不輕。
謝晏兮擲出劍鞘的手下意識想要扶凝辛夷一把,卻又因為捏著印而頓住,最終化作了一句很低的安撫:“別怕。”
他極少說這樣的話,凝辛夷深呼吸幾口,勉強鎮定下來,臉色蒼白地重新抬起頭:“我不怕,我身負封印,這些蟲應該避著我走才是,它們怕我還來不及,哪有捉妖師怕妖的道理。”
她努力給自己打氣,手心一張,九點煙的扇骨如鋒利的刀刃般展開來:“既然你會說話,想必已經開了靈智,蟲蠱成妖雖然少見,卻也并非聞所未聞。說,你究竟有什么目的?!為什么拼著斷足也要來殺刑姑娘?你怕她說出來什么?”
那蟲足上的人面沒有出聲,一旁的刑春花卻已經先崩潰了。
那張詭譎可怖的蟲足人面對于凝辛夷來說是難以直視的惡心,可刑春花卻仿佛對這些一無所覺,她的眼中似乎只有那張面孔。
又或者說,那張面孔本身的樣子。
“尕云哥,你剛剛是真的想要殺我嗎?”凝辛夷松了定身符,刑春花卻竟然也沒有失控,但她的雙腿多少已經不受她控制,所以她在地上匍匐著爬向了墻邊,使勁仰頭看向那張臉,似是想要看清上面所有的情緒:“這位姑娘說的是真的嗎?你來這里,就是為了殺我嗎?”
那張臉有了短暫的怔忡,他似乎看到了刑春花,又似乎沒有看清,但他這樣啞然的模樣,對于刑春花來說,卻已經是答案。
“我什么都沒有說……我還什么都沒有說……我只是太想知道和泥巴有關系的事情了……”刑春花搖搖欲墜地喃喃:“你卻要殺我……”
她逐漸開始大哭:“李尕云,我為了變成了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卻反過來想要殺我?!李尕云,你不是人!”
罵完以后,她又驀地大笑了起來:“你當然不是人了,我也已經不是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弟泥巴去哪里了嗎?他早就出村子啦!早就遠走高飛了!你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說了,只要找到舍利子,就回來救我!把我從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里解脫出來!我受夠了,我早就受夠了!”
“春花。”那張人面終于口吐人言,音色卻與此前的冰冷孑然相反,它的吐字有些含糊不清,音調也有些僵硬的古怪:“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想過要傷害你,這些人是捉妖師,他們是來破壞我們計劃的人,你不是想要與我團聚嗎?你不是日日夜夜都想要和我在一起嗎?只要殺了他們,就沒有人阻撓我們的計劃了!”
刑春花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似是就要被說服,可以她很快就開始搖頭:“可我受夠了,尕云哥,我受夠了,我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從你出征開始,我等了你足足十二年了,我為你守了十二年的活寡,為了你只能活在這樣的黑暗里,為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是你呢?你還記得我愛吃什么嗎?我喜歡哪種花?我喜歡什么顏色的衣服?你能答上來這些問題嗎?”
蟲足人面的聲音變得沙啞低沉了起來:“春花,再等等,再等等,你我馬上就可以相見了,只要殺掉這些人——”
“你閉嘴!!”刑春花驀地捂住耳朵,凄厲地尖叫起來:“殺了它——你們替我殺了它,只要殺了它,我什么都告訴你們!這個村子的一切秘密,我都會告訴你們——!”
“刑春花!”蟲足人面尖嘯起來,劍陣之外的蟲涌更盛,謝晏兮的身體甚至都有了一瞬間的踉蹌。
但凝辛夷已經動了。
九點煙從墻壁上倒懸飛回,落入她的掌心,凝辛夷身形翻飛,扇面翕動,三清之氣灌注其上,她竟是沒有借鬼咒召神之力,而是以劍意驅扇,幻化出無數道凌厲至極的劍刃,向著那墻壁上被釘住的蟲足飛去!
剎那間,那本就已經與本體分離開來的蟲足被劈成了無數塊從墻壁上滑落的肉塊,卻又在與地面接觸的剎那化作妖氣,再被謝晏兮有著太過相似劍意的劍陣破開。
九點煙攪動的劍氣中,那張李尕云的臉甚至來不及說最后一個字,就已經化作了一片妖氣齏粉。
凝辛夷輕輕喘了口氣,合了九點煙,立在泣不成聲的刑春花旁邊:“刑姑娘,現在你可以兌現你的承諾了。”
刑春花怔然看著面前的一切,在看到李尕云的那張臉終于消失的時候,她的臉上的表情變得近乎空茫。
“他真的死了嗎?”刑春花喃喃。
“或許是,或許沒有。”凝辛夷單膝跪地,看向刑春花的眼睛:“他究竟會不會死,這取決于你接下來告訴我的話。刑姑娘,你方才也說了,你如今已經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可你還想活下去,對嗎?”
刑春花怔然點頭:“你們真的是捉妖是嗎?我……我不想死……”
“你告訴我真相。”凝辛夷捏著掌心已經開始發燙的石頭,道:“你只是被蠱蟲俯身了,殺了蠱蟲,你就會變好的。”
聽到“蠱蟲”兩個字,刑春花一個哆嗦,她終于慢慢開口道:“這一切都開始于十幾年前,我們雙楠村最后的男丁都被前朝的官爺征兵走了,這一走就是好多年都杳無音訊,直到新朝建立,聽說戰事已經結束,我們莊子里的大家卻都還抱有希望,希望自家的父親、男人和兒子都還能回來,哪怕缺胳膊少腿,有一條命就好。”
“直到有一天,確實有人回來了,是、是高家嬸子的兒子大柱哥。”刑春花的嘴唇開始哆嗦,說話也變得顛三倒四了起來:“大柱哥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不,他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帶了很多東西,很多很多東西,他說那些都是我們莊子上的人留下來的。”
“莊子里除了大柱哥,慢慢也開始有別的人的男人和兒子回來,于是我心里也開始有了希望,我天天都趴在窗戶上等,等啊等,終于在一個晚上等來我的尕云哥。”刑春花的臉上浮現了一個說不上是喜悅還是恐懼的笑容:“尕云哥回來了,可真好啊,我等了他這么多年,日子終于有了盼頭。可是尕云哥只能晚上來,一個月也只能來一次,后來一個月連一次都不能來,我問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不說,再后來,村子里的晚上就不讓我們點燈了。”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尕云哥又來找我的時候,問我想不想天天都見到他,白天和黑夜里都想,我當然想,他就讓我吃了一樣東西。”刑春花干嘔了一聲:“那東西可真難吃啊,吃下去又硬,又尖,像是順著我的脖子爬下去,又要把我的肚子割開,我疼的暈了過去,但是醒來的時候,尕云哥還沒走,他說我做的很好。”
凝辛夷心道,莫約讓她吃下去的,便是那不知名的蠱蟲了。
“從那以后,我就開始畏光,怕人,不愿意出門,看到愛吃的東西也覺得惡心,知道有一天,我發現家里的水缸都干了,我卻竟然完全不渴。”刑春花看向自己的手:“我扒在窗戶上往外看,看到對面翠子也是一樣,斜對面的趙大娘也一樣,大家都、都一樣,我才安了心。”
謝晏兮和凝辛夷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那日元勘以借水的名義想要敲開這里的大門卻沒有成功的事情。
他們彼時只當這莊子里的大家都過分警惕,如今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就不用喝水了。
家中滴水不剩,又如何借水?
“可是泥巴回來了,我唯一的阿弟泥巴回來了,泥巴問我怎么了,尕云哥不讓我說,泥巴發了很大的火,我也還是什么都沒說。泥巴走了,說要救我,尕云哥也對我發了很大的火,說我怎么能放走泥巴。”刑春花開始泣不成聲:“可我又有什么錯呢?我沒有錯,我什么都沒有做錯,尕云哥讓我吃,我也吃了,尕云哥不讓我說,我就沒有說,為什么要罵我,為什么還要殺我,我、我——”
她只是太過恐懼,太過壓抑,太多的情緒都沉于心底無人訴說。
她原本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事情,可她的阿弟刑泥巴卻說要去找一條能救村子的路。
最開始的時候,她也覺得沒有什么不對的,大家都變成了這樣,大家都想要自己的家人回來,又有什么錯呢?
可泥巴說這樣不對,泥巴看了她很久,在窗外枯坐了一夜又一夜,不讓尕云哥再來見他。
可莊子里的人都開始罵泥巴。
她們白天不能出來,夜晚卻都會聚到她家門口,一起罵泥巴是個叛徒,是出賣莊子的人,她們只是想讓自己去往戰場的親人們回來而已,泥巴就應該和他們一樣,一起吃一樣的東西,一起讓親人們回來,難道泥巴不想讓他和春花的父親回來嗎?
春花也和大家一起這樣罵過泥巴,她們在外面罵,她在屋里罵,這樣過了很久,她突然看到了泥巴悲傷的眼睛。
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她不想讓泥巴變得和自己一樣。
“泥巴,你走吧。”春花拼盡全力道,她說完這句話,只覺得全身輕松,卻又仿佛違背了什么意志,但她還是繼續說:“快點走,立刻走,現在馬上走,走的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不要回頭——”
那天,泥巴說什么來著。
泥巴一邊跑,一遍哭喊著說:“阿姐,你等我回來,我會來救你的,我一定會來救你的,你一定要等我!”
所以她一直強撐著在等,等泥巴回來。
可泥巴沒有來。
“——是泥巴讓你們來救我的,對嗎?”她顫抖著說:“泥巴已經回不來了,對不對?”
第137章
原來刑春花一直都懂。
若是刑泥巴能回來,又怎么會讓別人給她帶話?
若非面前這兩位穿著非富即貴的姑娘和公子身懷絕技,又怎么可能有膽子穿過雙楠村這樣連她都害怕的黑夜,敲開她家的門呢?
可她不敢問,不敢問泥巴現在怎么樣了,是不是還在找一條回家的路。
千萬話語匯聚在嗓間,她突破了自己所有的恐懼,將所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可說完以后,她倏而看到了地上掉落的一枚成色極其不好的玉玨。
她慢慢地挪動過去,伸出手,觸碰到了那塊已經有了裂痕的玉玨。
那是她與李尕云成親時,她送給他的玉玨。
“尕云哥。”她蜷縮著將那塊玉玨捧在心口,驀地喚出了自己丈夫的名字,放聲大哭起來:“尕云哥,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我不是真的厭惡你,也不是真的想殺你,我只是,我只是……”
她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整個人因為情緒波動太大而開始難以抑制地抽搐,直到凝辛夷一指點在她的眉心,止住了刑春花的所有動作和行為,她的眼神逐漸變得空茫,旋即昏睡了過去。
“已經足夠了。”凝辛夷低聲道:“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刑春花所說的一切,已經足夠她拼湊出大半的真相了。
她的指尖凝出一只忘憂蝴蝶,輕盈地落在了刑春花的眉間,眼見她緊鎖的眉頭終于慢慢舒展開來,白紙蝴蝶變成一團斑斕的污色,逶迤消融,凝辛夷這才掏了張符出來。
那符上的筆跡大刀闊馬,明顯不像是凝辛夷的筆鋒,她兩指夾著那張符,半晌卻都沒有點燃靈火。
此刻是刑春花最虛弱的時候,屋外的妖氣還未侵襲進來,饒是她已經被蠱蟲附體頗深,也未必不能救下一條命來。
但道理是道理,凝辛夷一想到那蠱蟲的模樣,拿著符的手就變得有些不穩。
謝晏兮輕輕挑眉。
“不然……不然還是你來。”凝辛夷的聲音帶了點不易覺察的退縮:“這符是宿監使給我的,我這一符下去,她身上的蠱蟲就會爬出來。”
謝晏兮明知故問道:“所以呢?”
凝辛夷眼瞳微顫,已經飛快找到了借口:“我怕蠱蟲太害怕我,跑得太快,萬一沒抓住,豈不是功虧一簣。”
謝晏兮笑了一聲,沒說行不行,只沖著凝辛夷招了招手。
凝辛夷莫名:“干嘛?”
謝晏兮理所當然道:“我替你抓蟲,你替我持陣。”
見凝辛夷大為震驚的模樣,謝晏兮繼續道:“我的劍你不都見過也學過?若說這天下誰對我的劍最熟悉,除了你,應該沒有別人了。”
凝辛夷驀地沉默下去。
與謝晏兮持劍錯手的剎那,兩人手腕上的紅線交錯,凝辛夷倏而冷笑了一聲:“善淵師兄若是不提,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那段往事,從頭到尾都只是我一個人在自作多情。”
曳影入手的剎那,還帶著謝晏兮掌心的溫度,但很快那樣的溫度就被凝辛夷徹骨的體溫抹去。劍氣稍微晃動了一瞬,屋外的妖氣以為覓得了空隙,窸窣之聲驀地變得嘈雜。
但也只是一眨眼。
極是相似的劍氣從凝辛夷的手下展開,搖搖欲墜一瞬的劍陣重新撐開,曳影被陌生的手掌握住,剛剛發出了一道清鳴,又變得啞然,游曳其上的金色劍紋像是辨認出來了什么,近乎溫順地向她俯首。
那是從她手下奔騰而出的,他的劍氣。
謝晏兮的腳步似是頓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接過了她手中的那張符,手指一擺,靈火燃起,一言不發地將符箓落在了刑春花身上。
凝辛夷雖然怕蟲子,但此刻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地探頭去看。
卻聽謝晏兮道:“定神。”
凝辛夷持劍的手一頓。
那些她在善淵師兄的屋檐下看他用劍的日子里,每每神思飄忽有些發愣的時候,耳中便會飄來這樣兩個字將她喚醒。
同樣的兩個字交疊,像是跨越過他們分離開的那些所有時間撲面而來。
凝辛夷竟然有些恍惚。
她從來都覺得善淵師兄的聲線與謝晏兮的截然不同,可是這一刻,她卻又覺得,這兩道聲音重疊得如此理所當然。
與她連連嗆聲的謝晏兮和樹下起劍的善淵的身形在某一個瞬間,終于真正在她的心中交疊。
便如此時此刻,她掌下藉由他的劍灑開的劍氣,與他持劍時烙印嚴絲合縫地重疊。
謝晏兮沒有回頭,出手如電地定住了從刑春花身上竄出來的黑影,面無表情地用兩根指頭夾著那只蠱蟲,扔進了收妖袋里束緊。
“陣歪了。”他抬手,在曳影上彈了一下,旋即竟是就這樣扭正了劍陣,然后看了一眼窗外。
按照時間來算,此刻本應日出東方,可窗外的光稀薄如紙,只夠照亮漫天的妖氣和確實已經形成了的妖瘴輪廓。
“不知阿滿那邊如何了。”凝辛夷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妖瘴的色彩讓她有了剎那的恍惚:“妖瘴之中,十人九死。我本以為我們來得尚算及時,沒想到還是……”
“盡人事,聽天命。”謝晏兮道:“這一路你我已經足夠盡力。”
“話雖如此,只是……”妖瘴已經近紫,比看起來比白沙堤彼時的模樣還要更加兇險,凝辛夷持劍陣,只覺得此刻陣外向他們席卷拍打的妖氣洶涌萬分,再想到方才被她釘住的那只蟲足人面,表情頓時變得更差了一點。
兩人上次在妖瘴里的記憶實在不怎么美妙,白沙堤無人生還一事的幕后黑手至今都還沒有調查清楚,而他們分明是追著白沙堤的線索一路而來,未曾想到,謎團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如今兩人竟然又入了雙楠村的妖瘴之中。
凝辛夷捏緊了掌心曳影的劍柄,舒出長長一口氣:“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我有一點不太好的預感和猜測。”
謝晏兮抬眉。
“天命尚可破,人事卻說不準。”凝辛夷道:“這妖瘴起得倉促,我們連雙楠村到底有多大都沒有看清,自然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只有我們,還是還有別人也在這里。”
“別人?”謝晏兮咀嚼般重復這兩個字,眼瞳悄然轉冷。
她是發現了什么嗎?
若是那些人在他這樣反復告誡后,竟然還是貿然靠近過他,他恐怕會真的再大開一次殺戒。
“且不論我們發現了登仙這一味藥后,你拒絕與王典洲和他背后的人合作,究竟得罪和觸及了多少人的利益,這背后又牽扯到多少世家和朝中之人。”卻聽凝辛夷繼續道:“其實我一直都有一個疑問。你還記得嗎?在白沙堤時,我曾陷入了一個對我來說毫發無傷的陣。但你找到我的時候,滿身是血,滿身殺意。謝晏兮,你當時說的九重殺陣,究竟是什么?”
謝晏兮剛剛升騰起來的些許殺意微微一頓。
她在意的,居然是這件事?
“倘若這殺陣是沖著我們來的,上一次困住的是你,下一次或許便是我,亦或者阿滿和小程監使。”凝辛夷認真道:“你可以殺出來,阿滿也許可以,我和小程監使卻未必。”
“可能恰恰相反。”提及九重殺陣,謝晏兮的表情變得稍顯古怪:“倒是沒什么不言說的。所謂九重殺陣,便是九個問題,答錯便是殺陣,答對則是生門。換句話說,若是九個問題都答對了,這九重殺陣應該壓根不必大動干戈。”
這倒是與凝辛夷的所有猜想都不同:“是哪九個問題?”
雖然時隔有一段時間了,但是以謝晏兮的記憶力,肯定還記得。
謝晏兮的神色卻更古怪了些,仔細去看,好似還有一絲茫然:“……說實話,沒仔細聽。”
凝辛夷:“?”
“大約是什么蒼生何辜,人間如此,我又當如何之類的東西吧。”謝晏兮眼神游離。
凝辛夷擰了擰眉,問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謝晏兮:“……”
凝辛夷用眼神催促。
謝晏兮心道,倘若當初就知道還有如今這樣一問,若不是他之前就多少打定主意至少在其他的事情上決不能騙她,他當初一定認真聽,認真答,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難以啟齒。
他難得展露如此姿態,凝辛夷已經有了一點猜測,她盯著謝晏兮看了片刻,狐疑道:“你該不會不等人家問完,就直接用劍破陣了吧?”
“雖然從結果來說也差不多,但我也還是回答了每個問題的。”謝晏兮清了清嗓子:“不回答不能破陣。”
凝辛夷挑眉。
看她這個樣子,明顯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謝晏兮無奈道:“九個問題我都沒聽完,都是用了同一句話直接打斷的。”
凝辛夷驀地有了點奇妙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謝晏兮便平靜道:“關你屁事。”
凝辛夷:“……”
真是毫無意義且毫無參考價值的答案。
用這么平靜的話說這幾個字,卻又莫名帶了一股瘋意。
她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謝晏兮氣勢洶洶二話不說就是殺的樣子,慢慢道:“有沒有可能,這所謂的九重殺陣,其實原本只是想要問你幾個問題而已。”
“或許是吧。”謝晏兮有些無所謂地挑了挑眉:“我趕時間。”
他趕時間來救她,所以蒼生什么的,關他屁事。
凝辛夷驀地抬眸。
謝晏兮已經從窗邊回到了她的身前,一手拎著劍鞘,神色淡淡道:“還有什么別的問題嗎?”
他看著她眼中因為他方才的話語而浮動的情愫,倏而笑了一聲:“怎么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總不能是因為感動吧?”
凝辛夷沉默片刻:“所以到底什么樣才是你的偽裝,現在的你,還是過去寡言少語我說十八句話都不一定回我半個字的你?”
頓了頓,許是與謝晏兮嗆聲多了,這么平靜地和他說話反而有點不習慣,所以她掀起眼皮又看他一眼,道:“不過依我看,裝啞巴容易,想要裝說話這么陰陽怪氣妙語連珠可不容易。這一路來,憋壞了吧?為了自己的目的,大公子可真是忍辱負重,頗為不易。”
被這樣挖苦,謝晏兮臉上竟然露出了頗為認同的表情,語重心長道:“你看,這樣就很好,你大可以把我和善淵分開,他是他,我是我,你就當他已經死了。”
一截扇尖在他話音落下的時候已經戳在了他的下巴上,凝辛夷惡狠狠地看著他:“把你剛才的話收回去。”
謝晏兮靜靜地看著她。
凝辛夷不避不讓地迎著他的目光:“我不許他死,聽到了嗎?”
謝晏兮的下巴被刮出了一道紅痕,生疼,他卻驀地笑了一聲:“他不能死,那我呢?”
第138章
謝晏兮話音才落,凝辛夷已經驀地松開了持劍的手。
劍陣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轟然崩塌,肆虐的妖氣鋪天蓋地地降臨,凝辛夷在與謝晏兮交手劍陣的剎那,率先收掉了劍氣,只留了在昏迷不醒的刑春花周遭環繞保護的一圈。
“如果你想要善淵死掉,至少也應該是你和他同歸于盡。”凝辛夷收回九點煙,“唰”地一聲在面前展開,只露出一雙寫滿了挑釁之意的眼瞳。她一邊說,一邊向后退去:“謝晏兮,只死一個,算什么本事?”
蟲鳴聲在劍陣收攏的剎那變得響徹天地,好似近在咫尺,凝辛夷向后退的腳步卻沒有停下。
“再向后,就是蠱蟲妖祟了。”謝晏兮一寸寸將劍從沒入地下的劍陣中提起:“還是說,你怕蟲子的事情,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不,我依然害怕。”凝辛夷搖頭,笑了一聲,道:“但是阿垣,你應該知道,恐懼是可以被克服的。”
她說的明明是蟲子,可她看他的眼神,卻分明像是在說,她對于相信一個人這件事感到恐懼,可她卻依然選擇了對他交付信任。
便如彼時,就像此刻。
她在克服恐懼,他卻在提醒她,別忘了害怕。
“你忘了我身上有什么嗎?”三清之氣繚繞,凝辛夷帶著止不住的厭惡之色看向身側窸窣而來的陰影,唇角卻帶了蔑視:“有妖尊在身,應當是這些蠱蟲避著我走才是。”
她邊說,邊向著一只蠱蟲的方向探了探手。
謝晏兮心頭猛地漏跳一拍,他甚至來不及去看周遭有什么,已經掠身向前,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那道連接在兩人手腕之間的紅線交疊,像是兩人此刻重合的身影。
凝辛夷莫名:“你干什么?”
謝晏兮看著她的眼瞳愈深:“阿橘,這些蠱蟲,未必會避開你走。就算避開你,也絕不會是因為什么妖尊封印。”
凝辛夷仔細看著謝晏兮的神色:“謝晏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卻瞞著我?”
謝晏兮就要開口,這屋子的門卻猛地被撞開了。
凜冬的風狂卷而入,將凝辛夷臉側的發吹起,她眼神一凜,將要開口,卻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再回過神時,周遭的一切卻都變了。
她孑然一身站在空無一人的屋子里,什么蠱蟲,什么妖瘴,都像是從未出現過一般,陽光從屋外灑落進來,暖洋洋地落在她的身上。
凝辛夷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三千婆娑鈴還在,紅繩上是三顆鈴鐺,一道虛幻的紅線有些飄搖不定地指向不知何方,連接著的另外一段不知所蹤。
她試著拽了拽,卻沒有感覺到任何彼端的回應,好似石沉大海。
這是……那蠱蟲妖鉤織出來的幻境?
難不成是那蠱妖見識到了謝晏兮的劍氣后,自覺或許無法力敵,所以才將他們分別拉入了不同的幻境之中?
凝辛夷心底警惕,捏緊了掌心的九點煙,用扇子撥開了屋門。
屋外已經不是雙楠村,而是神都百花深處的宅院中。
她踏出屋門的剎那,身后的門連同刑春花的破屋子都如夢幻泡影般消失不見。
面前的一切對她來說有些陌生,她像是第一次見到,卻又有一種莫名的、奇妙的熟悉感,像是她曾在這里度過許多時光,但這些記憶卻都已經被深埋了起來。
那是一棵很高很高的樹,凝辛夷確定在自己還能想起來的記憶里從未見過這么高的樹,樹冠舒展開來,遮天蔽日,陽光只能從縫隙里落下一點斑駁而溫柔的影子。
神都有這么高的樹嗎?
凝辛夷分明還保持著警惕的狀態,卻在看到這棵樹的時候忍不住駐足發了一會呆。
不真實的陽光灑落,她向前邁步,每一步都她在地面,她卻像是行走在深海之中,好像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經過折射后的畫面。
這是哪里?
這蠱妖的幻境,究竟將她帶到了哪里?
為何這里看起來熟悉又陌生?
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卻又頗為熟門熟路地推開了又一扇門,向著有水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阿橘睡醒啦?”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響了起來,水色柔軟的長袖垂落在地面,一只溫暖的手撫摸在了她的發頂:“怎么不多睡一會?”
凝辛夷猛地駐足。
這道聲音……她曾在朔月的夢境里無數次的聽見,然而那些次的“聽見”時,她的聲音里,比溫柔更深的卻是深深的無奈,又或者說,那些溫柔都只能踩在冷厲和嚴肅之后,變成迫使她向前,不要回頭的動力。
“阿娘?”她下意識喚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奶聲奶氣,再低頭去看,水面上倒映出她的模樣,竟是梳著兩個小發包的小奶團子,稚氣十足,或許才只有三四歲的模樣。
“快過來。”阿娘在水邊沖她招了招手:“來看看阿爹今天釣了什么魚上來。”
阿爹?
靠近水邊讓她本能地有些恐懼,可這兩個字卻像是有某種魔力般,讓她慢慢繼續沿著水邊向前走去。
她的阿爹,不是凝茂宏嗎?
凝茂宏何時有了垂釣的愛好?她的記憶里,好似從未有過這樣的畫面……
她一邊這樣想,一邊邁動小短腿,很短的一截路,卻用了很是一段時間才走到,等她終于牽住了阿娘的手,仰頭去看時,卻只看到了從衣袖上垂落下來的,雪白的發。
那衣袖上有細密的織金,將云白底色的緞子照耀成了一片貴不可擋的繁復,那樣的紋路卻又并非毫無意義,針腳串聯成一道一道的符箓,像是在阻止面前之人不可阻擋的衰敗。
衰敗?
凝辛夷怔然看著那一截雪白枯敗的發,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
“阿爹,你的頭發怎么白了?”她聽到自己小聲問道:“阿爹是生病了嗎?”
“因為冬天到了。”阿爹的聲音響了起來,那聲音有些喑啞,卻難掩原本的清澈與溫柔,像是最純凈的湖水,帶著溫柔寬厚的笑意:“阿橘不要擔心,等到春天來了,阿爹的頭發就會變回和阿橘一樣的黑色。”
阿爹這樣說了,她自然相信,有些懵懂地點頭:“阿爹沒有騙我嗎?”
“阿爹怎么會騙你?”雪白的發被風吹動,落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微癢:“阿爹是這個世界上最不會騙阿橘的人。”
阿娘的聲音帶了點促狹地響起:“是嗎?是誰前兩天說橘子不酸,騙我們阿橘一口吃了一大瓣,然后眼睜睜看著她被酸哭,居然還笑了半天了的?”
水面上的魚漂動了一動,阿爹飛快轉移話題:“哎呀,又有魚上鉤了!阿橘快來看看,阿爹這次釣的魚肯定大!”
不對,這不對。
或者說,這一切都太對了,這是她想象中的阿爹與阿娘的相處,這或許也是她內心底最憧憬卻已經全然忘記了的兒時的記憶。
可唯獨……
那道自稱是她阿爹的聲音,不是凝茂宏的。
為什么不是凝茂宏的?
凝辛夷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撕裂成了兩份,一份是沉浸在這份記憶中不愿離開的自己,另一份則是陷入了巨大的惶恐與自問的不安。
這樣的不安讓這個世界的邊緣很快就變得漂浮不定了起來,大塊的墨色暈染開始出現在這片原本無暇的完美世界之中,像是在昭示這不過是從她頭腦中挖出來的記憶,而非真實。
阿娘和原本就不甚清晰的阿爹的身影如夢幻泡影般開始碎裂,似乎有什么東西試圖從他們身上抽出什么,然而數次僵持之后,面前的一切驀地消失無影。
凝辛夷的身形一個踉蹌。
寒風重新肆虐。
掃得她臉頰生疼的風沙讓她回過神來,不過須臾,她竟然又回到了雙楠村,只是她并不在之前刑春花的屋子里,而是站在了村中不知那一條僻靜的小路上。
石頭滾燙,宿綺云的應聲蟲在她的袖管中用觸手纏繞住她的手腕,顯然宿綺云日夜兼程,終于探尋到了這種蠱蟲的由來。
一道人聲在風沙中響起。
——“這蠱名叫挑生蠱。服用后會招來所思念牽掛之人的魂魄寄生,并且與他們共享身體,在黑夜里變成寄生魂魄的模樣。若是挑生蠱成妖,會將人拉入幻境,并回憶起最思念和最愛之人,再心甘情愿被它附身吞噬。你們一定要當心,不要被拉入幻境!萬一不小心進去了……就只有殺了所有出現在你們面前的人,才能出來了。”
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宿綺云的音色都變低了許多。
倘若是真正思念,只有在夢里才能得以見到的面容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又有多少人有勇氣向著他們揮刀呢?
凝辛夷認真聽完,神色卻慢慢變了。
她甚至來不及去思考方才自己被拉入的幻境到底意味著什么,便已經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樣的幻境對于謝晏兮和謝玄衣來說,簡直是天克!
她一抬手腕,竟然在這一刻開始感謝這不知從何而起的紅線,毫不遲疑地向著紅線相引的方向掠身而去,甚至來不及繞行避開那些厚重的墻壁,直接以鬼咒·無一物穿墻而過!
凝辛夷的身形如鬼魅的風般穿行,肉眼難以追蹤,幾乎要將漫天的妖氣都甩在身后,她走得這么急,自然也沒有聽到在她方才駐足了片刻的地方,有一只挑生招魂、試圖附身在她身上的挑生蠱蟲驀地炸裂開來。
一聲呲響。
幾乎是同一時間。
千里之外的神都里,一雙幾乎快要目無焦距的眼瞳猛地睜開。
他似有所感地側頭,窗外風與雪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如雪般的長發從他的鬢邊滑落下來,周身的巫草隨著他的動作散落逶迤,落了一地。
許久,他手指一動,似是呢喃般自問一句。
“誰在招我的魂?”
話音落下的瞬間,滿屋巫草驟然燃起了靈火幽秘的光。
第139章
凝辛夷的身形如風,那紅線指向不可測的遠方。她對那些魑魅蟲蠱素來怕得要命,方才說自己能克服恐懼,其實也不過是回懟謝晏兮時的嘴硬而已,但此時此刻,她在路過那些姿態各異的惡心蠱蟲時,竟然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
紅線飄搖,被妖氣沖擊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潰散,凝辛夷忍不住按在了那根紅線上,三清之氣倒灌,試圖追溯到一個終點。
她屏了聲息,生怕自己會引來更多的挑生蠱,也怕那不知從何而起的紅線下一刻就會消失,拼命也要在這之前趕到謝晏兮身邊。
她不敢想象,若是陷入幻境后的謝晏兮和謝玄衣真的被挑生蠱所控制,豈不是會招來謝家上下足足三百四十二人附身?!
三千婆娑鈴一聲輕響,凝辛夷在看到謝晏兮身影的同時便已經開始晃動手腕。
叮鈴——
那鈴音帶著婆娑密紋從鈴鐺上蕩開,如有實質的音波將謝晏兮周身所有的妖氣與試圖探足的蠱蟲都震蕩開來!
“謝晏兮!”她向他探出手去,掌心觸碰到他胸前的同時,另一只手已經緊緊扣住了他的下巴,手指壓過那條方才被她的扇子帶出來的紅痕,迫使他與她直接對視:“謝阿垣?善淵?”
她口中變換著他不同的名字,入眼的那雙熟悉的淡色眼眸一片氤氳的水色,看不出與平時有什么不同,卻分明少了焦距,顯然是已經墜入了幻境之中。
“阿垣,醒來!”凝辛夷雙手持印,她深吸一口氣,在他耳邊催動三千婆娑鈴:“那些都是假的,是挑生蠱妖的幻境,死了的人就再也回不來了,阿垣,快點醒來!”
叮鈴——
是血。
謝晏兮低頭看著自己衣擺上的血,再看向面前紛亂一片的皇都,看傾圮的紅墻黑瓦,看橫尸一地的宮女侍從,哭喊聲幾乎要與血色融為一體,那種濃到化不開的味道令人作嘔。
“師父帶我來這里的意思是,我應該救他們嗎?”他聽到自己有些稚嫩的聲音響起,于是他隱約記起了,這應該是他大約六七歲那一年,大鄴將傾,聞真道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恰帶他路過大鄴皇都的長德皇宮。
“不過是一場路過。”聞真道君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緣起緣滅,都在你自己。”
既然是路過,那便要多走幾步。
也不知聞真道君用了什么神通,周圍人奔跑呼喚,又有刀劍閃爍,卻好似無人能見到他在這里禹禹獨行。
他對這里很陌生。
每一寸磚石,每一步轉角,每一處宮闕都是全然的陌生。
那些面孔或是悲傷,或是驚恐,或是痛苦,也都與他毫無關系。
可這一切卻又并非真的全無關系。
他本應是大鄴的三皇子,若非他生而命連破軍,煞氣太重,被批命不詳,這座宮城理應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將在這里長大,或許被父皇所喜愛,也或許會卷入所謂的太子之爭,被寄予厚望,但最終的一切都將化作子虛烏有,然后在這一場傾覆的戰亂中,在這里死去。
淌過血,繞過那些掙扎與尖叫,他終于駐足。
長德宮中,有一座最為華美的宮闕,名為昭陽,天下人皆知那榮寵冠絕六宮的明貴妃便住在這里。
于他,昭陽宮明貴妃,還有另外一重意義。
那是他的生母。
昭陽宮門大開,不斷有宮女從里面被拖出來,幾乎要形成一條長長的血河,讓人難以想象,高居其中的明貴妃如今是怎般境遇,是在宮破之前便自刎殉國,還是已經淪為了階下囚。
有那么一個瞬間,聞真道君幾乎以為,他要進去了。
可謝晏兮還是轉身了。
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帶著與這個年紀完全不相符的冷漠,背著手向聞真道君的方向走來:“天下也要我救,蒼生也要我救,長德宮人,也要我救。這世上人各有命,依我看,與其落在北滿手里,還不如死在這里。要救你去救。”
聞真道君含笑看著他,腳下一步都不動。
謝晏兮抬頭:“平時你把蒼生慈悲掛在嘴邊,現在卻任憑這里血流成河?”
“阿淵,這是你的因果,不是我的。”聞真道君道:“我道隨心,我已經救了這座長德宮里我應該救的人。”
我道隨心。
他重新看向身側的宮墻。
并不是真的完全不想去,人總會想要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有最原始也最真摯的對母親的向往,他身為人,自然也有。他并不會覺得這樣的向往可恥,卻會時時刻刻告誡自己,他渴慕的母親,也是在他降生之后,就想要將他掐死在襁褓之中的存在。
真的不要進去看一眼嗎?
他捫心自問。
是生是死,這或許是他這一生最后一次見到自己母親的機會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聲音在問,他難道從來沒有羨慕過別人家有阿爹阿娘的日子嗎?從來沒有渴望過一次母親的懷抱嗎?
那些倉惶的宮人們有人在絕望之中驚叫著爹和娘,也有人踉蹌幾步,落淚無聲,說自己此生再也無法盡孝。
可他倏而想笑。
明貴妃想要掐死他的原因,緣于那條他的批命。命連破軍,離火牽身,嗜殺暴戾,難繼大統,為國有害,他若身居高位,國將不國,必將引起戰亂連綿,生靈涂炭。
如今沒有他,大鄴的氣數不也還是盡了。
將天下戰亂和生靈涂炭的原因落在一個剛剛墜地的嬰童身上,實在荒謬可笑至極。
這樣的好笑充斥在他的胸膛里,將他那一剎那的游移徹底沖散。
——他過去沒有想要去見一眼明貴妃,如今也不想。他既然已經踏出這座長德宮,便從未想過要回頭。無關怨恨,無關厭棄,只是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與他全然無關的事情罷了。
所有人都覺得他應當怨,應該憤懣不平,卻不知,這世上最難調動的,便是真正的沒有情緒。
所以那些妄圖打著他的幌子,再興大鄴的舊臣與舊世家,恐怕注定要失望。
既然從那諸般復雜紛呈的情緒中抽離,面前的這一切便如同褪色虛假的水墨,再也不能左右他的思緒分毫。
將要從面前這虛幻的一幕中抽離時,他遙遙聽到,似有一道鈴音響起。
叮鈴——
極遙遠的地方,有少女的聲音在呼喚他的名字。
“善淵!你醒醒!”
“阿淵——”
他的一道意識在告訴他,她呼喚的是“阿垣”,但這一刻,他寧可自欺欺人地以為是“阿淵”。
許是他久久沒有回應,那道聲音里的急切更盛。
“謝晏兮!給我醒過來!”
眼瞳中浮現的身影從模糊到逐漸清晰,熟悉的明艷面容倒映在眼瞳中,還有一點奇異的從下頜傳來的痛,等到意識逐漸明晰,謝晏兮才意識到,他好像是……靠坐在墻壁旁邊的。
面前的少女虛虛跨坐在他身上,居高臨下地扣著他的下顎,眼中的焦急滿得幾乎要溢出來,但那份焦急很快就隨著她的話語化作了惡狠狠的威脅。
“謝晏兮,你再不醒來,我就要用洞淵之瞳抽你的魂了。到時候你的所有秘密都要被我知曉,你不怕嗎?”
她這樣盯著他,瞳孔近在咫尺,極深且黑。這一刻,連她身后的風雪好似都停滯,漫天妖氣也不入她眼。
她的眼中,就只有他。
謝晏兮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連呼吸的幅度都沒有變化。
他看著凝辛夷撂著狠話,果真沒有發現他已經信來,她眼瞳的色彩變了又變,洞淵之瞳展露到一半,卻又被她按了回去,如此仿佛幾次,她深吸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
洞淵之瞳可以操控神魂,在這種情況下的確可以與挑生蠱妖的幻境對抗,但她也不知道,這樣的強制搶奪,會不會對謝晏兮的神魂造成傷害。
少頃,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松開了掐著他下巴的手,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從三千婆娑鈴里取出來了一個有些眼熟的東西。
纖細的手指在黑釉瓷枕上按了按,然后取出了一只烏木劍匣。
也不知是不是謝晏兮的錯覺,在那劍匣顯露出來的剎那,周圍的蟲爬都有了一瞬的凝滯。
“這破劍匣既然能壓制我體內的妖尊,沒道理對抗不過一只小小的蠱妖。”凝辛夷自言自語道,她的手指撫過劍匣上雕纂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妖祟,輕輕舒了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就要開匣取劍。
她不知,謝晏兮卻知道。
這雕刻詭譎的烏木劍匣中所放的,大約便是那柄傳說中的卻邪。
他幾乎是怔然地看著她的動作,心底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最早的時候,她便說過,這劍匣與她朔月之夜的身體狀況,是她最大的、最不可與人言說的秘密。而今為了他,她卻竟然愿意將這劍匣取出來,這樣大白于世。
“阿橘。”
一道聲音止住了她的動作,謝晏兮的手按在了她的腕間。
凝辛夷的動作驀地一頓。
她垂著睫毛,不言不語地開始將撫在劍匣上的手收了回去,沉默地將劍匣塞回黑釉瓷枕。
明明他沒有醒來的時候,她的焦急與擔憂溢于言表,可他真的醒了的時候,她卻甚至不愿看他一眼。
“醒了就好。”末了,她輕聲道,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倘若他沒有先一步醒來,便會徹底一無所知。
凝辛夷想要起身,腕上那只手卻死死按住她,讓她跌了回去,坐在了他的腿上。
“凝阿橘。”他近乎執拗地看著她:“你取劍匣,是為了救我嗎?”
“宿監使說了,這蠱蟲名為挑生,若是成妖,最擅長將人拉入幻境之中,若是心智不堅,便會招回已經死去的那些至愛之人的魂魄附身。”凝辛夷平靜道:“我只是怕謝家上下那么多魂魄都壓在你身上,倘若真的這樣,怕是誰都不能活著走出這妖瘴了。”
言罷,她又道:“既然你醒了,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找謝玄衣。”
“凝辛夷。”他卻叫出她的名字,一動不動:“你曾經說過,這劍匣是你最重要的秘密,可你卻愿意取出來救我。你之前說,不許善淵死,那么現在,你想救的人,究竟是他,還是我?”
水般斑駁的瞳色下,眼尾的猩紅顯得極為明顯,他坐在墻邊,衣袖沾灰,她被迫距離他極近,是而能再清晰不過地看到他眼底的那一抹難明的偏執:“你在意他更多,還是我?”
凝辛夷有些古怪地看著他:“有什么區別,不都是你嗎?”
不,是不一樣的。
他以善淵的身份與她相識時,不摻雜任何目的和利用,那就只是他這個人本身,和毫無保留的她的相遇。
可這樣復雜的情愫在嘴邊,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那種與身為善淵的自己之間的莫名較勁和比較,變成了只能將他的心底灼傷出一片洼地的暗火。
末了,千言萬語卻只能只化作一句:“你沒有被蠱妖帶進幻境嗎?”
凝辛夷不太想細說,只隨口道:“我身負妖尊封印,小小蠱妖,哪里敢近我的身。”
言罷,她轉身便要走,卻被謝晏兮一把拉住。
懸在兩人腕間的紅線愈發殷紅如血,他垂眸看著凝辛夷的眼睛,終于一字一頓道:“阿橘,沒有什么封印。”
凝辛夷莫名,抬頭看他。
謝晏兮盯著她,慢慢道:“你身上的封印法陣不全,最后一筆未落。換句話說,那所謂的封印法陣,從來都并不成陣。”
凝辛夷驚詫無比地睜大眼,轉頭看向他。
謝晏兮嘆了一口氣,才輕聲道:“阿橘,你仔細想想,你的體內,真的有所謂的什么妖尊存在嗎?”
第140章
謝玄衣覺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擊中了一般天旋地轉。
他明明上一刻還走在雙楠村的風沙之中,不過一個錯眼,竟然恍惚至極地站在了一片翠色的盛夏。
是扶風郡的謝府。
秋千高高蕩起,有女眷的笑聲如輕盈的鈴音響起,翻飛的衣袂像是明媚的蝴蝶蝶翼,花香與熏香的味道一并彌散開來,順著夏日難得涼爽的風,一起送到了謝玄衣臉上。
“阿滿,快來幫幫忙!”有人在碧湖對岸沖他揮手,女子的披帛順著她的動作飄蕩出漂亮的弧度:“幫我摘兩個果子,我夠不著!”
于是謝玄衣騰身而起,從碧湖上涉水而過,足尖落在湖面一瞬,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下一瞬,他已經出現在了那顆果子樹上。
蕩秋千的少女們笑出聲來:“阿滿還是這么喜歡招搖過市。”
又有人直白笑道:“他就是最喜歡孔雀開屏的騷包性格,你們越是這樣看他笑他,他越得意,不信你看他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像尾巴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謝玄衣看著那些眼熟的鮮活面容,里面有他的堂妹,表姐,還有一些旁支的姐姐妹妹們,大家的笑容都是那么的真實且溫暖。
他抬手去觸碰果子,入手微涼,就這樣摘下來兩個,從樹上扔下去,他故意扔歪了一點,果然惹得樹下的少女有些氣惱的“哎呀”了一聲。
“謝阿滿!你不是誠心實意幫我摘果子就算了!”少女叉腰嗔怒:“果子摔到地上會壞掉的!”
謝玄衣滿不在乎地托腮笑了一聲:“滿樹的果子,壞了就壞咯,我再摘幾個給你就是了。”
他邊說,已經翻身上了更高的樹梢,三清之氣流轉間,又惹得少女們一陣驚呼和笑意連連。
但等他真的站在樹梢上的時候,夏日溫熱的風吹付過他的發梢,從這個高度看去,恰能將整個謝府的大半都落入眼底。
碧湖如鏡,楊柳扶風,白墻黑瓦,恰是盛夏最美時。
可眨眼的剎那,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場景。
白墻傾圮,碧湖染血,猩紅遍布,橫尸遍地,整個謝府血色交加,寂靜得仿佛人間煉獄。
他怔然站在那里,睜眼再看,方才那一剎的血色地獄,卻仿佛只是幻覺。
謝玄衣猛地捂住了頭。
“阿滿,站著干什么,快下來呀!”表妹的聲音笑著響起來:“果子我不要啦,只要你來給我推秋千,我就原諒你!”
“是啊,不要果子啦,大夫人說今天晚上要準備好吃的給我們,若是吃果子吃飽了,豈不是虧了!”
一片笑聲響起,所有人都在向他招手,只要他從這里縱身下去,便會被她們挽住胳膊,親親熱熱地向著碧湖邊的秋千架走去,再看到阿娘溫婉的面容,還能在她的懷中撒嬌,換來一句阿娘嗔怪的“這么大年紀了,還不知羞”。
他都知道的。
只要他邁出這一步。
可他卻只是沉默地站在樹梢之上。
他不想眨眼,因為只要眨眼,煉獄般的場景就會再度浮現,仿佛要將他從這樣的夢幻美好中喚醒。
謝玄衣的唇邊有了苦澀的嗤笑。
謝家上下三百四十二條人命壓在他的心頭,他一刻也不敢忘,一刻也不能忘。那樣的血色煉獄已經成為了他生命中最深的烙印,在長水深牢的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里,他睜開眼和閉上眼的黑暗里,都是如出一轍的血,因為他曾經以為,只有血色可以沖刷這樣布滿血色的回憶,可最終的結果卻是,他只要閉上眼,就會回想起當年的那一幕。
最刻骨也最痛楚的記憶,是絕無可能被忘記的。
怎么會有人覺得,最甜蜜的幻夢就可以讓人忘記最痛徹心扉的一切,甘愿在其中沉迷,再也不愿意醒來呢?
真是荒唐可笑至極。
只是他還不想從這樣的夢里醒來,不想眨眼,哪怕盛夏的風入眼,吹得有些生疼,還有些澀意。
他清醒地沉醉,不過是想要多聽幾聲帶著笑意的“阿滿”。
這個乳名,是阿娘給他起的,她說小滿勝萬全,希望他這一生富足充實,一切都是剛剛好,不用去很累地追求完美無缺,一切平安順意便好。
——“人生小滿勝萬全,何須多慮盈虧事。”
他知道,只要他現在跳下樹梢,推開自己房間的門,便可以看到這幅字掛在自己的案頭,那是他父親親筆寫下的、他閉著眼睛也能描繪出走勢的一筆一劃。
人生可以有很多個三年。
但謝玄衣過去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世上也還能有這樣艱難、暗無天日、看不到前路有一絲光亮的三年。
如今這世間,只剩下一個人會如往昔那般喊他一聲“阿滿”了。
可他甚至不敢去看她認真的眼睛,因為他的人生已經爛透,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毀,只剩下了眼瞳和腦中的“復仇”兩個大字。
他不是傻子,何嘗不能明白自己每每看到她與善淵似真似假的接觸時,他內心翻涌的感覺是什么。
那是讓他自己都心驚,甚至不敢承認的情愫。
是他自己親手將她推給了他。
所有的謊言,一切的欺騙,這一場布局,都源于他。
他理所當然自吞惡果。
就像現在,他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虛假,虛假的溫度,虛假的笑容,虛假的夏風和漣漪。但他只是靜靜的,一瞬不瞬地看著這些哪怕只是虛假的一幕幕。
再片刻,他竟然止不住地笑了起來。
因為他突然發現,面前這些虛假的表皮和色彩,都和他太像了。
——只要戳破,就會流露出爛透的內里-
帶著黃沙的風吹過兩人的面間。
凝辛夷的所有動作都停住,剎那間,天地間安靜到她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什么叫……沒有什么封印?
她慢慢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身體,然而衣料一層一層纏繞,她只能看到自己姹紫靛藍的堆疊里衣和外袍,看不到自己胴體上描繪勾勒的那些線條,但那些線條對她來說,即厭惡又熟悉,即便是這樣,她也能一筆一劃地重新繪制出來。
她為了這一身封印藏藏躲躲近十年,如今轉瞬,竟然有人告訴她,這封印法陣是假的,最后的一筆沒有落成,她的體內根本就沒有妖尊?
凝辛夷垂眸再抬眼,掌心已經驀地多了一柄采血刀。
刀尖劃過一道風聲,下一瞬,刀刃已經逼在謝晏兮的脖頸處,凝辛夷反手持刀,緊緊盯著謝晏兮:“謝晏兮,你把話說清楚。”
她的眼白有些泛紅,眼瞳一瞬不瞬緊緊盯著他,像是要從他的臉上摳出一星半點騙她或是開玩笑的痕跡。她素來鎮定,哪怕親眼見到鼓妖那般龐然的大妖,也能面不改色地地設計好時機,掠奪鼓妖的生機,但此刻,她手中的采血刀卻在顫抖,尖銳的刀刃輕輕觸碰到他脖頸的肌膚,瞬間便流淌下了一道血痕。
謝晏兮的體質受傷難愈,他生平最討厭皮外傷,但此刻,他卻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甚至沒有抬手去按住她顫抖的手,只任憑她這樣將刀架在他的脖頸。
“阿橘,我說的還有哪里不清楚嗎?”他靜靜地看著她:“就算你現在殺了我也無濟于事,封印這種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凝辛夷緊繃著身軀,整個人都在巨大的震撼中止不住地顫抖。
沒有?
怎么會沒有?
這一刻,她甚至沒有去探尋自己體內到底有沒有妖尊的勇氣。
如果謝晏兮說的是真的,那么這些年來的一切,又算是什么?!
這一刻,她仿佛重新被浴桶里熾熱的水淹沒。
往昔里,她沉入浴桶的水底時,那些被忘憂蝴蝶帶回來,一層層沉淀在忘憂傘面上的深紅近黑的憂怖與恐懼情緒會在她的一念之間一并沒入浴桶之中,再被她絲絲縷縷地吸入體內,成為重新讓她的三清之氣充盈的養料。
甚至在定陶鎮的那一次,她三清之氣耗盡之時,她也是這樣做的。
她一直都以為,所有這些臟東西都是她體內妖尊的養料。妖尊“吃飽”了,妖氣反哺,她周身的封印法陣在這其中更是起到了某種玄妙的作用,從而才讓那些妖氣不能外溢,反而成為了她可以使用的某種成分或許不怎么干凈的三清之氣。
可如果不是這樣呢?
如果不是,一直以來,將那些惡念和恐懼們吞噬的,究竟是什么?!
是……她自己?
一瞬間,凝辛夷只覺得汗毛倒豎,渾身戰栗。
但緊接著,一只溫熱的手就貼在了她的背后,將她溫柔且難以拒絕地搡入了懷里。
尖銳無比的采血刀向前一劃,更多的血流淌了下來,將謝晏兮的領口都沾濕,凝辛夷下意識松開了手,只聽得一聲清脆,刀刃落地,她的側臉也貼在了謝晏兮的胸膛。
有極穩的心跳聲傳入耳中,似乎有些急促,卻隨著呼吸的起伏串成了一片恒定的音符。
一滴血從謝晏兮的脖頸上墜下,擦過她的臉頰。
凝辛夷仿若驚醒般,慢慢眨眼。
直到此刻,她才驀地發現,自己好似一直在不停地發抖,她的周身早已冷得徹骨,連動一下手指都變得僵硬且艱難。
“阿橘,深呼吸。”謝晏兮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低低響起。
許久,她終于慢慢放松下來,腦中那些紊亂的思緒像是漂浮不定的海藻,暫時沉淀在了水面之下。
她紛亂的思緒中,突然冒出來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等等……你什么時候看到我身上封陣的全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