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二劍。
浮空的無數條牽靈之線在凝辛夷的話音落下時驟而收縮。
這一刻,妖瘴的坍塌,紅蓮業火與離火的焚燒,這世間的所有噼啪與喧囂都像是暫時離凝辛夷而去,她長發飛舞,衣袂更是被不知從何而起的風翻卷而起,那風絲毫不繾綣,裹挾著無盡的肅殺和威嚴,惹得所有的魂靈都忍不住地戰栗俯首。
但那風最終落下的時候,卻是輕柔的。
魂靈聚集在凝辛夷身周,幾乎要模糊她的身姿和臉上的面具,在一個頓挫后,驀地有無數白紙蝴蝶振翅。
那些蝴蝶比洗心耳召喚出來的忘憂蝴蝶看起來要更虛幻一些,每一只周身都像是帶了一抹幽秘的靈火,于是那些蝴蝶便也可以停落在魂魄之上,將那些魂魄中的苦難災厄都洗滌一空。
從燃著純白的靈火,到變成斑斕的漆黑,不過幾個眨眼的時間。
很快,那些蝴蝶重新振翅,它們落在凝辛夷的衣袖肩頭,也有幾只棲息在了她的面具上,然后慢慢消融。
凝辛夷倏而合掌,起手印。
那十二神鬼的虛影交疊錯綜,如她身后升騰而起的法相,讓人不敢直視。
而此刻,所有這些法相,都隨她的手印指引驅使,便如凝辛夷才是那個真正能夠策神之人。
片刻,她身后的那些法相逐漸開始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只眼乃是豎目金瞳,似蛇目,只讓人覺得冰冷詭譎,心頭戰栗,但那只眼瞳的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之時,那種懾人心魄的冷厲之色竟然一掃而空,反而仿佛帶了幾分臣服之姿,任憑凝辛夷的手印驅使下,牽靈之線將那無數的魂靈遞送而來,直至沒入那只眼瞳之中。
很快,那金瞳與眼白都變得迷蒙,有一層隱約的畫卷浮現出來。
那是寧靜祥和的雙楠村。
村民們日出而勞,日落而棲,雁門郡火辣的日光照射下來,將農人們的肌膚曬得黝黑發紅。
刑春花站在田頭,將手在嘴邊比成一個喇叭樣子,顯然在喊尕云哥回家吃飯,但不等尕云哥來,刑泥巴卻先第一個從田里跳了出來,笑吟吟說了句什么,惹得刑春花嗔怒地打了自己弟弟的胳膊一巴掌。
游家二娘倚靠在窗邊,手上正在一針一針地鉤織著嬰兒用的小肚兜,她的腹部高高隆起,顯然已經有孕多時,她鉤一會兒,便要看一會兒遠處,一手輕輕撫著腹部,臉上是再恬然不過的溫柔笑容。
……
那些或熟悉,或只是一面之緣的面容一一如走馬燈般在眼瞳之中閃過,魂魄慢慢消融在那只金瞳之中,直至那只眼瞳慢慢合閉,重新隱沒于無盡的虛空之中。
那是以程祈年的命換來的、真正的一夢華胥。
他們將活在這個夢境之中,直至壽終正寢。
凝辛夷編織的最后一個夢,是程祈年的。
蝴蝶落于她的身上,所以她在這樣的須臾頃刻之間,其實已經看盡了百般人生,但她唯獨不愿意看程祈年的。幸而程祈年的魂魄乃是全須全尾,那么究竟想要一場什么樣的夢,總可以由他自己選擇。
金瞳合攏之前的剎那,所有人卻也還是窺見了程祈年的夢境一隅。
——那是一個沒有戰亂,沒有流民也沒有妖祟的世界。百姓安居樂業,達觀知命,國泰民安,海晏河清,縱一人也敢獨行于天地之間,窺江山之壯闊,而他也可以放下所有擔子,盤腿坐在山崖邊,唇角含笑地聽一整夜的落雪。
他本閑云野鶴,所喜所好,不過是擺弄些手中的木頭玩意兒,然而山河傾圮,妖祟遍野,百姓有需,所以他從永嘉郡的鄉下提起自己的木匣子,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神都的平妖監,再從平妖監踏出來,一腳一腳,走回人間。
而今,他也安息在了他心中所愿的太平盛世。
所有的一切都散盡,凝辛夷周身晦澀的氣息慢慢斂去,她靜立許久,終于抬手,將臉上的十二龍吞儺面揭開來。
然后,她的身形驀地踉蹌搖晃,竟是止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饒是借了謝晏兮的三清之氣,又有程祈年相助,一次召喚十二神鬼,對她來說,依然負擔過重。
她一口血后,只覺得胸腔似是被撕裂開來,殘余不多的三清之氣都在倒涌,膝蓋一軟,整個人就要向前倒下。
然而就在她矮下身的這一瞬,驀地有凄厲至極的風聲自她的頭頂掠過!
幾縷發絲被斬斷,飄揚在風中。
若非她的這一倒,怕是絕難躲開這一擊!
凝辛夷悚然一驚,萎靡不振的精神瞬間集中,然而精神是打起來了,但她的四肢卻因為脫力而變得軟綿綿不聽使喚,如沉了水的海綿般拖曳著她墜地。
但她到底強撐著讓自己沒有徹底倒下,扇面橫斜過來,堪堪擋住了對方下來的一擊!
只是她的心很快就更沉了下去。
因為金石交錯聲不僅從她手中響起,不遠處,謝玄衣和謝晏兮手中的劍都已經出鞘,元勘發出了吱哩哇啦的亂叫聲,依稀是在說“你們是什么人?!”、“何故來此殺我們!”一類的話語。
一直以來的那個擔憂終于化作了現實。
混跡在那些妖化的村民中想要殺她之人,果然在周遭伺機中!
雖然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能夠在妖瘴之中來去自如,經由紅蓮業火和離火的灼燒后依然能保命的,但顯然,他們都是有備而來,這一場分明應該是針對她的殺局,卻還是波及到了在場的其他人!
這一剎那,她甚至來不及去想,究竟是誰想要殺她這件事,眼前已經驀地一花。
那是一柄她已經絕對無法躲開了的劍!
面前之人黑巾蒙面,周身三清之氣震出嗡嗡的響,顯然這一劍也是用了全力,銀色的劍尖甚至淬了一抹幽綠,毫無疑問,乃見之封喉的劇毒!
生死存亡之際,她的腦中卻驀然在想,若是她體內真的沒有妖尊封印,也是一件好事,免得她死了以后,謝晏兮他們還要面對一次被釋放出來的妖尊,此時大家都是強弩之末,遇見妖尊,恐怕兇多吉少。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因為一道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那道身影手中掌劍,但人卻比劍更快,先一步將凝辛夷護在了身前!
淬毒銀劍卻悄然變招,晃開了謝晏兮的反手劍,與他的劍身擦過一道刺耳的金鳴之聲,然后沒入了他的肌膚之中。
鮮血崩裂。
謝晏兮死死抱著懷中的凝辛夷,卻也被這樣力道的一劍擊得身形一顫,旋即吐出一口血來。
“阿淵!”凝辛夷驚呼出聲。
凝辛夷的衣襟都被他的血染濕,但她卻反手接住了謝晏兮向她倒下來的身軀,順勢接住了他手中的劍!
許是此前她曾執掌過他的劍陣,所以此刻曳影入手,竟然并不覺得陌生,她體內的三清之氣消耗一空,可她給了謝晏兮的三千婆娑鈴里,卻存著一鈴鐺的氣!
那殺手眼中有了明顯的驚愕之色,顯然在他所有的情報里,都未有凝辛夷竟然會劍的這一條。
凝辛夷的手指擦過三千婆娑鈴,婆娑密紋從兩人的腕間同時浮凸,順著凝辛夷的起劍,向著前方的殺手而去!
“嗡”。
婆娑密紋與劍身相撞出無數錚然,擾得人頭暈目眩,那殺手卻竟然就此棄了手中被曳影和婆娑密紋撞得歪斜缺口的劍,竟是就這樣順勢后撤兩步,再起身時,已從腰間取了一柄軟劍,手腕一翻,劍尖再度向著謝晏兮和凝辛夷而來!
“師兄——!”
元勘和滿庭的怒喊聲從不遠處傳來,但這一刻,那道聲音卻遙遠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謝晏兮的身軀壓在凝辛夷身上,他的頭搭在她的肩頭,血流淌在她的衣襟,凝辛夷聽到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輕微卻足夠堅定。
“阿橘,快走。”
她是可以走,只要此刻將他向前一推,他便是完美的人肉護盾,而她只要以鬼咒術匿蹤,只需片刻,就可以逃離開來。
但凝辛夷卻一動不動,將他反抱住的那只手落在他的劍傷周圍,已經飛快地封了他幾處大穴止血,聲音里隱約帶了一絲偏執:“我不走。”
就像那一年在三清觀中,善淵抖去劍尖上落的梨花,面具遮去了他的所有神色,只能露出一雙瞳色淺淡的眼。那雙眼不辨喜怒地看著坐在一邊,捧腮看他起劍的少女,聲音也是泠泠:“走。”
說是走,那時的凝辛夷覺得,這字或許在他口中,應該被翻譯成“滾”。
但她當時就笑了起來,說:“我不走。”
兩道聲音像是在此刻重疊,謝晏兮唇邊浮現了一個短暫的微笑,總不可能真的看著凝辛夷就這樣拖著他的病軀螳臂當車。他雖然重傷至此,三清之氣也已經消耗一空,就連離火都燒得七七八八。
但他還有這一身血可以再燃一次。
只是不等他的滿身的血重新沸騰,卻已經先有別的東西如同煮沸的粥冒起的咕嚕泡泡般,翻涌而出。
那柄軟劍竟是就這樣停滯在了半空,不得再寸進分毫!
殺手一時之間竟然覺得自己的軟劍仿佛陷入了一灘泥沼,入不得,也抽身不能,他的眼瞳劇烈收縮一瞬,沙啞喝問道:“何人阻我!”
沒有人回應他。
因為所有人在這一刻都看到了,那些將他和劍和周身纏繞的東西,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像是無色無聲也無息的藤蔓,也像是一只只、一雙雙手。
一只凡人的手,或許無力。
可倘若攀附在那柄劍上的,是千百雙手呢?
這片土地之孕育了不知多少代的雙楠村人,他們生于此,長于此,眠于此,長久地注視著這片黃土地。
他們既然看到了凝辛夷和謝晏兮寧可燃燒自己,吐血在地,也要送他們的子孫后代們入一場十全十美的大夢,聽到謝晏兮說要為他們尋得一方公道的承諾,也看到了程祈年為了成全這一場夢不破碎,不惜以身祭神。
那么至少,至少他們也不能讓這些對雙楠村有恩之人歿于這片土地上。
魂靈可以輕盈地飛去云朵之上,化作落雨回到人間,也可以踏入輪回轉世,等待再世為人,亦或者落入被鉤織的一場美夢,休憩其中。
但意志不會。
蒼生的意志,會永遠地烙印在孕育他們的土地上。
而現在,雙楠村這方土地上,蒼生的意志不允許有人殺凝辛夷和謝晏兮,便沒有人能再寸進半步。
那許多蒼生之手映入謝晏兮的眼中,他雖然虛弱至極,卻也已然看到了這一幕。
當他為這蒼生哪怕抬起一只手,那么蒼生便會看到,會記得,也會回應。
蒼生竟然,是會回應的。
謝晏兮的腦中甚至有些怔然地回響過這句話,旋即響起的,卻竟然是在那九重殺陣之中的那些問題們。
他分明沒怎么仔細聽,那些話語卻也還是落入過他的耳中。
劍傷與毒一并腐蝕著他的血肉,他常年忍受離火灼燒,對于一般的傷口雖然厭煩其久傷不愈,卻對疼痛本身并不敏感,但此刻,也不知是他三清之氣與離火都消耗太過,又剛剛經歷過一次燃血為火,還是此時此刻……凝辛夷這樣反手抱著他,寧愿死在一起,也不愿意松開他抑或他的劍,她素來冰冷的體溫竟然也好似柔軟了下來,讓他的背后的疼痛如鉆心般難忍。
一如那九重殺陣中的蒼生九問。
“有朝一日,若是你命懸一線,面前卻是蒼生,你可愿明知是飛蛾撲火,卻也要放手一試嗎?”
“你愿意為蒼生付出什么?”
“你覺得蒼生值得你低眉嗎?”
……
“你看見過蒼生嗎?”
他看見過蒼生嗎?
謝晏兮看著面前這一只只手,心道,他見過了。
……
殺手腦中被面前從未見過的這一幕占據,那些虛幻的、透明的手將他的劍層疊纏繞,甚至拖住了他的腳,眼看就要繼續向上攀爬而來,像是要將他就這樣拽入這片被離火燒得焦黑的地底。在這一個頓挫之間,他甚至忘記了來之前被叮囑了許多次的話語。
——不要看凝辛夷的眼睛。
他抬眼之時,已經落入了一雙洞淵之瞳。
凝辛夷已然力竭,此刻不過是拼最后一絲力量,啞聲道:“何人讓你來殺我的?”
“凝……”
他就要說出那個名字,是凝玉嬈,還是凝茂宏,可他的下一個發音似是觸及了什么禁忌,讓他周身的血脈剎那間倒涌,竟是讓這殺手頃刻間就七竅流血,倒地而死!
他重重落在地上的片刻,那幾個上一刻還在持刀劍攻擊謝玄衣和元勘滿庭的殺手,竟也與此人一模一樣作態,七竅流血,墜地時便已經死透。
而當他們倒下時,凝辛夷才看到,他們的背后竟然都貼著一張黃符。
她下意識想要再多看一眼那符的筆跡,可靈火驀地一閃,黃符被點燃的同時,這些殺手的身軀也在這樣的靈火之中被吞噬消融,直至不留一絲痕跡。
四野驀然俱寂。
那些虛幻的蒼生之手也消失不見,仿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幻覺。
從極喧囂到極靜時,便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凝辛夷聽到了自己的心跳,還要極近的另外一道。
謝晏兮的心跳很慢,比她過去聽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慢,甚至帶著一種燈枯油盡的頹然。
凝辛夷猛地回過神來。
她收回那只壓在他背后的手,才發現,那只手上竟然已經染滿了他的血。
“謝晏兮。”她一只手墊在他的頸后,將他努力帶向自己懷里,壓低身子,一只手捏著他的下顎,喊他的名字:“善淵師兄……善淵!阿淵!”
懷中的人臉色蒼白如冰雪,緊閉的雙眼投下一圈鴉黑濃密的睫毛,他的唇色卻是濃烈的,染著血漬,像是天地之間觸目驚心的唯一色彩。
他似是聽到了凝辛夷的呼喚,有些艱難地向上舉了舉手,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了她捏著他的手腕上,卻難有下一步的力量,那樣的動作不像是在阻止她,更像是在讓她不要為他擔心。
那一條連接在兩人手腕之間的紅線咫尺可見,卻無比暗淡,仿佛昭示著紅線另一頭那人的生命也即將走向盡頭。
凝辛夷從來沒見過他這么虛弱的樣子,她印象里的他,無論是帶著面具的善淵師兄,是傳說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睥睨肆意的聞真道君首徒,還是后來以謝晏兮的身份重新出現在她面前時,他都像是永遠都不會倒下一般,只要她向他伸出手,他就會冷哼一聲,卻到底會伸出手來,給她想要的三清之氣。
從無例外。
包括今天。
凝辛夷甚至在想,他在給她三清之氣的時候,知道自己會力竭至此嗎?
滿庭已經越過火色的廢墟踏將過來,他飛快地將謝晏兮支起身子,查看他身后的那一處劍傷,手下不停,臉色卻變得越來越難看。
元勘急得不得了:“你干嘛擺著這種臉?師兄這傷怎么了?很嚴重嗎?”
滿庭先是看了一眼凝辛夷,才道:“師兄沒有三清之氣護體,所以這劍傷……格外深。”
若非格外深,幾乎透體而過,血又怎么會滲到她身上。
滿庭繼續道:“傷倒也罷了,只是這毒……”
元勘語速極快道:“師兄百毒不侵,毒能奈他何?”
滿庭沉默片刻:“準確來說,這不是毒,而是登仙。”
凝辛夷驀地抬眼。
能夠讓凡人平白無故生出三清之氣的登仙藥,用在捉妖師身上,則會反過來抑制此人體內的三清之氣,讓其三清之氣運行不暢,氣息凝滯,功法錯亂,就算一劍不至于致命,若是不知這藥的來頭,胡亂用三清之氣,下場最終也難逃一個死字!
更關鍵的是,王典洲彼時之所以能用登仙獲得如此巨大的利益,是因為登仙此藥成癮性極強,凡沾染上,若非極巨大的抑制力,否則終身難逃此藥的控制!
那殺手何其歹毒,竟然在劍尖上抹了這種藥!
剎那間,凝辛夷只覺得自己的血都仿佛凝固了。
她的手指悄然握緊,卻又覺得掌心澀滑,低頭去看,她的手上全是他的血。
若非他來擋這一劍,這些血,本該是她的。
登仙這一味藥,也本該落于她身。
滿庭聲音很輕:“就算師兄的血可以解登仙的毒,但不能保證他不會上癮……”
凝辛夷垂眸,靜靜地看著懸于兩人腕間越來越黯淡的紅線,倏而道:“我來保證。”
滿庭和元勘一起看向她,元勘愣了愣:“你怎么保證?”
不遠處剛剛收了劍的謝玄衣也看了過來。
之前與凝辛夷不歡而散到現在,他還沒有正式地和她說過一句話,此刻他只是這樣看著她,心頭卻有了一種近鄉情怯般的怯懦。
可聽到凝辛夷的話,他的心卻越跳越快。
因為他也已經想到,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一種辦法可以保證謝晏兮不會成癮。
那是他心底最不希望的事情。
然而下一瞬,凝辛夷已經道:“你們可知道,凡世家子結親,都要締結婚契,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元勘和滿庭當然知道,也知道謝晏兮與她并未結婚契之事。
他們知曉謝晏兮最初的打算,聞言正要說什么,便見面前的少女已經收回了目光。
他騙了自己就騙了吧,他是善淵又怎么樣,是謝晏兮又如何,自己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地為他駐足。
因為他始終是他,將真心藏在無數冷漠和謊言之下,讓分明無比珍貴的那顆心顯得吊兒郎當難覓真跡的他。
再相信他一次,又如何呢?
她垂眸,看向懷中人,輕輕笑了起來,然后俯首,將自己的額頭貼在了謝晏兮的額頭上。
“枯榮轉輪,至死不渝。”
第152章 吾等愿以血為證,七魂……
結契的光,是金色的。
凝辛夷閉上眼,也能感到金色的光從兩人額頭相接的地方溢散出來,那樣強烈的光卻并不刺眼,只是柔和地將兩人籠罩,然后再如星光溢散般沉入衣料之下,肌膚之中。
元勘和滿庭不由自主地后退幾步,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愕色。
這等從此便要榮辱與共,命連一體之事,凝辛夷竟然說結契,就真的這樣結了。更何況,這段時間以來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早已落在所有人眼中,饒是遲鈍如元勘,也早就意識到了什么。
只是……
元勘不敢繼續往下想。
結契法陣膨脹擴散一瞬,又收縮成了額間的一點星芒,最后連同所有的光都收斂。
契成的剎那,謝晏兮雖然還昏迷未醒,原本蒼白的臉上已經有了血色,而凝辛夷則驀地捂住胸口,又吐了一口血出來。
登仙的藥性徹底地轉到了她的身上,謝晏兮背后劍傷的痛也轉移了一半到她這里,這樣劇烈的、貫穿撕裂般的痛苦讓她忍不住想要蜷縮身體,卻到底硬生生忍住。
謝玄衣擔憂地向前一步:“阿橘!”
凝辛夷抬起一只手,將他的所有動作止住,然后將自己唇角的血漬隨意抹去,唇色紅艷如鬼,抬眼道:“為程祈年斂骨灰。”
謝玄衣閉了閉眼,強迫自己的心緒穩定下來,然后才俯身,一捧一捧地將散落在地上,尚未被重新揚起的浩蕩風沙吹散的那些白灰收斂在了一個經歷了離火和紅蓮業火的灼燒后依然存在的黑瓦罐里。
這樣重復的動作,反而讓他原本浮動的心慢慢沉靜下來。
直到這一捧捧的骨灰在手,謝玄衣像是才驀地反應過來,他的這位已經與他搭檔了幾年的同僚,是真的已經舍生而去了。
謝玄衣的心底有了某種遲來的鈍疼。
這種鈍疼像是極糙的石頭一下一下地磨著最柔軟的心底,輾轉反側,逐漸痛入骨髓,讓他的手指都連帶著有些顫抖了起來。
滿庭注意到了他的樣子,俯身幫他,低聲道:“節哀。”
謝玄衣不語。
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這種痛并不純粹,他甚至為自己感到悲哀和不齒。
——為程祈年的死而感到的痛極是真的。可這些痛和顫抖中,又分明隱藏著他難以宣泄的、對凝辛夷和謝晏兮結契的驚懼。
是的,既驚且懼。
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若是凝辛夷知曉了背后全部的這一切后,會發生什么。他不覺得自己值得原諒,他想要復仇、想要知道謝家滅門的真相并沒有錯,可設計了這一切的他,卻到底將凝辛夷卷了進來。
……而今,卷進來的,甚至還有凝辛夷的真心和命。
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凝辛夷真心錯付,看著她所托非人,卻一個字也不能說。
凝辛夷卻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她擦了血后,再抽出了一張手帕,將手指上的血都擦拭干凈,然后才打開了她方才一直緊緊攥著的東西。
那是程祈年最后塞給她的包裹。
那包裹上有陳舊的、層疊的血漬,包布粗糙,色彩黯淡,甚至有一股歲月的氣息。
正是高大柱臨終前給程祈年的那個包裹。
而程祈年將這個盛滿了腳下這片土地最后希望的包裹,交付到了凝辛夷的手中。
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將這個包裹遞到了她的手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將這件事完全徹底地托付給了她。
包裹不過一指薄厚,并不沉,可凝辛夷握著它,卻重若千斤。
因為對她來說,這包裹里的證據不僅僅是平北將軍何呈宣通敵叛國的證據。
倘若她真的選擇公開這些,則不亟于當眾忤逆她的父親凝茂宏,甚至于與她的父親真正對立。
她……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比凝辛夷更先給出答案的,卻是包裹里的東西。
布包裹的皮翻轉打開后,內里那一面上,鮮血淋漓。而那些血,竟是一個又一個的血手印,每一個血手印下,都歪斜地書寫了這一個又一個的姓名。
“宣威左軍,什長高大柱,什長許狗農,以旗下百人之血為證,何呈宣與北滿里應外合,通敵叛國,陷我宣威左軍于陷阱之中,致五萬左軍全殲于瀾庭江邊!
何狗不死,五萬軍魂冤魂難散,死不瞑目!吾等愿以血為證,七魂不寧、不散、不滅,請君招魂,為我左軍沉怨昭雪!”
血書之中,還包著幾封信件,有的用詞簡短卻清晰地寫著一目了然的軍機信息,落款處雖然沒有姓名,卻有一方私印,上書鳳弘二字。也有幾封信上為相詢和催促,落款的私印赫然是北滿那位如今聲勢浩大如日中天的太子的小字!
凝辛夷一封一封看完,然后將那些信件認真疊好,再將包裹重新包了回去,收進了三千婆娑鈴中。
做完這一切后,她的面色看似平靜至極,但下一瞬,她身子前傾,竟是又驀地吐出了一口血來!
“什么味道?”她倏而道。
元勘正要伸手去扶她,聞言不由得側頭看去。
卻見不遠處,原本生長著安樂與無憂兩棵菩提樹的地方,如今樹根焦黑,已經徹底成了一片真正的焦土。然而焦土之上,卻有離火都沒有燃盡的一點油脂。
他走過去,蹲下身,用小刀輕輕劃了劃。
焦黑的表層被扒開,露出了酥白的內里,那股所有人如今都已經非常熟悉了的味道比之前更濃烈地飄散了出來。
“引魂香。”元勘低低道。
凝辛夷怔然看著面前,某一個瞬間,她的腦海中似是驀地浮現了一個畫面,與面前的一切重疊。
這一切……所有的這一切,對她來說好似熟悉又陌生,仿佛這一幕幕都曾經在她的生命的某個片段里曾經上演,再與面前不斷交錯。
她的心跳聲開始放大,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閃回交疊的畫面,一幀幀畫面的間歇時,卻竟是閃黑,她的身軀似是不受控制般向前跌去,她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撐住地面,也做好了撞擊堅硬的準備。
但在徹底陷入意識的混沌之前,撞擊卻久久沒有來到,有一只手臂將她一把撈了過去,囚在了懷中。
呼喚她的聲音變得遙遠。
“阿橘?你怎么了阿橘?”
……
凝辛夷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憶起了什么,還是回到了某段自己早已遺忘的過去。
“阿橘,你又怎么了?”極遙遠的聲音從水面上傳來,那聲音帶著點百無聊賴,她并不陌生,卻想不起來究竟在哪里聽過。
凝辛夷有些渾渾噩噩地醒來,下意識想要抬手舒展四肢,卻發覺自己的手好似正環抱著自己的雙膝,頭也埋在膝蓋之中。她已經維持這個姿勢不知多久了,卻竟然并不覺得四肢麻木僵硬,只覺得溫暖又舒適。
但她很快又意識到了不對。因為她的手腕和腿都極細,仿若不過七八歲的稚童,而她此刻的這個姿勢,也正是嬰兒在母親腹中時的姿態,所以才會格外有安全感。
這是哪里?她怎么會在這里?
剛才的聲音又是誰發出來的?
懷著這樣的疑問,凝辛夷又試著張開四肢,想要抬起頭來,卻驀地感覺到了什么。
……水?
她這是在水里?
她怎么會在水里?!
似是注意到了她的掙扎,那道聲音再度在水面上響起,穿透重重水深,不太真切地落入她的耳中:“阿橘,你是醒來了嗎?”
她想不起來這是誰,可聲音卻分明耳熟,會這樣呼喚她的男性理應只有凝茂宏一人,可這道聲音卻并不屬于凝茂宏。
那又是誰?
她想要抬頭,想要看清楚,想要掙脫自己此刻的束縛,更不想要這樣莫名其妙地待在水下。
所以她開始掙扎。
一些身影和記憶開始在她的腦海中閃回般交錯。
玄天塔,火海,垂眸看她的銀發國師,盤根錯節的巨大菩提樹,樹下點燃的白燭引魂招靈,怒吼著問著為什么的謝玄衣,雙楠村枉死的將士們與挑生蠱下舍生的程祈年,擋劍燃血的謝晏兮,報國寺插著何日歸的地藏王菩薩像,定陶鎮寧院中歸榣倒下的身影,白沙堤草花婆婆的大笑……
所有的一切,像是被壓縮成了一個瞬息的交疊畫面,在凝辛夷的腦中閃回,再消失,再閃回。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她,雖然有著孩童的身軀,這小小的身軀之中,卻容納了一片歷經千帆的靈魂。
而她的靈魂烙印讓她的身軀在醒來的剎那通靈見祟,引了天地之間的三清之氣入體,攪得這片東序書院的冬日長湖上浮冰全碎,寒風呼嘯。
一聲長嘆從湖面上響了起來。
那束縛住她的存在突然明顯了起來,她越是掙扎,束縛就越是明顯,她的心跳聲開始變大,一聲一聲,仿佛要與那些閃回的畫面形成某種奇妙的韻律,她無意識中轉動手腕,卻忽然聽到了一聲熟悉的脆響鈴音。
叮鈴——
剎那間,靈臺清明。
凝辛夷想到了什么,手指摸索腕間,觸碰到了熟悉的鈴鐺,她心念一動,九點煙已經被她捏在了掌心之中,再極艱難地被搓開一節,再一節。
青煙燃起在扇骨的剎那,整個長湖的湖水都開始沸騰,水面上有碗口大的泡泡咕嚕作響,天地都被攪動,似是在見證和記載這一刻,湖中沉睡了許久的那方存在的蘇醒。
岸邊,那道垂眸看向湖中的道服身影臉色驟變,驀地一甩拂塵,口中念念有詞,開始結印,試圖加固長湖封印。
更遠處,有身影飛奔而來,面上儼然寫滿了不安:“菩虛子道君,我正在后山與人論道,聽聞長湖有異動……”
他的話語才說了一半,眼睛已經看到了如今長湖的模樣,他的腳步驟然一停,臉色已經變得極是可怕。
赫然正是比起如今看起來年輕許多的凝茂宏。
他眉頭緊皺,口中已經高呼道:“菩虛子道君,此子斷斷不能醒來,方相血絕不可重現于世,她萬萬不能想起發生了什么!否則兩儀菩提大陣——”
菩虛子眉頭皺得更緊,須發亂飛,口中念念有詞的速度更快。
水面上的一切,凝辛夷一概不知。
她點燃九點煙,張口欲言,卻有水倒灌入嘴,但她一字一句,已經在心中口中一并默念。
“諸方萬界,皆不困我——開!”
這一刻,偷偷趴在冬日長湖外小山上的謝玄衣倏而駐足,小心地遙遙望來一眼,然后見到了他這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畫面。
長湖水被辟開倒流,小小的孩童懸于長湖之水中央,無數的封印法陣懸浮烙印在湖中,滔天的水幻化成怒吼的猙獰神像怒面,如長風般肆虐,將那些封印肆虐般破壞開來,岸邊的菩虛子道君道袍迎風,胡須亂飛,卻也已經無力回天——
湖中八歲的少女,承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記憶和靈魂,解開了三千婆娑鈴的封印,以九點煙撕開了冬日長湖。
菩虛子道君無法再將她如從前那般重新葬入湖底。
但他卻能將不應該出現的那些記憶和靈魂,如封印妖尊般,封印在蘇醒過來的少女心底。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重重畫下一道一道繁復晦澀的陣線,那些線條在半空浮現,再一條條落在少女的身軀上,逐漸爬滿她的整個身軀,然而在畫到最后一筆時,菩虛子起筆再落,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
他試了又試,驀地吐出一口血,整個人像是瞬息間老了十歲般萎靡下去。
于是封印法陣陣成,卻又留了一線天機。
凝茂宏神色凝重,問:“菩虛子道君,如今是怎般情況?”
菩虛子神色灰敗,慢慢搖頭,道:“我只能封印住不應該存在于她腦中的記憶,卻不能阻止她的蘇醒。只是此后,每每朔月之時,封印便會動蕩,這會讓她痛苦無比,卻又無計可施。”
凝茂宏似是在沉吟:“此事當真無藥可救?”
菩虛子沉默片刻,道:“……倒也并非無藥可救,倘若這世間真的存在那傳說中的并蒂何日歸,倘若那并蒂何日歸成妖,那妖丹,倒是能讓她免受這朔月之苦。”
“并蒂何日歸成妖后的妖丹?”凝茂宏似是聽到了什么極荒謬之事:“若是世間真的存在此物救她的命,她也不會今日遭此劫難了。”
他長嘆一聲,已在這瞬息間做出了決斷,神色復雜道:“既然如此,長湖便也無用,從今日起,她便跟著我姓凝吧。”
菩虛子沉默無語,只是一甩拂塵,向側讓開了一步,低眉搖頭,只以余光看到凝茂宏的身影越過他,一步步向前走去。
從此,龍溪凝家多了一個凝三小姐,名辛夷。
東序書院的冬日長湖中少了一處封印,解開了所有的禁忌,并且對過去此處的禁忌絕口不提。
因為菩虛子知道,有朝一日,那個曾經被封印在這里、并且失去了記憶的女孩子,一定還會回到這里來。
……
凝辛夷猛地睜眼。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驚疑不定地翻身而起,卻對上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謝晏兮抬手,用手中絹帕擦去她額頭的汗,臉色看起來有些古怪的蒼白,但他卻對著她彎了彎唇,露出了一個笑,輕聲道:“做噩夢了嗎?”
第153章 “阿淵,你不能自醫,……
凝辛夷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謝晏兮臉上,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夢里的水聲似乎還在耳邊涌動,她的掌心似乎還捏著九點煙,但她回過神的剎那,卻看清了謝晏兮注視她時的神色。
他的眼瞳比平時要黑一些,膚色蒼白,平時總是束起的發披散下來了一些,唇畔也沒什么血色,神色懨懨,唯有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時才帶了溫度。
她下意識抬起手,想要觸摸他不知為何過分蒼白的臉,有些恍惚地心道自己不是已經與他結契,枯榮轉輪,登仙的藥性和大半痛楚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為何他看起來卻并沒有好轉許多。
然而她指尖才動,腦中卻倏而刺痛。
她驀地按住自己的眉心,等到痛意褪去,這才重新抬頭,旋即后知后覺地注意到,他們已經不在雙楠村,而是正在一處不知位于何方的破廟之中。
元勘和滿庭坐在燃起的火堆旁,謝玄衣在稍遠處,他微妙地側著身,顯然不想要觸碰到任何人,高高束起的馬尾被破廟門外倒灌進來的風吹起,他的懷里抱著一個被麻布包裹的瓦罐,緊緊抿著唇,下頜的弧線凌厲卻莫名哀傷。
凝辛夷卻只覺得有些奇怪。
她與謝晏兮為何在破廟的佛像背后,像是與他們硬生生隔開了一處旁的空間,身前也沒有燃火,任憑破廟破屋頂的風雪漏進來,打在她的臉上,有些生疼。
但她轉瞬便已經知曉了緣由。
因為她看到了破廟墻壁和那殘破佛像背后留下的,縱橫散亂的劍氣。
“……我是不是又……”她有些艱難地開口,然后下意識看向窗外:“可今夜并非朔月,我……”
她的話語又頓住,所有的話語在她的余光看到放在她身后的那只再熟悉不過的劍匣時,戛然而止。
那只雕刻繁復的烏木劍匣本是被裝在黑釉瓷枕之中的,可此刻,劍匣周圍散落著黑瓷碎片和不太細密的瓷粉,分明是被那震蕩的劍匣中的劍氣碾了個粉碎!
這是此前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過去的無數個朔月里,無論她醒來時的場面多么狼藉,黑釉瓷枕從未碎裂過哪怕一道裂痕。
她忍不住伸手,觸摸到黑釉碎屑,再從她的指腹流淌在地,發出一聲極輕微的響。
某個瞬息,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過去的無數個朔月里 ,她的夢境中也并非沒有過自己舊時的回憶 ,但卻從未夢見過東序書院的長湖。
為什么她想起了長湖中所發生的事情時,劍氣便會震蕩至此?
長湖里面,究竟發生過什么?
倘若如謝晏兮所說,她身上的封印并不完全,她的體內也并無所謂的妖尊封印,那么她墜湖后被妖尊入體的事情,又算什么?究竟是凝茂宏在騙她,還是菩虛子道君在騙凝茂宏?
又或者說,她的夢境……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這一次的夢境為真,那么過去的那些妖鬼森林和有關她母親的片段呢?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她夢中妖鬼森林這樣的地方嗎?
一切如浮光掠影般在她心頭重現,凝辛夷的手指慢慢探到劍匣上,指腹觸摸過上面精致古樸的纂刻,卻突然碰到了一點濡濕。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抹殷紅的血。
她愣了一瞬,下一刻,她已經一把扣住了謝晏兮的手腕,然而她想要翻轉他的手看一眼,卻竟然沒有拗過他的力氣。
“阿淵。”她抬眼看他,眼中是不加掩飾的焦急:“你是不是碰劍匣了?”
是碰了。
又或者說,不僅僅是碰了,是他長時間按在劍匣上,以離火壓制對抗,才讓那匣子中掀起的劍氣不至于將這一方天地都徹底攪亂,直至失控。而那只劍匣也果然如凝辛夷所說,除了她之外,觸之便會被劍氣橫掃,饒是他離火兇戾,他那只按上去的手也鮮血淋漓,遍體鱗傷。
她暈過去的那一刻,他恰好醒來,將她接住之時,便已經感受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滾燙。她體溫素來極低,唯有朔月失控之時才會如此,他幾乎是頃刻間就意識到了什么。
殺手雖然暫且被逼退了,但被灼燒成了一片傾圮廢墟的雙楠村實在太過開闊,他們此刻各個都是強弩之末,心神動蕩,實在不適合再戰一場。然而雙楠村又不在官道,他們的馬車大約也隨著離火一并被燒了個干凈,謝晏兮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喊出了一個名字。
“公羊春,我知道你在。”
聽到這個名字,謝玄衣驀地抬起頭,饒是他年少時不學無術,也知道,這分明是前朝大鄴那位權傾朝野的左相的名諱!
隨著他的聲音,公羊春的偃影從不遠處廢墟的石頭上浮現,他桀桀笑了一聲:“微臣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被三皇子殿下需要了,看來微臣隨時侍奉左右,果然終有用武之地。”
謝晏兮冷冷看著他:“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公羊春非常輕柔地笑了一聲,讓開身體,卻見他們來時的馬車與馬匹竟然不知何時被轉移出了妖瘴,被保存得完好,甚至那拉車的馬也已經被喂飽喝足,一派隨時都可以繼續奔襲千里的樣子。
“微臣存在的意義,就是想殿下之所想,急殿下之所急。只是不知道殿下何時才能理解微臣的用心良苦。”公羊春邊說,邊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在說不懂事的孩子。
謝晏兮眉眼之間難掩厭惡,但凝辛夷的體溫越來越高,周身的三清之氣也開始變得紊亂,他于是掩下所有情緒,將她橫抱在懷中,向著馬車的方向而去。
“凝家小姐對殿下真是情深義重,不惜結契,也不愿讓殿下沾染半分登仙之癮,這一身鬼咒之術,也當真世間罕見。”與公羊春擦身而過的剎那,公羊春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大鄴舊部會從雁門郡開始起勢,以殿下的名義。”
謝晏兮的手指驟而縮緊,但他表面上卻仿佛沒有聽到般,只是將凝辛夷的身子向著自己懷中再壓了壓,遮住公羊春窺探的視線,徑直上了馬車。
他當然知道,公羊春的這句話,便是與他的交換。
但所有這些,他都不必說給她聽,所以謝晏兮只是彎了彎唇,垂眸看著她,輕描淡寫道:“一點小傷罷了。”
凝辛夷不信,執意扯動他的手臂,卻聽謝晏兮道:“你既與我結契,若是傷重,自然枯榮轉輪,你也會感受到那樣的痛。你且活動一下五指,可有什么異樣的感覺?”
凝辛夷一愣。
她的手骨肉均勻,并沒有任何痛感,只有后背還殘留著結契分離來的謝晏兮為她擋的那一劍的痛,她心中有些疑惑,卻到底稍微放下心來,目光慢慢落在謝晏兮臉上:“你都知道了。”
“阿橘,你為雙楠村人起鬼咒術時,我說了有我,自然要護你周全。”謝晏兮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聲音中帶了幾分嘆息:“為你擋劍乃是我自愿,你不必……”
然而凝辛夷卻抬起了一根手指,點在他的上唇,止住了他所有的剩下的話語,輕輕搖了搖頭。
“阿淵,你不能自醫,我來醫你。”她抬眉一笑,她的容顏本就極盛,像是永不熄滅的璀陽,這樣笑開時,仿若能照亮這一室風雪破廟,落入他的眼底:“結契的那一刻,我已經想好了。你是善淵也好,是謝晏兮也罷,無論你的名字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從來都是與我朝夕相伴的人,而不是一個名字。所以,阿淵,與你結契也是我自愿,我不會后悔。”
謝晏兮心底大動,他怔然看著她,眼底晦澀難明,難以抑制地向前附身,他甚至已經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卻在將要觸碰到她的剎那驀地停下。
凝辛夷抬眸,這樣近的距離,她眼瞳中的每一絲光里都是他的身影,她不說話時微微張開的唇也像是某種無聲的邀請,垂落在他手臂上的青絲冰涼卻癢,那種癢像是要順著他的手臂,絲絲縷縷滲入他的心底。
他又向前了一寸,鼻尖擦到她的,那般細膩的交錯像是太過喑啞的耳鬢廝磨,卻也讓他幾乎沉淪的眼瞳驀地蘇醒過來。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上有劇痛傳來,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謝晏兮在心底苦笑一聲,閉了閉眼,就要抽身而退。
然而一只手卻先于這一切攀上了他的脖頸,帶起一片難以形容的戰栗,五指沒入了他的發中,再將他太過輕巧地向前一帶。
于是呼吸和唇畔終于一并交疊。
他感受到她柔軟的唇,小巧的舌,微微急促的呼吸,比平時更加柔如無骨的身軀。
她全身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下頜高高抬起的弧度如天鵝,他的一只手將她環住,垂落的發與她的交織,漸不可分彼此,幾乎要將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這個吻看似是他居高臨下,可按在他后頸的是她,讓他失控和情難自禁的是她,主導這一切的,也是她。
而他甘之若飴,愉悅難言。
唇齒之間的觸碰和試探讓他戰栗,她落在他后腦命門的手指輕輕的扣緊也讓他戰栗,她灑落在他肌膚的鼻息也讓他戰栗。
這一刻,他甚至忘了手指的痛,后背那一劍之傷的痛,滿身逆流亂涌的三清之氣乖順如從未存在過,離火的灼燒也變得輕微,天地之間,好似只剩下了他懷中的一個她。
“阿橘……”
稍微分開的片刻,他想要說什么,她卻已經閉著眼重新吻了上來,將他的話堵住,只留下一句唇齒之間的呢喃。
“阿淵,去神都之前,我要去一趟三清觀,你可愿與我同去?”
第154章 “婚契都結了,不喊師……
神都,銅雀三臺。
偏殿的門推開后,是層疊的帷幕,如同一重又一重的大門,縱使帷幕都是輕紗,如此重重復重重,也將其中的人遮得嚴嚴實實,不露絲毫。
這一處從徽元帝定都神都后便一直空置的偏殿里偷偷住了人的事情,整個銅雀三臺都已經知曉。但自從有一位陛下寵愛的才人恃寵而驕,心生妒意,著人硬闖宮門反被斬殺當場,不久后這才人也香消玉殞,消失得干干凈凈,好似從未在這朱門之中存在過后,所有窺伺的目光便也都消失了個一干二凈。
銅雀三臺中的人,從來都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一把魚食被隨手撒入偏殿的湖中,那湖中養了許多金燦燦的錦鯉,見食心喜,爭相蜂擁而來,不多時就占了湖邊一個偏隅,像是要將湖水也染金。
一截碧落紗袖從欄桿上垂落下來,雪白皓腕上有一串翡翠叮當鐲環佩作響。凝玉嬈一把一把向下扔著魚食,看著魚兒爭搶,唇邊是笑,眼底卻是冷的。
“失敗了?”她語氣淡淡,不辨喜怒。
跪在她身后的人正是凝二十九,他將頭埋得很低:“雙楠村中,兩次失手,此后再無機會近身。”
“我卻不知,殺人也有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凝玉嬈再灑出一把魚食:“我聽聞第一次失手乃是我阿妹有靈寶傍身,第二次乃是我那便宜妹夫舍身擋劍,怎么就沒有第三次了?”
凝二十九道:“理應是有的,但那馬車周圍劍氣纏繞,三清之氣逆轉紊亂,看起來兇險叵測不說,馬車周遭還有不少偃影相護,那偃影的主人雖不知身份,卻至少也有合道化元的修為。屬下身死事小,但倘若暴露了您……”
“偃影?偃術?這不是我朝明令的禁術嗎?”凝玉嬈擰眉:“可有看清施術者?與永嘉江氏可有關系?”
“只能看出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長者,更多的便不知曉了。”凝二十九道:“屬下已經著人去永嘉江氏查了,不日便將有結果。”
頓了頓,他又俯身道:“如今他們調轉馬頭,往另外的方向去了,屬下瞧著,倒像是三清觀的方向。”
凝玉嬈灑魚食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湖面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倏而問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近日可是朔月?”
隨侍的侍女輕聲道:“回大小姐的話,朔月尚在五日之后。”
“不是朔月?不是朔月,怎會三清之氣紊亂倒轉?”她揚眉,眼中有些不解,又自言自語般道:“她倒是長大了,學會了謹慎,我送她的符,她轉手貼去了紫葵屋里,出行之時,家里給她的護衛,她也是一個也不帶,應聲蟲也是數日才回一次……”
她說了幾句,卻又旋即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話頭,將最后一點魚食灑盡,拿起侍女遞來的絹巾將手指擦干凈:“既然殺不死,就別殺了。父親那邊,我來回話。”
凝二十九羞愧垂首道:“是。屬下甘愿領罰。”
“該受罰的也不是你。”凝玉嬈的目光落向另外一邊:“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隨著她的話語,一道清瘦近乎嶙峋的身影慢慢走了出來,那人著一身靛青道袍,看起來年過四旬,面上雖然皺紋深如雕刻,長發一絲不茍地束在發冠之中,已經灰白枯敗,然而饒是如此,這人卻竟然并不多顯老態,腰背挺直,那張臉便是再枯槁,也鶴骨松姿,不難想象此人年輕時風華多盛,姿容多絕。
那人行至階下,撩袍屈膝,膝蓋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啞聲道:“見過凝大小姐。”
凝玉嬈在侍女搬來的椅子上坐下,居高臨下看過去,驀地一笑:“我雖身居銅雀三臺,卻未入后宮,更何況,要論起來,我本要喚謝大人一聲公爹,于情于理,謝大人都不必如此跪我。”
能被她這樣稱呼,又姓謝之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位。
扶風謝氏的那位本應在三年前已經死去的家主,謝盡崖。
地上那人笑了一聲,那笑卻不入眼底,只浮于皮肉:“凝大小姐說笑了,謝某乃是不該存在于這世間的已死之人,世俗的那些虛名于我已經沒有意義了。如今謝某心中,唯有一愿,若是此愿心了,便是即刻去死,也是理所應當,血債血償。”
“好一個理所應當,血債血償。”凝玉嬈彎了彎唇,驀地喚出了地上那人的全名:“只是要殺的人沒死,所以在此之前,謝盡崖謝大人還是先好好想一想,倘若你那執意找尋一個滅門真相的兒子若是發現你沒死,還要殺自己的兒媳,你要如何給他交代吧。”
謝盡崖的眼底終于有了一絲波動,但也只是一瞬:“沒想到此事最后,還是能查到神都來。”
凝玉嬈笑了一聲,音色悠悠,說得卻是毫不留情之語:“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謝大人自己斬草不除根,還留了謝家暗衛,所想所盼,不也正是讓自己的兒子給自己一個最后的了結嗎?”
言罷,她也不去看謝盡崖的神色,起身走過他的身邊,華美裙尾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謝大人,好自為之。”
謝盡崖跪在原地,久久未動,他神色漠然地看著面前的一切。
銅雀三臺之中,饒是偏殿,景色也極美,每一個錯眼都是精巧至極的設計,但所有這些都不入謝盡崖的眼,他像是對這世間的一切都已經失去了興趣,只剩下了這一具行將就木的身軀茍活于人間。
許久,他終于慢慢從地上站起身來,抬手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負手而立,淡淡道:“司空遮,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會與你這等見不得光的貨色共事。”
從影子中走出來的人面白且陰沉,眉眼細長,掛著一副看起來皮笑肉不怕的笑面:“謝大人還當自己乃南姓世家之首的謝大家主,不愿與我這等蠅營狗茍之輩為伍?可便是我這等人,也沒有謝大家主這么狠的心,此生也難以對自己的家人下手啊。”
“我還活著的事情,是你故意透露出去的吧?”謝盡崖仿佛聽不懂他話里外的陰陽怪氣,只平靜道:“謝家暗衛有多少本事,我還是知道的。若只是暗衛,絕難察覺我的蹤跡。”
“這還真不是。”司空遮卻搖了搖頭,道:“你我如今都為凝家效命,我這人雖不是什么好人,卻唯獨講一個義字,又怎會特意出賣你。”
看到謝盡崖面上不辨喜怒的神色,司空遮慢悠悠道:“信也好,不信也罷,此事與我絕無關系。我只說一句,謝家暗衛沒有這種本事,平妖監卻未必沒有。畢竟,那可是我的虛芥影魅都滲透不進去的地方。”
*
馬車碌碌碾過官道,從雁門郡向神都的路上一轉,折而南下,踏上了去往三清觀的路。
元勘一邊驅車,一邊上下拋著掌心的一只機關木球,還要側耳聽著馬車里時不時傳來的咳嗽聲,目露擔憂之色:“滿庭,師兄這傷,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好?”
滿庭道:“師兄的傷素來好得極慢,饒是師嫂轉走了大半,恐怕也還要再將養十天半個月。”
元勘長長地“哦——”了一聲,突然又覺察到了哪里不太對勁:“等等,你叫她什么?師嫂?怎么就師嫂了?!”
滿庭古井無波道:“婚契都結了,不喊師嫂喊什么?”
元勘一噎:“道理是這個道理,但這也未免太快了點!”
說到這里,他又轉頭,偷偷摸摸向著車里掃去一眼,恰見到揚起的車帷里,凝辛夷正在抬手去探謝晏兮額頭的溫度,臉上的擔憂不似作偽,而下一瞬,她那只手已經被謝晏兮扣住,握在了掌心。
元勘猛地轉回頭來,不敢再看,口中胡亂喃喃道:“師嫂就師嫂吧……說起來這木球是不是應該能打開?我這一路都玩了這么長時間了,也沒看出來有什么地方能開啊?莫不是程監使給錯了?”
他這樣說,心中卻在想,這與師兄當初說的,可差得太多了。師兄當初說得瀟灑簡單,拿到能醫治師父的淵池虛谷就全身而退,可如今這樣,師兄真的還能如他自己所說那樣一走了之嗎?
而且……
他的目光小心翼翼掃過一側的馬背上背脊挺直,不再以黑巾覆面的謝玄衣。
師兄與此人的約定,還作數嗎?
雖然不太明白為什么,但他瞧著,這位看師嫂的目光,好像可不怎么……清白。
元勘憂心忡忡,手上拋接機關木球的動作便慢了一拍,于是那只木球 “啪”地一聲砸在了馬車上。
他“哎呀”了一聲,探手去撿,到手的時候,卻發現,那只木球被摔開了。
不像是那種普通的裂痕,更像是某一個關竅被觸發,讓整個機關木球自然地被打開了一道縫隙,稍微用力,竟然便能將那只機關木球掰成兩半。
機關木球是中空的,里面裝了東西。
是一枚寶藍色的錦囊。
元勘愣了愣,想起了當初程祈年將這只機關木球塞給自己的樣子,與滿庭對視一眼,已經意識到了什么。
機關木球里,果然是有東西的。
這錦囊,恐怕才是程祈年真正留下來的東西。
而這樣東西,自然是留給謝晏兮的。
第155章 程祈年,絕筆。
寶藍色的錦囊被放在謝晏兮的膝蓋上,他沒著急打開,反而先將那只被拆開的機關木球舉起來,在眼前仔細端詳一番,然后手指在上面忙活片刻,將那只木球恢復了原本的樣子,扔還給了元勘。
元勘有些訥訥地接了過去,這機關木球他已經把玩了一路,原本稍顯的粗糙的表面都被磨平,如今重新回到手中,竟然也有了些親切感。
馬車繼續向前,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只錦囊上:“不拆開看看?”
“自然要看。”謝晏兮道:“只是我在想,程祈年究竟為何要問我那些問題。”
凝辛夷沉默片刻,道:“最后以身祭夢前,他向我承認了,白沙堤的殺陣是他布的,蒼生九問,是他想要問你的。最重要的是……”
說到這里,她有些頗為難以繼續開口。
“我曾對你說過,我殺過很多人。”謝晏兮卻像是猜到了她要說什么:“程祈年并非無的放矢之人,他也曾問過我許多個似是而非的問題。所以,我猜,他身上那張人面的主人岳十安,是我殺的,對嗎?”
他的語氣很輕,捏著那只錦囊的手指卻微微用力,指節發白。
凝辛夷伸出手,落在他的手上,終于還是道:“是。”
“十全十美,福壽安康,最終卻毀于我手。”謝晏兮的語氣依然平靜:“他便是想要殺我,也是情理之中。”
“不。”凝辛夷卻道:“小程監使絕非這樣的人。若是他要殺你,又何苦問你那么多與蒼生有關的問題,又何苦與我們相伴一路。更何況,這一路妖祟橫行,屢屢驚險萬分,若是他真的有殺心,在其中哪怕動稍微一點手腳,你我就算不死,也會落得一個重傷的下場。依我看,與其說想要殺你,他或許更想要知道,你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我是個什么樣的人。”謝晏兮低聲重復,又沉默片刻,終是將那捏起來厚厚的錦囊打開,取出了里面對折再對折的三四張紙。
不是多么好的紙,更像是隨手取得,卻被認真對待。落于紙上的,是一封程祈年不知何時寫的絕筆信,字跡工整,可見執筆之人在書寫之時,心智平和堅定,像是在極坦然地迎接自己或許將要擁抱的結局。
「公子親啟。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死因我暫且不能預料,但我希望,我是為了這世間而死,不必留下什么痕跡,也無需有人記得我,只愿我能死得其所。
公子也不必為我料理后事,不必送我返鄉,我家中母親早已安置妥當,便讓她以為我在平妖監中事務繁忙,無暇返鄉,在為這蒼生奔波,四處平妖戡亂,便如她自小對我的教誨。
我這人向來啰里啰嗦,還望公子見諒。寫這封信,是有幾件事想要告訴公子。
第一件事是致歉,白沙堤時,我以紙筆落偃陣,將公子困于蒼生九問,本無惡意,只是想要聽一個回答,沒想到反而傷到了公子,實非我本意,還望公子不要介懷。
蒼生九問,我已不必再問,這一路行來,見微知著,我的心中已有答案。
岳十安之事,公子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公子而死,我心確有不甘,但人生在世,人各有命,各司其職,各為其主,此事不怪公子。
只是十安死前,曾將一份調查書托付于我,此物與兩儀菩提大陣有關,茲事體大。我一度為此物惴惴不安,輾轉反側,寢食難安,不知該如何是好。幸而得見公子與少夫人,這一路來所見所聞,又皆與這其中所言之事不謀而合。
我想此物交由你們,應是再適合不過。
當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想著如若是公子來將這天捅破,也算是慰藉十安的在天之靈,我也可死而瞑目。
另外一件事,則是我返回神都平妖監查閱宗卷時的發現。我在平妖監中司主薄一職,可調看所有宗卷檔案。從白沙堤之事一路追溯,個中細節按下不表,我懷疑,扶風謝氏家主謝盡崖乃是假死,他現下或許正在京都,而他所行之事,又與十安交由我的調查文書有著千絲萬縷的干系……
如今,我已無力繼續探查,種種件件,都交予托付公子。撐此殘軀寫下這封信,我心中雖對這人世間依有留戀不舍,卻沒有遺憾。
祈年這一生,不懂變通,書讀得有些傻,人心終究不似機關術的木頭,是非曲折一目了然,也得罪過許多人,沒有交到很多朋友。但祈年所做所行,問天問地,問心問鬼神,皆是無愧。
這信寫到這里,要說的,也已經說完了。
但既然已經寫了這么多,不如讓我再啰嗦兩句。
我讀了許多圣賢書,也曾好高騖遠,覺得自己將會鵬程展翅,本應篤信這世間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惜一路跌跌撞撞,才知如此世間,我命不由我,天也不由我。
但我……但我還是想試試。
就如此刻,如果我的命,就是用來讓你回首多看蒼生一眼,便也算是……我命由我。
程祈年,絕筆。」
信的最后,墨漬暈了一筆,似是書寫之人落筆之時,落了一滴淚。
僅此一滴,恰落在那個命字上,顯得那個字格外模糊,也格外地突兀。
凝辛夷的目光長久地落在“我命由我”這四個字上,眼前自然而然又浮現了程祈年慨然赴死的模樣,她心底震動,驀地側過頭去。
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那是她彼時還未出眼眶,便已經被酷熱的火蒸騰殆盡的淚水。
為程祈年舍生為蒼生一夢,為這信中真摯飽滿的一字一句,也為他所說的這兩件事。
她既驚愕于謝盡崖或許沒死的事情,心中猜測紛呈,一面卻又不解,那與兩儀菩提大陣有關的調查文書上,又會是什么內容,為何一定要心懷蒼生,他才愿意將此物交由謝晏兮。
一定要以蒼生為重,才能托付的東西,實在重若千鈞。
“謝伯父……”她輕聲道。
謝晏兮卻豎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她的話:“先不要告訴阿滿。”
凝辛夷抿了抿唇。
“程祈年能查到的事情,謝家暗衛也能,只是早晚的問題。”謝晏兮道:“與其讓我來告訴他,不如讓他自己知道。”
聽到這里,凝辛夷只覺得莫名有些古怪:“你們兄弟平時……也這么生分嗎?”
“一碼歸一碼。”謝晏兮眼底晦澀不明:“倘若他真的還活著,需要給阿滿交代的人,也是他,而不是我。”
他邊說,手下已經將那幾張信紙重新折疊了起來,再從錦囊里掏了掏,卻發現里面空無一物,并無程祈年所言的調查證據。
頓了頓,謝晏兮從靴底取了一根針,將那錦囊的針腳輕輕挑開來。
寶藍色的布料被掀開,露出了潔白的內里夾層,而那夾層之中,正藏著一張有著不同字跡的信紙。
那信紙上的字跡凌亂,紙也并不講究,像是匆忙慌亂之中隨便扯了一張紙寫下的,邊緣還沾染了些許帶著指紋的血跡,上面的字也并不多,不過寥寥數語。
「大陣成,萬木枯,百妖起,星象大亂。貴人一命,伏尸千里萬里無人知。什么菩提樹,分明是返魂樹!什么兩儀菩提陣,分明是返魂陣!天下菩提皆凋零,人骨埋土為養料,撫恤金再多又有何用,黑樹之中白骨累累,難道還能生花?難道賤民就應該去死嗎?這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可偏偏全是這樣的道理。無人說,無人說,可嘆無人說!」
最后的感嘆號幾乎力透紙背。
再向下,則是更小的,以朱筆加的一行字跡。
「萬不可交由玄天塔,今上登基,玄天塔于星象多有相助,沆瀣一氣,斷不可信。」
字字句句觸目驚心,仿佛泣血。
“這又是什么意思?”凝辛夷輕聲念出紙條上的內容:“大陣成,萬木枯,百妖起,星象大亂?是說兩儀菩提大陣為了成陣,將整個大徽境內的菩提樹都伐光了嗎?百妖起這句,難不成是說我們這一路走來,被伐的菩提樹最后都成了各種妖祟,為禍一方?星象,是什么星象?貴人一命……又是何解?這一段話中,字字珠璣,每一句的背后似乎都隱藏著深意,可就算這每一句背后的意思都是真的,單憑這樣一張紙條,也不可能給人定罪。”
“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疑問。”她思忖片刻,不由得疑惑道:“小程監使說,這岳十安被一位大人物看中,去做了一位大人物的護衛。一個修為不過通靈見祟的護衛而已,又如何知曉這么多事情?這一切,究竟是他自己知曉的,還是經由那位大人?”
說到這里,她的目光終于慢慢落在了謝晏兮的臉上。
“阿淵,你可知……那位大人是誰?”
謝晏兮從展開這張字條開始,便無言語,他垂著眼睫,蓋住了眼中所有的所思,唇角卻不知何時,掛上了一抹很淡的譏笑。
“星象大亂啊。”他像是沒有聽到凝辛夷所問,輕喃一句,像是許久沒有見過這兩個字了,又像是透過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回到了自己剛剛呱呱墜地時的長德皇宮。
再片刻,他才道:“難怪程祈年一定要將這事兒遞到我的手上。他倒是我命由我,我呢?”
凝辛夷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些怔然地看著他。
“命這一字,真的能由自己來定嗎?”謝晏兮的眼瞳晦澀如海,仿佛裹挾著驚濤巨浪,但轉瞬,他眨眼的剎那,所有的情緒卻又都被他壓了下去,他只是輕柔地、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輕描淡寫地看向凝辛夷:“那位大人我雖不知道是誰,但我知道,一定是我殺的。”
隨著他的聲音,疾馳的馬車猛地剎車,便聽車外元勘的聲音響起。
“三清觀到了——”
第156章 我所不能說之事,唯有……
一別數年,三清觀還是凝辛夷記憶中的模樣,仿佛這世間滄海桑田,這里卻永遠都不會變。
凝辛夷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有一青衣道服的小童已經從一側迎了上來,向著凝辛夷的方向行了一禮:“師父已經等您很久了。”
回到三清觀,元勘就和回了家一樣,當即抬手將那小道童的肩膀一摟:“既然算到我們要來,可有準備吃食?可有肉?”
邊說,邊回頭沖大家一揮手:“還愣著干什么,快來呀。”
小道童含笑從他的臂彎下輕巧鉆了出去:“這位師兄還挺見諒,我家師父只請了凝姑娘一人。”
元勘的臉迅速垮了下去,然后道:“不會連我師兄也不見吧?真就只一個人?”
小道童不語默認。
凝辛夷看了一眼謝晏兮,輕輕搖了搖頭:“既然道君只愿意見我,我便一個人去。不會有什么危險的,若是道君對我有加害之心,又何須等到現在。”
那小道童道:“我家師父說,若凝姑娘心存疑竇,便將此物交由您,您看了便知。”
他邊說,邊雙手捧上了一物。
凝辛夷的眼瞳驟縮。
那一物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小道童雙手的掌心里,不偏不倚,放著一片菩提樹的綠葉。
許久,凝辛夷抬手,將那片菩提葉拿了起來,在指尖摩挲片刻,忽而笑了一聲。
“阿淵,你方才問我,命這一字,真的能由自己來定嗎?”她抬步,跟在小道童身后,與謝晏兮擦肩而過:“我不知曉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我總要去看看,如果不能,迎接我的,究竟是什么樣的命運。”
謝玄衣下意識也跟著她抬步,卻被謝晏兮一把按住了手腕。
等到凝辛夷的身形消失在目光中,謝晏兮這才松開他。
謝玄衣驀地側臉看向謝晏兮:“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善淵,這與我們一開始說好的,可不一樣!”
“不一樣,是因為她是凝辛夷而非凝玉嬈,還是因為我承諾你的事情,到現在還沒有辦到?”謝晏兮的目光依然遙遙落在凝辛夷的身形消失的巷角。
元勘和滿庭對視一眼,飛快將馬車牽走,順便將周圍悄悄遞來探究目光的小弟子們都驅散開來。
于是偌大的三清觀前院,就只剩下了對峙的兩人。
謝玄衣瞇了瞇眼:“你說呢?”
“謝玄衣,其實有的時候,知曉真相,還不如糊里糊涂耿耿于懷地懷恨一生。”謝晏兮收回目光,嘆了口氣道:“清醒地知道真相,反而容易萬劫不復。”
謝玄衣的手在劍柄上摩挲,有些驚疑不定地沉沉看向謝晏兮:“善淵,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謝家暗衛乃是謝家立身之本,并非無能之輩。然而如此尋訪多日,手握多條線索,所有的線索卻又在逼近神都的時候都斷了。”謝晏兮看著謝玄衣:“阿滿,你覺得,這世上真的有人能只手遮天神乎其神到這個地步嗎?”
謝玄衣抿了抿唇,道:“我也并非沒有猜測。這世上能做到這般地步的人的確不多。譬如玄天塔上那位擅占,凝家位列百官之首,更不必說那位九五之尊,也或者還有其他位高權重之人也未可知。畢竟能讓我謝家一夜之間便徹底銷聲匿跡之人,來歷絕不會那么簡單。”
“確實不簡單。”謝晏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或許,還有別的可能呢?”
謝玄衣一凜:“什么可能?”
“比如,那人非常了解謝家暗衛,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所以才能避開所有謝家暗衛的探查。”謝晏兮道。
謝玄衣還想要再問什么,謝晏兮卻已經越過他,徑直向著三清觀里走去,邊走,他邊從袖中掏出了一張大儺半面,隨意地扣在了臉上,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那一個瞬間,謝玄衣恍然只覺得自己好似回到了謝家滅門之前,他在三清觀中學藝之時,善淵師兄也總是這樣衣袖帶風地來,玄衣玉冠,劍氣清戾,看不清面容,周身卻總帶著點妖祟的血氣。再后來,他從長水深牢中走出來,一路尋至三清觀,與他相見時,他也是這般帶著面具,負手而立。
那日的風很大,他語速急切地懇請他助自己一臂之力,說到最悲慟之時,他抬手撩袍,膝蓋就要與地面重重相撞。
善淵依然站在那里,久久望著不知何處,三清之氣卻如微風般將他托起:“阿滿,你我乃是師兄弟,便是有求于我,也不必跪我。更何況,就算謝家沒了,你也是扶風謝氏最后的血脈。無論你在長水深牢里經歷過什么,就算骨頭都碎了,你也要一塊一塊拼回去,記得自己身上究竟流著什么血。”
他怔忡了很久,然后苦笑一聲:“師兄,你這樣說,倒是真的像是我那素來古板又不茍言笑的大哥。可惜我嫌他總是板著一張臉,裝腔作勢,竟是連他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你大哥一定慶幸你沒有去見他。”善淵道:“他那人看似閑云野鶴,其實對家人最是看重。你在三清觀里闖的禍,有不少都是他在背后偷偷為你擺平的,面上見你的時候,卻要裝出一副與你不熟的樣子,甚至還會盡可能地避開你,因為知道你對他不喜。”
謝玄衣沉默了很久,他從長水深牢的擂臺上走下來時,所有昔日屬于扶風謝家小公子的驕傲與自尊都早已被碾碎了一遍又一遍,他以為自己的心中除卻仇恨,已經不剩下任何柔軟。
可此刻,聽到善淵這樣的話語,他卻還是忍不住哽咽出聲。
“我可以答應你的請求。”卻聽善淵繼續道:“要說起來,我與謝家的確也有一些淵源。更不必說,與你大哥雖然往來極少,卻也算舊識。不必謝我,我不是那么高尚的人,你我各取所需罷了。只是有朝一日,倘若我身份敗露,意欲出局,你也不可攔我。”
那日,他自無不可地答應下來后,卻又鬼使神差般問了一句:“可倘若直到最后,師兄都沒有敗露呢?”
善淵沒有說話。
直到他要走的時候,前方帶著面具的人,才將那張一直遮掩住了真實面容的大儺面具取了下來,隨手扔在了地上,散漫開口。
“那便從此就叫謝晏兮這個名字,也未嘗不可。”
……
謝玄衣看著這個在他的懇求下,撿起了他大哥名諱的人,此時此刻,他竟然自己也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善淵師兄,還是從此以后,他便是謝晏兮。
但很快,他向前的腳步就頓住了。
“少主。”一襲黑影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他身邊:“神都那邊的調查,終于有結果了。”
“說。”
“少主給我們的名單上,死者有三人。謝鄭總管與姜寧那邊,少主都親自走過了,我們便潛于神都,追著梅冠玉之死的線索繼續向前查探,中途曾多次斷了線索,也曾被誤導,以為不過是又一樁妖祟作亂,梅冠玉乃是被波及。”黑影自然便是謝家暗衛:“幸而另一波被調去查謝鄭總管賬目上款項流向的弟兄們中,有人識得平妖監中的監司,悄悄調了宗卷出來,我們才發現端倪。只是……”
說到這里,那暗衛的聲音卻竟然莫名有些發顫。
謝玄衣心底微沉,他的腦中突如其來地閃過了善淵方才所說的那些話:“只是什么?”
那暗衛深吸了一口氣,才一字一句道:“少主,我等在神都,發現了老家主的身影。”
剎那間,謝玄衣只覺得每個字自己都聽懂了,可是組合在一起,他卻竟然好像什么都沒有懂。
“你說什么?”他緩緩轉向暗衛,一把提住了對方的領口:“誰?!”
“一路對我們暗衛的行事手段極為熟悉,將我等調查的線索數次不動聲色地掐滅,讓我等無法再向前繼續查詢,甚至密布了無數障眼法,引得我們查去了別的方向的人,不是別人。”暗衛艱澀道:“正是……您的父親。”
天晴萬里,遠山雪霽,謝玄衣卻只覺得晴空如有霹靂,雷聲滾滾,打落在他的心頭,讓他的思緒流轉,都變得凝澀了起來。
他的父親……沒有死?
*
凝辛夷跟在小道童身后,一路走過三清觀中的無數屋檐之下。
冬日的空氣清新卻冷冽,灌入口鼻時,讓人的思緒也變得清明遼遠。
她也曾無數次走過這段路,只是從未有過哪一次,像是此刻這般光明正大,不用翻墻避人,也不必專挑月黑風高之時。她邊走,邊有過去的許多回憶如海浪般撲面而來,再去細思,那些記憶之中,竟然樁樁件件,都與善淵有關。
不是去找他,就是在去找他的路上,亦或是找完他后,悄悄回東序書院。
寒來暑往,這條路她閉著眼都知道哪個拐角最容易遮掩身影,也知道哪一處屋檐上的瓦片有些松動,若是落腳不甚,便會發出一聲脆響。
她有些出神地想,也不知那片瓦片如今是否已經換了新,善淵師兄舊日所居的院落之下掛著的金鈴鐺又是否已經褪色,風吹的時候,還會有清脆的鈴音嗎。
如此一路走過,直至沒入三清后山,在登山路時,凝辛夷才問:“這位小師弟,菩虛子道君可是一早就知道我要來?”
小道童端莊地持著拂塵,筆直地走在她身前:“師父的確等您很久了,他說來與不來,皆是天意。所以我猜,師父也并不知您究竟會不會來。”
凝辛夷摩挲著掌心樹葉:“他想要我來嗎?”
小道童站在一塊頑石旁,抬手起印,三清之氣在掌心一震,口中叱道:“開!”
山中空氣震蕩,一處小門平白開在了路邊,小道童道:“到了。凝姑娘不若自己去問師父。”
凝辛夷隨他跨過門檻:“我聽聞三清后山有道觀道洞千千,曲折彎繞如迷宮,外人便是不甚闖入,也難尋一條真正的路。沒想到,竟然也需要有洞天手段。”
卻聽一道有些蒼老卻和善的聲音響了起來:“老道我比尋常人還要更喜清凈,這才故弄玄虛一番,讓阿橘姑娘見笑了。”
凝辛夷的腳步驀地一頓。
是了,是這道聲音。
與她夢中所聽到、喚她一聲“阿橘”的聲音近乎嚴絲合縫地重疊,要說區別,也只是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歲月的痕跡,又或者說,她聽到時,那道呼喚她的聲音,總是隔著厚重的水聲,聽不太真切,可音色卻決然錯不了。
“阿橘便是阿橘,既然道君知曉我的乳名,便不必這般不倫不類,非要在后面加上姑娘二字。”不過一瞬,凝辛夷已經回過神來,輕巧笑道。
走過重重圓拱門,一旁小溪園林的水聲潺潺,又有鳥鳴花香陣陣,此處好似并非寒冬臘月,而是暖春近夏,萬物繾綣。
直至路的盡頭,再繞過一塊影壁,凝辛夷再抬眼時,終于看到了在盡頭長亭中的那道背影。
穿著素白道服的道君幾乎是佝僂著坐在軟椅中,他的頭發一片雪白如灰,手中正持著長長一根魚竿,落入面前的池塘之中,然而那池塘之水卻至清至澈,一眼望去,哪有半只魚影。
凝辛夷站定,抬手行禮:“阿橘見過菩虛子道君。”
“你長大了,不再是被困在湖中的那個小姑娘了。”菩虛子道君的音色溫和平靜:“那時你還會拳打腳踢地罵我是臭老頭子,如今見到我,竟也會行禮了。”
凝辛夷怔忡片刻,終是苦笑一聲:“我沒有幼年時的那些記憶,若是年少時有失禮之處,還望道君見諒。”
菩虛子道君抖了抖魚竿,像是百無聊賴般將其扔到了一邊,然后沖著凝辛夷招了招手:“過來,坐。”
隨著他的聲音,一旁驀地出現了另一張軟椅。
“我聽聞道君的修為已是凝神空度,能言出法隨,今日一見,果然念動則物現。”凝辛夷走上前去,坐在菩虛子身邊。
她這才看清,這位盛名于天下的道君呈現出了一種非同尋常的老態,不僅是身軀佝僂,眉眼之間更是溝壑縱橫,仿佛早就被什么東西挖空了底子,留在這里的仿若只是一具行將就木的軀殼。
但他的神態卻是坦然自若的,像是對自己的狀況一無所知,亦或是早就知曉,且毫不在意。
“境界一事,不過是世人硬要為之劃分的溝壑罷了。”菩虛子輕輕搖了搖頭,笑道:“這世間真的有區別的,不過是凡體之人與捉妖師罷了。所有通靈見祟的捉妖師生來便是為了平妖戡亂保天下,境界高低的區別,也只是有的人能殺更厲害的妖,有的不能。”
他邊說,邊轉動眼珠,目光在凝辛夷身上落了一瞬,又移開:“最近鬼咒瞳術用得很多?”
凝辛夷渾身頓時緊繃,手指甚至忍不住按在了三千婆娑鈴上:“我……”
菩虛子卻笑了起來,擺了擺手:“不必如此警惕,你的事情我的確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比你自己還要更多。我如今還活著,就是為了等你來找我,若你不來,我也只能遵守昔日的諾言,死守于此,直至燈盡油枯。你來找我,不就是為了解惑嗎?”
凝辛夷看了他許久,攤開手中的那片樹葉:“這是您放的,對嗎?雖然口不能言,但您一直在暗示我,是我自己一直都沒能勘透您的意思,直到……”
“直到善淵告訴你,你身上的妖尊封印是假的,而你服下妖丹后,朔月的異象卻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酷烈,甚至昔年從未想起來過的記憶也開始浮現。”菩虛子接上了她的話。
凝辛夷卻是愣了一愣:“其他的,您之所言都是對的,只是……妖丹?什么妖丹?”
“自然是并蒂何日歸成妖后的妖丹。”菩虛子道:“昔日我將你從湖中撈起之時,所說之言,皆入你腦中,只要你遇見,便自然而然會想起,而這也將成為你究竟是否會來見我的關鍵。老道當時也不過窺得了一線天機,沒想到如今,倒是賭對了一次。”
凝辛夷卻心緒飛轉,她有些怔然地看向面前的池塘,許久才道:“竟是如此。”
她尚未找尋到開口向謝晏兮討要那枚妖丹的機會,卻已經得知自己身上的妖尊封印乃是假的。倘若真的是假的,那么她便也不需要那枚妖丹了,所以她沒有再提過這件事。
可如今她才知道,雖然不知道究竟為何,但謝晏兮竟然已經將那枚妖丹喂給了她,如此陰差陽錯,反倒應了菩虛子道君當日窺得的天機,才造就了她今日來到菩虛子道君面前。
“我曾對人以神魂起誓,不得主動尋你,不得告知你任何與你身世有關的所有事情。如有違背,即刻灰飛煙滅。這菩提葉并非是我直接留下,而是藉由無數人的手,輾轉不慎落地于你面前,與我無關,才能與我有關。”菩虛子用手拍了拍身下的軟椅,那椅子便幻化做了搖搖椅,他在里面一晃一晃,道:“除此之外,你若有惑,我皆盡可解。”
這便是在暗示凝辛夷有哪些問題可以問,哪些不能問了。
凝辛夷定了定神,捏緊手指,道:“我身上的妖尊封印如果是假的,那么這一身陣紋又是為何?是掩人耳目,還是故意為之?是誰要這樣做?那所謂我八歲之時墜湖惹得妖尊異動,不得已封印其中的謊言,又是為何?又或者說,我真的落水過嗎?”
菩虛子晃著椅子,慢慢道:“這一身陣紋乃是老道親手所繪,妖尊一事的確乃是虛構,但這陣,卻并非虛假,只是為了封住另外的存在。至于其他的問題,你不是已經夢見過了嗎?阿橘,你聽到老道我的聲音時,可不像是第一次聽見的樣子。”
凝辛夷卻更是不解:“另外的存在?我的身體里,還有別的東西?是這樣東西導致我必須被……被封印在湖中?”
她頓了頓,卻已經猜到了什么:“是……我的記憶?”
菩虛子但笑不語,顯然是默認。
“可我的記憶為何要被封印?為什么一定要讓我忘了這一切?若我是被封印在湖中,我又被封印了多久?這與我的母親有關嗎?她究竟是何人?我常常在朔月的夢中見到她,她……并不像是我父親所說那般,乃是什么歌伎伶人,反而,反而像是……”說到這里,凝辛夷驀地抬手,捂住了頭。
“像是什么?”菩虛子施施然接上了她的話語。
凝辛夷這才繼續說了下去:“像是一位很厲害的捉妖師。”
“阿橘,不如你先告訴我,你還夢見過什么?”菩虛子溫和地看著她,像是在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于是凝辛夷繼續輕聲道:“我的夢里,她常常帶著我向前走,但她也時常會丟下我,讓我一個人繼續向前。有時是在登回轉的樓梯,像是永遠都走不到頂。又有的時候,我們一起走在一片暗無天日的大森林里,森林兩邊的樹木都像是妖祟的封印,她讓我一個人向前,我一直走一直走,的確能走到終點光亮處,但我……”
“但你也曾踏入過那片森林,對嗎?”菩虛子道。
凝辛夷頷首,又看向面前的老者,急切道:“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對嗎?您……您也認識我的母親,對嗎?她現下在哪里,她、她還活著嗎?”
“我的確知道,但涉及你的身世,我卻不能告訴你。”菩虛子搖了搖頭,在凝辛夷的眼神驟而暗淡之時,卻又補充了一句:“應該告訴你的人,不是我。”
凝辛夷語速更快:“不是您,那是誰?”
菩虛子卻并不接她的話,只將目光重新移向了面前的池塘,然后慢慢道:“阿橘,我們面前的這一處池塘乃是活水。活水有源頭,你猜,這水的連接之處,是哪里?”
凝辛夷有些莫名地搖了搖頭:“這一路而來,我并沒有仔細去看這水流往何方。”
“自然是一切開始的地方。阿橘,去東序書院的長湖看看吧,我所不能說之事,唯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第157章 “阿淵,如此,就當我……
又是一個冬日。
東序書院,冬日長湖,這幾個字在過去一直都是凝辛夷心底最深的夢魘,甚至在回憶起來的時候,她的血肉都會回憶起那湖中徹骨的冰冷。
那樣的冷帶給了她無盡的折磨,連沐浴之時,她沒入滾燙的水中,不消片刻,那水也會變得冰冷。除了朔月之夜,她也只有在被謝晏兮握住手的時候,感受過真正的溫暖。
她向前幾步,又頓住了腳步。
“過去我總以為,我能如妖祟一般吸食人的惡念,再化為自己的力量,是因為我的體內封印著妖尊。可如若不是,那我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凝辛夷自嘲地笑了一聲,抬起手,露出皓白手腕上的那一截紅繩,三顆啞金的小鈴鐺并不作響,只是沉默地垂落下來:“那這個東西呢?可有什么我不知曉的用途?”
“的確有用,不過如今這五顆鈴鐺,只剩三顆。”菩虛子道君卻笑了起來:“從湖中出來時,這是你唯一的傍身之物,你卻愿意分給別人。阿橘,你可是找到了愿意交付真心的可信之人?”
凝辛夷的手驀地按在了三千婆娑鈴上。
被這樣直白地問及這種問題,她有些猝不及防,但片刻,她到底還是坦蕩頷首:“是,我愿意相信他。”
菩虛子道君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看向長亭外池塘倒映出的遠山,眼瞳如浩海,聲音依然是慈祥溫和的:“可倘若有一日,你發現他騙了你呢?”
凝辛夷的手指驀地縮緊。
心底某種隱秘的、不能訴諸于言語的酸澀被戳破,她想到了那日報國寺廢墟中,他搬開被燒焦的碎石木柱,喊出她真名的那一瞬,又想到了他懷中放著的善淵師兄的面具,可如此樁樁件件,都在他毫不猶豫地為她擋下最致命的那一劍時,煙消云散。
她張口,想要說什么,卻聽到菩虛子道君再問:“又或者說,倘若有一日,你發現不僅僅是他騙了你,你所信任的所有人,甚至全天下的人都在騙你,你又當如何?”
凝辛夷抬眼看向菩虛子道君:“道君究竟想要告訴我什么?”
“若是真的有這樣的一天,你還會愛這個人間嗎?”菩虛子道君含笑,聲音很緩,卻像是咄咄的逼問:“阿橘,若是從頭再來一次,你還會選擇相信嗎?”
這一個瞬息,凝辛夷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驟而加劇,漸如鐘鳴,她和菩虛子道君對視的剎那,只覺得對方的目光像是要洞悉一切,甚至看穿她乃是重生一場,記憶缺失,卻妄圖改變軌跡的殘破魂靈。
可下一刻,菩虛子道君卻悠然笑了起來:“放心,我可沒有騙你。”
“這心我可放不下來。”凝辛夷緊緊盯著他,嗤笑一聲,道:“道君才是騙我最深的那個人。這些年來,我生怕封印松動,怕那妖尊控我心智,讓我最終落得個被當做妖祟清繳、尸骨無存的下場,這也就罷了,萬一擾得神都不寧,凝家被治罪,才是萬死難辭其咎。可到頭來,這封印竟然也是一場騙局。道君此刻和我談信任二字,未免好笑了些。”
菩虛子道君卻沒有半分被冒犯的模樣,只是繼續搖著身下的椅子,施施然道:“真的是我騙你嗎?”
凝辛夷的所有動作倏而一停:“道君這話是何意?”
“三千婆娑鈴便是你身上封印的最后一筆,并蒂何日歸的妖丹只會松動你的記憶,卻不會解開封印。你的路,從來都是你自己選擇的。”菩虛子終于看向了她的眼睛,笑容也越來越開懷,他像是極為欣慰地看到凝辛夷如今的模樣,更欣慰于她終于踏上三清山,站在了他的面前:“孩子,永遠不要害怕被傷害。因為你擁有這個世界上無人能及的力量,所以,你娘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
他的身形與周圍的長亭池塘一并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他的聲音也像是從更遠的地方傳來。
凝辛夷站在原地,只覺得一切都在遠去,但菩虛子的一字一句,卻像是在與夢境里來自母親的聲音重合。
——“阿橘,你需要力量。永遠不要害怕使用你的力量,也永遠不要害怕被傷害。因為只要你擁有足夠的力量,就可以將那些想要傷害你和利用你的人,都殺了。娘沒有做到的事情,不代表你做不到。”
菩虛子和小道童的身影都消失在了視線之中,她孑然一人站在三清山中,她的面前還是那塊頑石,但那頑石此刻就像只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任憑人如何撬動,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山中多雪,她入菩虛子的洞天不知過了多久,天地一片稠藍,她甚至分不清這是一個天明還是日落,雪粒洋洋灑灑,不多時便傾覆天地。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雙手。
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菩虛子道君的那些話語究竟是何意。他是真的洞悉了自己的重生之事,還是說,那些話只是巧合地命中她的內心的試探。
只是這一刻,不知為何,她突然很想見到謝晏兮。
所以她提起裙擺,從三清山的石板上一路向下跑去,將風雪都拋在身后,三千婆娑鈴之間的紅線在她與謝晏兮結契之后,便已經消失,但只要她想,她永遠都能感應到另外的那兩顆鈴鐺到底在哪里。
她跑的步伐越來越快,衣袂翻飛,長發在背后揚起,她從山路之上踏入三清觀的石板路上,再一路向著前方而去。
三清山上,頑石之后,菩虛子道君與小道童的身影若隱若現。
小道童抱著拂塵,有些擔憂地問道:“師父,真的不用阻止她嗎?”
菩虛子道君搖了搖頭,面上依然是一派慈和,但那慈色之中,卻帶著一絲難言的悲憫:“每個人都有自己這一生必須完成的使命,必須面對的謊言和必須做出的選擇。我現在阻止她,難道還能阻止她一輩子嗎?”
小道童還想再說什么,卻又倏而有感,驀地轉頭,眼瞳中流露出了巨大的愕色和惶恐:“師父!您這是……!”
“便如我自己,我違背了當初的誓言,以我之命,為她留下了這一線生機。她心甘情愿將三千婆娑鈴分給別人,這是她自己愿意踏入這生機之中,那是她的勇氣和選擇,與我無關。”菩虛子道君笑了起來:“為她留這一線生機,為這逆行倒施的世間留這一線生機。這便是我這一生必須完成的使命,和必須做出的選擇。”
小道童的眼中盈滿了淚水:“師父!”
一只蒼老且布滿皺紋的手落在小道童的頭上,菩虛子的身形越來越虛幻:“不要哭,擦掉眼淚,你還要替我看清,這世間究竟能不能……如我所愿。”
飛雪如雨,小道童強忍的嗚咽被北風吹散,然而道君身隕,天地之間自有驚雷轟鳴,三清山中,無數道觀都若有所感,推門窗而出,靜默地看向菩虛子道君仙化而去的方向。
凝辛夷踏過風雪,在驚雷聲中若有所感,回頭望向群山,卻什么也沒有看到,所以她重新舉步,一路跑到了謝晏兮所在的道觀之中。
驚雷與道君隕落時的三清之氣紊亂,讓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
猴子在一旁煮水端茶,元勘和滿庭一人乖巧地端著一杯,訥訥坐在一旁,不敢言語。
面容愁苦卻清雋的中年男人的眼窩更深了一些,那雙眼中的空茫比之前更盛,眼瞳與眼白的間隙似是比上一次見面時,還要更模糊許多,他看人看物都已經沒了焦距,面上卻還是笑著的:“干嘛都不說話,為師這不是還活著嗎?”
謝晏兮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師父又起卦了。”
聞真道君卻像是沒有感覺到他的怒意,臉上依然掛著笑:“阿淵,天下苦啊,為師不算著點兒,心里慌啊。”
“你倒是說說,又算了什么賠命的事兒。”謝晏兮捏著茶杯的手指扣緊,指骨都有些發白,那杯中的水本已經有些涼了,此刻邊緣卻又起了細小的沸騰的泡。
“小小年紀,哪來這么大火氣。誒對了,上次不是找到方相族人了嗎?怎么你這三清之氣又亂了?”聞真道君探頭過去,遲緩地“看”了他片刻,眉毛一擰:“嘖嘖,還有臉說我呢,瞧瞧你這不也是又受傷了,還讓人給捅了個對穿?不對啊,你身上有離火,皮外傷也就算了,什么劍這么厲害,還能戳穿你的離火?”
“師父,你當知道,業障將你的靈臺吞噬,三清攪亂之時,便是你的死期。”謝晏兮看著聞真道君眼瞳中幾乎快要能看清的業障流動,“這世間唯有……”
不等他說完,聞真道君已經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行了行了,知道只有并蒂何日歸的妖丹和淵池虛谷可以消弭我這業障,少重復兩遍,耳朵都要磨出老繭了。老道我還沒死呢,還能多等兩年。”
雷聲轟鳴,凝辛夷將要敲門的手驀地頓住。
便聽元勘的聲音帶了點哭腔地響起:“師父,師兄已經娶了凝家的三小姐為妻,她、她都愿意與師兄結婚契,您再等等師兄,師兄一定可以拿到淵池虛谷的!”
“娶妻?”聞真道君的聲音變得古怪了起來:“阿淵,你到底做了什么?”
元勘猛地捂住嘴,可是已經說出口的話,又哪里能收回來,他不敢看謝晏兮仿佛要將他刀成碎片的眼神,支支吾吾道:“就、就是師兄他……”
他心底一橫,語速極快道:“師兄為了救師父,偽裝成了扶風謝氏的謝家大公子謝晏兮,與凝家小姐成了親。但是師兄一早就說了,只要拿到淵池虛谷,他就與凝家小姐賠罪和離!”
雷聲電閃如轟鳴,撕開漸沉的天幕,照亮凝辛夷發白的臉。
聞真道君愕然看向謝晏兮的方向:“阿淵,你……你怎可如此!為師教誨你多年,你怎可行此等騙人之舉!”
元勘急急分辨道:“那也是凝家小姐先騙了師兄!來成婚的根本不是凝家大小姐,而是三小姐!她騙了我們,我們也騙了她,要說起來,不過是兩清罷了!更何況師兄也沒有惡意,師父為蒼生天下才被業障反噬,我們也只是想要救人罷了!”
一路急奔而來,雪落了凝辛夷滿肩頭,此刻在屋檐之下,那雪于是漸漸融化,滲透衣料,穿過她的發絲,有一滴水從她的眼前滴落,重重落在地面。
凝辛夷的手指一寸寸攥緊,然后慢慢閉上了眼。
她想要見他的念頭如冬日最尖銳的寒冰利刃,將她原本沸騰的血變得冷寂一片。
菩虛子道君的話便如驚雷一般,一并劈落在她身上。
——“可倘若有一日,你發現他騙了你呢?”
過去與謝晏兮相處的種種件件掠過她的眼前和心間,他毫不避諱地說自己當然也有自己的目的,這件事與謝家滅門之事并無關系,他要她的信任,要她的真心,要她的……一個承諾,一樣東西。
她曾無數次地想要試探出一個答案,但所有這些探究,都被她壓在了對他的信任之下,甚至從未真正深究過。她一直覺得,不過是一個承諾罷了,他救了她這么多次,要什么,她都會給他的。
原來他想要的,是淵池虛谷啊。
這一刻,她的心底竟然有了某種塵埃落定般的轟然。
一次,兩次。
他總是輕而易舉地在她剛剛決定重新相信他的時候,將她所有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都徹底推翻摧毀。
可血是真的,他替她擋的劍是真的,他明知妖丹能救他的師尊,卻在她危在旦夕的時候將妖丹給了她,也是真的。
她的手指深深地扣入掌心,驀地自嘲一笑。
他要信任,她給了他。他要真心,她也給了他。
她其實根本就不在乎他到底是誰,是善淵也好,是謝晏兮也罷,她都已經全盤接受。
可他竟然……甚至不是謝晏兮。
與他的相遇和相識,從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是他與謝玄衣編織好的巨大謊言。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唯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中,她突然感到了巨大的荒謬和好笑,所有這些情緒蜂擁而至,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卻只剩下了一片近乎詭異的平靜。
然后,她腕下用力,“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
房間里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元勘看到她的表情仿佛見了鬼,連滿庭的身形也搖晃了一下。
背對著她的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僵住了,在意識到什么后,他轉過身來的速度極慢,極緩。
那本應是她最熟悉和信任的人,可此時此刻,卻顯得如此陌生。
“道君為天下蒼生而力竭,若是能救道君一命,是我之幸事。”她的聲音平靜至極:“此事為我心甘情愿,不需要什么真心,也不用談什么信任。”
然后,她抬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少頃,一枚妖丹被她生生地從體內析了出來,那妖丹上還帶著血,帶著她的體溫,她慢慢捏住那枚妖丹,臉色煞白地取出一張絹巾,將上面的血仔仔細細擦干凈,再隨手扔了出去。
妖丹在地面上骨碌碌轉動,像是成為了此刻天地間除卻雷鳴之外,唯一的聲響。
“并蒂何日歸的妖丹,多謝你,但我大約應該不需要了。”
她邊說,邊按著胸膛,止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元勘顫抖著跌跌撞撞想要跑過來,凝辛夷缺卻已經沾血為線,在面前劃下了長長一道:“不要過來。小元大人,再向前半步,別怪我不客氣。”
她的聲音輕柔至極,對元勘的稱呼也回到了最初的客氣柔和,元勘的所有動作卻都猛地頓住,手指也顫抖了起來。
“消弭業障這事,我也熟。每一年的歲除之夜,我都要給我爹凝茂宏消弭他這一年堆積的業障,所以好巧不巧,你想要的淵池虛谷,一直都在我這里。”凝辛夷的聲線依然平靜,她一步步向前,越過謝晏兮,像是這個房間里沒有他這個人般,然后向著聞真道君認真地行了一禮。
聞真道君久久沒有言語,他臉上的悲苦之色似是更濃了許多,那雙空茫的眼中的血色幾乎要翻涌出來,直到一直冰冷卻柔軟的手輕輕撫在了他的眼簾上。
“道君,得罪。”
她的周身無風自動,風揚起她的衣袂和發,她唇角的血好似從沒有這么濃艷過,背影也從未如此刻冰冷。
“阿淵。”她甚至溫和平靜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抱歉,我不知你需要淵池虛谷,擅自與你結契,枯榮轉輪,福禍共享,可能會有些疼,還請多多擔待。”
謝晏兮動了動唇,然而下一刻,鉆心挖骨一般的痛楚便從他的心房迸裂開來,他自詡對痛楚的忍耐極強,此刻也忍不住身形搖晃,猛地抬手撫住了旁邊的木柱,才堪堪站住。
可是站在聞真道君面前的那道纖細的身影卻好似一點都沒有被影響到,她的面容平靜,只是臉色愈發蒼白,肌膚幾近透明,仿若下一瞬就要消散般脆弱。
片刻,她慢慢收回了手,止不住地咳嗽了幾聲,有血從她捂住嘴的指縫里沁出。她一邊咳嗽,一邊向著聞真道君再行了一禮,然后轉身。
與謝晏兮擦身而過的時候,她沒有停下腳步。
只有一句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落入他的耳中。
“阿淵,如此,就當我們兩清了吧。”
第158章 “善淵師兄,我就不是……
雪滿三清。
善淵按在木柱上的手指下,已經捏出來了幾道深深的指痕,那般痛楚幾乎要蓋過他的所有感官,讓他在伸手想要拉住凝辛夷袖子的時候,慢了一瞬。
這一瞬之后,她已經與他擦身而過。
她走得不快,面容和背影都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只是錯身的那一剎那,善淵卻分明看到了,她眼角滴落的那一滴淚。
只是下一刻,她就已經重新踏入了風雪之中,所以那一滴淚也被風吹開,像是從未存在過。
他下意識就要折身抬步,然而才喊出一聲“阿橘”,胸口卻更凝澀淤堵,竟是就這樣,又吐了一口血出來!
“師兄!”元勘一個箭步上來,一把扶住了他:“師兄的舊傷未愈,何時又受了新……”
說到這里,他驀地噤聲。
哪里有什么新傷,要說傷……
他還未繼續往下想,便聽聞真道君的聲音緩緩響起:“善淵,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
善淵下意識去看,入目是一片入骨的傷,他竟然這才想起來,他為凝辛夷以離火壓制劍匣,雖然的確將那縱橫的劍氣壓下去了,但他的手也是一片血肉模糊。他受傷后本就好得慢,就算有滿庭治療,連皮肉傷都要好幾日才能好,更何況這樣見骨的傷。
他收了收手指,用袖袍將手遮住,仿佛絲毫感覺不到手指傳來的疼般,淡淡道:“一點小傷,師父不必……”
說到這里,他倏而意識到了什么,猛地看向聞真道君的眼睛。
卻見那雙眼中清明如往昔,黑白分明,望過來的目光篤定沉靜,正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哪里還有半點業障纏身,否則又怎么可能看清他手上這么細碎的傷!
這前前后后加起來甚至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聞真道君竟然已經沉疴頓愈,善淵有些怔然地看著聞真道君,若非善淵的血還掛在唇邊,胸腔中還盈滿了痛,他甚至覺得面前這一切并非真實,而是他的一場夢。
無計可施無人能消的蒼生業障,不過是凝辛夷抬手的一動念,這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快,也更猝不及防。
凝辛夷出門后,甚至貼心地回身關好了道館暖閣的門,那風雪只在她踏入這里的那個瞬息倒灌而入,將人的臉刮得生疼,而今暖閣的溫度已經重新蒸騰,將那些徹骨的冷都蒸騰開來,像是煙消云散。
可是曾經存在過的一切,要如何煙消云散?
聞真道君的手指穿過長長的拂塵,那張悲憫苦態的臉因為眼瞳的清明而顯得年輕了些許,他靜靜地看著面前自己神色第一次如此惘然狼狽的大弟子,開口道。
“阿淵,你可知道,淵池虛谷究竟是什么?”
善淵想過很多遍這個問題,但饒是方才親自見到凝辛夷為聞真道君消弭業障,也沒有看清,他苦笑一聲,搖頭道:“不知道。”
“我曾與你提過,方相娘娘驅妖鬼夜行,封百妖于極北的從極之淵,又令后人以血鎮封印大陣。她們于人間有大功,所以方相一族的血脈可鎮一切邪祟與惡,自然也能消弭業障。”聞真道君的神色似喜似悲:“可業障一物,又豈是這么容易就消弭的。她抬手不過片刻,便已經將我這雙眼中觀天下蒼生所積累的業障盡數清去,阿淵,她就是你身邊的那位方相族人,對嗎?”
善淵閉了閉眼,頷首:“如您所見。”
聞真道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抬起手,那枚已經被擦干凈了血跡的妖丹從地上浮起,落在了他的掌心:“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善淵霍然抬頭:“您知道她?!”
“方相一族所居的故地名為淵池,所謂虛谷,則正對心若虛谷這四個字。所以,這淵池虛谷,其實是一枚某位方相族人以神魂所煉制的寶珠,能啟動這枚寶珠的,唯有方相一族的心頭血。”聞真道君神色復雜地看著自己掌心的那枚妖丹,再看向善淵:“阿淵,那可是心頭血。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方相族人,我說的對嗎?”
善淵抬手按住自己的心頭,他的長發從頰邊垂落下去,腦中驀地浮現了凝辛夷方才的話。
她說,每一年的歲除之夜,她都要給凝茂宏消弭這一年堆積的業障。
換句話說,每一年的瑞雪紛飛闔家歡樂之時,滿街的祥瑞歡喜笑聲里,她卻都要經受一次這樣的剜心之痛。
難怪值此年關,凝茂宏要她回一趟神都。
結契之后,他與她枯榮轉輪,榮辱與共,所有的傷與痛都會各自分擔一半。不過是一半的痛,便已經如滔天浪涌,獨木難支,她卻竟然那般輕描淡寫,平靜地一步步離開。
那么多年,她都是怎么過來的?
“善淵。”聞真道君凝視著他,喚出了他的道號:“為師說過,蒼生一卦,應卦在你。如今你已經出觀入人間,那么有一件事,為師也要告訴你。”
善淵卻像是沒有聽到聞真道君的話一樣,在元勘和滿庭驚愕且擔憂的神色里,有些踉蹌地扶著身邊的木柱,直起身,轉身便向外走去。
然而聞真道君的話語卻未停,他的手觸及門扉,風雪撲面而來的剎那,聞真道君的話語也如一條線般落入了他的耳中。
“為師起蒼生一卦,之所以業障集于眼瞳,乃是因為為師看到了人間氣運。人族氣運盛,則妖祟熄。反之,妖魔橫行,餓殍遍地,天下不寧。所幸有兩儀菩提大陣鎮國,護佑大徽百姓,若是國力昌盛,長此以往,只消將這陣中的妖祟殺盡,這天下便可盡享太平。”
風雪撲面,兩眼茫茫,他在觀中不過這么一會,門外竟然已經落白一片,北風呼嘯,將他的衣袂和發梢一并拂動。
“人人都可以猜到,這大陣的中心,正是神都。可無人知曉的是,兩儀菩提大陣的陣眼乃是一棵菩提樹。可這菩提樹的作用,卻是消弭這大陣的業障。阿淵,你明白為師的意思嗎?”
善淵沒有回應。
他聽到了,卻又像是沒有聽到,他的心口越疼,腦中所浮現的畫面便越發清晰。
那也是一年初雪,凝辛夷坐在他的屋檐下,難得沒有像是往日那樣絮絮叨叨,她出神地望著落雪,抬起手接住一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停劍,回頭看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沖他揚眉一笑:“善淵師兄,我沒事,我只是不太喜歡下雪天。”
他于是又收回了目光,沒有去問為什么,只是出劍的速度比平素要更緩了一些,而凝辛夷也很快收回了手,就這樣笑吟吟捧著臉,坐在屋檐邊,手里提著一只干癟凍僵的小樹枝,輕輕在半空畫著圈,圈里帶著不輕不重的劍意,像是方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那時,她可是因為那落雪,想到了自己從小到大的歲除之夜,想到了那讓她痛極卻也只能在黑暗中蜷縮身子,無聲尖叫的剜心之痛,對即將而來卻無處可逃的這一刻而感到恐懼?
過去他從來不覺得三清觀有多大,可這一刻,入眼都是茫茫,他竟然不知道應該去哪里尋她。
他先是順著腳印走,可是雪如此之大,很快就將腳印擦去,將那零星落地的血跡抹去,就像是要將她存在過的痕跡都徹底掩蓋。
下一瞬,善淵的身形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他的渾身都在疼,運起三清之氣時,那種剜心般的痛卷土重來般將他籠罩席卷,讓他幾乎悶哼出聲。可他知道,凝辛夷的痛比他要更深,更濃烈,他已經在上一個初雪之夜轉過了頭,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
巫草在指間飄搖,靈火幾乎要被凌冽的風吹滅,這一刻,他甚至忘了,她已經與他結了婚契,若是他想要找到她,只需以婚契感應,自然知道方位。
他一路掠過三清觀,翻過三清觀的高墻之時,驀地一頓,他的手指摸過墻頭,心道原來這墻竟然并不矮,凝辛夷那時才剛剛通靈見祟,想要翻過這么高的墻,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他卻竟然一次都沒有回頭看過。
東序書院比他記憶中的破敗樣子已經好了不少,只是時值年關,書院弟子們都已經返鄉,只剩下了幾個灑掃的守院人,大多是已經無家可歸的弟子,雖然也點了燈,但那燈在風雪下搖晃,反而更顯得冷寂孤涼。
他走過這一路,竟然像是時隔這么多年,才第一次踏足凝辛夷曾經來找他時的步伐。
然后,他終于在林立的書院院舍之后,看到了想要找尋的身影。
凝辛夷一手按著心口,袖口都是血,她卻好似并不知曉,也或許是知曉也渾不在意,她的面容極是平靜,臉色蒼白,唯有眼尾暈紅,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她只是恰好要在這個風雪交加之時,穿過自己的一段有些不堪的過去,直至記憶中最初也是最恐懼的起點。
可反而是這樣的平靜感,卻莫名帶著一股破碎的瘋意。
凝辛夷覺得很冷。
過去無數個歲除之夜其實都很冷,百花深處的凝府里,她在明面上是最驕縱任性、從不必與其他人一并守歲等待新年的凝三小姐,可事實上,她房間里的炭盆再多,地龍燒得再旺,身上壓的被褥再厚,也不能讓剛剛剜了心頭血,以淵池虛谷為凝茂宏除去業障的她被溫暖半分。
年復一年,這樣的冷與痛,她雖每每念之仍心有余悸,卻已經學會了忍耐。
可此刻卻不同。
取心頭血的痛分明被人分走了一半,冰雪加身也不過是沾濕了衣袍發絲,她不該這么冷的,可她卻覺得自己的心仿佛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風雪掃過時,是從那個口子灌入,再穿透。
她有些哆嗦地捂著心口,另一只手不斷地擦掉唇邊溢出的血,一步步向前走去。
從前她怎么沒有發現,這一路竟然這么遠。
而今,天地之大,她所能去之處,卻只剩了來路。
飛雪落在長湖上,湖面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覆冰,于是整片湖面便像是一片皎潔卻冰冷的月輪。
長湖比書院地勢稍低,一路走去,恰有一處礁石延伸出去,在湖面之上,仿若一隅矮崖。
凝辛夷望著浮冰碎玉般的湖面,突然發現,真正站在這這里的時候,她竟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害怕,好似跳下去的冷,可能也比不過此刻。
她有些出神地望著湖面,風吹起她的發,湖面的光反射在她皎潔的面容,她站在那里時,像是將要乘風而去姿容姝麗的飛仙。
然而飛仙卻不去天上,而要墜入深淵。
“阿橘——!”一道熟悉的聲音夾在風雪之中,驀地傳來。
那聲線冷冽如舊,卻帶著她從未聽過的焦急,有些微啞,就這樣穿透過重重雪霧,和那道她本該最是熟悉的身影一并出現。
善淵停在矮崖邊,想要上前,然而他才抬步,一道不輕不重的劍痕卻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腳邊。
凝辛夷松開了手里的那一截已經被打濕的小樹枝,任憑那樹枝跌落湖中:“不要再向前了。”
善淵想要說什么,可凝辛夷望來的目光,卻灼得他真的停在了那條線后面。
“謝晏兮。”她輕聲喊出他的名字,卻又驀地笑了起來:“不,我不應該用這個名字稱呼你。事到如今,我竟然不知道應該怎么喊你。”
她邊說,邊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矮崖邊。
“善淵師兄,不如我還是這樣叫你吧。”凝辛夷并不移開目光,她看著他,目光熟悉又陌生,平靜又洶涌:“總歸這應該不會是騙我。”
“阿橘,我……確實騙了你。我的確不是謝晏兮,是謝玄衣將這個身份借給我,與我做了交易。我幫他履行婚約,明面上是為了振扶風謝家門楣,實則暗中調查三年前謝家滅門的真相,而我……如你所見,是想要請凝家人以淵池虛谷來消弭我師父眼中的業障,否則恐怕他時日無多。”善淵澀然道:“我本以為淵池虛谷應是被放在神都凝氏府邸中,沒想到……沒想到此物竟然要以你的心頭血為引,我……”
凝辛夷認真聽著,臉上并無任何不耐與憤怒,她點了點頭,將所有的顫抖都壓在過分沉靜的音色之下:“聞真道君殫精竭慮,乃是為天下蒼生而衰敗至此,更不必說,我早有聽聞,善淵師兄乃是聞真道君撫養長大,情同父子。師兄為了救他而騙我,我可以理解。”
“阿橘,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恨我也罷,罵我也好,哪怕用劍劈我,我也絕不還手。”善淵終于柔聲道,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幾乎像是哀求:“我知道長湖對你來說不亟于噩夢,你……你先回來。”
“噩夢?”凝辛夷卻笑得更開懷了些,她像是聽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笑得發梢都在顫動:“這世上最大的噩夢,難道不應該是真心被負,自己最是信任的人,卻原來從頭到尾都在騙自己,連名字都是假的嗎?”
“善淵師兄,我不恨你,也不怪你。只是還請你不要再叫我阿橘了,也不必喊我凝三小姐,方才我去找你,就是想要告訴你,我剛剛得知,原來我體內所謂的妖尊封印真的是假的,我爹告訴我的我娘的身份是假的,他對我說過的話都是假的,我猜,也或許我爹也是假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凝家人。”她笑得沁出了淚,讓本就暈紅的眼角更多了幾分凄然:“這么說來,我們也算是扯平了。我也沒有告訴你我究竟是誰,畢竟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她的聲音卻輕,善淵的心底便越是仿佛被扭著般,悲涼和愧疚像是要淹沒他,讓他從來都極穩的握劍的指尖都開始顫動。
怎么偏偏在此時。
她在最迷茫的時候,從三清山一路奔來,想要告訴他自己從菩虛子道君那里都知道了什么,她想告訴他,或許神都有關她的一切都是騙局,都是假的,可她不怕,因為她還有他。
可她站在聞真道君的道館門外時,卻聽到了,原來連他也是假的。
凝辛夷不是沒有看到那只手的樣子。
善淵的那只手傷得極重,幾可見白骨,血從他的指尖星星點點灑下來,他卻仿若未覺。
她知道那是他為了幫她壓制劍匣的躁動時受的傷,可越是知道,她的心底就越痛。
“你說,我相信過的那個人,我交付了真心的那個人,他真的存在嗎?”
善淵想要說什么,凝辛夷卻驀地斂去了所有表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善淵師兄,我就不是蒼生嗎?”
言罷,她沒有給他任何反應的機會,就這樣徑直再向后一步,墜入了長湖之中。
善淵心頭劇震,哪里還顧得上什么腳下的劍痕,然而饒是他飛撲向前,也到底與她的衣袂擦過,他的指腹上只染上了一抹她的血,空空落落,再無其他。
“阿橘!”
浮冰碎玉被擊散,她墜湖后的漣漪一圈一圈擴散開來,落在善淵眼底,終于擊潰了他最后的一絲理智。
下一瞬,他跟著凝辛夷,一并跳入了臘月最冰冷的湖水之中,沉沉下墜。
撲通。
漣漪越來越大,越來越微弱,散開的浮冰重新聚攏,飛雪依舊,雷聲漸弱,湖邊的腳印也被白茫覆蓋,仿佛從未存在過。
幾乎是同一時間,神都的那座高聳入云的玄天白塔之上,一根巫草從修長的指間驀地掉落在地。
滿地的占象無風自動,竟是將幾個卦陣全部攪亂,那位從來都背脊如劍的青衣國師倏而發出了一聲悶哼,猛地抬手捂住了心口,吐出了一口血!
這樣的動靜惹得室外的小道童們驚愕側目,惶惶跪地:“國師大人!”
如雪般的白發從青穹道君的頰邊垂落,他按著心口,感受著鉆心般難言的痛楚,微微擰眉,神色卻依然平靜。
窺國運,卜蒼生,偶有反噬,再正常不過。
只是今日這痛,好似與以往有些不同。
但這種異樣也不過如浮光掠影般掃過心頭,并不讓他多么在意。
但下一瞬,他抬手去捻巫草的動作,卻頓了一頓。
因為一道稚童的身影莫名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那女童穿著鵝黃衣衫,梳著雙丫髻,笑吟吟看向他,一雙杏眼彎如月牙。
“阿爹。”
第159章 帶上這黃金儺面便為天……
長湖的水比記憶中的還要更冰冷。
浮冰之下,那水如刀如刃,像是要將她身軀的每一寸都割裂開來,她卻甚至沒有聚三清之氣來將湖水抵御在身軀之外,只是平靜地在水中下墜。
起初時,還能看到帶著水波紋的天穹,再少頃,她覺得自己似是聽到了一聲悶響波瀾,但她卻甚至懶得回頭去看,而她周身的水色也已經轉濃,變成了一片寂靜的湖藍。
太過安靜的地方,會無限放大自己的心跳聲。
甚至能聽到血流淌過全身的聲音。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真疼啊。
可這疼,疼著疼著,也就習慣了。
過去每一次,不都是如此嗎?
她最討厭黑暗,也能在百花深處的凝府中夜夜熄燈垂帷,在不喜的香氣中安靜地沉入沐浴的水底,直至自己渾身都占滿這些惱人的氣息。她最看不起那些紈绔,可到頭來,神都聲名最盛的紈绔,正是凝家的三小姐凝辛夷,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她從來都很能忍的。
她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是對自己的失望。
明明從一開始,這一樁婚約中的各方便都各有所圖,各有算計。她入局其中,甚至不止是第一次入局,雖然失去了前世的那些記憶,但林林總總,她也算得上是第二次踏入了同一條河流。她對這一切心知肚明,竟然卻真的會在各取所需這四個字的背后,動了真心。
更好笑的是,她全副武裝地來,自以為勝券在握,占盡先機,結果其實普一照面,就已經被對方認了個全須全尾。而她的信任,她的真心,竟然都不過是被算計在內的、她心頭血的交換物。
比這些更早一些的時候,在知道他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卻緘默不言,就這樣看著她假裝自己是凝玉嬈時,她就應該生氣的。
她也確實生氣了,但那些氣卻在善淵以纏臂金護她,再以身為她擋劍的滿眼血色面前土崩瓦解。她原諒了他,更想當然地以為,這就是他欺瞞她的全部了。
她的腦中浮現了她失明的那幾日與他的對話。
他說,輸的人要賠一顆心。贏的人,自然是可以把對方真心捏在手里玩。
她明明拒絕了這個賭注的,可他卻像是不甚在意般,稀疏平常道。
——“沒關系,我的送你,你隨便玩。”
而如今。
究竟是誰在辜負誰的真心。
東序長湖的湖底,凝辛夷的淚都被湖水沾染,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落淚,但末了,她也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一場婚約,她與他,便至此吧。
他騙了她良多,她也不逞多讓。即便他從伊始便認出了她,也不能改變她頂了阿姐的名頭嫁入扶風謝氏的事實。
退一萬步講,按照菩虛子道君的說法,若非善淵師兄將妖丹給她,若非她愿意相信他,將三千婆娑鈴分給他,從而松動了封印,讓她在非朔月之夜時,劍匣也有了異動,她或許也不會來到三清觀,不會求見菩虛子道君,遇見他所說這所謂“一線生機”。
她倏而想到,并蒂何日歸的妖丹明明也可以化去聞真道君的業障,可那時她周身三清之氣躁動不安,他卻悄然將妖丹給了她時,又是怎么想的呢?可有過掙扎與猶豫,可對她……也的確有過一刻的真心?
這其中樁樁件件,交纏環繞,真要算起來,原來早已如黏膩在一起分不開的蛛網,亦如藕絲,說不清對更多,還是錯更多。
恩怨難分,也難辨。
既然兩方都不夠純粹,撕開一張面具后,下面還有另外的假面,這樣層層撕破,一次又一次地看不到盡頭,那便不要再繼續探究下去了,大家各退一步,只當過去種種,已經兩清。
就這樣吧。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恨他,不怪他,也不會有怨。那是太過濃烈的情緒,而這些洶涌和激烈,都會被長湖冰冷的水埋葬。
只是……循此苦旅,她又是否還有彼岸。
凝辛夷慢慢閉上眼,任憑自己在長湖之中沉浮不定,她幾乎是本能般蜷縮起了身子,雙手抱住蜷起的腿,長發如海藻般在她身后飄散開來。
不知為何,這個姿勢竟然讓她感到了無比的安心,某種潛在記憶中的熟悉感彌散開來,連帶著湖水的溫度都變得平和繾綣,仿若空蕩已久的湖底終于迎來了本應對這里最熟悉的人,而她所有的傷痕也終將被沉沒在漆黑的湖底。
是熟悉。
長湖的水將她沉浸,穿梭過她的手指臉頰,模糊隱約的水聲和這樣無望的黑暗與窒息,她唯有將自己蜷縮成這般仿若還未出生時的姿勢,才能感受到一絲溫暖。
所有的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帶著難以言喻的熟悉。
激蕩的心緒平緩下來后,她的腦中終于再次響起了她與菩虛子道君的對話。
這里乃是天下道統的中心三清觀旁,饒是東序書院早已落魄,書院長湖中,又怎可能有什么妖尊出沒。
從來都沒有什么不慎墜湖,也沒有什么也妖尊封印,可她從湖中被撈出來是真的,聽見過的菩虛子道君有關妖丹的話語是真的,她出湖時,曾造成長湖倒灌,風卷肆虐,也是真的。
推斷出接下來的一切,實在不是太難的事情。
這湖中曾經的確有封印,只是封印破時,從湖中出來的,并非什么妖尊,而是……她。
想通這一節時,她仿佛聽到了有什么輕輕碎裂的聲音,然后,她若有所感地從膝間抬起了頭。
稠藍近黑的水下,本應目不可視,可所有的一切落在她的眼中,卻仿若亮如白晝,她清楚地看到這長湖之中水至清且無魚,這么說來,菩虛子道君垂釣的那根釣桿,果然所釣非魚……也能看到這無邊無際的水下湖中,漂浮著一樣東西。
某種奇特的感覺驅使她舒展開身子,向著那邊游去。
待得靠近了一些,她終于看清,靜靜懸浮在水中的東西,是一根長長的、像是杖樣的東西。
那杖通體筆直,頂端如蛇身般彎轉出一個環,麻布一圈圈將其纏繞,饒是在水下浸泡了不知多少年月,看起來卻依然嶄新如初,甚至連麻布上蜿蜒畫下的晦澀細密筆觸,也清晰可辨。
是有些熟悉的封陣。
這種熟悉不止來自于她身上的繁復封印法陣,其中透出來的晦澀感,卻更像是她常枕于腦下的烏木劍匣。
她心有所動的同時,被放于三千婆娑鈴中的烏木劍匣也仿若感知到了什么般,微微一顫。
劍氣溢散流淌出來,從她的指尖沒入水中,像是一只蝴蝶輕輕地煽動了翅膀,初時寂靜無聲,但不過幾個眨眼后,一圈水波驀地以那根杖為中心,振動開來!
像是有什么要在此刻蘇醒,也像是沉寂許久的一切終于感知到了命定一刻的到來。
那水波穿透過凝辛夷的剎那,她的腦中像是徒然被塞入了許多片段。
那些模糊不真切的片段交錯扭曲,剎那間就占據了她的大腦,她的意識像是被撕扯開來,要讓塵封已久的東西破土而出,某種本能驅動她抬起手指,向著那被麻木纏繞得一圈又一圈的杵伸去。
又是一圈水波。
腦海里不甚明晰的片段畫面中,沒有五官的面容開始被工筆仔細雕琢了眉眼。
水波漸密,凝辛夷的唇角滲出了一絲血,她的眼瞳都變得渙散,但下一刻,她的手指終于觸碰到了那根比她還要更高幾分的杖,然后在掌心握緊。
一聲清越的鈴音響起。
叮鈴——
那鈴音在凝辛夷的腕間響起,在她的腦中響起,連同善淵手上的兩顆鈴鐺一并,在長湖之上響起,惹得湖水面上的浮冰寸寸碎裂,也在天地之間響起。
這一剎那,三清后山的無數人都睜開了眼,看向了東序書院的方向。
為菩虛子道君念的往生咒剛好停在最后一句,天地之間已經不聞雷聲,可此刻長湖鈴音起,水聲漸,他們雖居三清后山,卻又不是真的兩眼不看窗外,大家的心頭都浮現了那幾年東序封湖,不得靠近時的陣仗。
可那封印不是早就已經破了嗎?
如今這動靜,又是怎么回事?
聞真道君一手持拂塵,一手捏印,指尖是燃著靈火的巫草,元勘和滿庭滿眼都是焦急,看看屋外,又看向業障才消,卻又起卦的師父,想說什么,卻又不敢打擾這一卦。
在凝辛夷身后躍入了湖中的善淵被撲面而來的水意沖刷,他腕間的三千婆娑鈴從未如此刻這般灼熱過,他看著那暗金色的鈴鐺和紅繩,再看向眼前。
——從躍入湖中起,他便在尋覓她的身影,可這湖竟然如此之大,饒是他頗通水性,卻連她的裙角都沒有見到。
不是沒有起疑,他不過頓挫了幾息時間,怎么會這么快便不見她的蹤跡,直到此刻,水底蒸騰不安,三千婆娑鈴更是躁動不停,他又怎會有什么不明白。
只是此刻若要折身回岸,已經來不及。
更何況,便是能回,他也不會回。
因為此時此刻,在這個世間,他就是距離她最近的那個人,無論發生什么,他都會第一個到她的身邊。
一聲,再一聲,那杖身每散開一圈水波,三千婆娑鈴便有一聲清脆的叮鈴,若是凝辛夷此刻睜眼,便能看到那水波之中,圈圈層層,分明被搭上了婆娑密紋的烙印,而那些烙印,竟是從杖身的麻布上被帶出來的。
而現在,既然婆娑烙印被水波層層沖淡,密紋藉由水色重回三千婆娑鈴上,那杖上的的麻布,也開始松動,然后層層剝落,露出了骨白色的內里。
等到麻布全部松開時,凝辛夷驀地睜開了眼。
白骨杖頂懸下來的一張面具,恰跌落在她面前,像是隔著不知多遠的時空,以那雙空洞的眼,與她對視。
那是一張黃金儺面,上生四目,墜以并排的紅色寶石,仔細看去,像是有無數道幽秘的目光同時注視,如火的眉間額頂有纂刻著婆娑密紋的尖角,獠牙破開唇角,四周又輔以龍紋祥云,看起來神秘可怖,又無上尊貴。
善淵的那張龍吞儺面乃是半面,而她面前這張黃金儺面,乃是全面,看起來小巧許多,好似從最開始,便是為女子所造。
她抬手,將那張面具的邊緣攥住,腦中驀地出現了一段話。
儺面如臉。
這世間,卻唯有一人可以黃金儺面為臉 。
帶上這黃金儺面便為天下四方開山神母娘娘,摘下面殼,才是人。
凝辛夷的手沒有停。
她翻轉儺面,扣在了自己臉上。
嚴絲合縫。
就像這本就是她的東西,在這里等她許久,終于等到了她伸手的這一刻。
*
神都,玄天塔底。
這世間鮮少有人知道,高聳入云的玄天塔底,原來是一株巨大的菩提樹。
那樹郁郁蔥蔥,枝繁葉茂,幾可沖天,樹干幾乎需要數十個人合抱粗細,比凝辛夷和善淵在雙楠村見到的無憂和安樂的真身加起來還要再壯觀許多。
普天之下,菩提盡祭,唯此一棵,自然便是兩儀菩提大陣的陣眼。
原來玄天塔如此高聳,所為的,竟是為了藏這樣一棵陣眼之樹。
無數符箓鐫刻在玄天塔的內壁上,密密麻麻,晦澀繁復,讓人見之生畏,仿佛多看一眼,就會被吸入其中,迷失神智。
那菩提樹的樹根下,也繪著同出一轍的符陣,那符陣之中,有九位周身氣息極強,難辨境界深淺的修道之人環繞坐鎮。九人雙手持印,盤腿而坐,皆以兜帽蓋住面容,看不清神色。
有隨侍的小侍從們作道童打扮,規規矩矩地跪在墻根處,不敢僭越一步,更不敢四處張望。他們年紀雖小,面上卻帶著遠超這個年齡的成熟與沉默。因為他們知道,踏入這塔中,便是玄天塔的守塔人,這一生都不能再出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如此古井無波的寂靜之中,卻驀地有人低呼了一聲。
有人立刻投來了苛責的視線,按照以往,若是有人驚擾陣中的那幾位守陣人,即刻便會有人上前,將出聲之人拖行下去。
但今日卻不同。
因為那聲低呼后,又有幾人難以抑制地倒吸了一口冷氣,便是用手死死地捂住嘴,也難掩呼吸的急促和因為驚恐而睜大的眼。
“樹……”
那棵像是永遠寧寂,永遠不會掉落半片樹葉,也永遠都不會枯萎的菩提樹,倏而抖動了它的樹枝。
無數菩提樹葉從天而降,像是一場經年才落下的,綠色的雨。
第160章 離火落長湖。
玄天塔下的動靜,不會驚擾到塔上,但這并不代表塔上之人會對此一無所知。
塔頂白發如練的謫仙人抬眉:“緣何吵鬧?”
小道童本就是來稟這件事的,他有些氣喘,眼中還有著驚懼,神色卻努力在鎮定:“樹動了。”
在這里說樹,自然也只有一棵,那就是塔下那棵菩提神樹。
小道童在說出這三個字后,已經做好了被問詢、甚至迎接怒火的準備。
雖然青穹國師大人素來只憂天下,只嘆蒼生,但兩儀菩提大陣便是天下蒼生,如今有異,若國師責問,也是理所應當。來之前,他已經詳細問過下面的人,九位守陣人并無任何異動,所行一切皆如平日,手印極穩,并無任何人對神樹有不敬之舉。
他心思急轉了這許多,額頭已見汗珠,面前的青穹國師卻久久未有言語。
小道童等了又等,卻始終不敢抬頭。
又過了不知許久,那道淡漠清冷如初雪的聲音復又響起:“還有別的事情嗎?”
小道童茫然搖頭,他知道這句話后,他合該退下,可……可樹動了,國師大人竟然沒有想去看看、想再問問的想法嗎?
但他轉念又想到,那可是國師大人。
國師大人乃是天下最一等一的卜師,這世間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呢?
神樹之動,定然早就在國師大人的預料之中,所以才會如此鎮定自若。
小道童如是想著,悄然退下。
于是玄天塔頂,又只剩下了國師青穹道君一人。
無人在此,他才側過頭,看向窗外。
那雙眼與聞真道君的太過相似,業障密布,如茫茫交錯的海草,并沒有什么焦距,像是被什么蒙蔽,然而于卜師來說,心與巫草便是眼,看這世間不必用眼,需得用心。
但他卻依然在“看”。
如雪般的發披散下來,卻并不枯槁凌亂,這位久不見天日的國師發如雪,肌膚如雪,眉眼也如冰雪,饒是上了年齡,目無焦距,依然俊美無儔,這樣斂眉去看什么的時候,如真正的神明低眉。
這天下值得他用心去看的,自然不是這扇窗戶,也不是窗外的天。
他只是下意識般、若有所感地轉向了那個方向。
也并不知道,那個方向一直向前一千里的地方,有一汪長湖,湖中此刻正沉浮著他在這世間唯一的骨肉。
菩提樹是活的,又不是死了,活物自然會動,只要兩儀菩提大陣完好……
他邊這樣想著,邊轉過頭來,沒有刻意去看,目光卻落在了這一方純白空間里唯一的翠綠。
是方才那名小道童急急來稟塔下之事時,不小心帶上來,又落在地上的。
那是一片菩提落葉。
他久居菩提之上,卻久不見菩提。
明明俯首就可以相見,他卻從來只看上天。
下一瞬,三清之氣牽引,綠葉落在了青穹道君的掌心。
再少頃,青穹道君捻起一根巫草,到底起卦相詢。
菩提因何落葉。
*
凝辛夷腦中的那些錯落的片段畫面開始變得清晰,原本星點松散的記憶逐漸連成一條完整的、可以穿插過所有碎裂的時間長線。
一張姣好如明月的面容終于完整地出現在她的記憶中,不是驚鴻一瞥,不是曇花一現轉瞬便消失的記憶,而是隔著十年時光卻依然清晰如舊的,她的記憶。
那是只在朔月之夢的痛苦中才會牽住她的手的阿娘。
她的阿娘,姓方相,名寰云。
飄然乘云氣,俯道視世寰的寰云。
從她有記憶開始,并不是每天都能見到方相寰云的。她的阿娘腕上有一串三千婆娑鈴,鈴鐺細密纏繞了許多圈,只要鈴鐺作響,無論在做什么,她都會立刻起身,披上紅黑兩色的外袍,背起烏木劍匣,拿起倚在墻邊的白骨杖和掛在杖上的九點煙折扇,最后將那張黃金儺面覆在臉上,然后推門而去。
帶上黃金儺面的阿娘,不像是她一個人的阿娘,而像是另一個人。
又或者說,讓人不敢接近和直視的神明。
她總會被一個人留在院中。
最開始的時候,她也會跟著阿娘跑出去,撕心裂肺地哭喊要阿娘留下,然后沒日沒夜地枯坐在院中等她回來,直到體力不支地暈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阿娘正坐在床榻邊,溫柔地注視著她。
她委委屈屈地啞聲喊一聲“阿娘”,方相寰云于是嘆了一口氣,將她抱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
“阿娘不是不想陪你,也不是故意要將你一個人留下的。”她的聲音溫和柔軟,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她用極淺顯的話語說:“阿橘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比你還小的小孩子,從出生開始,就沒有了阿娘。”
她吃驚地睜大眼:“那她們的阿娘呢?”
方相寰云道:“被妖祟殺死了。那些妖祟力量強大,非常厲害,普通人難以抵擋,每一次阿娘的三千婆娑鈴響起來的時候,就是阿娘要去救這些普通人的時候。阿娘若是去晚一點,可能會多一個小孩子失去阿娘。”
小凝辛夷努力消化這些話語,她還不能完全理解什么叫做“殺死”,但隱約知道了,這就是永遠也見不到了的意思。她想了一會,很快又意識到了什么:“普通人不能抵擋妖祟,但是阿娘可以。”
方相寰云摸了摸她的發頂:“沒錯,阿娘可以。等到阿橘長大,阿橘也可以。”
她頓時從床上爬了起來:“阿橘也可以?”
“沒錯,阿橘是阿娘的女兒,這些力量都寫在我們的血脈里,等到阿橘長大,也可以和阿娘一樣,平妖戡亂,守護天下蒼生,這本就是你我此生的責任所在。”方相寰云含笑道:“所以下次阿娘走了以后,阿橘要照顧好自己,好嗎?”
于是她紅著眼圈,掩下心底的不舍,重重點頭:“嗯!阿橘會乖乖在家的!”
方相寰云想了想,手指按上三千婆娑鈴,取出了一柄扇子:“阿娘知道,阿橘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也會害怕。所以阿娘將九點煙留給你,你若是無聊,可以和它說說話。”
小凝辛夷愣愣地盯著被放入自己掌心的折扇,不是很懂人怎么可以和一柄扇子說話,但是阿娘既然說了,那就是可以。
于是下一次方相寰云離開后,她踮起腳,從桌子上那下來九點煙,握在手里,輕聲道:“你好,我是阿橘,我阿娘說,她不在的時候,有你陪我。”
九點煙沒有什么動靜。
就在她有些失望的時候,那扇骨倏而燃起了一抹幽藍的火,火中騰起了一抹幽幽的青煙。
那煙聚而不散,逐漸幻化出了一張實在不怎么好看的面容。
豹目龍眉,獠牙鷹鼻,就算表情已經在努力溫柔,甚至咧開了一個僵硬的笑,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可以稱之為猙獰,而那個笑,更是某種程度上起到了絕對的反作用。
小凝辛夷與這樣一張臉面面相覷片刻,表情慢慢驚恐。
過了幾息,終于哇地一聲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那煙中威嚴猙獰的面容頓了頓,有了一絲微妙的無措。
嚎啕的哭聲里,那張臉也在變幻,一會兒是鷹眼虎唇,一會兒是狼瞳龍舌,隱約還有點人聲熙熙攘攘,像是好幾個人在吵些什么。那些聲音的吞吐氣息都很奇特,說話的方式更是帶著某種亙古的氣息。
但無論怎么拼湊,像是所有人都貢獻出了五官,但結果也沒湊出來一張和藹可親的。
破海開山遇鬼殺鬼驅疫辟難的十二儺神,遇見了此生最大的難題。
——哄小孩。
倒是小凝辛夷自己看著面前變來變去的排列組合,慢慢止住了哭,像是從這種努力里面看出了某種有趣,雖然依然難掩害怕,但這種好奇到底占據了更上峰。
又過了片刻,她躡手躡腳地爬了過去,用手戳了戳青煙浮凸出來的假面。
稚嫩幼小的手徒勞地穿過了空氣,她有些不解,回頭看了一會,又試了試,再試了試。
第十次一無所獲的時候,空氣里又響起了小女童的哭聲。
如此哭了又好,好了又哭,不知重復了多少遍,十二儺神這輩子第一次凝神力化形相見,不是為了迎戰妖尊,也不是為了鄴見神母娘娘,而是為了止哭。
某位儺神縮著巨大的身軀,抱膝蹲在對祂來說過分狹小的院落中時,有些恍惚地想到,這些年來,祂們的傳說在這世間流轉,可怖猙獰的形象更是家喻戶曉,從來都有小兒止啼的作用。
雖然此止啼與面前的情況完全相反,但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異曲同工。
方相寰云終于回來的時候,遠遠地就感受到了院子里的震蕩,心底大震,疾馳而來,還以為此處遭遇了什么不測,或是有什么妖尊來此復仇。
結果她殺氣騰騰地持白骨杖而來,目瞪口呆地站在墻頭,終于慢慢摘下了臉上的黃金儺面,然后笑了起來。
被儺神龐大的身軀簇擁在正中央的,是她女兒的身影。
方相血的確能溝通古今,召神驅鬼,可如她女兒這般,這么小就能讓儺神化形出世的,卻是千年難遇。更不必說,這樣一眼望去,她已經看清,所被召出的,正是最古老的那十二位儺神將。
儺神眾多,人間千百態,滋生千百神,甚至有人肉身成神。每一位方相族人所能召的神,各有不同。
如今被她召出這些儺神,也將在她的身上留下烙印神息,成為她今后點燃九點煙時的召神。
小凝辛夷并不知道阿娘已經回來,就這樣靜靜地收斂聲息,站在高墻上看著她。她與這些看起來有些古怪,說話也有些難懂的大家伙們絮絮叨叨,刨土挖草,甚至還跟著不倫不類地學了點戲法,然后累睡著了。
……
從那一天起,她再也沒有害怕過阿娘出門。
再后來,等她再長大了一些,阿娘突然問她:“阿橘,你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于是阿娘帶她去見了蒼生。
她見到了阿娘口中的那些生離死別,山河傾覆,骨肉相殘,妖祟橫生,滿地餓殍。她的人生第一次具體地知道了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永生難見,什么是真正的絕望與無助,那些太過強烈直白的情緒沖擊在她幼小的胸膛和腦海中,讓她戰栗難安,握緊雙拳。
這就是她阿娘將她留在家里時,縱身去面對的世界嗎?
她居于小院,卻不知外面的世界竟是這般亂世。她原來生于亂世,長于亂世,卻竟然在阿娘的羽翼下,有了這樣一方安穩的庇護。
可她心里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讓她想要做點什么,來改變這一切。
這一刻,她的腦中,是方相寰云每次聽聞鈴音,踏出門外時的背影,是黃金儺面,是白骨杖劃過的弧光,是烏木劍匣上那些繁復猙獰的雕刻。
蒼生,黎民,天下。
這些原本對她來說太過虛無的字眼,在她的面前變成了沉甸甸的現實。她雖然幼小,卻突然覺得肩膀變得沉甸甸。
她抬頭看向方相寰云,卻發現她的阿娘的目光也落在這樣的蒼生身上,然后有一滴淚從眼角落下。
那滴淚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滾燙。
“阿娘,不要哭。”她仰頭看向方相寰云:“阿橘和阿娘一起努力,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她還小,說不出那些激烈的陳詞,眼圈憋得通紅,還在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
阿娘摸著她的頭,許久,說:“阿橘有一顆赤子之心,這很好。”
蒼生不會被閱盡,旅途卻總有終點,回到院中后,方相寰云第一次打開了小院的門。
小凝辛夷這才知道,原來她們所住的院外,是一片森林。
又或者說,她們居住的地方,本就在森林深處。
森林茂密幽深,樹木參天,林立在逼仄的路邊,像是猙獰的巨獸。
森林的模樣與她的夢境中重疊,逐漸幻化合一。
方相寰云牽著她的手向外走,一步又一步,森林廣袤,對于年幼的她來說,實在像是沒有盡頭。她走了許多次,沒有一次撐到盡頭便力竭,阿娘從不抱她,等到她力竭栽倒,自然會帶她回去。
阿娘說,她既然看到了蒼生,總不能再被囿于院中。
阿娘還將自己身上的那些東西拿給她一樣一樣地看。
一劍,一杖。
一鈴,一扇。
劍名卻邪,乃人間至剛正之劍,可斬人間一切妖邪,行肅清之責,她們乃是方相一族的后裔,持此劍,便是代行方相娘娘在人間的職責,斬殺妖祟,平妖戡亂。這世間,也唯有方相一族的血脈可以壓制此等上古神劍,為己所用。
杖為白骨法杖,乃是方相娘娘手刃生剝的上古大妖的脊骨所制,尋常小妖哪怕見之,都會被白骨杖上的威壓所制,不敢動彈。
鈴為三千婆娑鈴,以紅繩纏繞,鈴內有大千世界,可納一切物。
扇為九點煙,以靈火點燃扇骨,可召神驅鬼,溝通陰陽,以她只能,若是點燃所有九根扇骨,便可召來十二儺神相助。
她認真聽完,用手觸摸過所有這些東西,仔細記在心中,然后問:“阿娘,那面具呢?”
阿娘拿起面具,慢慢罩在臉上,她的聲音也隨之變得仿佛縹緲起來:“帶上這黃金儺面,便是天下四方開山神母娘娘代行人間,這下這面具……”
她的目光從面具后落在小凝辛夷臉上,慢慢道:“才是人。”
小凝辛夷有些不懂,只是有些茫然又憧憬地看著這些東西,捏緊手里的扇子,再等著阿娘下一次帶她走出院門。
她很喜歡走這條路。雖然森林實在可怕,尤其四季變幻,妖風肆虐時,實在有些可怖。可每次與阿娘走這條路時,阿娘都會和她說許多話。
那些話語也曾一句句在她的夢境中出現過。
方相寰云的聲音與她的夢中一點點重疊,那段妖鬼森林中的路也變得愈發陰森,密林依然可怖,但她越是向前走,越是靠近路的盡頭,阿娘的聲音就愈發清晰。
——“阿橘啊,你要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不累就能走完的路,你總不能每一次都停在半途。你只能靠自己走完。你要永遠相信自己。”
她輕聲呢喃:“這個世界上,沒有我走不完的路。”
這條路再長,只要她一直走,就總會有盡頭。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推開小院的門,直到她終于在某一日學會了以靈火驅散周身的黑暗,點燃九點煙,召出儺神,將逼近的妖鬼獵殺殆盡。
原來,她這一身鬼咒之術,從來都不是別人教的,而是通過血脈相傳,自己悟出來的。
所以就算失去所有的記憶,只要她握住九點煙,她的本能便會讓她燃起靈火,召神驅祟。
那一日,阿娘捧著她的臉,聲音再次與夢境中的話語重疊。
——“阿橘,你要保護好你的眼睛。在所有人知道你為鬼咒師的這一刻起,你的世界就會只剩下利用。他們想通過你的眼睛看到一切過去與未來,一切緣起與因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真的關心你。因為你的體內流淌的,是能消弭一切業與罪的方相之血。”
那時她尚且不明白阿娘的話,但現在,她卻只覺得,阿娘的字字句句,都宛若讖言。
從那一日起,那段近乎無限長的森林之路,變得不再讓她恐懼,因為她已經自可平妖戡亂,以一人之力,召十二儺神,將滿森林蠢蠢欲動的妖鬼都鎮壓。
再后來,某一日,阿娘照例被鈴音召去,這一次,她去的時間格外長了些,回來時也格外風塵仆仆了些。
又或者說,最近這段時間,阿娘總是會出去很久,回來的時間很短,看著她的目光也越來越難明,像是有許多話語在心口,卻難以訴諸言語。
但小凝辛夷哪里懂得這些,她只知道阿娘又去救蒼生平妖祟了,而她如今也學會了鎮壓那些妖祟,只要她多努力一下,讓自己變得更厲害,待得有一日,她一定也可以和阿娘一起去外面,一同救蒼生于水火,這樣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小孩子流離失所。
她照例與她在妖鬼森林中行走,她以為這不過是和往昔一樣的又一個日常,可阿娘卻在某個瞬間頓住了腳步,拉著她,第一次偏移開了那條路,步入了森林之中。
那日的森林比平時要明亮一些,像是日光終于找到了空隙,得以從遮天蔽日的枝丫里淋落下來,所以那一日,阿娘手臂上拴著三千婆娑鈴的紅繩也格外明亮。
方相寰云腕間的鈴鐺纏繞,她并指為刀,取下來其中一截:“伸手。”
然后,她蹲在她面前,將那一截綴著五顆鈴鐺的紅繩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金色鈴鐺無聲搖晃,阿娘的聲音穿越時光,在她的腦中響起:“阿橘,這世間唯有這么一串三千婆娑鈴……我只為你演示一遍。”
婆娑密紋起。
那婆娑密紋分別卡在她的脖頸,手腕,四肢,進而連成了隱秘的金色細網,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
她等著阿娘放開她,好讓她也試試著婆娑密紋,可阿娘卻以一種她看不懂的目光看著她。
“我能留給你的不多,這是其中之一。我這一生,只盼你以后能懂得我的選擇,也盼你永遠都不要懂得。就像我不希望你忘記我,但只有忘記我,你或許才能無懼無畏地過完這一生。”
小凝辛夷一動也不敢動,婆娑密紋帶來的威壓實實在在地在告訴她,這密紋,并不是玩笑,若她動,則會斷手斷腿。
“阿娘……”她只從口中細細地擠出來一聲。
方相寰云俯身看著她,她從來溫柔卻凜然的目光中,第一次浮現了一層水色:“阿橘,永遠不要害怕使用你的力量,也永遠不要害怕被傷害。因為只要你擁有足夠的力量,就可以將那些想要傷害你和利用你的人都殺了。娘沒有做到的事情,不代表你做不到。”
她猛地睜大眼,饒是她尚且年幼,也已經聽懂這話中的別離之意:“阿娘,不要扔下阿橘,你要去哪里?阿娘帶上阿橘!阿橘已經長大了,無論阿娘要做什么,阿橘都能幫上忙了,阿娘——”
“你會忘記你天生便是鬼咒師,會忘記三千婆娑鈴和九點煙的由來,也會忘記何為十二儺。”阿娘卻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只徑直道:“阿橘,但你要記住,這世間,諸神應拜你,聽你差遣。阿娘已經帶你見過蒼生,此后的一切,且聽蒼天造化,且聽蒼生呼喚。”
“阿娘愛你,但這世間……”
阿娘或許繼續說了什么,或許沒有,她的意識停留在這一刻,只覺得妖詭的森林似乎褪色,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水天一色,然后,她蜷縮著落入了冰冷的水中。
她像是回到了出生之前最溫暖的母親腹中,然而無時無刻冰冷刺骨又像是在嘲諷她這樣的想法。時間變得漫長又虛無,只有水下的水聲陪伴她,直到她陷入徹底的、渺無聲息的沉睡。
被封印入東序書院長湖之中的這一日,距離她六歲的生辰,不過數天。
……
那是太初三年春。
長湖上漂浮起碎玉般的冰層之時,兩儀菩提大陣終于陣成。
從此湖外滄海桑田,改朝換代,大鄴傾覆,姬睿登基,改國號為大徽,衣冠南渡,遷都于神都,一夜之間起玄天白塔,設兩儀菩提大陣,以瀾庭江為界,囚妖祟于內,御北滿于外。從此,天下初定,黎民雖苦,卻也總算有了喘息之機,只待國力再盛。
被沉入湖中的女童本也應當永遠沉眠在這里。時過境遷,興盛一時的東序書院即便衰落,也不是什么奇特的事情,誰又會在意,這里還有一處禁行入內的長湖,誰又會記得,這湖中還有一方封印。
又過了一段時日,有人策馬而來,將被封得密密實實的白骨杖和黃金儺面扔進了湖中,再將一方劍匣遞給了守陣的菩虛子道君。
菩虛子道君松開手,那人親眼看著這些東西都沉入了長湖封印之中,這才悄無聲息地告退離開。
卻不知他的身后,菩虛子道君垂眸看著長湖,許久,然后喟嘆一聲:“能夠掙開封印,看她的命。”
隨侍一旁的小道童不解其意,悄聲問道:“師父此言何意,難道這封印還有能被解開的一天?這可是非離火不能灼的封陣!話說回來,這世上真的存在傳說中的命連破軍離火身嗎?體內都是火,能活嗎?”
菩虛子的胡子被吹拂開來,他的眼底是如長湖一般的水色繚繞:“這天下的封印,哪有解不開的呢?”
小道童早就習慣了自家師父說話這樣沒頭沒尾,也沒在意,只是蹲在長湖邊:“你說,我們時而來這湖邊和她說話,她真的能聽見嗎?”
如此一年又一年。
直至太初六年的夏末。
東序書院一墻之隔的三清觀中,隨著師尊踏遍天地,對蒼生毫無興趣但被迫看了滿眼天下的前朝三皇子姬淵雖然隱姓埋名,卻依然被前朝有心之人尋到了痕跡。
從此迎來了一波又一波無止盡的試探與勸說,其中溫言勸說有之,慷慨激昂有之,所說之言,無非是如今天下將定,人心卻未定,大鄴雖不敵北滿,卻并未苛待百姓,仍有聲望,懇請三皇子出觀復國。
后來,那些人看著油鹽不進沉默不語的少年,言辭終于開始變得激烈難聽,從溫言變得猙獰,撕下了臉上帶了太久的面具,露出了真實酷烈的一面,甚至有人妄圖直接將他帶走囚禁。
于是姬淵開始還手。
他的劍可以殺妖祟,也可以殺人。他的離火可以將妖祟燒得尸骨無存,也可以穿透人皮,將那些衣冠禽獸燒得片甲不留。
一簇離火從他的掌中滾落,悄無聲息穿透無人涉足的長湖,落入湖中,慢慢熄滅。
三清山上的少年懨懨抖落劍尖的血,滿面戾氣卻悄無聲息地收劍,抬手擦了擦臉上濺的血,沒有驚動任何人,便如他的那一簇離火,無人知曉,無人在意。
連湖水都不會驚動。
卻會悄然撥動湖底沉眠的封印。
……
再后來,她從湖底被撈了出來,初時她什么都不記得,只覺得菩虛子慈眉善目,不知為何,看起來并不太陌生,本能有些親近他,相處的時日多了,頑皮的本性也暴露了出來,便有了菩虛子所說的拳打腳踢,拽胡子蹬腿。
可很快,凝茂宏就來了,他說她因貪玩掉落長湖,甚至觸發了湖底的妖尊封印,幸而有菩虛子道君出手,將那妖尊封印在了她身上。他將接她回神都凝府,她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名叫凝玉嬈,而她的名字,叫做凝辛夷。
從此,她是阿橘,也是凝辛夷。
*
如今,她的手重新握住了白骨法杖的杖身,戴上了黃金儺面,三千婆娑鈴纏繞在腕間,指間捏著九點煙,只要她心念一動,卻邪劍匣便會浮現在她面前。
一劍,一杖。
一鈴,一扇。
如今已經盡數集于她一身。
握住白骨杖,帶上黃金面的這一刻,她終于找回了她被塵封于此的所有記憶。
如同迷障的一切變得清晰,她本應該喜悅,可此刻,她的臉上卻滿是與湖水混為一體的淚水。
因為這些東西既然在這里,只能說明一件事。
她的阿娘方相寰云,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了。
湖水冰冷,她的手背卻有一點灼熱。
那是彼時阿娘見蒼生時,落在她手背上的一滴淚。
那時的她尚且幼小,還什么都不懂。
此時此刻,她才知道,這不應該。
天下四方開山神母娘娘應該具有神性,她應當慈悲,應當對天地一視同仁,應當冷漠,應當對天地萬物有絕對公平的包容,是因與果的旁觀者。
所以當她的阿娘為蒼生落下那滴淚的時候,就已經是與她的告別。
當她悲憫地去俯身看世人時,便已經躬身入局。
而與她告別后,將她封印在這里的,也不是別人。
正是她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