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聘洗碗工
城郊, 辟雍書院后山,有一排搭在寂寂山間的精巧竹舍。
日頭剛攀升到天心,馮七娘挽著帶蓋的食籃, 拾階而上, 到了那竹舍前,抬手敲了敲半掩的門扉,聽見里頭傳來一聲有氣無力仿佛下一刻便要斷氣的“進來吧”,搖搖頭,在階上脫了鞋, 提起裙子推門進去。
竹舍內(nèi)陳設(shè)清雅古樸,鋪了滿地厚實的簟席, 踩上去軟軟的。
但她一進去,便被滿地揉成團的紙張、橫七豎八的禿筆驚得腳步踉蹌, 還一腳踩進一灘新鮮的墨汁上——之所以說是新鮮的,是因那墨汁顯然剛剛打翻的,沁入了簟席中,還濕著呢。
她不由生氣地豎起兩條眉毛, 對那蓬頭垢面地坐在紙堆中發(fā)呆的中年男人道:“爹爹,你究竟要在這荒山野地里待多久才肯歸家?這幾日母親一人伺候癡傻的祖母,還要照料不懂事的幼弟, 已快要熬不下去了,又還要擔心你在這兒能否吃飽穿暖!”
馮博士抓住自己已經(jīng)打綹的發(fā)髻,癲狂地張開手臂:“我寫不出來!我寫不出來啊!為何會如此, 為何會如此啊!官家說《文苑》蕪冗、《廣記》怪誕, 要我寫出一本能夠記載歷代史實、法典的全書,可是我編寫到一半,怎么都寫不出來了。”
隨即又忽然起身, 將桌岸上一沓寫滿墨字的紙全都又撕又揉,如山猿一般發(fā)了好一陣瘋,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門邊站著一個少女似的,他抬起滿是血絲的眼,兩頰已經(jīng)瘦得凹了進去:“你來做什么?滾出去!別用世俗雜事打攪我!我已經(jīng)快要想出來了……快要想出來了,別打擾我……”
說著又瘋瘋癲癲拿起筆,趴在案上寫著什么。
馮七娘氣得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將手中的食籃狠狠摜到地上,哭道:“我與阿娘便不該擔憂你!還將好不容易擠破頭才買來的吃食送來與你!你寫你的書去,即便餓死了、凍死了,我與阿娘也再不管你了!”
“砰”地一聲,馮七娘摔門而去,那食籃骨碌碌地滾到了馮博士腳邊,藤編的蓋子早已摔破,里頭飛出半塊油炸過的干面餅。
馮博士本沉浸在繁雜尋不到頭緒的書中世界,混混沌沌、狂亂迷惘之中,他忽然嗅到一絲令人涎水欲垂的辛香之味,這股香氣橫沖直撞,將他從失去理智的邊緣,硬生生又拽入了現(xiàn)實。
他抬起干澀的眼,又慢慢往下移,盯著那打翻的食籃半晌,默默地撿了起來。草草一看,里頭是兩塊摔碎幾瓣的干面餅、兩塊凝固的醬,一顆蛋、幾片肉、還有些切得碎碎的,烤干的雜菜。
食籃的最底下,還壓著妻子親筆寫下的紙條,娟秀的蠅頭小楷,一筆一劃地溫柔囑咐道:“郎君當按時而食,勿過勞神。編書非一日可成,萬毋過急也。此乃外間食肆新制速食湯餅,以沸水注之即得食,甚是便利,必不延誤郎君之正事,務(wù)須善用而食之。”
馮博士捧著這信箋,不禁被觸動了心腸而眼淚汪汪,想到方才自個竟對女兒大發(fā)脾氣,也是心中慚愧。他揉了揉臉,將信箋折疊起來放入懷中,又將掉落在地的干面餅一點一點撿起來,挎著籃子轉(zhuǎn)到竹舍后廊,拾柴燒水,在竹碗里泡起這湯餅來。
山風穿過竹林,馮博士聳動著鼻頭,驚訝地盯著面前剛剛揭開的竹碗,里頭那干干脆脆的硬面餅,竟真的在頃刻之間成了一碗湯鮮味美的湯餅了!
真如神跡啊!
好幾日廢寢忘食也沒寫出一個字來,馮博士此刻被那香氣撲得滿腹苦惱化作了轆轆饑腸,他不顧燙口,狼吞虎咽地吃起面來,吃到一半,腹中漸漸暖飽,連鉆進牛角尖的頭腦也清明了起來。
“對!對了!我為何不按人、事、物而分門別類,又以年代為序來編纂?如此下來,豈不諸朝六代歷史長流清晰可見?”馮博士激動萬分,仰頭將湯餅一飲而盡,打了個飽嗝,起身時連鞋都穿反了,險些摔得狗吃屎,跌跌撞撞跑進竹舍中,又奮筆疾書起來。
通往山下的小徑上,馮七娘領(lǐng)著家仆氣鼓鼓地下了山,才發(fā)現(xiàn)謝十一娘乘坐的車還在山腳等候,她沮喪地嘆了一口氣,上前掀開車簾:“十一娘,不是說了不必等我了,你怎還未回去?”
“怎好拋下你一人呀,說好了陪你給馮伯伯送吃食的。”十一娘咧嘴一笑,她把爹娘五官里帶圓的部分都像來了,臉圓圓的,鼻子圓圓的,一雙眼睛也是圓圓的,不算生得特別好看,卻也很有些可愛之處。
她今日一早便求了阿娘放她一日假,與馮七娘出門逛逛。
若是往常,阿娘總要帶著她一塊兒理事,讓她學著如何執(zhí)掌中饋。
她年初剛過了生日,已十六了,雖說這時的女子有早成親的,也有十九二十才成親的,但家里也已開始替她相看夫君了。郗氏這大半年對她也變得嚴苛了起來,以往還會縱容她出去玩鬧,或是去莊子上游玩小住,甚至帶上家仆去幽州舅舅家住都無妨。但自打今年過年后,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單獨出門玩了。偶有出門時,也是跟著母親去參加相熟人家舉辦的宴會,或是乘著馬車去家里經(jīng)營的鋪子里收賬,再或是去城郊的謝家糧倉清點新交上來的糧食。
壓根不曾好好玩過、逛過了。
她興奮地說:“一會兒你陪我去金銀鋪取新打的簪子,咱們買再買上些茶湯,去州橋上看雜劇如何?聽聞有人新寫了個戲叫《王相公休妻》,說是唱得動聽又有趣了。”
“都聽你的吧。取東西也好,看戲也罷,我此時也不愿回家……看到阿娘辛苦,我又幫襯不上,心頭更是難過。”方才馮七娘聽見謝十一娘提到她爹,想到家里頭亂糟糟的,祖母越老越癡傻,不認人不說還總用拐棍打人!她知道她不應(yīng)當討厭祖母,可心里卻更心疼莫名挨打的母親。馮七娘不由心緒沉悶地嘆了口氣,對十一娘的提議也提不起什么興致,即便答應(yīng)了,上了車之后還是悶悶不樂。
“七娘,你何必自苦呢?爹娘的事便交給他們自去煩惱,我等既然幫不上,便照料好自己便是。”謝十一娘歪起頭,她這個年紀最是嫉惡如仇,因此抱著胳膊哼了一聲道,“尤其別為你阿爹煩惱了,你什么都想著他,他卻只想著自個的書,連好不容易從沈記買來的速食湯餅都送去了,他領(lǐng)情么?瞧你這模樣便是碰了壁,回頭你再不要理會他。”
馮七娘黯然低下頭:“說不理了,又怎能真的不理會?那可是阿爹啊。我知道你是為寬慰我,但日后千萬別這么說了,我知曉你的心是好的,可若是被有心人聽去了,說你不孝可怎么辦?”
“我知曉,所以我只與你說真心話。這話也不是叫你一輩子不理會,你總要給他點教訓。我阿娘說了,身為女子不能一味賢惠,沒點兒脾氣,便會被當做軟柿子欺負。”謝十一娘氣勢洶洶地鼓著臉頰道:“就好比,我那可惡至極的阿爹,他竟然今早將家里剩下的速食湯餅都搜刮帶去了官衙,說是要請同僚飽餐一頓,氣得我發(fā)誓三日不與他說話!說到做到!”
說到那速食湯餅,謝十一娘也饞得很,她今早起來本想沖泡一碗,結(jié)果命橘荔去灶房取,方廚子卻無奈地攤手說都被阿爹要走了,什么都沒了!連籃子也拿走,真是連個餅屑都不剩。
那一刻,謝十一娘真如天塌了一般。
幸好九哥兒與那沈娘子相熟,她纏了又纏,九哥兒才讓周大再去沈記買些來。
這幾日那沈記湯餅鋪門檻都快被人踩踏了,每日來買速食湯餅的人都排到金梁橋上了。沈娘子一人又實在做不了那么多,最后放出話來,每日只賣兩百個湯餅,可卻還是供不應(yīng)求,后來竟有些閑漢早早便在鋪子跟前等候,一旦沈娘子開門便蜂擁而上,一次便買上十幾二十份,之后再向其他沒買到的人高價轉(zhuǎn)賣。
九哥兒說,沈娘子說這叫“黃牛”,謝十一娘不明所以,或許……是因為這些閑漢倒賣湯餅的樣子很像黃牛群被驚擾之后四處奔突的模樣吧?
不過,昨日沈娘子又新增了規(guī)定,每人每日至多買上三碗,還給大排長龍的食客發(fā)竹簽,一根竹簽代表一碗,竹簽發(fā)完,后頭的人便不必浪費時間排隊等候了。
還有些鋪子也漸漸開始仿照沈娘子做油炸速食湯餅,但他們不知那油炸湯餅的配方,有些人炸得面又黑又焦,有些人炸得面怎么都泡不開,又熬不出沈娘子那等好滋味的湯底,如今仍舊還是只有沈記的湯餅又好吃又方便。
湯餅啊湯餅,十一娘從不知曉自個竟會這樣愛吃湯餅。
如今不過想想,她都餓了。
謝十一娘瞄了眼馮七娘還是怏怏不樂的臉,小聲道:“不如我們先去沈記吃東西吧?她們家這時辰應(yīng)當已賣完速食湯餅了,但九哥兒說沈娘子做的其他湯餅也很美味的,可以去嘗嘗。”
馮七娘垂頭道:“我沒胃口。”
“你這不與你馮伯伯一樣了么?遇上事兒便不吃東西怎么能行呢?聽我的,吃一碗熱熱的湯餅下去,若是還能吃得出點汗水,你一定從里到外都舒坦了。”謝十一娘見說服不了她,便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使出了殺手锏,有些高深莫測地道,“九哥兒說不定也去了呢,我今兒都瞧見他出門了。”
說到謝祁或許也會去,馮七娘眉眼才微微松展了些,有些羞赧道:“那…便去嘗嘗吧。”
太好了,聽九哥兒說沈娘子的鋪子里還有一道絕妙的“糊涂湯餅”,她倒很想嘗嘗呢!于是謝十一娘興沖沖地吩咐外頭跟車的家仆,命其調(diào)轉(zhuǎn)車頭,直往金梁橋畔的楊柳東巷而去。
而正被謝十一娘心心念念的沈渺,正趁著午時人少,一臉發(fā)愁地坐在顧嬸娘對面,聽她細細地說如何去“行老”處雇工——她實在受不了了,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三四日洗碗打掃到三更了。
雖說這幾日生意紅火,這錢罐子裝滿了甚至都已溢了出來,如今還不得空細數(shù),但她大致估算,應(yīng)當掙了有十多貫了。
錢雖然多,可這也太辛苦了!她與濟哥兒、湘姐兒三人應(yīng)付這些日子,三人都像個陀螺,睡不足頭腦便會木,這兩日連她也摔了碗、打碎東西、送錯面餅出了不少岔子。她吃些苦頭倒也罷了,兩個小的,正長身體的時候,也是累得腳步虛浮,那便是造孽了。所以今日她好說歹說,把湘姐兒和濟哥兒都趕去書局那歇一日,不許他們留在家里干活。
雇人,她是一定要雇人了。
方便面如此受歡迎,是在她意料之外的。畢竟這東西吃起來方便,可她做起來可不算太方便!花費的功夫比正經(jīng)的面條還要多。做面餅前,先要揉面醒面拉面,再將面條煮到半熟,放入涼水中過涼,之后瀝干水分,這一步省不了,只有這樣一冷一熱的刺激,才能讓這面條經(jīng)過油炸之后變得無比脆爽有韌性。
之后在已經(jīng)瀝干水分的面條上加上花椒、鹽等秘制調(diào)料,這時才開始炸面。炸面也得耐心,油溫五成熱左右便要抽柴轉(zhuǎn)小火,將盤成圓形的面炸到定性,再輕輕地翻面繼續(xù)炸。
遑論還要熬湯底、烘烤蔬菜碎,鹵蛋、鹵肉呢?
她因上輩子的經(jīng)歷,已算是手腳格外麻利的人了,但也無法大量供應(yīng)。
如今這陣熱度已持續(xù)有幾日了,雖在十分緩慢地平息,但每日專門來買方便面的人還是不少。生意要做得長久,便不能這樣勉力支撐,現(xiàn)在為了每日能供應(yīng)上這兩百份方便面,她的早點攤與其他面幾乎都快要停售了。
震驚的是竟然連“黃牛倒賣”都出現(xiàn)了,她總覺著這樣不能良性循環(huán)下去,很容易如泡沫般崩盤。
如今方便面火熱是因為吃起來新鮮方便,但一種吃食出現(xiàn)得久了,總會有人喜愛有人不喜愛,如同人一般,是做不到人見人愛的。她能預料得到,這樣的熱鬧情形定會回落,她不能單靠這個過日子,還得保證店里菜品的多樣化,并且能順暢運轉(zhuǎn)才行。
否則一旦被人仿制,會更糟糕。
但被仿制又是一定的。在大宋,知識產(chǎn)權(quán)保護全靠道德約定,比如會在刻印書籍時注明此為某某書局刻印,禁止翻刻。但這不過是徒勞,并無正規(guī)的法律保護。如沈渺或是楊老漢這般的“手藝人”則全靠家族內(nèi)部或是師徒之間秘密傳承,才能保證優(yōu)勢。
不過這事兒連后世都難以杜絕,更別提千年之前了。華夏大地數(shù)千年來,在仿制這條路上又一向是天賦異稟的,沈渺可不敢小看勞動人民的智慧。
總有一日這方便面的做法會被人破解,所以她要提前為那時候做準備。
這準備工作,落到細處,便先從雇人開始吧。
她要把自己的雙手從繁瑣重復的雜活里解放出來,專心做好吃的,做越來越多樣的好吃的。
打鐵還需自身硬,好手藝才能永遠留住食客。
顧嬸娘也知道她的困擾,聽說她有意雇工,很是贊同地點點頭,為她解釋道:
“如今這內(nèi)城中有十余家行老,我尋的是張牙子,他人還算厚道,你要尋怎樣的人細細地交代他,他便會替你去尋人,約莫半日光景便會帶四五人來與你相看,若是相不中,他便再去尋摸。若是相看中了,談好工錢,他會尋個相熟的訟師來起契書,這就成了。”
顧嬸娘一邊縫制衣裳一邊瞅了瞅沈渺眼下熬出來的青黑,“不是嬸娘說,你開張前就該尋個人了。”
沈渺苦笑:“哪里知道突然便這樣了。”
從小便見識過各式各樣、各種口味、不同品牌方便面的她,還是小看了古人對這類食物的狂熱。或許上輩子的世界,方便面問世于日本時,也是如此風靡全球的吧?
“不過嬸娘卻覺著你不要雇人了,你當買兩個人使喚。”顧嬸娘忽然壓低了嗓音,十分設(shè)身處地為沈渺出主意,“嬸娘家里也是捏著祖?zhèn)麽劸品阶拥模@東西決不能示人!因此我們家中,僅有在三月與九月才臨時雇兩個力工,專門搬酒缸,其他的活計沾都不讓他們沾。平日里,都是你謝叔與屠蘇兩人包辦,釀酒坊也從不讓外人進去。連酒曲也得秘藏。但你不一樣,你若是雇人替你洗碗、灑掃或是挑水砍柴,你那灶房只有那么點兒大,可怎么也避不開,若是叫那些雜工學去了,你可怎么辦?不如買兩個奴仆,捏著他們的身契,讓他們一輩子都聽你使喚,也不能另投他主,這才是萬全之法。”
沈渺沉思了片刻,卻還是有些猶豫。
首先,如今不是災年,要買個能干活的勞力,只怕也要三、五十貫,這筆錢不是一筆小錢;其次,沈渺實在不是當周扒皮的料,買了人來使喚,一則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二則也不愿苛待她,買了以后定是要負擔她一輩子生老病死的,這也得細細考量;三則買了人便落子無悔了,若是這人懶惰、磨蹭或是心性不良,那可怎么辦?難道也像販賣牛羊一般將其轉(zhuǎn)賣出去么?
可若是雇工便不同了,彼此間訂立契約,是明碼標價的平等交易,他若是做得不好,退回行老處再換好的來就是了,平日里有什么話該說便說,她便能用比較正常平等的心態(tài)去看待他。
可顧嬸娘說的也不無道理,在這個時代,手藝便是她的一切,她當然也不愿自個的手藝被人偷學后另立門戶與自個打擂臺,俗話說得好:“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她也不想被餓死。
思來想去,沈渺只好嘆了口氣:“我再想想。”
她與顧嬸娘道了別,拖著步子繞回了自家鋪子,空蕩的鋪子正靜靜地等候食客。
她前日熬了一夜,直接炸了四百個面餅,分兩日賣,終于有了些喘息的機會,今天一早賣光兩百個,灶房里還存著兩百個,她便能游刃有余地準備后日需要買的兩百個,不至于忙中出錯,心急火燎了。
但也因一大早就能賣光,之后一上午鋪子里人反倒沒有頭一日那么多了,似乎好些人都不知她還會做其他湯餅,只沖著方便面來,買了便走,于是開門后熱鬧一時,現(xiàn)今又冷清下來。
尤其午時剛過,更顯空蕩了。
沈渺坐在自己的鋪子里想著雇人的事兒,雷霆與小狗挨著趴在鋪子門口曬太陽,曬得毛發(fā)蓬松,琥珀一般的眼睛慢慢地瞇了起來。
就在狗都要睡成狗餅狀之時,外頭街市上,很罕見地又出現(xiàn)了一陣人聲嘈雜。
“是你說不要工錢,讓俺試試的,俺試了幾日,覺著不滿意,不想再請她干活了,不成嗎?到底是誰說話不算話!這話是不是你說的!如今倒來糾纏,松手!可是要試試俺的拳頭?”
沈渺抬眼望去,她看不見爭吵的人在哪里,但是從她鋪子望出去,卻能看見地面斜了半截拉長的影子,似乎是個健壯的男人叉著腰,不耐煩地推搡了面前那個比他更瘦弱矮小的女人:
“滾開,若不是俺大發(fā)善心,你跟你那個蠢若木雞的女兒這幾日能有飯吃?你再糾纏,俺立刻便報官!叫你個訛人錢財?shù)睦腺\蟲也吃吃廂軍們的棍棒!”
那女人的影子被一把搡在地上,還仍舊竭力拽著那人的衣角不放,但聽見他說要報官后,便嚇得撒手了,于是那男人便重重地往地上噴了一口氣,冷哼一聲,大步流星地走了。
“誰會雇個傻子?白日做夢!”
隨著男人腳步離去,一陣凄涼的哭聲哀哀地透了過來。沈渺沒忍住,還是站了起來,探頭往外張望,沒想到竟是見過的人。
那斜對門的街道上,曾經(jīng)拾掇得很干凈的老婦人這回狼狽不堪,臉頰一側(cè)青腫,頭發(fā)蓬亂。她坐在地上,滿身都是方才哀求時滾的塵土和泥。她的女兒懵懂無知地蹲在她身后,身上手上都還殘留著柴灰。
有不少瞧熱鬧的人好奇地圍了上來,指指點點著,她下意識張開手臂將比自己更高大的女兒護在身后,也不再慟哭了,反倒咬著牙想站起來,但剛才跌得很有些狠了,她手掌撐在地上始終沒站起來,于是只能十分潑辣地對周圍看客怒罵道:“瞧什么瞧!與你們何干!讓開讓開!”
沈渺沒怎么猶豫,還是撥開了人群走上前,彎下腰,微微一使勁便將那老婦人攙了起來。
老婦人抬起還掛著淚的臉,突然便被拽起來了,她有些吃驚地看向沈渺。
她哭過的臉上,那淚水好似河流般沖開她臉上的黃土與揚塵,留下兩道渾濁的痕跡,一直延到了她削瘦的下巴上,更顯得有些滑稽又可憐。
李嬸娘方才也在人群里瞧熱鬧,哪里有熱鬧必然哪里便有她的身影,何況她家的鋪子也在這兒,看得十分清楚。她正嗑瓜子看得津津有味呢,見沈渺忽然擠了進來,不由左看右看,下意識拉了拉她袖子:“大姐兒你做什么?莫要多管閑事,省得也被纏上了,惹得一身騷。”
她聲音不算小,使得那老婦人狼狽的臉上更添了幾分氣憤。
“你這婦人休得胡鳥說!我可沒有胡攪蠻纏,也沒有訛人!我家女兒在那陶大官人家里干了十日的重活,每日替他挑水砍柴還徹夜守著燒窯,連瞌睡都不能打!他呢?他每日只給兩碗清粥喝,如今還一分銀錢也不給,我不過是想討個說法,卻被他的仆役毆打羞辱!怎會是我歪纏訛詐?”
“你女兒不是傻子么?傻子也會干活?”
“人家都說了,是你自個說試一試不用給工錢,怎么不是你反悔?”
“就是,人家愿意用傻子做活已很是開恩了……”
老婦人氣得眼淚又涌出來了,她捏著拳頭,又急又氣道:“說好的是試三日工不必給工錢,可是我家女兒做了十日,怎么便不能討要那七日的工錢了?”
可是她的聲音還是被周圍人對傻子能干什么活的哄笑淹沒,只有沈渺聽見了她的爭辯。
沈渺幫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便下定了決心,她輕聲問道:“這位嬸娘,我鋪子里也在招工,你女兒會洗碗掃地嗎?若是會,要不要來我這試試?你若是擔心,我鋪子里工錢是可以日結(jié)的,干一日便給一日的銀錢。不過若是干得不好,也是會扣錢的,你若是愿意,便來我鋪子里詳談。”
那老婦人猛地抬起頭,似乎這時才認出沈渺是那日為她煮了一大碗湯餅的人,她忽然便心虛了起來,連被沈渺把住的胳膊都想悄悄掙脫開來,訕訕道:“是你?你你你……莫不是誆我去要那日的湯餅錢的?我真的……已是身無分文了。”
怪不得那天叫她等等,她撒丫子就跑呢。原來是擔心這個。沈渺笑了:“既然身無分文,還怕我誆你么?走吧,來,進來說。”
她便這樣拉著那老婦人,老婦人又拉著她高壯的女兒,三人如同羊肉串串一般,擠開了竊竊私語的圍觀之人,回了沈記湯餅鋪子。
其實那天在這對母女上門吃面的時候,聽說她們是來找活干的,她就有些動心。因此今兒倒不算魯莽或是頭腦一熱才大發(fā)善心。
沈渺直接帶他們回了后院,安頓在廊下,又轉(zhuǎn)身進灶房里擰了兩條干凈的帕子來,讓母女倆能擦擦臉和手,恢復往日的干凈體面之后,再與她交談。
老婦人千恩萬謝地接過帕子,先給女兒擦臉和手,之后才慢慢地打理自己,把松垮的發(fā)髻重新挽起之后,她這才端坐著再次向沈渺拜謝,看向她的目光,也變得更加感激。
沈渺搖搖頭,又去倒來兩碗熱茶水:“喝點茶,我們再說話。”
“多謝你了,沈娘子。”她雙手捧住茶碗,轉(zhuǎn)頭看女兒,她的傻閨女正呆呆地注視著院子里昂首挺胸的雞,她嘆了口氣,轉(zhuǎn)回目光問道,“沈娘子方才說的招工一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如今這湯餅鋪子全靠我一個人打理,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了。我想尋個能吃苦耐勞、老實本分的雜工,能幫我洗碗掃地挑水砍柴的就成了,其他也不用什么。”沈渺也在廊下席地而坐,仔細問道,“只是不知她能不能做這些?”
“能!能!”老婦人的眼里重新燃起希冀,放下茶碗,把手往身上擦了又擦,才小心地去握沈渺的手,有些哽咽地與沈渺說起她的打算,“沈娘子,她很能干的。我是四十歲才生下她的,那時她的幾個哥哥都已成家了,因年歲差得多,她這里又有毛病,哥嫂都不愿與她親近,嫌她是個累贅,連我男人也勸我扔了她,扔到山上去,叫狼吃了也好叫大蟲叼走也罷,不能留著拖累家里。”
“可是她總歸是一條命啊!是我生下了她,她什么也不懂,可是又好似懂得一些,她知道家里惟有我疼她,整日粘著我,抱著我的腿,我實在狠不下心。于是不管旁人說什么,我硬是養(yǎng)大了她。
可是她越大,便越是受幾個兒媳婦的嫌棄。有一回我病了,我家大郎便想將她帶到山里扔了。我只好拖著病體到處找,這才在山溝里找到她,她渾身臟兮兮的,嚇得哇哇哭,抱住我不敢撒手。從此我便曉得了,我不能再這樣白養(yǎng)著她了,日后我若是死了,便再也沒人愿意顧惜她了。不管被人怎么白眼,我都要教會她活著,能自個活著。”
老婦人擦著控制不住流下的淚,眼里卻沒有軟弱,而是出人意料的堅定:“我不能怪我兒子與媳婦,家里不寬裕,他們自己有孩子要養(yǎng)。但我也不指望他們了。所以從這孩子八九歲起,我便手把手教她砍柴、挑水,教她怎么洗衣、疊衣、洗碗、擦桌子、掃地。她學得很慢,可仔細教,她也會了,她真的會,她做得很好的。”
“沈娘子若是愿意用她,我仍舊是那句話,讓她給你白干三天!覺著能用,娘子便聘了她,我沒有旁的奢求,只要沈娘子能管她兩餐干飯、四季衣裳,每日只給三十文工錢便成了。反正她只能數(shù)到三十,多了也數(shù)不清。有這三十文存著,她病了還有錢瞧病,就夠了。若是這三日她做得不好,打碎了碗或是做錯了事,我定然也會賠的。不論去留,沈娘子只要坦然地說了,我也不會有怨言,不會賴著不走的。”
說著說著,老婦人便微微顫抖著垂下頭去,似乎在等待沈渺的審判。
沈渺卻問:“她叫什么名字?”
“有余,我家男人姓年,正好便喚年有余。”老婦人苦笑,“她這樣的,我也奢求不她旁的,便只能祈求年年有余,她能吃飽穿暖,不要受苦。”
“你們家住哪里?”沈渺又問。
老婦人忙答:“就在外城,水門邊的棚屋里。我男人和兒子都在看守水門的廂軍手底下干活,我們家有一條船,專門駕著小船幫忙打撈、疏浚河道底部的污穢之物,掙些苦力錢糊口。沈娘子放心,我們都是良民。”說著,她又低下頭去,“我在外城找遍了,沒人愿意聘她做活,我才想著到內(nèi)城來碰碰運氣的。”
沒成想在內(nèi)城里,倒被人誆騙進了燒陶窯里,險些成了一輩子的黑工。老婦人想著都覺著后怕,狠狠打了個哆嗦。
沈渺點點頭,試著對年有余叫了一聲:“有余啊?”
她看兩只雞在打架看得入迷,但聽見有人叫,也懵懵懂懂地望了過來,嘴巴張了張,努力憋出了一個短促的“啊”字,之后便呆呆地看著你。
會應(yīng)人。沈渺心里點頭。
之后便當機立斷站起來,拍了拍手:“也不必三日了,會不會做活,一上手便瞧得出來。走,趁著如今清閑,這便試一試。”
“有余,跟著阿姊過來。”她招呼道。
有余慢吞吞扭頭看了眼母親,老婦人對她鼓勵地點頭,無聲地擺手:“快去。”
她便慢吞吞地站起來,默默地跟上了沈渺。
會聽話。沈渺心里再次點頭。
進了灶房,給她一疊碗,半個絲瓜囊,便讓她洗刷。她也不吭聲,悶不做聲便埋頭刷起來。老婦人趴在灶房外的窗子上,很是緊張地盯著看,似乎生怕她一個手滑,將這飯碗砸了。
刷完了碗,沈渺檢查了一遍,沒有做出評價,馬上又讓她掃地,之后還讓她挑了水、砍了柴。正如老婦人說的,她干活不算很快,但勝在專注、認真,因此完成的真的不錯。
正因憨傻,她腦海中沒有那些雜念,便也不知道偷懶,做活時一絲不茍,幾乎不受外界的影響。
忙了一圈下來,沈渺便對心都提到嗓子眼的老婦人笑道:“走吧。”
走?老婦人一口氣全泄了,有些絕望地拉上女兒,就要告辭歸家。
轉(zhuǎn)身那一瞬,忽然又聽沈娘子一拍手說:“對了,你們帶公驗了么?”
“帶了……啊?”
“走吧,這便去找個訟師,定個契書吧。”沈渺絲毫不嫌棄地拉上有余糙糲又粗大的手,“以后,就讓她跟著我吧,在我這里,吃飯管飽,也不必一日才給三十文,給五十文吧。她數(shù)不清的錢您這個做母親的幫她存著,等她老了,做不動活了,也好歹能有些積蓄傍身吶。”
老婦人這回才真的熱淚盈眶,憋了又憋,還是蹲下來大哭了一場。
有余慌了神,也蹲下來,手足無措,最終惶惶不安地張開手臂,很笨拙地摟住了老婦人,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念叨:“涼,涼,呼呼,不痛,不哭。”
“不痛,不哭了。”
***
之后,沈渺便領(lǐng)著有余母女去訟師那簽了契書畫了押,又上街給她買了兩身細布短衫成衣,還帶她去附近的“香水行”——這地方可不是賣香水的,而是汴京的澡堂子。
這孩子不知在那陶窯里受了什么苦,渾身都有些餿臭了,衣裳也燒出了好幾個洞。沈渺領(lǐng)她進去,讓搓澡工給她狠狠搓了一頓,洗掉了一層厚厚的泥灰后,竟看著比之前白了不少。
給她換上新衣裳,沈渺也不客氣,直接掏出五十枚銅錢來給有余她娘,便開始使喚有余干活了。
人家覺著她缺心眼,雇個傻子,可沈渺覺得這樣挺好的,有余是最好的保密人員,做事勤快不抱怨,也不會去外頭和別人說閑話,還不會偷懶,工錢還比正常人低呢。
聽著有余站在水池邊繼續(xù)嘩啦啦地洗碗,她總算能安心做自己的面了。
就在這時,有兩個身著納紗大袖衫、系百褶襦裙的少女邁進了鋪子的門。沈渺聽見聲音,從窗洞看出去,便發(fā)現(xiàn)她們身邊都陪侍著伺候的下人。
似乎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娘子。
而二人一進門,便下意識抬頭去看墻上的食單,其中一個瓜子臉的說了聲“還算有些童趣。”,便又接著看下去,一下看見了墻上那兩幅字畫。
一開始似乎沒看清,瓜子臉還與另一個圓臉的小娘子感嘆道:“這隱藏在鬧市中,一個小小的腳店食肆,竟也滿墻都是字呢,倒是有些讓人新奇了……我看看這寫的是什么?噯?嗯?這筆鋒好生熟悉,不對……不對……”她好奇的聲音戛然而止,最終徹底變成了驚詫:“這不是九哥兒的字么?”
圓臉的也有些發(fā)愣,喃喃道:“是呢,的確是九哥兒的字呢,署名落款是謝九,敲的章也是九哥兒常用的小閑章,刻的是‘關(guān)山’。”
這下猶如晴天霹靂,那瓜子臉的小娘子神色動搖難過,指著那字畫,手指都微微有些抖:“九哥兒的字,我求了好幾次他都不肯為我寫,怎會掛在這兒?”
第42章 吃蛋炒飯
謝祁是個怎樣的人呢?
在馮七娘心中, 他有禮有節(jié),卻又疏離得難以親近,他生得溫柔, 待人接物也風度翩翩, 卻反倒令她永遠都無法靠近他。
自打謝祁經(jīng)童子試考入辟雍書院,分到馮博士門下,馮七娘便與他相識了,可是這么多年了,謝祁待她, 一如既往,客套得好似才認識三日一般。
聽聞謝祁書畫一絕, 馮七娘便也努力練字學畫;又聽聞他橫笛而奏,無比動人;馮七娘便央求母親為她延女師學蕭, 盼望有一日能與其笛蕭相和;后來她又聽爹爹稱贊謝祁的詩詞清麗通透、滿懷冰雪,極有靈氣。她便也苦心專研做詩寫賦,還托兄長夾在自己的詩文集中,請他品鑒。
可是謝祁數(shù)年來, 從未曾真的回應(yīng)過這份欽慕,他從來不收她繡的荷包與手帕,甚至只是她手作的毛筆, 也會退回;她去學舍外等候兄長,目光卻總流連在他身上,有同窗起哄取笑, 他立刻便會嚴詞制止;即便歲時賀慶, 謝祁上門拜會爹爹,與她遇見,也從不單獨與她說話, 只有一句:“弟子謝祁愿先生闔家福樂永康、平安百福。”
連說幾句話都難,更別提能得到謝祁親自贈與的詩詞、字畫了!馮七娘的確偷偷地集了好些謝祁的詩,可那些都是從兄長書房搶來的——那都是謝祁與兄長書信來往時寫給兄長的,要不寫著【重游陳州觀月樓有感呈馮大】,要不又寫著【游黃山寄居僧院贈馮大】。
可如今她視若珍寶的字跡,就這樣大喇喇地貼在一家小食肆中,她怎能不大受打擊?
馮七娘捂住臉,扭頭就跑。
十一娘見她忽然跑了,在友人和美食中掙扎了片刻,跺了跺腳,還是掉了頭忙追出去:“七娘!七娘!你等等我!”
于是她們身邊的仆從也跟著一溜煙跑了出去。
沈渺洗了手剛從灶房里迎出來,鋪子里已空了,只剩一片半空中翻卷的落葉。她呆呆地想:“我剛剛是出現(xiàn)幻覺了嗎?”
這么多客人怎么憑空消失了?
她懵頭懵腦,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撓撓頭,只好又回了灶房里忙碌。
幸好之后不久又有客上門了,這回可不是她的幻覺了,因這背著手邁著方步的老翁她認得——此人姓姚,她開業(yè)那日晚間便來吃過一回方便面,他一來,原本在鋪子里吃得香噴噴的國子監(jiān)學子便好似耗子見了貓,齊刷刷站起來沖他作揖,喚他姚博士。
他見了這些吃得滿臉油湯的學子,似乎氣不打一處來,當即便板著臉嚴厲地質(zhì)問道:“學舍早已熄燈閉門,爾等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把這些翻墻出來閑逛的學子們嚇得跟炸了毛似的,放下銅板便作鳥獸散。
之后這位姚博士便常來吃面。
他是這幾日里,少數(shù)還會點些食單上旁的面食的食客,還大有將沈渺的食單從頭到尾都吃一遍的陣仗。
這不,今日他背著手進來,便十分自然地仰頭去看食單,嚴肅的目光從頭往下梳了一遍,最后停頓在“蒸湯餅”之上,輕咳一聲:“沈娘子,來一碗蒸湯餅。”
沈渺在灶房里探出腦袋來應(yīng)聲:“好嘞,姚博士稍坐,一會兒就好。”
姚博士點點頭,掀起長衫衣擺,挑選了能望見窗外街市的條桌,背脊挺得板正,十分端正地坐下了。
坐下后,他也在心里盤算。
這沈記的食單上,他除了羊肉湯餅和羊肉湯因囊中羞澀他還未曾嘗過,其余的,只差這一樣“蒸湯餅”,便都嘗了一遍了。
這小小的食肆做的湯餅,大多都是旁的鋪子沒有的吃法,原也不知究竟滋味好不好,不過是因那速食湯餅的緣故想著也試試旁的。
畢竟他年紀大了,吃多了那油炸的速食湯餅,這腸胃便有些受不住,還總是口渴得很,總想吃些清淡好克化的來。
沒成想一連吃了幾日,燕州炸醬湯餅、糊涂湯餅、疙瘩湯、擔擔湯餅……真是樣樣都很合心意,因此姚博士便生了好奇心,想將那食單上寫的盡數(shù)都嘗一遍。
他早年當祭酒的時候,家里還請了廚娘與長工,算是衣食無憂。后來被貶斥后,沒有那么些銀錢了,便只得將廚娘解聘了,他開始與孫女兒一起,過起了自個生火做飯的日子。
不幸的是,自打他開始進灶房燒飯起,還不到一月光景,他與他的小孫女姚如意便都瘦了將近十斤了。
他們二人本就不胖,再這樣下去,爺孫倆只怕要絕命于自己之手。
那日,望著炸飛到屋梁上的鍋蓋、燒穿了鍋底的鐵鍋,還有那破了壺嘴的燒水壺,姚博士與如意呆滯地站在滾滾黑煙中,不知所措。
他正想尋個法子自救,沒想到這沈記湯餅鋪便開張了。
他年紀大了,覺少,前些日子早早便來排隊買速食湯餅。如今家里在陰涼干爽之處囤了不少。這讓因生了退婚之事而躲著不愿出門見人的姚如意一日兩餐也有了保障。
如今即便他去國子監(jiān)授課不在家,如意也能自個燒點水,吃上熱乎乎又好吃的湯餅了。
姚博士心中輕松,撐著下巴望著窗外人流穿行不息的熱鬧街市,還想著,今兒他下午無需講課,可以早一點歸家,若是這沈記的“蒸湯餅”味道不錯,便再多買上一份,帶回家去讓如意也能嘗嘗。
蒸湯餅,原來湯餅也能蒸嗎?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呢?這沈家小娘子,腦中怎么能想出這么多新奇的湯餅做法呢!
蒸面條其實好吃又好做。
沈渺之前便提前拉好面條了,此時便直接將面條放入開了的蒸鍋中,隔水大火蒸上小半刻鐘左右。趁著蒸面條的功夫,她取過掛著的五花肉,刷刷地切成了薄片,之后將豆角切碎、姜切絲,熱油鍋里燒熱后放入姜絲炒香,再放入豆角與五花肉,豆角炒到斷生,五花肉翻炒到變色,之后加入些醬油、鹽、水,蓋上鍋蓋燉煮片刻。
這時額外需要注意一點:煮的時辰不必太長,一定不能等菜湯完全收汁,刻意保留下來一些湯汁,便是這蒸面條好吃的關(guān)鍵。
這時鍋上蒸的面條也差不多蒸好了,取出來與富含菜湯的肉菜在鍋里用筷子拌均,讓每一根的面條都能均勻吸收到菜湯,之后再隔水蒸一小會兒便能吃了。
外頭姚博士早已聞見了飄出來的香氣,扭著脖子不住往灶房里眺望。
不僅僅是他,已經(jīng)洗好了碗還挑了兩缸水的有余,被沈渺打發(fā)到廊下休息,正呆呆地看雞在院子里溜達。
她背后就是灶房與后院相通的小門,門敞開著,那蒸湯餅的香味暢通無阻地飛了出來。
她也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扭頭看了看,可心里還有些身處陌生之處的膽怯與不安,又不敢亂跑。
阿娘已經(jīng)先回外城了,阿娘說了讓她留在這做活,等鋪子關(guān)門前,她會再來接她。阿娘說要好好聽沈娘子的話,沈娘子讓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能胡來也不能胡跑。
方才沈娘子便對她說:“有余啊,你去后院坐著歇歇吧,若是一人無趣,便將墻角那袋麥麩舀一勺來,加水混勻便可以喂雞。等會有事兒要做我再叫你。”
于是有余便一直在這兒坐著,她笨拙地喂了雞,加水時還不小心將麥麩撒了滿地,不過幸好三只雞咯咯叫著飛過來,沒一會兒便將那些麥麩全都吃光了。
之后她便繼續(xù)乖乖地坐回了遠處,繼續(xù)看雞看狗,看雞輪流飛到黃狗腦袋上,被黃狗怒吼兩聲,又咯咯地飛了下來。
可是等狗不叫了,它們又飛上去。
沈娘子一直沒叫她,所以她不敢動彈,只能低頭揉了揉肚子,忍著被饞得咕嚕嚕直叫的肚子,仍舊在看院子里的雞和狗。
此時,那黃毛的狗再一次趕走了雞,自己在院子里撒歡似的跑了兩圈后,又莫名其妙在轉(zhuǎn)圈,企圖咬自己的尾巴。
另一只大黑狗,生得特別特別大,可是它卻安靜多了。它就趴在廊子邊上,離她不遠。它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半瞇著眼睛,與有余一起,冷眼看著那只黃狗嗷嗷叫著犯傻。
這時蒸面條正式出鍋了,沈渺掀開蒸屜,裝盤出來,香氣更盛。
有余“咕咚”一聲,響亮地咽了一大口口水,兩只手無意識地捏在一起。
好香啊……
姚博士看著面前滿滿一大盤相互交織、纖長勻整的醬黃色湯餅,湯餅中還裹著不少炒得油亮的肉片和豆角碎,蔥花零星點綴其中,不僅好看,還聞起來特別香。
這種香和滾水里煮出來的湯餅完全不同。
未近桌案,便已經(jīng)香得人食欲大開了。
他迫不及待下筷子嘗了一口,湯餅的口感,爽滑勁道,嚼起來好似在牙齒間跳躍一般,這湯餅每一條都吸收了肉汁的醇厚、還有菜蔬的清新,滋味越嚼越香。
嗯,真不錯。姚博士也享受得瞇起了眼,他先感覺到了肉脂被激發(fā)炒香的油潤,之后又品嘗到豆角的爽脆、嫩口,三者融合起來便成了面香的悠長。
“呼嚕嚕……”
姚博士埋頭大快朵頤了起來,不一會兒一整盤蒸湯餅便下了肚,他老邁的四肢百骸也跟著浸潤在濃濃的滿足感中。他不禁自言自語地喟嘆:“快哉,快哉!”
說完,立刻便請沈娘子再做一份,他要帶回家去給孫女兒吃。
等又做好一份,姚博士便多押了五文錢,跟沈渺借了一個大陶碗打包面條。
沈渺將其送出門,很快又迎來了沉迷上炸醬面的白老三,還有其他幾位擺攤時便認得的客人,生生忙了半個時辰。
等終于閑下來,無意間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廊下坐著吹風發(fā)呆的有余竟然沒挪動一步,她似乎屁股都坐麻了,呆呆地將兩只手墊在屁股下頭,時不時還撓一下。
她以為她在看什么那么入迷,便走上前去探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余一直在用力地聞空氣中的面香,饞得直咽口水。見她終于過來叫她,不由委屈又口齒不清地控訴道:“餓!餓了!”
沈渺失笑:“忘了你了,抱歉抱歉,快起來,你進去把方才客人吃過的碗洗了吧,我正好要做晚食了。以后我們都是這個點兒開飯,雖然早了點,但一會兒到了晚食的點兒,我們可就沒空吃飯了。你以后待久了就習慣了。”
有余聽懂了洗碗二字,雖然很餓卻還是一骨碌爬了起來,先進去刷碗。
沈渺看了眼天色,濟哥兒和湘姐兒出門前,她囑咐了申時三刻左右便要回來,等做完飯這點兒也差不多了。
于是便洗手開始做晚食。
她剛剛做蒸面條的時候順便洗米蒸了一大鍋飯,如今已經(jīng)蒸好了,便取出來先放在碗里晾涼——因為她今兒晚上打算做個蛋炒飯。
都說炒飯要拿隔夜飯做最好,但沈渺其實不覺著隔夜飯就一定好。
一般說要用隔夜飯做,是因為隔夜飯經(jīng)過一夜的放置,米飯中的水分會有所散失。新鮮米飯通常含水量較高,比較黏軟。而隔夜飯會變得相對干燥,這樣在炒飯的過程中,米飯便不容易粘連在一起,能更快分散開來。
還有一個原因是隨著水分的減少,米飯的質(zhì)地也會發(fā)生變化。它會變得更有彈性,就像被輕微“風干”一樣。當在鍋中翻炒時,這種有彈性的米飯能夠承受住翻炒的力量,不會輕易破碎。
但用隔夜飯炒飯也有個缺陷,那便是水分減少后米飯更硬了,想要入味便需要加更多調(diào)料和油,吃起來就會偏油膩不那么清爽。
所以么,沈渺一向比較喜歡用當日新鮮蒸的飯來炒蛋炒飯。
只要蒸飯時控制好水量,比平時蒸飯少放一點水,一樣能得到干爽適中的新鮮米飯,而不需要放置等候一整夜。
這樣便能想做便做,想吃就能吃了。
今日多了個有余,沈渺思量著她的身量,又干了許多活,蒸飯時便多放了兩杯米。她們家用來舀米的是個炭烤過后的小竹筒,炭烤后竹子便不招蟲子了,也不會發(fā)霉,以往她們姐弟三人加兩條狗,正好三杯米,不多不少。
趁飯晾涼的功夫,沈渺趁機備料。
備上四枚雞蛋、青蔥數(shù)莖、五花肉少許、豌豆、雜蔬適量。將雞蛋敲開,在兩半蛋殼中來回過蛋黃,讓蛋清單獨分離出來后,蛋黃盛進另一只碗里,攪拌均勻。
蔬菜便是家里有什么便用什么,有時候做飯也不必太過精細或是照本宣科,反倒能意外做出來格外美味的搭配。
所有的蔬菜、肉都切丁。
另一頭起鍋熱油,先將雞蛋清入鍋,用鍋鏟迅速撥散,等蛋清漸白凝固,便盛出來備用。重新加油起鍋,油熱后,將冷卻到室溫的米飯投進去,抽出柴火,轉(zhuǎn)為小火慢慢地炒散。
米飯一開始都會黏連在一起,但慢慢炒一會兒,表面的水分越炒越少,再用鍋鏟背面壓一壓,很快便散開了。
不用隔夜飯也能變得粒粒分明。甚至因新鮮米飯本身所含的水分更多一些,今日炒出來的米,顏色更有光澤。
飯炒熱后,將蛋黃液單獨先倒進去,加速翻炒,直到飯粒全都裹上了蛋液。
有余這時已經(jīng)洗好了碗,她將碗一個個在藤筐里倒扣,排列地整整齊齊,便忍不住站到沈渺邊上,瞪圓了眼看。
沈渺舉起沉重的鐵鍋,還用力顛了幾下,爐膛里的火舌跟著猛地躥上來。
這鍋里的飯已經(jīng)炒得色呈金黃,在猛烈灶火的映襯下,如金珠一般閃閃發(fā)亮
蛋香和米香此時已很香了。
有余看得也目不轉(zhuǎn)睛。
沈渺有條不紊地開始加肉、豌豆、蛋白碎和其他蔬菜丁同炒,諸料混入鍋中,香氣愈發(fā)高昂了。
有余“咕咚”、“咕咚”咽口水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因為聲音太響了,這孩子壓根不知道什么叫掩飾,沈渺轉(zhuǎn)頭看她,她眼里直勾勾地只有滿鍋的米飯。
加上醬油鹽等調(diào)料,撒上青蔥,再翻炒幾下,將蔥香炒出來,這蛋炒飯便好了。
高湯桶里還有沒賣完的豬骨湯,舀上幾勺在另一只鍋里,滾沸后下點青菜和瘦肉進去,加點鹽,出鍋時撒上蔥花,便有了鮮美簡單的瘦肉湯佐餐。
這幾日沒休息好,沈渺也不想弄的太復雜,還要留些力氣應(yīng)付晚上的食客高峰,因此今晚便是瘦肉湯與蛋炒飯簡單吃一頓。
沈渺在裝盤時,后院門也正巧“吱呀”地響了一聲,湘姐兒蹦跳的腳步與熱鬧的呼喚聲同時響起了:“阿姊!阿姊!我們回來啦!今兒周阿爺把店門關(guān)了,特意專門帶我們?nèi)ズ舆呑ズ游r呢!我在河溝里抓到了一只鰲蝦,鉗子那么那么大!阿姊你來看呀!”
緊接著便是雷霆與小狗對二人回家此起彼伏的歡迎叫聲,最后是濟哥兒沉穩(wěn)的腳步。
她在灶房里應(yīng)了聲:“好,我等會出來瞧瞧……正好,你們?nèi)ハ词郑瑴蕚涑燥埩恕!?br />
兄妹倆洗了手進來,便與跟在沈渺身后亦步亦趨的有余打了個照面,都嚇了一大跳,雙方都嚇得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誰呀?”
有余不會說自己的名字,只會對著他們啊啊地叫著。
湘姐兒和沈濟都呆了呆,之后又沉默地對視了一眼,哪怕年紀小,他們也看出了這個高壯的女孩兒似乎有點不一般。
沈渺端著一大盆蛋炒飯繞過了僵在原地相互打量的三人,自顧自走出來,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很平淡地朝有余的方向點了點下巴,對他們介紹道:“這是有余,以后就在我們家?guī)凸ち恕K闹切。銈儼阉斆妹镁托辛耍黄鹜妫蓜e欺負人家啊。”
湘姐兒聽見“妹妹”這個詞便兩眼發(fā)亮:“她是妹妹啊!那我是阿姊了!”
她立刻走到有余面前,理直氣壯地挺起自己那小胸脯,仰著頭對她說道,“你要叫我阿姊,你叫了我阿姊,我便護著你。”
有余努力地思考了一會兒,試著發(fā)出了類似“吱吱”的聲音。
這聲兒聽起來好似耗子叫,但湘姐兒還是分外滿足,仰起頭拍著胸脯道:“從今往后,我就是你阿姊,你放心,有我在,這條巷子絕沒人能欺負你。”
即便她還沒有人家有余的胳膊肘高。
沈濟輕輕敲了敲她的頭,毫不留情地揭短:“快別吹牛啦!上回不知道是誰,和劉豆花不知怎么鬧了起來,吵架沒吵過不說,臉都被抓花了。還哭著……唔……唔……”
“阿兄!你別說了!”
湘姐兒急得跳起來去捂自家哥哥的嘴,沈濟連鼻子都被她捂上了,險些憋死,無奈把她扒拉下來,轉(zhuǎn)身去把桌子擺到院子里來,很敷衍地答應(yīng):“好好好,不說了。”
湘姐兒不滿地皺了皺鼻子,只好轉(zhuǎn)頭小聲和有余解釋:“那次是意外,你別聽我阿兄胡說。我很厲害的。”
有余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只是站在那兒沖她咧著大嘴傻笑。
沈濟默默地擺好了桌子,又拿來四張板凳,取了四副碗筷。
沈渺把蛋炒飯往桌上一放,另外盛了四碗湯,拍了拍手正式宣布:“開飯!”
此時日頭還未下山,初夏的日暮比春日濃烈多了,照得院子里炎光流鑠,沈渺牽著有余坐下時,望著這沒有一絲蔭蔽的小院,忽然想,下回趕集應(yīng)當買一顆半大的樹回來種,最好是果樹,柿子、石榴、桃子或是棗子樹都無妨,又能遮陰還有果子吃。
棗子樹?若是要種棗樹,那就不能只買一棵了。必須買兩棵。畢竟“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嘛。[注]
然后她便自己“噗嗤”笑了出來。
惹的濟哥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阿姊自個在樂什么——院子里什么都沒有啊?
沈渺笑著擺擺手,這是她自個才懂得的快樂。
湘姐兒一直鬧著要坐在有余身邊,心滿意足地挨著人家了,還與沈渺保證:“日后我來照顧有余,我給她夾菜。”
沈渺好笑:“那就交給你咯。”
湘姐兒一臉認真地點頭。
但很快,湘姐兒便發(fā)現(xiàn)她想錯了——有余壓根不需要她照顧。
她吃起飯來,風卷殘云,沒一會兒就吃得見了碗底,然后便捧著空碗,可憐巴巴地瞅著你。沈渺又給她添了一碗,她很快又吃光了,于是又可憐地瞅著你。
這下連沈渺都呆了呆,之后添飯的動作都遲疑了一下。
最后有余一共吃了四碗蛋炒飯,兩碗湯,還啃了一個梨子。
原本做的炒飯里,還算了雷霆和黃狗的份的,后來有余一人就吃光了。沈渺只好起來又去灶房給兩只狗切了點碎菜葉和肉沫,重新煮點面湯來當狗食。
湘姐兒光看有余吃飯了,自己還沒怎么吃,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碗,再抬頭看看有余,見她那么能吃,這眼神都直了。
有余正打著嗝,將碗里最后一粒米吃完,才意猶未盡地砸吧砸吧著嘴,她不再瞅著你了,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沈渺做好狗飯面湯從灶房里重新出來,忽然想起有余她娘說過,有余長得越大,她家里的兒子媳婦便越不待見她,究其原因,是不是因為有余實在太能吃了?
怪不得她生得這樣高大。
以后若是煮飯,得再多加兩杯米才行。
等一家人吃完晚食,歇息了一會兒,昏時也到了。大相國寺的暮鼓如水波一般響了起來,食客也陸續(xù)開始上門,鋪子里很快便熱鬧了起來,沈渺又開始忙了。
只是今兒多了個幫手,她便顯得游刃有余多了,她專心做面,濟哥兒幫忙端出去順便收錢,湘姐兒幫忙收碗筷。
湘姐兒一收回來放池子里,有余便立刻洗了,洗好了碗,甚至還能幫沈渺遞柴火。
讓沈渺感到十分驚喜的是:有余居然會燒火!
要知道,古代這種柴火老灶,燒火也是個技術(shù)活,大火要添多少柴,中火、小火又是多少柴,還得時刻盯著,必要時還要拉風箱。
就算心智正常,一個好的燒火丫頭,沒幾年也磨礪出不來。她本以為這樣較為復雜還需要快速反應(yīng)的工作,有余是做不來的。
沒想到有余竟真會燒火,當沈渺說:“有余,轉(zhuǎn)中火,抽一根大柴。”她啊一聲算應(yīng)了,便握住火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貙⒉窕鸪槌鰜恚槌鰜砗筮知道撥弄一下灶膛里剩余的柴火,讓柴堆得疏松一些,免得火漸漸滅了。
有一會兒外面鋪子不忙,沈渺便沒有發(fā)號施令,而是仔細觀察了片刻。她便發(fā)現(xiàn)有余還會主動通過拉風箱來維持火候,看到火小了,便將風口調(diào)大,看火燒大了,又推回去一些,使得進入爐膛的氧氣減少。
看到爐膛里爐灰堆得多了,她又默默地蹲在那兒掏爐火。燒出來的爐灰可以肥地種菜,沈渺讓她都鏟到菜地去了。
有關(guān)燒火一事,沈渺在旁邊看了她好一會兒,見她燒得如此熟練,心里便覺著值了,就算一頓吃四碗飯,也值了!這可真是撿到寶了。
她們四人一口氣忙到了戌時,雷霆已自發(fā)地趴到后院的院門邊看門守夜,黃狗自己的狗窩不睡,又去和戎戎小白雞和花母雞一塊兒擠雞窩,鋪子里總算也漸漸冷清了下來。
大宋沒有宵禁,因此內(nèi)外城之間的城門會專留兩三個門洞用于通行,有余她娘也在沈渺關(guān)門前趕來接她了。她似乎不舍得坐車,是一路走走停停跑來的,來的時候,額角都是汗,氣喘吁吁的。
沈渺牽著有余出來,當面大大地夸獎了她一頓:“你家有余好能干吶!年家嬸嬸,她今兒一只碗也沒有打碎,方才我讓她歇歇,她竟還把四只水缸全挑滿了,地也灑水掃了。而且今兒正好有收泔水的來了,她一個人就把泔水桶抬起來了,幫我送出去換了三文錢呢!”
宋朝有專門走街串巷去回收泔水的“日掠者”,他們會低價回收汴京城的泔水運到鄉(xiāng)下,賣給養(yǎng)豬場或是賣給需發(fā)酵農(nóng)肥的農(nóng)人,十分環(huán)保先進。
年嬸娘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夸有余能干,激動得眼含淚花:“是嗎?那太好了,太好了呀。沈娘子你滿意就好,滿意就好。”
她方才一路過來時,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既擔心有余闖禍又擔心她會不會因做不好而挨打,如今,一顆心總算放進了肚子里。
而有余似乎也能聽懂有人在夸獎她,扁平的臉紅撲撲的,又開始沖沈渺傻笑,笑得兩只寬寬的眼睛都瞇了起來。
送走了有余,說好了明日來上班的時辰,沈渺轉(zhuǎn)身回去,剛卸下來一塊門板準備關(guān)門,結(jié)果就有個喝得醉熏熏的年輕男人,垂頭喪氣、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
他一身卷草紋的青色絲帛寬袖衫已變得腌咸菜般皺巴巴的,身邊還跟著一個書童。
“店家娘子,來兩碗羊肉面吧。”那書童扶著他坐下,走到柜臺前點了菜,“還要一碗醒酒的二陳湯。”
“好嘞。您坐,我來拿。”沈渺開了飲品柜子取了一甕給他,又禁不住瞅了瞅那男人。
好眼熟啊。
但又有些不記得了。
可能是先前在橋市擺攤兒時買過她的手抓餅吧?沈渺聳聳肩,回去扯面,正好還剩一點兒面,今兒正正好,賣完這兩碗便賣光了。
有了有余,她今日面賣得都多了,而且一晚上從從容容,忙而不亂,讓她現(xiàn)在都還精神奕奕,一點兒都不覺著累。
她一邊拉面一邊琢磨:等會關(guān)了門,要不要熬點鹵汁,順帶鹵點兒豬頭肉,明日也好上個新品——打鹵面?拍黃瓜拌豬頭肉?
她在暢想中做好了面端出去,卻見濟哥兒也有些神思不屬,拖拉著步子,撩開簾子出來了。
“阿姊,湘姐兒已經(jīng)哄睡著了。”
沈渺卻看出來他神色不對勁,便輕聲問:“你怎么了?”
沈濟猶豫了一會兒,低下頭坦誠道:
“這幾日讀書,我總覺著停滯不前……有時還會出神,總想離開書案。今天去書局看書,也是盯著字卻看不入神。我也不知我怎么了,這顆心靜不下來。”沈濟很內(nèi)疚,阿姊那么辛苦,他卻還不專心讀書,心里便好似裝了個水桶,總在七上八下地晃悠。
真沒出息。
他聲音愈發(fā)低下去,“再過幾日辟雍書院便要放榜了,阿姊,若是我沒有考上怎么辦?”
沈渺這才知曉濟哥兒穩(wěn)重懂事的表相之下其實一直都不安著。她也有些愧疚,這些日子為了鋪子能順利運轉(zhuǎn),她也忽略了他,不然她應(yīng)當早早便能發(fā)覺濟哥兒的情緒低落了。
不過,濟哥兒這性子竟愿意主動尋她說心事,也已十分不易。
“來,坐到阿姊身邊來。”沈渺拉著濟哥兒坐到鋪子里最角落的桌子上。
還有食客在吃東西,鋪子里更不能沒人看著,沈渺便干脆就在這兒與他說話了。
她揉了揉濟哥兒的頭,輕柔地說,“阿姊也對不住你,這些日子都忘了要放榜了,你一定擔心得好些日子沒睡好了吧?你方才問阿姊,若是沒有考上怎么辦,那阿姊便回答你,涼拌。愛怎么辦怎么辦。”
“沒關(guān)系的,考不上就算了,這世上并非只有一條路可走。若是你還想讀書,我們另外尋先生讀,若是你不想繼續(xù)讀書了,也無妨。阿姊和你一起尋一門你喜歡的手藝,學一門手藝過活也行。”
沈渺細細地開導他,可濟哥兒聽到這話卻開始慚愧內(nèi)疚得眼眶都紅了。
“是我沒用,辜負了你,阿姊。”
“哎呀,你別這樣說。”她想了想,“對了,阿姊在金陵時,曾聽說過有一個叫徐霞客的人。”
“我跟你說說這個叫徐霞客之人的故事吧。他出生在江陰,家中是當?shù)厥指皇母簧蹋辛继镖淠啊⑸啼佭B綿。他家中祖上還都是讀書人,高祖還中過舉人,可就是這樣一個耕讀世家,他的父親卻只教他讀書做人的道理,不教他追求功名利祿。當知曉徐霞客喜愛山水地理,想出去游歷天下時,他的父母都鼎力支持,甚至將家中的家產(chǎn)變賣了用來支撐他出門的花銷。
當徐霞客的同窗、世交、朋友都在追逐仕途富貴功名時,他卻帶著父母的理解與愛,在冬日獨自一人爬上了黃山,在游記中寫下‘初四日,兀坐聽雪溜竟日’這樣的句子。他在黃山的峰頂,聽了一夜積雪相融之聲,直到天明。此人的經(jīng)歷若是放在其他人家,一定難以理解吧?可是阿姊卻聽了十分感慨。”
沈渺望著濟哥兒迷惘的眼睛,輕輕道:
“濟哥兒,人唯此一生,也只此一回。我們讀書不能受功名利祿的裹挾,一味求一個結(jié)果。你更要明白,你這輩子想成為怎樣的人呢?你這一生最喜歡做的是什么事?阿姊希望你的一生也應(yīng)當是有自己的追求,能夠快樂地度過一生的。至于什么要成家立業(yè)、要頂立門戶,其實都不是你的責任。你或許覺著阿姊很辛苦,一個人經(jīng)營這個小鋪子。你能心疼阿姊,我很高興。但是么,阿姊也要告訴你,阿姊其實是心甘情愿的。我很喜歡做飯燒菜,我也喜歡有個小店忙碌,我就是喜歡掙錢啊。”
沈濟先是震動、驚訝,卻又忍不住被阿姊最后一句那樣坦蕩蕩的“我就是喜歡掙錢”逗笑。
沈渺見他聽進去了,便也笑了。
“那徐霞客在外游歷時,也總有遇上強盜搶劫、同伴病逝、身體病痛等等磨難,可是他沒有停下,沒有放棄自己的志向,他仍然用雙腳丈量了天下,哪怕患上腿疾再也走不動了,他也沒有自暴自棄,因為他的手卻還能動,所以最后,他依舊寫下了十分寶貴的《徐霞客游記》。”
沈渺拍拍濟哥兒的肩頭,“所以,考得上考不上,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要頹唐不要難過,你盡心盡力了,也問心無愧,這便足矣。”
阿姊掌心的溫度落在肩頭,又輕又暖,卻又像一陣風,輕易便拂去了他肩上自己強加在身上的重擔。
他忍了又忍,才將眼底的酸澀憋了回去。
他沒哭,可是鋪子里,卻另有人嚎啕出聲。
沈渺吃驚地轉(zhuǎn)過身去。
鋪子里那年輕男人,哭得手抖,他放下了筷子,一只手捂住另一只手的手腕,哭得涕泗橫流,渾身顫抖,仿佛多年來積攢在心中的郁氣與頹唐,全被沈渺一番話說中,此刻終于如開閘放水般傾瀉了出來。
之后他又哭又笑,好一會兒,竟就這樣哭哭笑笑、跌跌撞撞地出門去了。
“人唯此一生,何為真樂?人唯此一生…唯此一生……哈……我這半生,才是笑話……”
“抱歉,抱歉。不必找了。”那書童見此情形,來不及數(shù)錢,忙掏出一大把錢來會賬,又向沈渺長揖一禮,就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沈渺與濟哥兒對視了一眼,實在沒鬧明白怎么回事。
這是喝了多少酒啊,就成這樣了?看來古代的年輕人壓力也挺大啊……沈渺搖搖頭。
不過人走了,正好關(guān)門。
“天晚了,回去歇息吧。”
隔日一早,沈渺已經(jīng)忘了昨晚那奇奇怪怪的食客,打著哈欠起來開門,門前果然又排起了買方便面的食客,但明顯沒有前幾日那樣火熱了,人少了不少,都不用發(fā)竹簽了。
但沒想到頭一個竟然……
她揉了揉眼,以防自己看錯了。
“九哥兒?”
謝祁站在晨風中一笑。
這時,她睡眼惺忪地看著謝祁,卻忽然又記起了昨夜那撒酒瘋慟哭的食客。
她恍然大悟——她總算知曉為何她覺著那人模樣十分眼熟了。
那奇怪的人生得與九哥兒還有些相像嘞!眉眼和鼻梁都有一些相似。
等把方便面賣完,鋪子里暫時安靜下來,沈渺才有空招待買了三份方便面卻沒走的謝祁,好奇地問道:“九哥兒似乎有什么事兒?”
謝祁點點頭,正了正衣冠,鄭重地站起來道:“沈娘子,有關(guān)這速食湯餅,我與阿娘思量了好幾日,最后還是決定冒昧前來相問,不知能否與沈娘子合辦一家專做速食湯餅的湯餅作坊?由謝家出銀子、出靠得住的役人,由沈娘子出方子、還有后續(xù)速食湯餅膳味和技藝的新變……”
沈渺眼眸瞬間一亮!
方便面經(jīng)由她的手提前了數(shù)百年問世,她就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原本那群廂軍來吃時,她便開始冒出“要不要辦個泡面廠”的念頭,并且細細思量過,奈何自己手頭沒銀錢,也沒門路,便擱置了。如今謝祁一說,她立刻便兩眼放綠光地點頭:“好。”
惹得謝祁一句:“還請沈娘子慎重考慮……”卡在喉嚨頭,一時吞不下吐不出的。
他不由睜大了眼:“……沈娘子,此事其實事關(guān)重大,我們家想辦這個作坊,其實并不是為了在汴京掙銀錢,而是想將這個作坊辦在幽州,你你你先別貿(mào)然答應(yīng),且聽我細細與你說來,你聽完后再答應(yīng)無妨。”
沈渺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謝祁無奈地嘆笑道:“我雖是謝家人,卻并不希望沈娘子吃虧。”
“九哥兒放心,我這人什么都愛吃,就不愛吃虧。”
沈渺狡黠地瞇起眼,伸出五個手指:
“實不相瞞,這事兒我先便想過……九哥兒不如也先聽聽我的想法:君出財帛,我獻技藝,這沒問題。但是!我要持有那作坊三成所有權(quán),我可以不管日常經(jīng)營,但希望能歲歲按此分紅。”
第43章 重新做人
“駕——”
天色沉郁, 老天似乎正憋著一場雨,懸而未下。一些遠道往來汴京的行商身負行囊,牽著驢馬或是駱駝風塵仆仆。周大小心地駕著謝家的車馬離開了沈記湯餅鋪, 從熙熙攘攘的街巷閭閻之間, 與他們擦肩而過。
車轅輕顫,輪軸咿呀作響,入夏后剛換的紗織車簾隨風而動,謝祁坐在車內(nèi)的身影隱約可見,他微微蹙起眉, 正在沉思著什么。
直到馬車停到謝宅東邊角門,謝祁便跳下車來, 囑咐了周大一句:“先侯著,一會兒只怕還要出門。”便急匆匆進了正院, 直奔郗氏素常理事的小花廳。
他穿過外院長廊,剛邁進垂花門,專在門上侯著通傳的門子見了他,立刻躬身道:“九哥兒, 大娘子正忙,囑咐奴與九哥兒說,若是九哥兒來了, 便讓九哥兒先回自個院子,等得了空,再遣人來請。”
謝祁剎住了腳, 滿腹紛紜的心緒好似被堵在胸口, 方才,沈娘子說了好些他聽得云里霧里的話,什么“若是真要供給邊關(guān), 你們應(yīng)當會征得朝廷許可吧?若是上頭不許,我便不做這買賣,我只是小民,無法與朝廷抗衡,這是其一。
其二,我覺著即便朝廷恩旨同意,咱們最好也謹慎些,這樣長久合作風險更小。有個法子,你們可以參考參考,我的想法是最好能在謝家之下,實際作坊之上,多設(shè)置一個‘防火墻商號’,讓這個湯餅作坊的實際所有人,不是謝家,也不是沈家,而我們兩家人通過持有這個防火墻商號,間接控制這作坊。
九哥兒?九哥兒你能明白嗎?其實一層防火墻也是不夠的,最好設(shè)計更高層級……這樣能將家族資產(chǎn)與商號風險徹底剝離。”
他十分努力地記下了,但聽得這腦筋好似毛團般打結(jié),只覺著比一個時辰寫十篇策論都難吶。
但母親是料理、經(jīng)營家產(chǎn)的好手,或許她能聽明白沈娘子言下之意!
他又在腦海中將這些聽不懂的話默背了一遍,緩了緩,才追問道:“母親還要忙多久?可知道是哪位管事還是莊頭在里頭回話?”
門子也疑惑呢,搖搖頭:“是三哥兒來了,一大早便背了個大包袱,來正院侯著大娘子起身了。”頓了頓又笑道,“也不知是不是三哥兒又生出什么古怪念頭了,九哥兒若是著急,不如在園子里逛逛,只怕大娘子聽得生氣,一會兒又要將他打出來了。”
謝三郎不著調(diào),現(xiàn)都已二十幾歲了,還時常挨打,那是每個謝家仆役都知曉的事。仆役們明面上不敢漏出來一點兒,但心里未曾沒有看輕這位三哥兒的時候。
謝祁疑惑地看了看天色,這個時辰早著呢,三哥兒在家的時候可從沒有早于午時起身的,今兒是怎么了?想了會兒,想不出來,便嘆了口氣,彈彈袍子:“那我去給太婆問安,一會兒若是三哥兒出來了,立即來叫我。”
“噯,奴記下了。”
謝家太夫人在外是有名的樂善好施、崇佛重道之人,因此她也住在離大相國寺最近的謝家北側(cè)小院,以書法聞于朝堂的謝父還親筆為母親居所龍飛鳳舞地題了“萱草堂”三個字。
萱草堂移植了許多蔥蘢茂密的青松與古柏,整日里佛香繚繞其中,外人來拜會,總說不愧是虔誠之人居住的清靜之地。但當謝祁頂著一身清涼的松風,邁入這清靜雅致的小院,便聽見太婆聲如洪鐘地大笑道:“胡了!胡了!哈哈!”
高雅而挺拔的松柏樹下,沒有問禪的有緣人,只有幾個僧尼與一位鶴發(fā)的錦衣老嫗,一邊吃著時鮮果子、蛐蛐餅,一邊打牌九。
這不過幾日功夫,太婆怎么把牌桌挪到外頭來了?
謝祁走過去時,謝太夫人正熟練地數(shù)錢呢,手里拎著根紅線,一顆一顆銅板往里串,樂得呵呵直笑:“你們又輸了,可別說我個老貨總算計你們那點兒香油錢,等會一人帶一盒這糕點回去吃,這是牛乳煉的油做的……哎呦,我們九哥兒來了。”
“太婆大安。”謝祁上前行大禮問安,又對幾位僧尼也雙手合十行了禮,這才回頭與謝太夫人細細問道,“太婆,昨日睡得好嗎?今兒朝食可用了?”
謝太夫人立刻眼神虛了起來,她身邊服侍了她幾十年的自梳不曾嫁人的俞媽媽用帕子掩著嘴笑道:“太夫人朝食用了四個蛋黃酥呢,后來還嫌不足,又讓人給她泡了碗湯餅,還加了兩顆蛋。”
謝祁頓時頭大如斗,無奈道:“太婆可是又忘了,上回吃多了,哎呦哎呦在茅房里蹲了多久?誰腿麻得至轉(zhuǎn)筋,直嚷著再不吃這許多了。如今呢?卻又好了傷疤忘了疼了。”
僧尼們都暗自失笑起來。
這謝家的太夫人在人前端著架子,但在人后卻只是個嘴饞的老小孩兒,最是好吃新鮮玩意兒,這是她們這些常來常往的尼姑們都知曉的事兒。
謝太夫人卻不以為意,咄咄地為自己申辯:“我都幾歲了?這兒不能吃那兒不能吃的,這活著還有什么趣兒?那還不如趁早死了,早投胎早享樂呢!”
“沒說不讓您吃,是當心吃撐了難受……”
祖孫倆你來我往倒為了這點兒事辯論了起來,但才說了沒兩句,便有門上的小丫鬟掀起珠簾,脆生生道:“大娘子并三哥兒來了。”
謝祁與太夫人皆住了嘴。
尼姑們總打著講經(jīng)理佛的旗號來謝家,實則一句經(jīng)也沒有念過,只會陪著太夫人打牌吃喝,聽聞謝家大娘子來了,便也急忙唱著:“阿彌陀佛”,連忙腳底抹油地從后門告辭了。
郗氏大步而來。
她高髻盤云,身上穿了件水藍綾羅褙子,袖口寬博,姿容端麗而不失英氣,她雖不年輕了,卻通身都是當家多年練就出來的氣度與干練。
“我們家純鈞來了。”謝太夫人笑瞇瞇地對郗氏點點頭,即便郗氏已經(jīng)嫁入謝家那么多年了,她身為婆母還是親昵地喚著她的閨名,而不是喚她“郗氏”、老大家的”或是“大郎媳婦”。
她對這個兒媳婦是一萬個滿意,自打娶了郗氏進門,她立刻便將管家權(quán)交出去了,從此吃好喝好睡好,尤其謝家祖父死了以后,太夫人那是更加快活兒了,時不時叫幾個老友上門打牌,或是約著出去游山玩水、看戲聽曲。
還專看那等雄壯威武的男人打著赤膊唱的雜劇,能看一整日不回家。
城里悶,她還會出城去莊子上住,又有兒孫繞膝,又不用操心瑣事,真是快活極了。
郗氏進來后,身后還跟著一個人。
太夫人的目光便又落到其后而來的謝祒身上,不由吃了一驚。
謝祒其實生得很像郗氏,他比九哥兒更為英姿勃勃、身形矯健,卻因沉浸酒色糟蹋了這副好容貌,平日里總是一副醉生夢死、一步三搖的模樣,也總讓人忘了他曾是天圣七年設(shè)立武舉以來,迄今為止最年輕的武進士。
但今兒卻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沒穿以往那寬大的衣袍,換上了窄袖勒腰的金銀線暗繡長袍,腰束墨色革帶,腳上蹬著烏皮靴,往日時常喝得蓬亂的頭發(fā),此時也用發(fā)簪高高束了起來。
這讓謝太夫人都一陣恍惚,摸出了叆叇架在鼻子上,仿佛以為自己竟看到了三年前的謝祒。
謝家的孩子幾乎都文武雙全,謝祒身為嫡長,謝氏又怎會不盡心盡力地培養(yǎng)其長大?可惜這孩子命不好,他剛在殿試中被錄取為武進士,隔日,他的恩師徐邨便被卷入奪嫡案中,一家三口竟遭人謀害。
借由徐家的冤案,先帝有了由頭,毫不猶豫向各大高門士族揮起屠刀,不少世家子弟都成了謀逆案中的同黨,如下餃子一般接連下獄。
削弱士族,啟用寒門,先帝正是要用士族的鮮血,為年輕的太子鋪路。
三年前,奪嫡案讓多少高門大族家傾盡心血培養(yǎng)的孩子皆喪了命。謝祒不顧郗氏與謝父等人的勸阻,在那樣人人自危之際,仍一路追查徐家案,拼死要為恩師討回公道,可最后還是功虧一簣,遭人暗算,斷了一只手。
他如此魯莽,卻能在那樣波譎云詭、國潮動蕩之際留下一條命,或許是先帝看在當年進宮的謝婕妤獨自關(guān)閉宮門,以死而全家族的份上了。
但這孩子還是毀了。
三年來,郗氏對其不聞不問,任由其胡作非為,似乎全然放棄了自己的長子,或許也是在向當今官家、向太后以示謝氏全族的臣服吧。
“阿兄……”謝祁也站了起來,他久久地望著謝祒,幾乎不能回神。
謝祒沖他一笑。這一笑眉眼如銀鉤,所有的遺憾盡付談笑中。
郗氏已坐到謝太夫人下首,親手奉上一盞熱茶,語氣平和道:
“母親,今日三哥兒來尋媳婦,與媳婦說了許多話,”郗氏一開口,眼眶忍不住微微有些濕潤,“這孩子說他想離開汴京,去秦州投奔外祖父,從此好好習武,以備明年出使西域的使團來臨,之后他再請他外祖父舉薦,隨團而去通西域。”
謝太夫人頓時大驚,把茶碗了在桌上,急切道:“這怎么能行?秦州如今亂哄哄的,到處都是作亂的西羌人,沒聽說么,前陣子連持著大宋旌旗的三品大官他們都敢殺,太危險了!”
謝祁也猛地轉(zhuǎn)頭望向謝祒,他一聲不吭,只是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這一跪,也叫郗氏淚如雨下:
“母親,您讓他去吧!留在汴京,他什么也做不了,不過蹉跎一生罷了。當年徐家出事,這孩子死活要追查這件案子,結(jié)果剛查到一點兒眉目,那兩個瞧見有人翻墻的更夫倒被當街撞死!他自己的手,也險些被斬斷了……后來又生了宮變……”
郗氏擦掉淚,咬著牙說下去,“為了謝家存續(xù),我們?nèi)滔铝耍桓以儆袆幼鳎瑓s苦了他……本以為他一輩子都將如此渾渾噩噩下去,沒成想還有清醒的一日,離了汴京也好,不在那群鬼魅一般的皇城司的眼皮子底下,誰又在乎他姓什么呢?”
謝太夫人也黯然,紅了眼圈,重重地點頭。
“你做母親的都愿意,我又能說什么呢?我只是……”
她蒼老的眼看向謝祒,俯下身去將他拉起來,哽咽道,“三哥兒啊,太婆年紀大了,你這一走,三年五載也不一定能回來,日后與太婆……只怕沒有相見之日了?你若是去了,記得多多傳信回來,好叫太婆知曉,你是否平安吶!”
謝祒被說得一腔悲苦與不舍又勾了出來,可很快,他還是堅定了起來,重又跪下,重重地給謝太夫人磕了三個頭,沙啞地說:“太婆,孫兒日日醉在酒缸里,腦子都渾了,可是昨日孫兒醉醺醺進了一家鋪子吃湯餅,卻意外被一位小娘子點撥,終于大徹大悟。”
說著,他便將徐霞客、人唯此一生的話,幾乎一字不落地又說了一遍,說著說著難掩激動,脫口而出:“那沈娘子雖出身微賤,這心性卻比孫兒強多了。她說的那徐霞客雙腿都走不動了,卻還知曉握筆立書,孫兒不過是斷了一只手,還有雙腿、還有左手,又怎能繼續(xù)這樣消磨下去?”
“徐先生還在時,曾借太白之詩贈我,‘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他期望我能做這樣的人,可我辜負了他。”謝祒想到老師全家慘死,那只已經(jīng)使不上勁的手又戰(zhàn)栗起來,“以前,我想著自己無能,還不了徐先生的清白,也救不了那二人,只能茍且偷生,慚愧至極。如今,我卻明白了,我要完成徐先生的遺愿,更要活下去、爬上去,只有立下旁人無法企及的功業(yè),才能重啟這樁案子,徐先生才能有昭雪的一日。躲也是死,避也是死,不如問心無愧,盡心盡力!”
謝太夫人與郗氏都因謝祒這番話而內(nèi)心震動,以至于沒有注意到其他,二人紛紛叫好,將他扶起來,正要拍著他的肩頭勉勵一番,就聽一旁的九哥兒忽然呆呆地問道:“阿兄,你說的是哪個沈娘子?”
“什么沈娘子?”謝太夫人健忘,已不記得了。
“楊柳東巷的沈娘子,”謝祒無知無覺地說,還指了指桌上已吃空的瓷碟,“阿娘也知道,就是那個開湯餅鋪的沈娘子,哦,太婆,你吃的蛐蛐餅,咱家買的就是她的手藝。”
郗氏也點頭:“原來如此,她說的這些話倒是很對我的脾性,而能說出這樣的話,定然也是個難得的通透之人。很不錯。對了……”郗氏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頭,看向謝祁,詢問道,“說起她,九哥兒今日不是還過去了一趟?九哥兒,你可有與那沈娘子問了辦速食湯餅作坊的事兒?如何了?九哥兒?九哥兒?”
而謝祁出神地站在那兒,耳廓發(fā)紅,一直不曾答話,后來,竟兀自傻笑了起來。
他早就知曉了。
沈娘子正是天下最好之人。
謝太夫人瞧見了,不由搖頭晃腦地嘆起氣:“咱們謝家這是風水不好么?這怎的大孫剛好,小孫又傻了?”
郗氏噴笑,掃了眼小兒子,心底卻也暗暗留意。
***
“哈啾!”
被謝家惦記的沈渺,正蹲在自家院子里,與顧嬸娘學著如何做“肥皂團”,這剛剛起頭呢,竟突然鼻子發(fā)癢,打了個噴嚏。
莫不是有人在罵她?
沈渺揉了揉鼻子,繼續(xù)看顧嬸娘搗豬胰,她便也有樣學樣,努力將已經(jīng)剔除脂肪和經(jīng)絡(luò)的豬胰臟搗碎成泥狀。
早上九哥兒走后,她又煮面賣面地忙了一陣,之后便閑了下來。正想出門去割豬頭肉。李挑子又忽然來敲門說,外城來的商賈都在傳,辟雍書院今兒便要貼榜了!他要去外城等放榜,問沈渺家去不去人。
于是沈渺便忙讓濟哥兒親自跟李挑子出城去看榜。
臨行前,沈渺特意又將他拉到一遍,彎腰看著他的眼睛,交代了他一遍:“濟哥兒,你記得。無所謂的,考不考得上都無所謂,你不必因這一次入學試而否認自個,懂了么?人生路漫漫,不要責怪自己。去吧,看了榜,晚上阿姊給你燉個好吃的。”
濟哥兒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我明白了,阿姊。”
沈渺便讓他去了。
湘姐兒則帶著有余去遛狗了,還沒回來。
沈渺出門買了豬頭肉回來,又去顧家定下一月要用的酒,結(jié)果就看到顧嬸娘自個在院子里做肥皂,她站在那看了會兒,便也興沖沖地表示要學,于是顧嬸娘二話不說,將豬胰子和其他中藥材都搬了過來,領(lǐng)著她一塊兒做。
大宋早已有專門賣肥皂團的鋪子了,以前楊柳東巷就有一家做肥皂團的,后來他們家搬走了。但顧嬸娘去串門時大概見過幾次他們?nèi)绾巫龅模@東西實在不難,她回來自己摸索幾次竟然學會了,從此她做了不僅自用,還會挑到集市上賣錢。
她還不藏私,沒多久,楊柳東巷的婦人都跟她學會怎么做肥皂團了。
沈渺今兒便也成了她的肥皂團關(guān)門弟子。
“豬胰子搗好,便加些豆粉、豬油、草烏、無患子、側(cè)柏葉……”顧嬸娘一邊說一邊加,其他材料也都大致用石缽研碎,混在一塊兒后,便再次搗爛,搓成團狀,再放在陰涼處曬一日便能用了。
果然挺簡單的哎。
沈渺好奇地捏著手里還沒完全定型的肥皂團,聞起來還有點臭乎乎的。
“別嫌棄丑,咱們這樣做,可比鋪子里買來實惠多了。外頭這樣一塊,賣三十文。”顧嬸娘洋洋得意,“加了無患子,只要沾水搓洗便能搓出不少泡來,拿那泡,撲在臉上和你的頭發(fā),這樣搓洗搓洗,洗出來極干凈干爽,舒服著呢。”
這不就是……手工洗面皂?沈渺抓在手里左看右看,覺著若是將這東西放進模具里一壓一切,簡直與后世賣得貴上天的手工皂一模一樣。
這東西成本也不算很高嘛。
所以上輩子一塊手工皂憑什么賣一百多?人家千年前的物價都才三十文!覺著自己被騙了的沈渺頓時憤憤不平了起來。
顧嬸娘將肥皂團都擺在簸箕里,忽然瞥見沈渺擱在廊下插在瓶子里的茉莉花,心中一動,想起那日來吃湯餅的書生,低聲地湊過來與沈渺耳語:“大姐兒,你老實與嬸娘說,是不是有人家看中你了?”
沈渺怔了怔:“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都是上門來吃湯餅的。”沈渺坦坦蕩蕩地笑了笑。就連來得最頻繁的謝家九哥兒,那人家也是一本正經(jīng)來談生意、談合作的。
哪有什么情愫可言。
和九哥兒談股份的時候,她險些便脫口而出要五成股了,后來轉(zhuǎn)念一想,一人占一半不好,對等的股權(quán)結(jié)構(gòu),會引發(fā)決策僵局,到時候有什么事兒你說東我說西,豈不是總無法達成一致?
還不如讓利,她當個有效大股東,也不要參與那么多經(jīng)營管理方面的事兒,享受紅利就成了。
結(jié)果她的話在嘴邊轉(zhuǎn)一圈及時吞了回去,改要三成,但手已經(jīng)剎不回來了,后來她便在謝祁不解的目光中,又訕笑著慢慢縮回了兩根手指。
而且她又與九哥兒探討了好多細節(jié),也不知他回去與謝家大娘子商議得如何了。
若真能促成此事,她與濟哥兒、湘姐兒便多了一筆穩(wěn)定的積蓄,生活便更有保障了。日后這家作坊經(jīng)營得好,她得分紅多,以后她的面館要開分店或是擴大規(guī)模,也有了啟動資金。
沈渺想得出神,卻聽顧嬸娘還抱著簸箕嘿笑:“這可不一定!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看重你的人,才來吃湯餅的?”
“我是和離過的人,哪會有人吃幾碗湯餅便想將我娶回家去呀?”沈渺說是這么說,其實心里高興得很,恨不得沒人來求娶她。她其實覺著這樣挺好的,和離一事給她省卻了許多麻煩。
顧嬸娘卻不贊同,左看看右看看,見巷子里安安靜靜無人經(jīng)過,這才偷偷和沈渺說:“大姐兒,萬不可這樣說。二嫁之人何其多?就連大內(nèi)宮中的太后娘娘,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不也出身市井,還是個二嫁婦?當初她家中日子過不下去了,她夫君可是將她以幾十貫錢的加碼就典賣進王府為婢的,如今不也成了太后?[注]”
沈渺還是頭一回知曉,畢竟原來的沈大姐兒記憶里沒有這樣驚人的八卦,她瞪大了眼:“典賣妻子??送去王府為奴為婢??這太后娘娘的前夫竟然比我的前夫還不是個東西!”
“噓,噓!人家如今可被認作是先帝的義兄了,還封了樂江侯,算是雞犬升天了。你千萬別罵他,被人聽去可遭了。”顧嬸娘趕忙揮手,制止她。
沈渺更是撇了撇嘴:“這樣的人也能封侯。”
果然世間生物具有多樣性。
“總得做做樣子,不說是兄長,難道說是太后娘娘的前夫婿?這先帝的臉面往哪兒擱,不過隨意尋個眉目來,一件紫衣、一個虛爵便堵了天下的嘴,何樂不為么?”顧嬸娘倒是很看得開,“所以我說,你不必妄自菲薄,二嫁又如何?瞧瞧,這天底下最厲害的二嫁婦在大內(nèi)宮禁呢!”
世上那么多二嫁的,但成為太后的也僅有一個呀!人家那是多厲害的人吶,否則怎能從典妻的天崩開局走到這最高處?每個人的人生際遇不同,又怎么好做比較呢?沈渺哭笑不得,但心里卻很溫暖,她知道顧嬸娘是寬慰她呢。
兩人說著話,一起抱著簸箕去曬肥皂,放好后,沈渺想了想,今兒不如休店歇一日吧?
倒不是她犯懶,而且這段時日太忙碌,對湘姐兒和濟哥兒都不曾好好陪伴關(guān)懷,是她的失誤,不如今兒安安生生吃一頓大餐,再帶他們?nèi)ス涔湟故校煤猛鏄芬环?br />
她便直接關(guān)了店門,掛上了歇業(yè)的牌子,與顧嬸娘道別,回去拿了些銀錢,就去菜市挑一只大肥雞。平日里豬肉常吃,倒是雞肉好久沒吃過了。
不管濟哥兒到底能不能考上,沈渺都決定晚上要做一頓好吃的。她琢磨了會子,今兒沒有日頭,午后一過,風便有些涼了起來。
不如做一頓柴火地鍋雞-嘛?再貼一圈餅子,雖然只是粗面餅,不是玉米餅,但貼在鍋上,一面酥脆一面軟糯,再吸飽鍋里的雞汁,一定美味。
她說做便做,挑了兩只個頭大的雞,回來便殺了,剛要提著雞腳進屋,忽然就聽巷子口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沈渺轉(zhuǎn)過頭去,竟是跑得滿臉通紅、渾身是汗的濟哥兒!
早晨沈渺為他扎的頭發(fā)都跑亂了,隨著他奔跑而在風中凌亂著。
“阿姊!”
他實在喘得厲害,彎腰扶著膝蓋狠狠地喘氣,只叫了沈渺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沈渺驚喜地頓住了步子,拎著那只白生生的雞,立刻轉(zhuǎn)身快步走向他:“你回來了?怎么一個人回來了?李叔呢?”
“李叔…李叔還在后頭,我……我等不及了…呼…跑回來的…呼……”
“怎么樣,是真的放榜了嘛?”
“放…呼…放了……”
第44章 鐵鍋燉雞
濟哥兒跑得臉都白了, 胸口起伏得好似拉風箱,沈渺趕忙把人拉進院子里來,忙著要進去給他倒水, 嗔怪道:“起先與你說的那些話, 你竟全都忘了不曾?跑回來作甚,是考中了要緊還是自個身子骨要緊?身子才是革……才是一生的本錢!”
險些把那兩個字說出來了,沈渺趕忙咽回去。
剛進了自家的門,不等她去倒水,沈濟卻忽而轉(zhuǎn)身, 一言不發(fā)地把臉往沈渺懷里埋,緊緊抱住了她。
沈渺單手拎了兩只肥雞, 愣在原地。
比起湘姐兒,濟哥兒很少與她這樣親昵, 有時湘姐兒撲進她懷里撒嬌,濟哥兒只會站在一邊笑話她羞羞臉,那么大了還膩在阿姊的懷里。
往往這時,湘姐兒只會愈發(fā)揚起下巴, 將她的腰環(huán)得更緊。
自打她回到汴京,從此參與到濟哥兒的生活中,這好似還是他頭一回這樣情緒外露。
“我考了第六。阿姊, ”他的聲音因掩在衣料中,聽起來有些悶悶的,實則早已高興到克制不住想要落淚的顫抖, “我竟考了第六呢。”
沒有先生教導、沒有同窗激勵、沒有父親提點, 他僅有九哥兒贈予的三本舊書,以及那每一個拼命苦讀刷題的孤獨夜晚。
讀到深夜,他也時常在想, 他這樣讀下去真的有用處嗎?這是否只是浪費光陰、在做無用功而已。他像是站在霧里,彷徨無措,既自尊又自卑,即便是面對最親近的阿姊,也無法將這些動搖懷疑盡數(shù)說出口。
無人述說,不知前路,他只能這樣滿心茫然地向前走,甚至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后來,他還是忍不住想尋求阿姊的安慰,像是寒夜中期盼光明的旅人。而他的確得了安慰,他念叨著阿姊說的那些話在床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焦心,不要期待,不要為還未到來的結(jié)局透支力氣……可道理他都明白了,心卻還是遏制不住。
直到與李叔一齊往外城去看榜的路上,他的心都如翻滾的油鍋,一步一步走得滿是煎熬。
到了辟雍書院門口,寫滿了人名的大榜竟早已貼出來了,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李叔拉著他,費了老大的勁才擠進去。
擠到榜下,他心如擂鼓,幾乎不敢抬眼看,于是小心翼翼地從被錄取的第一百名倒著往上數(shù),數(shù)到第七十名時,他看到了海哥兒的名字,還沒看到自己的。
這心便咯噔了一下。
海哥兒背書比他快,寫文章也比他有天分,連海哥兒都只考了七十名,那他呢?
他是不是落榜了?
再往上數(shù),數(shù)到五十名,還是沒有自己,他閉了閉眼,都不敢多看了。李挑子也十分緊張,他不識字,于是只能絞著手指問他:“濟哥兒,瞧見狗兒的名兒了么?”
沈濟搖了搖頭,只好繼續(xù)往上數(shù)。
第二十名了,前二十名的童子已被歸入“甲舍”,甚至連書寫名字用的墨都改成了鮮亮的朱墨,紅彤彤地扎進了他的眼里,第二十名,沒有他,也沒有狗兒。
第十名了,還是沒有。
心都快跳到喉嚨眼了,絕望地往上再掃了一眼,他忽然看到了一個紅色的“濟”字,于是目光立即頓住,慢慢地慢慢地挪了回來,停在那一行。
那高高懸于榜上的名字,就這般仿佛閃著光,撞入了他本已黯然的眼中。
“甲舍第六名,沈濟,行二,寓址永康坊金梁橋楊柳東巷……”
沈濟身軀驟震,目瞠神恍,不敢相信地一字一字地再瞧了一遍,還踮著腳對了三遍后頭的住址,以防是同名同姓白高興一場。等終于明確了之后,快要蹦出喉嚨里的那顆心,卻也沒有落回肚子里,而是裹挾著一股沖動,要徑直地沖出他的天靈蓋一般。
但很快,他又把這股沖動死死地按捺了下來,因為他瞥見李挑子叔仍舊滿臉緊張地等待著,即便是不識字,也還在密密麻麻的大榜前,來回掃視,試圖去辨認上頭一個個形態(tài)各異的墨團。
沈濟趕忙認真地重新再掃了一遍榜,從頭到尾,的確沒找到狗兒的名兒,于是只能很小聲地告訴了他。李挑子雖流露出一絲失望,但還是很快便笑了笑:“無妨,無妨,狗兒比你小一歲,明年還能考,再考一年就是了。”
之后二人便打道回府,李挑子去看榜時走得飛快,但如今知曉了兒子沒考中的結(jié)局,步子便慢了,拖沓著,仿佛每一步都在嘆氣。
沈濟陪他走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告了罪,便自個狂奔了起來。
他滿腔的喜悅不敢在失意人面前袒露,但他好想早點回家,頭一個便告訴阿姊。
他考上了,真的考上啦。于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風呼呼刮過耳,胸口似乎在燃燒,所有的快意暢然都在奔跑中釋放,但這些劇烈的情緒在看到阿姊那一刻,全都消失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一點點委屈,從心底深處慢慢地酸上來。
他抱著阿姊瘦瘦的腰骨,往日孤獨備考的時光像是從眼前走馬燈般閃過,讓他說了那句:“我考了第六”之后,便哽咽難語,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回應(yīng)他的,只是阿姊輕輕拍在他背脊上的手。
阿姊的手是做活的手,不是那么細膩,還有不少傷痕,但帶著她的手溫如此拂在他的背上,卻讓他很快平靜下來,當他終于平靜了,忽然便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在干嘛?
他好肉麻!!
沈濟像兔子似的往后一蹦,一張臉通紅,撒腿跑回了屋子里。
這孩子怎么一驚一乍的?沈渺提著肥嘟嘟的雞,哭笑不得地笑了笑,便又平常地沖著他慌不擇路的背影道:“濟哥兒,你先在屋里歇一會兒,等會記得去巷子里把湘姐兒和有余找回來,這倆不靠譜的,遛個狗遛沒影了。”
頓了頓,又高興地沖著他的屋子喊了聲:“濟哥兒,好樣的啊!”
說完,她便喜悅地哼著“大吉大利,今晚吃雞”的歌,自顧自進灶房去剁雞了。
沈濟把害臊得幾乎要滴血的臉埋在被褥里良久,直到聽見灶房里傳來熟悉的刀砍在厚砧板上的砰砰聲,他才重新爬了起來,依言從院子后門溜出去找湘姐兒。
他在每個鄰居家的后門探頭探腦,都沒找見湘姐兒,直到走到巷子最深處的古家油坊,才聽見了湘姐兒與其他孩子再過家家酒的聲音。
古家比其他人家都寬敞些,院子里有大大的石磨,有高大的木頭做的杠桿,還有炒油用的巨大鐵鍋,邊上還有巨大的像是一座高塔一般,專門存放油料的大倉庫,里頭成袋成袋的芝麻、菜籽與大豆放在墊高的木架上,只要一走進古家,便能聞見濃濃、香香的油味。
古家的上一輩人都已不在了,如今當家的是年輕的古大郎,他只比阿姊大幾歲,渾身都是香油里浸出來的好脾氣,還有個胖乎乎像西瓜似的大肚子,最喜歡和孩子們玩了。
濟哥兒找來的時候,湘姐兒在扮剃頭匠,古大郎躺在竹涼椅上當客人,任湘姐兒揉捏。
他的雙胞胎孩子阿寶和阿弟,便成了湘姐兒的徒兒,左青龍右白虎,一個假裝遞剃刀,一個假裝捧著熱水,十分興奮地等待湘姐兒這個剃頭師傅派活兒。
雷霆和有余露出呆愣的神情,傻坐在另外兩條竹椅上,顯然是剛剛被蹂-躪過的前一波客人,雷霆的狗頭上扎了倆沖天辮,有余則被編了兩個高低不平的辮子。
沈濟好奇地探頭一看。
“叔啊,我捏得可行?你一會兒洗頭時可要用皂洗?還是不用嘞?”湘姐兒學得一本正經(jīng)。
古大郎被逗得一直笑,又要配合,便忍笑道:“這都有何講究啊?”
“講究大著嘞!用皂洗,不生虱子,再用篦子一篦,那頭發(fā)十天半月也是又亮又順不會打結(jié)的嘞。”
“這般好,那用皂洗罷。”
“用皂洗得加三十文哦,我這皂可是上好的羊脂皂嘞。”
古大郎大驚失色,忍著笑從竹涼椅上坐起來:“不成不成,那我不做了。”
湘姐兒連忙把人摁回去:“哎呦,您是熟客了,給您算便宜點兒!”
“多便宜啊?”古大郎已經(jīng)忍不住了,被迫倒回椅子上時,這肩頭都笑得抖。
“給您算二十文吧?快!阿寶,拿皂來!給咱叔拿上好的!”
“噯!來咯!”阿寶應(yīng)聲,噠噠噠跑進屋子里,又噠噠噠跑出來,假裝手里捧著東西呢,湊上前來便上演了個親閨女叛變的戲碼,對著他這個親爹喊道,“叔,您的皂來咯!”
古大郎笑得牙床都露出來了:“成成成,那快洗吧。”
“叔,你刮臉不?刮臉十文。”
古大郎又震驚地彈起來:“你這是黑心鋪子啊!不剃了不剃了!”
湘姐兒趕緊再次摁住:“別走嘛,給您算五文得了。”
于是幾個孩子在散發(fā)著油香的小院里,嬉嬉鬧鬧,圍著古大郎搓頭發(fā)、篦頭皮,還煞有介事給他拿小木片刮臉,一番搗騰之后,湘姐兒又讓阿弟拿鏡子來照,贊美道:“叔啊,您看看,您這一洗,一刮,多么人模狗樣啊!”
古大郎笑得險些一骨碌跌到椅子下頭去,有這么夸人的么?
“叔啊,剔胡子不?可要修個兩邊翹翹的八字胡?”
古大郎已經(jīng)能預料到湘姐兒的言下之意了,撫著肚皮,斜著眼笑道:“可是又要加錢?”
“嘻嘻,加五文錢吧,您是老主顧啦,送您啦!”
“你這剃頭匠,這也掙錢,那也掙錢,一日能掙不少呢!”古大郎又被她笑得不行。
“哪里哪里,都是辛苦錢!”湘姐兒搓搓手,露出好一副可愛又市儈的嘴臉,“不掙錢不行嘞,我阿姊說了人不能光靠臉吃飯嘞,容易遭人騙嘞!要么多讀書,要么多掙點錢,總要占一樣啦!”
古大郎哈哈大笑,連門外偷聽的沈濟都忍不住笑了。
等他進去抓人,古大郎已經(jīng)被折磨成了個披頭散發(fā)、鬢角被剃禿了一塊,胡子都被拔掉好幾根的可憐人,見沈濟來領(lǐng)人了,趕忙翻身溜之大吉:“你阿兄來了,不鬧了不鬧了!快家去吧!”
客人就這么溜了,這洗頭、刮臉、刮胡子、修鬢角做完了,還要剪發(fā)梢的分叉呢!湘姐兒跺跺腳,又把希望的眼神落在自家兄長身上:“阿兄,你要不要也來剃個頭?”
“剃你個頭,阿姊叫你回去了。”
揪著整天調(diào)皮搗蛋的妹妹的后脖領(lǐng)子,另一只手牽上糊涂的有余,叫雷霆也跟上,沈濟一個人帶走一大串,總算解救了時常被孩子聚堆鬧騰的古家人。
三人一狗正往家里走,經(jīng)過李家,竟隔墻聽見了李狗兒尖銳的哭叫,還有李嬸娘捶胸頓足地哭罵聲:“你個不爭氣的,阿娘日日陪你讀書,熬油點燈地讀啊,費了多少銀錢,又花了多少精神,你…你這些書究竟讀到哪兒去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湘姐兒腳步一頓,下意識想從門縫里探頭去看怎么回事,便被快步趕來的沈濟“噓”了一聲拉走了。湘姐兒擔心地問:“阿兄,狗兒不會挨打吧?”
沈濟也說不好,李嬸娘是巷子里出了名的掐尖好強,什么都要與人比較,于是搖搖頭:“總之別進去,否則李嬸娘見到我們一定會更生氣的。”
“為什么?”湘姐兒歪歪頭。
沈濟語塞,小聲道:“我考上了,狗兒沒考上,咱們還要湊上去,你說李嬸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不會覺著你是擔心李狗兒,只怕會覺著你是來瞧她笑話的。況且,狗兒在自己家里,那是他的爹娘,即便挨打挨罵,想來也不會太重的,李叔那么疼他。”
“你考上啦阿兄!”湘姐兒這才反應(yīng)過來,驚喜地蹦了起來。
沈濟連忙去捂她的嘴:“小聲點兒。”
“這是大好事兒,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兒……”湘姐兒嘟囔著,回頭再望了一眼。李狗兒的哭聲像繃緊的一根弦似的在巷子里回蕩,她聽得心下戚戚,伸手去拉沈濟的手,最后還是聽話地不再多說,乖乖回了自個家里。
還是阿姊好,阿姊從來不打人。她心里小聲地嘀咕。
沈渺正在灶房里洗雞肉的血水,她也聽見了窗外飄進來的哭聲,她手下動作頓了頓,最終嘆了口氣,繼續(xù)抓洗大碗里雞肉。
她本來想,這么好一日子,要不請顧嬸娘一家人來家里一起為濟哥兒慶賀慶賀的,為此她買了兩只個頭特別大的雞呢,又肥又嫩,肚子里都還有蛋呢。可如今聽李家這陣仗,她要是大張旗鼓地為濟哥兒慶祝,只怕會被李嬸娘小心眼地記恨一輩子。
罷了,還是自家人小酌一番吧。
洗好雞,她又在條案上備好了香菇、雞血、萵筍、白菘、炸豆腐皮等配菜。
灶膛里已經(jīng)燃起了柴火,火焰熊熊,鍋熱了,敲下一塊豬油,等油熱起來,便投入大蔥和姜先炒,再下花椒八角等大料,煸出濃郁的油香。這時候再下雞塊翻炒,雞肉微微泛黃,便可以下豆醬、醬油鹽等調(diào)料了。沈渺還加了一大碗的黃酒,沿著鍋邊滋滋地淋下去,酒香一下鍋便開始白霧蒸騰,混著那些大料和雞肉,更是撲鼻地香。
將雞肉煸炒變色,肉香激發(fā),便能加入沒過食材的水量,蓋上鍋蓋燜了。
湯汁漸漸濃郁,雞肉香味混合著其他菜香滿溢出來,再加入其他的佐菜,繼續(xù)燜煮一會兒。
等待期間,她開始和面餅。
地鍋雞的餅子也有講究。以前沈渺喜歡用玉米面摻白面來做玉米餅子,吃起來能帶著一股玉米的甜香,更好吃。但這時候沒有玉米,便用純面粉來做,也不差。
將面團揉光滑,分成一個個小劑子,便扔進冷水里泡上半刻鐘,之后再取回來,兩只手將其抻得長長的,沿著鐵鍋貼一整圈,她還會刻意貼得低一點兒,這樣餅子的下半部分便會浸泡在鐵鍋雞的濃厚湯汁里,餅借雞香,雞得餅味,吃起來能把人香迷糊了。
吃得時候也不要盛出來吃,趁著餅子燜熟的功夫,沈渺拿造房子時剩下的磚塊,在院子里壘了個能架鐵鍋的土灶,取了土窯里烤面包用的鐵盤,裝上些炭,點燃后放在土灶里,這樣吃鐵鍋雞時,直接將鐵鍋端出來架上,大家圍著鍋吃,便能熱熱的從頭吃到尾了。
等鐵鍋雞燉好,恰好天色漸晚。
兩只雞外加一堆配菜,整個大鐵鍋里裝得滿滿的,沈渺深吸一口氣用力端出來時,鍋里的湯汁剛剛離了火,還在細微地翻滾,冒著小泡,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
架到磚灶上,有余顛顛地搬了凳子來,濟哥兒和湘姐兒分筷子飯碗,出去野了一天的小狗不知啥時候回來了,聞見香味,連忙搖著風扇般的尾巴一屁股坐在沈渺的腳面上,怎么趕都不挪窩。
雷霆就比它矜持多了,慢騰騰地走過來,最后選擇趴在濟哥兒的腳邊。
天幕低垂,還未黑透的、青黛色的天上釘了幾顆銀釘一般的星子,夏日溫熱的風徐徐越過院墻,吹動了土灶里的炭火,炭木燃燒嗶啵作響,火星子時隱時現(xiàn),鍋里雞正沸,沈渺站起來一掀蓋子,香氣如大霧般涌了出來,在湘姐兒的“哇”聲中彌漫四隅。
四人圍著大鍋,每兩人中間,沈渺又額外多放了兩張板凳,是用來放酒碗和吐骨碟的。
小孩兒不能喝酒,她給她和有余一人倒了一碗井水湃過的柏葉酒,濟哥兒和湘姐兒則都喝梅三娘送來賣的酸梅湯,她捏了捏湘姐兒不滿地撅起來能掛油瓶的嘴,興沖沖地讓大伙兒都舉碗先喝一口:
“今日沒有別的,專為了祝賀我們濟哥兒考上辟雍書院啦!而且還是最最厲害的甲舍生!你可太棒了!從此以后,濟哥兒能去頂好的書院讀書,日后一定會道路坦途,順順利利!”
“順順利利!”湘姐兒大叫著重復。
“還要開開心心!”沈渺補充。
“啊!啊!”這是有余興奮的呼聲。
四只手高高舉起了陶碗,在夜空、灶火、滾沸的鍋陪襯之下,“哐”地碰撞在一起。酒水與湯濺出來,笑聲與祝愿也仿佛隨悄然掛上樹梢的月光流淌在了小院里。
之后眾人便是專心埋頭大吃,因為太香了,根本騰不出空來說話,雞肉燉得嫩嫩的,面餅浸于湯汁,飽吸其香,一入口便險些香得咬了舌頭。吃到半飽,湘姐兒才想起來扔些大塊骨頭給雷霆和小狗,它們叼著骨頭又重新趴下,也專心得細啃慢嚼。
吃完后,沈渺又將灶房里剩下的一些沒泡過湯的餅子烙熟,用熬的豬骨湯都給了兩只狗另外拌飯,雷霆也吃得肚圓,它趴到前廊下,似乎吃得太飽都不想動彈了。
湘姐兒撐得走路直扶柱子,倒在雷霆身上,摟著它也瞇著眼不肯動了。
沈濟也好不到哪兒去,在院子里直轉(zhuǎn)圈。
有余乖巧地去洗碗了,沈渺拿著長竹竿把院子里的燈籠勾下來,點上了再掛回去。燈亮了,院子里灑了滿地的月光也被燈籠照成了暖色,似乎泛著盈盈的水光。
唯獨小黃狗又跑出門去,好一會兒才又叼著不知什么東西跑了回來。
沈渺見它嘴里叼東西便心道不好。
這小狗長大了更皮了,最近不僅老愛往外頭跑,還愛往家里叼臭鞋,也不知哪兒偷來的,叼了好幾回了,而且專挑一只叼,人家丟鞋的人不知怎么罵娘呢。
沈渺后來找了個籮筐,放在巷子里,專門裝它叼回來的破破爛爛的臭鞋,任人認領(lǐng)。
因此見它興沖沖又叼了東西回來,便以為它又去偷鞋了,讓沈渺這頭皮都發(fā)麻了,于是趕緊跑過去揪著狗耳朵就訓:“教了多少遍了,不許亂叼東西!總不聽話,回頭讓雷霆揍你你就知道疼了!之前那些鞋子你到底打哪兒來的啊?你這嘴里又是什么東西,還不快給人家送回去……”
話沒說完,小狗就把嘴里的東西吐在了地上。
沈渺低頭一看,那好像不是臭鞋,而是個帶毛的花毛大耗子,還在地上蠕動。
她“啊”了一聲,后退了兩步,再看,又似乎不是,耗子有花毛的嗎?耗子不都是灰毛么?
而且這大耗子竟然在“咪……咪……”地叫著。
沈渺心里有點不詳?shù)念A感。蹲下來,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軟乎溫熱,再翻過來一看,果然是一只眼睛都還沒怎么睜開的貓崽子!黃白黑三花,這貓被小狗的口水含得渾身都濕乎乎的,眼睛只睜開了一只,似乎都還看不大清楚,咪咪地在地上亂爬。
“你你你你哪兒偷來的貓啊!”沈渺指著小狗,崩潰道,“這可怎么辦?沒有母貓也沒有羊奶,怎么能養(yǎng)活這小貓!你哪兒偷來的,快,咱們趁母貓還沒發(fā)現(xiàn),送回去。”
小狗汪汪地叫著,一臉無辜。
沈渺順手抄起平日里用來喂雞的盆,裝上貓,牽著小狗就往外走,到處找有沒有母貓下崽的痕跡,可是從楊柳東巷走到楊柳西巷,還問了其他養(yǎng)貓的人家,甚至還過了金梁橋找了一遍,都沒有。
最后連那只貍花大貓都找到了——自打沈渺不去金梁橋上擺攤后,它領(lǐng)著它的小弟又找到了一家好心的魚鋪子,每天都蹲在魚鋪子里幫忙看攤,于是每日都能得攤主送幾條小魚吃。
沈渺茫然地牽著狗、捧著貓往回走,垂頭喪氣不知道怎么辦好,突然聽見似乎遠遠有人叫她,扭頭一看,擠擠挨挨的人流中夾著一輛馬車,熟悉的棗紅馬打著響鼻,正艱難地穿越人流往她這兒來。
“吁——”
周大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總算將馬車停在了沈娘子面前。
謝祁意外又欣喜,忙下車來:“沈娘子,沒成想遇著你出來逛夜市。”
逛什么夜市哪,她被自家狗坑慘了,沈渺苦笑:“我……哎……我是出來找貓的。”
謝祁低頭一看,沈渺懷里抱著個扁扁的陶盆,陶盆里裝了只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貓,他“哦”了一聲點點頭:“找到了?沈娘子家中又養(yǎng)了貓?”
“哪里,全怪它!”沈渺氣不打一處來,把這小狗的罪行全揭露了出來,怎么叼鞋怎么叼貓回來的,她因生氣,說得更加生動有趣了,逗得謝祁心里滿腹離愁都沖淡了不少。
他今夜是去送三哥兒謝祒出城的。
他說走就走,誰也勸不動,謝父下朝回來后勸了他一個時辰也沒用。于是今夜便背上行囊,牽了兩匹馬,只帶了兩個家仆,連夜便要出城去了。
謝祁一路將他送到外城驛道,謝祒便也趕他回去了。
晴朗的夜空下,他身后是漫漫古道。他翻身上馬,對謝祁愧疚地說道:“阿兄無能,以后爹娘和太婆就托你多多照顧了。”說完,他又自嘲一笑,“我也是白操心,你自小便比我懂事,即便不用我說,你也會做得很好的。”
謝祁卻不知要對他說什么,心里堵得慌,最后只上前說了聲:“阿兄,你要保重。”
謝祒朗聲大笑:“放心,我死不了。”
嘴上說得輕松,可他的神色卻又很快鄭重下來,沉思片刻,他便招手令謝祁附耳過來,從馬上俯下身與他低聲地囑咐道:“我房中,床榻下第四塊磚松了,磚下藏有我當年查證徐家案的證物,是用我這只斷手換來的。三年前,我還查到兩個目睹了徐家三口被人毒殺時有人翻墻出入的更夫,可惜第二日內(nèi)城里便生了驚馬沖撞行人的案子,不僅更夫被踩踏而死,還連累了其他無辜的商販,可那縱馬人卻推說是馬兒意外驚了,他也受了傷,最后草草了之。”
“若是我真能如博望侯般重開西域之路活著回來,這些話你便不必當真,當我今日放了個屁。若是……”謝祒頓了頓,勾唇笑了,他灑脫地拍了拍弟弟的肩頭,“若是將來遠方傳來我的死訊,不要忘記這件案子,若得機會,你要幫阿兄追查下去,不要讓那么多枉死之人不得昭雪。”
說完,謝祒便立起身,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謝祁,單手勒住韁繩,雙腿一夾馬肚子,如流星般颯沓而西去,再也沒有回頭。
謝祒離去后,謝祁又獨獨在夜色里站了許久。
爹娘與太婆想來為他送行都被他拒絕了,他說他不想哭哭啼啼地走,到時候走也不安心了。他說他這半生深恩負盡,師友死別,只讓九哥兒陪他走最后一段路便是了。
他或許早已打算好了,不想讓爹娘再添心傷擔憂,想要對他交代這最后的話吧。
想到謝祒,謝祁再次望著沈渺懷里的貓,卻又有些難過了起來。阿兄院子里也養(yǎng)了兩只肥貓,從不抓耗子,只愛撓床帳子,為此,阿兄的床帳子每一張都是絲絲縷縷帶流蘇的。如今阿兄走了,他的兩只貓,便送去太婆院子里了,只盼望那兩只肥貓不要將太婆的床帳子也撓成那樣。
“哎,走了兩圈了,既沒找到這貓崽子的娘,也沒找到其他能奶它的母貓,不然花費些銀錢,叫人家家里的貓多奶一只,也算個辦法。這下好了,真是煩惱了。”沈渺長嘆了一口氣。
夜市燈影搖曳,照得沈娘子蹙眉的樣子都如水波照清影,有種隔水看花之美。他看了眼便慌忙移開,下意識便開口道:“我家中有貓,或許能幫沈娘子養(yǎng)一段日子,斷了奶再送回來。”
沈渺大喜:“那便不客氣地托付給九哥兒了!”
謝祁被她眉眼彎彎的樣子笑得臉頰發(fā)燙,下意識接過那軟乎乎手掌大的貓,來不及細想阿兄留下的貓究竟是公的還是母的,反倒低頭看貓,輕輕撫過貓背,問道:“那該怎么叫它呢?”
“這剛遇上,都還沒取名呢……”沈渺赧然,撓撓頭,指了指腳邊的狗:“我實在不會取名字,這狗養(yǎng)了那么久,都還沒取名呢。”
謝祁想了想,笑道:“你家中既有雷霆,它不如叫追風。如此便有了四相中的風雷,而這小貓腦門一撮黃,尾又粗短,不如便將四相中另外的火相給了它,叫麒麟吧?”
沈渺點頭如搗蒜,太好了,總算有人幫她取了好聽的名字。
日后李嬸娘也總算不必瞪她了。
于是謝祁與沈娘子分別后,懷里便多了只叫麒麟的貓,他低頭望著一個勁往他懷里拱的小貓,輕輕地戳了戳它軟綿綿的絨毛,自言自語:“你是沈娘子的貓,雖寄居謝家,還是當從沈娘子的姓,那你的全名便喚作沈麒麟好了。等你長大了,我再給你取個字……”
馬車搖搖晃晃,跟車的周大聽了一耳朵九哥兒的糊涂話,搖了搖頭。
太夫人說得不錯,九哥兒好似真傻了。
等謝祁回了家,便連忙趕到太婆院子里找貓,結(jié)果掀起那兩只肥貓的貓尾巴一瞧,傻眼了,阿兄這兩只貓,都掛著兩只鼓鼓的毛蛋——怎么會全是公貓!
謝太夫人原本正為三哥兒匆匆就走了而傷心感懷,用晚食的時候還與謝父二人抱頭哭了一場。
方才剛被郗氏安慰好,有些想開了,如今聽了謝祁的育貓念頭,更是笑得茶都噴了,傷心也顧不上了,抖著手指大笑道:“九哥兒啊九哥兒,莫說這兩只是郎貓,便是有女貓,它沒有下崽哪兒來的奶喂養(yǎng)?你這孩子自小沒養(yǎng)過這些帶毛的,真是沒點兒常識。罷了罷了,俞媽媽,你去將我日常喝的羊乳糕化一碗來,來供應(yīng)咱家九哥兒的善心罷!”
謝祁松了口氣,捧著羊乳與貓,任勞任怨回去當了一夜的貓爹。
隔日頂著一雙黑眼圈被親娘郗氏叫來,他困得腳步虛浮——這沈麒麟每隔一個半時辰便餓得喵喵直叫,他便每隔一兩個時辰便要起來喂奶,年紀輕輕便吃了撫育孩子的苦了。
他一進門,郗氏還在算賬,沒抬頭,撥著算盤便開口問道:
“昨日沒工夫,今兒我想起來了,你去與那沈娘子商議作坊的事兒,商議得如何了?”
謝祁原地呆了半晌才想起來這事兒,一敲腦袋,腦子里全是咪咪咪地叫,他望著郗氏疑惑的目光,苦笑道:“沈娘子一口答應(yīng)了,但是……但她原先說什么防火墻什么財帛分離來著,我給忘了……”
郗氏:“……”
看著謝祁困得直打哈欠,她無奈地合上手邊的賬冊,心想,罷了今兒她自個去一趟吧。
這孩子近些日子很有些反常,正好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45章 鹵豬頭肉
開業(yè)之前特意定制的砂鍋, 閑置許久,今兒可算用上了。
沈渺昨晚便開始做鹵汁了,臨睡前將肉放進去鹵, 今兒還沒來得及去看, 也不知鹵得如何了。
晨曦初破,沈渺早起先開門迎客。
門前便來了幾個眼熟的熟客在等候,見她移開門板,樂呵呵地招呼了一聲,便自顧自進門挑一張桌子坐好。這方便面的熱潮總算過去, 雖還是鋪子里賣得最紅火的,但已無當日之轟動, 她倒也不失落,正好又能如從前般慢慢地做她的營生。
將門板一塊塊卸下來靠在墻角, 沈渺張目望去,整條街市上已喧闐若沸,熱鬧得很了。
她將小攤車推到門邊,壘起了小蒸屜。攤車里已擺好了紅泥爐子, 爐中熱熱地騰起炭火,沒一會兒便蒸出了小籠包的香氣,蒸汽透出籠蓋, 絲絲縷縷隨風往街市上飄。
不用熬油點燈炸方便面,沈渺又開始賣金牌早點“小籠饅頭”了,湘姐兒也時隔多日又開始上“早班”, 她倒是很愛“上班”, 天氣熱了,她也不用人叫了,自個起來后穿衣洗漱, 有模有樣地捏著小小的牙刷蘸取牙粉刷牙。沈渺專門給她尋來一把兒童牙刷子,還是在駱駝商人那兒買的,是用更柔軟的馬鬃毛做的,雖比尋常牙刷貴得多,但湘姐兒用著舒服多了,不會總叫過于粗大的牙刷刷破牙齦了。
她捯飭好自個,捧上沈渺專門為她烙的巨型雞蛋餅,便迫不及待地爬上高凳,開始吆喝起來。
沈濟吃過雞蛋餅也過來幫妹妹算賬包油紙包,如今挑水砍柴的活兒有了有余,他便也安生了,不用著急忙慌地做雜活。尤其辟雍書院還放了榜,他昨夜干脆放了自個一日假,沒有讀一頁書,早早便睡了,今兒起來果然神清氣爽,連湘姐兒都說:“阿兄的嘴快咧到耳根了。”
沈濟嘴上說胡說,心里滿溢的喜悅卻像水波似的沖刷搖擺著。
沒法子,昨日驟然得知喜訊,神情激蕩復雜,又得忍著不要在人前得意洋洋,今兒過了一日后,那些紛紛擾擾都遠去了,便全剩了最純粹的幸福。
沈渺回了鋪子,瞥見一早來吃面的人里頭還有白老三和姚博士,便笑道:“還是老樣子?”
白老三點頭:“還要兩份炸醬湯餅。”
姚博士卻想了想,改口道:“今兒要羊肉湯餅。”
食單上的湯餅他都嘗過了,其中最喜愛蒸湯餅,之后又連著吃了幾日,但昨日發(fā)了俸銀了,姚博士便決定今兒吃個新鮮的。沈娘子鋪子里的湯餅樣樣都不錯,這羊肉面定然也好吃。只是她家品類太少了,便是按照食單上一樣樣點,點不了幾日便也吃了個遍。
“還是如往常那般,一會兒晚點再做一份,要帶走的。”姚博士說著遞上自家的碗。如今他出門吃湯餅,都習慣要再帶一只面碗出門,這樣臨走前,便能給如意帶一份了。
沈渺笑吟吟地接過了,另外幾人有的要羊肉湯就小籠包,有些要疙瘩湯,沈渺便一邊讓濟哥兒送兩籠小籠包進來,自個便忙往灶房里去:“好,馬上就來,稍坐啊,各位。”
羊肉湯和疙瘩湯都是現(xiàn)成的,沈渺先盛好送了出來,便開始做雜醬面和羊肉面。
因湯底和炸醬也是現(xiàn)成的,這兩種做得也快,沒一會兒便上齊了。
之后陸續(xù)又有人來喝湯,做媒的寧娘子隔三差五也準要來喝羊肉湯,她對沈渺做的羊肉湯贊不絕口,每日都有不重樣的新鮮贊美,說媒之人這口條果然伶俐,說得沈渺都險些飄飄欲仙了。尤其牛大錘的橫山羊鋪要是偶然間斷了貨,沈渺換鹽池灘羊熬湯,她竟然一下便能吃出不同來,顯然是個羊肉老饕了。
灶房里一時蒸汽氤氳,彌漫如云。
忙過了早食,年嬸娘也準時送有余來上工了。她們倆天不亮便開始從家中出發(fā),從外城一路走到內(nèi)城,通勤時間將近一個半時辰。沈渺本想每日多給有余幾文錢,讓年嬸娘領(lǐng)著她坐最早一班長車,省得這樣奔波勞累,年嬸娘卻搖頭道:“便是刻意要她走的。”
年嬸娘嘆氣道:“長車沿途停車接人,繞來繞去,若是不慎沒趕上車,她記不住路,很容易走丟的,若是遇上拍花子可就遭了。沈娘子,我知曉你好心厚道,但是……這是我們娘倆的命。”她低頭掏出帕子來拭淚,“我是老蚌生珠,年紀大了,以后也不知還能帶她走幾回,趁我還在時,牽著她一遍遍走,總有一日她能記著這條路,往后即便我病了、沒了,她一個人走,也不會丟了。”
沈渺被說得心酸,趕忙道:“快別這樣說,有余不能沒了娘,你要好好保重啊。”
年嬸娘將淚水一抹,又樸實地笑起來:“是,我也不過是未雨綢繆。我還想替有余攢一間小屋子呢,哪怕是城南大雜院里一間小小的房也好,往后她能自個住、自個照顧自個,不靠她兄嫂,我就放心了。我只要能瞧見這一日,要我立刻閉眼,我都愿意。”
“呸呸呸,怎么盡說這些不吉利的,快呸掉。”
年嬸娘笑著讓有余進門,她則告辭自去做工,見她要走,沈渺趕忙給她裝上兩包雞蛋餅,再提上一甕棗湯:“今兒做得多了,放著也是白放著,拿去吃。”
年嬸娘愣了愣,推了兩回,沒推給沈渺的力氣,被直接塞了個滿懷,只好千恩萬謝地拿了。
沈渺見她將雞蛋餅揣進懷里沒有吃,匆匆離開,也嘆了口氣。
有一回,年嬸娘整夜都沒有來接有余,沈渺讓有余跟湘姐兒擠了一晚,后來才從有余那結(jié)結(jié)巴巴、模糊不清的描述中知曉,原來年嬸娘也尋了一份工,是在珠簾巷后街幫唱戲唱曲的伶人或是勾欄院里的女子縫補戲服、清洗衣裳。
那日她沒來,便是餓暈了,倒在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勾欄后巷里,竟來來往往無人理會她,還有偷兒把她那日掙下的銀錢都摸走了,她就這樣在地上躺了一夜,隔日老鴇瞧見了,還以為死了人,嚷著晦氣,叫來了兩個廂軍將她扔上板車,罵罵咧咧就要推到城外亂葬崗去隨地埋了。
結(jié)果扔上車時,頭狠狠磕在木板上,倒把她撞醒了。
醒了以后,她也不去治傷,反倒踉踉蹌蹌來沈記,見有余面色紅潤,正往缸里倒水,這才松口氣。
沈渺借此機會細細問她,年嬸娘才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她替人補洗衣裳,每日約莫能掙七八十錢,為了這七八十錢,她連午食都舍不得吃,早起在家吃半個能噎死人的干餅,到了晚上再回家喝一碗糙米稀粥,其余時候餓了,只喝涼水充饑,便這樣一日對付一日。而她每日掙的錢,一半貼補家里,一半悄悄地替有余存起來,那些都是為有余攢的“買房基金”。
“沈娘子,你可別告訴別人。我家男人、兒子媳婦都不知曉這事兒。”對于這事兒,年嬸娘很是緊張,提心吊膽地說,“他們不知曉我在給有余存錢,我騙了他們,說是在內(nèi)城開銷大,每日只能得三四十文。”
沈渺聽完除了保證自己絕不會外傳,其余的什么也沒有說。
只是從此之后,她再給家里人做早點,不僅會做有余的份,還會多做年嬸娘的份,且給年嬸娘做成兩餐的量,這樣她早上吃一半,午時還能將就一頓。如雞蛋餅這樣的東西,涼了雖沒那么好吃了,但不會發(fā)硬,又營養(yǎng)、油性足,能讓人吃飽。棗湯甜,能升高血糖,補充能量,也能防著再有這樣暈眩無力的時候。
有余背著個滿是補丁的斜挎布包,傻笑著進來了,她一進來便笨拙地挽袖子,準備開始干活兒。她已經(jīng)熟悉了沈家的構(gòu)造,也摸索出了自己一套干活兒的流程:先洗碗,因為食客不經(jīng)意間便會突然冒出來,碗是最緊要的;碗洗好了,便去砍柴,一塊塊堆好;之后扛起扁擔,去水房挑水,來回挑四五趟,一上午差不多也就過去了。午間人少,她可以摟著雷霆,在后院前廊睡一覺。
午后,再陪湘姐兒四處折騰鄰居,在巷子里當山大王,能玩到后背盡濕。下午她再挑兩次水,之后便等夜市開了,真正忙碌起來,那時她便會像一塊兒磐石,寸步不離地堅守在爐灶邊,替沈渺燒火、燒火、努力地燒火,或是在燒火的間隙,再去洗碗。
燒火,洗碗,燒火,洗碗。
天黑了,鋪子里的人走光了,阿娘就會來接她了。
而這一整日,有余最開心的時候便是吃飯的時候,每一頓飯都好香,每一頓都好飽。如今除了阿娘,她最喜歡的便是沈娘子、湘姐兒和雷霆了。濟哥兒不愛說話,有時還會揪湘姐兒的耳朵,很兇,怕怕。而那只黃色小狗總愛跟在雞屁股后面舔雞屎吃,臭臭。
沈渺不知道有余簡單的腦袋瓜子里,已經(jīng)將沈家的一草一木都容納了進去。她見有余來了,便順手拿過灶房里干凈的帕子,先給她擦去大老遠走來,臉上沾上的那一層細細的黃土。
之后,便招呼她吃雞蛋餅:“先吃了再去洗碗,不著急。”
她不由分說將她趕到廊子下去坐著吃,初夏清晨的風涼爽,吹透人心扉,有余吃得兩只腳晃晃悠悠,忽然又從風中聞到了灶房里冒出來一陣難以忽視的鹵香味,香得滿鼻子里都是馥郁的味道,揮之不去。其實方才她就已經(jīng)聞到了,只是一會兒擦臉一會兒又被推出門去,她的腦袋都還沒來得及轉(zhuǎn)過彎來,就已坐在廊下了。
她好奇地又站起來跑去看。
角落里有個大砂鍋里,滿滿都是鹵好的豬頭肉、大塊五花肉、豬蹄……是沈渺一晚上用極小極小的火慢慢地鹵出來的,棕亮的鹵湯里裹著這些鹵料與各色大料,不必掀開蓋子便已經(jīng)從灶房香到了前頭鋪子了。
這時候早市剛散,本是半早不晚的尷尬時候,鋪子里本應(yīng)閑下來,但因這鹵料出鍋,香味躥到了街市上,將許多本是路過的行人都香得躥了一跟頭,于是尋著味兒便進來問了:
“店家娘子,這爊肉真香啊,都有什么?怎么賣?香得受不住了,趁熱切一塊兒來嘗嘗!”
沈渺剛在柜臺旁邊靠墻之處支起一張桌子,將砂鍋擺了上去,便已有人來買了。
“爊肉”中的“爊”有通過長時間烹制熟肉的意思,便是此時的鹵料鋪子了。鹵肉在大宋并不稀奇,汴京城內(nèi)不少打著“爊肉”招子的,生意都很紅火。沈渺買豬頭肉時順帶打聽了一下行情,也買了點兒旁人做的來嘗,心里約莫有了底,這才開始嘗試著賣的。
這千年前的傳統(tǒng)做法,是以帶殼的鹵雞蛋與大塊兒鹵羊肉、鹿肉、豬、雞、鴨甚至是獾肉一起鹵,吃起來是有些類似麻辣味的,他們會將麻椒、花椒、醬姜和茱萸搗碎后混入鹵湯里,使得香味里夾著重重的辛辣味,聞起來都嗆人。
甚至有些鋪子還會加芥末,那更是吃得涕淚橫流,令人難以招架了。這一類便是宋朝的“重辣”了,能吃辣之人愛若至寶,吃不得辣之人連途徑爊肉鋪子都要掩鼻而逃。
沈渺的鹵肉做法,便與這時的做法不大一樣。她的鹵菜,是上輩子專門跟一個潮州的鹵鵝師傅學的,正經(jīng)磕頭拜的師傅。潮州鹵菜以醇厚濃香為特色,鹵料底用桂皮香葉八角草果茴香等等十幾味香料秘制而成,其中配比是絕不外傳的。
起鍋,得先炒糖色,之后再將香料先炸后炒,炒香料時一定得注意火候,否則炒出來是苦的。
下清水、蔥姜蒜與秘制香料一起熬鹵湯,等香料湯滾沸時,便按照肉類耐煮的時間長短,將各類肉焯水后先后放入,這樣做出來的鹵菜以香、濃、咸鮮為主,還帶一絲甜,椒麻味幾乎嘗不出來。
這世道的雞肉比豬肉貴,她便先試了成本最低的豬肉,今兒便是鹵的頭一鍋。
她以豬肉來試鹵湯也是講究的,鹵湯以越老越好,潮州鹵鵝的鹵湯在熬制時也會先放幾塊五花肉下去鹵,能讓鹵汁更為醇厚。
若是這種與眾不同的不辣口味兒能在食客間受歡迎,日后她的鋪子便不僅能賣價格比較平民低廉的鹵豬頭肉,還能賣潮州特色鹵鵝。
鹵好一整只,在灶房里吊起來晾干,想吃的時候切成厚片,再淋一勺鹵汁,之后配上蒜蓉醬或是梅子醬,蘸料吃,皮韌而糯,肉嫩又腴,紋理間都是鹵香,慢悠悠地吃上一盤,這日子簡直賽神仙。
沒想到今日的鹵豬頭肉反響倒也不錯,這才端出來呢,就有人好奇地上門買了。
沈渺鹵豬頭肉定價是三十五文一斤,鹵蛋三文一個,鹵豬蹄便更貴一些,四十五文一斤。這價碼與外頭的爊肉相比差不多,微微貴上幾文錢,但不離譜,因此被香味勾進來的食客們,你稱一斤我買半斤,沒一會兒竟將砂鍋里的鹵肉都買了個精光,只剩小小幾塊帶皮的五花肉,已經(jīng)鹵得那層肥肉如豆腐般軟綿了,沈渺干脆撈出來,決定午食時切片,自家吃面時加點兒肉。
之后果真空閑了下來,沈渺干脆數(shù)了半貫錢來,派遣濟哥兒領(lǐng)著有余一起再去鄭屠戶那兒多買些豬肉搬回來,她摩拳擦掌正準備再鹵一鍋,用來應(yīng)付晚間的用餐高峰,沒想到,這時鋪子里竟又來人了。
今兒客流量不錯么。沈渺洗了手出來,笑著問道:“兩位娘子吃點什么?”
進門來的是兩位年紀約莫四十余歲的婦人,兩人都穿著素淡的細布長褙子,頭發(fā)簡單梳了個包髻,只插了個銀簪子,便沒什么裝飾了。但沈渺看她們細膩白皙的面容和神態(tài),便覺著她們應(yīng)當是出自富貴之家的,只不過二人出來逛街市,刻意打扮得不起眼吧?
“來碗素湯餅吧。”其中一人掃過墻上食單,微微一笑。
另一人生得更高挑些,背脊筆直,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欣賞墻上那兩幅的字畫了,她靜靜看了一會兒,留意到另一邊的泡面教程圖,又踱步過去看了半晌,最后不知為何“噗嗤”笑出聲來。
沈渺應(yīng)下后便回灶房拉面去了,沒聽見那高挑婦人的笑。
也沒聽見那高挑婦人招手叫另一人上前來:“阿喜,你來看……”
喜媽媽方才也將鋪子瞧了一遍,這樣市井里的小店兒,能這樣干凈整潔的實在太少了,她踏在灑掃得干干凈凈的地磚上,忙上前扶住高挑娘子的手:“大娘子?”
郗氏實在忍不住了,小聲與相伴了二十余年的婢女耳語:“若是范立老先生知曉他最看好的關(guān)門弟子,將揮毫潑墨的天分都用在這上頭了,只怕能從棺材里氣活過來吧?”
喜媽媽笑道:“這不能怪九哥兒,他雖擅畫卻不大愛作畫,若非當年范老先生偶然得見他寥寥幾筆便勾出人家苦練多年的妙筆,死活要收他這個弟子,九哥兒還不愿學呢。婢子都還記著,九哥兒那時候還小,常跟您撒嬌,三句有兩句都是‘阿娘我不想去范家學畫了,學畫實在無趣’。”
郗氏也記起來了,失笑地點著那“速食湯餅沖泡圖示”里最后一幅畫,上頭是個捧著面碗吃面的俏皮女子,她捧著碗,臉上的笑揚起來,眉眼彎彎,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畫得真是惟妙惟肖。
她微微一嘆:“看來我們這番喬裝打扮,簡直是多此一舉了。”
喜媽媽心如明鏡,溫柔地望著九哥兒的畫,也笑道:“自打范老先生病逝,九哥兒不知多久沒有拿起畫筆了,還有那兩幅字,不說昭然若揭,也是心之所向、意之所傾了……不過,這便是少年郎才有的心思,熾熱而純摯,愛憎也從不隱匿,便如急管繁弦,宣于言、行于止,九哥兒這年歲也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br />
郗氏瞥她一眼:“你就向著他吧!”
“婢子瞧大娘子也不生氣,”喜媽媽側(cè)過頭來,掩嘴而笑,“是大娘子向著九哥兒才是,與婢子何關(guān)?否則大娘子怎會特意讓婢子尋些舊衣來,想悄悄地、不打眼地來看一眼?”
“門不當戶不對,又是嫁過人的女子,我本應(yīng)當為他的大膽心思惱怒的。但是……三哥兒走了,我這心啊,竟然也變了。”郗氏遙遙往遠處的天望去,今兒躲了幾日的日頭出來了,洋洋灑灑透過樹梢,落得滿地碎金,浮光掠影一般在眼前搖曳,她喃喃道,“要這門第又有什么用呢?士族聯(lián)姻,自持高貴寧死也不肯低就,可這天若是硬要讓你低頭,你便是擰斷了脖子,也得低下來。”
士族式微、乃至覆滅都將是定局了,日后謝家真不知會如何……她還執(zhí)著這個做什么呢?何況就連郗家,當年也曾因武官出身,在郗氏的父親升任節(jié)度使之前,而被鄙夷為“寒門”。
這位沈娘子一番話,說得三哥兒從酒缸泥潭里爬了出來,其實也說進了郗氏的心里。
人唯此一生。
即便一生汲汲以求,欲圖那名利權(quán)勢,卻也要看官家肯不肯予你這潑天富貴。連以百年計的士族都成了砧板上的魚肉,還講究什么門第?一切遵從心意便是了。如今看來,天下大義、高官厚祿、光耀門楣,皆為狗屁!他們這些還自詡高貴的“五姓七望”,也不過是先帝留給當今官家的肥羊。
今兒不高興了宰一頭,明兒高興了也宰一頭。
何況,真要娶個市井的女子或許也有好處,官家見謝家如此頹勢,恐怕便不會再趕盡殺絕了。
門簾子一響,那沈娘子捧著個方形木托盤,托著只熱騰騰的大碗走了出來,郗氏便也從思緒中掙脫出來,裝若不經(jīng)意,細細地瞧她一眼。
這沈娘子生得一張鵝蛋臉,一雙溫潤的桃花眼,皮膚似乎生來便比旁人更白,叫這灶頭的熱氣撲得白里透粉,唇不點而朱。
她一出來便臉上帶著笑,果然如九哥兒的畫上畫一般,有兩顆靈動又可愛的小虎牙。
因日日要做活兒,她穿得極為普通,青碧色的短褙子,下頭是同色的褲裙,腰間還圍了一條碎花圍裙,卻還是掩飾不住她秀美又纖細的身姿。
“慢用,您頭一回來,我自作主張給您免費加了幾片爊肉,可嘗嘗鮮。”碗輕輕落到了面前。
柴燒的敞口斗笠粗陶碗,清亮的湯里臥著一圈圈拉得纖細的湯餅,幾片切得纖薄的爊肉整齊地排在面上,一旁還點綴幾片青翠欲滴的蕹菜,湯餅的香味跟著蒸騰的熱氣很快彌漫進了鼻腔里。
未及品嘗,香已撲鼻。
那香味是幽幽的,初聞起來并不奪人聲色,但卻悠長,低頭嘗一口,湯餅吃起來細韌,湯喝起來清鮮無比,能柔滑地潤澤在喉間。
這素湯餅瞧著簡單,但要做得這樣好,的確是很不容易的。
即便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的郗氏,此時也被這碗素面打動,慢而安靜地吃完了一整碗。當一碗湯餅下肚,只覺著不僅口感好,連腹中也和暖舒泰。那爊肉更是令她驚喜無比,赤褐油亮,卻不膩味,夾在瘦肉中間那層脂,被鹵得如琥珀一般,放入嘴中輕輕一抿,酥軟得立刻要化在嘴里了一般。
郗氏眼神一亮!
這爊肉好生特別,竟從未嘗過如此的爊肉,一點兒也不嗆喉,吃起來咸淡得宜,甘香暗生,果然是難得的好味。
原來只知曉這沈娘子糕餅、烙餅和饅頭做得極好,沒想到煮的湯餅、爊的肉也更勝一籌。
實在太難得了。
郗氏不得不承認,這沈娘子手藝真是高超,而且蒸煮烤鹵炒,竟樣樣在行、樣樣推陳出新。
更別提,連這鋪子也打理得別出心裁。半窗的柜臺、齊整的地磚、窗下的條桌、門邊的青松、還有墻上的食單與圖示……
方廚子與之比較,竟覺著只配與她打打下手了。
于是等沈渺走出來收碗筷時,郗氏便想起馮家大娘子前日來借廚子的事兒,心頭不由一動,喚住了她道:“沈娘子留步,我有兩件事,想與沈娘子商議。”
郗氏看了看天色,如今快到午時了,周遭食客行人寥落,于是又回頭問道,“不知是否會打攪沈娘子做生意?若是不方便,與沈娘子另約時辰也無妨。”
沈渺疑惑地看向這高挑婦人:“這位娘子是?”
這時一直站在她身畔的矮個婦人便在此時適時出聲,笑容溫煦地說道:“沈娘子與我們家大娘子十分有緣,只不過先前只仰慕過沈娘子的為人、嘗過沈娘子的手藝,今日才是頭一回相見。不知沈娘子可還記得,當初那四百五十條蜜豆酥皮烤饅頭?”
“原來是謝家大娘子!失禮了!方才竟沒認出來。”
沈渺頓時肅然起敬:原來是真財神來了啊!
“不知大娘子今兒特意來,是為了哪兒兩件事?”沈渺克制著自己,忍著不讓自己眼冒綠光。畢竟每回這大娘子一出手,她都能掙一大筆錢,比拜什么財神什么菩薩都靈驗,也不知這回是為了什么?
郗氏覺著這沈娘子這強忍激動的模樣很是有趣,輕咳了一聲,言歸正傳道:“昨日請九哥兒來沈娘子處商議作坊一事,可惜我那孩子是沒個經(jīng)濟頭腦的,竟全然忘了沈娘子交代的話,蒙頭蒙腦只記得‘防火墻’幾個字,說也說不清,因此今兒我便是為了此事前來。不過這事兒需占沈娘子一些時辰,三言兩語也說不清,一會兒再詳談。另外還有一事……”
她頓了頓,指了指面前吃完的面碗,笑道,“原本只是為了湯餅作坊的事兒來的,但是方才嘗了沈娘子的手藝,我卻還有個不情之請。”
“您說。”沈渺毫不猶豫。
“辟雍書院的馮博士與我們家中素來交好,他家的老夫人過幾日便七十大壽了,因馮太夫人身子不好,便不欲大辦,他們家琢磨著辦個只邀請親近人家的小宴,略慶賀慶賀便是。誰知他們家的廚子恰巧生了場重病,如今還起不來床,前日來謝家想臨時借方廚子去使喚。”
郗氏仔細地與她說清來龍去脈:“沈娘子與方廚子打過交道,想必也知曉他是個因循守舊之人,只會做謝家慣常做的那些菜式,就怕去了馮家,人家讓他做些新菜,倒丟了臉。所以……不知沈娘子這月十八至二十日可有空隙?我便想請你一同去馮家?guī)鸵r操持那席面,馮家已說了算上籌辦的時日,會酬謝二十金,若是沈娘子方便,這二十兩金中當分四成以謝沈娘子相幫之情。”
沈渺呆住了:“四成?……金?”
金?金子?真金嗎??
你們大戶人家做一頓飯那么貴的?竟然是用金子這種貨幣來流通的嗎?
沈渺暈眩了,她在心里瘋狂運算一兩金子等于多少貫銅錢,算得指尖都微微顫抖了一下。
郗氏瞅了瞅她的神情,見她站著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便猶豫地道:“可是太少了些?也是,這怪我突發(fā)奇想、思慮不周了。以沈娘子的手藝,四成的酬價實在有些委屈了沈娘子,畢竟還要耽擱沈娘子兩日的生意,要不還是……十金吧?”
沈渺眼神立刻變得堅定無比,沖郗氏猛點頭:
“謝家大娘子,不必說了,這委屈我受定了。”
第46章 你的名字
“行商風險無常, 為圖保業(yè)安固,防火墻商號便猶如甲胄在身、堅實壁壘,可御敵在外。”
沈家小院中, 小方桌上擺著兩碗粗茶, 一碟子炸黃豆,匆忙之下沈渺來不及準備,只能這般歉意地說怠慢謝家大娘子了。
但郗氏卻說無妨,豪不嫌棄地坐在小凳上,還捧起茶碗輕輕喝了一口, 瞥了眼小院那只與雞硬擠在一個窩里的黃狗,忍笑道:“來這兒又不是專來吃喝的, 何況方才已吃上了甚好的湯餅。”
兩人都是務(wù)實之人,沈渺便也不寒暄了, 與謝家大娘子細細商議起那辦方便面作坊之事。她提出要占三成的利,郗氏也沒有多討價還價,反倒好奇地問起何為“防火墻”。
這回沒了不靠譜的中間人傳話,沈渺三言兩語便給郗氏解釋清楚了。
簡而言之, 資本主義尚未萌芽的大宋,謝家與其他大家族通常的家產(chǎn)打理模式只有母公司(家族本體)-子公司(家族名下產(chǎn)業(yè)如鋪子、莊子、作坊)這樣簡單的二級運營模式,當上位者想要處置你時, 簡直易如反掌,順藤摸瓜便一網(wǎng)打盡了。
但后世的家族企業(yè)為了避免這類情況,有效保住家業(yè), 會將股權(quán)架構(gòu)做得異常復雜。要知道商海浮沉, 有時并非做錯了什么才導致破產(chǎn),反而是做得太大、太好、太打眼,時代容不下一家獨大, 才會常有“一鯨落才能萬物生”之事發(fā)生。
上輩子,隨著自己名下的店越來越多,又漸漸涉及肉原廠、冷鏈運輸、助農(nóng)直播等行業(yè)后,沈渺也開始學習如何保護自己。
構(gòu)建多層公司架構(gòu),母公司甲持有子公司乙的股權(quán),乙再持有孫公司丙的股權(quán)。當孫公司丙面臨糾紛或風險時,由于股權(quán)與法人的隔離,風險不會直接蔓延到母公司甲。之后還能通過合法合規(guī)的股權(quán)代持、平臺公司為中樞、獨立的財務(wù)核算、合同約定資產(chǎn)界限、避免關(guān)聯(lián)交易等等方式,從而在風暴中保全甲。
她為什么希望能以這樣的方式開設(shè)湯餅作坊呢?一是對封建王朝下的商貿(mào)制度不信任,雖然大宋商貿(mào)法律的完備周全與寬容已是各朝之最,但她仍無法相信一家天下制度下的法律公平;二是謝家想將作坊開在邊關(guān),銷售群體是較為敏感的將士與軍需,她是小民思維,習慣了先規(guī)避風險,掙錢的同時她同樣惜命。但這不代表她慫到不敢參與,她爺爺說過,做生意,便是拄著拐杖過河,要敢闖,也要小心。方便面這樣的速食的確最適合放在邊關(guān)這類地方,在衣食豐富的汴京是賣不長久的。三是大宋有最好的商貿(mào)環(huán)境,針對商貿(mào)的律例周全且稅賦相對公允,若是放在其他朝代,這法子也是行不通的。
第四,九哥兒當日一來便說漏了嘴,謝家是要在幽州辦這個作坊,他們?yōu)楹为毆氝x擇幽州?沈渺幾乎下一刻便意識到了:以他們大家族的習性,必然是有族人在幽州當官,并且還是能夠主事的大官!既然有人“罩著”,這樁生意便值得一做。
沈渺還用茶水在桌上畫出了架構(gòu)圖,還笑著解釋了一番:“大娘子也知曉,我嫁到金陵三年,金陵與明州等地海貿(mào)昌盛,來往商賈不僅有宋人,還有外邦諸夷,海貿(mào)所面臨的風險較常規(guī)買賣更為復雜多變,不得不小心為上,我也是聽鄰居那老訟師與其他大商賈談?wù)摃r說起這個法子,覺著很新鮮又有道理,便記在了心里,如今便借花獻佛來班門弄斧了,望大娘子不要覺著我魯莽。”
郗氏與喜媽媽卻已陷入了沉思,她們對視了一眼,默默無言,可心中幾乎被沈渺這些話驚駭?shù)孟破鹁蘩恕Vx家如今是何等處境呢?不得官家信任,還持有巨富!從謝父這一代起,他們族中子弟不論多么才華橫溢、盡心盡力為官,都再無人能突破六品官以上,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們守著一座金山,卻再沒有了能保護它的寶劍。
但沈渺的法子,卻為郗氏鑿開了一道光。
先前聽九哥兒稀里糊涂說什么防火墻時,她還不知其意,如今才知道這三個字有多么貼切。喜媽媽也正色道:“婢子也聽明白了,甲出資,不出面。掌控作坊的商號只是個空殼子,并無實際經(jīng)營之業(yè),因此一定要擇賢能忠心者主其事,再通過這一殼子,連通甲與丙。但這殼子若要能經(jīng)營妥當,必須將章程規(guī)制務(wù)極詳備,權(quán)利益分配、決策之程、權(quán)限之屬皆書于冊。否則殼子跑了,便什么都漏了。”
“大娘子連身邊之人都如此厲害。”沈渺大為驚訝,這位總站在謝家大娘子身邊的矮個婦人,她雖未介紹自己,但從她謙卑的態(tài)度,沈渺約莫也猜出了她是謝家大娘子的奴婢,可她竟然如此有見識!
郗氏似乎讀懂了沈渺的眼神,側(cè)頭望了眼喜媽媽,對沈渺笑道:“阿喜當年可是從謝家?guī)装賯家生子里千挑萬選出來的,她自小跟著幾位謝家娘子一同讀書、學打理家事,本是預備著將來要隨九哥兒的姑姑陪嫁的。但……”但謝婕妤后來入了宮,又在宮中自戕了……
她停住了,沒再說下去,轉(zhuǎn)而笑談自己的過去,“后來我從幽州嫁到謝家,對汴京里那些錯綜復雜的姻親與人情往來兩眼一抹黑,太夫人便將阿喜給了我,讓她提點我,幫襯我打理家事。因此你可不要小瞧了阿喜,她雖在我身邊自稱婢子,但卻讀書看賬無所不會,是連我也十分敬重之人。”
喜媽媽立刻便屈膝道:“大娘子萬不要如此說,折煞婢子了。”
“原是如此。”沈渺也笑著起來賠不是,但她卻通過喜媽媽對謝家更有了信心。能用十多年的光陰培養(yǎng)出一個這樣出色的家仆,那么謝家如喜媽媽一般忠心又有能力的人想必不會少,挑幾個出來打理商號和作坊,也不是難事。
而且……她很敏銳地發(fā)覺謝家大娘子應(yīng)當是特意為她透露自己是從幽州嫁來的。
于是她聞弦歌而知雅意,心里便也明白謝家為何要選擇幽州了,原來是最親密的外家。
聰明人之間不必說破,相視一笑,便雙方的心思都一片澄明。
但謝家大娘子對沈渺的態(tài)度與當初前來相見時截然不同了,她實在賞識這個模樣貌美卻又無比精明謹慎的小娘子。她這個歲數(shù)、如此出身,竟都能有這般見識,實在不易。
郗氏來沈記之前,其實已將沈渺的來歷家世甚至前夫的身家背景都打探清楚了,于是與沈渺說定了分紅與其余籌備的細節(jié),事事達成一致后,臨別前,郗氏還拍了拍她的手背,十分憐惜她。
登車離去后,郗氏在車內(nèi)還與喜媽媽感嘆:“沈娘子如此聰慧,真不知她當初為何會嫁給這樣爛泥似的人家?難不成真是叫美色沖昏了頭腦?”
“沈娘子出嫁時年方十五,又有父母庇護,想來當年還未曾長大,輕信他人也是有的。”喜媽媽倒是感同身受,低低地嘆息道,“觀夫古之賢達,皆是多經(jīng)磨難的。昔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于困苦之中,人必思變,沈娘子的聰慧,想必是因身處苦境,才砥礪如此的。”
郗氏自小習武,雖也粗通文墨,但其實并不精也不喜愛,此時聽喜媽媽咬文嚼字,便覺著頭疼,但又想到過幾日要去馮家,那可是個更加咬文嚼字的人家!于是忙道:“阿喜,記得幫我做兩篇給馮太夫人賀壽的賀詞,再另外備幾首應(yīng)景的之如賞花看水的矯情詩來,馮家來往的都是文臣家的夫人,吃席總要飛花令,每每與她們同席,飯吃不了幾口,倒吃了滿肚子的酸詩,真是苦煞我也。”
喜媽媽忍俊不禁:“是是是。”
***
沈渺營業(yè)微笑臉站在門口殷勤地揮手相送,直到謝家大娘子的馬車遙遙而去了,才蹦著回了鋪子里。濟哥兒、有余帶著雷霆買肉未歸,湘姐兒睡午覺呢,唯有追風在院子里追一片被風吹得四下翻飛的落葉,九哥兒這名倒是給它取得貼切,它的確是一條如風一般捉摸不透的狗。
她一肚子歡喜無人分享,只能沖過去抱住了它,狠狠在它的狗頭上親了兩口,又高興得捧著它的狗臉來回搓:“追風啊追風,我們要掙金子啦!而且等作坊運轉(zhuǎn)起來,咱們不是躺著都能掙錢啦?到時候阿姊每日給你買兩根大骨頭,咱啃一根扔一根,就是這般闊綽!”
追風被揉搓得汪汪直叫。
幸好濟哥兒和有余很快便回來了,他們大包小裹推開后院的門,雷霆背上還背了兩包油紙包住的豬蹄,它竟一路聞著生肉味,十分穩(wěn)重地馱著回來了。
若是換作追風,那豬蹄只怕半路就被他啃得骨頭都不剩了。
沈渺接過肉來,見濟哥兒滿頭熱汗,便趕他和有余去洗把臉,等二人臉濕漉漉地回來,又眉眼止不住喜氣地與他們道:“我先去把這鍋肉鹵了,一會兒咱們關(guān)了鋪子,去周掌柜的書局買些你開學要用的文房用具,昨日姚博士來吃湯餅便說了,你們這些經(jīng)了童子試的,下月月初便要開學了,趁如今空閑些,便先將鋪蓋被褥、文房四寶都買齊吧。”
沈濟奇怪道:“阿姊怎么這般高興?”
沈渺得意地挑挑眉:“阿姊剛接了個大生意,過幾日要去辟雍書院的馮博士家做席面,能掙這個數(shù)。”她把兩只手都伸了出來,在濟哥兒面前晃了晃。
沈濟驚喜道:“十貫?”
“狹隘了吧,再猜,往大了猜。”沈渺喜滋滋。
“二十貫?”沈濟有點兒不敢往上猜了。
“是十兩。”沈渺摟住他的膀子,悄悄在他耳邊說,“金。”
沈濟瞪圓了眼,甚至都不敢吐出那個字,嘴唇動了動,只冒出來一口氣:“金?”
“金。”沈渺愈發(fā)沉醉,她這輩子都還未見過金子長啥樣呢!上輩子她也最喜歡金了,但她不買首飾,而是每年到銀行里買些金塊,再把家里的保險柜塞得滿滿的,每年坐在那數(shù)一數(shù),她便會覺著好生幸福。
沈濟也被震得身子搖晃了一下。
“好了,咱們偷著樂就成了,萬不要說出去啊。”沈渺把手往嘴上一捏,“你去叫湘姐兒起來了,給她洗洗臉,換身衣裳,阿姊再做一鍋爊肉,咱們便出發(fā)。”
鹵湯現(xiàn)成有,便只要將這些肉剁開洗凈焯水后放進去便成了。剛將肉下鍋,正要去搬門板關(guān)門,忽然跑進來個眼熟的小廂軍,一進門便急切地嚷道:“沈娘子,你這時辰便要關(guān)門了嗎?幸好我來得巧,快,包二十份速食湯餅來。”
沈渺認得他,起先便是他領(lǐng)著廂軍教頭一大幫人進來吃方便面,還嚇了她一跳的。后來他也常來吃面,不過后來有空閑慢慢坐著吃,便都點的是羊肉面,唯獨忙碌時才會包幾份方便面回去吃。
“好嘞,就來,怎么今兒要這么多?”沈渺隨口寒暄,進去飛快地包好,用麻繩捆成一串出來,遞給他,“這些日子也許久沒見軍爺們來光顧了,可是有什么大事兒忙得緊?”
“快別提了,秦州正平西羌之亂,便生了些流民,有些都流竄到蔡州城外了。教頭謹慎,怕屆時有不法之徒混進城來,生出亂子便不好了。因此如今日日都派人四下巡守,夜里也不讓歸家,說是以備不時之需。”小廂軍打著哈欠,顯然這段日子缺覺得厲害,又眨眨眼笑道,“值夜時肚子餓,又不想啃餅子,還是沈娘子這兒的湯餅好,熱乎乎吃下去人也精神了。”
沈渺擔憂道:“秦州的亂子那么大嗎?”
“聽聞郗老將軍已經(jīng)收復那些賊子搶去的兩個縣了,想來有驚無險,很快便能平息了。”小廂軍擺擺手,“不必慌亂,流民是進不來汴京城的。咱們守了幾日,也只抓住幾個渾水摸魚的蟊賊。”
沈渺面上不顯,送走那廂軍后卻還是決定一會兒推自家小攤車出門,多囤些不易壞的糧食得好。省得糧價大幅上漲,她的湯餅鋪子也無以為繼。
正琢磨,湘姐兒打著哈欠走進灶房里,揉著眼說:“阿姊,我不去書局了,我要去找狗兒玩。”
她還惦記著狗兒昨天挨了打罵,哭得那樣慘,今兒便想瞧瞧他如何了。
沈渺想了想:“成,那你和有余在家吧,雷霆也留下來,阿姊買了東西就回來。你和狗兒玩夠了,若是阿姊還沒回來,便去顧嬸娘家里等,阿姊會去與顧嬸娘說一聲,叫她幫著看顧你。你與狗兒即便要玩也在巷子里玩,可不許跑到街上,知道么?”
湘姐兒脆生生道:“知道啦,我不會亂跑的。”
說完她便拉著有余往李家的后院門跑。李嬸娘午睡還沒醒,李家靜悄悄的。沈渺探出頭去看,只見湘姐兒在李家門口學狗叫,沒一會兒李狗兒便頂著個腫眼泡探出了腦袋,兩人在門邊說了兩句悄悄話,他便躡手躡腳地溜出來了,兩人拉著有余一溜煙跑到水房背后的排水渠里躲著說話去了。
這幾日沒下雨,排水渠彎彎曲曲,還是干涸的,巷子里的孩子都喜歡鉆進去玩捉迷藏。
沈渺又去顧家說了聲,顧嬸娘便搬著板凳到門口來,一邊摘菜一邊遠遠看著,擺擺手:“你去忙吧,我在這兒坐著,他們怎么也出不去巷子的。”
于是沈渺很快收拾好,把鋪子關(guān)上,小攤車上的大傘與底下的碳爐都取下來,便與濟哥兒一塊推著走了。雖說內(nèi)城里有不少近一些的書局,但沈渺寧愿繞遠路去周掌柜那兒買,一是照顧周掌柜生意;二是他的書局離辟雍書院近些,不少書院的學子與他往來,他知曉不少書院里的事兒,沈渺正好能為濟哥兒打聽打聽;三是方便面作坊與做席面這兩樁生意都是意外之喜,今兒談妥了她心情激蕩高興,可是財不露白,她沒法逮著人說,便很想出來走一走,將這份喜悅交給外頭的微風與陽光去平息。
等走到蘭心書局,沈渺基本也恢復了平靜,撩開書局門口半卷的葦簾時,她心里也有些自嘲地想,她終究還是個為己悲也為己喜的俗人,不過當個俗人也挺好,她擁有的這些滿是銅臭的庸俗回憶,能令她內(nèi)心豐盈且快樂著。
甩掉那些胡思亂想,她進門時揚著聲音,一邊喚著:“周掌柜。”一邊進去了。
一進去,她對上好幾雙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往日冷清的書局里難得的熱鬧,里頭或坐或站,在柜臺前圍了好幾個寬袍大袖的學子。
她的聲音落下,便引得他們都回過頭來瞧。其中一個娃娃臉的學子,立刻驚喜大叫:“沈娘子!”
“沈娘子也來買書?這段日子我被我阿爹關(guān)在家里,都沒去鋪子里吃湯餅,真是餓得都瘦了!”他扔下手里的書,自顧自地開始嘮叨個沒完,還激動地想擠過同窗上前來與沈渺攀談,卻又被身邊的尚岸眼疾手快地拽了回去,于是扭頭又不滿地對友人嚷嚷道,“尚兄你拽我作甚,你不知,我被我爹關(guān)在家中,寫了三篇頌湯餅的文章,頌的便是沈記的湯餅!你撒開,你理會不了,沈娘子是我等饕客的知音,是暗夜之明燈,更是孤舟之港灣……”
“寧大,快別念你那些酸溜溜的文了……”尚岸聽得直打哆嗦。
“……”沈渺也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
她想起來了,此人先前想買蛋黃酥給她拒過一回,后來方便面風靡之時,他串聯(lián)了好些國子監(jiān)內(nèi)舍生與辟雍書院的學子漏夜翻墻出來吃方便面,結(jié)果還被姚博士撞個正著,后來便好些日子沒瞧見他了。
看來是逃學吃面之事東窗事發(fā),被家里關(guān)了禁閉,今日才得以解禁吧。
沈濟將家里的車在門口支好后,便也鉆進了鋪子里。他默默地站到沈渺身后,眼神有些警惕地瞄了那激動得奇奇怪怪的“寧大”一眼。
這時,周掌柜掀開后堂的簾子走出來,一邊側(cè)身與身后高高瘦瘦的人說著什么,一邊邁過門檻:“謝家九哥兒,你回書院讀書要沙土作甚?我倒是有些河沙,原是用來養(yǎng)鱉的,便均給你一盆吧!”
說著二人回過頭來,見到沈渺具是一愣,之后異口同聲問道:“沈娘子怎來了?”
沈渺先跟周掌柜見了禮,再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周掌柜身后的是謝祁。
謝祁那腿終于好全了,先前雖早已拆了木板,但走起路來還有些疼,如今算是走路跑跳都沒問題了,家里便催他回書院讀書,他今兒也是來蘭心書局買些筆墨,順帶再添補些其他用具,便要回書院去的。
沈渺見了謝祁總是沒理由不高興的,她上前輕輕一福:“昨日剛在夜市遇見九哥兒了,今兒又在這里遇見了。對了,還沒告訴九哥兒呢,濟哥兒考上了!考了第六呢!”
她順帶將濟哥兒拉上前來,仰起臉,發(fā)自肺腑地感激道,“當初若無九哥兒出言提點,又借了濟哥兒書冊,他想來考學不能這般順利,日后濟哥兒在辟雍書院,也托九哥兒得空看顧一二了。”
“不必總言謝了,我的書只是錦上添花,這一切都是濟哥兒苦心讀書才得來的,當謝他自個才是。”謝祁沒有居功,反倒笑著搖搖頭,又轉(zhuǎn)過頭對沈濟道,“恭喜,日后我們雖不在同一個學舍,也算半個同窗了,回頭你入了學,我領(lǐng)你四下逛一逛。”
“多謝九哥兒。”沈濟有些臉紅了。
尚岸忍不住瞥了格外溫和的謝祁一眼,心想,謝九何時對旁人這般熱絡(luò)了?還借書?還逛一逛?
寧奕卻又湊上前來,墊腳勾住謝祁的膀子,小聲而神秘地對沈渺姐弟二人道:“你們不知道吧?謝九可是我們書院里所有講學博士的心肝寶貝,他當年考童子試是頭名考入的,之后在辟雍書院,甭管什么考試,他亦從未做過第二的位置。他讀的書、做的書批旁人不知,惟有我最是知曉,那寫得極為鞭辟入里,又貼切精辟。嘿嘿,我每次旬考、季考、歲考總借謝九的書看,臨時讀一讀,之后便每回都能取中,不至于被踢出甲舍。你家兄弟啊,當初能借到他的書,也算是撿到寶咯。”
沈渺驚訝地看了眼謝祁,原來九哥兒讀書這般厲害?他平日里從不提,也不會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學識,更不會擺出高談闊論的樣子來,她便也從未曾想過他能厲害成這樣。
謝祁被她一雙透亮烏黑的眼瞧著臉頰發(fā)熱,很有些不自在地轉(zhuǎn)開眼去,輕聲道:“沈娘子別信他的,他說話總是夸大的多,我讀書談不上多有天資,只不過比旁人勤勉些罷了。”
沈濟卻是讀過謝祁寫在舊書里空白處每一句每一行的批注的,他便也知曉那寧奕說得不錯,默默點頭。謝家九哥兒厲害之處不在于文辭多么華麗繁復,而是文字如刀,總能切中要害,他當初答題時,也下意識學他如此解題,想來這便是他能考中的關(guān)鍵了。
“不論如何,人不能忘本,也不能忘恩,日后九哥兒有什么需要我相幫的,一定直言。只要我沈渺能做到的,絕不會推三阻四。”沈渺堅持道。
謝祁心頭鼓動,沈娘子眼眸認真,可她說了這許多,他都沒入心,兩只耳朵像是刮過一陣風,他只聽見風中傳來“沈渺”二字,下意識便問:“沈娘子的名字……是哪個字?是妙手誰烘染的妙,還是云帆淼淼巴陵渡的淼……”
他頭腦發(fā)熱,問完了,才知曉自個竟然在這兒恬不知恥地打聽沈娘子的閨名!
一股熱氣悄然便爬上了他的耳朵。
沈渺卻沒在意,名字么,總歸是讓人叫的。她如今沒了父母,又沒有夫婿,難不成這名字便不能示人了?哪有這等道理!于是大大方方地道:“就是那個……天地之浩渺的渺。”
原來是“渺渺兮予懷”的渺。沈渺。
水至柔且廣渺,柔弱卻有力量,好名字。
很襯她。
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好幾遍。
說完了名字,沈渺又自然而然地轉(zhuǎn)身與周掌柜搭話了,讓周掌柜為濟哥兒挑幾套好用的筆墨,順便問問書院里的學子大多都用什么樣的紙筆。
雖不是為了助長攀比之風,但同齡人該有的東西,沈渺也希望濟哥兒能有,而不是因不同而被人排擠或是蒙受閑言碎語。
以后他便要住在書院里去,需要適應(yīng)不少新的人和物,不過萬幸,九哥兒也在。
沈渺竟因此放心很多。
她一問,寧奕便熱心地上前為她推介,哪種墨條好,哪個筆硬,哪種硯臺磨得墨漆黑……滔滔不絕。
這回沈渺倒是聽得認真,還請周掌柜拿了幾樣出來給濟哥兒試一試。
而謝祁還心里含著沈渺這個名字,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他瞥見她春山含翠般鮮活的眉眼,站在她身側(cè)的寧奕竟顯得如此聒噪了。
半晌,他收回了目光,也悄悄地踱步過去,站到沈渺身畔兩步遠,將寧奕不動聲色地隔開一步,也溫言替她擇選起東西來。
“……濟哥兒學的顏體,寧大說的那狼毫不大適用。那還是用這等紫竹筆管的兼毫更好,中等大小的,最適宜他這個年紀書寫……”
尚岸袖手站在一旁,聽見謝祁溫柔得能滴出水的聲音,若有所思地撓了撓下巴。
真是熱鬧了。
***
與此同時。
楊柳東巷,水房排水渠里,李狗兒低著頭,撿了根小木棍,在地上胡亂地劃來劃去,悶悶地對湘姐兒說:“……我實在不想留在家里了。”
湘姐兒關(guān)心道:“你阿娘真的打你了么?”
“比打了我還讓人難受。”李狗兒雙眼空洞地扯了扯嘴角,“我阿娘讓我從今日開始,日日都要學著你阿兄那般練字、背詩、寫五篇策論,從早到晚,除了午時讓我歇一歇,便如坐牢般看著我。”
湘姐兒咂舌道:“這不得把人累死?”
“阿娘說,人家沈濟都能這樣讀,你為何不能?她說你資質(zhì)又不比他差,你與他這般讀,明年一定也能考入甲舍,還要考得得比他還好。”李狗兒呼出一口氣,他雖然年歲不大,卻已覺著心里沉悶得像是墜了塊石頭,令他喘不過氣。
湘姐兒撐著下巴,瞥了眼蹲在那拔草玩的有余,又轉(zhuǎn)過頭來替李狗兒打抱不平:“可是我阿兄只是這般讀了一個月余罷了,那段時日他也讀得兩眼發(fā)直,有時我們與他說話,他都不知我們在說什么,時常渾渾噩噩地出神,阿姊便說這樣不好,后來不許他那么刻苦了,說是身子會垮的。你若是這般讀一年,定然也會垮的。”
“可若是不做,阿娘又哭又鬧,說我不爭氣,不孝順,我也只能聽她的。”
湘姐兒一張臉皺巴巴了起來。她不知要怎么寬慰狗兒了,于是便學著大人的模樣,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撐著下巴,后背靠在排水渠,仰著臉去看天上絲絲縷縷的游云。
李狗兒也跟著她仰頭去看。
他們?nèi)诵。自谂潘铮ь^去看的天,便也是長方形的一塊兒,今日的天碧藍碧藍的,像是燒出來的一塊琉璃,將他們嚴絲合縫地罩在了這條深深的溝壑里。平白的,李狗兒心里便難過了起來。
“為何我阿娘,不像你阿姊那般開明呢?”李狗兒蜷起膝蓋,抱住了自己。
湘姐兒想了想,老老實實道:“我不知道啊。”頓了頓又忍不住驕傲地說,“我阿姊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姊,自然誰也比不上她的。”
李狗兒聽了更沮喪了。
他們沉默地看著天,有余則專心地拔草。她把手邊的草都拔光了,于是又開始壘石塊,轉(zhuǎn)身想再尋些石頭時,她忽然歪了歪頭——
排水渠盡頭延伸到地下的那個黑漆漆的洞口里,似乎隱匿著一雙瑩亮的眼睛,正注視著他們。
第47章 狗傳人了
有余自小便干粗活兒, 手勁極大,又因心智蔽塞,反應(yīng)便總能出人意料。旁人若是見到幽壑暗渠中有雙閃爍發(fā)亮的眼睛, 定然會悚然生懼, 甚至會撒腿就跑。
但有余與旁人不同,她既沒有喊,也沒有跑,猛地便伸手往里抓。
她一把薅住了頭發(fā)似的東西,猛地一使勁, 竟將里頭不知是人是獸的生拖硬拽了出來。
這下鬧出的動靜太大了!湘姐兒和李狗兒唬了一跳,望過去一瞧, 更是嚇得貼墻站了起來,兩人緊緊挨著, 瞪圓了眼嚇得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有余手里抓著個瘦得柴火棒一般的小孩兒,蓬頭垢臉,襤褸的衣裳貼在身上,渾身濕漉漉的。他一被人從黑暗中拽到青天白日之下, 便以手腳蹬地,瘋狂掙扎,卻還是被有余鐵鉗般的大手牢牢箍住。
排水渠與地下溝洫相連, 一條條通向外城的護城河,里頭深邃曲折,因生過逃犯躲在溝洫中的事兒, 御街兩邊的溝渠洞口是裝有鐵柵欄的, 里頭還有一排排倒鉤,便是防著有人從這溝渠里一路爬進大內(nèi)去。若真有人敢匍匐而過,只怕會被鉤得穿腸破肚。
但其他地方便沒有這樣奢侈的布置, 平日里用幾塊石頭堵上一半,雨天再搬開,便算用心了。楊柳東巷的排水洞也是如此,上回下雨時搬開的石頭正好好地擱在一邊,甚至都忘了堵回去。
“有…有余,你抓了個什…什么吶?”
湘姐兒與李狗兒驚駭下慢慢平復,慢慢地挪了過來。這小孩兒太瘦了,有余一只手便能將他摁住。他不甘而倔強地趴在地上,已經(jīng)掙扎不動了,卻還是喘著粗氣,皸裂的手緊緊地扎進泥土里,即便力竭,也仍然不肯再被有余拖動一步。
他不僅衣不蔽體,一條瘦得皮包骨的腿還有些不自然地彎曲著。臉瘦脫了相,面皮貼于頰骨,深深凹了進去,還渾身都是污泥。湘姐兒壯起膽子去看他,卻只看清一雙大得令人心驚的眼,眼里透出的光,冷而兇。像徹骨的雪。
湘姐兒被他瞪了眼有些害怕,站起來往后縮了縮,李狗兒反倒已經(jīng)“刷”地藏在她身后去了,探出了一個瑟瑟發(fā)抖的腦袋。
那人動彈不了,于是湘姐兒后來又忍不住好奇,復蹲下來,睜大兩只眼去看地上的人。
李狗兒真是比湘姐兒還膽小,躲在湘姐兒身后好半天,才小聲嘟囔著:“湘姐兒,他生得好怕人,別過去了。”
他把她往回拽了兩下,沒拽動,于是他一跺腳,竟把湘姐兒和有余撇下,自個爬出溝渠,撒丫子出去叫人了。
“娘!顧嬸娘!有余逮住個賊偷兒!”
有余仍緊緊地抓著那孩子,像一只是成功抓住耗子的貓咪,天真憨傻的臉上帶著求夸獎的傻笑。
溝渠里沒有蔭蔽,風拂影動,送來被屋檐分割的陽光,湘姐兒身上披著跳躍細碎的光影,兩只手交疊著放在膝蓋上,低下頭來,皺起小眉頭,軟乎乎地問:“你是誰?做什么藏在這里?”
無人應(yīng)答,這臟小孩由下而上地抬起眼,望了望干凈、白皙還沐浴在光里的湘姐兒,眼睛因習慣了黑暗而被光刺出了淚,他又垂下了眼皮。
這人比有余還像個啞巴。
沉思片刻。
湘姐兒瞇起眼,語氣興奮:“你跟我回家,我給你餅吃,再給你剃頭!”
***
家里的狗愛撿東西還沒掰正呢,沈渺怎么也想不到這壞習慣居然能有狗傳人的跡象。
她不知道家里的事兒,還豪氣萬丈地在蘭心書局中大肆采購。
她開店這么久以來,又悄然去錢莊兌了五十兩銀子,與先前攢的那些一起,深深地藏在了菜窖里。
如今不算手頭上用于店鋪運轉(zhuǎn)的資金、日常開銷的銀錢,她已攢了上百兩的積蓄了。
沈家的伙食和生活用度,早已漸漸變得寬裕了,吃肉不再是奢侈,也不會如從前一般,濟哥兒寫字都得在可循環(huán)利用的木板上寫了。
謝祁在蘭心書局的書架中流連,順手取下一本書,對沈渺道:“曹魏時期有個玄學家叫何晏,他批注的《論語集注》最好,買了《論語》一定要再買一本他的集注,他在集注中匯集了漢魏無數(shù)大家對論語的注釋與解讀,讀了以后,學起來事半功倍。”
若是旁人說這話,沈渺恐怕還要思考是不是真的需要,但謝祁這樣常年穩(wěn)居頭名的學霸介紹的書目,那她便只有一個斬釘截鐵的字:“買!”
“《孟子》也是如此。東漢趙岐有一本《孟子章句》,是存世最早的注本,他在書中極為注重字詞訓詁和文意疏通,學《孟子》必讀此書才能融會貫通。”
“買買!”
“筆墨紙張便不多說了,方才寧大擇選的也能用。但還需備上為紙張疊格用的界尺以及裁紙的書刀。不知濟哥兒可有印章?若是沒有,日后得空沈娘子可帶他去刻一套章,石頭也不必名貴,一般只需閑章角章與名章三方即可。因官家喜好書畫與古籍,書院里便也開設(shè)了丹青課,七日上一次,有了印章,日后方便些。”
“好好好,我記下了。”
“周掌柜這兒還有搭售雨具,蓑衣斗笠與木屐也要備上……”
沈渺已盲目信任,只會點頭:“買買買!”
很快柜臺上便堆滿了書籍與各類雜物,周掌柜樂得見牙不見眼,還主動送了沈渺一大塊粗麻包袱皮,笑瞇瞇地幫她將東西都給她包好了擱在車上,還道:“若是有缺漏也無妨,從書院過來添置極便利,你瞧瞧,從我這兒,踮著腳都能望見那頭書院的側(cè)門,沿著這條道,走幾步路的功夫便到了。”
沈渺點點頭,牽著濟哥兒一邊跟謝祁道別一邊準備回城。她一會兒還要去買米糧,再給濟哥兒定兩床小一些的被褥,九哥兒說了書院里的學舍大小不一,大多是四至八人一間,人人都是單床,小而窄,家里的藤席與被褥太大,最好按尺寸專門縫一床,捆起來一卷,綁在書箱上,方便搬洗晾曬。
謝祁亦步亦趨送到門外,沈渺正要與他說不必相送了,視線一頓,忽然發(fā)現(xiàn)謝祁衣裳里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動。
那東西從腰間咕涌咕涌,窸窸窣窣,很快便躥上了衣襟領(lǐng)口。原本平整的回字形對襟的領(lǐng)口突然鼓囊囊地冒了起來。
她吃驚地看著一只毛茸茸、圓乎乎的貓頭忽然從他衣襟里掙了出來,張開嘴便仰頭喵喵個不停。
“麒麟?”沈渺伸手將它抱出來,兩只手舉著,便與小奶貓濕漉漉的雙眼對視上了。
夜里它被追風叼回來的時候,它被追風的口水含得濕漉漉的,毛一綹一綹的,亂七八糟像拖布墩子成精了,實在沒眼看。
那時夜色又黑,她其實沒怎么看清它的模樣,今兒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貓生得格外好看,還是長毛的,左臉是橘色右臉是黑色,中間正開臉,頭頂又還帶有一戳黃,身上也是黃多黑少,腹部則是全白的,除了后腿上帶些花斑,兩只前腿也是雪白。
小爪子翻過來一瞧,四爪皆粉。
謝祁將它照顧得很好,抱出來渾身都是有點膻的羊奶味,毛干爽蓬松,叫聲也洪亮多了。
“你怎么隨身帶著它呀。”沈渺擼著貓,覺著謝祁身上突然長出一只貓來,很是好笑。
謝祁無奈又寵溺地點了點貓頭:“我喂了它一夜,它便認了我了,硯書也好秋毫也好,他們倆喂它,它竟不吃,還總扯著嗓子叫,但我來了,它便又安靜了,除非餓了才叫……如今只怕是又餓了。”
何況它一兩個時辰便要吃一回,還是帶著方便。
今兒陪謝祁出門的是秋毫,他見狀十分熟練地從背后的書箱里翻找出羊乳糕來,切下一小塊,便找周掌柜借溫水化開,之后又掏出個小銀匙,準備好后,便將小碗與銀匙都遞給了謝祁。
沈渺饒有興趣地看著謝祁喂貓——他掌心寬大,單手將貓抓住,另一只手握著小勺,就這般極耐心地一勺一勺喂。麒麟一邊伸出粉色的舌頭舔,一邊又急得喵喵叫,兩只小小的耳朵還吃得一抖一抖的。
奶貓吃飽,連肚子也會顯而易見地鼓起來,嘴套上一圈都是奶漬,謝祁還掏出自個隨身的手帕,輕輕替它擦嘴。
這么點大的貓,吃飽了便犯困,在謝祁身上蹣跚趔趄地爬了幾步,又自發(fā)咕涌咕涌鉆進他衣裳里。
謝祁今兒穿的衣裳寬大,革帶勒在腰間,衣裳松松系在里頭,他的腹部至腰帶中間,便窩成了個天然的貓窩。沈渺拿眼一瞟,小小的貓把他的衣裳盤出了個不大明顯的弧度。
方才想必也是這樣睡的,只是她一時沒留意。
“辛苦你了,沒成想是你親自照料麒麟……”沈渺一時有些愧疚,她知道照顧奶貓的辛苦,“它這樣黏著你,你豈不是要一并帶去書院?會不會耽擱你讀書?要不還是我?guī)Щ丶胰グ桑俊?br />
謝祁手搭在腰腹,指腹隔著衣料輕輕地撫了撫麒麟的背,搖頭:“無妨,沈……咳。麒麟很乖,吃飽了從不亂叫,何況……馮先生忙著著書,近些時日并不大管我。”
沈渺留意到了他的手,抬起視線時,他正低垂眼眸,長睫覆下來,令人瞧了心里莫名也泛起一陣水波般的溫柔。
終究還是心里歉疚,于是,她還是再三囑咐了,若是有覺著不便的時候,便告知她。
她今兒見謝祁喂羊乳,這才想起來,她分明可以去萬五娘或是其他貓狗鋪子里打聽看看有沒有能奶貓的母貓呀,那天真是急昏頭了,竟沒想到。
但是謝祁都溫言拒絕了,還將沈渺姐弟二人一路送到街口。而他直到她們已然推車走遠,他才想起來自個也是來買東西的,方才竟全然拋諸腦后,什么也不記得了。
此時他兩手空空,白逛了一下午,什么都未買。
于是忙折返回到書局,一進門便又對上尚岸與寧奕灼灼的雙眼。
二人面含促狹地望著他。
尚岸倒未曾說什么,寧奕則開始擠眉弄眼,挑動著眉毛,嘿笑著打趣道:“謝九啊謝九,方才你與沈娘子挨著看那貍奴的樣子,真該繪成一幅畫,題跋便為‘一家三口團圓景’,你覺著如何?”
謝祁耳廓發(fā)燙,隨手抓一本書,便擲了過去。
“混賬,莫要敗壞人家女子的名聲!”
***
沈渺與濟哥兒回到內(nèi)城,先在泰豐糧鋪逛了一圈,見糧鋪里糧價還是前幾日的價,她便連忙與掌柜的定了一百斤的麥粉,又定了些紅豆綠豆、稻米、小米之類的,一共買下來好幾百斤。
推車只能裝一小部分,太重了車都推不動,幸好她與泰豐的掌柜的也熟識得很了,他便說明兒多叫幾個伙計一齊替她送了。
路過肉鋪子見腌的咸肉還不錯,肉色粉嫩,于是買了一些。之后還遇上賣筍干的小販,便也買了點兒,這樣一路走一路買,沈渺與濟哥兒說著話,全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還東逛西看,十分慢悠悠地逛著。
日影也西斜了,沈渺與濟哥兒剛走到巷子口,便瞥見自家院門大敞,遠遠瞧著,里頭似乎人影綽綽,她頓時心生疑惑,有種不詳?shù)念A感。
趕忙加緊上前,果然一走近便發(fā)現(xiàn)家里圍滿了鄰里街坊,都正在大聲爭論什么。
顧嬸娘、李嬸娘、古大郎還有賣豆腐的劉嫂子等人圍了一圈。李嬸娘手里抓了把瓜子正嗑呢,她眼尖,余光瞥見她回來了,忙大聲地嚷道:“大姐兒你可回來了,你家湘姐兒給你撿了個臟猴子回來!”
這下眾人便讓開一條路來,沈渺定睛一看,果然也將下巴驚掉了:院子里竟多了個瘦骨嶙峋的小孩兒!那孩子身上臟得往地上滴污水,手里卻捏著家里早上剩的兩張雞蛋餅,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他的頭發(fā)蓬亂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塊,身上隔著老遠都能聞見一股烏糟臭味。
“狗兒說,是有余在溝洫里抓到的。”
“瞧這樣子,只怕在溝洫里藏了好些天了,他怎么會孤身在里頭?”
“可是混進來的流民?這人來歷不明,還是派人速去報官吧?”
“我瞧著不大像,他只一人,年歲那么小,怎么可能從秦州走到汴京?你看他瘦得,這身上肋骨都能一根根瞧得見,也幸虧如今天暖了,否則凍也凍死了,也挨不到今日。我看啊,還是別報官了,最近廂軍巡得緊,若是叫他們認作私闖入城的流民押進大牢里,他這幅身板餓兩日只怕也死了。”
“不送官誰來養(yǎng)?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鄰里們議論紛紛,兩邊爭論不休,聽得沈渺腦殼也疼了起來。她看向湘姐兒,她蹲在人家面前,捧著下巴,看他拼命地將涼得蒙了一層油的雞蛋餅往肚子里咽,眼里滿是可憐。
沈濟瞟了眼不言聲的阿姊,又轉(zhuǎn)過目光看向湘姐兒,再看向自顧自忙著挑水的有余——她可不管旁的事,她的腦袋里只記得到了這個時辰便要挑水。
在爭論聲中沉默地站了會兒,沈渺終于動了,轉(zhuǎn)過身來,先笑著對顧嬸娘道:“麻煩嬸娘這一晌午幫我看著湘姐兒他們了,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事,但遇上了也沒法子。”之后又轉(zhuǎn)向其他人,“各位先回去吧,一會兒我先好好問問,弄明白來龍去脈再說。”
顧嬸娘有些擔憂地看了眼沈渺,離開前還悄悄地將沈渺拉到一邊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必報官了,不若將其趕出去就是,免得招惹麻煩。這世上,只有自家事重要,咱們救不了天下的人。”
沈渺點點頭:“我知曉輕重,嬸娘別擔心。”
等人走了,沈渺便拉過湘姐兒仔細問了一遍,問完之后她又往那男孩那邊瞟了瞟,這小孩兒真是瘦得可憐,他已經(jīng)吃完了雞蛋餅,扶著墻,打晃著站了起來,他的腿有一條腿甚至是折了的,看樣子已折了許久了,骨頭自個重新長了起來,卻因無人干預醫(yī)治長得歪了,成了個跛腳。
他縮到墻角,風漸漸涼了,遏制不了地打了個哆嗦。
沈渺長嘆了口氣,拿手點了點湘姐兒的腦門:“你比追風還厲害了。”
湘姐兒茫然地看著她,小聲道:“阿姊,我是不是做錯事了?”
“沒有,阿姊是怕你遇見壞人。”其實整件事聽下來,沈渺覺著最為心驚膽戰(zhàn)的不是湘姐兒好端端把一個不知底細的小孩領(lǐng)到家里來了,而是溝洫里藏了個人,看他樣子應(yīng)該還藏了好幾日了,他們巷子里誰也不知曉,若是藏的不是個孩子,而是兇殘的歹徒呢?湘姐兒和有余焉還有命回來?
這事兒回頭得跟那常來買泡面的廂軍提一句,叫他們多搜一搜下水道,省得真出了事兒。
沈渺想著這些,進了灶房,從灶上的水灶里舀出幾勺熱水,又兌了點涼水,裝進桶里,便提到院子里來。那小孩兒還縮在菜地旁,沈渺走了過去:“你叫什么名字?”
“你家在哪里?”
“你爹娘呢?”
那孩子一動不動,起先還瞥了沈渺一眼,后來連眼都垂下去了,更別提說話了。
沈渺無奈,只好伸手去拽他,她本來還使了一點力氣的,但卻輕而易舉地把人扯起來了,像是扯了一張輕飄飄的風箏似的。
雖吃了餅,可他還是餓得兩眼昏花,渾身打晃,那細骨伶仃的手腕她握著心都顫,甭說上輩子了,她即便來到大宋也沒見過餓成這樣的孩子。
若是湘姐兒沒給他這兩張餅,他可能真的快死了。
沈渺忽而生出這感覺來。
將他拉起來后,沈渺便把他身上臟得跟爛布條差不多的衣服全脫了,然后給他摁進木桶里,身上接觸到水的時候他突然劇烈地掙扎了好幾下,但最終因沒什么力氣而停止了,沈渺拿了個沒用過的抹布給他洗了一遍,水瞬間臟得跟下水道撈出來似的,濃烈的臭味四散,臭得被濟哥兒拉走還探頭探腦的湘姐兒都捏住鼻子跑了。
沈渺把水倒了,又去接了一桶回來接著洗,第二桶還是臟得看不出原色的黑水。
第三桶,水的顏色淺了,沈渺終于知道他為什么掙扎了,他渾身上下都是青紫、鞭痕以及大大小小還未愈合的血口子,有的可能是在溝洫里蹭的,有的卻明顯是叫人打的。
她手頓了頓,去取了剪刀來,抬手便將他打結(jié)得連成片的頭發(fā)剪掉了,又把他的腦袋和臉也給洗了。洗出來之前,他是個臟兮兮的柴火棍,洗出來后,是個蒼白又布滿青紫的柴火棍,壓根看不出好不好看。
頭重腳輕的,跟大頭娃娃沒倆樣。
但也總是把這孩子洗出了個人樣子,他泡在水里時不時還會疼得抽動一下,更可憐了。
沈渺剛想叫濟哥兒,卻發(fā)現(xiàn)濟哥兒已經(jīng)將他最小的一套衣裳找出來了,正站在她身后:“阿姊,便讓他穿我的,拿去吧。”
她接過來給他套上了,手腳都太長了,袖口褲管卷了又卷,空蕩蕩的像是套了個麻袋。
“阿姊。”
“嗯?”
“讓他睡我屋吧。”
“暫時委屈你幾日,等他緩過來,我們再看看是送他去官衙還是哪兒的。”沈渺點點頭,潑了水收拾完,她用厚實的大巾帕把他剪得快成寸頭的毛發(fā)擦干,之后便把人抱起來了,他應(yīng)該年紀和湘姐兒差不多,或許也可能要小一點,但抱起來卻感覺比湘姐兒輕了一大半,最多也就二十多斤。
太輕了,輕得沈渺都怕他夜里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把人塞進濟哥兒的被窩里,沈渺也沒說其他,下意識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起燒,說明身體底子還是好的,便輕聲地說:“你先歇會兒吧,安心睡一覺。”
沈渺疼小孩兒,湘姐兒和濟哥兒的床榻她都是最底下墊一層草席,上頭兩層褥子,如今天熱了,褥子上頭還加鋪了一層藤席,睡進去,又軟和又清涼,還不硌人。
那小孩兒幾乎一躺下,便好似陷進了木棉堆里,沒一會兒竟真的睡著了。
沈渺站著看了他幾眼,便轉(zhuǎn)身去開店了。
夜市開了,沈家的湯餅鋪里客流來來往往,灶房里的爊肉也已經(jīng)鹵好了,洗小孩的臭味終究散去了,現(xiàn)在沈家又是炊煙裊裊,滿院子濃濃的鹵肉香了。
一鍋鹵肉,不僅一夜售罄,連帶先前放在飲品柜里沒什么人點的小酒都賣了不少。果然想要售酒,必得上下酒菜!沈渺一邊為食客們切鹵肉,一邊想,回頭再腌一些糖蒜、酸蘿卜與醋花生來,用來配面也好。
之后這幾日,那孩子是吃了睡睡了吃,縮在濟哥兒的屋子里不動彈,或許也是沒力氣動彈,有時候沒點燈都找不到他在哪兒。
沈渺吃飯時把飯給他端進屋,他便狼吞虎咽恨不得骨頭都要嚼碎了吞下去。但一句話都沒吭過,若不是沈渺給他上藥,剔膿包時他沒忍住叫了一句,她還以為這也是個啞巴呢。
湘姐兒和有余一開始還時常隔著窗看他,對這么個人很好奇。尤其是湘姐兒,她耐不住寂寞,總與他說話,但他都不應(yīng),也不看人。
后來湘姐兒覺著無趣,孩子便是這樣,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何況她的朋友遍布楊柳東巷,甚至還有其他巷子的,如香果兒,于是很快失去了興趣,便又領(lǐng)著有余去尋旁人玩了,不再理會他。
這下水道里撿來的小孩兒便這般在沈渺家住了四五日,那股將死的氣色在沈渺一日三餐熱飯熱湯里漸漸消散,等他走路終于不打晃,這一日,謝家的鄭內(nèi)知又來了。
他是來送有關(guān)幽州湯餅作坊的契書的,沈渺接過來認認真真地看了好幾遍,確認了每一行字里都沒有坑,且是照著先前商議的條例擬的,這才爽快地簽字畫押。
契書成了,謝家便要派人去幽州選址營建了,沈渺也要在近期交出方便面的配方來。
理好了這件事,鄭內(nèi)知又拱手道:“明兒一早,周大會來接沈娘子去馮府。”
沈渺笑著應(yīng)了,送走鄭內(nèi)知后,她想了想,還是進了濟哥兒的屋子。
濟哥兒沒在屋子里,他出去救妹妹了——湘姐兒不知為何又跟劉豆花吵起來了。
那孩子天黑了也不動彈的,于是這屋子里便沒有點燈,昏暗不明的光線在里頭沉浮,那小孩兒還是蹲在最黑暗的墻角,睜著兩只大眼睛,無聲無息的。
若不是床底下塞了兩只大箱子,他估計會藏到床底下去。旁的孩子都怕黑,他卻覺得黑暗里更安全。
沈渺走到床邊坐下,又問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兒?你爹娘呢?”
還是沒有得到回應(yīng)。
她聳聳肩,接著說:“明兒我要出門,你若是不告訴我實話,我不知你的底細,不能這樣將留你在家里。等晚食吃完,我便領(lǐng)你去街道司,把你交給廂軍,讓他們來幫你,你能聽懂嗎?”
沈渺一開始便沒打算長久養(yǎng)著,畢竟不知道根底,顧嬸娘說得對,她在這世上能庇佑的人只有自家人,各人有各人的命數(shù),她救了這小孩兒幾日,便是想讓他養(yǎng)養(yǎng),緩緩勁,回頭還是要報官的。
說完,沈渺拍拍衣裙,起身要走了,身后忽然傳來窸窣聲,那沉默了那么多天一句話也沒說的小孩兒頭一回開了口,他聲音不像其他孩子似的柔軟稚嫩,反倒有些粗啞:
“我叫陳汌。我家住在汌河邊的第三座屋子里,我家里是染布的,家里掛著很多布。”
沈渺驚訝地轉(zhuǎn)過身來,他扶著墻站著,眼很亮,很大,聲音空空的,似乎一直在回憶:
“我有一個阿姊,還有個弟弟,今年去看花燈,我被個絡(luò)腮胡子抱走了。他把我裝在麻袋里,先坐船,之后又換了車,我趁他放我撒-尿時跑了兩次,他用鞭子抽我,之后又用棍子把我的腿打折。他一天只給我一個餅,怕我有力氣跑了。后來,他又把我賣給了另一個人,我便一直在麻袋里,好多天了,終于到了一個亂糟糟的地方,麻袋不知被什么勾破了,我就從車上摔下來了,滾在人堆里,買我的人要回頭抓我,我鉆進水渠里跑了。”
“他沒抓到我。”
他說完了,眼皮聳了下去,膝蓋往地上一跪,很低很低地哀求:
“我想回家,別送我去,他們會把我送回牙行的,我不想被抓回去,求求你。”
沈渺看不下去了,伸手把他拽起來:“你家是哪個州哪個府的,記得嗎?”
他仰著臉看向沈渺,原本戒備而警惕的眼睛里涌上一點淚光,他茫然地無法回答沈渺,他不知道自己家究竟在哪兒,他只記得門前有條河,阿娘背著弟弟,會在河邊洗衣,院里的繩上掛著橫七豎八的布,染成不同的顏色,他便時常在這些布里穿梭著。
沈渺把他摁在床榻上坐著,揉了揉他的膝蓋。
他年紀不大,能記得這些都已不錯了。
而且聽他描述,聽著像是江南那邊的,臨水而建的房子,不像是汴京城周遭——今年看花燈時被拐,元宵至今已將近四個多月了,也就是說那人牙子領(lǐng)著他輾轉(zhuǎn)了快半年才走到汴京,這一路夠遠的了。
此時車馬慢,書信慢,無疑是大海撈針。
沈渺就這樣站了好久,心里天人交戰(zhàn),直到湘姐兒蹦蹦跳跳地回來,手里抓著一把不知哪兒薅來的野花,這小饞貓?zhí)筋^進來問:“阿姊,今兒吃什么呢?”
她轉(zhuǎn)頭去看,屋子里黑,外頭還是亮的,湘姐兒是與光明一塊兒涌進來的。湘姐兒見她看過來便歪著頭笑,還向她舉起來一把淡藍色的花:“阿姊你看,我采的花兒,這顏色真少見,是不是?”
細細的莖,被湘姐兒攥得都打蔫了,但和著閃閃發(fā)亮的夕陽,卻顯得生機勃勃。
那一刻她居然在想,若是她沒有來到這里,湘姐兒和濟哥兒會變得如何呢?
他們會和這個小孩兒一樣流落街頭或是被人拐賣嗎?轉(zhuǎn)手幾次,連家都不再記得……若是這樣,會有人伸出援手嗎?
沈渺趕忙把這可怕的念頭甩出去,她看向這個叫陳汌的、瘦骨伶仃的小孩兒,松了口:“罷了,你留下吧,不缺你一口飯吃。”
不過回頭還是要去問問訟師,先查查律法,這被拐賣的孩子又被牙人賣了,那他如今算是個什么戶?牙人或是買人者手里一定還有身契那還作數(shù)嗎?
還有他那身傷,外傷這幾日倒養(yǎng)得無礙了,就是那條腿不知還有沒有救……等她從馮家回來,先帶他去趙太丞家“體檢”一回吧。
腦袋里一時便冒出來許多問題,沈渺吸了口氣,也不多糾結(jié)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問題在那兒一個個解決就是了,煩惱也無用。
她想著,又上前愛惜地摸了摸湘姐兒的腦袋,“晚上吃腌篤鮮配臘味飯,你先玩,阿姊去做飯。”
腌篤鮮是什么?
湘姐兒聽名字就開始饞了,又是她沒吃過的!
真正的腌篤鮮應(yīng)當用春日的鮮筍來做,但如今這月份已經(jīng)沒有鮮筍了。沈渺將筍干泡開,便開始切五花肉和咸肉,切成薄片備用,之后等灶上水開,先下咸肉,大火煮沸,直到湯漸呈乳白,繼而投入泡開的筍干與五花肉,改以文火慢燉,筍吸肉香,肉浸筍鮮,湯白而濃郁,便能出鍋了。
臘味飯也很簡單,將臘肉切成薄片,下油鍋與蔥花一起煎出油香,再加上菜心翻炒,最后再加入蒸好的米飯翻炒均勻,臘味的油脂會滲透到米飯中,便能得到一份咸香濃郁的臘味飯了。
沈渺很快做好,端出來時,發(fā)現(xiàn)湘姐兒竟和那叫陳汌的小孩兒說起話來了,雖然湘姐兒說十句人家才回一句,而且通常只有“嗯”、“是”、“不是”這幾個字,但因有了回應(yīng),湘姐兒越發(fā)起勁了,后來干脆強拉著他出來吃飯。
于是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又平添了一個人。
湘姐兒喜新厭舊,今兒又要挨著這陳汌一塊兒坐了,兩人擠在一邊。
沈濟都懶得理她了,今兒和劉豆花便是為了一把野花吵起來的,倆人比誰采得多,劉豆花輸了不認,湘姐兒也不讓,于是又為點雞毛蒜皮鬧起來。
至于這餐桌上的位置……
他瞥了眼阿姊,愈發(fā)正襟危坐。
他每日、每一餐都牢牢地占據(jù)在阿姊左手邊的位置,誰來也不換。
但很快他又有點惆悵:再過兩日他要開學了,從此便不能常常在家里吃飯了。
沈渺搖搖頭,起身給這一群小孩兒舀湯時,忽然覺著自個好似個幼兒園園長——有余雖然生得高大,卻與小孩兒也無異,她是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
給他們挨個分了飯和湯,有余的飯碗是最大號的,因她頓頓至少要吃四碗飯,沈渺干脆給她拿了個湯盆當飯碗,省得一直添飯了,她自己也能少洗幾個碗。
把飯碗遞到陳汌面前時,沈渺多說了一句:“以后你也叫我阿姊吧。我沒法子替你去尋家人,所以只能照顧你幾年衣食,等你長大了,你自個有了能力,再去尋家人吧。”
陳汌抬眼看她,半晌,伸出雙手接過了這飯碗,垂頭答了一聲:“……阿姊。”
湘姐兒耳朵動了動,又執(zhí)著地問道:“你幾歲?”
陳汌已埋頭吃飯,他是一只手扒飯另一只手圍成圈的護食姿勢吃飯的,吃飯時也絕不會說話的。
“你比我矮,指定比我小,所以我也是阿姊,你也要叫我阿姊。”即便沒有得到陳汌的答案,湘姐兒還是自顧自得出了她的答案。
沈渺忍俊不禁,她都不明白湘姐兒為何總看重要當阿姊這件事,逮著一個人便要比比歲數(shù)。
“好了,趕緊吃飯吧。”
湘姐兒這才坐下喝了一口湯,喝了便又滿足了起來,也不管什么做不做阿姊的事了,那鮮味清冽地裹住了她的口腔,讓她沒空說話了,變得與陳汌一般埋頭苦吃,一口湯一口飯,吃完后又率先舉起空碗,搶著道:“我還要一碗湯!給我多多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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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沈家一片寂靜,唯獨灶房里還亮著光。
有余回家了,湘姐兒和濟哥兒都睡了,那個撿來的陳汌也在濟哥兒屋子里搭了個地鋪,應(yīng)當也睡熟了吧?沈渺一人坐在小凳子上,正把最后一個包子收口。她已和顧嬸娘說好了,明日請來家里幫著看一日孩子,這是她留給他們的口糧,臨走前她把包子蒸上,他們便能吃了。
隔日卯時,沈渺便坐上謝家的車出門了,那時家里的雞都還在垂頭睡覺。
等湘姐兒叫尿憋醒了,揉著眼起來上茅廁時,便發(fā)現(xiàn)阿姊不見了。只有顧嬸娘圍著圍裙在院子里澆菜喂雞,見她迷迷瞪瞪地出來去茅房,回頭笑了笑:“你阿姊真勤快,走之前還給你們把肉饅頭都蒸好了,甚至還煮了一大鍋雞蛋湯,都溫在鍋里了。你還睡嗎?不睡了便起來吃去吧。”
湘姐兒才想起來,阿姊今兒要去做席面,馮家不是相熟的人家,不能帶他們。
她的瞌睡蟲便也因此飛了,她撅了噘嘴,捏住鼻子進了茅廁。
顧嬸娘又幫著溜了一圈狗,結(jié)果剛套上狗繩,就被倆狗拽得飛了出去,在門口劃出了一道殘影。
之后她這腳便幾乎都沒著地過,尤其是追風,若非有狗繩牽絆,它恨不得飛起來,飛到天上去。
等顧嬸娘發(fā)髻松了、氣喘吁吁地回到沈家小院,濟哥兒與陳汌也起來了,濟哥兒洗漱好,一手拿肉饅頭一手拿書,正站在廊下背呢。
那個大姐兒收留下來的陳汌縮在院子的角落里,湘姐兒溜過去與他說話,順便給他遞了倆肉饅頭。
今兒不開門,有余便也放了假,沒來。
顧嬸娘抹了一把汗,狠狠錘了錘自己的腰,心想,今兒也不知是她遛狗,還是狗遛她,怨不得昨日大姐兒特意交代了說,遛狗可得小心,它倆力氣大。她原來還沒在意,狗力氣能有多大?平時見大姐兒遛它們,似乎也輕輕松松吶?
結(jié)果這老腰啊,險些閃了。
她把倆狗解開繩子,散在院子里,禁不住又瞄了眼那影子似的陳汌,那么小一孩子陰沉沉的,真不討喜。也就大姐兒心善,否則給他幾頓飯吃,就此趕出去了,也沒人說什么。
雖說鋪子開起來了,大姐兒的日子也好過了不少,但多一張嘴吃飯也是負擔么。
顧嬸娘是不大贊同大姐兒留下他的,不過大姐兒已主張留了,她也不好說什么。
各家有各家的緣法。
看幾個孩子都吃上了,她便去前頭鋪子了。
她把門板卸下來一半,讓鋪子里能透透氣、見見光,又拿了笤帚幫沈渺把鋪子的地給掃了。
還有不少熟客見今日鋪子都沒開門,探頭上前來問呢,顧嬸娘便笑著一一替沈渺解釋:“沈娘子手藝好,叫人請上門做席去了,這兩日都歇了,你們后日再來吧。”
陸陸續(xù)續(xù)的,沒一會兒便有數(shù)十人進來問了,顧嬸娘嘴都說干了,還有個顯然是大戶人家家仆的,衣帽簇新,聽聞沈娘子兩日都不開門,那模樣險些哭出來,灰頭喪氣地回去了。
平日里不怎的留意,原來大姐兒生意這般好呢,那么多熟客。顧嬸娘心想著,把地掃干凈了,又把桌椅擦了,便將門板又合回去了。
她拍拍手,回家拿了針線簸籮,悠悠然在沈家院子里縫補衣裳,又看湘姐兒捉弄陳汌,看濟哥兒給雷霆梳毛,看追風追著幾只雞,趁人不注意,張開狗嘴便吞下那熱乎的……
楊柳東巷的巷子口不遠處,停了輛裝飾得十分華麗的犢車,那方才快哭出來的家仆拖著步子走到車前,沮喪地回稟道:“大娘子,這沈記湯餅鋪今兒歇業(yè)了,說是店家不在,出門去了。”
王大娘子垮了臉,手里的團扇煩躁地扇了扇風,抱怨個不停:“早也不停晚也不停,咋就今兒個歇業(yè)了呢!哎呀,撈不著那小籠饅頭,我這一整天都不帶舒坦的呀!”
旁的女娘喜愛琴棋詩書,唯獨王大娘子喜愛各色美食,旁的女娘在宴席上爭奇斗艷、出口成章,她一言不發(fā),吃個精光。
但今兒不同,她今兒要去赴馮家的宴!
馮家的宴,也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
出了名的難吃。
想到馮家喜甜,馮家庖廚甭管做什么都要加飴糖,連炒個菠薐菜都甜絲絲的,她便倒了胃口。
“苦也,罷了罷了,便拐個彎兒去東樓買兩只醬肘子吃吧。”王娘子退而求其次,嘆道。
家仆抽了抽嘴角:“娘子,這一大早吃醬肘子會不會太……”油膩了些?
“別絮叨咧,麻溜兒地走啊!”王娘子愈發(fā)煩躁起來,家鄉(xiāng)話又冒出來了。
她將車簾子狠狠一摔,在車里嘆息道。
如今不吃得飽一些,難不成去馮家餓肚子么?
她可不想吃加了飴糖的涼拌菠薐菜!
第48章 馮家大宴
孟夏時節(jié), 謝家質(zhì)樸到幾乎沒有紋飾的馬車緩緩地停在馮家的宅院前,馮家門子忙上前來牽馬,周二掀起車簾, 喜媽媽先跳將下來, 隨后伸手穩(wěn)穩(wěn)地扶著郗氏下車。
郗氏與馮家大娘子交好,天色尚早,便過來幫襯了。
今兒她依舊梳著利落的高髻,鬢邊卻只點綴數(shù)朵小巧珠花,身上穿一襲纏枝紋金銀繡對襟大袖羅衫, 腰束寬幅錦帶,下裙百褶羅裙, 裙擺雖寬大,卻也并無多余紋飾。
既是來幫襯的, 并非主家,郗氏便也藏鋒斂鍔,不欲奪人聲色。
喜媽媽扶住她的臂彎,在門子殷勤奉迎下入了院門。
馮家出身不俗, 祖上乃是建立北燕的長樂馮氏,從東晉至前唐五百多年,長樂馮氏一族曾現(xiàn)“四帝四后五相”的盛景。
但與謝家一般, 在黃巢之亂中,覆巢之下并無全卵,馮家大量田產(chǎn)與族人都被吞沒與屠戮, 尤其……到了本朝, 先帝臨死前下詔“不抑兼并”與擴大科舉名額,將門閥士族手里的餡餅再次分割了出去。
如今他們面臨著與謝家相差無幾的窘境。
馮博士名馮元,精通經(jīng)學, 如今是馮家官位最高之人,但他也在國子監(jiān)直講一職中蹉跎了半生了。不過馮元性喜澹泊,是個書癡,這清水衙門他呆著倒如魚得水。
不過三年前,他之次子馮二郎也卷入宮變,先被貶至潭州,后宰相李崗極力主張嚴懲,同年九月,便被先帝密詔賜死。
之后,馮博士便將家族前程拋卻,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著書立說之上,再未有什么念想。
或許這樣也好,省得還要煩惱。郗氏步入庭院中,小徑蜿蜒,綠陰漸濃。馮博士極為愛竹,馮家宅院幾乎隱于幽篁之中,院子里門窗也盡為古樸,全是木色,不著一點丹漆,連石階也是苔痕斑駁,為求一份天然,刻意不做清理。
郗氏倒也能欣賞這一點雅致,但是旁人便不一定了——
“俺娘哎!差一點兒就把我摔毀了呀!”王大娘子正好走在前頭,提著裙子步履維艱,方才腳下一滑,若非身邊的家仆眼疾手快將她拉住,她就要五體投地了!
站穩(wěn)后,王大娘子自覺失了臉面,便一邊用帕子拭汗,一邊又氣又惱地指著為她引路的仆僮抱怨個不停:“恁這些人咋這么懶呢!一點兒也不麻溜干活兒!那么厚的青苔也不鏟去!”
王大娘子的郎君王雍是個奇人,他是京東路(山東)陵縣人,陵縣乃是遼宋兩國疆界,時常有兵禍,他年輕時逃荒流浪甚至沿街乞討,到了汴京后,以抄書賣字為生,可謂是一貧如洗,但他不久便一舉考中進士,如今已升任開封府尹。
這王大娘子是他的糟糠妻,曾陪伴王雍從陵縣一路流浪,夫妻二人感情深厚,這王雍至今后院一妾不納,唯愿守老妻一人。
此時,馮家那仆僮被責罵得很委屈,又不敢與客人頂嘴,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兒垂頭挨罵。
郗氏忙上前,笑著見禮道:“好巧,遇上王家大娘子了,今兒你倒也來得早。”
王大娘子側(cè)頭見是郗氏,臉上的怒容才消退一些,還伸手要扶她,一張口便是濃濃的北邊口音:“慢點兒哈,這地兒上溜滑兒,加小心別卡倒咧(摔了)。”
王大娘子以前是個農(nóng)婦,不懂貴婦們的彎彎繞繞,也無法理解刻意在臺階上留苔蘚的“風雅”,她在京中這些高貴的世家娘子里,總是格格不入的。
王大娘子心里也知曉,她們不過為了巴結(jié)她家郎君這個天子新貴,才捏著鼻子與她打交道。
在大宋,開封府尹不僅位高權(quán)重,還是個極敏感又關(guān)鍵的位置,非官家心腹不能任。若非當今官家的皇子皆年弱,按慣例,開封府尹將由日后要繼承皇位的親王擔任——當今官家在未正式冊封太子之前,便曾任開封府尹一職。
正因知曉這一點,她對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家娘子,也是除了郗氏,一個都不稀罕。
因為郗氏與她一樣,從不主動在席面上提議作那勞什子詩,也不會刻意為難她,或是話里有話、拐著彎罵她。但與她不同的是,郗氏在席面上還是會裝裝相,勉強應(yīng)和幾首詩句的。
王大娘子便十分直白且氣壯:“俺不會。”
然后專心吃菜。
她當年餓過肚子,平生沒別的愛好,唯愛吃。
先前她這般態(tài)度,被這些官家娘子明里暗里地取笑擠兌好幾回,她倒沒放心上,結(jié)果王雍得知后怒氣沖沖將她們有一個算一個,把她們各家的郎君和兒子全彈劾了個遍,還要親自進宮哭訴,這些娘子們便老實了。后來再不敢惹她了。
郗氏知道這王大娘子瞧著粗魯,實則是心直口快,心地并不壞,便笑著就勢挽住了她的手臂:“馮家喜好風雅,大娘子又不是頭一回知曉,他們是極為推崇‘竹林七賢’的人家,自來便有這等癖好,上回我還聽馮家大娘子說,她家馮博士,近來愛上了烤青苔吃呢。”
王大娘子這回卻沒露出鄙夷來,反倒點了頭:“俺逃荒時也吃過,那玩意兒不好吃,鬧饑荒時才吃的嘞!”頓了頓,又犀利評價道,“那馮元就是沒挨過餓,凈是吃飽了撐得慌,你曉得吧?”
“我可不敢這樣說。”郗氏忍笑,二人說說笑笑結(jié)伴往庭院中去,那馮家僮仆大松了一口氣,忙點頭哈腰地跟上。
原本馮大娘子是想在竹林中辦個曲水流觴宴的,不過曲水流觴已不算雅了,家家辦宴都愛用這一套。但后來郗氏給她引薦了沈娘子,不知沈娘子是如何與她商議的,這宴便改了,如今簡簡單單地布置在水閣之上,四面掛紗,清風徐來,也算涼爽舒適。
對面搭了個戲臺,請了汴京城里近來十分紅火的雜劇伶人,唱的劇也是汴京城近來連番而演、座無虛席的《王相公休妻》。
這本戲是先有的話本子,后來才叫梨園買了去,編成了戲,結(jié)果也是名震都邑。
連十一娘也鬧著去看了兩回,看得涕淚滿襟地回來了。郗氏倒沒去聽過,今兒也算能大飽耳福了。
郗氏與王大娘子還未至水閣,馮家大娘子便領(lǐng)著幾個女兒迎將了上來,一番笑著寒暄,又問起九哥兒與十一娘怎么沒來,郗氏都一一答了,想起兒女,無奈搖頭道:“九哥兒回書院讀書了,他落下不少課業(yè),今兒便不敢再告假。十一娘則是吃多了那速食湯餅,額上發(fā)了好幾個面皰,沒臉見人,躲著呢。”
馮七娘跟在母親身畔,見謝十一娘沒來,謝九哥兒也沒來,臉上的期盼與喜色便剎那間寥落下去,覺著今兒都沒意思極了。
幾人落座,談了幾句話,馮家大娘子又告罪出去迎客,郗氏便與王家大娘子坐著喝茶閑聊,聊沒幾句,王家大娘子竟已不受控制地打了好幾個飽嗝,惹得郗氏奇怪地問:“大娘子今兒是脾胃不和?”
王大娘子不敢說自個特意吃了兩個肘子才來的,于是尷尬地笑了笑,小聲地辯解道:“今日朝食吃得晚了,肚里還飽呢。”
郗氏關(guān)心道:“我家馬車上備有消食散并一些常藥,可要取來與你服用?”
王大娘子無所謂地擺擺手,又低聲與郗氏坦白:“反正嘞,這馮家辦哩那宴席啊,沒多些好吃哩呀。”她吃飽了來,才是明智之舉。
否則坐上一晌午,還不得餓得前胸貼后背?
郗氏稍一聯(lián)想,便看穿了王大娘子為何飽腹赴宴了,她“噗嗤”一聲沒忍住笑出來,趕忙又用帕子掩住嘴,對上王大娘子疑惑的目光,她意有所指:“今日不同往日了,王家大娘子一會兒嘗了便知。”
王大娘子被郗氏這句話勾得心里癢癢的,難道今兒宴席有什么不同?她想著又東張西望,卻沒看出什么不同,甚至這水閣也布置得十分無新意嘛。
***
當賓客陸續(xù)到來時,沈渺已經(jīng)在馮家巨大的灶房里忙碌開了。今日要宴請的菜單,先前馮家已托方廚子與她商定,當知曉那速食湯餅便是出自她手之后,馮家大娘子極為大膽地說:“沈娘子名聲在外,又是謝家大娘子舉薦的,用廚不疑,請沈娘子放手去做便是。”
也是沈渺建議她不必在宴會形式上拘泥一定要什么清雅。既然是老夫人的壽宴,弄得太嘈雜新穎反倒凸顯不出老人家來了,不如將精力與心意都放在菜色上,是最好的了。
尤其沈渺今日定的菜單,全是新菜。
菜已創(chuàng)新,形制守舊,這樣才不會喧賓奪主。
馮大娘子竟也很爽快地采納了。
不過她今兒過來時,還是生了一場小風波。
她與方廚子邁入馮家灶房時,十幾個馮家的廚役已將所需的食材提前備好了。馮家掌勺的庖廚雖病倒,但灶房里還有兩三位年紀不小的老庖廚,見進來的是兩個年紀三十都夠不著的庖廚,尤其還有一位竟然是女子,他們自持效力多年,頓時便露出輕視之色,說話間也多有倨傲之意。
其中年歲最大的那個,還瞇著眼將沈渺與方廚子上下打量,陰陽怪氣道:“沈娘子、方廚子請吧,馮家今日備至的食材皆為珍品,還特意購置了兩斤胡椒,二人炮制時可要小心,若是毀了食材,可沒處尋。”
方廚子聽聞立即便面露慍怒,當場便要發(fā)作爭辯,卻被沈渺笑吟吟地伸手攔住了,她臉上帶著笑,語氣卻冷下來:“我與方廚子,乃是爾等主家馮大娘子親自上謝家延請來掌勺的,可不是你馮家奴仆。既然爾等生恐我二人年輕手生毀傷你們那珍貴的食材,對我們妄加置疑,那我二人便就此打道回府,不掙這份銀錢便是!這席面,便由你們自己親力親為,如何?”
說完,沈渺拉著方廚子轉(zhuǎn)身就走。
其他廚役原本在旁旁觀,不乏有瞧熱鬧的心思,見狀大驚失色,若是叫馮大娘子知曉,他們各個都要挨了打趕到莊子上去!于是紛紛堆上笑來,又拉又拽,將沈渺與方廚子都請了回來。
沈渺也沒想真的走,只是面對這些拎不清的人,不發(fā)發(fā)脾氣不行,一會兒做席面離不開這群廚役幫忙打雜,壓服了他們,才能好好使喚。
于是裝作不情愿的樣子抱著胳膊,把周遭一圈廚役都掃視了一圈,冷哼道:“奉勸爾等一句,以后沒認清形勢,便莫要逞口舌之利。”
其中一個老庖廚,竟還不服氣地對沈渺道:“既然這位娘子如此自信,何不坦露師承何家?也好叫奴等心服口服。”
沈渺更是冷笑,目光在那老庖廚身上重重地點了點,也用陰陽怪氣的眼神上下將打量了他們一遍:“我為何要自證師承?可笑至極!俗話說得好,有能則為,無能則默,你若是技藝高超,馮大娘子為何不肯重用你們反倒要重金向外延請庖廚?有這擠兌人的功夫,何不多自省是否學藝不精?你們二人活了這個歲數(shù),還不懂這個道理嗎?”
那兩個倚老賣老的幫廚,被沈渺罵得漲紅了臉,而且她大有再次轉(zhuǎn)身離去之勢,他們又被其他人勸和拖拽,只能偃旗息鼓,低下頭去,再也不敢多言。
方廚子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最后全化作了崇敬的目光,閃閃發(fā)亮地看著沈渺。他認得的沈娘子溫和寬大,卻沒想到她一旦罵起人來,如此颯爽!
“行了,我最厭煩聽犬吠個不停,時辰不早了,若是延誤上菜,我與方廚子尚且可以一走了之,你們呢?自個掂量掂量吧!”沈渺從厚砧板上拔起一把刀來,徑直穿過人群,走到條案之后。
方廚子鼻孔朝天,趾高氣揚跟在她之后。
今日要準備的菜,是沈渺結(jié)合后世宴席與當今飲食習慣擬定的菜單。第一道開胃菜她給取了個名字叫“汴京七味”,其實就是用花生、杏仁、黃瓜、木耳、牛肉干、腐竹、荊芥這七樣食材,以醬、醋、香油、蒜末、花椒油、芝麻等調(diào)料涼拌而成。
這道菜不難,主要是涼拌汁要注重比例,需調(diào)得恰到好處。
第二道也是涼菜,沈渺取名為:“金鱗琥珀凍”。取黃河大鯉魚來熬制魚湯,熬到魚肉糜爛魚湯生膠,挑出魚骨,將魚湯冷卻,待其凝固后搭配薄片的黃瓜,配上咸魚籽醬,十分美味。
魚凍本身鮮美而入口即化,再配上清爽的黃瓜與馥郁的魚子醬,很有此時宋人喜愛的汴京風味。
之后便是第一道湯——是宋朝還未問世,但在后世風靡了全國,征服了無數(shù)國人、經(jīng)久不衰的:胡辣湯!后世有句話說,河南人的一天,是從胡辣湯開始的。沈渺相信千年前的宋朝河南人也必然抵擋不住胡辣湯的誘惑。
如鯉魚凍一般,昨日便提前交代馮家取牛骨熬了高湯,沈渺拌完涼菜,同時又指揮方廚子切牛肉粒、洗面筋,她則轉(zhuǎn)而備木耳、黃花菜、油炸豆腐、洗面筋、等其他食材。
她手快,幾乎眨眼間該切該碼的就弄好了,轉(zhuǎn)過頭,方廚子還在哼哧哼哧洗面筋呢,于是沈渺也不歇著,又開始研磨胡椒粉。
取石缽時,順帶瞥了眼灶膛,還提醒燒火的雜役,火不夠旺。
馮家的廚役這時早已人人看得兩眼發(fā)直,老庖廚傻愣愣地看著桌案上一碗碗食材,他們頭一回見這樣快的刀、這樣精的眼和這樣能夠一心多用的人。
沈渺壓根沒在意他們。
她今天也很興奮。
平日里舍不得買的菜、得不到的胡椒、吃不起的牛肉,今日統(tǒng)統(tǒng)都能大展身手,一次性做十幾道大菜,好生過癮吶!
要做好胡辣湯,靈魂,就是胡椒!
這玩意一斤就要一塊金子,沈渺研磨時掉了一顆胡椒粒都趕緊撿起來,擦一擦再放進去磨,這是浪費一顆都會心疼的程度。
胡椒粉備好,再起一鍋,蔥姜煸香,將熬好的牛肉湯過濾一遍再沖在熱鍋里,此時,先加第一次胡椒粉,讓這胡椒的辛辣完美融入湯底里,之后再將切好的各色菜都丟進去。
這時,方廚子的面筋終于洗好了,沈渺取過來,她也不用切,直接用洗干凈的手揪。
之后只需要最簡單的調(diào)味:鹽、再加一次胡椒粉、醬油。加蓋,命雜役抽柴轉(zhuǎn)中火煲一刻鐘,香溢時,方廚子洗出來的面筋水——其實就是淀粉水,一邊攪一邊加,使這湯濃郁而流潤、稠稀得宜,再點上香油、撒上胡荽,便大功告成。
這回根本不需要沈渺多說,胡辣湯的香味早已溢滿灶房,絲絲縷縷,縈縈繞繞,直鉆人心脾,把滿灶房的廚役都征服了,一個個吸著鼻子嗅。
灶房里馮家的廚役對沈渺再沒有了閑話,只要沈渺一開口使喚,他們?nèi)硷w快地聽從,連老庖廚也小心翼翼地靠過來,幫著切菜揉面,殺魚剔鱗,低眉順眼,再不敢多嘴了。
方廚子將他們前倨后恭的態(tài)度盡收眼底,重重地用鼻子噴出一口氣,一副“我才是親傳弟子,爾等永遠不許靠近我?guī)煾浮钡尿湴辽袂椋窀舶退频模o緊地跟著沈渺。
有了這些廚役的鼎力配合,接下來沈渺又飛快地做出來了這場宴席的幾樣主菜:香燒赤鯉(紅燒黃河大鯉魚)、牡丹燕菜、羊肉燴面、高爐燒餅肉夾饃等等……
而她在灶房里熱火朝天地做飯時,灶房也流水般開始往外上菜了。
***
馮家翠影搖曳的水閣之中,賓客已經(jīng)齊了,獻壽禮和相互寒暄也已進行完畢,眾人落座。
今兒是馮太夫人七十大壽,但馮太夫人早已因年紀大了而癡傻,渾渾噩噩連自己的兒子媳婦都時常認不出,因此今日便只擺了幾桌,前頭男人們?nèi)溃箢^女眷們兩桌。
馮太夫人穿得喜慶,一身錦衣被簇擁著坐在主位,她今日其實也糊涂著,一會兒將馮七娘認成馮大娘子,一會兒又將馮大娘子認成自己的女兒,隔了一會兒又與馮大娘子問起那早已去世的馮二郎:“二哥兒去了潭州,怎么還不寫信回來呀?”
沒人能回答她,她又開始訓斥馮大娘子:“你個當母親的,也不知曉派人去潭州瞧瞧,那兒聽說冬日也冷得很,沒個信兒,也不知那孩子有沒有受凍。”
這話把馮家大娘子的眼淚都快說出來了,失去了兒子的她,卻還要安撫喜怒不定的婆母:“是,兒媳現(xiàn)就派人去……”可話未盡,她已哽咽。
能去哪兒呢?二哥兒早沒了啊!
她至今都還記得,自己心里日夜惦記著、盼望著的孩子,就這么輕飄飄死在了異鄉(xiāng)。她日日夜夜在汴京城外的渡口等著,終于等來一口黑沉沉的棺材。那簡陋的棺木里,裝著她孩子的尸身,裝著那個最貼心的、會在她生辰日悄悄采來鮮花擺在她窗前的二郎。
三年了,不敢去想,一旦想起還是痛如剖心。
郗氏忙上前將她扶下來,又轉(zhuǎn)頭示意愣愣的馮七娘:“七娘,仆僮們送菜來了,你伺候太夫人用膳,我扶你母親去更衣。”
馮七娘這才如夢初醒,忙擠出笑來,坐到兀自絮絮叨叨的馮太夫人身邊,心里對祖母的怨怪又更深了一層:二哥兒是全家人心里的痛,祖母平日里即便糊涂也不說這些,怎么今兒卻要在這樣的日子、當著眾人的面,去揭母親的傷疤呢?
幸好很快,馮大娘子收拾好心情又強顏歡笑著回來了,她招呼著賓客吃菜,又命雜劇熱熱鬧鬧地演奏起來,于是宴席上漸漸笑談起來。
不知是誰先下筷子嘗了一口,立刻便叫好:“這涼菜好生清爽!”
酸中微微一點辣,辣中又回甘,花生和杏仁吃起來脆生生,滿嘴香。
于是不少人也嘗了,夸獎之聲此起彼伏。
王大娘子來之前,便早已用醬肘子配大米飯吃得肚圓。她聽見旁人的反應(yīng),便很有些奇怪,這些人怎得味覺失靈了一般這樣大肆吹捧?以往他們再虛偽也沒有這般夸張。
不對勁。
于是將信將疑地伸出筷子,先嘗了一筷子“汴京七味”,眼睛頓時發(fā)亮,然后又迫不及待挾了一塊巍顫顫的鯉魚凍,涼涼的一入口便化開了,鮮美的魚籽香得她眼睛都瞇起來了。
奇了怪了……好…好吃啊!
這真是馮家庖廚的手藝??王大娘子實在難以置信,畢竟先前她來馮家吃席,他們每回的涼菜,上的都是涼拌菠薐菜啊!今日竟然果真不同!
她想起郗氏的話,心里萌生出一絲后悔,但也僅僅是一絲,說不定馮家這涼菜是外頭買來的,所以才會如此不同。
只要掌勺的還是馮家那庖廚,后頭的菜決計好不了!王大娘子試圖安慰自己和自己肚子里的肘子。
就在這時,菜未至,香先到。
那是王大娘子從未聞過的味道,一開始距離尚遠,是隨風而來的,讓人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漸漸的,僮仆們流水般為賓客遞上已經(jīng)分好的湯,那辛香便猛然濃烈起來,胡椒味率先撲鼻,激活了王大娘子的諸般感官。
王雍寒門出身,又還有些良心,在官位上貪得有些局限,因此王大娘子在家也難得能嘗到胡椒味。
這下一聞,濃濃的胡椒味里還摻雜著熬得噴香的牛肉香,她頓覺腹中饞蟲蠢蠢,津液自生,急切地舀起一口熱湯入喉。
黏稠、順滑、鮮香。
木耳與香菇為湯底增添了濃郁的鮮味,而炸豆腐與雞蛋則讓勾了芡的湯口感更佳滑嫩,再加上一點點胡蘿卜,又為這湯又帶來一點點的甜味。
熱騰騰吃下去,又辣又濃。最重要的還是鮮,這碗湯每一味都鮮:肉鮮,菜鮮,麥粉也鮮,又因有了胡椒,整碗湯好似浴火而生一般滾燙暖和,吃起來不膩,不腥,濃香還久聞不厭。
滋味太絕了!!
王大娘子奮力喝了半碗,便撐到了嗓子眼,只覺著肚子里的肘子也開始在湯里膨脹,可是這胡辣湯太好吃了,她喝不下了也忍不住含著湯匙,汲取著上頭殘留的滋味,又氣又悔。
馮大娘子啊馮大娘子,你……你換了廚子,怎么不知說一聲啊!
早上沒吃上那小籠饅頭已是大憾,如今佳肴就擺在自己面前,她卻一口都吃不下了。
人間慘劇也不過如此!
王大娘子難過極了,她恨不得把這碗湯打包帶走,但后來她發(fā)現(xiàn),她還是太天真了。
緊接著,僮仆又給她上了一盤煎至兩面金黃的紅燒鯉魚,那鯉魚澆滿了特制的紅燒醬汁,又用小火慢燉至魚肉入味,湯汁濃稠裹在魚肉里……王大娘子抖著手嘗了一口,魚肉鮮嫩多汁,紅燒的味道濃郁醇厚,好吃,還是很好吃。
立馬,又來了一道牡丹燕菜,這道菜更是好了,不僅好吃還好看!
白蘿卜切成細絲,不知經(jīng)過怎樣繁雜的工序,這蘿卜做出來形似燕窩,全沒了蘿卜味。搭配火腿絲、香菇絲、雞肉絲、海參絲等食材,用高湯烹制而成。吃起來湯鮮味美,而這菜還擺得精美無比,盛在釉水溫潤潔白的鈞瓷上,宛如一朵盛開的牡丹。
接著,上了今日的主食:羊肉燴湯餅。
這顯然是用羊骨和牛骨熬制了一整晚的高湯,湯白如奶。拉制的湯餅筋道有嚼勁,盛出來時,似乎還刻意在湯餅中間包裹了些許鮮嫩的羊肉碎末,使得賓客們夾一筷子吃一口,肉香與面香便在口中充分融合了起來,越吃越香,越香越想吃。
而這湯餅里還搭配鮮嫩的羊肉片、木耳、枸杞等食材。湯餅吸飽高湯的鮮美、羊肉的醇厚,還有豐富的配菜作為點綴。
若是吃得下,吃下去一定是暖身又滿足的。王大娘子悲苦交加,筷子緊緊捏在手里,卻吃不進嘴里。
湯餅之后,又上了個小而飽滿的燒餅,那燒餅炸得可真好啊!外皮酥脆,內(nèi)里松軟,散發(fā)著濃郁的麥香。將燒餅切開一個口子,里頭夾上剁碎的醬牛肉,這醬牛肉鹵制得醬香濃郁,與燒餅一齊一口咬下去,簡直香得人找不著北。
更別提之后還有香濃的花膠瑤柱燉老雞湯、脂膏如琥珀的燒鵝肝、比肉更鮮香的雜菌炒百合……
宴席將近末尾,還有一道令王娘子印象深刻、極為好吃的翡翠蔬果卷,是將鮮嫩的春菜、黃瓜、胡蘿卜、柰果等新鮮蔬果切絲后整齊排列,卷入薄如蟬翼的荷葉皮中,搭配上櫻桃果釀成的酸甜醬,那叫一個清甜爽脆。
這道菜一出,先前吃多了牛羊雞鵝等葷肉的賓客頓時滿口清新、身心都滌蕩干凈了一般。
最后,是兩道在場賓客都從未吃過的甜點:
第一道是燕窩紅棗凍,燕窩細膩滋補、紅棗蜜甜清香,做成晶瑩剔透的凍,再澆上一勺桂花蜜,那等香甜可口實在令人難忘。
第二道也是宴席上最后一道,是陳皮紅豆沙冰碗子,紅豆沙細膩綿密澆上牛乳,與搗碎的冰渣混在一起,再撒上一點絞碎的陳皮碎,為這冰碗子添上了最為關(guān)鍵的一抹清新。
眾人在初夏的微風中這般吃上一碗,果然冰爽絲滑,乳香濃郁豆香甜蜜,悠悠沁脾。
王大娘子望著滿桌只動了幾筷子便再吃不下的珍饈美味,幾近崩潰,她低下頭,在家仆復雜心疼的目光中,忍不住抬起袖子,委屈巴巴地擦了擦被饞出來的淚珠。
蒼天吶。
今日的她與宦官逛勾欄院又有何區(qū)別?
都是只能干瞪眼!
嗚嗚嗚——
第49章 碎骨續(xù)斷
波光瀲滟, 水閣對面的戲臺上劇目已唱至過半,往日這樣的好戲總會引得賓客們大肆叫好,投擲鮮花鮮果子乃至金銀布帛至臺上。可今兒卻奇了, 人們先是一陣埋頭苦吃, 之后又不住與鄰座相互贊嘆,尤其那熱辣醇厚的胡辣湯,色如琥珀,一碗下肚,竟還有賓客意猶未盡, 對馮元驚嘆道:“此等美味,真是平生未見, 你家可是換了庖廚?”
竟沒人分神去留意那唱腔清亮悠長的戲聲。
馮元還未答話,另一人也湊上前來:“馮博士是從何處尋得此庖廚?手藝實在高超, 日后吾家設(shè)宴,亦當延請。” 之后,又有人還瞇著眼在回味胡辣湯:“這湯真是……起初不覺著有多好,吃下去了才發(fā)覺連碗都見了底, 可惜胡椒價貴,也唯有在馮家可嘗到了。”
馮家如今雖落魄,但畢竟祖上曾是北燕皇族, 聽聞唐末時期,馮家各處莊子的地窖中共搜出上萬斤胡椒,后全被黃巢的軍隊搜刮干凈。不過畢竟是數(shù)百年的世家, 死而不僵, 馮家住在外城,平日里也不顯奢華,但只要來他家做客, 席上總有難得一見的鮑魚海參、獾鹿牛羊、燕窩熊掌之流的珍稀食材,便又能窺伺其家底之豐厚。
可惜馮家的庖廚手藝不精,暴殄天物。
今兒一場宴席吃下來,雖沒這么多奇珍,卻更加美味紛呈。
想必,這便全靠庖廚的手藝了!
馮元搔了搔頭皮,他也被眾客逼問得有些懵頭懵腦,雖說他是馮家家主,但他已經(jīng)好長時日沒有歸家了——今兒他與這些賓客幾乎是先后腳到的馮家。
若非母親大壽,他不得不回,否則他今兒還在辟雍書院的后山奮筆疾書呢。
因此家里是否換了庖廚,又換的哪家庖廚,他一概不知。
不過換了庖廚是一定的,這不是馮二十五能做出來的手藝。他家庖廚亦是家中蓄奴,幾代人傳下來的,但因戰(zhàn)亂與朝代更迭,馮家許多食譜都失傳了,不說族人凋零,連昔日皇家御廚的輝煌技藝也斷絕了。
這馮二十五便是那矬子里頭拔高個,勉強能用罷了。而且,因馮家嗜甜,馮二十五做菜便養(yǎng)成了必放糖的習慣。
炒青菜加一勺糖,炒蛋加一勺糖,燉牛肉也加一勺糖,沒有糖,他難以做飯。
馮家人吃慣了,沒覺著有多難吃,甜絲絲的怎么會不好吃?但外頭的人對馮家宴席風評極差,馮元對此也是略有耳聞。從前他只覺著那些人沒見過世面,沒吃過這些珍品,不知烹飪之法,才會如此詆毀。
但今日他吃到了迥然不同的口味,才明白何為沒有一點飴糖之味,卻自有菜品之甘,原來不用加糖,全靠激發(fā)食材自身的味道,也能做出如此好的菜!他也是嘗了今日的菜肴才知曉,原來同為庖廚,廚藝竟也能有如此大的參差!
這下高下立判了,原來往日里那些人背后取笑:“馮家之宴,味甚劣也”竟不是誣蔑,只是實話而已。于是他也在心中暗自揣測:這今日操持宴席的庖廚,定是個幾十年功夫的老廚。也不知妻子是從何處尋來的,真算是請對了,難不成是樊樓的掌勺大師傅?
于是他也好奇起來,喚來仆從耳語幾句,命其去引今日掌勺來見。
對掌勺之人好奇的還有馮七娘。
她約莫是馮家唯一味覺還未麻木之人,對家中三餐從來不抱希冀,更別提這樣的宴席。她這幾日有些心煩意亂,總在想那日在沈記湯餅鋪里見到的字畫。
字如其人。一個人寫的字不僅能看出他的性情,還能從不同時日寫下的字上頭品出那人提筆時的心緒。煩躁時筆鋒潦草,敷衍時收尾草率,靜心時字也端正,快樂時連橫豎撇捺都好似輕明飄逸。
九哥兒練的是鐘繇的字,筆法自然,書寫起來無刻意勾畫之處,渾然天成。她原是學的衛(wèi)體,后來也學著九哥兒改練了鐘體,成日里臨摹《宣示表》,因此她深知九哥兒的字有何特征。
她……其實是知曉的。
九哥兒自幼便訂了親事,還是崔氏的貴女。可是她遏制不了這份傾慕,便只能如此遠望,將酸澀的心思放在心中。但前陣子,母親又說起九哥兒退了親,那可憐的崔家娘子身患重病,不知還有幾年命數(shù),這婚事便已取消了。母親在感慨九哥兒姻緣真是坎坷,她怔怔的,卻卑劣地滋生出了無盡的希望與欣喜,也愈發(fā)頻頻到書院里尋九哥兒。
可他待她卻還是一如既往,沒有因婚事變故而有所更改。
馮七娘想著,九哥兒沒了婚約,她其實應(yīng)當為他難過的,可心里瘋狂滋長的喜悅實在騙不了人。她想,她終于不用因暗自傾慕他而感到愧疚了,或許時日長了,九哥兒也總能看見她的好處的吧?馮家與謝家門當戶對、兩家又交好,托這家世的福,她自認與他似乎因此而靠近了一些。
可這兩幅字畫卻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那掛在沈記湯餅鋪的字,寫得那樣飄然,幾乎是揮筆立就。說明寫下這些字句時,九哥兒的心,也是無比快活的。
九哥兒沒了婚約,他還能心悅其他女子,哪怕是個市井之中當街賣餅的女子,卻獨獨不會是她。
馮七娘這些日子心中都縈繞著這份失意,吃不下喝不下,常埋在被褥里黯然神傷,又害怕被母親與身邊的婢子看出,連眼淚落下來,也要飛快地拭在枕巾之上。漆漆之夜,唯有身上的錦被與頸下的頭枕,才知曉她滿腹悲愁。
今日祖母壽宴,她不關(guān)心祖母也不關(guān)心菜肴,特意精心裝扮,只期盼能見到九哥兒,沒想到謝家只來了大娘子一人,這下唯一的期望也落了空,她食欲大減,坐在祖母身邊,也好似個木頭人。
直到菜一道道遞到面前,香氣爭先恐后往她鼻子里鉆去。就連癡傻的祖母都變得安靜了起來,都沒空雞蛋里挑骨頭折騰母親了,格外安靜乖順地從頭吃到尾,仆從遞上什么她便吃什么,這實屬罕見。
馮七娘也悶悶不樂地喝了一口湯,濃烈的辛辣味猝不及防嗆得她咳嗽,也將她的淚嗆帶了下來,她低垂下頭,嘴上說著:“好辣啊。”
卻終于恣意地為自個哭了一場。
這湯打開了她的胃口,之后每一道菜都極合她的胃口,等到腹中飽得腰帶都緊繃了起來,她才恍然驚覺自己竟喝完了一碗湯、一碗湯餅、吃完了一整條魚、一個燒餅、兩個翡翠卷,連那兩道甜品也未曾放過,通通下肚了!
她頓時懊惱不已:先前與十一娘說好了要節(jié)制飲食,待寒冬臘月恭賀新年之際,方能穿上新裁的華服美裳,身姿如柳、腰肢纖細地出門看雪看燈。
今兒又破戒了!
這時,游廊盡頭忽然由仆從躬身引來了一男一女兩人。
他們由馮元身邊親隨領(lǐng)著上了水閣,馮七娘聽見旁人議論:“馮博士將今日的庖廚請來了。”、“是嗎?我也要瞧瞧究竟是何等厲害人物!這手藝實在令人不得不見!”、“讓一讓,我也看看,是何人有如此化腐朽為神奇之能。”
雖說自家庖廚做的菜的確不如今日美味,但也不必說是腐朽吧!馮七娘心中不服氣,也用團扇虛虛地遮住了半張臉,探出屏風去瞧。
水閣與游廊相連,男的那個方臉壯實無甚好看的,反倒是他身后,還有一窈窕的女子款款而來。
她穿得碧色細布窄袖褙子,腰間勒一條綠絲絳,底下是一條素色百褶裙,頭上只戴了銀簪子,但這樣略顯寒酸的裝扮在她身上,卻素凈得好似天然去雕飾,格外好看。
待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生得也格外地好,秀致的眉眼,鼻梁俏而小,唇角似天生便微微上翹似的,令人觀之可親。更別提,削肩細腰,幾乎盈盈一握,襯得她身上那細布衣都好看了起來。
馮七娘都看愣了,莫說席上其他賓客也是如此,不少人從詫異中回過神來,忍不住又與旁人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
“這樣厲害的手藝,原以為會是個白胡子老頭……”
“還有個竟還是女子……”
“那女子生得好生貌美!瞧她行止真如燕兒般輕盈,這通身氣度也不俗,或許是哪個大家族里悉心教養(yǎng)出來的廚娘?”
“我怎么瞧著有些眼熟……”
眾人議論紛紛,突然有個賓客驚喜無比地站起身來大聲嚷道:
“是沈娘子!是楊柳東巷的沈記湯餅的沈娘子!我說呢!今兒那碗羊肉湯餅,吃著就像沈娘子的手藝!果不其然,我果不其然沒猜錯!哈哈!哈哈!”
那人不知為何喜悅無比,幾乎要手舞足蹈,拉著身邊的友人激動得唾沫都噴出來了 :“沈娘子手藝之絕妙,我心服口服、日夜都想著!有時想得很了,我真恨不得搬到楊柳東巷去住!可惜人家沒有空房啊!上回我便與你說過,你偏生不信!我說千遍萬遍不如你親眼所見、親口所嘗吧?我總沒有騙你吧!是不是極美味?是不是?哈哈哈!”
馮七娘又是一愣,楊柳東巷?沈記?
怎么…怎么聽著這般耳熟?她頭暈目眩,這世上竟有這般巧合之事嗎?
馮大娘子與郗氏此時也先后站起來,溫聲為眾人引薦,才令在場賓朋安靜下來。眾人才知曉緣由,原來是馮家庖廚得了重病,于是找了謝家借廚子,而謝家又舉薦了這位沈娘子……這下便說得通了。
那位馮家庖廚,病得好,病得妙啊!不少人心里冒出這個念頭來:若非他病了,他們只怕面對的又是一大桌難以下咽的甜菜,還吃不上這樣的佳肴了呢!
世家貴胄之間動不動便要辦宴,相互之間也常你借我的廚子,明兒我借你的廚子,誰家有好廚子,又擅做什么菜,各家的當家娘子都門清。
當然從來沒有人想不開與馮家借廚子的。
但今日她們心里又多記下了一個:
楊柳東巷,沈記,沈娘子!
沈渺站在那兒,只是露出營業(yè)式微笑,面對眾人的贊、嘆、奇各色視線與言語都淡然接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她知道此刻其實也不必她多言。
眾人只不過是吃了一頓美味的宴,才對她生了些興致。但若是因此便覺著自己入了這些“貴人”的眼而飄飄然,便大可不必。
馮家大娘子也出自真心地當眾贊嘆沈渺:“沈娘子之廚藝實乃非凡。今日壽宴,皆因沈娘子而增色,多謝沈娘子盡心操持了。”
順帶也夸了夸在一旁被冷落的方廚子。
沈渺繼續(xù)營業(yè)微笑著說不敢不敢。隨后,她眨眨眼,恰如其分地加了一句:“若馮大娘子日后還有辦宴之需,仍可來尋我。”
馮大娘子含笑答應(yīng)。
眾賓客也聽見了,心里難免活絡(luò)。
沈渺這話其實便是說給她們聽的,因此余光瞥見其他官家娘子的神情,便覺著穩(wěn)了。
方才做完飯,在灶房里與其他廚役們同食時,她便在想這事兒了——上門籌辦宴席可以做成一個長期的工作嘛!不過一個月接兩單即可,不然自家的鋪子都沒空經(jīng)營了,那便本末倒置了。
沈渺的目標是開一家自己的大酒樓,所以如今的小小湯餅鋪更要精心經(jīng)營,一步步由小做大,積攢資金還要培養(yǎng)自己的班底,慢慢把名聲打出去!
之后她與方廚子便退下了。
馮家的宴席雖結(jié)束了,但接下來還有好些聽戲品茗、去園子賞景、各家相互交際寒暄聯(lián)絡(luò)情分的流程。
而這些便與沈渺無關(guān)了,她與方廚子現(xiàn)下便能拿錢回去了。
兩人一起走到這游廊盡頭,馮大娘子身邊的婢子便趕了過來,她取來了豐厚酬金,馮家的金餅是二兩一餅,還刻著馮家的馮字,竟比先前說好的多了二兩金子。
一共得了十二兩!
這馮家深藏不露,豪富啊!
沈渺這時那臉上的營業(yè)假笑瞬間換成了格外真心的笑容。
她把裝金餅的漆盒緊緊摟在了懷里,美滋滋地想,雖然大宋的金子沒有拋光,但是也會發(fā)光呢,摸在手里沉甸甸的,映在眼里金燦燦的。
美也,美矣!
方廚子也得了十二金,他慚愧地收下了。畢竟今日的宴席幾乎都是沈渺一人挑大梁,他只幫著做了些打雜的活計,若非他是謝家的庖廚,只怕馮家不會這般大方,這還是托了沈娘子的福啊!
沈渺倒不會心中不平,人家本來就是請方廚子去的,是謝家大娘子希望能更周全一些才叫上她,說白了,她也是托了謝家的福才有這一筆財運。
于是她笑瞇瞇地與方廚子道別,二人各回各家。謝家做事依舊十分齊全,她走出馮家的角門,周大竟還等著她呢!
坐上了周大的車,興沖沖地回了家,她想,她得趕緊把這錢藏起來!這可是一筆巨款!可恨汴京的錢莊都是私人的,實在沒有后世的銀行靠譜,她只能把錢往地窖里藏得深一點了。
到了家門口,她喜悅無比地推門而入,卻發(fā)現(xiàn)院子里靜悄悄的,走進一瞧,才發(fā)現(xiàn)幾個孩子和顧嬸娘竟然把家里的活都干完了。
水缸是滿的,柴火劈好了——這一定是濟哥兒干的。
開張日買的那兩盆青松澆了水、修剪了枝葉,連湘姐兒摘回來的野花,都用水養(yǎng)在了陶罐里,擺在窗臺上。這應(yīng)當是陳汌做得,這幾日,他總是靜悄悄地縮在花盆邊。
雷霆與追風的毛摸起來還有些潮濕,顯然剛剛被洗刷過——這估摸著便是湘姐兒的手筆了,因為兩只狗都被扎了辮子。
雞窩里的蛋都撿了,雞屎也被耙了出來都運到了菜地里肥地,沈渺種的韭菜收了一茬,如今又冒出了新綠,還有順著小竹竿郁郁蔥蔥往上爬的黃瓜、絲瓜、茄子和豆角。幾個顏色發(fā)黃的老絲瓜被摘了下來,一個個洗了干凈,正掛在了陽光下晾曬——這樣仔細,一定是顧嬸娘幫襯的。
她先爬下地窖把錢放好,之后便從前廊踱步過去。探頭一瞧,湘姐兒在屋里睡得攤手攤腳,小肚子蓋著條小花被子,顧嬸娘陪她一起午睡,手里還著個蒲扇。
沈渺躡手躡腳進去,把那扇子取下放在一邊,給顧嬸娘也蓋好了肚子。又去濟哥兒的屋子里看了眼。濟哥兒和陳汌擠在一間屋子,天氣越來越熱,兩人擠著睡太熱了些。沈渺便給他搭了個地鋪。但自打那日一起吃過腌篤鮮,濟哥兒之后都把陳汌拉到床上一塊兒擠著睡,還讓他睡在里側(cè),兩人時常睡得頭碰頭,額頭都是汗。
她想著這些,才只是剛剛走到了門邊,陳汌便立即睜開了眼。
他下意識地將身子往里縮,背脊像貓一樣緊繃弓了起來,猛地抬眼望向門邊,直到看清門外背光站著的是沈渺,眼底那濃濃的警戒與恐懼才慢慢地褪去了。
沈渺不知為何,見他松了口氣,她自個也松了口氣。
之后又漫上一點酸澀:他明明和湘姐兒差不多大,那么小一孩子,究竟受過多少苦頭,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隨后,她想了想,便招手讓陳汌出來。
看著陳汌輕手輕腳地跨過睡得正熟的濟哥兒,一瘸一拐,小心地趿了鞋走到她面前,沒發(fā)出一點兒聲響。她心里也酸酸的,便伸手將他的手牽住:“我?guī)闳タ纯赐取!?br />
陳汌沉默地由著她牽,他還是極瘦,臉頰凹凹的,一時半會補不出一身肉來,沈渺捏著他的手,只覺著手里攥著的全是骨頭。
到了趙太丞家,讓里頭最擅長跌打損傷和正骨的老郎中看了,那老郎中把他褲管卷起,捏著陳汌那皮包骨還滿是淤青和傷痕的腿,再抬頭時,看向沈渺的眼神都變得凌厲了。
沈渺趕緊把孩子的來歷解釋了一番,否則她只覺著那老郎中都要惡狠狠地沖她吐唾沫,再報官把她給抓咯。
“其他毛病也沒有,都是餓的,慢慢養(yǎng)著就成。這腿嘛……說好辦也好辦,還有救。要不要治?”老郎中聽完了沈渺的解釋,這才收起了審視的目光,語氣十分淡然地詢問道。
他的話,讓沈渺和陳汌都下意識松了肩膀。
太好了,有救那是最好的了!
沈渺肯定地點頭,笑道:“瞧您說的,既然能治那肯定治,治,那是……現(xiàn)在就治?”
“成啊,現(xiàn)在就能治。”老郎中又摸了摸孩子的腿,一只手摁在那長歪的骨頭那兒,還揉了幾下。
忽然,老郎中突然抬頭,指向門外,十分驚訝道,“哎呦,你們瞧那是什么?”
沈渺和陳汌都扭過頭去看,什么也沒看到,說時遲那時快,老郎中把陳汌那扭曲的腿彎狠狠往凳子上一掰,只聽“咔嚓”一聲。
陳汌猝不及防疼得大叫出聲,渾身發(fā)抖,那條跛腿已經(jīng)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沈渺瞪圓了眼,趕緊把疼得臉都煞白,渾身瞬間汗?jié)竦年悮鼍o緊抱在了懷里。
而老郎中已經(jīng)慢條斯理重新把他的斷腿扳正,狠心地拉起來,重新調(diào)整斷骨位置,這下又疼得陳汌痛苦大叫,但老郎中沒有理會,反而給他涂上了草藥,又揚聲叫小伙計取幾個藥丸來,塞進他嘴里,讓他咽下去。
然后便用干凈的棉布包扎,又讓伙計去取特制的夾板:
“長痛不如短痛,既然要治就不能怕疼,這畢竟是一輩子的事兒。與其跟你們說了,你們又哭又怕的,不如這樣來得快些。這藥丸是止疼的,早晚兩次。我再給開個破血逐瘀、續(xù)筋接骨的方子。豆子!你來!去柜上秤乳香、沒藥、熟大黃、硼砂各二銖;血竭、骨碎補、酒當歸各三銖;土鱉蟲三十枚,就這些,抓去吧!”
說著又扭頭對沈渺說,“這藥啊,你們早晚煎了,倒三碗水煎成一碗就行了,先服用五日再看。飲食要清淡又營養(yǎng),每日至少吃個雞蛋,不許吃辛辣的油炸的。這幾日會有些腫,記得每日抽了空把孩子背過來讓我瞧瞧,就怕骨頭愈合得慢,因此得盯著些。還有,絕不許下地,腿別磕著碰著,好好養(yǎng)上仨月,若是養(yǎng)得好,就能過來拆板子了。”
陳汌還在她懷里發(fā)抖,死死咬著牙關(guān),卻還是抖得牙齒都喀喀做響,喉嚨里漏出一兩聲倒氣的聲音,顯然還疼得狠。沈渺摟著他,眼睛打直地看著老郎中往他腿上一圈圈纏布,不自覺手也微微發(fā)顫。
雖然知道老郎中是為了孩子好,可她心里一點兒準備都沒有,而且這也太暴力了,真的不煮一碗麻沸散給人喝么?真是又驚嚇又心疼。
真是太苦了,那么丁點的小孩兒,斷了一回又斷一回。
她就這么看著,腦子里也是胡思亂想,直到陳汌仍因疼痛而顫抖的手忽然撫上她的臉頰,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不知什么時候,竟然也全是淚。
“阿姊,我不疼。”
他抽著氣。
“你別哭。”
***
后來,沈渺背著陳汌回去的路上,還不住地問他:“還疼嗎?”
陳汌明明聲都啞了,卻每次都回她不疼。
沈渺背著他,一點兒也不吃力,她又囑咐一聲:“疼一定要說,阿姊讓那老郎中再給開一些止疼藥。”說著說著,她又忍不住抱怨起來,“哪能這樣呢,說掰斷就掰斷了,嚇我一跳!”這放在后世不得簽手術(shù)同意書,再全麻一下?
這時候的醫(yī)療真是太粗獷了,直接用手掰啊。
不過看那老郎中胸有成竹的模樣,應(yīng)當不會有問題吧?又是趙太丞家的郎中,他年紀那么大了,說不定這輩子被他掰斷的腿比她沈渺吃過的飯都多。
她絮絮叨叨地自我安慰,其實也是在安慰陳汌。
陳汌沒吭聲,但沒一會兒,沈渺頸邊輕輕地落下個有些扎人的腦袋,陳汌把頭靠在了她肩上,雖然他什么也沒說,但這依戀的動作也讓沈渺心中微微一軟,并且下定了決心:明日有空,她便去找個訟師問問如何給陳汌“附籍”立戶,希望能順利些。
她手指勾著藥包,把陳汌往上托了托,也側(cè)頭輕碰了碰他那被她剪得亂糟糟的頭發(fā)。
“走,阿姊帶你去買肉,給你做雞蛋湯和排骨粥吃。咱們養(yǎng)得壯壯的,早點好起來!”
***
隔日一大早,沈渺沒開門,她正好打算辦完馮家的宴席,再歇一天的業(yè)。一是準備去辦陳汌的戶籍問題,二是去買幾條大魚回來,順帶去楊老漢那兒買個木輪椅,她隱約記得,老早之前去他家買家具時,好似瞥見過有這東西;三是再去陶窯定制一批陶爐和陶烤盤。
沒錯,溽熱的夏日快到了,她預備在鋪子里上一個大菜!今兒正好試做一次,把顧嬸娘一家子請過來吃頓飯,也是好好地謝謝顧嬸娘昨日幫忙了。
于是托濟哥兒照顧好弟弟妹妹、狗和雞,沈渺便換了衣裳,挎上包出門去了。
她一路走到興國寺的后門,有個姓鄧的老訟師便住在寺廟里,他住在寺廟里不是因為貧苦,而是因為每日都有人來興國寺借貸,他正好當中人或是幫忙立契書,輕輕松松往那兒一坐,說說話、寫寫字,便能掙好些銀錢。
沈渺之前請楊老漢造房子的時候也請他來立契書,打過交道,覺著人還算不錯的,于是這回也來找他做“法律咨詢”。有些訟師也是老鼠屎,沒了良心,會欺負借貸人不識字,故意寫錯借貸的金額,人家簽字畫押之后,便會被逼債逼得家破人亡。
鄧訟師沒做過這等缺德事,在汴京城里風評良好。甚至還有不少人稱贊他厚道。
而鄧訟師也沒想到這一大早,他牙都還沒刷完,便能有生意上門。
聽完沈渺的話,他哈哈大笑:“你與你那些街坊鄰里全不知律法,簡直如盲蠡一般。”
隨后又正色道,“你可知曉,《宋刑統(tǒng)》明文規(guī)定,若有賊子膽敢掠賣十歲以下童子者,當除以絞刑。若是明知是拐來的童子還敢買的,也要流放三千里終身勞役。若是膽敢藏匿被拐幼童的牙行,更是至少要判處三年牢獄之刑。這可是重罪!你們竟不敢報官?你還擔憂這孩子的身契在他人手里,報了官他會被送回人牙子手上?實在杞人憂天。你當這孩子為何能逃脫?那是因那些賊人心虛壓根不敢明目張膽去尋。便是摁一頭豬坐在開封府尹的位置上,他也不敢如此偏袒拐子,你當日便該去報官了!”
沈渺吃驚,她……她真是對古代的官府與法律有所偏見了!本以為買賣人口合法的世道,對拐賣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竟是重罪!
不過平頭百姓,平日里都害怕與官衙打交道,又大多不認得字,大伙兒習慣了自掃門前雪,不懂這些律法也是正常。
“是我錯了。”沈渺干脆地認錯。
“至于收養(yǎng)之事,倒是沒怎么容易。”鄧訟師又仔細地與她分說,“你先報了官,官府記下這樁案子,便會先將他送到慈幼局去暫且安置。你再到慈幼局,請求申官附籍就是了。慈幼局也是過得緊巴,巴不得有人領(lǐng)孩子走省些米糧,應(yīng)當不會使拌子。你若是再給里頭的小吏塞幾貫銀錢,當日辦好便讓孩子跟你回家去也是有的。但是嘛,他是有父母者,你可要知曉,你撫養(yǎng)他也是白費,回頭官府若是真尋到他家人,你便不得霸占,必須得還回去呢。”
沈渺笑道:“我巴不得呢,若是有一日他能回家,我自當為他高興。”
鄧訟師抖開扇子嘿笑:“如今說得輕松,將來悉心養(yǎng)了幾年,你且看舍不舍得咯。”
差不多弄明白了,沈渺便最后追問確認道:“那我如今便是先去報官,再領(lǐng)著孩子前去慈幼局辦附籍便成了,可是如此?”
鄧訟師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上下打量她:“對了,但是還有一樁,大宋律法對收養(yǎng)幼童者也有限制,男要滿四十以上,女戶則要有恒產(chǎn)、還需身體有疾,無子嗣,你……”
這事兒她聽說過!
沈渺早有準備,立刻掏出自己的休書,笑瞇瞇道:“我有恒產(chǎn),我開了個鋪子呢!我也有疾。你看,我這休書可是蓋著金陵城官衙的大印的,上頭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了的,我是因無所出而被休的。您瞧,這不就是有疾且無子嗣?恰好!”
鄧訟師:“……”
怎么你還挺驕傲?
第50章 脆皮烤魚
“沈娘子既識字, 又是女子頂立門戶且在外行商,得空時不如多讀讀律法之書,這樣哪怕遇著什么不平事, 心中也有底。我說這話, 沈娘子可別嫌我倚老賣老。”
這鄧訟師收了沈渺一貫錢,便樂呵呵地洗了臉梳了胡子,換上藏青色納紗長衫,隨沈渺一同前去衙門報官了。二人一路行來,走到開封府衙附近的御街上, 市廛愈發(fā)擁堵,兩人只得一邊說著話一邊從各色小攤販間側(cè)身而過。
鄧訟師提著袍角, 踮著腳閃過個挑擔賣瓜的販夫,接著道:
“正所謂君子博學于文, 約之以禮,但在市井之中與沈娘子打交道之人,又有多少是君子呢?就拿今日之事而言,若是沈娘子識讀律法, 知曉刑法之統(tǒng),便不會拖延至今,說不準那拐子已逮住了。”
的確如此, 若不是遲了這幾日報官,保不齊這幾日廂軍巡邏得緊,運道好說不定真逮住了, 那便能找到陳汌的家了。沈渺將這話聽進了心中, 點頭道:“多謝先生之諄諄教誨了,回頭一定尋個機會去買上幾本,好生研讀才是。”
鄧訟師捋著胡子嘿嘿道:“沈娘子若是有心, 也不必從別處買。我這兒便有,還是我親筆抄錄的,上面還有我的批注。如《宋刑統(tǒng)》或是《大宋律疏》,沈娘子只讀這兩本便足夠了。這么著吧,我與沈娘子亦是熟識之人了,我也羞于掙娘子那許多銀錢,見了沈娘子這般好學之女子,心中甚悅,即便是虧折也心甘情愿,只需兩貫錢,這兩本手抄之書便賣與娘子了。”
沈渺:“……”原來如此。
而且……這話術(shù)怎么聽著有些耳熟呢?這不是她之前用來忽悠楊老漢的么?怎么倒叫鄧訟師學了去。敢情他坐在那寫契書的時候,其實暗自豎著耳朵聽她如何與楊老漢砍價么?
等到了衙門,沈渺便很慶幸自個尋了鄧訟師一并來,如她一般的平民前來報官其實也不必擊鼓鳴冤,只需遞上鄧訟師的狀紙,便能等候衙役傳喚。
于是沈渺便站在衙門口的獅子旁,饒有興致地瞧著鄧訟師與門口值守的小吏、廂軍、捕快談笑,一會兒約著何日一起喝酒,一會兒約著何日一起往香水行中搓個“鹽浴”,一會兒又說得了南邊的好煙絲,立馬便遣個閑漢去取,送來與他們嘗嘗。
真是八面玲瓏啊。
而且……沈渺隱隱有些既視感,總覺著此時的訟師與后世許多行業(yè)都如出一轍,平日里即便不到求人的時候,但也得日日“燒香”,與客戶、甲方、以及那些“衙門中人”維持聯(lián)絡(luò)、打好交道。
果然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約莫半刻鐘,里頭傳了,沈渺才與鄧訟師進了公堂一旁的廂房,他們這等升斗小民,又不是什么急案要案,自然也沒什么資格見開封府尹。二人隨衙役進去,便覺著光線一暗,里頭一股臭墨水味。
好幾個司曹小吏正在處理壘得山一般的各類公案,或在錄寫謄抄,或在傳訊勾稽,忙得兩眼無神,渾身散發(fā)著古代牛馬人那淡淡的死感,好些人手邊還有半個沒吃完的肉饅頭,都已涼得結(jié)了油花。
見鄧訟師說明來意,其中一個發(fā)髻亂糟糟插了根禿毛筆的小吏,頭也不抬地取了個空白的冊子便命鄧訟師替沈渺寫上陳汌的外貌、口音、衣著打扮等等線索,又讓沈渺留下住址姓名,便算登記在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行了,日后查得線索,便會前來告知。”
之后那小吏又聳拉著眼皮,轉(zhuǎn)身取了個寫著“轉(zhuǎn)遞”的冊子,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文書底下翻找出個印章,拿到嘴邊哈了哈氣,重重給沈渺蓋上戳,便讓沈渺將人領(lǐng)去慈幼局便是了。
于是出來后,沈渺便想著回去接陳汌,但鄧訟師卻意味深長地笑道:“方才與你說的都是常例,但你若是愿意花錢,便徑直去辦便是了。”
沈渺眨了眨眼,掂量了自己今兒帶的銀錢,最后還是選擇與鄧訟師直奔慈幼局。
一樣又填又寫,鄧訟師先洋洋灑灑寫完一頁紙,便讓沈渺將隨身攜帶的休書與身上的錢都掏出來,約莫拿了三貫錢,他又出去買了袋上好的煙絲兒和兩壇子好酒,提著進去不過一刻鐘,就將一張墨跡未干、蓋著大印的附籍書取了出來。
沈渺這下也是大開眼界,拿到附籍書都難以置信:“這便好了?”
鄧訟師笑著將休書奉還:“自然便好了。回去吧。日后這孩子若是找不到家人,便永遠都是你沈家人了。你可是覺著這么辦事有些輕忽?其實也沒甚么好奇怪的。沈娘子日后讀了律法之書便知曉了,書上的律法其實是死的,而人卻是活的。若是一味拘泥于條例,這世上許多事都辦不成。法度之上,尚有人情。若是只顧法度不顧人情,便會生冤案。但若是只顧人情不顧法度,這天下也要大亂。這便是為何這世上要有訟師一行了。”
他微微揚起下巴,有些自傲地挺起了胸膛:“律法固無情,但我等訟師,務(wù)須于森嚴法度之間,審酌權(quán)衡,兼全人情,此乃訟師之存義也。”
原來行事如此油滑老練愛鉆空子的鄧訟師竟還是個理想主義者?沈渺給他豎起了大拇指,順帶試探著問道:“不愧是鄧訟師,性情如此高潔!那……今日請您捉筆立書的銀錢,是不是也可以免了呀?”
這時候請個訟師真的很貴。請鄧訟師陪著跑一趟便已經(jīng)收了一貫,他方才還幫著填寫了兩份文書,便還要各收一百文。
“不成。”鄧訟師立時從虛無縹緲的理想抱負中清醒過來,兩眼瞪起,“一文不能少。”
***
辦好了今兒最重要的事,雖花費不菲,但沈渺心中也算放下了一塊兒石頭,總算能輕輕松松去采買別的了。沿著御街往永康坊走去,走到金梁橋附近,先去熟悉的魚鋪子定了三條草魚,等著魚鋪的店家?guī)椭_背殺魚的功夫,沈渺竟驚喜地見到了那只熟悉的貍花花臂大貓,它還領(lǐng)著那只小橘貓呢!
兩只貓蹲在魚攤邊,貍花舔著爪,橘貓則用前爪踩著尾巴,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沈渺趁機蹲下來摸了摸,這貍花貓竟然還認得她,被她撓得兩眼瞇了起來,喉嚨里呼嚕嚕地響,然后老毛病又犯了,不自覺將貓屁股翹了起來,夾著嗓喵喵叫,急切地邀請沈渺拍屁。
沈渺……沈渺從了,拍得貓屁梆梆響。
等魚好了,沈渺拎過草繩,抖干凈血水,與這倆貓揮手作別,又往陶窯定了她需要的陶爐和大陶盤,說好了尺寸數(shù)量,還與陶匠約好了送試樣的時日,便接著往楊老漢家里走。
到了他家中,他那積壓得賣不出去的成貨里果然有一輛榆木輪椅,上頭都積滿了灰,拉出來時那灰多得都嗆人,但擦拭干凈后,再把輪軸上一上油,便又如新的一樣了。
既然是積壓已久、賣不出去的,沈渺毫不客氣地揮出大砍刀:“八十文也太貴了!我那車都才兩百文,要我說啊,您白放著也只會慢慢叫蟲蟻蛀爛,不如清倉販與我,好歹還有些進項不是?若非是機緣巧合,我也不買這玩意兒呢!你若是不賣,下回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賣出去,對吧?對了,這輪子外側(cè),你再釘兩個厚木塊來,這樣要停下時,將木塊抵在輪子上,便能剎住了。”
最終四十文便拿下。
楊老漢釘完木塊,抹了抹頭上的汗道:“沈娘子還是如此會殺價。”
他好不容易學會并活學活用了沈娘子先前的殺價技藝,可沈娘子每回來都有其他說辭,于是他恍恍惚惚還是被繞暈了過去。
本來這椅子是前幾年人家定做的,結(jié)果做好了卻又不要了,他當初只收了點定金,于是虧得底朝天,幸好今兒還是賣出去了,雖說賤賣了,但至少將木料錢掙回來了。
楊老漢竟順著沈渺的話,安慰起了自個。
沈渺美滋滋地推著輪椅拎著魚回到家里,濟哥兒正教湘姐兒認幾個簡單的字,陳汌便也跟在旁邊旁聽,他的臉還是有些蒼白,時不時眉頭便會抽動一下,想必是腿還在疼,沈渺推著車過去,揉了揉他的寸頭腦袋:“來試試。”
陳汌與湘姐兒同時抬起頭來,陳汌倒還好,只是眼里有些好奇,反倒湘姐兒扔下筆,驚喜地哇了一聲:“好厲害!這是能坐著跑的椅子呢!”
她還圍著椅子轉(zhuǎn)了兩圈,迫不及待地拍了拍椅子,興沖沖道:“陳汌你快來坐,我推你。”
沈渺回屋子里取了個毯子來,疊成方塊狀墊在椅子上,再將陳汌抱上來。湘姐兒立刻便又化身車夫了,嘴里喊著“駕駕”,撒丫子便推著陳汌在院子里兜圈,風吹開了他們倆的頭發(fā),連雞窩里的追風也躥了出來,跟在輪椅后頭汪汪地跑。
“慢點兒!”沈渺對著笑得格外大聲的湘姐兒叫了一聲。
湘姐兒噯了聲,慢了下來。
陳汌兩只手緊緊把在扶手上,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他沒留意到他的臉上頭一回出現(xiàn)了一點笑容,當湘姐兒又跑起來時,風再次迎面而來,這副傷痕累累的小身板仿佛也被吹透了似的,令他覺著涼爽無比。
沈渺看了半天,又抬眼望向濟哥兒,她還沒開口,濟哥兒已經(jīng)了然地收拾著紙筆:“阿姊去忙吧,我看著他們倆玩,不會有事的。”
她頓時笑了,幸好這個家里還有個靠譜的。
沈渺便進灶房去預備晚上的大餐了。她先把灶膛里的火升起來,才去處理魚。
這魚買回來時已經(jīng)刮鱗宰殺,沈渺還讓店主幫忙開背,因此魚是從魚背劃開,再對半剁開魚頭掏的內(nèi)臟,其他內(nèi)臟她沒要,都給貍花貓和它的貓小弟吃了,只留了魚泡。
沈渺取回來后便只需去除魚齒,拿絲瓜囊刷掉魚肚子里的黑膜和貼骨血——只要去除這幾個部分,就能去除掉魚身上的大部分腥味了。
之后淘洗干凈,在魚身上劃上數(shù)道淺淺的刀痕,她劃的時候尤其小心,一直注意著不要劃到魚背和魚尾,否則后續(xù)這魚受熱便容易碎裂,到時候便不成形了。改完刀,再剪去魚鰭,順便還修剪了一下魚尾——剪魚尾倒沒什么用處,只是為了好看。
處理好,便加上多一些的蔥姜蒜酒鹽與黃酒抹勻先腌上一會兒。
趁這時候,開始切白菘、絲瓜、萵筍、芹菜、豆皮、炸雞蛋、挑豆芽,順便備好花椒、孜然、豆豉、豆醬、醬油、大料等等配料。
將菜都備好,沈渺便擦擦手,準備去顧家。
她早起出門時與顧嬸娘提了一嘴,顧嬸娘一直擺手說哎呦不用了,如今天色漸漸晚,她便預備再去說一聲,請他們昏時左右便過來。
結(jié)果走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濟哥兒和湘姐兒、陳汌竟都不在。她走到巷子里才看到他們,濟哥兒背著陳汌,慢慢地將他放在巷子邊坐好,而湘姐兒竟然不知哪兒翻出來兩根布條和麻繩,布條在雷霆的胸背上穿過,再用麻繩把輪椅拴在雷霆身上,做了個簡易的胸背帶,讓雷霆拉著她玩。
雷霆這樣肌肉發(fā)達、力量強的大狗果然如吳大娘所說的那般,對拉車十分興奮,素來穩(wěn)重的它,今兒竟撒歡一般拉著湘姐兒從這頭跑到那頭,湘姐兒坐在上頭又顛又晃,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有時候雷霆拉得那輪椅都快飛了,轉(zhuǎn)彎時都有個輪子傾斜離地了,給沈渺嚇得呀,湘姐兒反倒也一點兒不怕,開心的笑聲能掀開屋頂,甚至還想說服濟哥兒和陳汌也來試一試。
濟哥兒兩眼朝天翻了翻,指了指陳汌的腿,嚴詞拒絕了這離譜的要求。
但這“新玩具”很快便吸引了巷子里不少其他的孩子圍觀,豆腐坊的劉豆花想坐一回,沈渺便遠遠聽見湘姐兒十分冷酷地抱著小胳膊,說:“坐一回,交一文錢。”
劉豆花跺腳:“怎的還要收銀錢?”
“這是給雷霆的,它拉車也很累的呀。”湘姐兒理直氣壯,“我們雷霆就拉三回,所以只有三個名額,我可不想累著雷霆,你們誰想坐?先到先得!我阿姊在忙我才能出來胡鬧,過了這回可不一定還有下回呢。”
喲,還知道自己在胡鬧呢。
賣炭家的曾家小子一聽急了,立刻舉手:“我要坐!我頭一個!”說完還真嚷著回家要錢去了:“阿奶,阿奶,給我一文錢!快給我一文錢!”
坐在巷子邊旁觀的濟哥兒和陳汌:“……”
沈渺:“……”
好純熟的饑餓營銷,湘姐兒這孩子難不成還是個無師自通的經(jīng)商天才?
罷了,讓雷霆動一動也好,它這段日子也就早晚遛一次,有時候沈渺忙起來一日便只遛一回,它都長得都有些胖了。
沈渺搖搖頭往顧家去了,與顧嬸娘在院子里說了會子話,順便幫她分線繞了兩團線,再三交代請她們一家人傍晚一定過來一起吃晚食,她這才又告辭出來。
湘姐兒那“狗拉輪椅”的生意也進行到了尾聲,她把輪椅還給了陳汌,揣著那三文錢,把布條從雷霆身上取下來,抱著雷霆的腦袋笑嘻嘻地說:“雷霆,這是你掙的,走,我?guī)闳ベI根大骨頭吃。”
雷霆好似聽懂了似的,杏仁眼濕潤潤看著人,還搖了搖尾巴。
沈渺正好還要帶陳汌去趙太丞家復診,便干脆帶上這一串孩子上了街,先推著輪椅去趙太丞家換了藥,老郎中瞧了,點了點頭,說腫得不厲害,便還是這樣養(yǎng)著。
還夸了陳汌一句:”這孩子底子好,皮實,很快能長好的。“
于是一家人都松了口氣,這可太好了!
沈渺其實昨晚一晚上沒睡好,還偷摸著起夜看了陳汌兩回——不知是不是老郎中開的藥有安神的用處,她這回進去時,這孩子沒醒。她去看他時,這腦子里便全在擔心萬一發(fā)炎怎么辦?萬一還是長歪了怎么辦?萬一愈合不上怎么辦?
幸好今天擔憂的狀況都沒有發(fā)生。
沈渺后來又仔細問了陳汌能不能吃魚,老郎中想了想說,旁人他一般不讓吃的,但這孩子太瘦弱,是餓過了頭的,五臟六腑都比常人寒弱,吃點魚也好,魚膠肉補又易消化,對他大有好處。
得了準話,沈渺領(lǐng)著三個孩兒一條狗往回走時腳步都輕快了,湘姐兒惦記著給雷霆換大骨吃,于是又拐道去鄭屠的肉攤買了根還有些肉的大骨頭。
湘姐兒高興極了,一到家便把肉骨頭洗了,遞給雷霆啃。追風好幾次屁顛兒地湊上來想分一口,都被湘姐兒給搡出去了。
這孩子還挺公私分明,轉(zhuǎn)過身,嚴肅地對追風教育道:“你沒出力可不能吃,也不許鬧,這是雷霆辛苦掙來的。等你以后大了能拉車,自然也會給你買肉骨頭。所以你要乖乖的,別老是聞雞屁股啦,上回你添我的手,我手上沾了你的口水,可把我臭了兩天!全是雞-屎味!”
追風生氣了,汪汪叫。
湘姐兒也生氣地叉腰:“嘿,你還敢頂嘴不成?”
于是一人一狗竟然語言不通、跨越物種也能吵了起來,還越吵越兇。濟哥兒看不下去了,把還回頭汪汪直叫的追風牽走了,拴在灶房門口,他自個進灶房里洗了手,給它切了一小塊豬肉,拿出來給它吃——阿姊是絕不許狗進灶房的。
濟哥兒蹲在那兒看追風安靜下來吃肉,本來想摸它腦袋的,結(jié)果又想到湘姐兒說的雞-屎味,于是改成捏了捏它耳朵尖,語重心長道:“平日里也沒餓著你,雷霆有的你也有,你說你老吃那玩意兒做什么?往后可別吃了啊。”
追風夾著尾巴,眼神游移地嗚咽了一聲。它在沈家養(yǎng)得油光水滑、肚子圓滾滾,自然不是因為饑餓,沈渺撞見過它好幾回,當機立斷上前捏住它的嘴筒子不許它吃,可還是阻擋不了,只是理解為這純屬愛好了。
沈渺本來在灶房里開始炒調(diào)料了,聽見濟哥兒在窗子下嘮叨地勸追風要做條愛干凈的小狗,一邊覺著好笑一邊也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從灶房的窗子里探出頭來,小聲地囑咐道:“濟哥兒,你一會兒問問陳汌要不要上茅廁,他不方便,又不愛吭氣,可別憋壞了。你這幾日還在家,便多幫著注意些。”
濟哥兒應(yīng)了,于是又去舀水洗手。
這下沈渺終于能專心做她的大菜了。
這幾日天黑得越來越晚了,她便想起了后世的夏天,那真是沿街兩邊全是夜市小攤兒的日子,夜風溫溫地吹來,好多小飯館把桌椅都擺到了外頭,支起彩燈小棚子,每桌要么是燒烤,要么是烤魚,要么是麻辣小龍蝦,配上冰沙、可樂和啤酒,大老遠經(jīng)過都能聞見飄來的濃郁香味兒。
而且她發(fā)現(xiàn)了,大宋沒有后世那種小爐子上頭架深盤,帶湯底咕嚕咕嚕的烤魚。這時候的烤魚都是串在竹簽子上,跟其他烤肉一起吃的那種烤魚。
今日她便準備試著做上兩鍋,看看顧嬸娘這一家正宗宋人喜不喜歡吃。若是覺著不錯,她便也多買幾張矮桌小板凳,在自己鋪子門口多擺上兩三桌,每桌一只放炭塊的小陶爐,吹著風吃著烤魚,再吃幾杯井水里湃好的清涼柏葉酒,多愜意啊!
做烤魚用草魚鱸魚黑魚清江魚都可以,但后兩樣她在這里沒見過,鱸魚價昂而草魚便宜。
沈渺便選了草魚。
前頭沈渺已經(jīng)準備好了食材,這時便將之前切好的蔬菜都鋪在深深的方形陶盤里墊底就行。
她便開始著手煎魚了。
將魚身上的水分擦干,加上淀粉。宋朝制備淀粉的手藝已經(jīng)很精湛,他們會將蕨根粉或是大米浸泡水中,使其吸水膨脹。然后通過研磨磨碎過濾,去除雜質(zhì),最后沉淀便可得淀粉。
比如汴京有名的“重陽糕”,便是加了許多淀粉做的。富裕的貴族人家還會用淀粉漿洗衣物,他們把淀粉制成漿糊,用刷子給衣物上漿,這樣有些嬌貴的衣料穿起來便不會那么容易皺,還顯得挺括。
沈渺自打開了鋪子,用的便也是外頭雜貨鋪子里買來的現(xiàn)成淀粉,雖不如后世的雪白細膩,但用起來也足夠了。
魚準備好了,便開始起油鍋,煎魚的鍋一定要鍋底與鍋四周都要熱,否則是煎不好的。等鍋底熱了,沈渺便把鍋抬起來,四周轉(zhuǎn)了幾圈,直到鍋底已經(jīng)微微發(fā)白,才加上一勺油潤鍋。
潤鍋的油潤過就倒出,重新下一勺涼油,等油溫微微熱,便先下魚尾煎成金黃,魚尾若是不先煎好,便容易粘鍋,將魚尾煎到定型翹起,便能慢慢把魚上半段滑下去。
一面煎黃,將鍋里的油倒在小碗里,翻過面,再將油倒回去煎另一面,這樣煎出來的魚金黃酥脆,不油膩,肉還細嫩。
她將煎好的魚放入鋪了蔬菜的陶盆里。
鍋里留著剩下的煎魚油,就用這煎過的油最香,調(diào)上豆醬、花椒、醬油以及其他香料一起煸炒,炒到發(fā)亮發(fā)紅,香味溢出,下兩大勺骨湯,滾沸后,便能將這辛辣濃香的湯底澆在烤魚上了。
點上小爐子,陶盤放在小爐子上繼續(xù)小火慢煮,香味便持久不散。
顧屠蘇手里拎著一壇子這幾日新釀成的青梅酒,慢吞吞地跟在爹娘身后推開沈家虛掩的門,便被滿院子的烤魚香味撲了滿臉。
他抬眼望去,大姐兒挽著袖子,露出半截精瘦有力的胳膊,正端著個大陶盤從灶房走出來。
她就這般自然地走進了暈成一團暖黃的燈影里,彎起眼睛笑著招呼他們:“顧嬸娘、顧叔、顧二哥,快來,都準備好了,我做了新菜,來嘗嘗。”
“哎呀,剛進門便聞見了,太香了!這還沒吃呢,我這口水都冒出來了。”
“是啊,大姐兒,你這做得是什么?喲這煎的魚怎么底下還有湯水?湯里還有那么多菜呢?我這可真是頭一回吃。”
“何止頭回吃,連見都沒見過。”
“托你的福,我們也是大飽口福了。”
顧嬸娘與顧父都已笑瞇瞇上前寒暄夸贊了。
顧屠蘇卻忽而有些恍惚,腳步頓了頓,才略微低了低頭,攥緊酒壇的提繩,默默地跟了上去。
她在燈下,好似還未出嫁時,笑得這樣溫婉。
真如隔世一般。
顧屠蘇原本懷著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惘思,還有些難過了起來,可走近以后仔細一瞧——
沈家小院之中,兩張桌拼在了一起。桌上的炭火小爐正旺,里頭的炭火慢慢煨著,烤魚鍋里的湯汁咕嘟咕嘟響,冒著熱氣,魚肉散發(fā)出的焦香氣便隨著這熱氣,彌漫在每一處角落。
于是莫名有些悲春傷秋的顧屠蘇,便被這香氣蘊藉縈繞。他屈著長腿坐在小板凳上,望著眼前正對著他、被煎出金黃脆皮的大魚頭,忽然就忘了自己方才究竟在難過什么。
那什么燈下笑意溫婉的女子也飛了。
他暗自咽了口唾沫,滿腦子只有面前的魚了。
不獨獨是他,湘姐兒更是已經(jīng)拿好筷子捧著碗,早坐得板正了。孩子們自己坐一桌,吃的烤魚口味也不同,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滿滿一大盆鋪滿了蔥花胡荽與豆豉的魚,只等長輩們開吃,她便也要下筷子了。
她已經(jīng)被香得直咽口水了。
這時,濟哥兒拿來了四五塊速食湯餅,用干凈的筷子將湯餅埋在魚身下,浸泡在辛香濃郁的湯汁里,讓其吸飽湯汁,慢慢地燙熟。
沈渺則最后進灶房了一趟灶房,炸好了一大勺熱騰騰的青花椒油,飛快地跑出來,熱熱地淋在顧家人面前那盆烤魚上。烤魚滋滋作響,這花椒味霎那間便和著魚香沖了出來。
沈渺滿意地點點頭:“這便齊活了。顧嬸娘、顧叔、還有顧二哥,別干坐著了,快動筷子吧,都嘗嘗,這青花椒脆皮烤魚,可合你們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