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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書院開學

    面前那陶盆中的烤魚魚皮煎得焦黃油亮, 誘人的香味不住地往人鼻子里鉆,顧嬸娘也不客氣了,她實在也被香得都說不出什么客套話了, 便笑著舉起筷子, 道:“大姐兒的手藝,我是早知道的,一定好吃。”

    于是她和顧叔幾乎同時下筷,兩人分別夾起一塊魚肉放入口中,咬下去, 第一口先吃到的便是已經炸得酥脆的外皮,輕輕一咬, 便發出 “咔嚓” 一聲。但這脆又不是那等干口的脆,魚早已浸滿了濃湯, 因此咀嚼起來是又入味又焦香。

    第二口吃到的便是鮮嫩的魚肉了,魚肉是先烤后燉,早已被花椒以及其他的佐料腌制入味,在魚肉本身的清甜之味上頭, 堆疊出的是濃郁無比的料香和熱油潑過之后的獨特焦香,竟一點兒魚腥味都吃不到了。

    他們知曉沈大姐兒手藝好,因此顧嬸娘和顧叔對這烤魚也有些期許, 但沒想到那么好吃。

    “咱們都先吃魚,魚在里頭咕嘟久了總難免老了,吃了魚, 再吃底下的配菜與湯餅, 若是吃湯餅還不過癮,我還蒸了米飯,用這烤魚的湯汁澆在米飯上吃, 也極為美味。”沈渺笑著挾了一大塊肥嫩的魚肚子肉放進顧嬸娘的碗里,“嬸娘,顧叔,顧二哥,你們都多吃點啊,別客氣。”

    沈渺說得寥寥幾句,倒又把大伙兒的饞蟲勾了起來。

    “這樣邊烤邊燉魚肉,竟這么香。”顧叔吃得一口接一口,都不用誰勸,筷子壓根停不下來,他無意中還夾上來一筷子豆芽菜和白菘,那吸飽了湯汁的蔬菜,已經煨得軟趴趴,但卻一點兒也不失口感,吃起來辛辣中混著淡淡的甜——那是白菘與豆芽菜本身所具有的甘甜味,竟隨著咀嚼,在辛辣之中一波一波被激發,脫穎而出。

    顧屠蘇一句話沒有,只管埋頭吃,魚肉好嫩,又因被煎過多了幾分緊實與彈性,輕輕一抿便將肉骨分離,顧屠蘇時不時吐幾根細骨,只覺著連這魚骨都炸得脆了,用牙齒也能咬斷。他甚至來不及如何回味,只顧著一口接一口。

    尤其這烤魚一直煨在爐子上,熱熱吃下肚,滿腹都是香氣。魚這樣的食物,只要一直是熱乎的,便不會腥,還沾染上炭火獨有的煙火氣,更好吃了。

    因太過美味,顧屠蘇埋頭吃了好一陣,才忽然想起來,趕忙將手里的酒遞給剛坐下來的沈渺:“大姐兒,這是今春剛釀的青梅酒,你拿去。”

    “來就來了,帶東西作甚?”沈渺笑呵呵接過來:“正好!青梅酒酸甜又清爽,我給你們都倒上一杯。這下喝酒吃肉,豈不是更愜意了?”

    湘姐兒聽到了,匆忙咽下嘴里的魚肉舉手:“阿姊,我也要喝。”

    沈渺微笑且拒絕:“小孩兒喝酒會變傻,給你們額外煮了鍋魚湯,喝那個吧。”

    湘姐兒做了個鬼臉,重新坐回去吃了。

    沈渺趁著倒酒的功夫,順帶把灶房里和豆腐一塊兒咕嘟的魚湯端了出來,特意放得離陳汌近一些:“小汌多喝湯,烤魚的魚肉還是咸了點兒,你腿還沒好,少吃。”

    幾個孩子自己在旁邊的一桌,守著一大鍋不辣的烤魚,他們這一鍋沒有放花椒,沈渺還特意用干鍋煎的,也就沒怎么放油,幾個小孩兒吃不了太辣,也是怕陳汌吃不了。因此這一鍋做出來是豆豉味的,干煎出來后醬香極濃,又是另一種鮮美風味了。

    沈渺只囑咐了他們一句別燙著,仔細骨頭,便由著他們自個吃。沈濟自己先挾一筷子,燙得哈氣,又忙給湘姐兒、陳汌挾一筷子,還記得給倆弟弟妹妹挑魚刺少的魚肚肉。

    湘姐兒也是吃得著急忙慌,燙得一邊“哈哈”地張著嘴,又忙不迭要去挾下一筷子,屁股有一半都懸在半空,捧著碗里的饞著鍋里的,一個勁問:“阿兄,湯餅熟了嗎?”

    她好想吃一碗這滿是湯汁的速食湯餅,把湯餅往里頭拌一拌,每根湯餅都裹著湯汁,聞著就覺著好吃極了!

    沈濟另取了一雙筷子,攪動了一下魚身下的湯餅,挑出一根來試了試,湯餅吸飽湯汁,香溢齒頰,好生入味,煮得正好!他趕忙咽下去,招呼妹妹將碗遞來:“好了好了,給你盛。”

    湘姐兒飛快遞上了自己的碗,順道伸手幫陳汌的也拿來遞過去了。兩人很快得到一碗吸飽了魚汁的湯餅,沈濟還給他們每人又挾了一大塊魚肉,鋪在湯餅上。這樣燙熟的湯餅爽滑勁道,吃一口湯餅,再吃一口魚肉,皮焦肉嫩,油脂微滲出后又融在那一根根湯餅上,鮮醇交融,兩個孩子都吃得頭也不抬。

    陳汌一直沒吭聲,筷子下得飛快,舌頭熟練飛快地抿掉骨頭,吞下去后也忍不住露出滿足的神情。

    湘姐兒好吃驚:“陳汌你剔骨頭好干凈啊。”

    她很努力了,可吐出來的刺上還總是會有魚肉,給她心疼壞了。

    陳汌愣愣地熱氣氤氳中抬頭,竟不知怎么回答。

    在還沒被沈家救下之前,他被裝在麻袋里,捆扎住手腳,每天僅有吃喝拉撒時才會被解開一會兒,那時他一日只能吃一塊餅子。他實在餓了太久了。后來,那拐走他的絡腮胡之所以不捆著他了,是因為他的腿已經斷了,連跑也跑不了多遠。

    絡腮胡不止拐了他一個人,他有好幾個麻布口袋,里頭裝著有男孩兒,也有女孩兒。他時常會兇狠地問他們自己叫什么、家在哪里,若是他們能說出來,便會狠狠地打他,直到他們下次因害怕挨打而再也不敢說。

    他還會給他們取新名字。

    后來真的有些孩子,慢慢不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了。這時候,絡腮胡便會哼著曲把他們賣了。

    陳汌是里頭最倔的那個,他每回都仇恨地看著他,清清楚楚地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也就挨了更多的打。所以他成了里頭唯一被打斷腿的、也是最后一個被賣掉的。

    等到了汴京,終于有了逃命的機會,他拼死滾下排水渠,拼命往里爬往里鉆,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有這樣的勇氣。他年幼懵懂,卻天生是個硬骨頭,不肯妥協也不肯放棄。

    所以直到今日,他雖然也忘了許多,卻仍然記得家大致的模樣,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他家住在水邊,他自小便會吃魚,阿娘時常會買來幾條小小的稻花魚,家里每人蒸一條,他與爹爹每次都能完整地剔下一整副魚骨。

    他的親阿姊與弟弟吃魚都不如他。

    陳汌又垂下頭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在沈家這幾日,是自從離家以來,他過得最好的日子,能吃飽能穿暖,不會挨打,夜里也不必害怕隨時被提著腳賣掉。

    陳汌其實還是會被開門聲驚醒,但他已不會嚇得縮起來了。

    因為,他已能聽出沈家阿姊的腳步聲。她夜里忙活完,便會輕輕地推開房門。沈家的木門是新做的,門軸只會發出十分輕微的“吱”聲。這樣的聲音是吵不醒人的,但陳汌不知為何,即便睡著也總能聽見。

    之后,沈家阿姊會躡手躡腳進來為他和濟哥兒蓋被,還會擔憂地輕輕摸一摸他的額頭。她似乎很害怕他因腿傷而發熱,總要摸了摸,確保沒問題,才肯放心回去歇息。

    這些他都知道。他只是閉著眼,假裝睡熟了。他下意識覺著,這樣或許能讓沈家阿姊更放心一些,少為他操心,于是他哪怕時常疼得睡不著或是夜里疼醒了,也不想讓人知曉。

    他出神時,湘姐兒正和濟哥兒搶一塊兒煎得最焦香的魚皮。湘姐兒生得胖嘟嘟的,扒在濟哥兒身上嬉笑打鬧,最后把濟哥兒都壓趴在桌上。

    濟哥兒被她鬧得笑得渾身都沒力氣了,認輸地把那塊魚皮放進了她的碗里,她才善罷甘休。

    誰知,湘姐兒轉手便將那塊魚皮挾到了陳汌的碗里。

    陳汌看了眼碗,又看了眼湘姐兒。

    湘姐兒眼睛很大很圓,像黑葡萄似的,笑起來卻又彎彎的,和沈家阿姊特別像。但沈家阿姊的笑更多像溫柔的水波,像家門口那平靜的河流。湘姐兒因生得更圓乎些,笑起來是甜絲絲的,像多加了一勺蜜的酪漿。

    “我好不容易搶到的,給你吃。”湘姐兒得意地左歪歪頭又右歪歪頭,然后挪動著屁股蹭到他身邊來,伏在他耳邊小小聲地說,“陳汌,你是不是想你爹娘了?”

    熱乎乎的氣息,還夾著一股烤魚味,拂在他的耳邊。

    陳汌被問得又是一呆。

    湘姐兒卻又一字一句,自顧自的,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說:“我也好想我爹爹和阿娘。可大伯娘說,他們早就去天上了,這輩子都見不著了。可是你不一樣,你爹娘還在,指不定他們也在找你呢,總有一日你還能見到的。只要還有相見的希望,就比我們三個都強多了。”

    她聲音軟軟的,撓在耳邊癢癢的。

    “所以你別想家了,多吃點,我們一起快快長大吧。”湘姐兒伸出她滿是烤魚味的胖手,抓住了他又瘦又滿是疤的手,“等我長大了,我會變得像阿姊一樣厲害,我變厲害了便再不會偷偷地想爹娘了。等你長大,你爹娘說不準也找到你,把接你回家去了。”

    “不過……你爹娘日后若是來接你了,你可別把我忘了,要記得給我寫信。”湘姐兒捏著他的手指,黑葡萄般的眼睛飽圓,她認真地注視著他,“拉鉤。”

    胖而白的小指頭勾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搖晃,他的心猛地竄起一股壓抑許久的酸澀,那酸意熏得他喉嚨發緊眼眶發澀,他拼命地眨著眼,才把眼淚憋回去。

    慢慢的,他總算把那股想哭的勁忍過去了,低低地“嗯”了一聲,他也笨拙地蜷起了自己的小指,搭在湘姐兒柔軟的手指上,“我不忘,我給你寫信。”

    “我在跟阿兄學寫字了,以后我也會給你寫的。”湘姐兒咧開嘴,又笑了。

    兩個孩子稚氣地許下約定,更因此緊緊挨在一塊兒,肩抵著肩,手拉著手。那些隱藏在心底,平日里不會時常想起、也似乎不好意思對兄長、對大人述說的沉重思念,便在這熱氣騰騰的夜色中,像是兩根相互依靠的藤蔓,全勾在了彼此的指間。

    ***

    沈渺起初并沒有發現兩個小孩兒之間有什么變化。自打那天烤魚得到顧家人的一致好評后,她便開始忙活在鋪子里上烤魚這個新菜的事。

    她反復試驗斟酌了烤魚的配菜、調料、湯底的用量和搭配,連著做了好幾次,把一家人吃得連打嗝都全是烤魚味,好懸沒吃上火,她終于試出了最完美的比例,算是完美復刻了后世夜市大排檔的獨特味道。

    之后又比對了好幾家魚鋪子,最后還是選擇了貍花貓所討食的那家魚鋪子作為供貨源。不得不說貓貓嚴選還是有道理的,在汴京城中打下那么大江山的它知道哪家魚最新鮮,也知道哪家魚鋪子的店主心地最好、最厚道,后來沈渺與那家魚鋪子談好了長期供應的批發價錢,魚鋪老板很高興,因為鋪子里一直是花鰱鱸魚之類賣得好,他塘里好多草魚長得又大又賣不出去,如今正好能供給沈渺,便按比平常售價便宜三成半的價錢出售,他能多賣魚掙錢,還能清掉一個魚塘,雙贏!

    還包殺魚。

    搞定了供魚商,她又核算了一下成本:魚、輔菜、調料、陶盤、炭火等等都要算進去。她琢磨了好幾個晚上,最終還是決定做成九十八文一份。畢竟這是一道大菜,加上輔菜很豐富,適合好幾人圍桌一起吃,獨特的烹飪方式和豐富的食材,值得這個價。

    且從經營上談,這價格已算是利薄的了。

    之后,陶窯送來了陶盤和配套的小爐子,一切都準備好了,沈渺便讓濟哥兒按照后世宣傳海報的形式,畫了一幅巨大的圍爐烤魚圖。

    圖上一家人圍著一張大桌,大桌上一口巨大的鍋,鍋里臥著一條炸得金黃的大魚,魚身下也滿滿當當,刻意畫得各色菜肴都要滿溢出來似的。

    頂上還寫上了廣告詞:“一爐烤魚,一場歡聚”,并且附上火辣辣的火焰,火焰上標著“限時特價,一百八十八文(劃掉)”旁邊再用更加巨大的紅字寫上“驚爆!限今日!九十八文!”。海報底端再附上“金梁橋楊柳東巷,沈記湯餅鋪”的地址。

    宣傳海報沈渺讓濟哥兒畫了好幾幅,一張貼在自家門板上,另外兩幅,分別交給了兩個走街串巷的閑漢,給了他們一人二十文,讓他們將宣傳海報貼在前胸后背上,當移動人形廣告牌。

    再讓他們吹著小喇叭,滴哩哩地滿街到處去喊:“楊柳東巷的沈記湯餅鋪新出燉烤魚啦!一鍋烤魚半鍋料,真材實料好味道!”

    “三五好友、一家小聚,沈記喊你來吃魚啦!”

    “沈記專注烤魚二十年,祖傳的老手藝!買了不吃虧,吃了不上當!”

    有認得沈渺的路人聽了,哭笑不得地反駁道:“這不是胡說么!那沈娘子年紀輕輕,連雙十年華都還差了點兒,哪來的二十年手藝?怎么,她還在娘胎里便會烤魚啦?”

    閑漢笑嘻嘻,反應倒是快:“都說了祖傳的手藝,這手藝的年歲自然是打祖上起算的!沈娘子承襲至今,二十年有什么稀奇?百年老店、百年老湯的那都多了去了!”

    不得不說,這樣行走廣告牌的奇特宣傳方式果真吸引眼球,大中午便有人來問了這魚是怎么燉烤的?沈渺笑道:“要夜市時分才有呢,您晚點來。”

    沈渺從上午到中午,除了為來客做面,其余時候都在備烤魚的配菜、調料、調湯底、腌魚。

    到時候客人來了,現點現烤,魚一煎好便能點上爐子上菜,便快速多了。

    等她忙完手里的活。鋪子里正好是青黃不接、沒什么人的午后,她便催著濟哥兒收拾鋪蓋和行裝準備出發——辟雍書院前兩日特意遣了個年輕的講學博士來“家訪”,不僅告知了童子啟學的日子,還給了張單子,寫明了要帶十日至半月的米糧、鋪蓋、衣裳鞋襪、盆、學具等等。要采買的東西果然不少,幸好先前她已買齊了,如今捆到車上,便能走了。

    沈渺暫時關了店門,囑咐湘姐兒不要帶著有余和陳汌胡鬧,有事兒去對門找顧嬸娘,不許亂跑,不許進灶房,不許點柴火,不許去井邊,不許和劉豆花打架,不許拔雞尾巴毛做毽子……嘮叨得湘姐兒兩眼發直地捧住了腦袋:“阿姊阿姊你快別念啦……”

    沈渺輕輕彈了彈她的腦門,急忙給濟哥兒裝上新炸的小黃魚零嘴,領著他飛快往書院去。

    沈渺與濟哥兒到的時候都算晚了,不少人家一大早便領著孩子來了,畢竟還要擦洗床板、掛帳子、打水、歸置東西等等。還有些人是以為書院里的學舍是大通鋪,便早早起來,想給自家孩子爭一個離尿桶遠一些的位置。

    但沈渺那天在蘭心書局已跟九哥兒打聽過了,辟雍書院畢竟是官學,學舍是一排排的廊房,粉刷一新,住得也寬敞,每人都有一張小床,床上都刻有字號,是入學前便按照錄取的排行排好的。尿桶也不放在屋子里,學舍外建有專門的茅廁,茅廁也有雜役時常清掃、傾倒,算是潔凈的了。

    所以沈渺便悠哉悠哉讓濟哥兒在家里又多吃了兩頓飯、多呆了大半天才送他去,不像旁人急趕慢趕。他們到了書院時是未時末了。炎日正盛,書院里倒是涼爽,一路走來都有濃蔭,也有三三兩兩如她一般送孩子上學的人家,都在張望書院的景致。

    辟雍書院果然如傳言般寬廣,亭臺樓閣掩映在湖光水色與花葉茂葳之中,堪比后世大學美景,倒讓沈渺步入其中時,也有些懷念了。

    當年自己的學生時代……額,她好似高中畢業后才開始寄宿的哎……這么想想,沈渺側頭看向濟哥兒,有些心疼這孩子了。

    放在后世還是小學生,在此時便已早早離家求學了呀!

    沈濟今兒也是有些沉默的。神色十分掙扎,既有些期盼興奮,也懷著一絲對家人的不舍。

    他背著個大大的藤編書箱,手里還抱著自己的藤席。沈渺則替他拎著捆成卷的被褥,另一只手是半袋精細篩過的大米與麥粉。

    “濟哥兒,沒事,上十日就能回家一次,阿姊隔幾日得空再來給你送點好吃的,你就安心讀書就是了。”沈渺想了想,還是溫言寬慰他。

    誰知濟哥兒搖搖頭:“阿姊,我不是舍不得離家,我只是……”他轉頭看向沈渺,眼里有點擔憂,“我擔心我在書院的時日,家里忙不過來。”

    說著他竟像個老頭似的,先嘆了口氣,接著又嘮叨了起來:

    “湘姐兒和陳汌都還小呢,陳汌腿又還傷著,他們幫不上阿姊什么忙。雖說有了有余幫忙干雜活,但阿姊你要忙鋪子里的生意,又要照顧他們倆,我擔心你太累了。”他愁眉苦臉,還道,“尤其今日家里正要上新菜,這樣重要的時候我卻不在,總覺著不踏實。”

    原來他在替她擔心呢!

    沈渺這下才徹底笑了,捏了捏他頭上的小發髻:“說得好似你也七老八十了似的,放心,鋪子里的生意我忙得過來。湘姐兒皮雖皮,但她也很乖的,你沒發現么?店里忙的時候,她從不添亂,還會幫著收碗筷、掃地。今兒陳汌坐在輪椅上,還幫我澆菜喂雞呢,他們倆年紀小,可你也別小看了他們,更不必這樣擔心。若真是忙不過來,阿姊可以再臨時招個工呀,路邊那么多閑漢,花點銀錢,便能使喚他們進來做一日的工了,你就好好讀書吧,別想那么多。”

    沈濟勉強點了頭,但還是認真囑咐道:“阿姊,這是我的心里話,我希望你要注意自個的身子,若是這幾日客多,你自個要記得多歇息、多喝水,夜里也早些睡。若實在累了,便關上門好生地歇一日,少掙一日錢也不打緊的。我在書院里,也不必花銷這么多銀錢,你今兒給我一貫錢,我能用好久了,所以你要聽我的話,得空歇歇吧。”

    沈渺心里一暖,軟聲答應了:“好,我一定聽你的話。該歇便歇,你這回可放心了?噯——那座學舍墻上寫著個‘甲’字,是不是就在前頭了?”

    沈濟便也順著沈渺的手指墊腳去看,大而彎垂的芭蕉葉遮蔽了半座墻,但果然能瞧見一個甲字,他心頭怦怦跳,好似又回到那日看榜時一般,心里難免有些悸動。

    走上前去,果然是了!今年辟雍書院招錄的甲舍生童子一共有二十名,五人一間學舍,一排過去有四間大磚瓦房,后墻下遍植芭蕉與綠竹,青石小徑上還有幾個灰衣灰帽的雜役在掃地,瞧著倒是不錯。

    濟哥兒因排行第六,正好分到第二間第一號鋪,沈渺跟著進去看了,每人一張小床邊上一張小桌,角落里兩排箱柜,倒是還算干凈。

    這屋子里已經有兩三個人了,都是與濟哥兒年紀差不多大的童子,坐在各自的床榻上,見沈渺領著濟哥兒進來都好奇地瞧著看。

    他們來得早,床鋪上帷帳衾褥都收拾好了,有個童子的母親還汲了水來,勤快地把學舍里所有的幾案桌椅、斗柜窗臺都擦了。

    還有個童子竟然小小年紀便戴上了“叆叇”,是這個時代格外稀有的小近視眼,被他身著長衫的爹爹拉著手切切告誡:“這叆叇夜里就寢前,記得妥善裝進棉袋里,莫要劃傷了,更莫要摔了,這么一副不便宜呢!你可要珍惜。爹走了,你從此當勤心向學,勿負吾望。”

    沈渺也替濟哥兒將被褥衣物都放好,掛好了防蚊的綠紗帳子,瞧著沒什么了,便該走了。她身為家人,至多只能送到這了。

    沈渺交代了他幾句,告訴他若是有什么事兒便叫人回家來送信,或是找九哥兒幫襯。

    說起九哥兒,她指了指米糧袋子里還有個油紙包:“我多做了些炸黃魚,你一會兒拜完先生,得了空,便送去給九哥兒吃啊。他也是甲舍生,應當與你住得不遠,回頭記得去打聽打聽。”

    沈濟點點頭:“阿姊回吧,一會兒天晚了。”

    沈渺應好,便轉身要走,沒走兩步,身后腳步聲響起,她回過頭,又見濟哥兒忍不住送出來說:“阿姊一會兒你便坐車回去吧。”

    他依依不舍:“路上當心啊。”

    沈渺微嘆,笑著擺手:“回去吧,和你屋子里的同窗好好見個禮,別擔心阿姊,過十日,等你休沐了,阿姊便來接你啊。”

    沈濟就這般看著阿姊的背影,頗有些悵然若失。但他知道他得好好讀書,才不辜負了阿姊,他還記著自己暗自許下的諾言:他要親手為阿姊掙一副頭面出來,金銀鋪里最好的!

    于是他又振作起來,回了學舍中,便很主動與同窗們相揖為禮,互通姓名,閑聊幾句,之后又相約一同去謁拜先生。

    他們的講學博士姓鄒,留著個山羊胡子,干瘦干瘦的,瞧著很有些嚴厲的樣子。

    但明兒才有課業,鄒博士也就說了些:“諸生當志存高遠,以修齊治平為念。勿溺于嬉樂,勿怠于困苦。同窗之間,宜互助互勉、互尊互讓,莫要為小事爭執不休。”之類的話,就讓他們回去歇息。

    沈濟與同窗們回到學舍后,便單獨出去問了那些灑掃的雜役,得知監生們都住在東邊的廊房,便揣上炸黃魚一路詢問摸索著找了過去。

    謝祁此時懷里揣著只貓,正坐在窗下看書,一邊摸著貓咪,一邊慢悠悠翻過一頁。

    他身后的床榻上躺了個歪七扭八的寧奕,他自言自語、嘮嘮叨叨地嫌棄:“這啄飲堂的庖廚難不成是用腳做得飯?羹湯清寡如水,菜寡淡無香,飯米糙硬,入口粗糲,燒的燉肉腥膻不堪,上頭還有豬毛!看了都毫無食欲,莫說吃了……”

    謝祁壓根沒聽他說什么,因此回應他的只有麒麟奶聲奶氣地喵喵聲。

    寧奕餓得不行了,爬起來,晃到謝祁面前,拿手逗貓,饑不擇食地道:“謝九啊,要不你也給我沖一碗羊乳糕吧,我實在……”

    話沒說完,外頭忽然傳來“篤篤”地敲門聲。寧奕聳拉著臉,慢騰騰地打開門:“誰?”

    暮靄中,站著個眼熟的童子,寧奕認出來了,驚喜道:“這不是沈娘子的弟弟嗎?你怎么來了?”

    “我阿姊讓我來給九哥兒送炸黃魚,她今兒剛炸的,很香……”沈濟老老實實地舉起手中的油紙包。

    “不愧是沈娘子,真是救命之恩啊!”寧奕雙眼驟亮,就要伸手去接,誰。誰知,斜旁里立刻伸過來一只修長而勻亭的手,將油紙包穩穩地奪了過去。

    寧奕磨牙,扭頭一看,正是方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謝祁,他氣不打一處來:“你不是讀書入迷么?我說干了口水你都沒聽見,怎得一聽見沈娘子的名字,你又活過來了?”

    小貓爬到了謝祁的脖子上盤著,謝祁也不搭理寧奕,反倒笑著對沈濟說:“進來坐吧,找過來不容易吧?謝謝你阿姊了,怎么忽然想起來給我送這個?”

    沈濟小心踏了進來:“阿姊這些日子琢磨了個新菜,把魚先烤再燉,配上雜蔬,十分美味。因與魚鋪子定了不少魚,那魚鋪店主便多送了好些小魚給阿姊,實在吃不完,便都用鹽和孜然炸了,讓我帶來書院里當零嘴,便也想著給九哥兒帶一份。”

    原來他也被沈娘子惦記著。謝祁聽了眉眼帶笑,無視寧奕怨念的眼神,將油紙包直接揣進了懷里,看樣子誰也不打算分。

    不過寧奕很快又被沈濟的描述吸引,咽了咽口水問道:“你說沈娘子上了新菜?好吃嗎?”

    沈濟點點頭:“極好吃。魚肉鮮嫩,汁濃味厚,再加兩塊速食湯餅,泡進那湯汁里,便更是回味無窮了。”

    寧奕聽得受不了了,肚子里咕嚕嚕地響,等沈濟告辭回去,他便合上了門扉,小聲與謝祁和尚岸商議:“咱們三人,今日也去吃烤魚去,如何?”

    尚岸問:“如何去?院門早閉上了。”

    寧奕瞇著眼:“自然是翻墻!”

    謝祁用手撓著小貓的下巴,沒有說話。他以往是從來不逃學的,但是……懷里的炸黃魚正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像是一根羽毛,撓動了他的心。

    “不說別的,何不去給沈娘子捧捧場呢?”寧奕瞥了眼默默擼貓的謝祁,意有所指,“人家還給你送炸魚呢,你不去謝謝她?”

    這倒是在理。謝祁總算有了正當借口,起身整了整被麒麟扒開的衣襟,點了點頭:“你說的是,來而不往非禮也,炸魚之禮不能不謝,那便去吧。”

    尚岸忍住笑,指著他倆搖搖頭:“明兒馮博士若是知道了,你們可得替我挨罰。畢竟你們倆,一個為了吃,一個為了人,只有我,為了你們兩肋插刀,舍命相陪。”

    “行了行了!快走吧!等會趕不上了!”

    第52章 火爆夜市

    日沉西山, 天色昏暝。

    辟雍書院的后山竹林中,夜蟲唧唧,山風來去, 蕩起一片沙沙之聲。

    馮元坐在竹舍中冥思苦想, 煩躁地揮起手,“啪嘰”一聲拍在大腿上,打死了一只膽大妄為的花腿蚊子。

    他苦惱手中編了一半的書究竟該如何寫,手還無意識地撓著腿上慢慢鼓起來的大蚊子包,先用指甲壓出個“十”的形狀, 等蚊子包越撓越大,他又用指甲深深摳下去, 壓出個“米”。

    但越想越是不得章法,腦中混沌全是漿糊, 腿還癢。

    他長嘆了一口氣,認命地站起身來,繞到后廊,想去泡一碗速食湯餅吃——每當他思緒淤堵, 他便會吃一碗,然后對著竹風,一邊吃一邊想, 思緒倒順暢得多,如今竟慢慢地養成了習慣。

    可惜今日他翻找了半天,仆從送來的食籃里竟然已經空了——竟吃完了!

    馮元捏起籃子里的餅屑放進嘴里, 嚼了嚼, 餅屑已潮軟,實在不足以慰藉他的身心。他又想起前陣子家中所辦的壽宴,不由回味著砸吧嘴。

    那日, 他吃了那一頓美味佳肴,夜里回到竹舍中便茅塞頓開,下筆如有神,一夜硬生生寫了數千字,至今回想起來都覺酣暢淋漓!

    于是他看了看天色,心中動搖:不然……趁著明月清風相伴,這便啟程夜探沈記湯餅鋪?

    既然意有所動,馮元勇敢地邁出了竹舍,順道將睡在廊下打呼嚕磨牙的親隨踹醒:“馮六,走,下山去。”

    馮六兩眼迷蒙地翻身坐起,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一骨碌爬起來跟上自家家主,摸不清頭腦地問道:“天已黑了,書院也已落鎖,郎君要去何處?”

    “去吃湯餅。”

    馮元腳下生風,這山下便是辟雍書院的圍墻,因依山而建,此處圍墻地基較高,還有山石堆砌,爬出去并不算難。

    明月高懸,銀霜鋪地,照亮了主仆二人哼哧哼哧翻墻的身影,馮六蹲在墻下,奮力將馮元馱了起來,馮元把衣袍掖在腰帶上,撅著屁股扒拉著墻頭,好容易坐了上去,居高往底下這么一望,腳底又有些軟,不敢往下跳。

    正躊躇不定,忽然不遠處被繁茂花木遮蔽的另一處墻頭,也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馮元原以為是野貓,誰知下一刻枝丫間接二連三探出來了三個腦袋。

    還是十分眼熟的腦袋。

    月光照亮了彼此,四人隔著一截墻頭遙相望,雙方因過于震驚,一時都不知該說什么。

    沉默,是今夜的辟雍書院。

    還是寧奕逃學經驗豐富,率先反應過來,訕訕地摘下了翻墻時不慎掛在頭上的樹葉,還有心思低頭對謝祁嘀咕了一句:“我翻過無數次墻,還是頭一回被逮著,早知不邀你了,我都忘了你天生時運不濟……”

    謝祁竟然也有心思小聲反駁:“……知足吧,沒掉下去摔斷腿已算好運道了。”

    尚岸扶額:“你們別吵了,馮先生瞪過來了。”

    寧奕立刻堆滿了笑容抬起頭來,關心道:“先生,這長夜漫漫,您怎么也會在此?”

    馮元板著臉:“此話當由我問你們吧?”說完,他轉向謝祁,頗有種心愛的學生竟被帶壞的痛心,抖著手,氣得胡子都翹了,“怎連謝祁都與你同流合污了?”

    謝祁慚愧地轉開了眼,假裝在欣賞今日尤其明朗的月色。

    “老實說來,你們三個究竟要去何處!”

    尚岸嘆了口氣,神色慢慢變得凄然。

    他是以寫策論見長的,于是解釋時也是出口成章,先從書院啄飲堂的弊端談起,菜色寡淡不說,午后甚至只供應早食的剩飯剩菜:“觀之則食欲頓消,食之更覺難以下咽。書院天黑便落鎖,學子們外出覓食,也多有限制。尤其課業繁重,本就勞神,卻還要忍受不得飽腹之苦。我與寧大、謝九三人實在迫于無奈,才冒險翻墻而出,只盼望能尋些果腹之物,以解饑餒。”說到此,他眼神悲哀,語氣凄苦,聽得馮元都忘了他們三人家世都不錯,竟感到心酸了。

    之后尚岸又正色道:

    “我等自知此舉不妥,然為求一飽,實出無奈之舉也。望先生也能體察一二,辟雍書院乃官學,啄飲堂事關數百學子三餐飲食,怎能輕忽?學子們都是自備米糧,可交到啄飲堂烹煮之后,新米變作陳米,細面夾雜麥麩,此中難道沒有中飽私囊嗎?聽聞因辟雍書院是官學,啄飲堂的庖廚不僅人數眾多,且自書院初立迄今,未嘗更替,庖廚們廚藝不精未有嚴厲懲處,做得好了也無厚賞,才有如今職司不明、推諉互責的境況。我等學子人微言輕,只盼望馮先生日后能為我等上書山長,查徹啄飲堂貪腐一事,解了這困窘,我們便也不必爬墻頭,得以安心向學矣。”

    寧奕聽得眼睛都瞪圓了,不愧是“鐵筆桿”尚岸啊!他們這嘴饞翻墻逃學的行徑,頓時便變得有理有據了起來!

    這下寧奕也不心虛了,高高挺起了胸膛,順帶用手肘撞了撞謝祁。

    謝祁便也連忙調整出一副同仇敵愾的神情,正色道:“的確如此,先生們日常都在廣博苑用膳,因此不知啄飲堂膳食的貓膩,學子們來書院是為了專心苦讀、出仕為官,且大多都是寒門出身,也不愿因此得罪了人,鬧得不可開交,便一直無人出頭。若非今日遇上先生,我等又哪里有訴苦之處呢?”

    寒門出身的不敢惹事,士族出身的更是夾著尾巴做人,大不了便日日使喚家中送餐食來,因此倒便宜了那些蛀蟲,愈發肆無忌憚了起來。

    謝祁心底默默想著,且那啄飲堂的總管事,好似還是某位齋長[注]的妻弟。

    馮元性子直,怒氣沖沖地一拍墻頭:“竟有如此之事?馮某明日便去與山長詳談,必要將此事弄個明白!”

    馮家雖無權,但積蓄下來的金銀可不少,辟雍書院有大半學舍、學堂都由馮家捐資所建,為此官家還為馮元寫了一副“急公好義”的字賞賜于他,希望他繼續這般體察圣意、多多捐款。

    因此馮元才能在后山上有自己的竹林精舍。

    其他人懼怕那齋長的妻弟,馮元倒不怕——面對笑里藏刀的官家,謝家選擇放棄長子“惹不起躲得起”,馮家失去兒子后,則選擇了另一條路:拿錢買命。

    馮家先用錢砸開樂江侯府的大門,再通過樂江侯用錢砸開了太后的宮門,之后便經由太后的手,裝滿了官家內庫的錢袋子。

    雖然升官無望,但至少面上過得去。

    不過,這也只是飲鴆止渴,金山銀山總會花光,到了那時,馮家又該如何?馮元嘆了口氣,只能得過且過,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謝祁三人對視了一眼,沒成想逃學還有此等意外之喜。馮元為人還算磊落,不是徒托空言之人,他既然開口了,必然真會如此去做。

    不過坐在墻頭叫涼風一吹,馮元那被忽悠瘸了的頭腦又清醒過來,不對,不對勁,好哇,這幾個小子皮癢了,還敢用他作筏子了!說什么吃不飽飯,當家里日日往來的仆從都是擺設?

    可誰叫他攤上這么三個學生呢?書院里的講學博士手下大多都有十來個學生,但馮元性情高傲,嫌棄旁的學子愚鈍,只肯教謝祁、尚岸與寧奕三人,山長自然也沒法子,誰叫馮家是書院的大財主呢!

    此時講究事師如事父,師生之間情同父子。他便也只能寬容這三個不省心的學生了!馮元拿眼斜了斜他們,語氣涼涼地問道:“行了,下不為例,我便也不追究你們逃學之責了,那你們倒是說說,這是想要去哪兒果腹?”

    “先生不知,那沈記湯餅鋪出了新菜,聽聞極為美味,我等便是想略嘗嘗鮮。”寧奕早已蠢蠢欲動,“先生好風雅,今日可是坐在墻頭觀月?若是閑暇無事,不如與我等同去?”

    馮元輕咳一聲,頰上泛起一絲紅暈,捋了捋胡子,順驢子下坡地答應了。

    于是翻墻覓食的便成了師生四人及一貓,謝祁與兩位損友擠在馮元的馬車里。他怕麒麟被擠著,便將熟睡的小奶貓揣在衣襟里,只露出個小小的貓頭,便這樣往沈記湯餅鋪疾馳而去。

    等他們入了內城,到了楊柳東巷,才知曉沈記今夜生意有多么紅火。

    師生四人下了馬車,未及門前,便聞喧嘩之聲,熱鬧非凡。

    沈記湯餅鋪店內店外都坐滿了,鋪子邊上還罷了一溜的小板凳,不少人手持竹簽坐著等候,有兩個穿得滑稽喜慶的壯漢子,顯然是臨時雇來的,他們身上貼著圍爐烤魚的畫,一人吹喇叭一人高聲吆喝:“小桌十三號!誰是小桌十三號!輪著你啦!沈記喊你來吃魚啦!快來!過了號可叫下一桌咯!”

    四人好不容易才擠進人堆里,才發現不僅門口多擺了桌椅,連沈記的后院、巷子里都臨時加了四五張桌子,不少人已經坐下了,滿眼新鮮地等著上菜。

    隔壁的顧嬸娘端著陶爐穿梭在人群中,幫沈娘子端菜;年嬸娘也來了,幫著收碗加炭;湘姐兒圍著小圍裙,仗著人小靈活,飛快在鋪子里外穿梭,她記下每一桌點的菜,又噔噔噔地跑到柜臺處大聲告訴里頭忙碌的阿姊:“阿姊,再加豆豉烤魚一份!脆皮烤魚兩份!蔥蒜都吃,少些辣!”

    灶房里,沈渺還算從容,她同時起了三個鍋煎魚,有余則坐在小板凳上,努力而專心,刷碗的絲瓜囊都快刷出火星子了。陳汌坐在輪椅上也沒閑著,膝上放著個藤筐,推著輪椅從柴房里一趟趟運炭火過來。

    此時,正好顧嬸娘端著一份熱氣騰騰的烤魚經過謝祁四人身邊,要送到門口坐著的食客桌上。

    寧奕探頭一看,口水便險些滴下來了。

    魚烤得色澤金黃,炭火炙烤的焦痕油光熠熠,魚身上鋪滿了花椒蒜末與青蔥,魚身下滿滿當當都是菜蔬,辛辣之味直撲鼻腔,再嗅一下,魚的鮮美與諸般香料交融,真是直勾人腹中饞蟲。

    身邊還有已經吃上了的,寧奕又伸長脖子,羨慕地看著那食客夾一塊魚肉,魚肉嫩得微微顫動,送入口中,那人立刻驚喜道:“果真美味!等了那么久,沒白等。”

    他擦了擦嘴,等不及了,拉著尚岸趕忙去外頭取竹簽子去了。

    唯獨謝祁站在那兒,目光遠遠地越過無數人,在熱騰騰的煙火氣息中,模糊又匆忙地抬眼一望。柜臺上的窗口,為了上菜便利,簾子都挽了起來,沈娘子忙碌的身影在騰騰的白霧中若隱若現。

    “哎呀,叔叔,你還沒會賬呢!”

    湘姐兒忽然著急地大喊,她追著一個腳下匆匆想趁機溜出鋪子的中年男子,卻沒追上,還險些摔了一跤,幸好被旁邊的年嬸娘撈了一把,急得跺腳。

    謝祁等人便站在鋪子口,他回過神來,幾乎沒有猶豫,抬手便將那想溜走的人一把拽了回來。

    那男子回頭見是個生得年輕斯文的書生,竟惡向膽邊生,呵斥道:“放手!知曉你爺爺是誰……哎呦哎呦疼!錯了錯了,我錯了!”

    謝祁稍稍一用力,便將他的手臂直接往后折了回來,寧奕也抬腳幫著踹了一腳,挑著眉道:“你爺爺讓你付了錢再走。吃白食你還有理了!”

    那人沒想到這么一個瞧著文弱的書生竟有這么大手勁,周圍人又紛紛側目看熱鬧,他只得灰溜溜地掏出了錢來,忙用袖子掩面而逃。

    謝祁懷里揣著貓,手里捏著錢,穿過人群,將銀錢遞給了湘姐兒,輕輕揉著她的腦袋,笑道:“拿去,快裝好,近來愈發能干了。”

    湘姐兒見到是熟人,立刻也笑起來:“謝家阿兄,你怎來了?硯書最近還好嗎?”

    “好著呢,前陣子秋毫回家取衣裳,還說他陪十一娘和太婆去鄉下莊子上釣蝦捉魚去了,還去逛了廟會,過得比我還舒坦。下回休沐歸家,我家正好辦宴席,你與你阿姊一塊兒來謝家,便能尋他玩了。”謝祁說著,沒忍住,還捏了捏她頭上圓圓的小發髻。

    “謝阿兄,前頭人多,我領你去后頭坐吧?你今兒也來吃烤魚么?”湘姐兒點點頭,伸手去牽謝祁,小小聲地說著,要帶他走后門。

    謝祁卻沒動,搖搖頭:“不必了,如今人多,外頭還有不少人等候,我們后來者居先只怕會惹得旁人不滿,多謝你好意了,我們也已取簽等候,便安心等一等,免得給你阿姊惹些爭端。”

    湘姐兒想了想便也作罷,又對謝祁小聲道:“那我去忙咯,謝阿兄你坐著稍等等,門口阿姊叫人買了十斤瓜子,還燒了一大桶茶水給等候的人食用,等得無趣可以吃一些。”

    謝祁笑道:“多謝,你去吧,不必招呼我。”

    湘姐兒這才蹦跳著又去幫人點菜了。

    那頭,寧奕已經取了竹簽,問過了門口招呼人的漢子,說是約莫還要等四五桌,只怕要等小半個時辰,但周圍烤魚的香氣滿溢,寧奕實在不想走,馮元端著師長的架子,但他吸了吸鼻子也沒動,尚岸便也笑著在門邊的小凳上坐下了。

    謝祁思忖著走了出來,卻沒有坐下,而是將懷里的貓塞給寧奕,又熟練地從尚岸的衣兜里尋摸出一套隨身的袖珍紙筆與墨條,挽起袖子道:“白等著也無趣,湘姐兒年幼,怕她叫人蒙騙,我去幫沈娘子收銀錢。”

    尚岸有隨身記錄靈感的習慣,身邊總有紙筆,這下被謝祁摸走,實在心疼不已:“那是薛濤箋啊!”

    但謝祁已經轉身進了鋪子里,只留下一句:“回頭讓秋毫去買上兩尺賠你!”

    沈渺全然不知外頭發生了什么事,專心做魚。

    因白日里尋了人走街串巷大做廣告,她其實便已料到會有如此繁忙的場景,送完濟哥兒,她便發動了自己的所有人脈,將能請來幫忙的都請了來,年嬸娘與顧嬸娘她都是硬塞了一百文給她們作為酬勞,否則她們還不肯收下。

    門口招呼人的便是白日里幫著出門宣傳的那兩個閑漢,沈渺見他們做事還算踏實,便繼續聘用,一人五十文,讓他們晚間也留下來幫忙。

    之后又連忙跟鄰里多借了凳子桌子,買了瓜子燒了茶水,還在桌子上拿漿糊貼了桌號,沈渺以后世開店的經驗盡力做足了萬全的準備。

    果然她預料得不錯,天剛剛暗下來,便有許多食客陸陸續續上門了。

    于是從昏時開始,她便忙到了現在,沒有停過。甚至只一個時辰左右,白日里備好的魚便已經用完了,她發現時只剩十來條了,又讓湘姐兒去跑腿,叫魚鋪加緊再殺了一批魚來,連忙腌上,這才沒斷了炊。

    沒一會兒,她又做好了一份烤魚,將熱油潑上,便抬到了窗口前的柜臺上,正想叫顧嬸娘來端,卻發現柜臺上多了好幾張桃花色灑金的紙片。

    拾起來一看,上面是她熟悉的、那舒展飄逸的字寫著:“柒號桌,花椒脆皮烤魚,多辣,不食胡荽,柏葉酒兩壺。”、“拾號桌,豆豉烤魚,雙份湯餅,麥酒一壺。”、“拾肆桌,花椒脆皮烤魚,一份湯餅,多加醬姜,麥酒三壺。”

    沈渺怔了一瞬,抬起眼來,很快便在人群中尋到了那個高高的身影。他還穿著書院里的寬袖大衫,卻手里捏著紙筆成了她這鋪子里的跑堂小二,跟在湘姐兒身后,一邊記下來客點的菜,一邊笑瞇瞇地伸出手來:“烤魚九十八文,湯餅兩文,麥酒十八文,正好一百一十八文,煩請先會賬。”

    得了銀錢,他順手便塞進湘姐兒隨身的挎包里,又轉向下一桌,有了謝祁的幫襯,湘姐兒更得意了,搖搖擺擺地走在前頭,像是有了靠山似的,再也不怕遇上那些刁難的客人了。

    沈渺垂下眸子,將這柜上的紙一張張掖進了圍裙里,像是將這一份暖意也一下一下藏進了心底,又轉身趕緊去忙了。

    又忙了好一陣,沈渺趕忙讓外頭數一數等候的人數,后廚的魚不多了,不能再接了。

    幸好此時天晚了,鋪子里雖還是坐得滿滿的,但外頭等的人卻少了,顧嬸娘連忙出去讓門口的漢子換個說辭,再有人來問,便讓人家明日請早,別叫人等著了。

    等做完最后一桌,沈渺總算松了口氣,能卸了圍裙出來了。

    她本想尋九哥兒道個謝,沒想到鋪子里外只有吃得熱火朝天的最后一波食客,都沒瞧見他。

    倒是湘姐兒知曉,小跑過來,拉著沈渺讓她彎下腰,把胖手掌攏在她耳邊,耳語道:“謝家阿兄與他的友人吃完烤魚便已回去啦,他說……”

    “烤魚很美味,炸魚也好,沈麒麟極愛吃。”

    湘姐兒歪著腦袋,疑惑無比地問道:“沈麒麟是誰?”

    沈渺臉頰忽然發燙,結巴道:“我也不知。”

    湘姐兒人小鬼大,皺起小眉頭,探究道:“阿姊你臉怎么紅了?”

    “是燈燭映紅的!”

    沈渺借口進灶房里收拾,落荒而逃。

    ***

    之后連著好幾日,因烤魚一炮打響,沈渺早晨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早市的羊肉湯與小籠包都沒空賣了,中午才慢悠悠地開鋪子,一邊腌魚一邊備菜。

    切著菜,她還在琢磨著日后的經營模式。

    現下看來,早市與晚市是兼顧不了的,若是不擴店不招工,便只能取舍。她才賣了三日烤魚,刨除成本便掙下了三十多貫了,因為不僅烤魚掙錢,賣一份烤魚還能搭著賣出去好多的酒水和小菜,大大提高了她鋪子里的營業額。

    但日后這數額只怕也會緩緩下降,畢竟這是一道新菜,剛開始客流是最多的,之后想必會降到一個穩定值,但也足夠了。

    客流穩定后不會像這幾日一樣忙碌,但沈記的名聲其實已經因烤魚而打響,有了一道令人記憶十分深刻的“大眾招牌菜”了。所以,長久下來,夜市高峰期的人也不會減少太多,單單憑借她與有余、湘姐兒,的確忙不過來。

    湘姐兒還小,這幾年只能幫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兒,比如收餐具抹桌子、掃地,其他的就不大行了。

    有余是后廚的幫工,不說她自身較為特殊,一旦忙起來,她手里的活計也不少,只燒火一件事就能絆住她,更沒空到前頭去。

    尤其烤魚有爐子又燙,湘姐兒還搬不動。沈渺估摸了一下,她可能需要兩個人,一個上菜點菜;另外還要一個能收銀算賬的,以前這個角色是濟哥兒當著的,濟哥兒算賬倒厲害得很。

    但除了夜市那一會兒,她若舍棄了早市,白日里客人不多,又不大需要那么多人。

    沈渺想了想,決定去與顧嬸娘談一談,昨日顧嬸娘來幫忙,倒是很游刃有余,顧家的酒坊忙起來與她相反,白日里忙,夜市里專門來沽酒的人不多。

    而鋪子有顧屠蘇在顧,顧嬸娘在家除了做些家務,大多時候是閑著的。

    請顧嬸娘長期過來幫忙的事兒倒是談得很順利,她還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姐兒你若是不來,我也要來尋你說這事兒的。”

    昨日幫沈渺忙了一個半時辰便掙了一百文,人家在碼頭扛包一日也就掙這個價碼,顧嬸娘便心動了。她在家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來幫大姐兒招呼客人,活不重,能掙些銀錢,離家又近。

    有了這個額外的進項,給二哥兒攢娶媳婦的錢不就更容易了?

    兩人一拍即合。

    至于專門收銀的,一定得是信得過的人才行,這個得好生思量思量。

    沈渺從顧家回來,目光便有些猶豫地落在了陳汌和湘姐兒的身上。濟哥兒不在,湘姐兒這幾日幫著她干活,好似也忽然長大了許多。

    此時,小院中,陳汌坐在輪椅上,湘姐兒搬了個板凳挨著他,兩人正拿樹枝在地上寫字。兩條狗都臥在他們腳邊,尾巴一甩一甩。

    這兩個孩子最近不知怎么了,十分勤奮地開始學寫字。濟哥兒以前練字的紙都還留著,他們便照著上頭的字依葫蘆畫瓢地寫,不認得的字便拿來問沈渺,問清楚這個字怎么讀,又是什么意思后,便自己練。

    孩子的記性好,學的也快,他們自己學,每日竟也能學十來個字呢。

    沈渺先前有些想留湘姐兒在身邊,將自己一身的本事都交給她,但是她后來見湘姐兒忽然努力跟濟哥兒學寫字,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想,不應當由她來決定湘姐兒的人生,哪怕湘姐兒還小,但她也知道主動學寫字了,說明她對自己想做的事已有了模糊的期望。

    沈渺決定尊重這份期望,正好今日便是個機會。

    于是她半掩上院門,走到湘姐兒和陳汌身后,看他們在地上寫完一個字,才輕輕地出聲:“湘姐兒,小汌,阿姊有事兒問你們倆。”

    沈渺從邊上拖過來一張板凳,坐下來,便能平視他們倆了。

    “湘姐兒,你有沒有想過日后要做什么呀?”沈渺把胳膊放在膝蓋上,先看向湘姐兒,“你想和阿姊學怎么燒菜煮飯么?還是想讀書?或是想做別的?”

    湘姐兒卻有些疑惑又有些自卑地說:“我也能讀書嗎?李嬸娘說只有男子才能讀書,男人讀了書日后能當官、當賬房或是去考吏員。她說我日后總歸是要嫁人的,會讀書寫字也沒什么用。”

    這話……聽得沈渺皺眉頭。估摸著是她不知哪天去找李狗兒玩的時候被李嬸娘那破嘴給擠兌的。

    沈渺沉吟片刻,沒有表露出心中的不悅,而且循循善誘道:“那你自個覺著呢?女孩兒讀書有用嗎?”

    湘姐兒聞言低下頭去,好半晌才抬起頭,平日里愛玩愛鬧的她忽然認真地板起了臉:“我覺著李嬸娘說得不對。讀了書與嫁不嫁人又沒什么干系。”

    “沒錯。讀書習字與嫁不嫁人沒什么干系。”

    沈渺很欣慰,點點頭,摸了摸她的腦袋:“身為女子,我們的一生不全是為了婚姻、丈夫、子女而活的。爹爹和阿娘將你生下來,也不是專門為了讓你成為誰的妻子或是誰的母親才將你生下來的。身為女子,一生最值得炫耀的并非嫁得良人,而是有自己的志向和主宰命運的權利,沒有哪個女子是生來便為了成親的。湘姐兒,不論你現在是否能聽懂,都先記在心里。阿姊希望你記住,不論男女,我們都只有這一輩子而已,歲月待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因此這一輩子要怎么過,一定要想為自己清楚。”

    她望著湘姐兒的雙眼,堅定地說:

    “愿意成親嫁人便成親嫁人,不愿意便獨善其身,阿姊很愿意你讀書、學字或是學一門手藝,這不是為了讓你日后能嫁個好人家,而是希望你日后能有抉擇怎么過日子的勇氣與底氣。”

    湘姐兒懵懂點著頭,陳汌則沉默凝思。

    看樣子這倆孩子都要認真想一想,沈渺便沒再多問,讓他們能自己好好思索思索。

    這時不像后世,沒有規劃好的九年義務教育,因此,這時的孩子都是年紀小小的便各自選擇了某條路或是某個行當,便要朝不同的方向去走這一生了。

    最初的選擇,是一輩子的烙印,便顯得極為重要。如今便讓他們琢磨去吧,年幼的孩子其實喜惡、好壞什么都懂,只是他們心思簡單,又還不懂怎么用成年人的方式表達而已。

    沈渺在自家菜地里割了一茬新鮮韭菜,準備做午食,心想,今兒不如來吃韭菜盒子吧!

    她倒是很快又沉浸在做飯的快樂中去了,卻沒發現院子的后門外有個人在徘徊。

    馮七娘猶豫了好些時日,還是決定只帶一個貼身婢女,偷偷來沈記吃一回湯餅。

    她抓心撓肝地想知曉為何九哥兒會對這位沈娘子另眼相待,難道是因她美貌?還是因她手藝好?可是怎么想,她都覺著不大像是九哥兒會對一個女子尤為特殊的理由。

    于是她鼓起勇氣,前來一探究竟。

    但今兒到了鋪子里卻沒見人影,于是她摸索著繞到了后院門口,門虛掩著,她正想扣門問問可有人在家。

    沒成想,手還沒抬起來,便隔著門,因沈娘子教妹的一番話,聽得怔怔地落了淚。

    阿娘也在為她議親了,可卻不是謝家。

    她在將來素未謀面的夫君與不能嫁給九哥兒兩種迷惘煎熬中聽見了這一番話,竟像迎面而來一只巴掌,將她猛地打醒了似的。又像懸崖之外憑空多出了一條路。

    她好似知曉了。

    九哥兒為何會視沈娘子不同。

    第53章 韭菜盒子

    沈渺做韭菜盒子是最省時省力的, 不燙面不發面,外層煎得焦香,內里吃起來也照樣柔軟。她從麥粉口袋里取上兩葫蘆瓢麥粉, 加點鹽, 用筷子攪勻,再加上比麥粉的量少一些的涼水,邊倒邊攪直到調成面絮,就可以開始和了。這和出來的面團是比做饅頭的面更軟一些的,蓋上竹罩子放一刻鐘就行了。

    餡也容易, 洗干凈的韭菜擦干水快刀切碎,加上炒好冷涼的雞蛋碎, 再加些焯水煮熟后切碎的“銀絲光米纜”——就是大宋的粉條,豬肉燉粉條那種粉條。宋人似乎總是熱衷為每一樣平凡常見的食物取個好聽的名字。

    用筷子拌勻, 加鹽、香油;再加一丁點提鮮的醬油和蝦皮醬用來替代尚未問世的雞精和蠔油。最后撒上些用八角、花椒、干姜、桂皮、鹽、小茴香等香辛料自制的“南德調味品”,這東西她做了不少,烤魚底料里也能加,增香增辛。

    這時面也醒好了, 搟成長條,分成面劑子,撒上干面粉揉圓揉光, 再搟成一個薄薄的面片,就能把翠綠的韭菜餡攤在上頭,提著邊緣卷起再對折成月亮狀, 兩邊蘸水捏緊, 在預熱好的餅鐺刷上一層油,慢火煎烙片刻,直到兩面的皮都烙得微微焦黃, 韭香出來,便能吃了。

    沈渺做好后,先自己取來一個,便站在灶臺邊吹了吹試吃。

    咬下去,外皮酥脆,觸齒即碎,咬開后里頭餡料露出來,韭菜翠綠,汁水十足,但不是塌秧出水的那種濕,雞蛋炒得蓬松軟嫩,粉絲軟糯吸汁。沈渺滿足地點點頭,韭菜與雞蛋果然是完美搭配,香上加香。

    沈渺端出去,給湘姐兒和陳汌拿了一小簍子裝:“吃吧,還燙手哦。”

    湘姐兒可不管燙不燙,先咬一口再說,怎么說呢,她平日里其實不大愛吃韭菜,不喜歡炒韭菜的那個味兒。

    但這個不一樣,聞起來就要流口水了,外皮酥酥的裹得滿滿的餡料,薄薄的外皮咬起來還會咯吱響,餡料韭香十足,還沒有韭菜的嗆味,吃起來是脆嫩脆嫩的,又不肥膩,里頭還有雞蛋和米纜。她不顧燙,一口氣吃了仨,扭頭一看,陳汌也不甘示弱,默默吃了倆。

    兩人坐在院子里大吃特吃,被路過的劉豆花看得正著,于是從家里拿了兩碗豆花來換,湘姐兒便推著陳汌從后門出去,三個小蘿卜并排坐在沈家后門的地臺上,一口軟嫩嫩的豆花一口韭菜盒子,香得都不說話了。

    李狗兒正好從私塾回來,見小伙伴們如此愜意地坐在巷子里吃好吃的,便也忙沖回家去,將書袋一甩,掀開李嬸娘藏在柜子頂上的糖罐子,從里頭抓了一大把酥花糖,用衣裳兜著跑來與湘姐兒和劉豆花交換。

    湘姐兒接了糖,先轉手分給陳汌一半,才從簍子里遞給李狗兒一塊韭菜盒子:“給你,這是我阿姊做得月亮餅,香吧?”

    沈渺也沒說特意說自己做的這東西叫韭菜盒子,湘姐兒便自己取名字了——這不像個烙得金黃金黃的月牙么?就叫月亮餅了!

    劉豆花也跑回家打了碗豆花,盛得滿滿的,走路時豆花便在碗里輕微晃漾,她小心翼翼地端來給李狗兒:“喏,跟你換三塊糖。”

    于是四個小孩兒并排坐著,快樂地晃蕩著腿(陳汌只能晃一只),吹著穿堂涼風,吃著韭菜味的“月亮餅”、喝著滑嫩的豆花,再含上一塊兒甜絲絲的糖,真是神仙不換的好日子。

    湘姐兒吃完了第五個韭菜盒子,打了個飽嗝,歪著頭聽劉豆花吹噓她阿兄和嫂嫂要去外城再開一家豆腐坊了:“我阿娘說了,以后楊柳東巷這家老鋪子,就留給我,我長大了自己學著做豆腐,再招個贅婿,不去旁人家里受罪。”

    追風聞著味兒從院子里溜了出來,陳汌瞥見了,便伸手將他手里的韭菜餅的餅皮掰了一小塊塞進了狗嘴里,追風便乖乖地臥在他輪椅邊吃,吃完了便一下下舔爪子。

    “我明年就開始學做豆腐了。”劉豆花得意洋洋。

    湘姐兒聞言的確有些羨慕:“你都要做豆腐啦。”今兒阿姊問她想做什么,她其實都被問住了,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劉豆花奇怪地歪過頭:“是啊,不做豆腐我做什么呢?難道你不與你阿姊學做湯餅么?”

    這個世道大多是子承父業,爹娘是做什么行當,兒女便也做什么行當,除非家里有孩童讀書,日后若真的考中,那整個家族便不同了。

    “我阿姊說我想做什么都成,不學做湯餅也成。讀書學寫字也成,她都隨我。”湘姐兒捧著剩下的豆花又喝了起來,自問自答,“我喜歡吃好吃的,可好像沒有那么喜歡做好吃的,我也不喜歡做豆腐,不喜歡釀酒,不喜歡榨油,不喜歡賣炭賣柴,也不喜歡鋦瓷。唉……什么也不喜歡,那可怎么辦呀?”

    李狗兒吃著韭菜盒子,插了一句:“你喜歡玩,你還喜歡剃頭。”

    湘姐兒斜他一眼,小嘴毫不留情:“你不玩么?李嬸娘與你新找了個厲害的老先生,你昨日哭著說不要去上學,我都聽見了!”

    “還哭了?你那么大的人了還為不上學哭呢?喝涼水,羞羞臉!”劉豆花跟著大肆嘲笑。

    李狗兒臉一紅,忙讓湘姐兒不要說了。

    不說便不說了。湘姐兒小小的腦袋裝滿了大大的煩惱,她撐著下巴嘆了口氣,扭頭問陳汌:“陳汌你呢?”可問了她自己又搶先回答,“我知曉,你想回家!問了你也是白問的。”

    陳汌自始至終沒說話,把豆花喝完,捧著碗,神色安靜地望著對面顧家院墻上站著梳羽毛的肥麻雀,他并不如湘姐兒一般煩惱,似乎心中早有定論了。

    顧屠蘇推著幾大壇子酒從后門出來,便瞧見四個小孩兒坐在那兒,吃得臉上貼著韭菜葉子,還一臉認真地談論人生大事,怪逗的。他搖搖頭,順手把墻上那只肥麻雀趕走,用掛在脖上的帕子擦了擦汗,推著車出去送貨了。

    他的酒是送給魏家糕餅鋪子的,他們家新雇了糕餅師傅,還出了一套酒心糕餅,倒是賣得挺紅火的,算是熬過了先前生意蕭條的危機,又與顧家定了許多甜味的青梅酒,顯然要大干一場了。他推著酒走過去時,正好便要經過沈家的湯餅鋪。

    他下意識轉頭看了看,驚訝地發現沈記鋪子里這個時辰居然還有個衣飾鮮亮的年輕小娘子在吃湯餅,更奇怪的是,那人還一邊吃一邊掉淚,哭得下巴都濕了。

    顧屠蘇也沒停留,瞧了一眼,便滿臉疑惑地走過去了。

    大姐兒做的湯餅的確很美味可口,但……這位小娘子是……餓了很久了么?竟能好吃得哭了?

    沈渺沒發現鋪子里有人在哭,她給店里唯一的客人做完湯餅以后,說了慢用,便先回了后院,叉著腰環顧四周,爭分奪秒——大掃除!

    這種晴空如碧、麗日中天的大晴天,沈渺是絕不會錯過的。她當下便趁著有空閑,將家里的被褥床套全拆下來洗了,拉起晾衣繩,掛在院子里晾曬,順道將灶房里水池的下水道捅了,連雞窩和狗窩、院子里的石板路也沖洗了一遍。

    她如今不再起早趕早市,有余便也來得晚了,她方才被年嬸娘送了過來,見沈渺包起頭發,綁起袖子,瘋狂地大掃除,一瞬間便用光了一大缸水,她便連遞到嘴邊的韭菜盒子也不吃了,立刻拿了扁擔,便去幫她挑一缸回來。

    這孩子似乎有些挑水強迫癥。

    沈渺把院子里徹底打掃了一遍,見湘姐兒推著陳汌回來了,她便也不由分說地將湘姐兒也抓過來洗了——她已經五六日沒有洗頭了。沈渺拆了她的發辮,用先前做好的洗面皂給她洗頭。

    湘姐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洗頭。

    如今哇哇叫著被沈渺逮住,便也沒法子了,她只能蹲下來,努力彎腰低下頭,戰戰兢兢地用帕子擋住自己的眼睛和鼻子。

    “洗頭有什么怕的呀,頭低一些,我要澆水咯!”沈渺拿一葫蘆瓢,舀上一盆被陽光曬暖的水,毫不猶豫地兜頭便澆下去了。

    湘姐兒嗷得一嗓子,忙閉氣閉眼,用帕子死死把自己捂住——上回阿姊洗了她一鼻子水,可嗆死她了!

    沈渺拿了皂來,打了肥皂泡在掌心,往她頭上搓搓,搓出滿頭泡沫。余光一瞥,瞥見了陳汌頭上那長了不少的寸頭,洗一個娃是洗,洗兩個也是洗,于是抓過來一起洗了。

    陳汌腿不能碰水,她還給他腿上蓋了油紙布。他的腿愈合得很不錯,老郎中已經交代不用每天過去了,也不用吃藥了,如今就是好好養著,等著拆板子就成。

    半個時辰后,顧嬸娘提前過來幫忙,剛推開院門邁進去就嚇一跳——湘姐兒、陳汌、甚至雷霆、追風,一個都沒逃過,兩人兩狗濕漉漉地一起坐在太陽下曬毛,滿院子的被單被風吹得揚起來,人與狗皆曬得呆呆的。

    若不是雞不能洗,只怕也難逃一劫。

    顧嬸娘看得直搖搖頭。

    沒一會兒聽見身后有響動,顧嬸娘扭頭一看,還有個有余,哼哧哼哧,自顧自,腳下生風地來回挑水。

    顧嬸娘:“……”

    沈家的人都勤快得令她害怕。

    走近灶房里,條案上鋪滿了烤魚用的各色陶盆,大姐兒一晌午洗洗刷刷做了那么多事,竟然還把配菜都切得差不多了,她都已經分門別類,一份一份,正把配菜往陶盆里提前裝好。

    “嬸娘,你怎么那么早就過來啦?”沈渺手麻利,正往盆里分配黃瓜條。

    顧嬸娘便也取過已經撕開的白菘,幫著一片片放:“在家白閑著,不如早些過來幫襯,收了你的銀錢,怎好日日掐著時辰干活呢?”

    沈渺甜甜一笑:“顧嬸娘待我最好了。”

    顧嬸娘笑了笑,又勸她:“你呀,大中午的怎么不好好歇息。”

    “我這幾日早上起得都晚,睡足啦,哪里還睡得早?何況把屋子拾掇干凈,我非但不累,還很享受呢!”沈渺上輩子便是個喜歡用大掃除或者整理房間來解壓的怪人。看著家里收拾一新,整整齊齊,她莫名會很爽快。

    然后壓力也沒了。

    顧嬸娘勸不動她,便抓緊與她一起備菜。剛備到一半,曬得濕發蒸騰冒煙的湘姐兒探頭進來說:“阿姊,楊阿爺來送桌椅板凳啦!”

    于是沈渺暫且停手出去檢視新定的桌椅。自打烤魚上線,鋪子里的桌椅早已不夠用,鋪子里也坐不下,她每天都在門口后院多擺幾套,多擺出來的,便是跟顧嬸娘與其他鄰居們借的桌椅。后來她覺著不能老這樣下去,便忙跟楊老漢加定了一批來。

    楊老漢領著徒弟加班加點做了來,他知曉沈渺是急用,今日剛一做好便送來了。

    沈娘子雖然愛殺價,但著實是他的大主顧,自打替沈娘子打車子、蓋房子、打各種家具以來,楊老漢原本蕭條的木匠鋪也如注入活水般興隆了起來。畢竟沈娘子點子多,做出來的東西新穎實用,于是效仿來定的人便多了。

    所以沈娘子殺價,楊老漢頂多抱怨幾句,也愿意為她讓利。但旁人可就不成了,他如今也摸索出一套應對方法來:來客壓價,他便頂多只能讓兩回,否則對方得寸進尺,反倒做不成生意,守住那底線,哪怕人家走了,也要硬挺著不改心意。

    大多時候,那些人走了,不久又會回來的。

    這套新定的桌椅板凳也是,按照沈娘子的吩咐,他在每一張桌上都刻了桌號,桌腿和凳子腿上還加刻了“沈記”兩個字,用丹漆上了一遍,十分醒目。

    沈渺見桌椅打磨得很光滑,漆也上得均勻,一邊給楊老漢掏錢一邊還發自肺腑地夸獎他:“老丈,你的手藝真是愈發好了,做得正好。”

    楊老漢卻會錯了意,頓時警惕:“已經給你免了好些零頭,不能再送添頭了。”

    旁人抹零,若是兩百八十二文的賬,頂多開口要抹去二文,湊夠二百八十的整。但沈娘子不一樣,她臉皮厚,她開口抹零,一開口便是抹八十二文的零頭。

    誰家抹零能抹八十二文?這還是零頭嗎?楊老漢起先也不信自己竟會是這樣的冤大頭,但后來他竟也當了無數次這樣的冤大頭。

    沈渺忍笑,把半串錢遞給他:“我真是夸你,沒讓你送添頭。瞧把你嚇得。喏。這是說好的,一文不少。”

    說完,她又指了指巷子里,道:“對了,豆腐坊的劉家要去外城加開一間新鋪子,說是要打一批新的桌椅板凳和家具,他來尋我,我便與他推介了你,你一會兒徑直去尋他便是。”

    沈渺左看右看,見沒人,又小聲與楊老漢道:“劉家嬸娘還問我打桌椅花了多少銀錢,我說的是你對外頭報的價碼,回頭你去了,便自個與他談價,談的如何便是你們二人之間的事,我便不多事了。”

    兩邊都是熟人,若是告訴劉家她買了低價,對楊老漢不太好。但若是幫楊老漢抬了高價,她也是心中有愧。不如便由他們自己講價,這樣最好。

    楊老漢這才喜上眉梢,幫沈渺將桌椅都擺好了,便徑直去劉家了。

    沈渺目送楊老漢進了劉家門,她又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與自己家緊挨著的隔壁家,那家便是原本做肥皂團的,如今已經空置許久了。前陣子還有中人帶人來看鋪子,說是那家房主欠了興國寺一屁股債,如今還不上了,便要將屋子典賣了。

    但沈渺都回來那么久了,也沒賣出去。

    汴京城內寸土寸金,內城好地段的一間鋪子已漲到三千貫了,甚至御街兩旁的鋪子都賣上了兩萬貫的天價。否則當初為何沈家大伯、大伯娘名下鋪子都有兩間,平日里過得也富足,卻還是會眼饞沈家的湯餅鋪,猶猶豫豫不想交回地契房契。

    三千貫便是三千兩銀子,置換成金子也差不多有四五百兩,要看具體年份的銀價如何。莫說普通人家,便是官宦人家,若非本身出身豪富,能一下掏出這么多錢來買的總歸還是少數。

    這家的鋪子不大,比沈家還窄小一些,倒沒有出價到三千貫。前短時日劉家為了開新豆腐坊的事,也去與中人打聽過這間鋪子,說是原先出價兩千貫的,但興國寺逼債實在逼得緊,再賣不出去便要跳汴河了,如今已降到一千五百貫了。

    一千五百貫,也有些貴。劉家放棄了,寧愿去外城開鋪子,遠一些,但盤一間鋪子價錢低了一大半。沈渺么,其實也有些意動,她也盤算了一下自己的身家,猶豫過后還是沒出手。

    她其實早有擴店的念頭了,如今沈家鋪子里最多能擺五六張桌子,即便門口再擺三桌,也還是太少了實在坐不下,前幾日她在后宅院子里與門口巷道里也擺了幾桌,那更是無奈之舉了。

    若是她常年這般侵占巷子,鄰人如今不說,但遲早會不快。與其惹出事端,不如多盤一家店,這樣兩家打通合并,鋪子里寬敞了,能坐下的人也多了,既不用占據“公共通道”,也能顯得干凈整潔一些。

    除了這條路,沈渺也想過要不要去別處租賃一家更大的鋪面,但她剛在楊柳東巷打響名氣,若是能繼續呆在這里,還是不要騰挪到別處換個大鋪子的好。而且自家的鋪子不用租金,成本大大降低。

    但想盤隔壁的鋪子,她又拿不出這許多錢,所以便是兩難了:要么咬牙借房貸當古代房奴把鋪子盤下來,要么就換個地頭,把自己的鋪子租給別人,再去租別人家的大鋪子重新開始。

    不過不管是要擴店還是干脆租一間大鋪子,除了銀錢的問題,還有人員的問題。如今鋪子小,她當主廚,有余當雜工,顧嬸娘當跑堂,差不多能顧得過來。但鋪子大了,翻桌率上去了,所需要的人也就多了。那樣的話,以沈渺以前開一個中等飯館的經驗,起碼要一個主廚,一個幫廚,兩個雜工,兩個跑堂。

    那就得多雇三個人,這又是一筆成本。

    所以究竟應該如何選擇呢?把握機遇邁開步子大步向前,還是謹慎一些,先維持原樣呢?

    沈渺琢磨著回了灶房繼續忙,來了這里,頭一回生出些煩惱。

    就在她為貸款擴店還是換新鋪子糾結不已時,已在書院里讀了好幾日書的沈濟,瞪著面前灰樸樸夾著稻殼的粥,也是遲遲下不去筷子。

    辟雍書院里每一頓膳食都好似周掌柜做出來的泔水粥飯,讓他也生出了好些煩惱。

    他記得阿姊明明給他帶的是細面和脫了殼的稻米,怎會煮出來是這個模樣?沈濟簡直想沖進后廚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成了,我要餓死了,”海哥兒忽然端著盤子坐到他身邊,也唉聲嘆氣:“這啄飲堂庖廚做飯的手藝怎會比我阿娘做得還差?簡直難以下咽!怨不得每日來這啄飲堂里用膳食之人都哀聲怨道。”

    沈濟還記得之前的事,原本不想搭理海哥兒的,但兩人頭一天進來交米糧時便遇上了,后來每回吃飯也都能遇上,真是奇了怪了。

    不過好歹是堂兄弟,又同在一處書院讀書,怎么也不好視而不見。

    沈濟同學舍的學子性子都還不錯,沒有那等掐尖要強的,也沒有那等斤斤計較的,脾氣都差不多。沈濟和他們相處得還不錯。

    海哥兒在丁字號學舍,里頭的學子不巧都是頭懸梁錐刺股,學得廢寢忘食的,睜眼閉眼上茅房都在讀書,非常勤勉。這就算了,竟還有個杜甫詩狂人,每日要抄寫一篇杜甫的詩句,然后再把紙吃到肚子里去,妄想自己沾了詩圣的靈氣,日后也能寫出詩圣一般的詩句。

    海哥兒不愛用功背書,成天只惦記著吃食,但如今不同的是,他的家世在書院里只算平平,人家不稀得巴結他,又看不慣他對學業懶惰,弄得海哥兒與他們幾個竟都合不大來。

    因此他遇到沈濟都覺得親切了,回回都厚著臉皮湊上來,很是討好。

    伸手不打笑臉人,沈濟如今有了阿姊這個依靠,心境大有不同了,對海哥兒竟都生出了一絲寬容,便也懶得趕他,慢慢的,兩人關系倒比曾經好了些。

    如今,海哥兒便無力地趴在桌上,他這肚子空空,五臟廟全起義了,實在受不了了,便小聲向沈濟建言:“我們要不也學那些監生……花銀錢顧兩個閑漢跑腿,替我們去外頭買些吃的回來?”

    沈濟掀了掀眼皮:“支使他們跑一回少說也得二十文,貴得很。”雖然阿姊給了他不少錢,但他在書院里一直省著用錢,錢都是阿姊辛辛苦苦掙來的,他哪里敢如此揮霍?

    也不知阿姊與湘姐兒近來可好,鋪子里生意如何,會不會勞累?

    “我請客啊。”海哥兒躍躍欲試,“你有沒有看甲舍的監生,那個寧學子寫的文章?書院里到處傳看抄錄呢!他寫自己如何吃了烤魚,如何美味,還配有繪圖,實在太誘人了!我只不過讀了一遍,口水都擦濕兩條帕子了。”

    沈濟抬眼看了看他,動了動嘴:“烤魚?”

    “對呀!那寧學子寫道:信步夜市之中,忽聞食香裊裊……陶盆中鋪以雜蔬,當中臥一大魚,底下置一小爐,炭熾其中。待到湯沸如珠,魚漸浸于湯汁之中,須臾,魚皮焦香,肉亦漸熟。招呼上三二好友,如此邊燉邊吃,其香也,辛、辣、鮮、美兼而有之,令人欲醉……”

    沈濟扯了扯嘴角:“你竟還背下來了。”

    “如何?今夜我請你吃一頓這烤魚,不必你出銀錢。閑漢入不得書院,只能從后山圍墻遞進來,咱們就在那兒吃完再回去。”海哥兒雙手合十地哀求,“你只當陪我一回,我們學舍的先生是個厲害的爆炭性子,我怕溜出學舍偷吃會惹他責罰,你是甲舍生,有你在,應當不至于挨打,成不成?求你了。”

    沈濟想了想,又好奇道:“從內城送過來,那么大老遠,不就涼了?那要怎么吃?”

    “唉?你怎么知道是從內城送來的?你果然也聽說過吧!”海哥兒顯然早已打聽好了,“多加十文錢,便能買下那陶盆,店家會將煎好的魚和菜蔬放在陶盆里,另用竹筒裝上湯汁,等閑漢送來后,我們便自個用小爐子煨,倒上湯水,等它煮沸,便能吃了。乙舍的學子已有人這么吃過了!”

    原來如此,還是阿姊聰明。

    沈濟摸了摸下巴,便答應了。

    海哥兒當即便將手里的泔水粥倒進了泔水桶里,興奮極了,拉著濟哥兒走出啄飲堂還絮叨個不停,滿嘴的美食經:

    “還是你們內城好吃的多,這些好東西,你肯定都吃過了!畢竟你考學那天就把速食湯餅帶來了,我之后才知曉原來竟有這樣的好物。對了,我聽聞還新出了什么小籠饅頭、燕州炸醬湯餅、蒸湯餅……哎呀聽得都想吃,可惜爹和阿娘唯有收租子才進內城,先前為了收糧,他們還領著我去鄉下住了大半拉月,一回汴京,立馬又把我扔進這牢籠里了!害得我一點兒沒吃上!否則什么速食湯餅、小籠饅頭、燕州炸醬湯餅,我沿街走過去,必要全都吃一遍。”

    他說得氣勢恢宏、口水橫流,滿臉肉都因激動而顫抖,好似在立下什么宏愿似的。

    沈濟真像看傻子似的看著他。

    他聽人家說這些的時候,是不是光顧著聽這東西有多好吃,竟全然沒記住店家的名字?還是他覺得天下姓沈的人那么多,壓根沒想到自家人身上?

    咱就說,有沒有可能,這些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他家阿姊做出來的?

    第54章 被排擠了

    沈海——便是海哥兒的大名, 他蹲在墻根底下連著吃了三回閑漢送來的烤魚,吃得上火嗓子疼,才悻悻地停了, 否則他能再吃幾天都不膩。但這下, 他屋子里都積攢了三只陶盆了,這東西占地方,他又不舍得丟,便抬了去刷洗,想著用來做什么好。

    這裝烤魚的陶盆雖是粗陶, 做工也有些糙,但他運道好, 有回送來的陶盆上竟帶著滴墨綠的窯淚,為這燒得焦黑的粗陶盆, 添上幾分古樸美感。

    沈海將陶盆淘洗干凈,捧著賞那盆上窯淚時,便想,不如拿這最好的陶盆栽上幾棵鐵皮石斛, 介時擺在窗前,也有些趣味。

    沈大伯附庸風雅,家中栽種了不少梅蘭竹菊, 沈海也耳濡目染,除了吃,他也愛蒔花弄草, 集各類瓷器陶器, 如今連這烤魚盆都賞了起來。

    這時,他手指摸到了陶盆底部有刻印的凹痕,便將盆翻了過來, 這才后知后覺發現陶盆底部刻印了“楊柳東巷沈記”這幾個小字。

    沈海呆看了半晌,將陶盆放回屋子里,立即拔腿便往甲舍跑。

    沈濟下了半日的學,午時回了學舍,正坐在自己床邊的桌案邊,專心將課上所學的新篇在自己裝訂的空白小冊上再抄一遍,并在旁邊用朱墨小字批注上鄒先生闡述的釋義,日后復習起來方便些。

    他學舍里那個戴著叆叇的童子名喚孟弘和,他年紀最小,今年剛滿八歲,只比湘姐兒大了一歲呢!但他卻考了今年的第七,就睡在他邊上那一床。他手里捧著兩塊糯米糖糕,一邊吃一邊趴在邊上看沈濟抄寫,糕屑糖霜落了滿衣都不知曉。

    沈濟在家里照顧妹妹習慣了,十分擅長一心二用,一邊學習一邊注意胡鬧的湘姐兒,能及時抬手將快要摔了滑了的她撈回來是他的日常。

    因此,他筆下不停,卻好似后腦長了眼似的,左手從懷里掏出帕子來,頭也不抬地遞給孟弘和:“擦擦吧,一會兒衣裳毀了。”

    孟弘和忙接過來擦拭,擦完接著吃,吃完一個了,他卻沒吃另一個,反倒用帕子把糕包好,放在沈濟的桌邊,專門留給他吃。

    一間學舍五人,孟弘和因年紀小,家里又嬌慣,很多事都不大會做,水桶抬不動、衣裳不會洗、夜里還得抱著枕巾疊成的布老鼠睡,其他人還在背地里笑話他“四眼”,唯有沈濟不嫌棄他,所以孟弘和便也與沈濟親近些。

    啄飲堂膳食不好,孟弘和吃了兩日便拉了肚,之后孟母便日日走三四里地,提著食盒到書院圍墻外為孟弘和送餐食和點心,順道將兒子積攢下來的臟衣裳抱回家去洗。孟弘和便隔著圍墻對孟母說些學堂里的小事,自然也提及了學舍里同住的沈濟平日里待他多有照料。之后孟母再送來點心,便都是雙份的了,還總細細地交代孟弘和:“萬不要小氣,與你同窗一起分著吃。”

    這糯米糖糕便是他阿娘親手做的,將飴糖熬成水,拌在蒸好的糯米里,再上鍋灶翻炒,直到糖水被完全炒入糯米中,最后用模具壓成方形,便能吃了。吃起來軟糯黏連,卻又不沾牙,甜香不膩。他覺著阿娘做得糖糕比外頭賣得還好,他自己是極喜愛的。但不知沈濟是否會喜歡,聽聞他家開食肆的,想必吃多了好吃的了。

    沈濟倒是瞧見了他動作,也沒客氣,說了聲:“謝了,聞著很香。”

    “你嘗嘗,是我阿娘做的。”孟弘和眼睛一亮。

    “好,一會兒寫完。”沈濟蘸了蘸墨,翻過一頁繼續寫。

    孟弘和便高興地坐回自己的床榻上看書了。

    沈海趴到窗子上哀嚎時,沈濟剛抄好一篇,正拿了糖糕在吃。

    “濟哥兒啊濟哥兒,你瞞得我好苦。”沈海推開了窗,胖胖的上身卡在窗洞里,顯得那腦袋愈發胖圓了,他哀怨無比,“那烤魚便是你們家的,你怎么不告訴我?”

    “你也沒問啊。”沈濟三兩口吃完糖糕,還回頭對孟弘和說了聲很好吃謝謝。孟弘和本來被突然冒出來的沈海嚇了一跳,但聽沈濟夸糖糕好吃,又立馬高興起來,還道:“是吧是吧,我也很喜歡吃,下回我讓阿娘多做些!”

    沈海還趴在窗沿上對沈濟絮叨控訴:“你還讓我請你吃了三回!”

    沈濟怪道:“不是你自己要吃的么?還求我陪你。”

    “可那是你家的啊!”

    “我家的你也得付銀錢。”

    “我與你是堂兄弟啊,若是知曉是你家的,你托閑漢跑一趟,讓你阿姊給你做一份送來不就成了,哪里還用得著這么麻煩?”沈海還是心中不平。

    沈濟淡淡道:“海哥兒,你難道是如今才知曉我們是兄弟么?我在你家住了三年,也沒見你將我當兄弟,你們一家人只將我與湘姐兒當累贅。怎么,如今才吃了三條魚,我與你之間便有了這樣大的轉變了?你先前不也瞧不上我?”

    “你……”沈海臉漲紅了,諾諾道,“都那么久了,你怎么還提。”

    沈濟眼里露出譏諷道:“那是三年,并非三日、也非三月。我記性雖不如你,但也沒那么差。”他頓了頓,又將情緒壓了下去,自顧自收拾起桌案上的紙筆,“海哥兒,我也不想舊事重提,只是我今日當借此機會與你分說明白。我爹與阿娘走后,我家的鋪子便是大伯在打理,我與湘姐兒在你家三年,并非吃白食,這你不可否認吧?后來,鋪子燒毀了,你家收不到租銀,又不知阿姊會回來,便不想再撫養我與湘姐兒了,我也勉強能說一句情有可原。但是,若是阿姊真的沒回來呢?等大伯娘消了氣,總算想起來要找我們了,你猜猜,我與湘姐兒可還有命站在這里與你說話?”

    沈海語噎。

    沈濟將書一本本裝好,抬眼直視面露心虛的沈海,他眼神倒是平靜,語氣也平靜,像是在說旁人的事兒一般,但沈海被他這樣看了一眼,還是覺得渾身刺撓,開始后悔跑這一趟了,他腦子真是抽了,只想著能拉上關系日后吃更多好吃的,如今倒好,只怕日后更難吃上了。

    “你除了嘴上壞一些,愛慕虛榮又愛炫耀,倒不曾打過湘姐兒,所以我這些日子才這般心平氣和與你相處,但這并非我對你心無芥蒂了,而是我自有我珍視的至親家人,早不在乎你們了。故而……你也不要期望我摒棄舊怨與你做什么勞什子兄弟,你如今與我,不過最普通的同窗之交,這交情只怕比水還淡三分。所以,日后你若是來我家中吃食,不能賒賬也不能折價,該結多少銀錢便結多少銀錢,懂了么?”

    沈海已經努力將自己的身子拔出來,默默地縮回窗臺下了,他沒敢應聲,灰溜溜地跑回去了。

    孟弘和捏著半卷書,聽得兩只眼瞪得滴溜溜的,架在鼻梁上的叆叇都滑了下來,他又默默地往上托了托,順帶將這些話都記在心里。

    日后若也有人再取笑他“小四眼兒”,他也要如沈濟一般如此體面地反擊,擺出冷淡的模樣說你我不過是陌路之人,說什么我都不會在意的。

    學會了。孟弘和捧著書暗自點頭。

    ***

    楊柳東巷中,沈渺也是受了幾個無座又非要吃烤魚的食客啟發,才發現做烤魚外賣也沒那么麻煩。家里住得近的,會自個拿家中的大盆來裝,若是一時沒有這樣合適的,花上十文錢與沈渺抵押陶盆,便能拿了沈記定制的陶盆回去自己煮著吃,等第二日或是什么時辰得了空,再洗干凈了拿回來換取押金便是了。

    也有人干脆花十文錢買上一個,并不退,日后再來吃,便帶著那個陶盆來。

    后來沈渺干脆跟那陶窯的陶匠再定制了三十個“升級版”的陶盆:帶蓋、雙耳能穿提繩,還讓陶窯的陶匠在做的時候上明針,將外表刮得干凈些,這樣燒的時候上釉均勻,做出來也好看些。最后,再在上面刻上躍火之魚的紋樣,刻繪了一條身姿矯健的魚正從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中躍出,這紋樣之下還要刻上一行“沈記烤魚(永康坊金梁橋楊柳東巷)”的字樣,企圖將廣告通過這陶盆打進千家萬戶里。

    之后,沈渺將這批帶LOGO的陶盆押金提高到十五文,專門用來做烤魚外賣,竟然還挺受歡迎的,不少家里有仆從的派遣仆從來買,之后還將陶盆留下來,沒來退盆。

    優化外賣包裝帶來的好處不僅在此,還令許多人覺著沈渺的烤魚講究干凈些,比其他店家的要好:沒錯,如今這汴京城中賣烤魚的便不止她一家了!

    金梁橋附近便有好幾家大湯餅鋪子也學著弄了這陶盆烤魚,與她一般在烤魚中放入湯餅,起先也賣九十八一盆。后來,見沈渺巋然不動,還化店鋪小的劣勢為優勢做起了外賣,這些鋪子更是直接降價,只賣八十九文一盆,還刻意弄了兩個人沿街吆喝,顯然是刻意要與沈渺打擂臺了。

    不過沈渺的烤魚湯底、調料都是秘制的,其他家湯餅鋪短時間內尚未復刻出來,但他們也很聰明,上了羊肉湯底口味的,還有醬肉口味的,算是發揮了自家的優勢,雖然與沈渺那等濃郁辛香得恰到好處的湯底有很大區別,但也不難吃。

    若是持續下去,沈渺的獨家優勢終會被慢慢抹平。

    顧嬸娘特別憂心,坐在院子里替沈渺摘菜時,臟話不重樣地怒罵那些店家罵了大半個時辰,甚至想替沈渺叫上顧家那些高大的叔伯兄弟去那些鋪子里討個說法。

    “別生氣,這事一定會有的,且很難杜絕。”沈渺彎著腰給自家菜地澆水,還心態十分平和地笑著勸解顧嬸娘。

    顧嬸娘撫著胸口,恨恨道:“我都要氣死了,你還笑得出來。”

    沈渺是真的不在意。后世這樣的事兒見得多了。比如后世那些奶茶鋪子也是如此,一家出了果茶,之后每一家都出果茶,若是為此生氣討說法,只怕永遠也討不完的。

    “要不咱們也降幾文錢?如今好些人貪便宜都去別家吃了,看得我干著急。”顧嬸娘小聲地建議道。然后她便看著沈渺搖搖頭,繼續悠哉悠哉澆完了菜,再順手把水瓢掛在院墻上——大姐兒有個怪癖,她喜歡把所有能掛上墻的東西都掛墻上,灶房里菜刀、大勺、鍋鏟乃至抹布都穿了繩子一溜煙掛在墻上,院子里也是。

    水瓢、笤帚、畚斗、簸箕、背簍和斗笠,甚至水盆,就沒有一個不在墻上的。顧嬸娘時常在心里想,沈家院子這地上難不成會扎人不曾?怎么就不能落地呢?不過她看久了之后看得也習慣了,而且漸漸覺出些好處來,這樣弄的確整齊,讓人心里覺著清爽。

    她見沈渺這般穩得住,心里也稍稍放平了些,只是還是唉聲嘆氣。

    “若是與他們一般在菜價上做文章,今兒降幾文,明兒降幾文,咱們這鋪子遲早要關門的。”沈渺洗了洗手,心里已有了決斷,扭頭對顧嬸娘笑瞇瞇地道,“嬸娘別擔心,我有個好玩的法子能解決這件事。趁今天還早,您幫我看會鋪子,我去陶窯和米家木雕坊一趟。”

    后世的餐飲界競爭更為激烈,想要能在其中脫穎而出,打價格戰是最愚蠢的一種方式。沈渺準備出門,還把雷霆套了繩,想著順便把狗遛了。

    顧嬸娘默默盯著沈渺給雷霆套上狗繩,默默盯著雷霆興奮了起來,撒丫子便要往外沖,她剛要喊:“當心!”卻發現沈渺把狗繩往手上纏了幾圈,用力往回一勒,便將要飛出去的雷霆控制住了。

    大姐兒力氣大呀!顧嬸娘想起自己被拽飛的經歷,不由才真切地意識到這一點。不過也是……她轉念一想,上回她看著大姐兒收人家菜鋪子送來的菜,那么大一籮筐,她說扛就扛起來了。

    沈渺牽著狗出去了,如今進了六月初了,汴京城中多了不少賣蓮花燈的商販,因汴京城有一夏日大節慶為觀蓮節,每年六月二十四都會舉辦,每逢這一日,男女老少都會外出到金明池泛舟賞荷,還會在汴河上放荷花燈,要熱鬧一整日。

    距離觀蓮節還有大半個月,應當來得及。她受此啟發,又聯想到后世爆火的某奶茶鋪子的奶茶袋子與包包,便準備趁機辦個節慶主題的活動。

    要想吸引客人,不僅要菜做得好,也得要會營銷。

    沈渺先去陶窯定了一批“節慶限定版本”的陶盆,讓陶匠在盆上刻繪“魚戲蓮田”,將陶盆蓋子做成荷葉狀,粉上了些綠泥,還做了蓮莖提梁,這做好的盆便古拙中還帶有精致。她沒訂很多,只有幾十個,便是刻意要做限量款。

    做好后,她又往米小娘子的木雕坊去,預備做個“沈記會員拼圖手冊”,用木雕坊的那些邊角料做小小的木片拼圖,成為她的VIP會員不僅可以享受節慶優惠,每吃一次烤魚便能集拼圖一片,集齊全部拼圖可以兌換優惠券或是專屬周邊……

    唔……做什么周邊好呢?

    沈渺牽著威風凜凜的大黑狗,邊走邊想。

    烤魚小荷包?正好夏天到了,做點小折扇?或者……她要不要順帶問問米小娘子,若是定一批穿繩的烤魚木雕徽章或是鑰匙扣……不知成本高不高?

    要不……搞會員抽盲盒活動吧!打卡七次抽一次盲盒。沈渺瞇起眼,準備把后世小浣熊干脆面里藏水滸卡片以及某盲盒品牌的騷操作融合起來。

    有點有趣。

    她自顧自笑出來,笑容還有點兒小奸詐。

    畢竟她小時候也沉迷過集卡!為了集齊那水滸卡片的好漢,她鬧著爺爺給她買一整箱的小浣熊回家吃。這或許便是最早的盲盒了吧?

    順便么,她或許還能靠這波節慶活動,將沈記的品牌一鼓作氣做起來。

    打價格戰?上門掀桌子?不不不,還遠遠不到正面對壘的時候。

    雖然危機與挑戰正擺在面前,但沈渺其實心情甚好,還有些躍躍欲試。

    她路過人市牙行還在門口探頭瞧了瞧,汴京城的人口交易市場十分龐大,又因秦州在打仗,里頭因流離失所而不得不自賣或是被賣的奴隸比前陣子多了很多,沈渺遠遠看一眼,都覺著里頭黑壓壓都是人。

    若是隔壁鋪子能盤下來,她或許也得來買兩三個人使喚了。廚房重地,她需要副廚,這樣重要的職位,更需要不能隨意背叛的穩固關系。

    之前不買人主要是覺著自己能顧得來,暫時不必挑戰這種從未經歷過的主仆關系,當然也是沒錢,那會兒買人還貴得很。

    如今……沈渺駐足稍微聽了一耳朵人牙子與買主的對話,如今買一個年輕力壯的壯勞力已降至十兩,若是女人,更要便宜些。

    這些日子賣烤魚的鋪子如雨后春筍冒了出來,也催促著沈渺下定了決心:她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要擴大自己的鋪子了!否則鋪子里坐不下,外賣承接速度跟不上,還是會白白流失客源,到時候做再多的活動與花樣也沒用了。

    而且自打烤魚上新后,便有好些外城來的客人慕名而來,這是近來才有的新變化,說明她的鋪子名聲鵲起,勢頭正好!若是她在鋪子正紅火的時候突然改了地址,便如自斷一臂,會造成不少損失。

    沈渺昨日自個蹲在菜窖里,又數了一遍自己的家當,從馮家掙來的十二兩金子能換二百四十貫錢。先前擺攤、賣方子、賣面共攢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再加這段日子賣烤魚和其他零散掙下八十多貫錢。

    除去鋪子日常經營所需的流動資金,她能動用的積蓄還不足五百貫。

    一千五百貫,講講價說不定還能往下壓一些,但是她要買下來,缺口還是太大了,這么巨額的錢財,或許興國寺的大胖和尚們也不一定愿意貸呢。

    如今唯一的法子,也是唯一的希望……沈渺驀然想起了開業那一日,硯書塞給她的謝家宴帖。

    再過幾日便是六月十五,謝家籌備了那么久,總算如約要開宴會了。

    沈渺原有些猶豫要不要參加謝家宴會的,畢竟謝家往來的人家大多非富即貴,官宦世家之流定然占多數,正所謂圈子不同莫要硬融,她摻合在里頭既湊不上又顯得格格不入。

    最主要的是白白浪費一日的光陰,還不如回家開店掙錢呢。

    但如今,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意動了,是因為:她想去拉投資。

    她想著,那一日能否尋到機會,與謝大娘子身邊的喜媽媽遞個話,一則問問湯餅作坊如今的進度如何了,再與其商議商議湯餅作坊那三成利能否預支?雖然那作坊尚在建造之中,也不知日后有多少利錢,但她可以與謝家約定,往后多少年之內都不再領取那紅利的銀錢,全用來還預支的債務。

    她先前已交了速食湯餅的方子,還一共交了雞湯、紅燒和酸菜三種口味的配方呢!謝家大娘子說已派人送去幽州,命郗氏家中蓄養的忠心廚役學了,也不知做出來沒有。

    想著想著,米家的木雕坊便到了。沈渺走了進去,跨過滿地的木屑和橫七豎八的木料,她像迷宮探險似的,問了好幾個學徒,終于在一面巨大的木雕酸枝木柜門下面找到了仰面躺在地上雕刻的米小娘子。

    沈渺蹲下來笑道:“小米。”

    米小娘子刻得專心,好一會兒才轉過來,一臉迷茫地看著沈渺,半晌才驚喜地笑起來:“沈娘子,你怎么來了?”

    這段時日兩人好長時間沒見了。一是米小娘子終于開始接過父親的衣缽,上手雕刻大件家具,她便也不去橋市上擺攤了,專心雕著自己的第一幅大作。

    沈渺忙自己的鋪子忙得腳打后腦勺,除了每日與送香飲子的梅三娘談話時得知米小娘子的境況,她也沒能騰得出空來串門尋她說話。

    若非今兒要過來定“烤魚周邊”,兩人還不知什么時候能見面呢。

    不過沈渺覺著,她與米小娘子雖久未見面,卻還是一見便覺著親切。

    在如今的世道,能這本般為自己喜愛的事務而奮斗的女子終究是太少了,她算是幸運的,米小娘子也是。恰巧她爹沒有兒子,又恰巧她天賦極高,她爹便只能將技藝傳給她,她才能像個男人一般在木雕坊里出入,否則這地方都不會有女人的身影。

    見著小米,便好似見著一盞在幽微之處努力亮著的燈燭,令人望之而欣喜。

    沈渺細細與小米說好了打卡拼圖與那些盲盒卡片的雕刻樣式,還讓她留心做些防偽的設計,給她交了定金問好了交貨日期,便又慢慢踱步往回走。

    走到一半,雷霆停住往一棵樹下撒尿,沈渺便站在旁邊出神,繼續盤算著腦中繁雜的種種事務。

    一是琢磨著即將開辦的活動細節,回去還是寫個策劃案出來,才方便核對細節。二是盤算如何說服謝大娘子拿出這么一大筆錢來。沈渺努力地回想著:她上輩子是怎么說服她的投資人與合伙人的來著?

    爺爺曾經對她說過,有求于人,一定要從對方顧慮的角度思考問題。

    若是一開口便要借一千貫,只怕興國寺的和尚都能嚇得打翻香爐,這錢有些市井小民一輩子也掙不來,更別提還了。那不如換個說法 ,沈渺心想,若是謝大娘子心甘情愿買下那間“旺鋪”,再租給她不就成了?這便不算借錢了,謝大娘子也不必擔心湯餅作坊沒開起來,收不到利錢了。

    鋪子是真的,照如今汴京節節攀升的房價,買了定然是不會虧本的,雖然轉賣困難,但租賃卻不難,金梁橋附近地段算是不錯了,即便不租給她,也能租給旁人。至于是不是個旺鋪,則取決于她的手藝。她的手藝,謝大娘子是知曉的,這倒是不必發愁。

    但人家不買也是可以的,謝家應當也不缺這么一個小小的腳店鋪子。

    所以,這才是關鍵,要如何說服她的天使投資人買一間并不需要的鋪子呢?

    沈渺專心致志在腦海中排練,雷霆已經解決完了,很是奇怪地昂起頭,看向捏著繩子呆立不動的主人,甚至小聲旺了兩下,滿眼都是:尿完了,為何不走呀?

    可沈渺已經想得入迷了。

    雷霆猶豫了一會兒,又抬起后腿,連臉都在用力,努力地再擠出來兩滴,但回頭一看,沈渺還是一動不動,它只好委屈且大聲地吠叫了起來:這回真沒了汪!擠不出來了汪!汪汪汪!

    “啊,你好了啊,走吧走吧……”

    沈渺終于聽見了,如夢初醒地拉著它回去了。

    轉眼又過了好幾日,沈渺一直按兵不動,不管其他湯餅鋪子如何,她既不降價,也不做其他的事,每日能賣多少賣多少。直到定的節慶限定版陶盆與打卡拼圖、盲盒卡片等等東西,都送到鋪子里來了。

    此時,正好在謝家宴會開辦前兩日,沈渺也把這些東西都規整好了。心想,正好把活動辦好了,就能專心去拉投資了。

    于是隔天,她立刻便雇了兩三個口舌伶俐的閑漢,在鋪子門口、街市上充任擴音喇叭。

    ***

    金梁橋對岸的康記湯餅鋪,鋪子連了三間,還是個如魏家糕餅鋪子一般的二層小樓,不僅有堂坐還有雅座,是金梁橋附近最大的主賣湯餅的食肆,原本一直是客來如云,生意興隆的。

    直到沈記橫空出世,這一間走個十來步便能走個來回的小腳店,竟將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而且那沈記今兒賣這個明兒賣那個,隨心所欲卻又花樣迭出,康掌柜被弄得摸不著章法,那速食湯餅還沒琢磨透,近日來又弄出了個烤魚!

    鬧得康記湯餅鋪生意零零落落不說,竟然還有人拎著烤魚來他鋪子里吃,隨手點了他家兩盤小菜一碗湯餅,便坐在他鋪子里大吃大嚼旁家的東西!

    康掌柜忍著不悅,堆著笑問了問食客緣由,竟然是因為沈記坐不下了,又十分想吃,便只好如此。

    這簡直是打他的臉!

    康掌柜實在受不了了,將自己的伙計和廚役都派去沈記偷偷地買了幾回她的烤魚嘗,還另外買了幾回外食,帶回自家鋪子后廚,從魚到底下的雜蔬,所用什么調料,一樣比一樣地琢磨。

    除了這脆皮和豆豉兩種口味的湯底配比和部分調料沒能弄清楚,花了四五日,康記的廚子們便將做法、用料、配菜大致摸索出來了。

    哼,這東西做起來也不難嘛!康掌柜毫不猶豫,在自家鋪子里也上了這一道烤魚的新菜,還在湯底中加了羊肉碎和羊骨湯,不僅用料更足,還刻意賣得比沈記更便宜!

    康掌柜也親自嘗過沈記的魚,便也不得不承認,那沈娘子廚藝的確不俗。他放下筷子后,深深感到了一陣令人發寒的危機感。若是任由她這般開下去,他們這些其他的湯餅鋪子都只能撈她的剩湯喝了。

    于是康掌柜便將自己琢磨出來的與沈記有五六分相似的烤魚配方,告訴了其他交好的掌柜們,召集大伙兒一塊兒賣,一塊兒排擠她!

    一開始只想著將沈記的氣焰壓下去,但沒想到,康記自打開始賣這烤魚,也掙了不少銀錢!康掌柜算盤打得噼啪響,雖說他的配方利更薄,但薄利多銷,這幾日下來,竟也還挺可觀的。

    而且那沈娘子不知是被嚇著了還是無能為力,見生意被分去了,竟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這讓康掌柜望著自家鋪子里重新又客朋滿座的熱鬧情形十分滿意,這幾日連睡覺都踏實得很。

    今兒一大早,瞧著天兒好,他便哼著歌溜達過橋,想悄悄地看看那沈記湯餅鋪如今是什么個境況,最好能欣賞欣賞那沈娘子為了這事兒驚慌而發愁的模樣!

    他心底嗤笑,他鋪子大,耗得起,那沈記只有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娘子,如今只怕早已嚇得夜不能寐了吧?

    他穿著簇新鮮亮的醬色綢緞衣裳,自信滿滿、挺胸疊肚走過金梁橋,就要往楊柳東巷走,沒想到才走到街市口,就見前頭竟然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康掌柜驚得眼皮直跳。

    努力擠上前,人堆里有人大聲吆喝:

    “沈記新品!金湯藕帶烤魚上市啦!酸酸辣辣,回味無窮!”

    “今日無需資費,即可入沈記貴賓之列,納為會員。入會后,不僅有好禮相贈,還得享特惠。此番良機難遇,大伙兒走過路過,莫要錯過!”

    第55章 抽獎活動

    岑志是個走四方的行商, 剛交了些北邊的皮貨,一身輕松地牽著駱駝,沿著舟楫往來的汴水, 一路走上了金梁橋。沐著陽光, 他四下環望,這汴京城四處都熱鬧,比半年前他來時,總覺著又顯得更繁華些了。

    這趟販來的皮毛極好,他剛換得了一沓交子, 心緒也松弛美好,便想著尋個酒肆, 買些酒肉來吃了。

    他走商來回南北,時常要耗費半載歲月, 對許多汴京風物也有些陌生了。琢磨來琢磨去,便只想起這附近好似有個食店喚作康記,他去年冬日在那兒吃過一回羊肉,滋味尚佳。

    但他已記不清這康記是在金梁橋哪一頭, 站在橋上張望,只發現河岸對面有間小小的鋪子門口人頭攢動,隱隱有喧嘩之聲, 好似還有人盡往那處趕去。

    他心尖一動,立馬牽著駱駝往那處去了。

    岑志平生最愛湊熱鬧,他臉上有一道疤, 便是有一回貪看人家夫婦叫罵打架, 實在看得太過入迷,想聽個究竟,于是越看越近, 不慎將腦袋伸到那互毆的夫婦中間去了——剛伸過去,便叫那與自家官人大打出手的悍婦撓出來一血道子,至今都還殘留一道印呢。

    但他這毛病非但沒改,近年來還愈發厲害了。

    如今只要有熱鬧,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必是要湊上去瞧一瞧的,若是錯過了,甚至心頭還要后悔好幾日,抓額撓腮地想知曉怎么回事。

    他急匆匆拖著駱駝湊近一瞧,原來也是一家湯餅鋪子,只是門臉不大,除鋪了地磚,比旁的鋪子顯得潔凈些,也沒什么不同。

    那里頭只擺了五六張桌椅,但人卻不少,尤其門口擠著的人也多,鋪子里兼外頭還有好些與他一般好奇探看的行人鄰舍,甚至還有些人乘車來的,遠遠停了車,便匆忙舉步過來。

    岑志不明所以,走上前,只見門口的人都圍著兩張條桌,條桌兩邊有兩個青壯大漢看守著,還有個半大小孩兒在旁邊幫著看字。

    這桌上鋪了紅布,置了兩個大大的簽筒子,里頭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紅頭木簽子。

    有好些小娘子、小郎君圍在桌前,目光灼灼地捧著那簽筒子搖啊搖,沒一會兒便“啪”地搖出來一條糊了紙的簽子,他一把將其攥在手里,讓到一邊,小心翼翼地從邊緣揭開。

    “嘩啦啦”,前頭的人還一臉緊張期待地揭簽子,后頭的已經又忙上前搖簽了。

    岑志莫名其妙:這湯餅鋪子難道還兼算命?

    他正要問詢,忽然邊上有個黑黝黝的大漢中邪似的振臂高呼:“中了中了,狗兒你給我瞧瞧是什么字?你念給我聽……什么?‘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果然中了!是我心心念念的蓮葉陶盆!我總算抽著了!”

    說著便舉簽拔腿沖了進去。

    在他身后抽簽的幾位小娘子聞言氣得跺了跺腳:“我又抽到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可惡,我都有三張酒水折價券了!”

    “我也是!我有兩張‘竹雨松風琴韻,茶煙梧月書聲’,真是奇了,我不喜愛喝茶湯,偏給我茶湯券!十一娘,你呢?你抽到了何物?”

    那被喚作十一娘的圓臉小娘子得意地嘿笑道:“我抽到‘人間草木深,食事亦清歡’,是贈送一盤素菜。這倒也好,沈娘子的菜我樣樣都愛吃。”

    另外兩位嘆了口氣,羨慕地往旁邊另一波小娘子身上呶了呶嘴:“……可是我好想要她囊佩上的鮫人絹衣娃娃,可是總也抽不中。”

    “我想要木雕小魚鑰匙掛,可也抽不中。”

    岑志順著那小娘子的目光也看過去,這才發現有些小娘子身上所佩戴的錦繡囊佩上,竟掛著個小而圓胖的絹人玩偶,圓臉圓眼笑容可掬,且上身為人,下身為翹起的魚尾,倒是縫制得有幾分精巧。

    除了這個,還有人刻意將腰間一大串鑰匙露出來,鑰匙邊綴著條細繩穿過的圓形木雕,上面雕了紅頭鯉魚,還刻有“鴻運當頭”的字樣。

    那幾個小娘子猶豫了會,又商議道,“要不咱們再存幾盆烤魚,再換幾回搖簽吧?我今兒非抽中不可!”

    “有理,我也再存些,反正沈記的烤魚最美味,又能存著何時來吃都成,但是過了節慶便抽不得簽了,而且那貴賓卡如今還是九折,往后便成了九五折,多存些,更實惠!”

    “走,等會別被人抽完了,咱們再去交兩貫錢!”

    岑志豎著耳朵聽得心癢癢,糾結再三,還是將駱駝栓在柱子上,囑咐那桌邊的漢子幫著看顧,便也跟著進去。

    鋪子里大多人都是來排隊換簽數的,岑志排在最末,與前頭的食客問了才知曉怎么回事——

    原來這沈記湯餅鋪在做觀蓮節的節慶,弄出了個新銷路,聽下來約莫便是:沈記制了批“貴賓卡”,只要曾在沈記吃過東西,哪怕是一碟炒黃豆,也能無償入會。

    沈記的店家沈娘子會將入會人的姓名住址與生辰日皆登記在冊,這兩日里持那“貴賓卡”來鋪子里花費便打九折,但僅限今明兩日。

    而這兩日節慶之期,每人每次花費二百六十文可抽簽一次,抽簽也不落空,每個簽子都有禮:有的是贈送小菜,有的贈酒水茶湯折價券,有的是贈小扇子、木雕、絹人娃娃,也有送陶盆的。

    岑志踮起腳去看,方才那黑漆漆的大漢已經兌來了獎,他提著一個蓮莖提煉、蓮葉嵌蓋的刻繪陶盆正好擠過人群,滿臉高興地出門去了。

    這陶盆雖是陶的,但也做得別具一格,刻繪得很有些慕古趣味。

    等岑志隨著人流排到了柜臺邊,便見柜臺后有一模樣美貌的小娘子立著,言笑晏晏地問他:“郎君,歡迎光臨,您是來存魚還是來兌簽子?”

    岑志便虛心地問道:“何為存魚?”

    “咱們家一份烤魚九十八文,您若是貴賓,只需一次性買三份,便能抽簽一次了。咱們小店對貴賓有專屬服務,您買了好幾份魚,一人吃不下,或是一次吃不完,都能先暫存在咱們店里,我給您記上,日后再想吃的時候直接過來就成了。”

    原來是這么個存魚法。岑志恍然大悟,又欽佩地將眼前這貌美的小娘子上下打量了一遍,這是個天生的商人啊!好厲害的賣魚法子!

    正經來說,人家來鋪子里買吃食,大多便是買一頓吃一頓,這小娘子倒好,用這抽簽的法子誘著大伙兒先買了后吃,不少人為了抽簽,提前將魚存下,玩得上了頭,存了十幾份的都有了,這之后得吃到猴年馬月?

    岑志剛冒出來這想頭,便好似被那小娘子識破了似的,她又笑瞇瞇地添了一句:“您在我家存的魚,不僅您自個能吃呢!你若是存了魚,一會兒我會給您魚票,您想轉贈給友人、家人,讓他們拿魚票來兌魚吃,我們也是認的。而且這票限期一整年呢,只要不在鋪子的休息日,您想什么時候來都成。”

    這話一出,倒把許多人的顧慮打消了,反正有一整年的光陰,自個慢慢地吃,或是轉贈他人都無妨,甚至轉賣想來也成,那多存些又有什么干系呢?

    岑志心想,他頭一回來,也不知這鋪子好吃不好吃,貿然存了好幾條魚,回頭只怕到了要離開汴京走貨的時候還沒吃完,豈不是虧大了?

    罷了罷了,還是走吧……他想著就要轉身,沒想到那小娘子忽而微微一嘆:

    “不過奴家這小店做這存魚搖簽的促銷也就這兩日,您也瞧見了,我這店小,勉力做這節慶,其實盡數是虧的,若非為了回饋每位客人常來光顧的恩情,我只怕咬牙也做不下去呢。但這些東西都是好的,您看這陶盆、這折扇,這木雕,做得多精細吶!而且旁處都買不著,都是我專門定的。所以啊,回頭您再想來存魚,可就抽不著這些好物啦。我說這話倒不是為了多賣些魚,只是覺著這樣有趣的熱鬧您沒湊上,可惜了不是?”

    岑志心頭一顫,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湊不上熱鬧了!于是想了想,便一咬牙掏出一小串錢來:“存三份……這……烤魚?”

    “好嘞,您叫什么?家住哪里?幾月生人?回頭到了您的生辰月,您記得來光顧,屆時小店會送您一碗長壽湯餅呢!”

    岑志細細地答了,便看著那小娘子在一本奇怪的、畫了一道道橫豎條格子的“貴賓會員簿”上,將他的姓名“岑志”,填在了“貴賓姓名”一欄,又在“入會日期”上寫了“寶元三年六月十四”,又在“住所”一欄寫下了他寄居的客棧,還在“生辰月”一欄寫下了他的生辰“九月十八”,最后在“存魚數目”中寫了個“叁”。

    登記完,那小娘子便給他撕了三張木漿做的硬紙片,用漿糊糊上一頭,咔嚓蓋了個“沈記湯餅鋪”的印章在魚票的字跡上,背面也蓋了一下,還又在三張紙片的側邊也蓋了個騎縫章,這魚票上除了寫了鋪子名、數目之外,還有好些看不懂的潦草符號,東一個西一個,好似蚯蚓,想來是這小娘子的防偽手段。

    “岑郎君,您拿著這個魚票,便能去門口搖簽了。”小娘子笑著拱手,示意下一位上前來。

    岑志還未回話,排在他身后有個脖子上馱著女兒的壯漢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把將他搡開,財大氣粗地在柜臺上拍下整整三貫錢:

    “存三十份!”

    岑志嚇了一跳,三十份?這么多!

    連那店家沈娘子也跟著勸呢:“這位官人,能吃多少存多少,您還是別存那么多了,量入為出,適度而存,知道您信得過奴家,但您得理性消費啊。”

    結果越勸那人越要存,斬釘截鐵道:“就存那么多,不信抽不著那絹人娃娃。”

    說完還輕輕地拍了拍正抽泣的閨女,安慰道,“不哭啊,爹有錢,這就再給你抽!準給你抽到那最美的鮫人,可不哭了啊!”

    那沈娘子只好嘆著氣給他存上,登記完后,又給他找了零,數出三十張魚票,也是這般前后左右騎縫都蓋章,便笑瞇瞇地將魚票遞給了壯漢:“您拿好。”

    那壯漢立刻馱著閨女出去搖簽了。

    岑志也跟著出去抽簽去,但他只能抽一回,手氣也黑,只抽到酒水折價券。

    但他還是沒離開,拉著自己的駱駝專注地看旁人搖簽。如他一般自己不舍得抽卻要看旁人抽簽的人不少,于是桌子旁一直圍著人,便也一直有不明所以的人發覺這里熱鬧而湊上來,問明白后也去存了魚。

    有人如岑志般較為理智,只存三份抽一回便停了手,有人卻生性倔強不信自個是倒霉蛋,一連抽四五回、十幾回都有。

    有人很快抽中了什么“隱藏”大獎,聽聞是一套絹人娃娃里穿紫袍捧元寶的,幾十個里才出一個!引得旁觀者都為他歡呼,好似自個抽中似的高興,也有人屢抽不中,氣得將一堆折價券簽子往地上砸,于是眾人也在旁邊跟著哀嘆運數不濟。

    岑志竟然這般站在那看了一整日,好幾回看得旁人搖簽搖得盡興,他也心中蠢蠢欲動想再存三條魚,但是都被他忍住了——他行商在外路途艱辛,每一文錢都掙得極不容易,而且家中還有嗷嗷待哺的妻兒等著他回去,他思來想去,終究沒有再揮霍。

    但看了一日也極為過癮,有趣,好玩得緊。

    等到夜幕降臨,這沈記湯餅鋪便要招待食客了,于是那搖簽的桌子被抬進去了,想再搖簽玩的食客,只得遺憾地等明日鋪子開門了。

    眾人大多也沒有散去,反正存了魚,干脆進去支取自個今兒存的烤魚,先吃一頓再說。

    岑志也支取了一條,興沖沖地坐下等著時,他又瞧見那黑黝黝的大漢了。他領著妻兒,滿面春風拎著今日抽中的精美陶盆,聲如洪鐘,特意讓沈娘子用這蓮葉陶盆為他烹煮烤魚,不要用普通陶盆,然后便選了張正中間的桌子,胸膛高挺地坐著。

    不一會兒岑志的烤魚上了,那大漢的也端上來了。

    他更是志得意滿了,這滿鋪子里,唯有他的烤魚陶盆最為不同!

    他吃得與岑志一般,是新口味,酸酸辣辣的金湯藕帶烤魚,那湯呈金黃,浮椒點點,魚身底下臥著細細的藕帶,裝在那蓮葉盆里頭倒十分應景,更顯得色香味俱全了。

    好些一整日抽簽都沒抽到這陶盆的食客頓時圍了上來,有人夸好運道,有人夸這蓮葉做得逼真,還有人夸刻繪刻得好……總之沒得到的東西,哪怕原先沒覺著多好,如今見旁人有,便也一切都好了。

    陶盆本身不如瓷器昂貴,甚至以往是低廉的賤器,但這沈娘子卻用搖簽才能得到的“獨特”為其賦予了物以稀為貴的價值,于是這陶盆本身的價值再也沒人提了,只記得它“不易得”,使得它也變得昂貴了。

    岑志本為商人,很容易便看穿了這其中的門道,但也不可否認這沈娘子的巧思的確能吸引人一頭栽進去。他低頭看向自己的烤魚,辣油漂浮在上頭,魚的鮮香之中有濃濃的酸辣味沖鼻得很,但卻叫人口舌生津,欲嘗之而后快。

    他挾了一口,魚肉很鮮嫩,挾起來不會軟綿稀碎,還帶著彈性,有些魚肉與骨刺剝離,甚至還能看見白嫩的魚肉紋理之間那微微泛了粉色的血線,說明的確是鮮殺的活魚,食材不差。

    岑志點點頭,又喝了口湯,酸辣之感瞬間在舌尖爆開,辣而不燥,酸且適度,他頓時胃口大開!

    魚肉鮮、湯汁濃,尤其底下那藕帶,脆嫩若筍,浸泡了那酸辣的湯底,嚼之嘎嘣作響,汁水迸濺,極為入味。再配上一碗蒸得干爽顆粒分明的稻米飯,舀一勺酸湯在飯上,那吃起來便更爽快了!

    一頓魚吃下來,岑志周身暖熱,暢快淋漓。

    他擦了擦汗,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心想,他終于明白為何這么多食客都愿來沈記存這么多魚了。沈娘子吸引食客計謀百出,但眾人愿意上鉤,也是因為她手藝好啊!

    這樣美味的烤魚,提前花費銀錢存上幾條,又有何妨?何況存了還能搖簽,且的確比平日里實惠不少,不存白不存嘛!

    連岑志都邊吃邊盤算著,這沈記的烤魚共有三種口味,自個明日、后日還要來吃,他又正好存了三條,便能將所有的口味都嘗一遍了。

    否則,他竟都覺著不夠過癮了。

    噯?這莫非這便是那沈娘子為何“三條魚一抽”的緣故?果真是精明之極。

    岑志后來還兌了他的酒水券。原本他只打算買上一壺小酒慢悠悠地配魚吃的,沒想到,沈娘子指著那酒水券上一行小字說,得要買滿三壺酒才能用!

    他本來有些生氣,覺著這沈娘子也太奸猾了一些,誰知她又道,這酒喝不完,也能存,平均下來一壺酒比單買便宜三文錢呢!酒還是您的酒,只不過提前買了,這不好么?

    于是他又被說服了,老老實實交了四十五文錢,今兒喝了一壺,又存了兩壺。

    他吃著魚,心想,畢竟他還有兩條魚,配上兩壺酒,正好……后來,岑志喝得酒酣耳熱,已經沒有意識到,哪怕自己身為老道的行商,也還是“噗通”掉入了這看似合理,但又名為“提前消費”的陷阱里了。

    他慢騰騰地吃完了一鍋魚,喝了一壺酒,腳步虛浮,打著飽嗝走出了店外。

    駱駝還栓著呢,他醉眼朦朧地看著自己的駱駝,瞪著眼認真地辨認了好久,拿手指來回地數,還是鬧不清楚:“嗝,我……我怎么有三頭駱駝了?不不,這駱駝……怎么有三個腦袋?”

    被主人栓了一日早已遺忘的駱駝正饑餓而暴躁地刨著蹄子,那醉醺醺不識好歹的主人還想爬上來騎它,駱駝倔脾氣立刻便發作了,猛地扭過頭,怒目而視,用力地噴了他滿頭滿臉的口水。

    “你這畜生!想造反不曾!”岑志怒罵。

    回答岑志的,仍舊只有駱駝那噴射而來的、臭烘烘的口水。

    ***

    夜深了,沈渺終于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

    她頭一回忙得腰酸背痛,一邊合上門板一邊琢磨,好似這活動辦得還挺成功的?原本她以為沒人愿意存呢,畢竟這得拼信任度,否則你關門卷財跑了怎么辦?要打消這等顧慮,必須拿出硬實力。

    她要讓大伙兒相信她不會倒閉,魚做得好不好,便是關鍵了。

    做得好,生意好,人家愛吃,便也愿意來存。

    所以這活動只能這時候做,剛開鋪子時不成,剛上新菜沒累積客源時也不成,正好其他鋪子也上了烤魚,算歪打正著幫她宣傳了一把,畢竟人人去吃了,都會說:“某某鋪子也有沈記一樣的烤魚了!”、“某某鋪子的烤魚與沈記相較如何如何”。

    她總歸是頭一個做這個的,吃過她的魚大多都忘不了她,就算有了別處“新歡”,也會暗自與她這家“舊人”作比較,這時候再辦活動,便如魚得水了。

    沈渺關了店,先回后院看了眼,有余刷陶盆刷得都打瞌睡了,顧嬸娘也捶著老腰回去了,湘姐兒和陳汌兩人臉都沒洗,挨著躺在前廊便睡著了。

    幸好如今天熱,不然兩人這么睡得著涼。

    沈渺拿了被褥給他們蓋上,今日關店實在太晚了,幸好沈渺料到了,提前便與年嬸娘說了,讓有余“加班”完便在她這里睡。

    她把有余趕去歇息,剩下的陶盆明兒一早再洗。

    雷霆和追風也趴在院門邊睡了,追風睡覺還打呼嚕,高高低低好似拉鋸一般,吵得雷霆用兩只前爪使勁扒拉住耳朵,睡得眉頭緊皺。

    沈渺把院子里的燈籠熄滅了,自己一人舉著燭臺,搬了兩趟,才把今日收的銀錢搬到地窖里去,然后便美滋滋在地窖里算賬。

    今日她吸納的會員約莫有百余人,這里頭,又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只是小試牛刀,存個三條,即便沒抽上什么好東西,也不會再存,這一波人便是精打細算過日子的。

    還有三分之一,是手里有不少余錢,日子富裕的,便會存個十條二十條,抽到什么算什么,容易滿足,尚有理智,也不會存太多;

    還有一小撥人,便是傳說中一擲千金的“土豪”了,不僅要抽,還要集齊!沈渺記得存最多的是位胖乎乎的大官人,一共存了八十條,直到抽中了那紫袍的美人魚盲盒娃娃,這才善罷甘休。

    守著一堆銅錢,算來算去,沈渺算得手都酸了,還沒數完,且這里頭還有不少碎銀子,回頭得拿稱稱一遍才知道具體有多少。

    不過這不算是利潤,畢竟大多數人往后來吃魚都不付錢了!回頭還得核一核賬,看看還有多少條魚沒有支取,才能將成本扣除,得出毛利。

    沈渺把銀錢收好,才又累又美地回去歇息了。

    她這抽簽的活動明兒還有一日,所以得養足精神,今日大伙兒剛學會玩抽盲盒,明天只怕來客更多。

    因為她已經貼出告示了,后日要休店半日,請食客們都別跑空了。所以只有最后一日節慶搖簽了。

    她得去謝家參宴了,她在心里又將想了多日的拉投資說辭想了好幾遍,確保有禮有節、有理有據還有說服力。

    而在沈記鋪門口絕望地旁觀了一日的康掌柜,此時也已心如刀絞地回到了自己的鋪子里,坐在柜臺后頭,撐著額頭,不住地唉聲嘆氣。

    他這心吶,拔涼拔涼啊。

    鋪子里有個機靈的小伙計,湊上前來,小聲建言:“掌柜的,您嘆什么氣啊?那沈娘子玩這花招,咱們也可以玩啊!咱們明日起,也發什么……什么貴賓卡,讓大伙兒來存魚不就好了?”

    康掌柜像看傻子似的看著他,拿手指將他湊上來的麻子臉戳遠了一些,有氣無力地道:“我問你,若是你在沈記存了好些魚,你還會去旁的鋪子吃么?”

    小伙計語塞:“這……”

    “更何況,咱們明日能變得出來這么多奇奇怪怪的厚禮來贈客么?你當那么容易呢,兩片嘴上下一碰便成事兒了?”康掌柜氣不打一處來,“平日里看著還機靈,沒成想也是個蠢貨!”

    小伙計不敢說話了。

    康掌柜煩惱地抓了抓頭發。

    也是他小瞧人家了。人家先前不動,哪兒是因為怕啊,反而沒把他們這些人放眼里!

    她用什么勞什子貴賓卡、存魚限時抽簽便將客人都盡可能地鎖在了她鋪子里,不僅自個掙得盆滿缽滿,也輕輕松松便破了他們的打壓和圍剿。

    這種好點子,他鋪子里的人怎么就想不出來呢?

    康掌柜不耐煩地把小二趕走了,繼續唉聲嘆氣。

    ***

    大相國寺鐘鼓西街,謝宅。

    謝十一娘捧著自己抽來的兩個娃娃,哼著《王相公休妻》中的唱段,去找家里管縫補拆改衣裳的繡娘,她要讓繡娘為她的娃娃裁作兩件衣裳!

    沈記這小娃娃做得倒是模樣俏生生的,圓頭圓腦圓身子圓尾巴,她抽中的鮫人娃娃,尾巴是橙色的,可愛極了,但身上的衣裳太敷衍了,料子也不好,她要拿香云紗給娃娃做衣裳!

    十一娘剛走到西北院專管衣裳的繡房門口,興沖沖邁過門檻,便驚奇地發現九哥兒竟也在里面。

    家中手藝最好的繡娘正將一件剛剛縫制好銀線暗繡蓮花的碧色直領對襟褙子掛在高高的架子上,拉著衣袖給他瞧。

    九哥兒剛從書院休沐,怎么在這兒?十一娘先是一驚,之后目光便克制不住地落在那件衣裳上,許久不能挪開。

    這衣裳繡得好美啊!羅紈似云,裁霧為裙一般,好似一下便將《楚辭》中那句“青云衣兮白霓裳”化字為實了。

    不過……美則美矣,這衣裳是給誰的呢?

    十一娘眨眨眼,又猛然喜悅起來:難道……這是阿兄特意為她準備的驚喜嗎?

    第56章 衣予情意

    謝十一娘好奇地踏入繡房中。

    孟夏日暖, 繡房中明窗凈幾,葦簾高高低低地卷起,繡架縱橫羅列, 繡娘們圍坐在繡架旁忙碌, 身邊堆疊著許多衣料,成束的繡線,還有些剪子針插,腳下還擺著一個個裝盛邊角料的籮筐。

    針聲簌簌,人人都在忙, 唯獨家中那位老繡娘被謝祁喚到身邊,兩人站在那桁竿前, 似在商議著什么。

    屋子里鋪了水磨青磚,謝十一娘走近悄然無聲, 便也聽見了自家阿兄將手虛虛地比在那衣裳的腰線上,耳根微紅地輕聲道:“只怕還要再收兩寸……”

    十一娘捧著與她一般圓潤的絹人娃娃,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了:這衣裳做得長又窄,顯然不是給她的。但是家中的姊妹, 她已是個子最高大的了——她雖排行十一,但謝家三房加起來,攏共只有八個女孩兒長大成人。

    除了比她大上幾個月的十娘, 其他阿姊早都出嫁了。

    二房的十二娘比她小一歲,三房的十三娘小兩歲,連十娘的身量也比她更矮小得多, 所以這衣裳也不是做給她們的。十一娘又沒有親阿嫂, 若是隔房的嬸娘們、嫂嫂們,更是不可能了。哪有侄兒或是小叔忽然與嬸子、嫂子做衣裳的?那九哥兒只怕也得挨阿娘七七四十九頓毒打。

    十一娘躲進柱子后頭,瞇起眼, 探出半個腦袋,暗自打量。

    柱子邊有個穿針引線的小繡娘困惑不解地抬頭瞧了瞧,但十一娘轉頭“噓”了她一聲,她只好又忍著笑,低下頭去繡手里的衣樣。

    那小繡娘心想,家里這許多的小娘子,性子大多嫻靜,唯獨十一娘最貪吃頑皮,旁的小娘子至多半載改一回衣裳,獨獨十一娘,這段時日,都放兩回腰身了。聽聞前兩日,她還與郎君使喚人悄悄打后門送了外食進來,夜里不睡躲在亭子里大嚼烤魚,還為此偷掘了太夫人埋了數年的櫻桃酒,父女倆吃喝了個盡興,叫大娘子捉個正著,又叫太夫人氣得拿拐棍敲了好幾下。

    如今只怕又要捉弄九哥兒了。

    十一娘不知還有人腹誹她,她扒著柱子偷瞧了半晌,突然福至心靈,了然地摸了摸下巴。

    這衣裳的料子瞧著不似蟬翼紗,也不似輕容紗,倒有些像六銖紗,又或是方目紗……料子雖不算名貴,卻難為染得這般青蔥嫩綠、顏色清爽,那細細的銀線暗繡在上頭,再叫日光漏影灑在其上,如波光點點,美得真有種芙蕖凌波的清幽意境。

    她知道了,莫不是預備好送給崔家大表姊的?明日崔家也要來參宴,聽聞姨母會帶幾個表姊妹都過來,這會子只怕都到了城郊了。

    阿娘今兒一大早,便已派鄭內知領著好幾輛車馬,前往城外等候了。

    阿娘雖未曾明言,但崔家阿姊若是來了,與阿兄再續前緣也并非不能呢!十一娘樂觀地想,若要是說她最期盼誰來做她的嫂嫂,那她仍舊會選崔家阿姊的。

    十一娘還挺喜歡崔家阿姊的,小時去陳州,崔家阿姊不僅會帶她到山上莊子騎馬獵兔子,還送過她一匹四蹄雪白的矮腳小馬,可惜帶回汴京后,那馬兒染上了“鼻疽之癥”而病死了。從此她再也沒有自己的小馬了。

    聽聞崔家阿姊病了,不得不與阿兄退了婚,她還傷心了好久,寫了好幾封信,又請阿娘搜羅了不少生藥,請家仆一同送到陳州去,也不知崔家阿姊收到了沒有,她至今未收到崔家阿姊的音信。

    不過崔家阿姊病得嚴重,只怕不能執筆也是有的。希望她養了這么長時日,身子能有所轉好,明日若能與她相見便好了。

    十一娘不知阿兄是否還喜愛著崔家阿姊,那掛在沈娘子鋪子里的字畫也令她驚訝……但字畫這樣的東西,阿兄心血來潮送了兩幅也沒什么,畢竟沈娘子手藝這么好,若是她,她也會忍不住為她題字的。

    以往阿兄沒有退婚時,他一向事事以崔家阿姊為先,不僅從不與人去勾欄瓦舍聽曲會文,也不搭理家里那些有歪心思的婢子,他甚至便連七娘也不愿搭理。

    可沒法子,當年謝崔聯姻已是板上釘釘,十一娘也不知要如何勸解馮七娘,她自己日子都過得稀里糊涂的。不過……十一娘忽然想起來,七娘不知為何,已經好久沒有來謝家尋她耍了,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

    明兒她來了,可得好好盤問盤問她!

    “那奴再收一收腰,九哥兒稍候,一刻鐘便能好……”老繡娘的聲音忽然傳到了十一娘思緒飄遠的耳畔,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默默縮到柱子后面,踮著腳轉身,躡手躡腳地又抱著絹人娃娃回去了。

    罷了,晚些再來裁絹人的小衣裳。十一娘自覺勘破了九哥兒的秘密,離開時已在心里琢磨如何敲兄長的竹杠了。

    ***

    孟三牽著家里那頭不肯馱人也不肯馱貨的驢祖宗,書童在旁挑著兩擔子書,二人穿過長街來謝家還書。

    陳郡謝氏幾百年底蘊,藏書之浩渺,只怕唯有馮家能與之匹敵。孟三便時常來謝家借書,一借便是一籮筐,看完了或是抄完了再一起還。

    但今日卻不是他主動來的,而是接了謝祁的貼,生催他來還書。

    孟三還覺著奇怪呢,這剛從書院休沐歸家,不說出門游玩,怎的突然又勤勉起來了?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孟三因每回考學都排在謝祁后頭,得贈千年老二之名,有些促狹之人,不叫他孟三,倒叫他孟二。

    氣煞他也!

    還有這頭驢!也快將他氣死了,也不知他爹是怎么挑的驢,買了來專愛吃白菘幫子、卻什么都不干,人一騎便撂蹄子,還要“咴兒咴兒”地慘叫。

    如今賣不掉,還得白養這祖宗。

    孟三進了謝家,便被一片片濃蔭罩住了。馮家愛竹,謝家愛松柏,宅院里翠蓋張天,嘉木蔥蘢。孟三拿袖子擦了擦汗,呼出一口熱氣,總算舒服多了。

    驢祖宗栓在了謝家角門,謝家門子還抓了把豆子喂它。孟三本想提醒那門子,千萬別喂多了,否則這驢放起屁來可能將人熏倒!

    但他還沒說,謝祁派來門口等他的硯書已經連拖帶拽拉他進去了。

    他與書童挑起書直奔謝祁的小院,硯書踏著風火輪似的在前引著,他匆匆一進去便瞧見一顆高大的櫻桃樹,蔥蘢而立在庭隅之中,樹下有石臺,謝祁已備好冰飲等在了那兒,孟三趕得喉嚨直冒煙,走過去一屁股坐下,石臺上涼沁肌骨,讓他暑氣頓消,愜意地長長嘆出一口氣來。

    “怎么了這是?火燒屁股了!把我攆成這副模樣!”孟三以袖扇風,沒骨頭似的癱在石臺上,語氣也變得懶懶的,“書送來了,你可要瞧一瞧有無漏下的?你急著要這些書作甚?莫要告訴我,你休沐還要勤學……”

    “其實喚你來還書是次要的。”謝祁命硯書將一只疊得方方正正的織錦大包袱遞過來,“是有事相托。”

    “何事?還要如此神神秘秘。”孟三打了個哈欠,絲毫不客氣地起身從旁取來一碗山楂冰碗,低頭呼嚕呼嚕吃了起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勞煩你,一會兒能否跑一趟楊柳東巷,將這包衣物送去沈記湯餅鋪。”謝祁將那包袱推到他面前,“勞你交給沈娘子便是了。”

    孟三停了往嘴里扒拉的手,盱著眼,臉上慢慢咧出個壞笑來,他拿小銀勺點著謝祁:“你還說你不喜歡寡婦!瞧瞧!叫我逮住了吧。”

    頓了頓孟三又回過味兒來,細想了會子:“你家中奴仆數百,緣何還要使喚我這個外人?喔……我知曉了,你這可是怕叫人退回來不是?”

    謝祁十分沉得住氣,由著他打趣,面色也不改。他行事唯求坦蕩,因此從不屑遮掩。讓孟三去送,其實是為了沈娘子的名聲著想。

    謝家使喚仆役送去,明日宴會上只怕便人盡皆知了,他不想讓沈娘子備受非議,而替她備好衣裳也是出于同等思慮。沈娘子是個不大計較衣飾之人,她生性堅韌,不在意外物,但謝祁卻知曉世家那奢靡風氣。

    尤其這回謝家辦宴,并非在謝家本宅,而在外城郊外的謝家私園“春莊”,春莊遠離塵囂,以湖光山色聞名,他不希望自己好心請沈娘子來游玩,卻令她心里發堵,那便是他的過失了。

    因此他其實不僅為沈娘子備好了衣裳,連湘姐兒、濟哥兒乃至于陳汌的衣飾也一并備好了。這樣她便能不被那些目光打擾,盡情松散一日了。

    孟三原本促狹得望著謝祁,誰知謝祁眼神并不避諱,清透明亮地回望著他,望得他慢慢收斂了眼底的取笑,他扭過頭去,松懈下膀子,往石臺上一倒,雙臂枕在腦后,舉目望向天際浮云悠悠,化成了一嘆:“成吧,我便替你跑一回腿,誰叫你也喜歡寡婦呢?不過……我可真羨慕你啊。”

    心悅一人,能這樣不避諱,不慌張,也不怕家中反對。

    他家世不如謝祁多矣,都不敢袒露心意,生怕一出口便將爹娘氣死了。孟三忽而又翻身坐起,小聲問道:“你這心思,你阿娘知曉了么?”

    謝祁搖搖頭,他不知道。

    “那你還敢……”這衣裳穿在身,旁人可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謝家大娘子如此敏銳厲害之人,一瞧便知了,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意?

    謝祁將桌上冰碗子隨手遞給了在旁邊垂涎欲滴的硯書,答道:“心悅一人,又非恥辱之事,緣何要隱匿?勞你跑腿也不是為了在阿娘面前遮掩。她知曉了,若是問詢,我會坦誠相對。我只是不愿莫名惹得滿城風雨,讓無關之人肆意評判。沈娘子是好女子,有人欽慕是再尋常不過的,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只是我不愿因我傷及她罷了……”

    尤其……沈娘子對此一無所知。

    他想待她的好,便值得付出那千千萬萬的小心。

    孟三被他問得一噎,但還是好奇,于是湊過來,正襟危坐:“謝九,你別嫌我說話魯直,你阿兄去了秦州,也不知幾年能歸來,你便是你阿娘唯一的兒子了,謝家大娘子果真不在意你的心意么?還是你已想好了什么說辭,必定能說服她?”

    快,說出來,教教他!孟三也急切得很。

    “沒有。”謝祁看穿了他,“只怕要叫你失望了。是我阿娘不在乎,當年若非我出生前便與崔家約好了婚事,以阿娘的性子,也不定會為我擇選崔家阿姊為妻。你也知曉,如今我家在京中尷尬,權貴不敢與我家結親,其他世家大族又何嘗不是?你看馮大郎的妻子僅是縣丞之女便知曉了,如今我們早已不敢四處拉攏攀親,只想安度余生罷了。徐家遭害,我姑姑自盡宮中,元后郭氏被廢后死于道觀,這三年哪家不是唇亡齒寒,人人自危……”

    孟三被說得心中瑟瑟,凄涼不已。不僅如此,當今官家以無子為由廢了士族出身的郭后,卻將原為宮中仙韶部樂伎的章氏立為繼后,命其代為執掌宮闈,統御妃嬪。

    這如何不令世家大族懼怕呢。

    “何況我阿娘素來性子便與他家大娘子不同。”

    “如何不同?”孟三回神,又好奇地問。他只在年節下隨父母拜見過謝家大娘子兩三回,平日里并無機會得見,印象中是個風趣慈和、端正大方之人,倒不覺著有什么不同。

    “這要如何說起?總歸不同。譬如……我阿兄要走,要去那樣遙遠的生死路上搏條出路,我阿爹聽聞后早哭得涕淚橫流了,他不舍得用自己的袖子搽,便拉著我的袖子嚎啕了半個時辰。可我阿娘半滴淚都沒掉,只將她陪嫁的長棍給了阿兄,還贈了一句詩給他,旁的什么也沒說。你猜是什么詩?”

    “是什么?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錯了。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阿娘是讓阿兄什么也不必牽掛,只管一往無前便是。”謝祁微微笑起來,“類似的話,阿娘也早對我說過。她曾對我因數奇之命而屢屢不中秀才時說,考科舉不是為她而考,也不是為謝氏而考,陳郡謝氏數百年了,什么榮華富貴都經歷過了,實在不必再為了光耀門楣而讀書。用舍由時,行藏在我。她只盼我如蘇公,讀書明智、讀書守心,一生曠達。”

    孟三聽得心向往之,甚至雙手一把攥住了謝祁的手,激動得聲音都有些哆嗦,“謝九啊,你家阿娘可還缺兒子?一定缺的吧?你三哥兒不在這幾年,要不……再收個如我般懂事的義子在膝下侍奉?”

    謝祁默默將手抽出來,再將他的臉一股腦往外推,無語道:“不貧嘴了,你快去吧,一會兒天都黑了。”孟三被他搡了起來,又聽他再三囑咐,“一定要替我送到啊!”

    孟三抱起包袱一步三回頭:“果真不收個義子嗎?”

    他上輩子作何罪孽,今生才交了如此損友?謝祁咬牙:“……速去!我阿兄只是出遠門,他還要回來的,你休要占我與我阿娘的便宜!”

    沈渺并不知曉因她的緣故,謝家險些又多了個不著調的三哥兒。今日,她又辦了一日的存魚搖簽節慶,如今所有禮品皆空,算是完美落幕了。

    一開始她還怕會辦不起來,畢竟她設定的二百六十文一抽的價并不便宜,若是無人響應,她這花了一兩千文定來的獎品,便也要日后想其他法子消磨掉。沒想到頭一日響應者便不少,她也更加見識到了宋人的富裕程度。

    如今看來,這內城里的人家,幾乎都是人人有積余的。消費力很是不小!

    沈渺與顧嬸娘一齊將門口搖簽的桌子抬了進去,之后顧嬸娘便先回家歇著去了。后院里,湘姐兒正與雷霆玩拋沙包的游戲,她故意扔得高高的,引得雷霆跳起來接,倒是挺好,雷霆胖得脖子上都有蒜瓣毛了,是該讓它好好動彈動彈。

    追風則趴在陳汌的輪椅邊,張嘴拿輪椅的輪子磨牙,把人家陳汌的輪椅咬出了一圈牙印。這兩日沈渺忙沒空管它,它可算翻了天了,到處亂跑亂鉆,毛都臟得不成樣了,前幾日不知為何把臉伸進爐膛里去,這幾日狗臉都漆黑,埋汰得不行,害得沈渺見了它總是蠢蠢欲動想洗狗。

    三只雞也都很肥了,兩只母雞每天都給沈渺下兩個蛋,小白公雞也長出了鮮紅的雞冠與長長的尾羽,變得更加威風了,可惜這家伙還不會打鳴,只知道看準機會就騎到那三黃母雞身上,然后又被母雞惡狠狠地叨下來。

    有余剛挑滿了水缸,正抱著扁擔站在水缸邊,滿足地瞧著。

    濟哥兒剛從書院回來,還在屋子里趕課業,這休沐不過才一日,他的先生竟然還給布置了抄寫兩篇《孟子》的課業,真是不如不休沐。

    離夜市開市還有些時辰,這會子活動結束,鋪子里清靜得很,沈渺便準備帶這幾個小孩兒們出去逛逛,買些燈來玩。

    再過幾日便到觀蓮節,如今滿大街都在賣荷燈。昨日劉豆花拖了個有拉繩、帶兩只小木輪子的蓮花座兔子燈回來,可把湘姐兒饞壞了,圍著看不說,哀求想借來拉兩圈玩,可劉豆花寶貝得不行,拉著便跑回豆腐坊了,誰也不借。

    一宣布要出門買燈,湘姐兒便跟彈簧似的跳起來耶了一聲,連聲叫好!沈渺推上陳汌,喊上濟哥兒,湘姐兒拉著有余,幾人浩浩蕩蕩就要出門。

    沒成想,前鋪里忽然來了個看著有些眼熟但又記不清名字的年輕學子,他做賊似的左看右看,趁沒人忙把一個大包袱往沈渺懷里一塞,小聲留下一句:“謝九給的。”

    便急忙忙牽著一頭不斷放響屁的驢走了。

    沈渺想多問幾句,連忙追到鋪子門口,可這人牽著驢身邊跟著個書童,走得飛快,他一邊走一邊還捏著鼻子罵罵咧咧的,好似在訓那頭驢吃那么多豆子作甚。

    她只好將包袱抱回了后院,拆開一看,原來是四套衣裳,一大三小,將她家里這四個人全都囊括進去了。她是一套碧色銀線繡蓮花的對襟褙子與月白百褶裙;湘姐兒是海棠色對襟短褙子加間色襦裙;另兩套都是男孩兒的寬袖袍服,也都是較為淡雅的青色,只繡了幾叢綠竹或是松枝。

    但這些料子都不俗,想必都是好料子。

    雖然除了衣裳再沒有只言片語,但性子一向比旁人更敏感的沈渺一看便明白了。

    這又是九哥兒的好意了。

    她坐在燈下,端詳著這幾套衣裳,不免有些恍惚。她也算與九哥兒熟識了,對他的為人心里也有一桿秤,沈渺不傻,以往九哥兒表現得不算明顯,她或許還能視而不見,但這樣一大包衣裳,裹挾著他的極盡體貼,幾乎是洶涌而來。

    他不遣硯書,也不遣秋毫,更不是周大、鄭內知等謝家仆役來送,而是專請了不相干的旁人來,想來也是小心到了極點,生怕她受人閑話吧?

    有人表達情愫,魯莽直接,恨不得今日相識明日便成親;也有人表達起來克制又安靜,生怕打擾。

    人非草木,沈渺心里難免有所波瀾。

    尤其九哥兒還是個那么好一個人,生得不差,家世殷實,性子又溫柔,若她也是這時代的女子,能這般受他青睞與小心呵護,一定不會如現今一般,如此心緒復雜、躊躇不定。

    可她如今,實在還不愿思慮兒女情長、談婚論嫁的事。她只覺著自己還有好多想做卻還沒做得事。

    她轉過頭,望向沈家的小院,燈火溫軟,東側向陽的墻根下攀上了幾縷爬山虎,那小小的池子,積了雨水,前幾日幾只蛙不打招呼便搬了進來,一入夜便鼓著腮幫子呱唧個不停,但也多虧了它們,院里在燈籠底下盤旋環繞的蚊蟲幾乎快銷聲匿跡了。

    這是她憑雙手掙下來的小小院子。

    湘姐兒蹦蹦跳跳推門進來,問什么時候去買燈。

    她攜著夜風來的,風吹亂了她的發絲,好好的雙丸子頭,被吹成了倆炸毛栗子,沈渺忽而笑了,將那包袱重新系上,起身拉過她的手:“現下便去。”

    有些事不必兀自煩惱,有些話也當好生坐下來再細說。沈渺很快便不糾結了,她反正是個嫁過人的市井女娘,既長了嘴,有話直說又沒什么。

    一家人又高高興興出門逛去了。

    街上果然十分熱鬧,沈渺還順帶在魏家糕餅鋪子買了兩盒山楂糕,給大伙兒路上拿著邊逛邊吃,那魏掌柜見了她,先只是一愣,很快又跟從未生過不愉快一般,還與沈渺親熱寒暄了幾句,夸她生意好,手藝也厲害云云。不愧是做生意的,沒了利益糾葛,那便立刻轉變了態度,都不需要前搖。

    沈渺也嘗了那山楂糕,這魏家糕餅鋪能開這么久,果然手藝不差,質軟而糯,酸非極酸,甜亦非膩甜,酸甜度調得恰好,吃起來軟軟潤潤,有點后世酸棗糕的口感。

    挺好的,回頭可以常買。

    等遇上了賣燈的貨郎,她給湘姐兒不僅買了與劉豆花同款的蓮花座兔子燈,還給她多買了個會旋轉的荷花燈,高興得湘姐兒提著燈,嘴角就沒有下來過。

    有余則挑了個蓮蓬燈,帶著長長的柄,像個棒棒糖似的能舉在手上,也很是有趣。濟哥兒看中個八角宮燈,上頭寫得全是詩句,也不錯,很雅致;

    唯獨陳汌望著燈火闌珊,神色反而有些憂傷。

    沈渺察覺到了,彎下腰來,軟聲問他要不要挑一只,結果他裝得大人模樣,搖頭說不要,不好玩。

    他是元宵燈會上被拐的,想來有些觸景生情了。沈渺也不勉強,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自己拿了個小小的流蘇繡球燈,幾人便忙打道回府。

    次日,沈渺將那包袱皮打開又系上,反復三次后,還是將里頭的新衣取出來穿上了,她給濟哥兒、湘姐兒也換了新衣,唯獨陳汌說什么也不肯去,沈渺只好托顧嬸娘照看他。

    姐弟三人剛拾掇好,沈渺還帶上了她熬夜手繪的紙質版融資ppt,坐上了謝家派來的馬車,一路披著晨霧,往城郊的謝家莊子上去了。

    *

    與此同時,離汴京城約莫六十多里地的驛道上,驛道邊,有一家老舊客店門口,停下了三輛風塵仆仆的驢車。

    有個模樣很有些俊俏的年輕書生率先跳下車來,殷勤地掀開車簾子,攙扶著自家新婦下車來,另有跟車幾個家仆已陸續上前,跟店家要了兩間上房,一間大通鋪。

    之后又去卸最后一輛捆行李的車。

    中間那輛稍窄小破舊一些的驢車上,也下來個肥胖老婆婦。那老婦一雙吊梢眼,瞧什么都不順眼的模樣,瞧見兒子攙著兒媳婦還都翻了個白眼,暗暗往地上一呸:

    “若非要借你鄭家的勢、鄭家的銀,好叫大郎日后前程光亮,否則,早該如那沈氏一般,叫她在老娘身邊好生服侍了!”

    第57章 融資成功

    在黃巢之前, 門閥士族所經營的是“莊園經濟”,通過收攏戰亂中破產自耕農的田產,不斷兼并土地, 建起的山莊往往占據山川湖泊, 綿延數十里甚至上百里。譬如東晉時謝氏于會稽、吳興等地筑起的莊園,不僅依山傍水,莊園中有農田、陶坊、織坊、酒坊,蓄養著數千奴婢、部曲、佃客,堪比一座完整城市。

    黃巢之后, 莊園經濟崩潰,門閥士族無力再壟斷選官、土地與財富, 生活在宋朝的老百姓,憑借蓬勃而生的“商業”經濟, 一手創造了這個封建王朝中最富裕的朝代。

    沈渺牽著湘姐兒和濟哥兒下車來,步入謝家在汴京城郊外鄉野間的莊子,不知為何還是如一個歷史旁觀者一般,冒出了這樣的想法:與他們家魏晉時期的先祖相比, 這莊子或許只能稱作一間修建在大片農田桑園之上的……帶院落的大型四合院了。

    當然,青瓦飛檐臨于山水之間,沿著莊園游廊往外望去, 田野青翠無邊無際,池畔垂柳依依,柔條拂水;不遠處還有座四五層高的塔樓, 登高憑欄遠眺, 想來便能將山川田野盡收眼底,還是美極了的。

    引她們進來的門子是個熟人,正是閆七。他見到沈渺也喜得直搓手, 笑道:“奴與沈娘子有緣,今兒客這般多,還能遇上沈娘子。”

    他一路與沈渺搭話,走到半截,濟哥兒便單獨得跟另一個門子去會前頭男客的宴席,閆七道:“九哥兒書院里的同窗都在一處,沈娘子不必擔憂。”

    沈渺與湘姐兒則繼續往內走去,過了兩道門,眼前豁然開朗,謝家這莊子真是另辟蹊徑,后苑竟直與山野交錯相通,邁過門,以為會見到庭院深深,沒想到是“湖平秋水碧,桂棹木蘭舟”——女眷們竟三三兩兩結伴,乘舟在水面上游玩。

    方才剛下車時,她望著眼前的宅院,還在想,瞧著也不過是個比較大的四合院。此時,沈渺不免頓感汗顏,她真是狹隘了,如此看來這一整個山頭加上下頭那一大片麥田,只怕都是姓謝的。

    看來此時莊園經濟的根基并未完全被落榜生摧毀啊。沈渺尷尬地想。不過也是,真實的歷史中,門閥士族最后的喪鐘,其實敲響在靖康之變。

    此時的大宋,歷史車輪早已開上了十八彎的山路,沈渺早已無法與記憶中學過的歷史相映照,有些差別也算正常。

    湖邊蘆葦蕩中,還泊著幾只沒坐滿人的竹篷小舟,在閆七的指引中,沈渺拉著湘姐兒彎腰撿了其中一艘人最少的登舟而上,一抬頭,才發現里頭已坐了三個小娘子。

    其中兩個還挺眼熟。

    瓜子臉的,還有那小圓臉的,好似都在鋪子里見過。沈渺雖然不記得名字,但她確信,她們一定是來光顧過——小圓臉的手里,還捏著她定制的“人魚棉花娃娃”,她甚至還給這小娃娃換了件宋制小衣衫,袖口領口都綴著米珠,好精細的活計啊。

    小圓臉瞧見她進來,似乎震驚極了,也不知緣何如此?倒是那瓜子臉的見了她臉頰紅撲撲地招呼了聲:“沈娘子,好巧,快請坐。”

    沈渺依言坐下來了,湘姐兒緊緊挨著她的腿坐,手里拉著她裙上垂落的飄帶,平日里在巷子里當山大王的她出了門,乖巧得一聲不吭。

    舟上不算窄,竹篷繃成了個高高的拱形,五人中間擺了張小幾,上頭的漆木攢盒里正好放著她先前教會方廚子的蛋黃酥與曲奇餅干。

    瓜子臉的小娘子還友好地用帕子墊著手,先取了兩塊來給湘姐兒:“你是沈娘子的妹妹么?那是不是該叫你沈二娘子?”

    湘姐兒先抬眼看了看沈渺,見沈渺微微頷首,她才伸手拿了,還回頭沖著瓜子臉小娘子甜甜一笑:“謝謝這位阿姊,我叫湘姐兒。”

    瓜子臉小娘子頓時也笑了起來:“你很乖呢。比我妹妹乖多了。”

    這時,那小圓臉小娘子才好似回過神來,也忙跟著與沈渺見禮。幾人于是互通姓名,沈渺才知道原來這兩位都算是熟人了,瓜子臉小娘子是馮家七娘,這小圓臉竟是九哥兒的嫡親妹妹,謝十一娘。

    謝十一娘又指著角落里一直眺望著水面的女娘與沈渺介紹道:“這是我姨母家的崔家大表姊,沈娘子喚她崔元娘便是了。”

    沈渺跟著看過去,崔宛娘好似沒有聽見,只是神色淡淡地對著水面出神。

    她削瘦入骨,面色比紙更白,身上穿著的衣裳都撐不起來了,顯然是大病都還未愈的模樣。她生得竟與謝家大娘子很像,都是英氣十足的模樣,但因似乎病了,那英氣便破碎無望了一般,眉目間攏著淡淡的死氣。

    她不理會人,沈渺便也沒說話。剛上船時,沈渺還因瞥見她生得像謝家大娘子,以為她才是謝家的姑娘呢,沒想到是表姑娘。

    十一娘還幫著圓場:“我崔家阿姊身子不好,沈娘子別見怪。”

    沈渺自然道不會。

    謝十一娘望了望沈娘子身上那件青碧色的褙子,又望向崔宛娘,心里都快攪成一團亂麻了,偏生這里頭唯有她知曉,她滿肚子驚濤駭浪,無人能訴說。

    沈渺不知謝十一娘在想什么,微風拂面,她很快享受了起來。

    尤其馮七娘很愛與她談話,倒叫沈渺有些驚訝,她本來以為自己這樣的升斗小民,進了這樣的地方,與這些高門貴女會說不到一塊兒去,沒想到馮七娘先夸她的湯餅好吃,又說起她爹馮博士吃了她的烤魚念念不忘,每日都譴仆從前去買,后來……

    “沈娘子前兩日不是還辦了節慶慶典么?阿爹還命馮六存了八十條魚,搖簽搖了個夠,中了好幾個絹人呢,全送回家贈給我們這些做女兒的了。”

    沈渺眨眨眼,破案了,原來那兩日的榜一大哥是馮家郎君身邊的仆役!她說這一擲千金的行事風格,怎的令她如此熟悉呢,原來是你們馮家。

    那便不奇怪了。

    在舟上吹吹風、吃吃點心、喝喝茶,沈渺還聽見遠處有絲竹之聲,像鳥兒的羽翅輕輕點在水面上一般,和著風送來,叫人愜意得很。

    湘姐兒悶頭吃蛋黃酥,沈渺自打忙起來以后很少再做,今日在這里吃上了,且滋味與阿姊做得好生相像,她吃得那叫一個兩眼發亮、如獲至寶,嘴邊都是脆皮碎屑。

    謝十一娘糾結到一半,瞥見湘姐兒那滿足無比的吃相,忍不住也伸手拿了個來吃。今日方廚子做來的蛋黃酥口味有三四種,一種是紅豆沙的,另一種是蓮蓉的,蓮蓉是采摘了莊子上最鮮嫩的蓮子制成,去芯、蒸煮、研磨后,再加入糖、油等熬制而成,吃起來細膩、還帶有蓮子的清香。

    另外還有抹茶味的、肉松芋泥味,聽聞這些都是沈娘子教的。

    謝十一娘還是最喜歡紅豆沙的,豆沙的綿軟香甜中和了咸蛋黃的咸味,又有一股濃濃的紅豆香,她吃多少個都不會膩。

    一旦吃起來,十一娘很快又忘我了,她后來干脆坐到湘姐兒邊上,兩人一邊吃一邊說:“這個好吃,湘姐兒你吃這個,方廚子將玫瑰花搗碎了和進去,因此這蛐蛐餅便浮有碎紅點點,又香又甜又酥又好看。”

    直到舟船停靠,她們倆已經吃光了船上所有的點心了。

    下船后,她們便被引入一處大廳之中,廳中已擺好案幾位次,沈渺和湘姐兒被馮七娘、十一娘拉著一塊兒坐,那崔家的表姑娘卻沒進來,反倒有個小丫鬟來喚她,她與十一娘低語了幾聲,便自顧自離去了。

    此時,沈渺坐下來才發現,這大廳中入座的全是小輩,沒有其他長輩了。問了十一娘才知曉,謝家大娘子與其他家的大娘子另在一處,外男也是另外安頓了。

    沈渺明白了,約莫是大人坐一桌,小孩兒坐一桌。

    她被歸到了“小孩兒”這桌了。

    那她今日豈不是見不到謝家大娘子了?沈渺忍不住將手放在隨身背著的斜跨小包上,里面還放著她準備的標題為“舌尖上的汴京”融資企劃書來著……

    她可是從鋪子的地理位置、市場分析、菜品特色、風險評估、投資需求、預期回報等方面又寫又畫了十頁紙哎。

    她還仔細畫了收入預測柱狀圖!

    沈渺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頓飯,湘姐兒倒是吃得很開心,兩只腮幫子鼓鼓的,還記得給沈渺夾菜,很小聲與她說:“阿姊,快吃,牛肉哎!”

    吃完了,沈渺和湘姐兒又被興奮的十一娘拉著看了兩折戲,湘姐兒聽不懂,認真吃點心,一邊嚼著點心一邊睜著大眼聽十一娘在旁邊感動得肝腸寸斷,無法理解她怎么能哭得帕子都濕了。

    沈渺卻沒心情聽才子佳人分分合合的故事,正為自個中道崩阻的投資心里發愁。

    今日難不成白來一回了?這念頭剛冒出來,沒成想下一刻,喜媽媽便如天神般出現在她面前了,竟低聲對她道:“大娘子說趁看戲時得空,想見沈娘子一面,有事相商。”

    沈渺大喜,她也有事啊!

    于是托馮七娘幫忙照料一下湘姐兒,她正看十一娘看戲看得津津有味。沈渺便趁機告罪離席,隨喜媽媽匆匆下了戲臺,乘舟渡湖,上岸后又直往另一處偏廳去。

    郗氏也不愛聽戲,方才忙了一上午,正好借眾人觀戲時借口更衣回房休息一會兒,但說是歇息,卻也壓根沒歇,她一離席,各管事、仆從便爭先恐后上來稟報此次辦宴的各類事項了,等她忙完真正坐下來,都又快過去兩刻鐘了。

    誰知這時,又有人來了。喜媽媽打起簾子,一道幽魂一般的身影邁了進來,往前走了兩步,便伏拜在了郗氏的腿前,哽咽道:“宛娘斗膽,懇求姨母救我性命。”

    郗氏詫異不已,下意識便伸手去攙扶,但崔宛娘風燭般虛弱的身子,卻跪著不愿起來。她抬起那幽幽的、像是快要燃燼的雙眼:“姨母,我知曉我沒臉,可我真是沒活路了,過了今日,阿娘與爹爹便要將我押往樓臺觀,再也不許我出來了。”

    郗氏蹙起眉頭,樓臺觀是一所女道觀,但遠在永興軍路,離汴京好幾百里,好生生將病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女兒送到那里去作甚?

    崔宛娘看見郗氏面露疑惑,眼底不由沁出更深重地悲戚來,她慘笑道:“原來九哥兒竟真的連姨母都不曾透露過。他才是真正的君子,是我瞎了眼了……”

    隨后心一橫,便將曾犯下的錯事盡數袒露。原來她愛上了住在家中,教弟弟學琴的落魄琴師,她信了他,不惜拋卻一切與他私奔,誰知他卻只是為了訛詐崔家銀錢償還債務,那人獅子大開口,一開口便要能兌萬兩銀子的交子,否則便要將這事兒抖摟出去。

    后來,他自然是被崔家想法子請君入甕后弄死了。

    崔家在陳州名望甚重,怎會沒法子拿捏個落魄無賴?假意答應了他,誘他上門,便隨意捏造個偷盜的名目,在窩窩頭里包塊熱炭,直逼他吞下去,活活燙壞他的喉頭,再送到官衙,塞給胥吏十兩銀,重重打幾十板子下去便成一灘爛泥了。

    這樣愚蠢貪鄙之人,她當初卻看不穿,只是自欺欺人般,想與他逃離那令人窒息的家。她自小便與其他姊妹不同,喜愛騎馬圍獵,時常甩開家仆,一騎紅塵,沖上崔家莊子上最高的山巒看日出,可是她在高山上望去,云霧繚繞,山之外仍是高山。

    旁的姊妹一生最大的期盼便是嫁一個家世殷實、相貌堂堂的良人,從此相夫教子、安然一生。其他的,再不做他想。她卻偏偏生了反骨,十分厭憎那自小定下、從一處深宅大院搬到另一處深宅大院的婚約。

    她一直想去看看那山外山,究竟是何模樣。

    那琴師曾對她說江南水鄉柔美、嶺南風光奇崛,關中多奇俠,西北盡蒼莽……大好山河美不勝收,她真信了他的誓言,以為他會帶著她游歷山河,永世不棄。

    結果,她懷揣著夢來與他私奔,卻被他綁了送回崔家勒索銀錢。

    所有甜言蜜語,全是謊言。

    她被關在祠堂里,眼睜睜看著自個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來,才知道自己釀成大禍了。她想逃,終究還是逃不掉。若非九哥兒搭救,她恐怕也已被爹爹打死了。

    爹爹性子剛烈,眼里揉不得沙子,見了她便厭惡,早想將她送走了。是阿娘跪下懇求爹爹,才求得讓她在家坐小月子,至少養得能起身了,再送去道觀里了此殘生。

    可那與慢慢地讓她死了,又有何區別?

    崔宛娘對著郗氏重重一磕頭,淚如雨下:“姨母,我知道我寡廉鮮恥,可我……還想活下去……”

    郗氏長久沒說話,只是示意喜媽媽將崔宛娘攙扶起來,沉思許久,她才語氣沉沉地開口:“宛娘,你是我瞧著長大的,你自小便靈慧,否則我不會讓你與九哥兒定親。你讀過那么多書,學過那么多道理,怎會這般輕信他人?以致釀成如此大禍!”

    崔宛娘垂下頭去。

    她鬼迷了心竅,這些時日,無一日不再后悔,可是悔之無用了……

    郗氏長嘆一聲:“是你阿娘放你來尋我的,是嗎?你爹爹當初最怕我了,他早年來幽州求娶你阿娘時,我拿棍子打過他好幾回。”

    郗氏與崔宛娘的母親是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長大的姊妹。姊妹兩個性子一靜一動,崔家大娘子生性溫柔嫻靜。當年知道最親愛的阿姊要嫁人了,郗氏可不慣著,崔家人來一趟她打一趟,還在夜里緊緊摟著阿姊睡,死活不讓她嫁走。

    她以前喜愛崔宛娘,未曾沒有覺著阿姊這孩子有些像自己的緣故。

    可沒想到她竟然這樣傻。

    “是,阿娘……在門外。”崔宛娘點點頭,阿娘疼她,又說服不了爹爹,這也是為何她拖著病體也要來一趟汴京的緣由,若非謝家邀約,她也正要往樓臺觀去,否則她實在沒機會能躲開爹爹的視線。

    喜媽媽將早已淚流滿面的崔家大娘子引入室內,郗氏見她面容蒼老了許多,心中也是一頓泛酸,她起身執著崔家大娘子的手坐下,又細細為她拭淚。

    “阿姊別哭了,我知曉你的心,這件事我不怪你與宛娘。以前九哥兒命數不好時常出事,你們也沒嫌他霉運纏身。宛娘的事我也知曉了。若是姐夫定要讓她遠走,不如讓她回幽州外祖家吧。”郗氏又命喜媽媽將崔宛娘扶到繡墩上坐著。

    崔家大娘子也想過這一節,但是……她嘆了口氣:“我原也想過,只是郎君生怕這事兒漏出風去,若是叫幾個舅甥知曉了,崔家更是沒臉了。因此只想著將她打發到沒有親眷的地方去,省得礙了崔家女孩兒的名聲。”

    崔宛娘坐在登上,薄得好似一片紙,聞言微微一抖。

    郗氏沉吟片刻:“我倒還有個去處。”

    她抬眼望向崔宛娘,問道:“我記得宛娘六歲便開始跟著學打理家事了?”

    崔家大娘子點點頭,眼底又生淚意,低頭拭去:“宛娘琴棋書畫、騎馬射箭無一不精,算賬理事也自小便跟著我日日磨出來的,若非碰上那天殺的賊潑皮,她做什么事兒都做得好,原先她爹爹還夸她是姊妹里最精明強干的……”

    “我與人合辦了個作坊,便在幽州,正愁尋不到可靠的理事人。作坊建在幽州潞縣,與咱們家隔了兩個縣,上回阿兄來信,說是已動工了,如今算算日子,只怕已經建得差不多了。宛娘若是過去,不必住在舅家,住在作坊里便是了。”郗氏瞧了眼喜媽媽,喜媽媽似乎明白了郗氏的想法,微微一點頭,便退了出去。

    崔宛娘猛地抬起頭來。

    郗氏又細細地將她的打算與崔家大娘子說了,這作坊上頭還有個當做障眼法的商號,那空殼商號必須要有個忠心耿耿又數通算學、稅法、刑律的人來主事,否則一切布置都將成泡影。她這些日子也在尋這樣的人,本是打算在奴仆中尋的,如今還不如讓宛娘來做。

    這次湯餅作坊的商號她十分看重,她想試一試這樣的法子能否真的庇護謝家積蓄下來的這些財帛家產,若是真有效,謝家名下其他行當也該如此慢慢轉移開去。

    “與其關在道觀中郁郁終老,不如用后半輩子再做下些事業來。”郗氏轉眼看向激動得臉都通紅的崔宛娘,“只是你得向姨母發誓,要時時刻刻清醒,要永遠以作坊的利益為重,不能受人蠱惑便失了頭腦。”

    “姨母放心。”崔宛娘恨得咬牙切齒,“我剩下這半輩子,最恨的便是男人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竟為了人中渣滓神魂顛倒,更覺惡心。

    崔宛娘重新又跪下,咚咚咚地磕頭:“我愿意去,姨母,阿娘。我這輩子曾愚蠢到將一生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如今我吃過大虧,險些沒了命,早醒悟了。人總歸要靠自己,靠山山倒,依墻墻塌,靠男人更是死路一條,我真想重活一趟,求您了。”

    崔家大娘子也下定了決心,黯然道:“如此也好,宛娘如今這樣日后也不可能再嫁了,道觀里清苦又憋悶與坐牢無異,她一向想去瞧瞧外頭的世道,也算如愿了。”

    只是這代價,實在太大了。

    她才十七啊,這輩子卻已走到窮途末路。

    是她的錯,她沒多多關切思量女兒的心思,也是她沒用,總無法左右郎君的想法……崔家大娘子淚如泉涌,擦了又擦,在郗氏安慰下才緩了過來。

    這時門外敲門聲篤篤地傳來,郗氏道:“與我合伙辦作坊的人來了。”便請崔家大娘子與崔宛娘先去后面梳洗。

    她們轉到屏風后,又進了內室,郗氏才出聲:“請進來。”

    喜媽媽引沈渺進了門,郗氏笑道:“我冒昧相邀,該耽擱沈娘子聽戲了。”隨后目光在沈渺身上微微一頓,卻沒有多說什么,笑容依舊。

    沈渺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哪里的話,我正好也不大會聽戲。”

    郗氏便請沈渺坐下,又讓丫鬟上茶,便直奔主題,將自己有意令自家外甥女到幽州去管理那作坊的事細細說來。她自然沒有說崔宛娘因何而病,只說她精于算賬理事,只是身體不好,日后也難以婚嫁,不如尋一條出路,她又與郗家血脈相連,身份高貴,比奴仆們可靠。回頭她去了,郗家還會選十幾二十個識字的家生奴婢過去幫襯,她的身份擺在那兒,也能鉗制那些奴仆,省得他們日后生出欺主的心來。

    沈渺想了想,覺著也好。在古代用人是越親近越好,宗族之間互幫互助,眾人拾柴火焰高,她對郗氏的選擇也不奇怪。只是有些驚訝她竟然超脫于時代的目光,選了個女子,而不是選家族中的男人去辦這件事。

    不過。

    “那崔娘子我今兒湊巧見了一面,”沈渺想起那崔家姑娘慘白的模樣,有點擔心她,“幽州苦寒,她身子骨能撐得住么?”

    郗氏笑道:“她那是心郁自苦導致的,如今有了盼頭,再養養便好了。”

    人家說得含糊不清,估計是有關隱私,但謝家大娘子的為人沈渺是信任的,于是便不多問了,點頭道:“既然如此,這事兒便托付給大娘子了。”

    郗氏拍拍她的手:“沈娘子放心,湯餅作坊事關幽州守軍的餐食,我是不會輕忽的。”郗家在幽州經營了兩三代人,幽州守軍,幾乎便能被冠名為“郗家軍”了,每一個將士都親如自家子弟一般,稍有折損都叫人心疼。

    她的初衷是希望能讓他們過得好些,不全是為了謀利。

    見沈渺這樣爽快而信任,郗氏心里也喜悅,目光落在她領口暗繡的蓮花上,含笑道:“沈娘子今日的衣裳,很襯你。”

    沈渺臉瞬時便有些發紅,但心中那蕩起的漣漪很快便被她無情地壓下去,在如今的她心里愛情不如面包重要。她掏出在包里放了許久的手繪版企劃書,舔了舔唇:“其實,今日我也有事想與大娘子相商。”

    “哦?什么事?”郗氏好奇地接了過來,翻開一看,更是很快被吸引了進去。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賬冊?頭一頁是一座小鋪子的地址,坐落何處,周圍又有何建筑、街道,特意點明人煙繁盛、周圍居住者多為小富之家。

    之后便是這鋪子以及周邊其他鋪子掛在中人處的售價,她用了幾個長方柱形畫了個圖,即便不看字,也能明晰地看清這鋪子與周圍其他鋪子相比,要便宜兩三成。

    “謝家大娘子,我這提議恐怕有些冒昧,但是希望您能聽我說完。”沈渺觀察著郗氏的神色,仔細地說了自己的打算,她為何打算擴店,如今手頭有多少積蓄,還缺口多少積蓄,并提供了三個投資方案:

    一是提前支取湯餅作坊的紅利,按年扣除,直到還清為止。

    二是以股權分配方式投資,謝家大娘子這一千貫算是投資她的鋪子的。能獲得她營收的二成利潤,她日后也會因此定期向她提供賬目,確保她的一千貫不會虧損。

    三是由謝家大娘子出資買下那間鋪子,租賃給她,這樣謝家不用承擔她可能虧損的風險,還能收入穩定的租金。哪怕日后她倒閉了,謝家也還能租賃給他人。

    沈渺說完后,又將她手寫的企劃案翻到了最后,她其實還做了個財務規劃,按照短中期和三種不同方案,分別闡述謝家大娘子投資她之后可能獲得多少回報。

    郗氏聽得都有些驚訝,目光從冊子上移開,望向沈渺,她發現她神色雖有些緊張,但還是言辭有條,思理明晰,又論之有序,非常堅定地說完了自己所需的事項。

    “謝家大娘子,這冊子可以留在這兒,您可以再好好考慮。”沈渺微微笑著,“您放心,無論您怎樣回答我,在我心中,大娘子一直是我崇敬之人,更是我的貴人,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郗氏卻看著她笑道:“我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就選第二種吧。”

    沈渺眨眨眼,其實她想過郗氏會拒絕、會選一和三,偏偏沒想到郗氏會愿意花錢與她這樣的小鋪子深度綁定。第二種方式,其實最為利好的是沈渺,而非謝家。

    要風險共擔,那鋪子還是沈渺的。

    說完,郗氏還將沈渺的冊子收入囊中,笑著贊嘆道:“這冊子我也笑納了。我最喜愛沈娘子的長處便是你的慧心巧思、精細籌謀。沈娘子對金銀財帛之支用,皆心中有數,毫厘不爽。又一心為家中謀生計,或營小業,或置薄產,樣樣悉心操持、思慮長遠,這才是興家之婦啊。”

    說到最后“興家之婦”,語氣似乎還有深意。

    但沈渺已高興得顧不上其他了,她起身道謝,深深地福了下去:

    “我知道大娘子并不缺這些蠅頭小利,如此輕易地答應我的懇求,多半是對小輩的愛護,我不知要如何言謝,此情我必銘記心中,日后大娘子有所囑托,絕不敢多言推諉。”

    郗氏卻不再說什么,看了看天色,起身將她送到門口:“沈娘子既是來謝家做客的,我身為主家如何能這般掃興呢?去吧,一會兒散了戲,四下逛逛,春莊雖廣,但唯有湖光尚可賞玩,汴京城里尋不到這樣的好水,沈娘子莫要辜負了。”

    喜媽媽客氣地一路相送到通往湖邊的長廊堤岸,沈渺又多謝了她一回。

    戲臺搭在湖對面,要回去得乘舟,幸好湖邊有許多謝家仆從在舟邊等候,隨時幫著撐船。她隨意選了一個離她最近的。

    她因合作談成太過開心,滿心喜悅無處釋放,沒忍住雀躍地彎下腰直接跳了進去,舟船因她的動作頓時劇烈搖晃起來,她笑著扶住了船壁,站穩了才抬起頭。

    小舟上竟有人,似乎喝了酒,舟內飄著一股淡淡的梅子酒香。

    那人也側過頭,烏濃透亮的眸子,好似被酒浸濕,顯得更較平日里還要柔和幾分,忽來一陣風激起高高的蘆葦搖蕩,也吹過了他們二人。

    謝祁因喝了酒而有些沉悶的頭腦,瞬時便明朗了起來。

    他望向眼前身著青碧色衣衫的女子,她似乎有些驚訝他怎會在此,細細眉頭微挑起來,這樣有些呆呆地神色,卻令他禁不住彎下眼睛,微笑起來。

    很久之前,他便覺著沈娘子好似風中亭亭的一枝荷,如今……她穿上這衣裳,果然與他想象中一樣美好,令人望之,唯盼此刻時光凝駐,世間諸般綺麗,盡匯于其一身矣。

    “九哥兒怎么在這里躲著?”沈渺懊惱岸邊的仆役也不提醒她一聲,否則她便不會像個秤砣似的“噗通”一聲跳下來了,還震得舟船搖蕩。

    丟臉。真丟臉啊。

    “喝多了,躲在這里醒醒酒。”謝祁眉眼笑意不褪,仍舊這般含笑望著她。

    沈渺被他看得愈發不好意思起來,用手背摸了摸微熱的臉頰,局促地抻了抻裙擺,小聲道:“九哥兒你笑什么呢?我臉上可是有東西?”

    謝祁搖搖頭,總算轉開眼去,風一陣陣蕩過來,吹拂起兩人的衣袂與發。

    好似他每次看到沈娘子,總是滿心歡喜的。

    說不上什么緣由,哪怕僅僅因同一縷清風,曾一起拂過他與她的衣衫。

    他也很歡喜。

    **

    原本想著見到了九哥兒,她便要就“為何突然送我衣裳”這事兒與他問個明白,但后來,直到離了謝家,沈渺都還是稀里糊涂,什么也沒說。

    她與他傻傻地,什么話也沒有說,在那舟上同坐,吹了好久的風,又看了好久的水。

    后來么,沈渺簡直對自己這一行為感到難以置信,她怎會在九哥兒面前就成了個傻愣愣的鋸嘴葫蘆呢?怎么會莫名什么都不想說了呢?

    倒是湘姐兒玩得極為盡興,在她嘴里,謝家的園子又好吃又好看又好玩,當沈渺在傻傻吹風時,她不僅看完了戲,還遇上了硯書,兩個“吃友”好久不見,說了好一會子的話,硯書又送了一包枇杷果脯給她,說是上回隨太夫人去鄉下,摘的野枇杷,回來吃不完怕壞了,便漬成了蜜餞。

    沈渺琢磨來琢磨去,滿腦子九哥兒在想什么,她又在想什么?還沒琢磨明白,鄭內知來送投資的銀子與契書了,她立刻把所有小女兒心思拋諸腦后,一點兒也不琢磨了。

    擴店!她要著手擴店!

    第58章 麻辣蝲蛄

    “咯吱…咯吱……”

    陳汌用手推動著輪椅, 腿上放著盛雞蛋的小簸箕,緩緩停在前廊的泥爐子前。

    天時尚早,有只肥肥的麻雀縮著脖子睡在檐下, 身后清光入牖, 還未熱起來,專屬于清晨的青白日光,漸漸盈于庭院之中。

    泥爐子旁已有一只粗陶大碗,一雙筷子,他把今日撿的四顆雞蛋依次輕輕磕開, 倒進碗里,用筷子攪拌到蛋液黃白均勻, 再推著輪椅,兌了一小瓢溫水, 徐徐傾入蛋液中,再用筷子攪了一會兒,撒點細青鹽,點一點豬油, 便用蒸屜里洗凈的紗布蓋上。

    將爐子點起來,等釜內水先沸,才小心地將碗擱上隔水蒸。

    沈家阿姊曾教他, 蒸半刻鐘左右,嫩嫩的水雞蛋羹便能得了。屆時再撒點蔥花、倒一勺醬油,吃起來爽滑軟嫩, 好似脂玉一般。

    他又推著輪椅進了灶房, 拿了些大饅頭,也一并放進籠屜里熱上。

    來回好幾趟,將一家子的早食都備好了, 他才又推著輪椅去洗漱。家里東邊的窗沿上一字排開,有四只寫了名字的竹筒,杯內裝著木柄牙刷子,角落里還有一罐牙粉。

    他的竹筒上寫的是“汌”,湘姐兒的便是“湘”,自然另外兩只便是“濟”與“渺”。陳汌已經認得幾十個字了,其中最先認識的便是沈,以及家里人的名字。

    若是單看這幾個,他似乎真像是這家的孩子,他們的名字里都含有水。他、湘姐兒和濟哥兒還都是大江大河的名字。

    陳汌咕嚕嚕刷著牙,他努力學著沈家阿姊說的要豎向顫抖式刷牙,可不知為何,他還是沒能掌握精髓,刷起來總好似那走一步哆嗦三下的老婆婆,渾身都抖得太起勁了些。

    等他將臉也洗了,湘姐兒才散著頭發,打著哈欠走出來。之后沈家阿姊和濟哥兒也起來了,三姐弟都頂著睡得張牙舞爪、亂蓬蓬的頭發,聳拉著眼皮,睡眼惺忪站成一排刷牙。

    自打沈家阿姊從謝家游玩回來,便好似卸下了一件大心事似的,每日睡得都舒坦了,這幾日都是睡到巳時才起來。湘姐兒除了賣小籠饅頭的時候,其余時候是一向不早起的,濟哥兒則是難得在家能睡個懶覺,聽說他在書院里卯時便要到學堂里早讀了。

    要先讀半個時辰的書,才能用早食。

    于是這兩日,陳汌便主動幫著準備家里的早食。他隨人牙子從南到北那么些日子,已習慣了早早起來,并不覺著辛苦。

    沈渺給湘姐兒梳好頭,自己也挽好發髻,便過來掀開蒸屜的蓋子,再用筷子挑開蒸雞蛋羹上蓋著的紗布,里頭的雞蛋羹已凝固成細膩的淡黃色,表面沒有一點氣孔,竟蒸得很成功。

    她有些驚喜,轉過頭,好生地夸了陳汌一句:“小汌很能干啊,說不定你有些當廚子的天分呢!你看,阿姊只是嘴上教過你一回,你便能蒸得這般好了。”

    這事兒她沒有夸張,別看蒸雞蛋羹好似很簡單,但能蒸得漂亮也需很仔細呢。好些人蒸出來蛋老得很,全是蜂窩孔洞,有些人蛋白沒有攪勻,蒸起來黃一塊白一塊,那便都不算好吃了。

    陳汌被夸得嘴角微微一翹,露出點靦腆的笑意。

    沈渺將雞蛋羹端出來,一個人分上一大塊,再從咸菜缸里舀出來一些脆筍絲配大白饅頭,再洗了幾個小毛桃當水果,便算是一頓朝食了。

    夏日溽熱,沈家也吃得更簡單了些。

    進了六月,汴京城郊各處桃園里的桃子成熟,街上擔賣桃子的小販多了起來。沈渺便與梅三娘商議,讓她把握機會,趁著桃熟價賤,可以賣“桃子冰茶”:

    將桃子洗凈,去皮去核后切成小塊,再把切好的桃子塊放入鍋中,加入能沒過桃子塊的水和少量冰糖,用小火煮至桃子軟爛,冰糖也完全融化,這時候桃子的香甜味道會充分融入水中,變得濃稠,形成桃子醬。

    另取一個陶釜,放入碎茶渣子,用沸水沖泡,得到清香的茶香后,再用茶漏過濾掉茶葉。將煮好的桃子醬倒入茶汁中,攪拌均勻。

    最后用陶甕封好,吊在井里湃一會兒,一杯清涼的桃子冰茶就制作完成了。

    這樣茶中有果香又有清甜,湃過后喝起來更消暑解渴,還能吃到桃子的果肉,烈日炎炎中來一杯,猶如飲下滿腹冰雪,令人爽快極了。

    梅三娘聽了她的話,這幾日頓果然生意大賣,她很感激沈替她出主意,這兩日不僅以半價為她的鋪子供給這“桃香冰飲”,還送了好些鮮桃子來謝她,于是這幾日家里的維生素補給物全成了青紅色的毛桃。

    桃子壞得快,沈渺便用鹽水、梅子和甘草腌漬了一小盆甘梅桃子,桃子這樣腌著吃也非常好吃,冰冰涼涼,吃起來又脆又酸甜。

    湘姐兒把腌桃子當零嘴,進門順手拿一個啃,出門又順再拿一個,在廊下鋪一張涼席,躺在那兒,便能翹晃著小胖腳,與時不時便洶涌進來的夏風作伴,吃得嘎嘣脆。

    但即便這樣消耗,灶房里都還剩小半簍,沈渺今日準備把它們都做成蜜桃干,免得漚爛浪費了。蜜桃干很容易做,只要將桃子切成厚度均勻的薄片,熬點糖水,在桃子片刷上一層焦黃的糖液,送進爐窯里烤干便能吃了。

    沈渺沒一會兒便做好了好幾罐,正在那裝罐呢,古大郎肩頭扛著網兜,牽著他那倆龍鳳胎來了,問沈家幾個孩子要不要一塊兒去外城的水灘抓蝲蛄。

    “昨日下了雨,雨后蝲蛄總會出來覓食,比夜里還好抓些。”古大郎很有把握,“今日一定能大豐收!”

    汴京有汴河穿城而過,此時的汴河擁有非常豐富的支流,河灣處泥沙淤積的淺灘里水深較淺,陽光照射到水底,水草茂盛,蝦類便也多了。汴京城外還有些小河灘甚至是人為挖掘的,專為了養蝦。

    汴京河里常見的有小河蝦、青蝦,以及長得很像小龍蝦的蝲蛄。蝲蛄也是暗青色或是暗紅色的,頭大身小,還有兩只大鉗子,沈渺先前見過湘姐兒抓回來幾只,當時還以為小龍蝦也跟著穿越了呢。后來才知曉,蝲蛄很是常見,是正經的本土物種。

    濟哥兒遺憾地去不了了,他短暫的休沐轉眼便過了,一會兒就得回書院。

    湘姐兒嘴里還塞著饅頭呢,便已經高高舉手說要要要一定去了。陳汌沒吭聲,他轉頭看了眼沈渺,沈渺自然勸他去,溫言道:“你也去玩,哪怕在水邊看著也行,別老悶在家里。”

    何況,沈渺一會兒約了中人談盤隔壁那鋪子的事兒,也不在家。

    于是她迫不及待將兩個小孩兒都托付給了古大郎,笑吟吟看著古大郎肩頭馱著阿寶,懷里抱著阿弟,湘姐兒興奮地推著陳汌,幾人結伴沖進了夏日熱烈起來的陽光里。

    前幾日,她帶陳汌去老郎中那兒換藥復診,老郎中捏了捏早已消腫不大疼痛的腿,又讓他簡單做些輕微屈伸,便很欣慰地點頭道基本愈合了。

    也沒開什么藥了,板子雖還不能拆,但已經可以擦拭洗澡了,即便沾了水也無妨。

    只是還不能用力,所以還得坐在輪椅上。

    他這腿,抓蝦估計是抓瞎了,但去外頭散散風還是挺好的。這孩子沉默寡言,又不愛出門,蝸牛般縮在沈渺這小院子里,好似這樣才有安全感。

    但她還是希望他能慢慢走出來,去曬曬太陽,多動一動,權當是補鈣了嘛。

    兩個小的去耍了,沈渺收拾了一下,也換了身衣裳,挎上包,便與濟哥兒一塊兒出門了。

    她一路送濟哥兒坐上長車,把一串錢塞進他里衣里縫的內袋里,與他囑咐:“錢若是不夠用了或是有什么缺了,便使喚個人回來說一聲,阿姊給你送來。”

    沈濟背著書箱,點點頭,也小聲地叮囑沈渺回去路上慢些,別曬著了,多挑著樹蔭下走。

    眼看著阿姊轉身走出馬行,他的手勒著藤編的背帶,又把書箱努力往上背了背。

    書箱很重,但卻不是裝滿了書,里頭裝了兩罐剛烤好的蜜桃干,這罐子里還有小氣的湘姐兒往里頭塞的兩塊枇杷蜜餞,沒錯,僅有兩塊。

    還是阿姊疼他,之后阿姊還給他裝了十塊速食湯餅、兩條臘腸、一盒蛐蛐餅、十個咸鴨蛋、半袋麥粉,一根搟面杖。

    那搟面杖太長,甚至一端還露出了書箱外頭。

    自打聽說書院里伙食奇差以后,沈渺便準備了好多方便儲存又能吃的東西讓他帶去,甚至還想讓他提溜個炒鍋、爐子和蒸籠去,回頭米糧不交給書院的伙食房,不如自己在學舍里煮。

    沈渺以前念大學便是如此,在宿舍里藏電飯煲、電煮鍋,成天與宿管阿姨斗智斗勇。

    沈濟對這個提議慎重思索了一下,以他的廚藝,只怕有點懸,不如先試試看怎么和面做饅頭?何況書院里有爐子可以用,便不用帶了。否則他入校時,左手爐子右手鍋,一定會顯得好似逃荒,引人旁觀的。

    但是拒絕了爐子和鍋,他還是背了一箱子滿滿的東西,上車時,還險些被書箱墜得往后倒,幸好身后有個大漢也嚇了一大跳,慌忙伸手扶住了他。

    長車搖搖晃晃駛出了內城,沈濟趴在車窗邊回望,阿姊細條條的身影正走到濃蔭下。

    今日無風,高樹凝碧,枝葉下光影交錯,披在阿姊身上,宛如銀鱗。

    分明并未離家遠行,只是出城讀書而已,但沈濟竟只是這樣望著阿姊的背影,都能想起好些思鄉的詩句了。

    還要讀十日的書呢,沈濟掰著指頭數了數,下回回家,好似正好是觀蓮節最后一日,他又松了口氣,能趕得及回家和阿姊一塊兒過節,那也是好事。

    于是又安心下來。

    ***

    沈渺很快便到了與中人相約之地。

    那是一個州橋旁的小茶樓,對方很大手筆地定了個二樓臨水的雅間。那中人是頭戴回鶻帽、身穿圓領窄袖長袍的回鶻人,生得精干瘦小,姓藥羅葛。

    他淺色瞳孔透著精光,見沈渺進來,熱情地迎上來,又一疊聲命茶博士上茶來。

    汴京城里的胡人不多,畢竟西域不通,與吐蕃關系又不大好,大宋如今主要是走“海上絲綢之路。”

    但回鶻人是其中難得較常往來的胡人部族,他們生活在漠北的伊犁河谷附近,十分善于經商,經常騎著駱駝,跨越沙漠,帶著西域的珍寶、胡琴、香料、毛毯等商品,搖著駝鈴來汴京換取金銀。

    但這位藥羅葛來了汴京之后便不走了,還娶了漢民女子為妻,徹底在汴京安家落戶,漸漸成了汴京城里很有名氣的“房產金牌中介”,經歷十分勵志。

    他身邊還坐著個愁容滿面的老翁,正是隔壁那間鋪子的房主。聽聞他生了個不孝的敗家子,整日里泡在瓦子的博坊中,不僅積欠了大量的債錢,還一走了之。如今倒累得當爹的一大把年紀了,連安居之所都要典賣還債。

    沈渺來本是為了再往下談一談講講價才來的,但當著這滿臉愁苦悲慘的老翁的面,又有些講不出來。

    之后她想想,自己又好到哪兒去呢?她如今也算欠了謝家一大筆錢,等鋪子盤下來,還得裝修,她自己也是積蓄一掃而空,若是不講價,這來了汴京后掙下的所有銀錢全得搭進去。

    于是咬咬牙,該怎么談還是怎么談。

    藥羅葛自然更偏向那老翁,畢竟房價愈高昂,他所抽的利錢也更多,因此二人一直唱雙簧似的對著沈渺訴苦,說那店主老翁如何凄涼,前陣子險些跳河去了,家里如何慘淡,老婆子已經氣得臥床,膝下還有孫兒與兒媳婦,一大家子沒了著落。

    沈渺一直沉默地聽著,直到藥羅葛與老翁你一嘴我一句地說完了,她才笑了笑:“若是要比身世慘淡,奴家只怕比店家您還要慘,我爹娘沒了,還叫婆家休棄,膝下也有三個弟妹嗷嗷待哺,細論起來,奴家豈不是更難?人活在世上,哪有不難的,您說是不是?店主老丈的難處我很同情,但同情歸同情,這鋪子,還得按公道來論。”

    在給謝家拉投資時,沈渺已經把這鋪子的情況打探好了,前鋪不太大、后院更狹小,已空置了兩三年未曾修繕,屋瓦都爛了好些,聽聞里頭也是邋遢得很,好幾年沒有打理過了。

    自打那做肥皂團的商賈破產退租后,這鋪子便一直沒租出去,聽聞便是因這店主老翁有些貪心,一年漲好些租銀,租戶不慎損壞了一點墻面或是地臺都要加價賠償,后來名聲愈發不好了,連風水不好誰租誰倒的傳聞都出來了。

    沈渺一下把鋪子的底兒都掀了,藥羅葛也只好無奈地看向了那老翁。原本二人先到,便商議著要漲漲價,畢竟這沈娘子是個孤身當家的小娘子,又剛來汴京城不久,不知道行情底細也正常,沒想到人家是有備而來,一點兒也不愿意上當。

    “再者,有句話奴家也明說了,望您聽了不要生氣。您這鋪子我是打聽過了的,掛在牙行處快一年了也無人問津。說實在的,您家鋪子若非正好在我家鋪子邊上,我也是瞧不上的。之所以能坐在這與您討價還價,也全是因為想兩處合為一處,貪圖個便利而已。您若是一味要抬價,奴家受不住這高價,便去別處賃個大鋪子也是一樣的,不必死守著您這一間,您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那老翁有些惶惶不安了起來。的確如沈渺所說,他是急賣,如今之所以拿喬,也不過是為了多換點錢,日后回了鄉,想著能多些積蓄糊口。

    但人家不好糊弄,便只得作罷了。

    最后又是唇槍舌戰,沈渺拿足了氣勢砍價。真不是她狠心,而是這鋪子相當于后世首都二環買間一千五百萬的老房子,砍下來一點兒,那節省的都不是一點兒。這回不像是收養陳汌一般,家里多一雙筷子多個人的事兒,而是一百貫與兩百貫的區別。

    自私一些便自私一些吧,何況,那老翁的敗家子賭光家財也不是她攛掇的啊。

    達能兼濟天下,她窮,她得先獨善其身。

    之后足足耗了一個半時辰,兩邊都為了自個的利益據理力爭,說干了唾沫,連茶都續了三回了。沈渺最后將一千五百貫的售價,砍到只剩一千兩百五十貫,且要求這幾日便盡快去衙門辦手續交付。

    幸好她急,那店主老翁比她更急,他自然同意早些去官衙轉戶,也好早得錢財。

    沈渺跟謝家借了一千貫,加上自個存的五百貫,這樣算下來約莫還能余個二百五,嗯……挺好,這數字挺吉利的。

    不過去官府印契得繳納契稅,藥羅葛又得收取傭金,之后她還得鑿墻、修瓦、鋪磚、購置桌椅板凳,估計還能有不少支出。

    最后估摸著能剩二百貫都懸。

    談好了,藥羅葛便先讓沈渺與那老翁一起簽“正契”,一式四份,上面已提前寫好了房屋具體位置、面積、結構、賣房理由和價格,原房主預計何日離業等等,沈渺看得仔細,藥羅葛也逐字逐句地念給了那老翁聽,之后兩人又各找了兩個訟師作為擔保和見證,沈渺找的自然是鄧訟師,有自己熟識的訟師把關,才不容易被騙。

    當然,請鄧訟師出馬,得花錢。

    幸好契書上沒有做手腳,最后各自簽上姓名即可,這老翁不會寫字,便由藥羅葛和他那一方的訟師代筆后由其畫押。

    又相互約好了明日去官衙蓋印的時辰,沈渺便微微一福身,與他們道別了。

    她緊緊攥著那契書走出小茶樓,天色都晚了,涼風一吹,她才發覺自己后背都緊張得有些汗濕。

    她真的買了一間房子了!還是在千年前的汴京!從此小面館,便能變成“中面館”了!

    真不可思議。

    回了家,有余和顧嬸娘已經來了,顧嬸娘自發地替她備好了烤魚的輔菜,擺好了滿條案的陶盆,預備迎接夜市的食客們了。

    沈渺也忙擼起袖子煎魚,這時后院門又響起來,活似泥猴的湘姐兒先大呼小叫地進來了:“阿姊!我們撈了兩桶!足足兩大桶!”

    她興奮極了,哼哧哼哧地拖進來滿滿當當一大桶的鰲蝦,里頭的蝦還活著呢,時不時便跳出來一只,于是湘姐兒又手忙腳亂滿地跑著去抓。

    沈渺圍著圍裙探出頭來一看。

    這孩子高興得把陳汌都給忘在了門外。陳汌輪椅上插著個大網兜,頭上戴了個綠油油的大荷葉,他自個努力地轉動著輪子進來了。

    沈渺看看湘姐兒,再看看他,他也沒好到哪里去,輪椅的輪子上也全是泥,他臉上也有泥水,雖狼狽,但以往沉寂的雙眼,卻好似被點亮了一般。

    倆出土文物啊這是?

    “怎么連小汌也能弄成這樣?”沈渺過去把他頭上的綠荷葉帽子摘下來,驚訝道,“你難道也下水了?你的腿沾點兒水沒事,但可不敢泡泥水呀!”

    泥水不干凈,一直泡在里頭怕又感染了。

    但沈渺一摸,他的褲子又是干的,這便露出困惑的神色來了。

    陳汌十分淡然:“蝲蛄愛鉆泥,正好那有一個小石口,湘姐兒怕蝲蛄跑了,便把我推到那洞口處,讓我用輪子卡住那石洞守著,蝲蛄便跑不了了。”

    沈渺震驚地望向正掬水洗臉的湘姐兒,她心虛地吐了吐舌頭:“阿姊,水很淺,才到我小腿肚呢!沒事的,淹不著陳汌,不然他干看著多無趣啊。而且我怕他堵在那曬著,我還特意給他摘了個荷葉遮陽。”

    說著說著又不心虛了,往上挺了挺胸膛,好似還覺著自個倍兒棒。

    陳汌也跟著點點頭,眼睛在燈籠下亮晶晶的:“是沒事兒,水也不急,我也用網兜撈了幾只。”

    他自打腿傷了,便很少有這樣歡笑的日子了。以往還在自個家里的時候,他時常和爹爹下河里摸魚,有時他還會用繩子把自己拴在來往的漁船上,能跟著船隨波飄老遠呢。

    今兒他又聞到了河水里那親切的水腥氣,心里莫名高興。

    沈渺哭笑不得,假模假樣訓湘姐兒兩句,便讓她把自己拾掇好,先推著陳汌去顧家,讓顧二哥幫忙給他換衣裳洗洗臉擦擦身子。

    湘姐兒隨意洗了臉,又趕緊回屋換了干凈衣裳,便連忙推著陳汌過去了。她推輪椅推得飛快,陳汌跟坐過山車似的,但他眼里帶著笑。

    湘姐兒甚至有一回還背著沈渺,偷偷讓雷霆拉過一回陳汌,幸好沒翻車,這孩子虎得很。

    不過陳汌好似對此很受用,他對湘姐兒比旁人親近得多,似乎便是因為自打湘姐兒把他領到家里來,便從來沒把他當成外人,或是一個需要特別照看的人。

    那種大喇喇的態度,反倒叫他自在不少。

    沈渺搖搖頭忙回去忙了,等忙到夜里快要關門了,她望著那一桶還在跳動的活蝲蛄,捏起一兩個看了看,個頭好似與后世小龍蝦差不多大,模樣也差不多。

    她咽了咽唾沫,今兒不知是不是大內開什么大朝會或是別的什么大日子,廂軍來禁了街,于是來吃飯的食客少了許多。

    今兒她收工收得挺早,要不自個也來一頓夜宵?

    她把蝲蛄倒出來刷洗,桶里底部還有不少田螺,正好一起爆炒了。

    麻辣小龍蝦加爆炒田螺,再找顧嬸娘買上一壺麥酒,那豈不是快活似神仙?這時候的麥酒有個正經名字叫“醴”,發酵后顏色渾濁,喝起來微微一點苦,像是沒了氣的啤酒。但用井水湃一湃也會很涼爽,很適合夏日的夜晚。

    沈渺說干便干,拿了個長柄刷子,便開始刷蝲蛄,田螺則先浸泡在加了些鹽的清水里,再往水里扔一把生銹的鐵勺,這樣田螺吐沙會快不少。

    湘姐兒和陳汌也來幫忙刷蝲蛄,如今晝長夜短,他們倆也不愿意早睡了,尤其中午睡過以后,倆孩子比鷹都能熬,若是不強制讓他們進屋關燈睡覺,他們能像上了發條似的,直熬到大半夜還精神奕奕的。

    刷蝲蛄也是個技術活,盆里這些家伙脾氣不小,個個舉著大鉗子要鉗人,湘姐兒果真被夾了兩下,后來氣得把蝦頭往盆緣磕,先給磕暈了再刷,也算是個法子了。

    陳汌似乎對付這些水生的東西都很熟練,掐著蝦刷得飛快,不僅不被夾,動作還十分嫻熟。

    刷好蝲蛄后,沈渺也用鹽水浸泡了一會兒,再撈出清洗一遍。

    之后便備上做烤魚剩下的一些底料和調料:花椒、姜、蒜、八角、桂皮諸料,起油鍋后先將這些調料大火爆香,瞬時椒香、蒜辣之氣四溢,便能下蝲蛄和田螺了。翻炒至蝦身皆紅、螺肉收縮變色,再淋以料酒,加醬油、鹽、糖以及少量清水,轉中火燜煮,令蝦肉螺肉入味。

    收汁后,撒上青蔥和胡荽葉子,出鍋盛盤。這爆炒好的麻辣蝲蛄渾身紅亮,田螺褐棕油亮,那濃烈的麻辣香氣讓湘姐兒又開始咽口水了。

    沈渺一共裝了兩盤,才端上桌呢,湘姐兒便剛迫不及待挾了一只,可又太燙,只好捏著蝲蛄的胡須,拿嘴呼呼地吹著。

    還沒下嘴,忽然,那院門口竟有人敲門。

    夜已經深了,會是誰?

    沈渺放下筷子,回屋拿了菜刀別腰里,沒抽門栓,隔著門縫問道:“何人?”

    “沈娘子好,我是岑志,前幾日來鋪子里入過會存過魚的。”那人說著,還往門縫里遞過來一張熟悉的貴賓卡。

    沈渺這才開了一點門,笑著婉拒道:“今兒已經關門了,您明日再來吧。”

    那岑志卻掏出幾十文錢來,一邊懇求一邊不住地咽唾沫:“沈娘子,您這是做的什么菜這般鮮辣撲鼻,隔著墻都聞見了……我是蜀地人士,最是好這一口,不知能不能賣給我一份?我明日便要離京,臨行前真想嘗一口這好滋味,再出遠門啊。”

    沈渺眼珠一轉,心里冒出來一個想頭,便進屋給他盛了一碗,讓他能坐在后院門口的地臺上吃。

    那岑志竟真的不講究,捧著碗坐下便吃。

    他咬開蝦殼,里頭的蝦肉便好似迫不及待彈了出來似的,吸進嘴里緊致彈牙,隨后花椒的麻味率先襲來,吃得他唇舌都微微顫栗;很快,醬姜與茱萸制成的辣醬味接踵而至,如火苗竄于口腔,灼燒之感頓生,卻又沒掩蓋掉蝦肉本身的鮮甜,真叫人欲罷不能。

    就是這個味兒!

    他吃得唇紅臉紅,卻享受得重重點頭。

    真像是他家鄉蜀地的味道啊!

    好吃得板!

    第59章 燕州烤鴨

    小巷中滿地月光, 岑志吃飽喝足,胡須上都沾滿了蝦油,他望著眼前霜一般的月色, 覆在地上的碎石路上, 心里滿足不已。

    沈渺見他吃完,還回屋取了熱巾帕來,讓他擦擦臉。

    岑志好生擦拭干凈,將巾帕歸還后,還鄭重地正了正衣裳, 朝沈渺深深一拜:“多謝沈娘子了,今夜能吃上這樣一碗蝦鮮再遠行, 是岑某之幸。”

    離開家鄉已有數載,岑志平日里不會多想起的鄉愁, 竟因這樣一碗濃辣香鮮的宵夜,在這樣夜闌人靜的時刻,全都被喚醒了。

    留守在蜀地的妻子,最擅做蝦, 剪須去腸,便入鍋用花椒油炸,再與醬姜細蒜沫猛火急炒, 炸得蝦殼通紅,酥脆能嚼,吃時香辣有味, 連殼也不舍得吐掉。

    沈娘子做的蝦雖與妻子做得大有不同, 卻還是讓他想念起家中的妻子來了。

    因常年在外,岑志時常連年也趕不及回家過。有一年,他頂著漫天風雪爬過蜀道, 竟一眼便見到妻兒哈氣搓手在村口大樹下等候。后來他才知曉,臨近年關每一日,妻子一得空,便會背著幼子來等他,殷殷期盼,一日能來回好幾趟。

    他離家在外,受盡奔波之苦,但家中全靠妻子操持,她要耕田養娃兒,也不知會不會叫人欺負,又何嘗不辛苦?娃兒如今,也不知長高了沒有。

    等掙夠了銀錢,他便再也不走了,就此回蜀地去,從此過合家團聚的好日子,再不必走南闖北,骨肉分離。他暗暗許下心愿。

    他牽起那只愛吐口水的駱駝離去,駱駝背上已捆上了重重的貨物,人與駱駝的影子被月光拉長,漸遠漸隱。很快,沈渺的眼中便唯余清光寂照巷陌。

    目送那商人踽踽獨行,已走出了光徹底覆蓋不到的地方,沈渺才回身關了門,沈家漏出的一地昏黃燈火也重新被關進了門內。

    就這么一會兒,湘姐兒已經把蝲蛄往水里涮了兩遍扔給追風吃了倆了,辣得追風把頭埋進院里水池子里咕咚咚直喝水,幾只蛙的家園里突然伸進來個狗頭,氣得揭竿而起,縱身躍到狗頭上呱唧怒叫。

    雷霆靠譜多了,湘姐兒扔給它吃,它聞了聞,機智得沒下嘴。

    果然狗子的智商還是有差別啊?當初買追風的時候分明看著它圓頭圓腦一臉聰明相,如今怎么一點兒也沒沾上呢。

    沈渺百思不得其解,她回屋倒了一大碗麥酒來,自己也坐下來大快朵頤。湘姐兒像她,不大怕辣,吃得美滋滋的,面前堆得小山一般的蝦殼,她自個吃得手忙腳亂,還抽空給沈渺剝了一小碗蝦肉,沈渺過來坐下,看見碗里滿當當,都笑了。

    陳汌辣得臉紅,手邊桃子冰茶都喝完一大杯了,但他也沒放棄,不僅努力戰勝這辣度,還勤快地用牙簽挑螺肉,他和湘姐兒不知是不是說好的,一人剝一樣,沈渺出去一會兒功夫,都省得自己剝了。

    但是吃小龍蝦的快樂就是要自己剝啊!

    她把碗里的肉重新分了一半給他們倆,讓他們自己吃,自己挾了個蝲蛄捏在手里,先咬開蝦頭,殼上都帶著濃辛香,蝦頭里還滿滿是蝦黃,軟糯鮮香得與魚籽有一拼,接著把蝦肉剝出來,用手在蝦身兩邊擠壓,殼與肉便分離了,這時再剝,彈彈的粉紅色蝦肉便能完整剝出來了,咬進去,果然一點泥腥都沒有,鮮嫩清甜。

    愛干凈的蝲蛄,真的比小龍蝦還好吃!

    而且它殼比小龍蝦薄一些,肉吃起來更多更滿足。

    再來一口湃得冰涼的麥酒,喝下肚去,舒爽得令人長長嘆出一口氣。

    這樣吃著真是舒服啊,沈渺有點動心了,望著這蝲蛄,心想,回頭去問問每天給她供應魚的店家,他們家好似自己有池塘養魚,也不知有沒有養蝲蛄?或是其他蝦類、田螺之類的,若是能確保穩定供應,夏天這么吃上一頓,多舒爽啊。

    夏日的夜市怎能缺少田螺和小龍蝦呢。

    第二日,按照約定好的時辰,沈渺先去錢莊把銅錢兌了金銀,又趕去官衙與那店主辦好了印,繳清了房稅,以及藥羅葛的傭金、老翁的房錢。之后,她便緊張地看著那胥吏,抬起大印在房契與地契上重重蓋下,那隔壁鋪子便隨著這一錘定音,轉入了她的名下。

    那老翁不舍地交出了鑰匙,嘆息了一聲,背起錢財,匆匆離去了。

    藥羅葛笑著拱手:“恭喜沈娘子喜提良居,日后還有置房之需,盡管再來尋某,那某也先告辭了。”

    所有人都散了,沈渺抱著地契房契,走路都喜得打飄,回家路上便去尋了楊老漢和賀待詔,讓他們領著人來推墻倒瓦,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便上門!

    沈渺回到家,把契書藏好,便去隔壁開了鎖。里面構造與沈家差不多,稍小一些。因為久未住人,空氣里浮動著厚厚的塵埃,一步一腳印,剛邁過門檻便掛了滿頭蜘蛛絲。

    楊老漢一齊過來驗看,幾人四處看:這屋瓦是一定要重新換的,幾乎爛光了;墻也得再粉刷一遍,好幾處都發霉了;幾扇門更要換,門軸早爛了,推動時吱呀吱呀響,一個不慎還險些倒下來。

    其他地方倒還好,臟污的地方沈渺可以自個清理,塵土厚重的地方多洗刷兩次也就好了,沈渺站在那及膝的萋萋荒草中,仰頭望去。

    苔蘚附墻,霉斑叢生,蕪草瘋長,目之所觸,皆為蕭索。

    沈渺甚至有一瞬間,好似又回到了從金陵回到汴京的那一日,她踩著滿地碎瓦,在灶房的角落里,找到了無一榻可容身的弟弟妹妹。

    不同的是,這院子里什么都沒了,獨活一棵老桂樹,也不知多少年了,枝干蒼勁嶙峋。如今還不是花期,它滿樹綠葉,向著陽,葉茂而華。不管人來人往,它仍舊挺立在這里,一副無需人類澆灌也自在自樂、隨心所欲的模樣。

    沈渺踮起腳,摸了摸那油綠的鋸齒狀樹葉,驚喜地笑了。

    沒想到院子里還有這樣一棵老樹,真好啊,原本她還想學迅哥兒買兩棵棗樹種在院子里呢,如今豈不是正正好?她似乎已經看到仲秋時節,院子里繁花滿枝,馥郁之氣一掃秋寒的美景。

    還有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麻薯、桂花酒釀圓子……

    光想想這些秋日限定美食,口水都要先流下來了。

    接下來沒什么說的了,沈渺趕忙拜過土地爺,選了個好日子,甭管前鋪后宅,只要與沈家挨著的墻全都打通,徹底將兩間宅子合二為一。

    隔壁也是三間房,只是朝向不大一樣,每間屋子還都比沈家要小一些。沈渺在這三間屋子里挑了一間最大、陽光最好的給陳汌,他也終于能有自己的一間房了。

    菜地也從兩塊連成了四塊,這地荒久了,開墾完,還得堆會兒肥才能種東西。明年,沈渺準備留一塊種甜瓜,另一塊地種冬瓜。

    原本她是想種西瓜的,但此時的西瓜名為“寒瓜”,皮厚肉少,經絡還多,那瓜瓤那么大,也就中間一點兒是紅的,便上全是厚厚的白瓜絡!水分更是少得可憐,吃起來還不如蘿卜水嫩!

    頭一回買,沈渺都懷疑自個挑瓜的功力是不是下降了。

    后來愣是不信邪,多買了幾回,她便發現了,沒有吳明珠奶奶傾盡心血培育良種,這大宋的西瓜,它竟天生便是這般難吃的!

    在這里,夏日炎炎,卻再也吃不上那剛從井里吊起來,水淋淋,輕輕劃開一刀便“喀嚓”裂開,瓜皮青薄,瓜瓤脆紅,還絲絲冒涼氣的夢中情瓜了。

    這真是令沈渺好生痛楚的一件事。

    幸好這時候的甜瓜還算爭氣,皮薄肉甜,還很香,長得像后世的羊角蜜,生得青綠可愛,而且顧嬸娘說,甜瓜一季能結好幾茬的果,她家便種了,夏日里一熟,日日都能吃得往肚皮上貼瓜子。

    聽說沈渺想種瓜,顧嬸娘便從家里摘了四五個正熟的甜瓜來,又送了她一包種子。

    沈渺找了個籃子,讓湘姐兒去水房把甜瓜吊井里。至于種子,只能預備明年種上:“清明前后,種瓜點豆”,如今節令已過了。不過么,做飯她是個好手,種菜便平平,種瓜得瓜的愿望總是美好的,且看看日后且能不能種得活吧!

    家里在鑿墻,灰飛塵揚,大錘砰砰響,鋪子里便做不得生意了,于是小攤車又派上了用場。

    歇業?沈渺這閑半天都渾身刺撓的人,壓根不可能歇業。

    紅豆排包與小籠包重新上市,湘姐兒售貨員加陳汌收銀員干得熱火朝天。倆孩子在家門口守著攤做生意,沈渺干脆挎上包,去人市上溜達去了。

    鋪子擴大一倍,容客量也會瞬間翻倍,她需要幫廚、雜工和跑堂。

    幫廚要在她身邊做事,幫忙切菜剁肉,甚至做些簡單的面食,同一個灶房里沒秘密,顧嬸娘說得對,這樣的情況下,雇臨時工是走不通的,她只能買人。

    這是時代造就的特點,入鄉得隨俗,她自然也得適應。

    很多時候心底里對某一件事排斥,來源于未接觸過的陌生,沈渺在人市里走了兩圈,光看,不問,也不答應人牙子的招攬,看得心里有數了,才去找了一家規模最大的牙保,走進去問上一問。

    此時的大宋,人口買賣規矩與其他朝廷很有些不同。

    官府禁止大量蓄奴買人,一次性買人甚至有人數限制,買人還分限期和買斷終身兩種,兩種情形的價錢也全然不同,但都需要訂立契書,且牙保還要確保奴仆來源是自愿合法的,不得拐賣人口。

    同時不論是哪種情況,都不得私自虐殺、以酷刑懲罰奴仆。主家被查證故意殺害雇傭五年以上的奴仆,要流放三千里。若是殺害雇傭不足五年的奴仆,直接按殺害良民論,處以絞刑:“擅殺人力、女使,殺人者償命。”甚至被主家買去后,若是有特殊情況,奴仆還能提前解除契約“還家”。

    所以沈渺走進去要買人,牙保熱情卻很規矩,牙行里布置得也很體面,聽聞沈渺的要求“不拘男女,都要青壯,一個要通曉廚事,一個要手腳麻利勤快,還有一個要口齒伶俐記性好”,便很快應下了,請人與她上茶,又請她稍坐,便開始埋頭翻閱冊子,還解釋道:“這段日子打秦州來的流民太多了,娘子在這兒稍等等,我多尋摸尋摸,與娘子尋幾個老實又會操持廚事的。”

    找了好一會兒,有了合適的人選,牙保才領她到后頭,他這處院子十分大,院子里四處蹲著被繩索串在一起的奴仆,大多都黑瘦瘦,衣衫襤褸的,牙保似乎怕污了沈渺眼睛,又忙解釋道:“這些都是流民,剛從蔡州接了來,還沒調理呢。拴著也是沒法子,有些刁民吃兩頭,家里人拿了銀子,他扭頭便逃了,把自個一連賣個四五回,專門坑害我們這些按規矩辦事的牙人,因此都得栓好了,否則咱們也不能喝西北風是不是?”

    沈渺表示理解。

    牙保笑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某便不與娘子相看了,某瞧娘子的為人,想來要好的,最好原本便伺候過東家,知曉規矩能立馬上手做事的對不對?”

    沈渺點點頭,但還是加了句:“還是要家世清白的,別家里還一爛攤子,成天來找事兒的,這樣的不要。或是在前頭東家手里犯過偷盜、賭錢、欺辱女人一類禍事才被轉賣的,品德敗壞的也決計不要。”

    牙保拍著胸脯保證:“娘子放心,某不敢自砸招牌。”

    于是領著沈渺走到里頭一間屋子,里面關著的奴仆都是十五六到三十的青壯,也看著體面不少,沒有面黃肌瘦的,身上衣衫雖都是粗布的,也有打補丁的,但大多都齊整,只是有些人沒有鞋,光腳站在屋子里。

    他們后脖領子里還都插著等候發賣的草簽。

    “你!還有你!出來!”

    牙保指了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又指了個二十來歲的高個子,把他們帶到沈渺面前,先讓他們齜牙看牙口,又讓低頭看頭發,還有手腳指甲,才笑著道:

    “您看,這倆骨頭都很壯實,背也直,牙也好,您看看手腳,大手大腳有力氣呢!您別瞧著他們現在瘦,那是餓的!多吃幾頓飽飯立馬養起肉來。您瞧,這年紀大點兒的原本便是庖廚,他主家犯了事,流放到嶺南了,家仆便也遣散了,這才淪落到這里。這個年輕些的,家在燕山府路(東北南部邊緣),那兒過條河便是遼國了,一到冬日便有遼人騎兵來打秋風禍害人,他們家便往里躲,結果路上爹得病沒了,他后娘便與商量著賣了他換錢好養活弟妹。他刀功好,以前家里專門幫人屠狗宰羊的,哎小子,你是不是說你一刻鐘便能剝一張羊皮?”

    那年輕的高漢子忙點頭:“是。”

    牙保又搗了搗那中年男人:“你說說,你不廚子么,你會做什么?”

    中年男人自持是官宦人家伺候的,見是沈渺這樣一個市井出身的小娘子要來買他,一面覺著自個很屈才委屈,一面又自信滿滿:“某天南地北,天上飛的,水里游的,什么都會做。”

    牙保是個矮子,跳起來拿奴仆冊子打他:“你個身家死絕的,你那主家不過是九品小吏,一月掙得還沒二十貫,吹噓什么呢,老實說來,看打!”

    挨了打立馬老實:“其實只會包餛飩,還會燉雞。”

    牙保這才期待地望向沈渺:“沈娘子覺得這倆如何?會廚事的奴仆不多,他倆昨日還有人來問呢,可不少人要,您若是看上了,還是立馬定契,否則恐怕明兒便沒有這樣好的了。”

    沈渺不表態,說還要看,于是牙保又領她去看了女人,也有廚娘,但人數少得多了,年紀也大,四五十了。她倒是發現有個小姑娘生得很伶俐,雖不會燒菜,但有一雙丹鳳眼,薄薄的嘴,一張便能報幾十道菜名,一點兒也不打磕絆。

    才十五歲,膽子大,哪怕在牙行也敢與沈渺提要求:“娘子若是買了我,我只與娘子簽十年,等攢了銀錢,我是要還家去的。娘子若是愿意將這一條寫在契書上,我才肯與娘子走。”

    沈渺看完了,這才坐下來與牙保細細談。

    此時,牙保還不知他面前這個模樣溫柔秀麗的小娘子那嘴皮子多能磨。一會兒“奴家頭一回來,您不得算便宜些?”一會兒又“奴家一下買三個人,您不給個打包價?您小聲點告訴我,我保證不與旁人說!”又一會兒“沒事兒,您要是不愿意,我去別家問問也是一樣的。咱們買賣不在情意在,告辭!”

    牙保連忙將人叫回來。最后你拉我扯,你讓我我讓你,沈渺終于還是買下了這三個人。小姑娘正好叫阿桃,是十年期,算是雇長工,牙保只收五百文傭金,之后沈渺每月給阿桃三錢銀子的酬金便成了。

    中年男人叫福興,高漢子叫唐二,他們都是各十二兩,沈渺就此買斷了他們的終身。辦過手續,沈渺和牙保說好了,過幾日家里拾掇好了再來接他們。

    解決了鋪子與人手的問題,沈渺也算為了自己的理想邁出了一大步了。當初孤身上京的她,有了家人,有了更大的鋪子,還有了自己的“員工”,雖不知日后如何,但已足夠令人萌生出火把般的希望了。

    她高高興興去街上買了只炙鴨慶祝一頓。

    宋人還不知北京烤鴨的吃法,炙鴨是蒸熟以后再刷上明油,架在炭火上烤制成的,風味與北京烤鴨差了許多。自然也不會卷大蔥黃瓜和荷葉餅,更不沾甜面醬。

    但沈渺還是想吃烤鴨,便買了一只,預備回去自個做面餅、切蔥絲和黃瓜絲,片了鴨子后,再把鴨架炸了,雖說比不上后世掛爐鴨那香得滴油的脆鴨皮和汁水鮮嫩的烤鴨肉,但應當也能算作平替了。

    哎?想到這兒,不如她自個來做烤鴨呢!趁著賀待詔給她砌墻呢,讓他順手砌個掛鴨子的棗泥爐?否則嘴饞時吃不著那一口,多難受啊!北京烤鴨以前也叫掛爐鴨,得用圓肚收口像水缸似的的大爐子烤制,爐膛底部有風口、火道,可調節火候。

    回頭夜市主打烤魚和蝲蛄,白日里售賣湯餅為主食,輔菜正好搞限量份數,不會喧賓奪主,又能多些選擇,除了鹵肉,還能上一道烤鴨!

    而且烤鴨要卷餅,也算“餅”。反正店里都有“老燕州炸醬湯餅”了,怎么能少得了“老燕州烤鴨卷餅”?等到了冬日里,還得弄個“老燕州涮羊肉”呢!

    可惜牛肉難得,牛下水好似也不常見,成本高,否則她不得再來個“老燕州爆肚兒?”那才也算把咱們燕州美食(沈渺果斷排除豆汁了)都給薅明白了。

    總之,沈渺愉快地原諒了自己那想吃一口烤鴨而砌爐子的心,迫不及待回去讓賀待詔給她再起個大大圓圓的新爐子,不知他手頭可有好的耐火磚,否則可砌不起來。

    她的日子過得欣欣向榮的,有盼頭有美食,但暫時安頓在汴京城郊二十里地陳橋鎮客店的榮大郎一家子,卻有些碰了壁了。

    這陳橋鎮便是當年宋太祖趙匡胤發起“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龍興之地,因此這鎮子也因此比旁處繁榮不少,不少官員都喜歡在這兒買上一間外宅,也好沾沾老官家的龍氣啊!

    但這些都與榮大郎無關。

    他陰沉著臉,懷揣著被人擲在地上踩了好幾腳的詩文策論,從陳橋鎮鄭家村里最大的一處宅子角門里走了出來,他牽走了拴在門邊的驢,一路沉默地沿著田埂路往鎮上走去,那耳邊好似還在回響著鄭氏那遠房老伯公譏諷的聲音:

    “你這文章寫得毫無靈氣,用典都用不明白,還指望能得解試舉人?你能中這秀才老夫都覺著驚訝呢!老夫雖退居官場多年,但還是看不慣你這樣蠅營狗茍之人,你瞧瞧你寫的什么東西?文載人心啊,你…你滿腦子功名利祿,讀書不為民,不為理!只是為了烏紗帽,你也配做讀書人?滾!出去!仔細污了我的地!”

    鄭學諭在明州雖只是個八品學諭,但不少族人在京中為官,尤其有一位隔了好幾房的伯父,曾官拜三品,只是因病痛乞了骸骨,隱居在陳橋鎮。

    但他門生故吏不少,今年秋闈,明州府主持解試的知州便曾是他的學生,榮大郎便想著帶著妻子鄭氏來走走門路,若是能叫這伯公送一封信去,那他還需要苦讀至此嗎?解試通過便能參加省試,他便算是一步登天了!

    結果那病殃殃的老賊鳥張口閉口便是些理想大義,真是不識人間疾苦!榮大郎面色愈發狠毒,在心里直咒那鄭伯公還是早早病死了當!自家族人的夫婿都不愿提拔,吝嗇至極!

    他一路氣得見樹踹樹,見石踢石,直到進了陳橋鎮,才慢慢地換了另一副溫和有禮的面孔,遇上個采野花賣的童子,還買了一籃子沾著露珠的鮮花。想了想,還拐道去糕餅鋪子買了盒龍井米糕。

    他這新娶的妻子鄭氏也是個不知柴米油鹽貴的,不喜歡那等油膩膩的糕餅,最喜歡這等用龍井茶研磨成粉后與糯米一同制成的糕點,說是吃起來便高潔清香。

    吃下肚的東西,還稱什么高潔?榮大郎嗤之以鼻,但面上卻很是迎合。

    進了客店,先去隔壁屋問候問候老娘,他老娘滿臉埋怨,榮大郎溫聲安慰了好些時候,又賭咒發誓日后考中,老娘想怎么給媳婦立規矩都成,只是如今一定要按捺住,不能壞了他的大事。

    “娘,這鄭氏與那沈氏不同,昔日是那沈氏高攀我們。如今是我們高攀人家,自然要忍一忍。”榮大郎攬住榮大娘的肩頭,低聲勸解,“您別跟鄭氏擺臉子,再忍一忍,等兒子高中,授了官,日后她自然還是您的兒媳婦。”

    安撫好了母親,他又忙出去,推開隔壁一間房門,便見鄭氏坐在床榻邊,正低頭繡花,見他回來便忙放下繡棚,擔心地問:“如何,你見到那老伯公了嗎?阿爹說他脾氣不好,又多年沒有來往了,也不知還記不記得我們家呢。”

    “你多慮了,鄭伯公好得很,他十分賞識我,還夸我文章寫得好呢,說是中舉很有把握,壓根不需要寫什么信了。還指點了我不少。”榮大郎笑得體貼,將鮮花與糕餅獻上,“你喜歡花草,我回來路上見到了,親自采來的,你看可還喜歡,還有,這也是你愛吃的。”

    鄭氏驚喜地接過籃子,歡喜地嗅了一口,只覺著滿心都是花香,又見那龍井米糕,心里更是柔軟,她不禁倚靠在榮大郎胸前,感嘆道:“能嫁給郎君,真是奴家之幸。”榮大郎家中雖清貧,但在明州府學讀書卻十分勤勉,他又生得相貌堂堂,眉眼俊俏,鄭氏家便住在府學中,偶然幾次相遇,很快便傾心了。

    鄭氏自小親娘沒了,后娘待她并不盡心,出入往來、人情世故從不教她,只教親生的妹妹,鄭學諭也不知為何很看重榮大郎,剛透露出想結親的意思,后娘立刻把她推出去了。

    但鄭氏對榮大郎很有好感,便也沒有反抗。

    她也知曉榮大郎原本還有個妻子,但聽婆母說是商賈之女,人極粗鄙,不僅不會生育,還常常發脾氣將家里打得粉碎,更是連婆母都忤逆,無所出還不孝,這才不得不休妻的。

    鄭氏其實心里也不滿婆母那言行粗魯、滿嘴市井臟活的樣子,但婆母待她還算好,不僅從不讓她侍奉三餐,還總是讓大郎多照料她。所以鄭氏便聽信了這番話,還心想,若是那前婦是如此性子,的確也不能怪大郎休妻。

    “既見到伯公了,那我們是不是要回去了?”鄭氏有些不舍地問,她頭一回出遠門,也是頭一回來汴京,可是卻連城門都沒有進去過,實在有些可惜。

    榮大郎看穿了她的心思,何況他目的也未曾達到,還不甘心就此回去,便笑道:“聽聞汴京城過幾日有觀蓮節,很熱鬧,既然娘子難得出來一趟,咱們干脆也多住幾日,屆時進城賞了燈再回去吧。”

    鄭氏喜不自勝,伏在榮大郎胸前:“郎君待我真好。”

    “你是我娘子,我怎會待你不好?”榮大郎張臂摟住她,語氣溫柔至極。但在鄭氏瞧不見的地方,他眼底卻冰冷得很,幾乎近是嘲諷。

    汴京城里夏日最大的節日,觀蓮節,果然眨眼間便到了。

    宮闈內外,為迎盛事,辦了三日大宴,頒賜群臣,還親自繪蓮圖墨寶賞賜親近的大臣。市井之中,也是士庶咸動,尤其金明池與汴水附近,燈火點點,時而有煙火騰空而起。

    人流涌動不息,熱鬧幾乎是徹夜不休。

    沈渺的大鋪子也總算趕在節前煥然一新,門臉擴大了一倍,里頭也寬敞多了,地磚通鋪,粉刷一新,新買的琉璃燈籠,將鋪子里照得如白晝般明亮。

    她又燃起了爆竹,在噼里啪啦的熱鬧中迎來了如流般的客人。

    王娘子提著自己的蓮花燈,她與自家官人放了河燈又燃了孔明燈,還看了雜耍,逛得肚子都餓了,便興沖沖拉著微服出行的王雍來吃宵夜——她存了二十條魚,如今還剩六條呢!

    今兒正好與郎君一人一條,再吃個盡興。

    但是一進沈記,她卻在諸多香味里,聞見了特別香的一股……炙鴨味!

    但這炙鴨味實在不一般,與外頭那些尋常炙鴨的味道截然不同,這炙鴨的香味,帶著果木特有的清甜與炭火烘烤的焦香,絲絲縷縷鉆進鼻腔。

    她循著味,擠開圍觀的人群,這才看見鋪子里有一面墻上,嵌了一排銀鉤,掛著一只只色澤棗紅的鴨子,這鴨子通身油亮,烤得極為香。一個二十出頭的伙計,戴著高高的藍布帽子,手里捏著把柳葉小刀,取下一只鴨,一起刀,那烤得油脆的鴨皮 “嘶啦” 一聲率先斷開,接著被輕巧片下,每一片都片得大小均勻,油脂還在皮下微微顫動。那伙計手法嫻熟,小刀沿著鴨肉的紋理切下,將每一片鴨肉都連著恰到好處的鴨皮,肥瘦協調,形狀好似柳葉。

    沒一會兒,那一只炙鴨已全片好了,整齊精致地擺在了大盤中。

    王娘子看得眼睛轉都不轉了。

    王雍也看得有趣,他還注意到墻上還有新繪制的炙鴨圖,上頭竟細細地寫了要如何吃這“老燕州烤鴨”——原來要用薄如蟬翼的荷葉餅卷起一片鴨肉,放入蔥絲、黃瓜絲,再佐以甜面醬食用。

    這畫畫得真好,將這烤鴨的嫩骨、脆皮、香肉都畫出來了,可真令人食指大開。

    王娘子也已經決定了。

    不吃魚了,她今日必要吃上這鴨子!

    第60章 員工管理

    金烏一墜下州橋, 溽暑初消,汴京城四處便熱鬧了起來。

    汴水旁生了些郁郁青青的汀蘭,河面上已快要放滿了河燈, 燈大多是蓮瓣綻露狀, 糊以彩紙,內燃燭火,微光熠熠,飄飄蕩蕩,順汴水蜿蜒而下, 遠遠望去恰似繁星綴地。

    今兒只覺全城的人都涌出來玩了,沈渺鋪子里也是客滿盈門, 沒有一張桌子能空上半刻鐘。后院剛烤出來的十幾只鴨子,一眨眼便賣光了, 幾乎是來一桌客,瞧見了新鮮,便能賣出去一只半只的。

    唐二那手,片鴨子都快片抽筋了, 倔強地不肯服輸。

    鋪子里合二為一,進深沒變,但變寬了一倍, 從豎著的長方形,變成了橫著的。阿桃戴著沈渺給她縫制的厚實棉手套,兩只手都高高端著菜, 脆生生地喊著:“讓一讓!讓一讓!”

    然后像游蛇般極敏捷地從人堆里穿行。

    新砌好的棗泥爐擱在后院, 福興穿敞懷的短褂子,熱得滿頭大汗,正繼續往里掛鴨子, 但今兒最后掛五六只也就沒有了。

    一早,沈渺領著福興、唐二兩個人,從早忙到晚,也只來得及做了二十來只。

    做烤鴨繁瑣不易。首先便得選好鴨子,不能太大,鴨子長得太大要不肉老、要不太肥。差不多一只在五六斤左右的小白鴨,是最好的。

    買來鮮活的鴨,由唐二幫著沈渺一起宰殺,殺的時候得小心,在鴨脖子靠近氣管的地方放血開口,掏內臟也小心地從那口子里掏,褪了毛,洗干凈,還得“燙胚”——用開水澆燙鴨身,能使鴨皮緊繃,這樣烤出來的皮更脆。

    燙好的鴨子擦干,再用粗些的蘆葦管往鴨肚子里吹氣,要把鴨子吹得氣鼓鼓的,這樣鴨皮與皮下脂肪分離,也是為了能烤出好的脆鴨皮。之后還要在鴨身上均勻地涂抹飴糖、料酒等秘制調料,將鴨子掛在通風處晾干,晾得兩個時辰呢。

    晾干了才能進掛爐,烤鴨子的柴也有要求,講究些的,只用棗木和梨木,這兩種柴燒起來香,這種香氣還能慢慢地滲透進鴨肉里,用這兩種果木烤出來的鴨子也就特別香。沈渺選了棗木的,烤好后都不由陶醉地聞了又聞。

    畢竟后世大多烤鴨店都改用電爐了,已很難再聞見果木香的烤鴨了。

    鴨子進了烤爐,也不是就能放著不管了。后世的電爐會自個轉,但沈渺這兒只能靠人工了,烤制時,必須得有人盯著,一邊要盯著火,一邊得慢慢地轉動掛鴨子的轉桿,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將轉桿轉動一定的角度,這才能確保鴨身受熱均勻。烤一爐就得全神貫注站半個多時辰。

    幸好上烤鴨之前,沈渺的三位新員工也都到崗了。福興做過多年庖廚,把握火候很有經驗,他這人除了嘴上愛吹牛,做事兒還算踏實。

    他便被沈渺安排專門烤鴨,做這個必須得要體力和耐心,非他莫屬了。

    他以前是九品小官家里的庖廚,會做幾樣拿手菜,煲高湯很有自己的味道。等沈渺裝修完畢,他背著倆件破衣裳來了沈家,便迫不及待表現自己,進了沈渺的灶房,驚訝地左摸摸右看看,瞧見高湯陶桶,聞了聞味兒,搶先對沈渺投誠道:“沈娘子可試試豕骨湯里多加半副雞架子一起熬,更鮮。”

    沈渺試了試,果然,那日來吃陽春湯餅的姚博士竟也嘗出來了,捧著湯碗道沈娘子可是換湯底了?怎么喝起來味兒更香了。贊不絕口的。

    除此之外,他還很會包薺菜餛飩,汴京城里吃薺菜餛飩的少,這是南邊的做法,聽聞是他侍奉的前主家,那家老太太是兩浙路華亭縣人(上海),講究開春吃薺菜:“三月三,薺菜賽牡丹”。

    除了這倆好處,他還會做幾樣南菜“白斬雞”、“蔥油雞”,總之拿手的全部是雞菜。沈渺算看出來了,他前主家怕不是哪個狐貍變的,愛吃雞。

    但福興的刀功不如唐二,揉面做面食也一般,還有得教。

    唐二這人,當初算是沈渺看走眼了。他在牙保那兒不大說話,她還以為他生性靦腆呢,結果來了家,他也就安靜了兩日,沈渺怕他不適應,覺著他長那么大了竟然還能叫后娘賣了,估摸著就是性子太老實叫人欺負的,怪可憐的,還勸他:“沒事,你以后都當自己家啊。”

    隔天,他就跟接到了圣旨似的,全然變了一個人,嘮嘮叨叨,跟家里所有的生物都有話說,一張嘴全是大碴子味。

    “哎呦娘哎,你這狗干蛤呢?俺說呢,這幾只雞屁股咋都掉毛,原來是被你舔的,快憋吃這玩意兒了!咱學點兒好的吧!”

    他捏著追風的嘴筒子架著狗要去給它洗嘴,扭頭看見湘姐兒剛吃完飯,還吃了倆麻糖,現在竟還能坐在廊子下興沖沖跟阿桃分桃子吃,他又欠欠地來一句:“妹啊,你也少吃點兒吧,你瞅瞅,你這臉快趕上餅子了。”

    湘姐兒氣得撅嘴,阿桃抓起桃核便往他頭上丟,翻白眼:“女兒家的事兒你少管!”

    “成成成,俺不說,餅兒臉好,餅兒臉有福氣。”他挨了罵又嘿嘿傻笑起來,彎腰撿起核,揣進兜里,還說:“憋丟啊,里頭還有桃仁呢,回頭俺敲開了,給你倆熬桃仁粥喝。”

    他說得好聽,但沈渺略略試了他兩天就試出來了,他其實不大會燒飯做菜,所有功夫都在刀上。

    殺雞宰鴨、屠豬解羊,切肉剁骨,非常利索。

    他幾乎不用眼瞧,能刀刀精準劈進骨縫關節,切肉切得好,算是給沈渺幫大忙了。尤其他自小練出來的,很清楚動物的骨骼結構,能把肉骨剝離得干干凈凈,一整日下來,刀都不傷一點,磨不用磨。

    雖說別的菜不會,但有這樣的長處,沈渺也已足夠滿意了,好的刀功師傅即便是后世都難求啊。

    阿桃倒是個一目了然的小姑娘,潑辣,嘴皮子利索。

    她來的那天,剛把圍裙圍上,這鋪子里便有倆潑皮無賴找茬,非要坐其他食客提前跟沈渺預定好的座,阿桃跟他好說歹說,他們竟然還耍下三路,當著阿桃的面將兩條腿大大地劈叉開,故意露出褲——襠來,霸著板凳不起來,硬是欺負阿桃一個年輕小娘子對付不了他們。

    沈渺在灶房里發覺了,立馬便招呼唐二和福興,讓他們倆把人攆出去,結果阿桃一點兒都不怕,袖子一擼,丹鳳眼一瞪,叉了腰,張嘴便開噴:“呦,您二位劈這么開,是腿中間那針扎人,還是后頭痔瘡犯了?要不要給您請個郎中瞧瞧,說不準不僅下頭有毛病,您脖上架的那腦袋也能晃出二升水來!”

    話音沒落便哄堂大笑了,還有不嫌熱鬧的食客給阿桃起哄叫好。

    這倆潑皮是欺軟怕硬的,見阿桃不好惹,唐二、福興也舉著搟面杖追出來了,趕忙合上腿跑了。他們還以為耍葷招能鎮住阿桃這樣的小姑娘,沒想到阿桃一點兒也不害怕,直接用魔法打敗了魔法。

    后來牙保去衙門辦好了身契送過來,沈渺才曉得,阿桃是在勾欄瓦子里長大的,嘴厲害著呢!她娘是大名府的歌伎,偷摸著生下她,養到三歲,結果叫老鴇發現了。那老鴇瞧阿桃生得還成,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她娘把她養到十五。但阿桃娘知道老鴇的打算,她自個掉泥里了,不能叫閨女也一輩子落在這兒。于是趁老鴇有一日不在,她搶先一步將女兒賣給了知底細的牙保。

    “我是常來大名府買人的,勾欄瓦舍都相熟,卻沒見過這樣的。人家賣女兒是為了得銀錢,她賣女兒倒貼錢,還塞給我二兩銀,求我一定要把阿桃遠遠帶走,尋個正經的好去處。”

    牙保接過沈渺送他的一杯桃子冰茶,暢快喝了,又嘆了口氣,“我怕她是逃妓,還悄悄著人打聽了。阿桃娘沒騙人,她回去以后被老鴇打得下不來床呢,險些命都沒了,也沒把阿桃的去處吐出來一點兒。旁人或許不在乎,但我重信,不少窮苦人家愿意將兒女托付給我,便是因我答應了便會踐諾。

    之后,我便將阿桃一路帶到汴京來了,沈娘子聽了可別笑話,這一路上輾轉經洛陽、鄭州,真有好幾處勾欄的大買主要高價買她,我咬牙沒賣,生生白養了她仨月呢!”

    直到遇上沈渺,他才將阿桃脫手。

    因此,阿桃才不肯簽終身契,她冷靜地對沈渺道:“我娘頂多再唱十年,老了,嗓子不成了,定然也要被鴇母轉賣,我要攢錢將娘贖出來。”

    沈渺摸摸她的腦袋,笑道:“好,有志氣,那你定要好好干。你放心,我家不是那等干三五年不漲月錢的人家。咱家有‘底薪跟提成’,回頭忙完觀蓮節,我好好與你們說。”

    她如今有了好幾個員工,也準備把她這小公司管起來了。

    顧嬸娘算借調,有余、阿桃、福興、唐二都算正式員工。她手底下滿打滿算都有五個人了,夸張點都能成立支部了,那人事檔案、績效管理還有薪酬辦法可不得跟上么?

    沈渺崗位也已經定好了,她自個主廚、福興是副廚,他要熬湯烤鴨還要兼管冷菜。唐二是切配和打荷,轉幫忙切菜切肉之類的活。有余還是她燒火洗碗砍柴挑水的原崗位。前頭,阿桃負責迎賓點菜倒茶水,顧嬸娘幫著傳菜換碗筷收拾桌子。

    這樣人手正好,如今三人剛來,再相互配合一段時日,便能運轉得更加順暢了,和她原本預估的差不多。

    沈渺也暗中觀察了他們好幾日,阿桃和唐二適應得極快。福興原本被沈渺買走,還有些沮喪悲戚,那副懷才不遇的模樣,好似大廠程序員跳槽卻莫名被電商小公司錄用了似的。

    但他見了沈渺布置得很獨特的大灶房,便有些肅然起敬了。之后沈渺手把手教他怎么處理鴨子、怎么烤制后,福興態度便立即轉變了,對沈渺也畢恭畢敬了起來。那副神情,又好似突然在開某寶店鋪的電商小公司里遇見個隱世掃地僧似的。

    而且他對沈渺單獨傳授他烤鴨秘技感激涕零,深覺受到器重,莫名誕生了極強的榮譽感。自打學會了怎么烤鴨子,福興轉轉桿轉得手都抖也毫無怨言,恨不得能抱著掛爐睡,警惕地瞪著每一個接近爐子的人,腦門上就差系個帶子,寫上:“我福興誓死守護烤鴨兒。”

    沈渺樂得很,隨他去了。

    這烤鴨做起來麻煩,因此沈渺也賣得不便宜,包黃瓜、蔥、醬和荷葉餅,半只八十文,一只一百五十九文。如今已經超過烤魚,成了她店里最貴的單品。

    不過烤鴨本來一日也做不來多少只,這東西不好做,沈渺原本便知道,起初便打算做成限量的,烤幾只賣幾只,目前以福興處理鴨子的速度,每天頂多固定二十份,賣完拉倒,也加不上量。

    擴店之后,沈渺原本一共想上兩道菜,本應先上市的麻辣小龍蝦,卻因暫無人養殖蝲蛄而中道崩阻,只能偶爾上新。

    沈渺跑了好幾家魚鋪子,有養青蝦、河蝦的,單單沒人養蝲蛄,都說難養得很,有魚販子試過,蝦苗下下去,只要下一場雨,水渾了,就能死一大片。

    如今只能靠撈,沈渺便與日常給她送魚的貓貓嚴選魚鋪子店家說好了,每日幫她去外城撈一撈,撈到多少她都要。所以,她的夏日小龍蝦啤酒大排檔便無奈成隱藏款菜品了,得運氣好才能吃上。

    這幾天鋪子剛重新裝修好,又恰逢觀蓮節,客流量極大,沈渺主打的還是烤魚和店里本就有的各類面,新菜便只上烤鴨,這東西一人半只能賣四十份,比一日可能僅有一兩份出售的蝲蛄能滿足需求。

    “砰——”

    金梁橋上也有煙火驟起,似流星劃過,很快又綻于天際,光影流轉,恍若天河傾落,鋪子里不少人端著碗筷便出去瞧,熒熒璀璨的光將所有駐足觀看之人的臉都映紅了。

    此時的煙火造價不菲,能這般大肆燃放的都是大富戶了,也不知是哪家豪富的手筆。

    阿桃倚在柜臺邊小聲跟顧嬸娘嘀咕:“幸好吃魚的大多是存取的,點烤鴨的也早先收了銀錢,否則就此趁亂跑了都追不上。”

    顧嬸娘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日后也當如此。”

    但鋪子里也有沉醉美食、壓根不好這熱鬧的人。王娘子夫婦倆身著樸素的細布衣裳,很不起眼地坐在角落的桌上。倆人因早年流浪逃荒過,穿上這樣平民老百姓的衣裳竟比穿錦繡華服還要合身,渾身上下都透著敦厚質樸之感,半點也沒引起人額外注意。

    誰也料想不到,這開封府尹竟會在街邊的小食肆里悶頭大嚼鴨架子。

    王娘子豪氣地點了一整只烤鴨,又加了三文錢,讓沈渺將那片下來的鴨架用鹽裹了在熱油鍋里炸了,還額外還點了兩杯桃子冰茶配著喝。

    王雍一邊學著墻上的炙鴨圖,一邊小心地掀開一張溫熱的、比紙還薄的荷葉餅放在手心里,再用筷子夾一塊帶皮烤鴨沾上那熬得濃郁的醬,擱上黃瓜條、蔥絲,卷起來,再往嘴里這么一塞。

    這鴨子是現烤的,還熱乎,不僅有鴨肉的香,還有果木的香,鴨皮脆得咬下去會發出聲響,皮下的油脂被牙齒擠出來,淌進了鮮嫩的鴨肉里。

    鴨肉沾上那特制的甜面醬,肉嫩味醇,汁水豐足,大多炙鴨肉柴得很,這沈記的鴨子吃起來卻一點兒也沒有這份擔憂了。王雍忍不住與王娘子一般,好吃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咽下去了,嘴里都還留著咸香清甜、肉腴皮香。

    “好鴨,好鴨!”王雍捋了捋自己沾了油的胡子,又開始小心地從邊緣掀起面餅——這面餅太薄,又軟,若不小心,便會一舉掀出兩張來。

    王雍雖然穿著常服,卻還有些開封府尹的包袱,吃得斯文而慢,王娘子可不同,她甩開膀子悶頭吃,一不留神便吃了快半只鴨了。這廂才稍稍喘口氣歇歇,她取過手邊的竹筒杯子,就著拿蘆葦管子吸了一大口茶湯,冰涼清爽的桃子茶順著喉嚨直滾進了肚子里,鴨肉吃多了的油膩與夏日的熱氣頓時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沖刷得一干二凈。

    “好舒坦啊!”王娘子驚喜地又喝了一口,喜歡得不得了。

    原本鋪子里這樣一杯茶要賣十二文,她還覺著有些貴了,但如今喝了卻又覺著這么好喝的香飲子竟然才才賣十二文?再次小嘬一口,砸吧砸吧嘴回味,又想,原來果子與清香的茶底同煮,竟然這樣好?

    還有這裝茶湯的竹筒也頗具巧思,竹筒外頭還罩了麻繩網兜,能讓人喝不完提著走,竹筒上還貼了不同形狀的紅紙,寫了吉祥話,她杯上寫的“喜樂”,她見還有其他人的杯上有“萬福”、“嘉節”;或是“千齡”、“無恙”;更有“發財”、“暴富”。

    有個商賈正好拿到了“發財”,頓時笑得合不攏嘴,還說借沈娘子吉言了!喝完了也不舍得丟棄這有好兆頭的竹筒,提溜著便回家去了。

    還用這蘆葦管吸著喝,也有趣。

    王娘子正好還剩一些沒喝完,一會兒正好拎著帶走,去橋上看煙火,渴了還能吸著喝呢,多好呀。這十二文錢花得值,又好喝又吉祥又便利。

    沈渺也不知鋪子里來了大人物,客流高峰期過了,好多人吃飽喝足又去河邊放燈或游船了,鋪子里還剩四五桌客人還沒吃完,時而要些酒水,但沈渺后廚已經閑下來了。

    阿桃正幫著顧嬸娘收碗筷,送進去給有余刷碗。

    沈渺到后院看了會兒,有了新員工,陳汌和湘姐兒便不用當小工了。他們倆此時正在陳汌屋里認字,一張張字卡鋪了滿床。沈渺先前將濟哥兒以前練的大字挨個剪了下來,這樣他們便能一張張照著認,比一大張的方便些。

    倆孩子趴在床榻上,頭碰頭地你問我一個字我問你一個字,乖得令人心軟軟的。

    屋子里的小桌上還洗了切好的甜瓜、去了核的腌桃子,還細心地插上了竹簽子,湘姐兒說是唐二抽空瞧見了,便給他們倆切了送來的,讓他們倆讀書讀累了吃。

    沈渺將這些都記在心里,微笑著嗯了聲,又叮囑他們一會兒先睡,不許再熬夜了。他們倆貪玩不肯睡覺,有一回湘姐兒還把雷霆牽進屋子里來玩換裝游戲,給它穿她的鞋子、她小時候的裙子,又拿了沈渺的胭脂和螺子黛,把雷霆一張威武的狗臉涂得粉粉白白,粗眉紅腮,狗嘴也涂得鮮紅。

    陳汌身上堆了山一般的小衣裳,幫著遞——那都是湘姐兒一會兒要給雷霆換裝的。

    偏偏雷霆性子溫順,真就安分地蹲坐在那兒隨便湘姐兒怎么折騰都成,第二天它轉過頭來,差點給沈渺嚇得摔了個大屁墩。

    所以今日沈渺還特意交代:“不許折騰雷霆和追風了,好好睡覺。”

    順手將燈芯撥亮些,便又回鋪子里。

    顧嬸娘和阿桃剛把幾張桌子收拾好,沈渺便自己拿了笤帚來掃地,恰好身邊一對夫婦吃完了鴨子,滿足地打了個飽嗝,看著要走了的樣子。

    阿桃有眼力見,立馬送上熱帕子,那眉目憨厚的中年男子擦了擦臉,還把胡子也一綹綹擦洗梳好,才從懷里掏了十文賞錢給阿桃,出聲道:“這炙鴨子還剩幾只?一會兒全都包給某,某要帶走。”

    好生闊綽啊!阿桃笑得見牙不見眼,將銅板揣進懷里,忙進后院去問福興,福興正專心轉桿子呢,抽空看了眼火,回道:“還得等一刻鐘才能出爐呢。”

    于是遺憾地出來答復了:“郎君,鴨子還得烤一會兒呢,約莫一刻鐘,您看您是出門逛逛再回來取呢,還是在店里坐坐?”

    那夫婦倒也不急,又坐下:“那我們便再等等。”

    說著,那郎君目光又落在那炙鴨圖上,還背著手站起來欣賞了片刻,扭頭對沈渺稱贊道:“這炙鴨圖畫得傳神,神韻畢肖,很有當年范立老先生的風范嘛。可惜老先生故去幾年了,沒想到……”竟然在這樣一間鋪子瞧見了。

    賞完圖,他在角落瞥見了落款。

    落款只寫了謝九兩個字,但蓋的壓角章卻是小篆體“關山”二字,他便恍然了。

    姓謝之人不少,但是排行九,又字關山,還師從范老先生的卻只有一家了。

    原來是謝家人,怨不得了。聽聞當年范立老先生收的最后一個弟子聽聞便是謝家公子,只是聽說那孩子志不在書畫一道,多年來幾乎沒有畫作流出。

    沈渺隨著他目光看去,九哥兒這鴨子確實畫得光看便覺撲鼻香,真得神形兼具,好似鴨子要從紙上跳出來落進盤子里似的,笑道:“是啊,這位畫師畫得好,您瞧,我們鋪子里都是他的畫。”

    那郎君捻須一笑,也沒多說,只是又踱步去看那泡面圖示了。

    沈渺當初鋪子弄好,瞥見空蕩蕩的墻,其實也想得簡單,反正鋪子里都是九哥兒的墨寶,便干脆統一風格唄?正好裝修好正式開門之前,試著烤了一爐烤鴨,她便讓唐二包了十文錢、兩只鴨,跑腿送去了書院,跟九哥兒求畫。

    后來,當天晚上,秋毫便捧著這幅炙鴨圖來了,還捎來了九哥兒的回信,上頭寫了短短兩行字看得沈渺直笑:

    “十文潤筆費收下了,望沈娘子下次再惠顧。”

    一旁還蓋上了麒麟油汪汪的貓爪印,看來那烤鴨,它也沒少吃呢。

    等那對夫婦取了鴨子走了,沈渺又等了等,客人終于漸漸走光了,暫時還沒客人上門,她便提前關了鋪子的門,準備休憩。

    觀蓮節要持續三日呢,沈渺準備明日開久些,后日濟哥兒便休沐回來了,她便也準備關門歇一晚,給阿桃他們發點過節費,讓大伙兒都能放假出去逛逛去。

    她雖然自己卷,但卻不卷員工。

    咱好好的社會主義接班人,怎能染上那資本家的邪惡本性呢?其實,即便是談利潤,她上輩子在她那餐飲小公司也實踐過,不設置考勤,只要能把工作按質按量完成,幾點回家都成,結果工作效率還挺高呢!這正好說明了讓員工們能豐衣足食、快樂工作,其實能比壓榨他們創造出更多的價值。

    她關了門,把人都轟去睡覺去。如今沈家六間房滿滿當當,唐二和福興住一間,沈渺找楊老漢打了三套大學宿舍那種帶柜子的桌床,用得堅硬的好木料,價格雖不便宜,但結實舒服,給他倆中間拉了簾子,一人一半,互不打攪。

    阿桃單獨住三間房里最小最邊上的那間,沈渺特地給她換了把好的鎖,剩下那桌柜床便是給她的,還給她掛了繡著小桃子的窗簾和床簾。

    大伙兒也累了一天了,沈家院子的燈火很快熄滅了。但外頭還是很熱鬧的,時不時便有放煙火的砰砰聲,路上橋上皆是人擠人。顧屠蘇大老遠去外城給東樓送了一批酒,這往內城走時都格外費勁,來往人太多,險些沒把他的車擠倒了。

    幸好車上已沒有了酒,他擦了把汗,把車子扶正了。

    就在這混亂之中,他猛地在人堆里瞧見了個自己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臉。

    油頭粉面,頭上還簪花,穿個大袖衫子,還搖著扇子。

    顧屠蘇在人群中看了又看,確信自己沒看錯。

    榮大郎?他怎會在此?

    只見他匆匆下了橋,似乎丟了什么東西,一頭鉆進河邊茂密的篙叢里去了。

    顧屠蘇瞇了瞇眼,轉了轉手腕子,一把拿起土車子上用來墊酒缸的破麻袋,悄然跟了上去。

    大姐兒被休孤身回京,在他們家受了三年鳥氣不說,還得睡這沒人倫的東西和他那老咬蟲親娘中間!這欺辱人也得有個限度!顧屠蘇嘴上雖從沒有提過,但早在夢里將他子孫根踩斷好幾回了!

    他竟還有臉到汴京來?

    既然他自個送上門來,非狠打他一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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