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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曲奇餅干

    那謝家豪奴在沈家門前說了不到兩句話, 便被沈大姐兒邀進了門,之后還“砰”地將院門關了,反倒讓外頭探頭探腦的眾人驚了好大一跳。

    先前沈渺解釋過好些回, 她是受謝家大娘子的青睞, 才得以進謝家烤制那蜜豆饅頭,與那所謂的鄭內知毫無干系。但誰也不信。

    謝家如此門第,家中呼奴喚婢,貴人們嘗盡美味珍饈,平日里不知吃得多金貴呢, 怎會看得上橋市上的粗鄙小食?還一去便是連著三日,刮風下雨還遣人派車接送。

    如今聽那鄭內知所言, 謝家那些貴人竟然都如此喜愛沈大姐兒的手藝,竟為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門來, 這沈大姐兒說的竟是真的了!

    沈大姐兒的手藝真有這般好么?雖說都是街坊四鄰,住得近,但卻沒人真的去橋市上為沈渺的小攤兒捧過場。畢竟沈大姐做的那蜜豆饅頭和烙餅都不大便宜,聽人說一個能賣八文呢!那可是八文錢, 都快能買一斗粗面了!

    以往沈記湯餅鋪開著的時候,他們倒也會來光顧一二,一是因沈大姐的父親手藝已是很不錯, 二是沈父賣得湯餅量大管飽還實惠,但……也沒有好到能令貴人們流連忘返的地步啊!

    之后又聽到那豪奴隱約搬出了謝家九哥兒的名號,更是心里打鼓:不會是謝家的貴公子吧?

    這沈大姐兒除了模樣生得好些, 會做些吃食, 卻名聲污濁,她何德何能呢?想必是那姓鄭的管事說得客套話吧!

    幾個家中有女的鄰人們,不禁又有些酸溜溜了。

    有些好事的街坊鄰里見門關了也還不愿進屋, 從家中捧來飯碗,便坐在門邊上邊吃邊瞧,雖說什么也聽不見,竟也想看看人家是幾時走的。

    沈渺打心眼里不在乎那些目光,她因生性敏感,上輩子便很容易讀懂旁人未盡之言、看穿對方眼底的情緒,而且開門做生意,在飯館里各樣形形色色的人都見得多了,人性本就如此。如今這同一個巷子里住著,大多也是開門做生意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先前沈家敗落如此,她們是真心可憐;但眼見她短短時日便掙下些銀錢,又得了個大客戶,卻又心里不爽快了。

    她們看不見她起早貪黑揉面做餅的辛苦,看不見她獨自養家肩上的重擔,只會覺著是因她生得好,謝家與橋市上的食客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顧,所有的汗水與努力似乎永遠會敗在偏見與嫉妒之下。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害怕兄弟苦更怕兄弟開路虎。”我是真心希望你過得好,但不要比我好。

    更何況,她與她們連“兄弟”都談不上呢。

    平常心。

    畢竟他人眼中的你,連真實的你萬分之一都不到。沈渺上輩子是被家人的愛環繞澆灌長大的,從不懷疑自己有問題,不喜愛她之人,分明是那人有問題呀!她也更相信人之間自有緣分,緣起相遇,緣盡便散了,一切都不必強求。

    當然,那些都是小節,最緊要的是……沈渺坐笑瞇瞇將濟哥兒端來的清茶往鄭內知面前推了推,又讓鄭內知嘗嘗餅干:“鄭內知嘗嘗,這是我新烤制的點心,用的是葷油,加了白糖與雞蛋做的。”

    鄭內知溫和地道謝,捻起一塊兒金黃的小餅,又環顧了一下四周。

    院子里打掃得很干凈,墻角有個窯爐還在冒著煙氣,另一頭是碎瓦與磚頭搭成的雞窩,三只小雞正滿院子亂跑找蟲吃。

    這小院子里倒還好,雖有些空蕩但好歹整潔。可除此之外,向南的廊下連同三間屋子燒得只剩了架子,另外只剩一間半新不舊的灶房未曾傾塌,視線再往前,又是一道被燒毀的門,應當是通往前頭的鋪面的,放眼望去,除了院墻,這小宅子里還立著的墻全是被煙熏黑的痕跡。

    方才看沈家外頭的院墻門窗簇新,門前還栽了幾盆花兒,萬萬沒想到進來是這幅樣子。

    沈家的空蕩破敗令他眼里滿是吃驚,但他很快回神,本想借著低頭吃餅的功夫掩飾掉了眼中憐憫的情緒,誰知一口下去便被酥脆可口的小餅驚艷,差點咬到了舌頭。

    “這…這小餅也好生美味!方才沈娘子說什么?這叫……蛐…蛐餅?為何喚作蛐蛐餅?”鄭內知疑惑又肯定地連連點頭,“真是酥香美味,沈娘子你這是如何做來的?”

    “是曲奇小餅,你瞧上頭這回環的花紋,像不像曲徑通幽處?又像不像回折奇險的山道?”沈渺微笑起來,頭腦瘋狂運轉,好不容易才為這餅干的西洋名兒找到了中國風的解釋,趕緊借機轉移話題并談起正事:“這做起來也容易,還有好幾種做法呢!做出來的風味也大有不同,這樣的點心極其難得,鄭內知既然是來買點心的方子,若不然將這曲奇小餅的方子也一并買了如何?”

    曲奇餅干的奶香來自黃油,黃油其實是奶做的。但奶太貴了,沈渺便用葷油代替,先在油里加了白糖,用手攪拌到糖溶解,再加雞蛋,繼續攪拌到乳化,之后便是加精篩的面粉翻拌均勻,再用油紙包折疊剪開的裱花袋擠出花型就行了。

    做法很簡單,唯一的難度在于沒有打蛋器,沈渺攪拌完只覺著胳膊要斷了。這本來是烤來給濟哥兒當零嘴的,讀書辛苦嘛,但現在濟哥兒一個沒吃上,全被沈渺先供給眼前這位財神爺吃了。

    謝家不比她窘迫,自然買得起牛乳。他們若是買了這食方,可以先做黃油、再加牛奶,這烤制出來味道便更上一層,不僅酥得掉渣,還奶香四溢。當然,曲奇餅還能再進階——加葡萄干、堅果碎、抹茶之類,再加上各種形狀的模具,風味、口味便更多了。

    它小巧便于攜帶,若是將不同口味拼在那種精致昂貴的螺鈿大漆食盒里,又好看又好吃又顯得價值不菲,簡直能一躍成貴族之間相贈的高級伴手禮。

    沈渺笑容滿面,細細地說來,推銷得極為賣力。

    她若是做曲奇餅干和蛋黃酥到橋市上賣,當然也能掙錢,但掙得不多。這兩樣雞蛋、油和糖的用量都太多了,而且都要用精篩的細面才能做出好的口感和滋味,對她而言成本太高,就算做了,她也必須要賣高價。但在小攤兒上賣高檔糕餅本就不合適,即便日后鋪子開張,這兩樣也不是來錢的好辦法。

    今日是巧了,本來只是做給自己家人吃的,量不多,便也不計較成本。

    但若是直接賣食方,便不同了。

    鄭內知聽了也眼眸一亮,大娘子為何要買那蛋黃酥的方子,一則九哥兒與太夫人都喜歡,買了來想吃便做,方便的很;二是謝家三房好幾個小娘子都已十五六歲,即便要多留兩年,也得開始相看了。大娘子辦完法會便開始馬不停蹄要籌備五月的晚花宴,最要緊的便為謝家數位娘子在各世家貴胄的當家夫人面前露臉做預備,日后才能尋到門當戶對的好夫婿。

    當然,大娘子也想為九哥兒另尋摸婚事。雖說退了親,但實在不是九哥兒不好才退親的。尤其婚事這事兒急不得,相看起來費上一兩年的都有,大娘子便想著不聲張地相看幾個人家,平日里多留心留心,九哥兒這運道與家里旁的哥兒不同,不可草率。

    既然如此,宴會上必然要有幾樣貴人們沒吃過,卻又好吃的新鮮玩意兒。

    如此聽來,這曲奇小餅或許比蛋黃酥更加適宜出現在宴會上,小娘子們在席上如何方便啃食蛋黃酥?一吃滿嘴滿衣襟渣子,也太不雅了!但這曲奇小餅卻小而精致可愛,如沈娘子所言,口味又多,屆時一個個排列齊整地裝在精致的食盒里,定然更加吸引那些娘子們的喜愛。

    “沈娘子口中這兩個食方,要價幾何?”鄭內知看向沈渺,十分認真地問道。他對她的憐憫在此刻消失了,有這樣多新奇點子、手藝扎實又務實精明的小娘子日后定不會落魄的!

    沈渺先前也沒想過能賣方子,因此不知道市場價如何,但機會擺在面前,她更不能往外推,回頭人家不要了,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謝家那個方廚子真的研制不出來蛋黃酥嗎?不,這東西說起來沒有多大技術含量,謝家多在她這兒買幾回,方廚子多吃幾次再嘗試,完美復刻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謝家一定是有什么事兒短時間內需要新奇好吃的點心,才會請人出來買下,省事省時。

    沈渺不知自己猜得七七八八,沉吟片刻,最終誠懇地說:“鄭內知說起來是我的恩人,若非鄭內知那日湊巧前來買烤饅頭,我也沒有此等際遇。因此,為了報答鄭內知的知遇之恩,更不敢叫鄭內知為難,我想,莫不如一個方子四十貫如何?蛋黃酥其實有兩種做法,我便不加價了,將兩種不同做法都包含在內!一種是在謝家做過的,只加紅豆與咸蛋黃;另一種更為精妙,加肉松、芋泥、咸蛋黃、紅豆,美味更甚!肉松與芋泥如何做來,我自然也細細教,因此這四十貫里其實包了四種方子!曲奇小餅變化更多,做法千變萬化,我也定會傾囊相授,您放心,謝家買了我的方子決計是物超所值的。”

    她不貪心,沒有獅子大開口,把這事兒當成一錘子買賣。首先,謝家與九哥兒先前幫襯了她許多,尤其在濟哥兒考國子學的童子試上頭,實在如及時雨,她本該投桃報李。另外,她也想與謝家再結善緣……用后世的話來說么,她想和謝家這個優質大客戶建立長期穩定的合作關系。

    鄭內知聽見報價微微沉吟。

    一個方子四十貫,那兩個便一共是八十貫,這不是個小數目,但對謝家而言,卻也不算太多。鄭內知瞇了瞇眼,何況這沈娘子的確不算漫天要價,她若是藏私不說出另一種做法,他們也是不知道的,可她選擇和盤托出,便足見誠意。

    樊樓私藏的許多食方還有號稱千金不賣的呢。

    “沈娘子可否將這些曲奇小餅都交給奴帶回謝家,與大娘子定奪。”鄭內知沒有馬上應下,他笑了笑,“大娘子只讓奴來詢買蛋黃酥的方子,其余的奴不敢貿然決定。”

    “自然,這是自然的。”沈渺也想到這一層,笑容不變,把曲奇餅都包好。

    除了食方,鄭內知還要定五十個蛋黃酥,于是沈渺想了想,便說一個賣十文,約好了什么時辰再過來拿,之后便笑瞇瞇地一路送鄭內知到巷子口,見人家登車離去,才高興地轉身回去。

    她這一轉身,又聽見各家匆忙關窗關門的聲音。

    真奇怪啊,她剛回來時好似大伙兒的善意都更加明顯,現下反而能隱隱感覺到一陣惡意了。沈渺摸了摸下巴,心想,明日便是集日,外城有大集,不如去買條狗兒來看家。

    她看鄭內知那神色其實心里也有幾分把握了。有了這八十貫,她便要動手修房子了,到時候那動靜瞞不住鄰居,他們很快就會知道她掙了不少銀錢。

    不是她被害妄想,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沈家只有她和兩個孩子,本就容易遭賊惦記,先前就打算買一只狗,也不全是為了防誰。

    沈渺琢磨著,連忙回去加緊做升級版蛋黃酥去了。

    今兒時間更充足,正好爐窯也干了,沈渺打算把肉松和芋泥做出來,包在蛋黃酥里送去謝家,這樣謝家大娘子與鄭內知都會知曉她所言非虛,她的蛋黃酥真有豐富的做法。

    在家自制肉松不難,她讓濟哥兒看著湘姐兒,便出門買了一斤豬里脊和幾個大芋頭,回來洗凈后,便將肉上所有的肥肉和筋膜祛除,一點兒筋膜都不能留,否則沒法蓬松出松,再切成大塊兒,用祛味法泡掉血水、焯水、用蔥姜水料酒等煮兩刻鐘。

    再用搟面杖直接將肉敲碎裂,這樣肉更容易撕開,之后便是用手撕成越細越好的絲兒,加上鹽油白糖醬油等調料,攪拌均勻,在鍋里炒香炒干,再用研磨的石缽攪打成碎。

    沈渺還加了點兒炒香的白芝麻,這樣肉松便更香了。

    這肉松出鍋時便已是滿屋子令人幸福的肉香了,她自己嘗完后,便給湘姐兒和濟哥兒都拿了個小缽,一人抓了一小把,給他們當零嘴吃。

    湘姐兒吃得滿嘴芝麻,砸吧嘴還意猶未盡,便鬼鬼祟祟地摸去濟哥兒身邊,藏在濟哥兒的書案后頭,踮起腳偷拿濟哥兒桌上那份。

    濟哥兒便裝作讀書入神的模樣,閉上眼搖頭晃腦的,憋著笑,任由妹妹偷食。

    沈渺方才自個也嘗過了,肉松吃起來咸香酥脆,蓬松得像棉花,她也滿意地點了點頭——以后還可以試試做雞肉的肉松,雞胸肉做的肉松還會更香脆有嚼勁一些。

    她買的一斤豬肉做出來了一大陶罐的豬肉松,用來包蛋黃酥綽綽有余了,剩下的肉松……用來做肉松餅或是肉松小貝吃,想來也不錯。

    沈渺把明日的早餐都想好了:自家做的肉松餅配上巷子里那劉家豆腐坊的花生豆花湯,一定不錯!

    接著便做芋泥。

    宋人極愛芋頭,大芋頭叫“土芝”,小芋艿便喚作“土栗”。每逢秋冬,宋人的傳統吃法是與家人圍爐團坐,將芋頭放在爐子里煨熟直接吃;又或是溫上一壺酒,將煮過的酒釀涂在芋頭外頭,再用小火慢慢煨,趁熱吃,不僅香還能嘗到甜而溫暖的酒味。

    沈渺小時候最喜歡吃芋艿,特別特別小一個,肉是又滑又嫩的,煨在瓦罐里與酸菜同煮成濃湯,特別香。小時候吃的芋頭,不論什么做法大多都是咸的,似乎是長大以后,芋泥與奶茶、甜點的搭配才風靡了起來。正經來說做芋泥要加牛奶和紫薯,沈渺么……她沒錢買牛乳。

    若是加了牛乳,這一顆蛋黃酥她都得收鄭內知二、三十文,不然要虧。

    當然,在宋朝也找不到紫薯。

    紫薯不加也不妨事,因為加紫薯主要是為了取紫薯的顏色好看,順帶降低芋泥的成本。可是不加牛乳,芋泥要如何做得甜香綿密呢?沈渺站在灶臺前思忖了片刻便笑了。

    她將冰糖熬成了糖漿,找出了糯米磨成粉,將芋頭蒸熟搗碎后便將這兩樣加了進去,攪拌成有阻力的細膩老酸奶樣。再上鍋蒸上一小會兒。糯米粉能使芋泥的口感軟糯拉絲,糖漿的蜜則會比顆粒狀的白糖讓芋泥更細膩。蒸好她嘗了一口,沒有奶香有些遺憾,但口感很不錯,軟軟糯糯,還有些彈牙。

    接下來便是常規蛋黃酥的操作,紅豆沙她為了擺攤一般前一晚便多多地預備好了,做紅豆排包一向是用不完的,如今現成能用。沈渺拉了張板凳過來坐著,將所有食材都擺在面前,擼起袖子開始包,她一邊聽著院子里湘姐兒學小雞崽子叫一邊包。

    嘰嘰喳喳的人與雞交響樂,湘姐兒似乎還在企圖學會雞語與它們交流。

    很快便包好了六十個。

    五十個裝盒送去了謝家,另外十個自家吃。

    隔日一大早,沈渺便讓濟哥兒帶上些肉松芋泥蛋黃酥去蘭心書局讀書,給周掌柜也帶幾個嘗嘗。說起來這周掌柜也算留守老人了,以往又對濟哥兒挺好的,沈渺便想著平日里能多照顧些便多照顧些。

    濟哥兒既然讀書去了,她今兒散了早市后便也背上籮筐扛上扁擔,與湘姐兒坐最早的一班長車去外城趕大集,想著添置些日用,再買條狗。

    宋朝的集市不僅有早晚之分,還有“鎮市”、“草市”與寺廟辦的廟市。尤其是有名的大寺廟與道觀門前辦的集市更是鋪張,如大相國寺,和尚不僅從事放貸、香料、符篆、解簽、算命等生意,還會自制些蜜餞、糕脯售賣,甚至還專門做出了一種名為“寺綾”的布匹出售。僧侶道士們平日里念經的確清靜無為,但他們也會為了兩三百錢而與人咄咄而辯,一點兒也不為從事這些世俗經濟而羞愧。

    這便是大宋全民經商的縮影。

    今兒沈渺去的便是“草市”,這集市固定設置在外城郊外,從外城城門直通向鄉野縣城的驛道兩邊,是個非常熱鬧的大集。

    沈渺到的時候已經不早了,四鄉之民早已紛沓而來。驛道兩邊貨棚櫛比,行人絡繹,如她一般負簍擔筐、驅犢挽車的人多得摩肩擦踵。

    還有不少打扮得很質樸的農人背負著瓜果蔬菜在擠擠挨挨的人流中高聲喚賣,沈渺走了兩圈也買了些新鮮的米面肉菜,路過布帛錦緞的攤子,又給自個和湘姐兒、濟哥兒各買了兩套納紗的成衣、一雙鞋,春日終究要過去了,天氣也愈發暖了,買兩身夏衣備著。

    除了衣裳,又買了些油紙、竹筐、皂角、菜種等等日常用度之物。

    還給濟哥兒買了幾根筆、幾刀紙,兩塊墨錠。

    先前在謝家烤了三日紅豆排包掙了四貫,后來天晴后回來擺攤兒,每日也有八百多文的進項,沈渺這么長時間下來,已經攢下了八貫多了,如今買起東西來,雖然也習慣挑揀砍價,依舊節省度日,但比先前可從容多了。

    這外城集市上的東西比汴京城內的便宜不少,沈渺很快便滿載而歸,最后終于找到了賣雞鴨貓狗牛羊的牲畜行。她繞過馬嘶牛哞的牛馬商、羊叫豕哼的豬羊大戶,還有正在啄掙脫了繩索要展翅高飛的雞販子,剛蹲在一個狗販面前挑狗呢,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大姐兒?”

    下意識扭頭去看,胖乎乎的沈大伯穿著身綢布長衫,戴了個文士巾,還在這個不冷不熱的天里搖著個折扇子裝相,也不嫌冷。他身邊也是一身綢緞布裹著的胖乎乎的丁氏、胖乎乎的海哥兒。

    丁氏正沒什么好氣兒地看著她。

    海哥兒捧著個醬肉油餅,吃得滿臉油,倒是望著她滿眼好奇與訝異。

    自打沈大姐兒出嫁,他再沒見過她。只是聽丁氏嘴里嫌棄過,海哥兒便以為這位堂姐受盡夫家折磨,應當是個憔悴又狼狽的模樣。

    但沒想到三年過去,這沈大姐兒穿得雖不如從前了,可這模樣可比三年前好看多了,透著股生機勃勃的勁。

    她的眼眸大而圓,眼尾天生上翹,眸子在這春日的陽光下,映得好似個剔透的琥珀。

    沈渺也沒想到好巧不巧居然遇上大伯一家子,便起身來,拉著湘姐兒見了禮。

    “大伯也來趕集?喚侄女兒有何事呀?”

    第32章 買狗蓋房

    “大姐兒也來趕集呀?呦, 這是湘姐兒,嗯長高了,胖了。”沈大伯搖著扇子, 臉上訕訕笑, “大伯家中事兒多,沒得空去瞧你們,濟哥兒呢怎么不見?他病可好了?”

    沈渺站起身來,答:“早好了。勞伯父關心。”

    她雖然能心平氣和地對待沈大伯一家,但不代表她愿意親近他們, 人性自私,沈大伯與丁氏不愿撫養兄弟的兒子, 因此苛待濟哥兒和湘姐兒,她也無法介懷這件事, 所以耿耿于懷。兩家人雖沒有徹底撕破臉,但決計不可能什么都當沒有發生。

    尤其現今她自食其力不打算依靠沈大伯一家,自然也不必太過親近。

    眼眸一轉,她又給丁氏行禮:“伯娘好。”不等丁氏說話便自個起來了, 再轉頭看了眼海哥兒,也很是敷衍地笑道:“海哥兒也高了,胖了。”

    寒暄了這幾句, 兩家人面面相覷,似乎便沒什么話好說了。

    湘姐兒在沈大伯出現時便“滋溜”一下躲到了沈渺身后,等沈渺與他們說上了話, 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但還是一只手攥著沈渺的裙子不放。

    她不喜歡大伯與伯娘,伯娘好兇的,生了氣會打人。

    她是爹娘最小的孩子, 爹娘在世時,爹娘、阿姊、阿兄都疼愛她,縱容她,也把她養出了一副孩子心性,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有時倔起來,也會誰的話都不好使。

    尤其爹娘走的時候,她還小,連生死都不懂,便這樣傻傻地去了沈大伯家中。

    可到了旁人的地界,不是親生的孩子,再也沒人寬容嬌慣,自然便是另一種處境了。即便有濟哥兒護著,湘姐兒還是吃了些苦頭。

    也是在沈大伯家,她明白了什么是“死了”。

    死了,便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爹爹和阿娘,都去了天上當仙官兒,再也不會回來了,不管她哭還是鬧,生病還是受傷,他們都不會回來了。

    從此之后,她便只有阿姊與阿兄了。

    湘姐兒吸了吸鼻子,從阿姊身后小心翼翼地望過去,伯娘和大伯都沒有再多看她,她才松了口氣,慢慢松掉了抓裙子的手,用兩只手捧著沈渺給她灌的十二寸(30厘米)長的巨大烤淀粉腸。這肉腸串了兩根粗竹簽,烤得開了花兒,吃起來噴香,但沉重無比。

    方才單手拿得好累啊!差點掉了!

    她低頭啃了一口,抬起頭,卻發覺海哥兒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烤肉腸。

    湘姐兒眼睛頓時瞇了起來,又躲到沈渺身后去了。

    海哥兒最討厭了!伯娘燒飯難吃,因此他們一家人總是習慣叫閑漢從外頭買吃食回來,一日三餐往往有五頓是外頭吃的,故而吃得這樣圓如蹴鞠。但這樣的好事兒輪不著湘姐兒和濟哥兒,每每海哥兒吃好吃的,總愛在餓肚子的他們倆面前故意炫耀。

    卻一口也不肯分給她。

    哼,現在她有阿姊了,她日日吃好吃的,也不分給他!饞死他!看都不給他看!

    湘姐兒向他做了個鬼臉,抱著自己的大淀粉腸,開開心心地坐在阿姊的影子里吃,一口又一口,還要吧唧嘴——平日里她吃東西從不吧唧嘴,今兒便是故意弄出點聲響來。

    果然海哥兒歪著腦袋看她吃,那烤肉腸的香味更是直往他鼻子里鉆,他被烤得微微發焦的肉香勾動著味蕾,尤其這香味離得越遠越恰到好處,他甚至聞到了撒在上頭的花椒的麻香,讓他直咽唾沫,得有些蠢蠢欲動想問是哪兒買的,卻突然被丁氏一拍肩頭:“走了,還要去書局買筆墨紙硯呢!”

    沈大伯便也挺起胸膛來,對沈渺有意無意地道:“是了是了,海哥兒過不了幾日便要考那國子學的童子試了,你也知道海哥兒向來聰明,在劉夫子的私塾一向名列前茅,大伯得先走了,你與湘姐兒慢慢逛來,咱們就不耽擱了。”

    海哥兒雖然肥胖好吃,又縱容得貪玩嘴賤,但他在讀書這事兒上頭奇跡般有些天分,也不怪沈大伯如此嘚瑟。

    但這和她有什么關系呢?沈渺便只淡淡地說:“大伯慢走。”

    說完這句話,她便準備繼續回過身子去挑狗,倒是湘姐兒躲在沈渺身后,突然探出頭來,像個發怒呲牙的小貓懟了回去:“我阿兄也要考童子試 ,有什么了不起的!”

    誰知,這話讓沈大伯聽了哈哈大笑,丁氏也冷笑道:“哦?濟哥兒也要去考?是了,合了年歲的都能去考,只是考歸考,他沒有夫子輔佐,又不思進取,要考取可不是這樣容易的事兒。大姐兒啊,別嫌伯娘說話難聽,你呀,別白費心思了!辟雍書院可是官學!官家雖開恩準許良家子考學,但你可知道汴京城中不知有幾千童子趨之若鶩,每年考取的卻僅有百人,便是海哥兒,在學有夫子督促,在家又有父親提點,為這事兒預備了好長時間,我們都還不敢夸海口必定考中呢,你們濟哥兒……”

    只怕連辟雍書院的童子試究竟考什么考題也不知曉!

    丁氏沒說下去,矜持地用帕子抿了抿嘴,露出極盡的不屑之意。她家可是花了不少銀錢買通了門路,提前獲知了往年的辟雍書院都考些什么題的。

    辟雍書院對招收童子所考較的考題跟其他私塾的考較可大大不同。

    沈渺瞥了眼吃得滿嘴油、滿衣襟都是餅屑的海哥兒,并不生氣,反倒笑道:“既然海哥兒這樣的都能去考,濟哥兒為何不行?濟哥兒以往是沒條件,但伯娘不應當總有舊眼光去瞧一個人。”

    丁氏皺了眉,什么叫海哥兒這樣的?

    轉頭看向兒子,那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兩只眼直勾勾地盯著湘姐兒手里的烤肉腸,的確顯得滿臉橫肉又有些傻傻呆呆的,是不大像個讀書人。

    一股怒火從心頭起,正欲反唇相譏,但沈渺沒有給她機會,已帶著湘姐兒欠身離開。

    “大伯、伯娘慢走。”沈渺說著拉著湘姐兒繞到另一家賣小貓小狗的萬家愛寵鋪子面前,還敷衍地揮了揮手,“我們也忙得很,便不與大伯伯娘多言了,告辭。”

    丁氏一口氣憋在胸口,氣得轉頭擰了把兒子的肩頭:“吃吃吃就知道吃!”

    海哥兒委屈得餅都快掉了:“娘,作甚打我?”

    “還不快走!遇著你那侄女兒都晦氣!”丁氏氣鼓鼓地嚷道。

    丁氏很生氣,她生氣的是她居然又在沈大姐兒身上吃了鱉,什么時候自個都說不過她了?

    沈大伯與海哥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聳聳肩跟上自家那總是莫名發怒的河東獅。

    走出了幾步,丁氏還咬著牙回頭看了看,沈渺已經挑中了一條毛色微黃的小狗,正跟那抱著小狗兒的專心致志地講價,連一丁點眼神都沒有分給他們。

    好似他們是極其不重要的人罷了。

    于是心里更加不悅,恨恨地想:都被休回了家,又沒有父母,且看她們往后能過上什么日子!還指望濟哥兒能考中,簡直好笑,花了銀錢供他讀書都能逃學之人,能有什么指望!

    丁氏氣她的,沈渺在轉身那一霎就把沈大伯一家拋諸腦后了。

    人說寵辱不驚,沈大伯一家看不起她,那便看不起,她又不為他們活。走自己的路,讓他們說去吧!

    于是高高興興地挑狗。

    先前看的那幾家貓狗鋪子狗的精神瞧著都不大好,她往前走了兩步,這第二家賣貓狗的攤主是個面容非常和善的女子,人稱萬五娘。

    這家只賣小奶狗。

    沈渺要買大狗,本不該停留,但她抱著自家胖乎乎的小奶狗,很疼愛地愛撫它。而且和其他攤主不同,僅有她家裝狗的木片籠子里鋪著縫制的粗布墊子,籠子里的狗也明顯便是家養的,比頭一家的狗數量少、品種也少,但狗兒都養得極為健康壯實,毛亮亮的,鼻頭濕潤。

    沈渺看重了一只黃背白腹毛色的長毛小狗,粉爪粉鼻粉舌頭,骨架子大,比同窩小狗胖了不止一個號,拎著后脖頸提起來,四只腳自然彎曲垂落,不掙扎不害怕,一雙眼睛大黑葡萄似的,濕漉漉地瞅著你。

    可愛呀。沈渺被這小狗狗眼一擊必中,就要這只了!

    她先前本想買一條大狗回去的,但前面幾家狗販子的狗都被麻繩拴在木樁子上,一個籠子里能擠五六條,連站起來轉身的空都沒有,每一只狗狗都顯得雙眼無神,毛亂糟糟的。

    唯獨這萬五娘的攤位不同,她沒有售賣成年大狗,面前只裝了兩三個籠子,賣的小狗也不多。

    沈渺問她,萬五娘正拿曬好的田鼠肉干喂她籠子里的小狗,道:“好叫這位小娘子知曉,奴家原是在馬行街開了一家貓狗鋪子,今兒來趕集也不過是湊熱鬧,不論賣多賣少都無妨。奴家家里的狗兒各個都是自家精心照料長大的,可不是外頭倒騰了好幾手的,您看了便知道。故而奴家也想遇著能善待它們的人家。奴家能掙了銀錢,您能買了愛犬,這小狗也能得個好家。世人愛財,取之有道,奴家只做這樣的生意。”

    她話里意有所指,沈渺心頭微動。怨不得之前看的那幾家,賣的狗都蔫蔫的,看來極大可能是舟車勞頓,從其他地方運來的,尤其成犬,更不知來路。

    若是被偷來賣的,她可千萬不能買。

    “阿姊……”湘姐兒忽然軟軟地呼喚她。

    沈渺扭頭一看,湘姐兒也不知何時把烤肉腸都吃光了,已抱著那小胖狗不放了,摟在臂彎里,用自己的臉頰去蹭小狗那軟乎乎的背毛。

    萬五娘也摸了一把這小狗兒,語氣里難掩喜愛與驕傲:“小娘子好眼力,這只是奴家這窩狗里頂好的,以后長大了一定威風凜凜,看家護院絕不在話下,便是貴人家買去做獵犬都使得。”

    “這一只要多少銀錢?”沈渺下定了決心。

    “八十文,再送你一張狗窩棉墊子,一條狗繩,如何?”

    沈渺瞇起眼,豎起五個手指:“五十文。”

    “這如何使得!”萬五娘連連擺手。

    但沈渺是問過牽頭好幾家貓狗販子才過來的,做足了功課。宋朝養狗之風盛行,在南邊有些名貴的犬種甚至要好幾貫,但萬五娘所賣的既不是兇猛的獒犬,也非波斯來的波斯犬,更不是鼎鼎有名的狩獵犬細犬。這樣看家護院用的幼年土犬正經來說只要幾十文,沈渺砍價砍了半天,終于六十二文拿下,并附贈一袋狗糧。

    是的,大宋已有了寵物一條龍服務,賣貓狗的鋪子里,也都會制備貓狗所需的“諸色雜貨”,如養犬的鋪子,會售賣餳糠(一種用糧食熬制出來的狗糧);養貓,則順帶售賣魚鰍或是豬附腸;養魚,也供蟣蝦兒。[注]此時甚至也有了貓狗洗浴美容等服務,稱之為“改貓狗”。

    如沈渺如今買了這狗兒,萬五娘還對沈渺叮囑道:“奴家鋪子在馬行街往南走二十幾丈,有一家翠綠色繡黃犬頭的招子,便是奴家的鋪子了。日后娘子若想買狗窩、洗狗、改狗樣,也盡管來找奴家,奴家剪狗毛的手藝可好了!還有還有,這小狗日后若是喂養不當有什么不好,娘子盡管抱著狗來找奴家,萬不要隨意醫治或是丟了了事。奴家識得一位厲害的貓狗醫娘換做聞十七娘,她的獸醫館便開在奴家隔壁,所救狗命無數,小娘子切記,切記啊!”

    沈渺點點頭,記在了心里。心想,這位萬五娘倒是個難得的善心人。

    又逛了一會兒,也沒什么好買的了,沈渺便抱著這小狗回家了。

    誰知家門口已經有兩個人影在徘徊,沈渺快步上前,鄭內知聽見了腳步回過頭來,笑著拱手:“沈娘子回來得巧,大娘子……”

    “請鄭內知入內喝茶,慢慢說。”沈渺心知隔墻有耳,這么快便賣了食方的事兒她可不打算廣而告之,于是連忙將鄭內知請進家門。

    濟哥兒還沒回家,家里冷鍋冷灶哪有什么茶?沈渺只能趕忙放下籮筐與手里的雜物,訕訕地進屋倒了一碗水來,但鄭內知本就是來說事兒的,便擺擺手拒了,溫和地說明了來意:“先前與沈娘子說好的事兒,大娘子已應允了。大娘子很喜愛那曲奇小餅,對加了那肉茸與土栗的蛋黃酥也贊不絕口,所以沈娘子說的價大娘子便很干脆地點了頭。但大娘子也說了,讓沈娘子不僅要寫下食方,還需沈娘子務必教會方廚子,仔仔細細的,省得方廚子還要對著方子琢磨,耽擱了要事。”

    “這是自然,我每日早上出攤,午后皆是有空的。”楊老漢昨日剛讓小徒弟來說小攤車明兒就能好了,沈渺便不太想耽擱每天早上出攤兒,自己這細水長流的小錢兒也要掙的呀!

    鄭內知想了想,家中如今正起頭籌備宴會,來往的貴人不多,正好能讓沈娘子上門來,便道:“那奴便煩請沈娘子走一趟,到謝家來教這兩樣糕點。一是沈娘子是女子,若讓方廚子日日出入沈娘子家中,不免有礙娘子名聲,二是學廚總要采買預備食材,方廚子也不好日日隨身攜帶,因此奴以為沈娘子來謝家授課反倒便捷一些,沈娘子以為呢?還有一件事,這學廚時所需要的食材也都煩請沈娘子抽空列個單子來,奴會派遣人去提前采備,還請沈娘子一定盡心教方廚子。”

    “好,好,謝鄭內知周全。”沈渺彎起眼睛笑。

    鄭內知不虧是謝家這樣人家的大管家,做事情果然很體貼齊全,從不拖泥帶水,又能替旁人著想。讓方廚子每天大包小裹來沈家教糕點自然也可以,正如鄭內知所言,實在是太打眼了。

    既然談妥了,鄭內知便笑著讓跟隨過來的小僮仆奉上了一個沉甸甸的木盒:“請沈娘子點一點。”

    跟來的僮仆便連忙去外頭車上取來一個大大的木盒,他兩手抱著,仍走得腳步沉重、滿頭大汗。進了沈家門,才喘著氣放在了院子里的小方桌上。

    沈渺心頭一動,心想不會吧。

    下意識伸手打開一看,里頭果然是滿滿的銅錢!一顆顆黃亮黃亮的銅錢被紅繩串著。鄭內知體貼地幫她一起數,這一共有八十串,層層疊疊地壘在里頭。

    數完,鄭內知又幫著裝了回去,連這漂亮的木盒子也一并給了她。

    “八十貫整,一文不少。 ”

    “哎呦……”沈渺挪不開眼了,忙伸手去接,又忽然想起來還要客氣一下,于是嘿笑道,“鄭內知真是,哎呀,教會了方廚子再付也無妨嘛,您主家也不是頭一回光顧我這小店兒,哪里有信不過的道理。您家大娘子太客氣了,這……這……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先笑納了。”

    話音沒落就捧在懷里了。

    鄭內知忍笑:“這是應當的,沈娘子盡心,謝家自然不會毀約。”

    箱子好沉,沉得令人心里笑開花。

    沈渺喜滋滋地又跟鄭內知一頓花言巧語,將謝家的大娘子、謝家太夫人、謝九哥兒、硯書、趕車的周大、外院掌勺方廚子、看門的門子閆七以及在外聯絡跑腿的他都狠狠夸了一遍。

    這樣一個貌美的小娘子如此溫言軟語極盡溢美之詞,是容易令人聽得飄飄欲仙的,哪怕鄭內知孫子都有了,也覺得有些面紅了,忙和沈渺結了字據,要告辭回去復命。

    “我送送您!”沈渺左看右看,最后連忙把這錢盒塞進了雞窩里,她看也不看被嚇得飛起來的小雞,趕忙提著裙子出去相送。

    她自個一邊送客一邊這腳步也要飛起來了!

    沒想到謝家還是這樣令人喜歡的豪氣作風,又一次性付清了所有的酬金!那簇新的銅錢把沈渺晃得眼花繚亂,面上的喜色根本遮掩不住,方才她真是克制再克制,急忙用帕子掩住了嘴才面前沒把大牙露在鄭內知的面前。

    照例送到了巷子口,鄭內知便拱手還禮登車而歸了。

    送走鄭內知后,沈渺回去后又忙把箱子從雞窩里拖出來,看了眼剛買回來才斷奶不久的小狗,再看無知無覺坐在臺階上揉捏小狗耳朵的湘姐兒,她心里好生不安。

    這么多錢,怎么能放在家里呢!

    傍晚時分,沈濟一路走回家中,他懷里揣著十八個銅板,臉頰也激動得紅撲撲的。

    他今兒在蘭心書局遇到了一個辟雍書院的學子,當時他與周阿爺兩人愜意地坐在柜臺后頭吃那肉茸土栗蜜豆蛋黃酥,正沉醉在美味之間,便見柜臺前頭探出了一個束著發髻的腦袋。

    險些將沈濟手里的蛋黃酥嚇掉了。

    誰知,那人竟軟磨硬泡,要跟他買一個嘗嘗。

    周阿爺認得這人,哈哈大笑:“寧奕啊寧奕,你不在書院里好生讀書,又溜出來作甚?”

    那學子生得挺拔,卻有張娃娃臉,笑瞇瞇回答道:“聽聞南熏門新開了一家羊肉燒餅鋪子,晚生便想著要去品鑒品鑒,原本是打算順路過來買幾沓薛濤箋……”他指了指沈濟手里的蛋黃酥,“這是何糕餅,我竟從未見過,瞧著不錯,可否告知是哪家鋪子買的?”

    沈濟便告訴他,是自家做了吃的,不賣。

    那寧奕卻不肯,說什么也要吃上。沈濟只好從自己的份里賣了一顆蛋黃酥給他。先前他聽阿姊包蛋黃酥時嘀咕了一句,說這加了肉茸與土栗泥的蛋黃酥本錢都快十文里,若是在外頭賣怎么也得賣十八文一個,于是他便照價說了。

    那學子竟一點兒也不講價,掏出銅子便取走了沈濟手里的蛋黃酥。

    輕輕咬一口下去,他便瞇起了眼。

    層層疊疊、酥松無比的酥皮瞬間在他齒間碎裂成細小的碎片,“簌簌” 地掉落下來,每一片都飽含著濃郁的麥香。他迫不及待又咬一口,緊接著,咸香綿密的蛋黃帶著格外細膩的沙質感在他口腔中緩緩散開,獨特的咸香味道與酥皮的香甜相互中和下,竟然變得十分醇厚而悠長。

    “好好好,好極了!”寧奕吞下去以后實在驚艷不已,不僅追問了沈濟家在何處,還說不日便上門來預定這蛋黃酥,“咸與甜本是對立的味道,沒成想你阿姊的手藝竟將這兩種味道中和的如此美妙。還有那豆沙也做得好!我是個無美食不歡之人,吃過不少豆沙餡的食物,還是頭一回吃到這樣如絲般柔滑細膩的豆沙,不僅中和了這蛋黃的咸膩,又增加了一層溫潤的甜香。真是絕妙,絕妙啊!”

    沈濟也瞪大了眼,他也是頭一回看到有人吃一口糕點便能幾乎脫口而出一篇文章的人。

    那寧奕吃完蛋黃酥,竟也不去買他的羊肉燒餅了,反而兩眼發亮地纏起周掌柜來了——沈濟今兒帶了五顆蛋黃酥,本打算自個吃兩個的,剩下三個都給了周掌柜。

    方才他賣了一顆給寧奕,自個吃了一個,便沒有了,但周阿爺還剩一顆沒吃。

    這剩下一顆是周掌柜特意留下來晚食時享用的,自然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轉身死死地捂住了糕餅盒子:“不成不成,不給不給!”

    便為了這一顆蛋黃酥寧奕與周阿爺你逃我追,最后周阿爺插翅難飛,甚至都被追進了后堂里。

    沈濟看得目瞪口呆。他成日里吃阿姊的飯食習慣了,竟然沒想到寧奕會為了一顆蛋黃酥如此激動。

    不過,想想也不驚訝,阿姊的手藝的確是無人能及啊!有時沈濟都覺著阿姊腦子里有層出不窮的好主意,才能想出這樣好的點心來。

    但總歸,他也為阿姊拉到了一個食客呢!

    他本想與阿姊分享今兒這一件趣事,沒想到阿姊一見他回來便道:“濟哥兒你可算回來了,晚食在鍋里一會兒自個吃啊,你看著湘姐兒、小狗、小雞,阿姊要出去一趟,去去就來!”

    “啊?”

    沈濟呆呆地站在家門口,這后腳都還沒踏進去,阿姊便在他身邊跑出了一道殘影,眨眼便消失不見了,他只恍惚看見她懷里似乎還捧著個沉甸甸的木盒子。

    沈渺一路小跑過了金梁橋,又如一陣旋風般沖進了楊老漢的家門。

    “老丈,我履約來尋你蓋屋子了!”

    這一聲來得太突然,嚇得蹲在地上刨花的楊老漢險些把手指刨了,幾個徒弟也呆若木雞。

    沈渺拉著他,又找上磚瓦匠賀待詔師徒,拉上他們一群人,由他們倆舉薦,又去尋了些會打樁的匠人、石匠、搬運打雜的勞工。

    把人集齊了之后,她目光灼灼地看著眼前有些呆滯的匠人們,氣勢洶洶、口出狂言:“一個月,五十貫,三間大瓦房!”

    楊老漢與賀待詔等人齊齊呆住,半晌,轉身就走:“……告辭。”

    “哎哎哎,別走,錢可以商量!還可以商量的嘛!”

    第33章 擺攤日常

    沈渺傳承于后世的不要臉發言險些將這個時代頗有氣性的匠人們氣得當場與她斷交。

    最后她不得不軟聲軟語, 與他們細細商量。最終以六十八貫成交三間磚瓦房,她還要管這群工人一日兩頓水飯,要干飯, 否則吃不飽, 干活也不利索。

    在古代營造房子,有“五行八作”之分,但皆以木匠為尊。木匠在這時要兼任建筑師和設計師,負責出畫樣、燙樣,還要指導施工。因此楊老漢精神抖擻, 背上曲尺與墨斗,領著徒弟們到沈渺家中量地, 跟沈渺確定好了就在原來燒毀的屋子基礎上造。

    在原主的記憶中,這三間房的面積其實都不小, 且很方正。以前一間是父母與湘姐兒住,一間是濟哥兒的,另一間便是她的。里頭的陳設也都差不多,床榻桌椅斗柜衣箱等等。如今她想把三間房都改成套間, 以花櫥為隔斷,都分出小客廳與臥室來。濟哥兒那間外頭一半便可以做成書房,隔斷后面則是日常起居的臥室, 這樣又有了隱私,又有了讀書的地方。

    另外三間房的臥室部分,沈渺想讓楊老漢如后世一般, 在墻體上直接用磚石砌一個涵蓋梳妝臺面的落地組合衣柜來——里頭用木桿、隔斷分割不同衣物疊放的區域。這樣衣物就不用總是疊放在衣箱里, 壓得皺巴巴的,每次拿出來穿都要用茶壺底熨燙,還容易被蟲子蛀壞。

    后世的衣柜多好啊, 如果專門要找人打一套木質衣櫥,造價絕不便宜。但直接用磚頭在墻體上砌,便能剩下不少木料錢,粉上膩子,只用裝衣柜門和門框就行了。

    三間房外頭都要設防雨的地臺與前廊,鋪磚加高房屋地面,鋪設雨渠,防潮防蟲。

    院子里的西角再幫她免費挖個小小的水池,邊上壘上碎石塊,再鋪一條石板小路與前廊相連。順帶么……東邊墻角那塊地,也幫她墾了,用木柵欄圍起來,日后她要種些瓜果蔬菜。菜園子邊上再順帶幫她砌個磚頭的雞窩、狗窩。

    沈渺本來還想讓楊老漢師徒再免費給她打個葡萄架或是幫她在院子里打木樁立個晾衣桿,但迫于楊老漢越聽越青白的臉色,她還是作罷了。遺憾地嘆了口氣:罷了,別把這好好的老實匠人給氣死了,回頭她上哪兒再找一個這樣好脾氣、手藝又還不錯的木匠合作……

    經過小攤車和家中的門窗兩次合作,使用下來,灶房門和院門都造得很結實,又嚴絲合縫,沈渺對楊老漢的技藝便十分認同,也對楊老漢的為人有了一些底兒。找裝修公司,最怕那等偷奸耍滑的,到時候欺負你不懂行,以次充好,造出來的房子是個次品,那就遭了。

    因此裝修這事兒,首要便得考察人品和技術,最后才是價格。

    楊老漢不善言辭,報價也不高,先前給沈渺打門窗的用料都很扎實。

    這回,她才能放心找他。

    沈渺與楊老漢直說了一個來時辰,喝光了一整壺茶,最后楊老漢抹了抹頭上的冷汗:“那便如此定下了。回去我便畫了圖樣來,明兒順帶把你定的車給你推來。”

    說完,立刻便帶著徒弟逃了,生怕沈渺又冒出什么“順帶”的事兒來。

    這沈娘子伶牙俐齒,不僅極會殺價,還會哄人,一口一個“您簡直是楊魯班啊!”、“滿汴京,我只屬意您的手藝”、“您便宜點兒,回頭我還要給您介紹活計呢!”、“便宜不了,那得送點什么才行,我可是您的老主顧了,可不許這樣三瓜倆棗地打發我。”

    他被繞得稀里糊涂,最后介紹來的活計沒見著,白送倒貼的活計倒沒少!

    楊老漢想著渾身都抖了抖,被徒弟架著跑得愈發快了。

    隔日,圖樣和小餐車都讓沈渺很滿意,當即便拍了板,找了興國寺的僧人當中人,與楊老漢及其他匠人一同畫押按了手印,立定好了工期、錢款與房屋圖樣等等細則,沈渺便當著中人的面數出四十貫錢給了楊老漢,他要拿這錢去采買木材、石材、還要燒瓦、燒磚。

    沈家造房大業便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顧家是頭一個發覺這事兒的。

    顧嬸娘前兩日有些咳嗽,吃了兩貼藥,在屋子里歇了一整日,沒出門。

    今兒早起便聽見對面轟隆隆地響,人聲嘈雜鼎沸,號子聲嘹亮。開門一看,沈家的后院門敞開著,用木板搭了個斜坡,兩個健壯的力工肩上扛著粗麻繩,正在拖拽柱礎石。

    之后,還有兩個力工挑著兩擔砂石,也進了門。往后還有運泥漿的、石塊的,絡繹不絕。

    顧嬸娘驚訝不已:沈家這是要蓋房子了?

    她駐足看了會子,發現其他鄰居也出來了,不一會兒都圍在沈家門口探頭探腦,后來被個臉皺得像老樹根的木匠驅趕了:“起開!別圍著了,這有啥好看的,等會要滾木頭了!要是傷著了,概不負責!”

    顧嬸娘認得,這是金梁橋對面的楊家木匠,她家的桌椅板凳也是楊家打的,便好奇地湊上前去:“楊老漢,沈家這是要起屋子呢?”

    “這不明擺著么?”

    一旁的李嬸娘聽見了,倒吸了一口涼氣,湊上前來問顧嬸娘:“這沈大姐兒才回來半拉月,便掙夠了起房屋的錢了?你瞧瞧,里頭堆了那么多磚,還是蓋瓦房呢!她哪來的錢?”

    顧嬸娘下意識便幫沈渺說話:“嗐,她當初出嫁,老沈給了百貫嫁妝,在咱們巷子里也是轟動一時的了。她雖說從夫家回來了,有些積蓄也是正常。”

    “我瞧著不像。”李嬸娘撇了撇嘴。若是嫁妝錢,只怕回來那幾日便預備造房子了,哪里會等到現在?她心思活絡,想起那謝家管事一連來了好幾回,而且這幾日沈渺也常去謝家,那車夫來接她,她都遇上好幾回了!只怕這沈大姐兒的錢,是打謝家來的!

    她這是發了橫財了!

    顧嬸娘看她滿臉酸氣,也皺了眉頭:“即便不是,也是人家起早貪黑掙來的。大姐兒回來這段日子,起得比雞早,干得比狗晚。掙下些銀錢,把家里燒毀的屋子修一修,也不算什么。總不能姐弟三人,一直住破屋子吧?人家老沈留下幾個孤兒寡女已是很可憐了,掙了些錢起屋子又有何好眼氣的?都是鄰里,都是瞧著這幾個孩子長大的,李挑子媳婦,你也莫要太掐尖了。”

    話是這樣說,但什么買賣能掙這么多啊?這不是好奇么……李嬸娘沒吭氣,最后探頭瞧了眼,沈家院子里已經熱火朝天地干起來了,她又站了會兒,才轉身走了。

    顧嬸娘搖搖頭,也轉身回了自個家。

    顧屠蘇也起來了,站在天井里,正拿一條毛巾胡亂抹臉。

    顧嬸娘上前問道:“沈家在造房子了,你日日往人家大姐兒跟前湊,可知曉?”

    “不知曉。”顧屠蘇黑了臉,轉身就走。

    “噯,你個臭小子。”顧嬸娘莫名其妙,“你這是鬧什么脾氣呢?”

    家里在忙,又亂又臟,人又雜,沈渺把錢罐子、湘姐兒、狗以及菜刀都隨身帶著,留下要讀書的濟哥兒在家里看顧小雞和這個家。她出門前給匠人們燒了一大缸子濃濃的茶水、蒸了五屜醬肉粗面饅頭,便推著自個新出爐的小餐車出去趕早市了。

    她家徒四壁,除了三張床幾張板凳一張桌,現下為了供應幾十人的飯食,更是連余糧都沒有多少,還真不怕有人偷。

    除了幾張便宜的床架、鋪蓋、板凳,再沒什么東西,賊看了她家,估摸都得捐贈個幾文錢聊表心意。

    濟哥兒雖年紀不大,但看家足夠了。

    沈渺將她的錢都帶出來了,藏在了餐車下頭的籮筐里。

    今兒早市散了以后,她便預備將家里這些積攢的銅錢都拿去汴京的大錢莊換成銀子。銅錢太重,又占地方,儲存起來不方便。銀價又一向比較穩定,一兩銀子便值一貫錢,體積小,藏起來也方便。

    原本她也考慮過汴京各大交子鋪,但聽說兌換交子時,每兌換一貫便要扣除三十文的“保管費”,雖說如今官家已發行了“官交子”,還下旨將偽造交子的罪名等同于偽造官方文書,一旦被逮住便送去菜市口砍腦袋,但沈渺還是有點兒不大信任這些最先由商人自由發行的“銀行”信譽。

    在這個時代,沒有比金銀更穩當的了。

    何況她不是那等需要攜帶巨款出門的巨賈,暫且還用不上。

    還是銀子好!

    不過銀子只是她方便存起來的“定期”,日常開銷仍舊還是得使用銅錢。

    她思量著銀錢的事務,沒留意到這小餐車一推上橋,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這車打扮得鮮亮,兩只輪子,車頂上還雕刻著木質招牌,紅漆顯眼,大老遠便能瞧見。車身上沈渺也釘了藍布簾子,讓濟哥兒寫上了大大的“沈記餅鋪”幾個字。

    推到原本的攤位上擺著,梅三娘看得新奇,還好奇地過來摸了摸,嘖嘖稱奇:“這是打哪兒打的車?這樣好看!案板上還能擱東西呢?真羨慕你,你主意總是一個接一個。”

    沈渺便將楊老漢的木匠鋪也宣傳了一波。

    這車不僅瞧著好看,車板上帶著凹槽,沈渺那些小罐子、小食盒都能嚴絲合縫地卡在上頭,不怕上坡下坡時傾倒,車板上專門留了個大圓孔,車板下頭還有承重的橫桿,便能內嵌小泥爐和餅鐺。旁邊還能置物。

    車把上還有掛鉤,沈渺掛了個帶把手的藤編筐,里頭鋪了油紙,用來裝雞蛋殼。

    沈渺在車板下的橫杠上放了個深藤編筐,里頭鋪了點她自個編的麥秸狗墊,狗墊下是她的錢盒子,狗墊上自然是小狗屁股。她把小狗和這個籮筐都安置在烙餅的爐子旁邊,這早上起來,天氣還是有些涼,這樣狗跟著出攤兒,不怕風也不怕冷了。

    這小狗買來可乖巧,不會亂叫,也不亂尿,沈渺教了他幾回在水溝里尿尿,它竟然很快便記住了。湘姐兒和濟哥兒都喜歡得不得了,濟哥兒在背書寫大字的時候,它也安靜地趴在人腳邊不吵鬧;湘姐兒抱它去院子里玩,一人一狗能玩丟沙包玩得滿身汗。

    湘姐兒有了新玩伴,總算不折騰那三只小雞仔了,先前她還給這三只雞都取了名兒,沈渺忘了都叫什么名兒了,只記得里頭絨毛最多、骨架最圓潤的那只三黃小母雞叫戎戎,如今湘姐兒已經移情別戀,不再最喜歡白色那只小公雞了。

    她有一回氣鼓鼓地說:“小白雞總是亂飛,還啄人,我不喜歡它了。還是戎戎好,會聽我說話,不會亂跑。”她之后便時常讓戎戎蹲在她腦袋或是肩膀上睡覺,美名其曰:“戎戎是我的手帕交。”

    現在有了小狗,湘姐兒便不再日日給雞開大會,沈渺和雞們都松了口氣。

    現在她跟著她出攤兒也不會吃飽便打瞌睡了,沈渺把車支好,湘姐兒已經掀開車身遮擋的簾子,鉆進去半個身子,趴在那跟狗玩了。

    小狗還沒取名字,不過沈渺也實在不會取名字,大概只能想到大黃、來福、旺旺之類的名,似乎都有些太土了,因此決定好好琢磨個幾日,再做定奪。

    米小娘子來得更早,她已經擺好了攤子,開始專心雕著手里的木簪子了,見沈渺來了,抽空抬頭對她笑了笑:“沈娘子早。”

    “小米早呀。”

    這時她發現沈渺換了餐車,車里還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咕涌咕涌著。好奇轉頭去看,便是湘姐兒還露在外頭,撅起來的屁股。再認真一瞧。里頭還藏了一只兩個月大左右的黃白毛小狗。

    “沈娘子這拖家帶口的。”梅三娘也發現了,捂著嘴偷笑,“家里的丁口著實越來越多了。”

    沈渺一邊爐子一邊無奈地笑:“我原本打算買一條看家的大狗,沒成想昨兒趕集沒挑到合適的,倒買了一條小狗,這牙都沒長齊可怎么看家呢?我也懊悔呢,只能等它慢慢長大了。”

    但這或許便是緣分吧,逛了那么多貓狗攤,唯有看到這只小狗,她便心動了。

    “也無妨,自小養大的才親人護主。”梅三娘大喇喇地擺擺手。

    這時,忽然有人賠著小心地問道:

    “沈娘子想要一條看家的大狗?”

    站在沈渺面前等著買餅吃的老大娘聽見她們閑聊,竟道,“我家有條厲害的老狗,養了足足八年了,前些年有個偷兒翻墻進來,便是被此狗撲咬得險些沒命,若是沈娘子需要,倒愿贈與沈娘子。”

    這老大娘姓吳,隔三差五便牽著孫女香果兒來買餅,沈渺也認得了她。

    她的孫女香果兒自小便胃口不開,是個名副其實的飯渣,不知吃了多少山楂丸都不頂用,往往辛辛苦苦一頓飯做好,賞臉能吃幾口便是給面兒了。但她唯獨愛吃沈渺的餅,因此每回吳大娘捧著碗追出三里地這孩子都不吃幾口時,便會來買幾個餅、幾條紅豆排包回去哄孩子:“只要香果兒肯好好吃飯,便帶你去買沈娘子家的餅與饅頭。”

    沈渺正為她將餅裝入油紙包,聽到她這話,便不解地問:“養了這么些年,又如此有靈性的狗,大娘為何要送人?留著養不好么?”

    吳大娘神色難過,唉聲嘆氣:“說來話長……雷霆,是我家那只老狗的名兒,它生性護主,生得很威風高大,力氣也極大。”老婦人指了指抱著她大腿的孩子,眼淚都留下來了,“我家香果兒有一日在巷子里受其他孩子欺負,它聽見香果兒哭聲,急得扯斷了繩,一躍便跳過墻頭,狂吠著沖上去將欺負人的孩子撲倒了。它沒咬人,但那孩子后腦磕在地上,血流不止。我腿腳不利索,竟沒來得及阻止!后來,我抱著那孩子去了醫館醫治,及時止了血,幸好沒出什么大事兒,那孩子敷了藥,養了半個月,后腦結了痂便好了。但那家的爹娘之后不管我家如何賠禮道歉,即便收了賠付的十貫錢,還是鬧著要殺了狗吃它的肉才解氣,否則便要報官,讓官衙來棒殺此狗。”

    沈渺沉默了,這樣的事兒……實在無解啊。

    “他們家人多勢眾,日日上門來鬧,我兒與我老漢實在沒法子了,原想著將雷霆送到鄉下親戚家中養,回頭拿個其他什么肉搪塞過去。但我們家的親朋也有些害怕雷霆這樣傷過人的狗。可是……它真是個好狗,它平素里是不會傷人的。”吳大娘擦了擦淚水,嘆了口氣,“因此聽沈娘子想買狗,便病急亂投醫了,我也知曉,沈娘子家中有兩個孩子,恐怕也會害怕狗兒發狂……只當我沒說吧。”

    吳大娘接了餅,搖搖頭,黯然地牽著香果兒便要走了。

    背過身去,香果兒便抓著吳大娘的袖子,哭著小聲哀求自己的阿奶:“奶奶,不要殺雷霆好不好?雷霆是好狗狗……”可回應她的只有吳大娘的再三嘆息。

    沈渺心念一動,喊住了她們:“大娘,留步。”

    她原來沒有應承便是覺著大娘口中的雷霆,這樣的狗一生恐怕只會認一個主人,便是贈與她,她也可能沒法子收留。但是她知曉了這事兒,回頭雷霆真被殺了吃肉,她心里恐怕也會有些不安。

    “回頭,你得了空,將雷霆牽來我家瞧瞧吧,我看看再說。”沈渺最終如此說。

    即便不是肯定的話,但已經足夠吳大娘眼泛淚光了:“噯,噯!沈娘子,我真不知要如何謝你。”

    沈渺搖搖頭:“只是先看看,可能我也幫不上忙。”

    “你有這心,雷霆也算有了一絲活命的希望了。”吳大娘千恩萬謝,忙拉著香果兒回去了。

    梅三娘見她們走了才湊過來,小聲與沈渺咬耳朵:“這樣的狗你真要啊?雖說不費銀錢,但估摸著養不了幾日它便會跑回去的,養不熟的。”

    米小娘子吹了吹木屑,也微微點頭:“我家的狗,便是被送去鄉下,它都能自個找回來。”

    沈渺是想起了爺爺家的狗了,她上輩子家里有一只退役領養的警-犬,叫疾風,也是很威猛的,參與過抗洪搶險,腿受了傷,便退役了。她小時候根本沒人敢欺負她,因為疾風永遠都會護在她身邊。

    疾風會叼著書包送她上學,他還會看時鐘,會算著時間,來學校門口等她放學。

    風雨無阻。

    隨時隨刻,一旦她大聲呼喊,便如天神降臨一般沖到她面前。

    后來,疾風老了,回汪星了。

    爺爺報告了警犬基地后,得到人家的許可,便去找了寵物安葬機構,最后把疾風的骨灰埋在了老家的院子里。在它生前特別喜歡躺著睡覺的桂花樹下。

    她低聲道:“先看看,先看看吧。”

    這一插曲過了,又有客上門了,沈渺收拾好了心情,繼續忙碌。

    隨著天氣漸暖,日頭升起的時辰也早了。

    謝祒雙眼迷離地走了出來,他在珠簾巷的勾欄瓦舍住了三四日了,再不回家只怕要被阿娘用郗家長棍摁在地上打成包角子的肉泥,今兒一早便準備打道回府。

    但昨夜花酒喝了一夜,如今這兩條腿便好似踩在棉花上,他走得磕磕絆絆,全靠身邊僮仆在兩邊攙扶。

    他辛辛苦苦地走到半道兒,那被酒水麻痹得無比遲鈍的腦筋才回轉過來,兩眼發直地問親隨:“……我的車呢?周老二怎么不來接我?”

    親隨訕笑道:“大娘子要籌辦宴席,家中車馬都調回去了,或是出城采買、或是去各家送帖、或是往陳州、蔡州親朋家送信,沒有得空的。前幾日九哥兒出門就學,都只有一頭馱鋪蓋的驢子,連九哥兒也是全靠著一雙腿走去的呢。”

    謝祒呆了:“這……阿娘這心也太狠了。”

    他在外花天酒地了那么長時日,阿娘不說遣人來尋,如今連車都派走了!

    “三哥兒莫怕,大娘子早放話了,讓您想喝多久喝多久,便是喝死了,她也懶得管了。”

    謝祒揉了揉發疼的額角,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最終慢騰騰靠在親隨肩頭,嘆了口氣:“那走吧……噯,一會兒到橋上,先買一盞醒酒的二陳湯來,否則我走都走不回去了。”

    哼哧哼哧總算走到了胖嫂香飲子旁,謝祒累得一屁股坐在鋪子邊上擱著的小竹凳上,拿袖子扇了扇風,卻被一股熟悉的香氣吸引,扭頭一看,這才想起來:噢,那烙餅的西施。

    十幾日不見,這西施愈加美貌了。

    那日初見,只覺著這西施生得還有些蒼白憔悴,美則美矣,卻因殘留著病容而顯得疲累。如今像是精神養好了,面色白里透紅,眼波生動,一顰一笑,實在稱得上顧盼生姿,引得前來買餅的食客,十個有八個都是紅著臉走的。

    “墨池,你也去買個餅來。”謝祒喝著二陳湯,不忘指派仆從。他雖然醉得不輕,但食欲竟然被這餅的香氣喚醒,也讓他想起了半拉月之前,曾經吃過一回的美味。

    很快餅來了,謝祒喝著茶湯就著餅,吹著橋上的小風,忽然便覺著心胸開闊舒坦,因母親冷淡失望的態度而生出的一絲惶恐與悲哀似乎也都消散了。

    他幾口便吃完餅,肚子暖飽了,人也清醒一些,接過仆從遞來的絲帕擦了擦一直有些發抖的手,不防寬大的袖口隨之滑開,露出了手腕處一條巨大猙獰的陳年傷痕。

    那傷痕橫亙在手腕間,讓人望之驚心,這傷太深,仿佛險些被齊腕剁下手掌似的。

    謝祒仿佛沒瞧見似的,隨手一扔絲帕,寬袍大袖又將傷痕遮住了。

    吃喝完了,他也不走,反倒以手支頷,含笑欣賞那西施烙餅。

    暮春暖風沿汴河吹拂而來,各色招子迎風而動,吹起美人鬢發,絲絲縷縷,真是一副美景啊。

    美人、美食,便差了一樣美酒。謝祒不禁略帶遺憾地想。

    沈渺做完今日的最后一個餅,正用鏟子鏟掉餅鐺邊緣的餅皮碎屑,轉過頭時,也注意到了那專注得毫不掩飾的目光。

    她望過去,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郎君,一身綾羅與酒氣,顯然宿醉未醒。他雖然直勾勾地盯著她,但那眼神恍惚迷離,好似是看她,又像沉浸在自己的夢里似的。

    每日直勾勾盯著她的男人多了去,出門做生意還能不讓人看?沈渺沒放在心上。但她還是多瞧了兩眼,只是覺著這人長得有點眼熟,但又…說不上哪兒眼熟。

    沒想起來,她聳聳肩,與常來買食的熟客們含笑道別,收拾好東西,牽上湘姐兒,湘姐兒牽上小狗,便推車回家去了。

    吃完了午食,她便領著湘姐兒去錢莊把積蓄都換成了銀餅和碎銀,她眼睜睜看著錢莊的掌柜用托盤取出兩塊壓成圓餅的大銀餅,放在稱上稱,她趴在柜臺外頭,也是兩眼發光。

    湘姐兒也想看,但她還沒錢莊的柜臺高,于是像個兔子,在沈渺身邊蹦啊蹦啊。

    一貫銅錢約莫能兌一兩銀,但若是銅錢成色不好,便連一兩銀都兌不到。

    沈渺自個擺攤掙的銅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謝家給的兩次都是新錢,锃亮,重量很足,連錢莊的掌柜都挑不出刺來。刨除了日常開銷和蓋房的錢,最后她一共換了四十八兩銀。

    這些積攢,有些是沈大姐兒從榮家拿回來的嫁妝,還有沒用完的;有些是她日常擺攤兒掙的;還有一些便是謝家買食方剩下的。這錢莊里一塊銀餅子便有二十兩重,即便是銀餅,也充滿著宋人清淡的風格,表面上僅有錘紋,底部刻了鑄造的年份與官號,便什么紋樣也沒有了。

    還剩八兩,便是用專門的剪子鉸下來的一大塊碎銀子,稱好了重量,一齊給了她。

    離開前,沈渺將兩塊銀餅一左一右藏進了里衣里,還狠狠地系緊了帶子,挺起頓時豐滿下垂了不少的胸膛,她拉著湘姐兒昂首闊步。

    胸口好重,但無妨,她甘愿承受這樣的重擔。

    正好時值正午,匠人們都回家休息了,要未時二刻才會再來。她便關起門來在雞窩里挖了個坑,將銀餅藏了進去,又囑咐湘姐兒和濟哥兒看家,才去謝家教方廚子做糕點。

    硯書知曉她要來,早早便來灶房里侯著了。

    還一進門便嚷著告訴她:“九哥兒去書院讀書啦,不在家!”

    沈渺好笑道:“我又沒問。”

    硯書吐吐舌頭:“奴奴倒覺著沈娘子一定會問的。”

    她皺了皺鼻子,用滿是面粉的手往硯書臉上一抹,哼道:“莫要胡說,小書童。”

    硯書哇哇大叫,沖出去打水洗臉。

    方廚子在旁邊嘿笑。他自打知曉自個要學沈渺做糕點的手藝以后,對沈渺簡直奉為再世恩師一般,今兒便早早到角門處恭候,為沈渺提前預備了茶水和點心,還不知打哪兒搬來一張圈椅,讓沈渺能舒舒服服地坐著指導。對沈渺的稱呼也變成了“沈女先生。”

    聽著怪,但沈渺說了他也不改。

    等她從謝家回來,便發現吳大娘牽著一條黑背大狗,已經等在了門口。

    此時日之將暮,余暉漸隱。巷子里昏影漫延,那條大黑狗骨相崢嶸,耳似尖鋒,像筆直的長劍坐在吳大娘身畔。遠遠的,剛剛下了謝家馬車的沈渺便已經對上了那只大狗機警的眼神。

    沈渺怔怔地走近,吳大娘家的雷霆雖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德牧,她當然也知道宋朝不會有德牧,但它的毛色也是黑褐相間,眼神炯炯而正派。見到沈渺走近,它慢慢地站了起來,凜凜含警覺之意。

    她停住了腳步。

    真是生得一條好威風的狗!

    “雷霆啊,日后便跟著沈娘子吧。”吳大娘蹲下來揉了揉大黑狗的腦袋,方才站著一動不動的狗,這時尾巴才親昵搖了起來,吳大娘眼淚婆娑,聲音哽咽,“家里護不住你,實在對不住啊。”

    雷霆便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手。

    吳大娘拉著沈渺的手,緩慢地伸到狗鼻子前頭,讓雷霆嗅了嗅,熟悉了她的味道。

    雷霆抬頭望了望沈渺,杏仁形的棕色眼睛里呈現了她的身影,它對她似乎沒有生出什么排斥之意,但也沒有親近。

    見雷霆很安靜,吳大娘松了口氣。

    她又往邊上走了一步,她身后竟然還是有個大包袱,里頭裝了一大袋狗食、一張碎布拼成的墊子、兩件狗衣裳,里頭竟然還有一只塞了棉花的“鞠球”,這些都是吳大娘在燈下親手縫制給它的。

    沈渺見了都覺得對自家小狗有些慚愧。

    房子還沒建好,她的小狗還住在雞窩里呢,整日和小雞一塊兒會周公。

    吳大娘要走了,她還細細與沈渺說了好些雷霆的喜好,它喜歡啃大骨頭,但也像貓似的愛喝魚湯。它愛玩蹴鞠,跑得很快,甚至能馱著小孩兒跑。它還會拉車,能幫著抬水。她很努力列舉著雷霆的好處,希望沈渺能喜歡它。

    “沈娘子,我一見,便覺著你是個好姑娘。你會善待雷霆的,對嗎?日后,我能否帶著香果兒,偶爾來瞧瞧它?若是不便,我不再來了也無妨。”吳大娘望著她,期期艾艾地請求。

    沈渺掏出手絹輕輕地為吳大娘擦拭眼淚:“您隨時來,不必覺著叨擾,我家里沒有父母,我也沒有夫婿,能有您這樣慈祥又溫柔的長輩與我來往,我求之不得。”

    吳大娘這才放心走了,她剛走出幾步,雷霆便起身要跟去,又被她喝止。她用力揮舞著手,不許它跟上來:“回去,回去。”

    雷霆猶豫地停在原地,這時才汪汪地呼喚了幾聲。

    沈渺便能確信吳大娘沒有騙他,這只大狗瞧著可怕,其實被教得很好。

    那一日,傷人是個意外。

    后來吳大娘的身影都瞧不見了,但雷霆也不肯跟沈渺進院子,它坐在沈渺在門口放花的地臺邊,坐累了便蜷縮在地臺下頭,它似乎記著吳大娘讓它在這兒不許走的話,便乖乖地等著了。

    沈渺也不強迫它,把吳大娘帶來的墊子鋪在地臺下,狗繩也拴在了門環上,給他倒好了狗食,便進屋了。她家里還有小狗呢,這小狗聞到雷霆的味道,竟然嚇得渾身發抖,“滋溜”一下便躲進了雞窩里,湘姐兒怎么都拽不出來了。

    湘姐兒也不敢去看雷霆,晚上摟著沈渺小聲說:“雷霆生得好兇,我怕它咬我。”

    沈渺便與她說了雷霆的故事,湘姐兒抓著被子,聽完沒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沈渺還在想她會說什么呢,結果她一個歪頭,兩眼一閉就睡著了。

    原來倒頭就睡真不是夸張啊。

    濟哥兒進來把書放好,起來熄了燈,倒覺得雷霆來了也好:“有雷霆在,誰也不敢靠近咱們家了。以后若是熟悉了,還能教咱們的小狗怎么看家。阿姊你看,你那小狗還在雞窩里呢!”

    沈渺也無奈了,先前買它的時候,分明膽子很大呀!可能是因為雷霆體軀碩健,立起來只怕都有一人高,如犬中悍將,小狗還沒它腿高,怕也正常。

    以后長大了便好了。

    但雷霆來的第二天,沈渺便覺得往她家門口探頭探腦的鄰居都少了。

    尤其是李嬸娘,她怕狗,連走路都繞著她家走了,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之后的日子,沈家敲敲打打,沈渺照常出攤兒、去謝家教廚,喪彪大貍貓照常來蹭煎雞蛋吃,甚至還帶來了另一只橘貓同伴跟著蹭;雷霆照常不進屋,小狗照常和雞玩兒,沒生出什么不尋常的事兒。

    就在房子快造好之時,國子學也貼出了告示,敲鑼打鼓宣告,不日便要開場考學。

    這是一件大事兒,汴京上下無不為之震動。

    沈渺先前已領濟哥兒去報過名帖,辟雍書院招考也要驗公驗,非汴京的良家子不得入考,還要交兩百文的考資。因此去的人不少,最后驗查通過的人卻不多,但聽聞最后還是有幾百人應考,這競爭也算得上非常激烈了。

    這回她便是過去領取考號的。辟雍書院在外城城郊,占地極廣,聽聞足足有五十余畝,每年招考便會在蹴鞠場、馬場、箭亭等地搭竹考棚,童子們要憑考號入考棚。

    這童子試也很有聲勢,一考便是一整日,不僅筆墨要自備,吃食也要預備。

    但考棚里的考場都很狹小,三面藤璧、一張桌板一條凳,再無其他,每一間都如同坐牢的號房且只供應熱水,能帶進去的東西也嚴格限制。大多數來考學的孩子,都只能帶些干餅子就水將就墊墊肚子,吃不好是肯定的。

    但沈渺有個絕招,能吃得好又方便,她早早為濟哥兒備好了。

    第34章 去考試了

    卯時剛過, 東邊日頭剛升了起來,像個大蛋黃掛上了巷口大柳樹的樹梢,一縷一縷驅散了濃濃夜色, 照得楊柳東巷那些擠擠挨挨、高高低低的屋檐都泛起了柔和的青黛之色。

    汴河上一江碧波, 也跟著泛起了朦朧閃爍的波瀾。

    李嬸娘家的鋦瓷鋪子罕見地沒有早早開門,李挑子也沒挑著他的鋦瓷擔子出去串巷子,而是在門口擦拭家中那輛新打的雙輪土車子。

    李挑子用濕帕將那車從車頭擦到了車輪,一邊擦一邊心疼得嘴角直抽抽:家里那婆娘見沈家新打的雙輪車好,于是也鬧著要打一輛, 說是她日后去集上賣雞仔、雞蛋便利得多。

    李挑子磨不過她,只好依了。

    這輛車打了三百二十文!也不知那沈家打了多少銀錢。

    李挑子口舌不利, 李嬸娘又要比著人家沈家的車打。那楊老漢原也是個笨嘴拙舌之人,誰知他們尋上門來一問, 那楊老漢竟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說起話滔滔不絕,左一句:“這車穩當又輕便,最適合女子用”、右一句:“瞧見沈娘子家的車了么, 便是老漢我的手藝!”、再一句:“你們現買了,我再送你們兩個框、一把傘哩!若是一年之內這車壞了,還幫你們免費修哩!”、最后再一句:“我正巧幫沈家起屋子快收工了, 過兩日得了空便能做,你們此時訂下,半月便能打好, 我再與你等少上二十文, 這價旁人都沒有,可不許往外說去。”

    說得家中婆娘兩眼放光,直覺著自個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說什么也要定。

    如今車打好了送來,雖說這車果然比以往那些好,推著方便,也打得比尋常的土車子精細,但李挑子也漸漸有些回過味兒來了:獨輪的車才一百文上下,怎的加個輪子、多兩個筐子,上個漆便要三百多文?好似沒有占到什么便宜吶!

    但如今也沒旁的法子,只能吃了這啞巴虧。

    正想著呢,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李嬸娘牽著心肝兒子李狗兒走到車邊。李狗兒往車上一跳坐好,李嬸娘便一改對旁人的計較苛刻,十分慈愛地望著李狗兒,揉了揉他的腦袋,又將手里拎著藤編書箱放在車上,另外還從懷里掏出一沓油紙包好的烙餅子來,給李狗兒捆在箱子上。

    “狗兒你好好考,餓了就吃些餅子啊。娘今兒起了大早烙的,還混了些咸蛋黃進去揉面。”李嬸娘前段日子在自家門前納涼,便見沈家來了個讀書人上門要定什么蛋黃酥,才知曉沈大姐兒時常來她家買咸蛋是為了做什么。但她不大知曉這什么蛋黃酥是什么模樣,因為這沈大姐兒居然將找上門的生意推掉了!

    她沒答應給人家做,說這是人家的方子,她自個做做自個吃無妨,但她不能私自賣。

    李嬸娘豎起耳朵努力偷聽,聽到這話便直撇嘴:哎呦,便是悄悄做了,又有何妨?與上門的食客說好了不要聲張,誰又能知曉呢?這沈大姐兒平日里瞧著不是挺精明的,怎的這事兒上頭糊涂。

    鬧得那娃娃臉的學子很是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他們二人談話間聲量不高,李嬸娘只能隱隱約約偷聽到了一些,她沒敢靠太近,那沈大姐兒門前拴了一條惡犬,她現在寧愿繞隔壁巷子從另一頭回家,都不愿往沈家門前湊了。若非這沈大姐的看門狗不愛叫,也不愛動彈,還每日都被拴著繩,她非得去跟街道司的人說道說道才行。

    這要是不小心咬了人可怎么可好!

    她還跟李挑子抱怨了這件事,李挑子卻搖搖頭,說了公道話:“街道司的軍爺怎會理會你這等小事兒?汴京家家戶戶幾乎都養犬看門,多得是人家養著狗兒,連繩也不拴,任由狗兒四處散。這大姐兒又沒縱著它亂跑,你也別去鬧事兒,省得日后鄰里之間沒了情分。人家先前還緊著你的咸鴨蛋和雞蛋買呢,給咱們家也掙了不少銅子,咱們可不能恩將仇報啊。”

    李嬸娘被自家官人教訓了一頓,只好掐了他一把胳膊:“你個胳膊肘往外拐!”

    但確實沒再尋什么麻煩了。

    不過李嬸娘見到沈家都有食客追上門要買吃食了,這心里還是有些想頭:聽那學子垂涎欲滴的口吻,她覺著那蛋黃酥應當很好吃。可惜這沈大姐兒嘴那么嚴,婉拒后便沒有多說了,她便只能自個想象著,今兒也學著把蛋黃揉進面里去給李狗兒烙了餅子。

    之后,她拉著李狗兒的手依依不放,嘮叨又嘮叨,“狗兒啊,你考學時記得,字慢點兒寫,一筆一劃要端端正正的,會寫的先寫了,莫要著急,咱們可交了二百文的考資,你要給阿娘爭氣啊!別讓咱家的錢都打了水漂,你的考號掛在脖子上了,別丟了啊。”

    李狗兒整日被李嬸娘嘮叨,這會子聽得有些不耐:“好了阿娘,一會兒我要遲了。”

    “噯,噯,去吧去吧。”李嬸娘又轉頭囑咐丈夫,“推車慢點兒,別摔了。”

    李挑子也受不了自家婆娘的嘮叨,忙抬起車把就走了。

    李嬸娘這才閉了嘴,扶著車轅子,攏了攏發髻,預備要鼓起勇氣跟著送到巷子口——若是直走不繞路,李家要出巷子必要經過沈家,也必要見到那只大犬。

    就在這時,沈家門也打開了。

    門還沒開,那臥在地臺下的大黑狗便已猝然睜開了眼,還站起來抖了抖毛。

    眼看離沈家越來越近,李嬸娘緊緊挨著李挑子的車,繞到另一邊去了。

    李挑子只好安慰道:“別怕別怕,狗又什么好怕的,咱家還是還叫狗兒呢,你卻怕狗。”

    李嬸娘哪里聽得進去,走路都快順拐了。

    整個楊柳東巷便只有沈家與李家前去應考,有些人家沒有適齡的孩子,有些人家雖有,卻不打算供孩子讀書科考。考一回便要兩百文,進去后每年的束脩也不知要交多少!還不如到哪個落魄秀才開的私塾里認些字,日后與顧家一樣,父業子繼。能幫襯家里的鋪子,不做睜眼瞎也就罷了。

    李挑子與李嬸娘不同,他們倆是沒出五服的姨表兄妹,此時,這屬于門當戶對、親上加親的婚事。大宋雖也將“同宗共姓,皆不得為婚,違者,各徒二年”寫入了律令,但也沒對母性血緣的“表兄妹”進行約束,甚至有些州府還有“姑之女必嫁舅之子”和“骨肉還鄉”的說法。

    他們原本還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可要么生來夭折,要么長到四五歲便一病沒了,因此夫婦倆年過四十了只養住了一個李狗兒,也正因夭折的孩子太多,他家才給孩子取了個這樣的賤名,對這孩子的期許自然非同一般。

    莫說兩百文,便是兩貫,李挑子咬咬牙也愿意供兒子讀書。

    李家一家三口推車走出來,正巧與沈渺三兄妹不期而遇。李嬸娘鼻子靈,一下便聞見了沈家院子里飄出來一股難以忽視的香味,咸香濃郁不說,怎么好似還有點兒雞骨湯的味兒?

    “大姐兒,一早便熬湯煮飯呢?還是你們年輕人精神頭好,嬸娘好容易起來烙個餅,這天就亮了。”李嬸娘雖害怕不敢靠近,但好奇心竟險些戰勝了她的恐懼,使得她隔著一輛土車子,還要扒拉著車轅,探究地往沈家屋子里一瞧。

    被燒毀的沈家如今可變樣了,三間大瓦房拔地而起,柱子都立好了,墻也砌起來了,現在就差上梁覆瓦了。她家院子里還挖了個小小的水池、修了雞窩狗窩、墾了兩塊菜園子……李嬸娘匆匆一瞥便心頭泛酸,新屋子瞧著可好看吶,新墻新瓦,真漂亮。尤其這沈大姐兒還不惜銀錢,這屋子還帶斗拱呢,做了單層的飛翹前檐廊,這樣雨水不會進屋,能直接排進水溝里。

    瞧著可真自在。

    發了筆橫財便造這樣好的屋子,豈不是要將積蓄全填了進去?總歸是歲數小,不會過日子。李嬸娘想起自家住了近三十年的老宅子,雖然也翻新粉刷了數次了,但還是酸得滿肚子冒泡。

    “李嬸娘、李叔你們也早啊。我也沒早起,都是昨晚提前做好的,早上起鍋一熱就好了。”沈渺一邊回身關門一邊笑著問好,卻沒說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李叔,李嬸大安。”濟哥兒和湘姐兒跟在她身邊,清脆脆地喊了人。

    “都早。”李挑子笑著應了,他平日甚少留在巷子里,因此對李嬸娘那點攀比的小心思以及街坊之間的家長里短都知之甚少。而他孩子又夭折得多,故而對巷子里的孩子都滿臉笑容,很愿意與他們說話,這時看到沈渺只背了個籮筐,濟哥兒手里提著簡單的書籃,湘姐兒又抓著個巨大的炊餅,便溫和道:“也是出門送濟哥兒去應考吧?怎么沒推車,要不要讓濟哥兒跟狗兒同坐,我一氣拉他們去……”

    李狗兒看到湘姐兒也忙對她揮手。

    他身體不好,性子也有些文弱,同齡的男孩兒不愛與他玩耍,他反而與湘姐兒更要好。

    湘姐兒嘴里還塞著炊餅,腮幫子鼓起來一塊兒,仰頭沖他笑:“狗兒,狗兒,也祝你逢考必勝!”

    這詞兒自然是從沈渺嘴里聽來的,她有樣學樣,聽阿姊與阿兄說完,便也學來祝賀李狗兒。

    “湘姐兒,狗兒和你阿兄濟哥兒歲數差不多大,你得喚他李大哥兒,怎能狗兒狗兒地叫喚,實在是無禮了。”李嬸娘抱著胳膊教訓道,面色也不好。方才李挑子要邀濟哥兒同坐車,她聞言眉毛都挑了起來,她本便是顴骨高的人,這樣一橫眉,讓李挑子后背發涼,還剩下半截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湘姐兒倒不害怕李嬸娘,她歪了歪頭道:“可是……是狗兒說了怎么叫都行的。”

    李狗兒還點頭應和:“嗯,是我說的,湘姐兒怎么叫都成。”

    給李嬸娘氣得翻白眼,但是她自個兒子說的,她也沒話了,只好催著李挑子趕緊走。

    李挑子還轉頭看沈渺:“真不用李叔捎你們一路?”

    沈渺在旁邊笑著擺手:“多謝了李叔,我們打算去馬行坐長車,便不搭車了。咱們也不能這樣不懂事兒呢,讓濟哥兒坐車,您要推兩個人,太辛苦了。”

    李嬸娘聽得心里舒服了一些。沈大姐兒雖不會過日子,但好歹有點眼力見的。

    于是她把目光重新放在了沈大姐兒身上,她今兒也算好生打扮了一番,梳了個如今正時新的花形包髻,布巾折疊后與彩色的絲線一同將發髻裝飾出了簡單的花瓣形狀,身上則穿了件繡海棠花紋樣的淡青對襟窄袖衫襦,底下一條粉白裙褲[注1],一雙刷洗得十分干凈的素面粗布鞋。

    她背后背了個大籮筐,那籮筐用一塊兒粗布蓋住了口子,因此瞧不見里頭裝了什么,但看著沈大姐兒微微彎著背的姿勢便知曉里頭東西不輕,于是李嬸娘心里有了個猜想,訝異地問道:“大姐兒,你不會打算去辟雍書院門口擺攤兒吧?”她不怕傷了濟哥兒的臉面么?

    沈渺坦誠地點頭道:“是啊。”

    她送濟哥兒出城考試,便不打算來來回回了,因此今日便沒法子去金梁橋上擺攤了,但沈渺是個閑不下來的,空出一日閑不掙錢簡直都睡不著,于是昨個便用院子里的土窯爐提前烤了一百個桑葚花生軟歐包。她準備趁濟哥兒進去考試,便在國子學門口賣賣新鮮面包。

    為了節約成本,沈渺做得還是全麥低油無糖配方,美名曰讓汴京人民吃得健康。

    早上她與濟哥兒、湘姐兒也是吃這個。就算放了一晚上,這歐包早上擱進窯爐里稍熱熱又十分綿軟了,炒香的花生碎帶著濃郁的堅果味兒,也提供了一些油脂,使得吃起來不會太干燥;桑葚如今已快要過季,果販賣得極為便宜,她全買了來,將新鮮桑葚切碎,汁水活在面團里增添上淡淡的紫色,那清新的酸甜味還能提高面包的口感和層次。

    而且做這個不需要將面團揉出手膜,也不用什么整理的手法,麥粉也特意只篩了五六遍,粗面里刻意保留些許顆粒感,讓這個面包吃起來還不那么無趣。她沒有刻意放在溫度高的地方醒面,反而用隔夜發酵的法子,便能讓殘存麥麩的老面口感松軟得幾乎入口即化。

    雖說成本低廉、做工簡單,但沈渺卻打算賣出十二文一個的價碼。

    一則國子學門口今兒必然熱鬧非凡,能為自家孩子出資兩百文考學的,家私不說闊綽也是不愁吃喝的,太便宜了人家還看不上呢;二則她特意用桑葚將歐包染成了紫色,并在中間撒上一整圈花生碎[注],烤出來紫中帶著金黃,她便為其取名為“紫袍金帶”大饅頭。

    紫袍金帶,這可是官位顯赫的象征,又在考試的時候賣,多吉利、寓意多好啊!

    三則,她的手藝也值十二文。昨個她可是烤歐包烤到了深夜呢!

    當然這些她不打算多言,她也看出李嬸娘的未盡之意了,莫說大宋是個對商賈寬容并不過多鄙夷的時代,便是在現代,沈渺也不會覺著丟臉。

    若是濟哥兒因此而覺著丟臉,他也不是她的兄弟了。

    因此只應了一聲便與李家三口道別。

    回過頭,與院子里背上站了三只雞的小狗囑咐了一聲:“好好看家,我們走了哦!”小狗已經長大了好些,站在院子里嘹亮地汪了聲,尾巴都快搖成了螺旋槳。

    沈渺又把視線放在了雷霆身上,伸手摸了摸它:“也辛苦你好好看著它們了。”

    雷霆沒有搖尾巴,只是歪了歪大腦袋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睛,伸出兩個前爪,抻在地上伸了個懶腰。似乎在說,這點兒小事何須交代?

    沈渺便笑了。

    雷霆來家里好些日子了,雖然還不肯進院子,仍然不死心地守在門口等待吳大娘的身影,但它對沈家的態度已經與剛來的那一陣子完全不同了。它現在任由沈渺摸,也任由濟哥兒和湘姐兒摸。

    沈渺從早市擺攤回來,便會帶著他去遛一遛,晚食吃完,再溜一次。

    上輩子養過狗,她知道這樣的大狗需要很大的活動量,但雷霆若不是她刻意領著出去,它幾乎不愿動。即便是溜,也不會離開楊柳東巷太遠,它心里好像有一把衡量距離的尺子,一旦過了橋,便會一個勁兒扭頭,催著沈渺回去了。

    一開始湘姐兒怕它,但后來試探著捏它耳朵、拽它胡子,雷霆都聳拉著眼皮沒有反應之后,這孩子已經膽大到將整個胖身子趴在雷霆背上,摟著它粗壯的脖子唱:“……討小狗,要好的,我家狗大卻生癡。不咬賊,只咬雞。[注2]”的童謠。

    唱完還要趴在雷霆耳朵旁仔細交代:“你可不許咬我家的雞哦,尤其是戎戎。”

    有一回,沈渺準備帶它去遛彎,便解開了繩子,但院子里的小狗忽然和小白公雞打起來了,一時雞飛狗跳,她趕忙甩開膀子沖回去勸架。而湘姐兒平日里被沈渺拘著不許去井邊,這下得了機會,便撒腿就跑,往巷子盡頭的水井房玩水淘氣去了。

    這便多虧了雷霆,它不用人吩咐便不動聲色地跟上去了,看湘姐兒趴在井邊撈吊水桶的繩子,還咬住她的褲管往后拖拽,怎么都不許她太靠近水井。直到它成功把氣鼓鼓沒得逞的湘姐兒帶了回來。

    這簡直與疾風一模一樣。

    沈渺對它的感情也變得十分復雜,她知道它不是,卻仍然會思念。

    囑咐完后,沈渺還墊腳往院子里的狗窩看去——新搭好的磚瓦狗窩,拱形的門洞前放著食盆、水盆,都加得滿滿的,他們要出去一整日,小狗和小雞應當不會餓肚子。

    雷霆面前的水碗和食盆也是滿的。

    確認好沒有疏忽了,便鎖好門,牽著湘姐兒、濟哥兒快步走了。

    車不等人,不能耽擱了。

    李嬸娘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與李挑子嘟噥道:“還坐長車呢,可真是奢侈。這沈大姐兒八成在那謝家管事那兒得了不少銀錢,才敢這樣嚯嚯。怎的偏她運道好,竟巴結上了這樣的貴人家。”

    李挑子無奈地說:“這也是人家的本事。你不知曉,我每日天不亮便挑著擔子出門,這巷子里別家的屋子都漆黑,唯有沈家不僅點了燈,連炊煙都冒出來了,那才什么時辰吶?你那會兒都還在床榻上酣睡呢,人家這也是辛苦錢。哎呦,你別嘀咕了,快走吧。狗兒考學才是最緊要的。”

    李嬸娘這才忙幫著推車,一路送到內城門才停下。

    沈渺姐弟三人也很快到了坐車的地方。

    今兒坐車的人可不少,路上也擁堵非常,幸好沈渺三人出門算早的,等他們趕到國子學那高大恢宏的門樓之外,時辰正好。

    人越來越多了,書院門口不一會兒便大排場龍,國子學今兒已經戒嚴,有不少穿青衫的廂軍佩刀值守,要應考的童子在門口的棚子里經過兩次搜身后,只能自個拎著考籃進去。

    沈濟緊繃著臉,也擠進了預備驗明正身的人流之中。

    他被人流裹挾著向前,阿姊與湘姐兒都不能再陪他了,他忽然有了一些心慌,忍不住回頭去看,阿姊拉著湘姐兒還站在一旁目送著他,見他望來,阿姊玩起眼睛一笑,還踮起腳沖他揮了揮手。

    “濟哥兒,別緊張,盡力便好。”他聽見她大聲地對他說,“深呼吸,不論考得如何,阿姊都在呢!阿姊和湘姐兒就在外頭等你,哪兒也不去!你只管放開心胸,輕輕松松地去考!晚間咱家吃雞湯,阿姊出門前已經燉上了——”

    湘姐兒也蹦起來,大聲叫嚷:“阿兄!逢考必勝!”

    沈濟被逗笑了,再看了眼阿姊與湘姐兒,他眼神漸漸堅定起來,回過頭去,隨著人流一步一步向前走。李嬸娘身為母親,都會讓李狗兒考學要爭氣,希求能有個好結果。但阿姊卻說,不論考得如何,都會在外頭等你,都會為你燉雞湯吃。

    他低頭,飛快用手背擦過有些發熱的眼角。

    之后往前走到門邊的棚子旁,他便被廂軍用刀鞘從頭到腳都搜了一遍,外衣解開,外褲脫去,連兜襠褲都要瞧,沈濟漲紅了臉,穿好衣裳后,最后再奉命將考籃打開。

    他的考籃比旁人要大一號,是阿姊特意去買來的。

    考籃里只有兩支毛筆、一沓白紙、一塊墨錠、一塊硯臺。然后便是一只寬口帶蓋兒的大陶碗、一雙筷子。廂軍命令他掀開蓋兒查看,他便打開了。

    里頭竟裝了一團被炸過的干湯餅、一切兩半的溏心蛋、一把切碎曬干的蔬菜碎、幾塊醬豕肉片,除此之外,碗底還有一大塊兒棕紅色凝結成塊狀的葷油肉醬、堆了一堆切碎的蔥花胡荽……

    關鍵是還挺香。

    這罕見又豐富的吃食把那廂軍都看愣了。

    他抬眼看了看沈濟。

    沈濟也回看向他,無辜地眨了眨眼。

    “你這……難不成還預備在里頭煮湯餅吃?”廂軍納罕,把那碗翻了翻,甚至把炸干的湯餅都掰成了兩半,的確是沒有夾帶東西,他忍不住提醒道,“里頭可沒有爐子,更沒有炭火,每人只供一壺熱水。這湯餅是萬萬煮不熟的。你還是趁還沒進去,趕緊讓家人買上兩個餅子吧!否則你這一日必要餓肚子了!”

    “多謝軍爺,熱水便夠了。”沈濟深深一揖,想了想,還不忘道,“我家是金梁橋楊柳東巷開湯餅鋪子的,日后官爺有空,一定來嘗嘗,我阿姊做餅的手藝實乃一絕,您來了絕不后悔。”

    阿姊說等房子鋪了瓦,便不趕早市去擺攤了,家里的鋪子要開張了。她這幾日又去楊老漢那兒定了好些桌椅板凳、條桌、柜臺面等,又去定了一窯刻上了“沈記”二字的粗陶碗具,已經預備起來了。

    沈濟一直惦記著要幫襯阿姊,因此逮著機會便為家中的鋪子宣揚起來。

    這人既然不聽勸,便隨他去了!那負責搜檢的廂軍將那蓋兒隨意扔了回去,擺擺手讓沈濟進去了。而他望著那小童子離去的背影,也十分無語。

    讓你來這考學的,還拉上客了。

    但又搜檢完好幾人后,這廂軍總覺著心癢癢,只感覺這鼻子根還是能聞到那童子考籃里辛香味兒。

    怎的這湯餅還未下鍋便這么香?到底拿什么做得?以往竟沒吃過,他又有些懷疑動搖了起來。

    真如其所言那么好吃?

    回頭休沐……不如……真去試試?

    第35章 方便面香

    眼看著濟哥兒順利進去了, 那小身板隨人潮被國子學高高的門洞吞沒了,很快便不論墊腳伸脖皆瞧不見了。沈渺松了口氣,忙背起背簍四下張望, 預備抓緊尋個好地段設攤。

    國子學這“辟雍書院分校區”雖設在城郊, 四下卻并不荒涼。

    驛道寬敞,黃土被壓得十分緊實,若無快馬疾馳而過,甚少煙塵激蕩。驛道兩邊還遍植棠梨,如今正是花云團簇、郁郁蔥蔥的時節。沿著書院的圍墻下, 還間錯著設了幾處游廊涼亭、亭邊點綴幾棵高大的松柏、假山疊石,清風徐來, 好生清雅。

    但如今因童子試,辟雍書院門前停滿了各色牛馬驢車, 不少仆從牽著牲畜靠著車等候,也有走著來的、如李家一般推著土車子來的,如沈渺一般挑著擔子來做買賣的小販更是數不勝數。總之,如今人流不息、人聲鼎沸, 實在喧鬧非常。

    廂軍按著佩刀,夾在其中走動巡邏,早已沒了那份清靜的書香之氣。

    沈渺環顧一周, 在書院不遠處的驛道附近,總算尋到了個好位置。這兒地方在一棵高高的海棠樹下,枝繁葉茂, 曬不著日頭。面朝人來人往的驛道, 斜后方便是那擠滿了人的涼亭與游廊,在此侯考的童子父母親眷都一窩蜂在里頭歇息呢。

    她將背簍就地放下,先抽出兩張小板凳來, 便將里頭一個個油紙包好的歐包用藤筐裝好,背簍倒扣在地上,便成了張桌子。

    她與湘姐兒一人一張板凳,坐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吆喝。

    “新鮮出爐的炊餅哎,紫袍金帶大炊餅哎!好吃好兆頭!又香又軟的大炊餅哎——”

    她吆喝一句,湘姐兒也脆生生、奶乎乎地跟著吆喝。童聲稚嫩,姐妹兩個,大的生得模樣秀致,小的扎著兩個揪揪,奶團子似的可愛,倒吸引了些人來圍觀。

    沈渺趁機拆了一個,用隨身的菜刀切成丁子,又吆喝一聲:“先嘗后買,不吃白不吃,不買白不買嘞,過了這個村再沒這個店——”

    有便宜不占大傻子,很快便不少人圍了過來,見藤條筐里一個個模樣討喜、顏色紫中金黃的炊餅,有人嘗了不免動了心,問了價兒,雖有些貴,但……

    那梳著婦人發髻的娘子牽著自家要應考兒子,有些猶疑地瞥了眼這賣餅的小娘子。

    “吃了一準才思敏捷,日后好當大官呢!”這娘子笑起來眉眼彎彎,與她手中的炊餅一般討喜,聲音清清脆脆,吉祥話張嘴又來,“討個好兆頭,祝小郎君逢考必勝,吃得好考得也好,給您包上?”

    這話太動聽,那婦人終于沒多猶豫,從隨身的小布包里掏了錢,最后又道:“給我包兩個!”

    隨后她與兒子便站在小攤兒前分吃了一個,母子倆輕咬一口,便驚喜地對視了一眼——這炊餅好生不同!初入口只覺粗糲得近乎質樸,但再多嚼幾下便覺麥香滿溢、甜意微蘊,拂過味蕾的桑葚清香與炒香的花生相佐,令人不免回味再三。尤其這炊餅表面還殘留些被烤得褐黃的麥麩,吃起來還帶著一絲秋栗初熟的綿密感。

    于是做母親的年輕婦人頓時決定不再多吃了,她連忙將剩下的好兆頭炊餅塞進了兒子的烤籃里,急匆匆趕著要進去赴考。

    當然也有謹慎的,自家帶了吃食,囑咐孩子不許吃外頭的東西。但大多嘗過了都忍不住買——畢竟除了好兆頭,個中滋味才是留下食客的真實緣由。

    沈大伯的驢車出現在沈渺的小攤兒面前時,沈渺正熱火朝天給人包餅,一抬頭,便看到了趾高氣揚的伯娘丁氏與沈大伯,還有才幾日不見,便又胖了一大圈的海哥兒。

    海哥兒睡眼惺忪,眼皮微腫,仿佛是剛從床榻上揪起來的,圓胖的身子被裹在一件喜慶的繡著排鶴上云霄的緋紅綢緞衫子里,好似個發酵過頭的老面饅頭。

    他們住在外城,離辟雍書院比沈渺近得多,反倒到得晚,一下車便急匆匆要趕著進去,瞥見了沈渺也沒打招呼,直到將海哥兒送進了書院大門,這才折返回來。丁氏居高臨下瞥了眼沈渺筐里已經少了一大半的炊餅,很勉強似的道:“來兩個。”

    沈渺抬眼,沒看丁氏,反倒對沈大伯笑道:“大伯,兩個二十四文。”

    丁氏橫眉:“自家親戚,你竟還要收銀錢?”

    “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侄女兒掙些辛苦錢不容易,伯娘不說接濟些,還要占小輩的便宜不成?大伯,您給評評理啊!您也知道的,我爹娘走之前把我們仨都托付給您了,我也知曉不能總是給您添麻煩,但我家都燒成什么樣了,這些日子為了修房子,把我的嫁妝積蓄都全填進去了不說,如今都快揭不開鍋了,您看……”

    “打住打住。”丁氏瞥見周圍人紛紛飄來的眼神,急忙打斷了沈渺的訴苦,從袖袋里算出二十四文來,重重地拍到了沈渺面前,“可拿去吧!”

    沈渺有些遺憾地包好了兩個歐包遞過去,丁氏好生精明,這苦肉計都還沒使出來便被她識破了。否則沈大伯這好面子的性子,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少說也能從他腰上纏的錢里掏一兩貫出來。

    丁氏接了那兩個還溫熱的炊餅,連忙扯著沈大伯走了,還皮笑肉不笑:“咱們去那頭歇一歇等海哥兒吧,那便不耽擱大侄女兒做生意了。”

    沈渺笑容依舊,揮揮手:“慢走。”

    結果沒過一會兒,沈大伯竟然又回來了,用一種十分詫異的眼神瞅著沈渺,難以置信地擦了擦還沾著面包碎屑的嘴角:“大姐兒,這些炊餅都是你做的?”

    沈渺理所當然:“自然。”

    沈大伯再次瞪圓了眼:“你打哪兒學來的手藝?在金陵學的?別以為大伯不知曉,你爹只想著要讓你享清福,卻沒有教給你一點家傳手藝!”

    “是啊,金陵學的。”沈渺臉不紅心不跳,笑吟吟地回復道,“大伯為何這般吃驚?我爹當然沒教我,這些炊餅、饅頭連他也不會,滿汴京你找不出第二家會做的,當然都是我自個琢磨的。”

    沈大伯回想那炊餅的滋味,也不得不承認沈渺說得對。但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上下打量著沈渺,喃喃道:“沒想到,咱們沈家竟然是你最有天分。”

    當年沈家祖父也是以一籠炊餅起家,慢慢掙下著許多家業來,但沈大伯醉心文途,沒有學會沈祖父的手藝,因此這門家傳的手藝便傳給了弟弟沈二。

    但沈二做餅的手藝雖好,卻也是依葫蘆畫瓢,并不會推陳出新,比不上沈家祖父從炊餅到湯餅又到饅頭包子面點樣樣都好。

    最可惜的是,沈二這手藝還沒來及往下傳,便已橫死街頭。

    沈渺身姿纖細,眉眼柔婉,站在這花開了滿枝的海棠樹下,若是忽略她腰間別的那把銀光凜凜的大菜刀,還真是美人如畫窈窕姿。

    沈大伯望著她,此刻竟有些惆悵,家里這么多兒孫,唯獨沈大姐兒一個出嫁后被休的女子,卻有了這樣一身手藝,成了最像爺爺的那個。

    真是造化弄人啊。

    感嘆著,沈大伯又給侄女兒這買了六個炊餅,他和丁氏一人三個。他與丁氏胃口都不小,而且這炊餅做得實在好,桑葚并不是常見的口味,吃起來先是有些寡淡,微微一點酸,之后豐富的滋味便來了,最緊要的便是這火候烤得正好,讓丁氏吃下肚去還覺口有余香不滿足,卻不好意思過來再買,于是便攛掇沈大伯過來多買幾個。

    還一個勁交代:“你記得,咱與她買這許多,你得記得大姐兒饒個幾文,別叫她獅子大開口。真是,這沈大姐怎的連親戚的銀錢也不放過。”

    但到了沈大姐兒面前,沈大伯哪里說得出這話來,于是老老實實從腰間纏的錢里數出了七十二文錢賣餅。沈渺收了錢,才把餅用麻繩給沈大伯捆好,遞過去。

    沈大伯拿了滿懷的餅準備要走,誰知走了兩步又回轉過來,掀起眼皮望向沈渺,眼神復雜,他想起沈渺說她們快揭不開鍋了,一咬牙一跺腳,便干脆從腰上解下一串銅板遞給沈渺,輕咳了一聲道:“這是大伯的私房,你暫且拿去吃用吧。”

    沈渺拿沈大伯的錢毫不手軟,生怕他后悔,當即便接了過來。

    “謝大伯!怨不得說大伯你是讀書人呢,就是比伯娘明理……嘖嘖,伯娘這心胸……還是不及大伯你啊。”喜滋滋說完,還斜著眼,往沈大伯那粗壯得沒有弧度、鼓囊囊的腰上瞅。

    “沒了!別看了!大伯沒錢了!”

    沈渺這才收回目光。心想,無妨,若是能遇上一回敲一筆,那也不少呢。

    這沈大伯又忍不住勸:“你也是的,既然拮據,便不要再供濟哥兒讀書了,讓他學些你做餅的手藝,以后能掙口飯吃就是了。何苦這樣?辟雍書院即便考上了,也有一大筆銀錢要出,你一個女子便是日日做餅,又哪里供應得起?”

    沈渺便配合地低下頭用袖子抹淚,模樣十分酸楚:“大伯說得是啊。如今是難了些,但我是他阿姊,原本將他們拋下三年已是愧疚至極,怎能這樣對他?便是砸鍋賣鐵也該供他讀書啊。所以日后大伯還是常來看侄女兒,咱們打斷骨頭連著筋呢,您記得多捎點錢給你這幾個苦命的侄女兒侄兒吧。”

    “你可知曉這養個讀書人,一年起碼得費十來貫!別說你支撐不來!大伯也支撐不來呀!你你你可別指望大伯,大伯家里也一大家子嚼用呢。再說了,這錢都在你伯娘手里把著,你伯娘是個什么?她是個不長屁-眼的貔貅啊!這進了她兜里的銅子,哪還有拉出來的道理?大伯今兒能給你這一兩貫,都是不易了!哎,你不聽大伯的話,這日子永遠好不了。”沈大伯搖搖頭,卷起長衫捧了炊餅,總算走了。

    沈渺抬起頭來,臉上哪里有什么眼淚,她朝沈大伯肥胖的背影吐了吐舌,心情甚好地掂了掂銅錢串,塞進懷里便接著吆喝賣餅。

    時值午時,帶來的歐包賣得見了底,只剩了寥寥幾個。

    她這才美滋滋地坐下來歇息,回頭對湘姐兒耳語:“等濟哥兒考完,咱們一齊上王屠豬的小攤兒上賣一對大豬蹄,阿姊明兒給你們做果木烤豬蹄吃!可香了!”

    一旁的湘姐兒屈膝坐在小板凳上,還在吃著獨屬于她的巨型歐包,方才她將沈渺一番流暢的唱念做打都看在了眼里,也牢牢地記在了心里。她眨眨眼,低頭又啃了一口歐包,隨即彎起與沈渺有五六分相像的眉眼,開心地仰臉笑:“好!都聽阿姊的!”

    說完,繼續專心吃。歐包吃幾口,又拿起身上斜掛著的帶蓋竹水杯喝茶——這竹杯也是趕集時買的,那攤主是用老年份的巨龍竹做的,很結實。這竹筒又大又深,拿鋸子鋸下來后,將里頭打磨光滑便能用了,蓋兒則是另外套接的,雖不算密封,但行走間也不會漏水。原本水杯是不帶繩的,沈渺去楊老漢家,請他友情給鉆了倆孔,一左一右,自己捻了繩,穿上后便能隨身攜帶了。

    早起沈渺便用這杯子給湘姐兒裝了一壺酸酸甜甜的烏梅湯——烏梅湯的材料也是前一晚便預備的,她早起時,順手便熬了。烏梅湯自家要做也容易,取烏梅、山楂干、陳皮、甘草各十五克,洗凈后以清水浸泡半個時辰,便連同浸泡的水一塊兒倒進陶甕里用猛火煮沸,之后再轉小火慢慢煎,看著水色漸深,再下冰糖調和烏梅的酸,再小火煮上一會兒,便成了。

    沈渺熬這湯主要也是為了濟哥兒。

    考前,這孩子太緊張了,昨個吃晚食還在下意識背書,叫湯一連燙了好幾口。

    早上起來,讓他先喝了一碗,這喝下去后,他人果然便安定了不少——烏梅湯不僅是好喝,它還有醒人心脾、除煩止渴的功效,讓濟哥兒原本面臨大考所生出的一些焦躁都被這清涼順滑的烏梅湯帶走了。

    隨著辟雍書院里傳來金聲玉振、裊裊不絕的鐘聲,想來是又考完一場了,五道題,每考完一道,都有鐘聲。外頭的廂軍也跟著齊齊用手中的長棍拄地,再三喊道:“肅靜!肅靜!”

    在里頭考學的都是自家孩子,于是周遭等候散考的父母家人們漸漸便安靜了下來,甚至有人連說話都壓著嗓,生怕吵著高高圍墻中的孩子。

    這時來買面包的人也更加少了,沈渺看著湘姐兒悠然自得地吃吃喝喝,也心滿意足地坐在了樹下,自己也吃了個歐包當午食,之后便抱著膝蓋,靜靜地欣賞這繁花連綿于枝頭的海棠與梨樹,微風拂來,淡淡的幽香也透風而來。

    真好啊這天氣,濟哥兒一定會順利的。

    考場中,沈濟也擱了筆,將寫滿了字的紙抻了抻,輕輕放在一邊晾曬。

    雖有薄薄的藤璧間隔,但每個考房并不隔音,沈濟甚至能聽見周遭其他人答題時,那筆尖擦在紙面上沙沙的聲響。因此當日頭升到天心,四下便接連響起要熱水的聲音。

    聽聞以往辟雍書院考學時連水都只供應涼的,沒想到導致不少童子吃了涼水拉肚子,還有因此病得險些沒命的,不僅考學受阻,還搭上了身子。為了這事兒便得了許多民怨,后來書院便都換成了熱水,但考資也大大地漲了一截。

    沈濟聚精會神寫了一上午的考題,此時也覺饑腸轆轆,他拿出自個那大陶碗,也趁機要了一壺熱水。考場里不許帶的東西極多,吃食也受限制,如炒菜、粥米都不許帶,就怕有人夾帶小抄在內。

    因此大多人只帶干餅子,餅子進門前還要被搜檢的廂軍掰得稀碎。

    但阿姊的巧思層出不窮,這炸過的湯餅扁扁一塊,一眼望到底,便是要掰也不怕人掰,碎成幾塊一樣吃,還一燙一悶就熟,且香噴噴的,比吃干餅子好上不少。

    沈濟要熱水時,就坐在斜對面的海哥兒抬眼看了看他。

    真不知是幾世的孽緣,海哥兒的考號離沈濟很近,兩人的考房甚至斜斜相對,坐下來時打了照面都愣了愣,但沈濟發了考題以后便再沒有抬過頭,倒讓格外在意他的海哥兒心里一直繃著一根弦。

    當初在劉夫子的私塾里,海哥兒雖好吃懶做又愛說閑話,在讀書上但卻有些小聰明,因此讀得并不算太差,好幾回劉夫子出題月考,他還常考在溜出去抄書而疏忽了學業的沈濟之上。

    他一向暗中與濟哥兒比較,又隱隱有些自命不凡。

    今日,海哥兒早早就要過熱水了,丁氏給他預備的是汴京頂頂有名的劉家羊肉燒餅,一口氣備了五個,但進門前都被那些廂軍搜查,掰碎攪合成了一堆羊肉拌碎面餅,賣相真是有些烏糟,但滋味不變。

    甚至因為碎了,香噴噴的羊油浸透了面餅,更加美味了。

    他寫幾行字便低頭吃一口,惹得這一片都是羊肉味兒,時日長了,羊肉冷卻變得腥膻,早有人被熏得也忍受不了了,用廢紙堵住鼻子,提前吃起家里給備的午時來。

    唯獨沈濟好似鼻子失靈,專心致志,一口氣寫到了午時才出聲要水。

    這會兒海哥兒都吃飽了,本想看沈濟啃干餅的寒酸樣,結果卻見他彎下腰,從地上放著的書籃里端出個陶土大碗來,他掀開蓋兒。

    海哥兒這么遠遠的,也沒法看清里頭的東西,但他一肚子好奇心已經被勾了起來,捏著筆一個字都沒寫,反倒看得眼珠子都不轉一下。

    若不是在考試,他甚至想站起來瞧一瞧。

    這時,沈濟要的一壺熱水被廂軍送來了,他接過來,抬手便往碗里倒。

    沸水如注,瞬間便化開了底部的紅燒肉醬,騰起的陣陣白汽將蔥花與胡荽濃烈的香氣也激發了出來,油炸的面吸水塌陷軟化,又融入那醬香中。

    海哥兒聞得滿鼻子肉香,陶醉得閉上了眼,誰知香味兒忽然戛然而止,他猛地睜開眼,原來是沈濟又將蓋兒蓋上了。

    他正有些失落,但不消片刻,他便又掀開了,這次經過燜泡,香味更濃。

    海哥兒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沈濟片刻間便如同變戲法一般,熱好了一碗湯汁香濃的熱湯餅,還狀若無人,捏著筷子呼呼地吃了起來。

    一瞬間,考場里那冷膻的羊肉味沒一會兒便化作了鮮美辛香,那味兒實在難以形容,香極了,鮮極了,也霸道極了。海哥兒聞了又聞,只覺著那滋味深蘊,鮮咸得宜,其中似乎又還有辛香在暗涌,還有熱騰騰的面香、肉香、蛋香、菜香……許多不同的味道融合得渾然一體,還不容分說便往你的鼻子里鉆,格外撩人心扉。

    好香好香怎會那么香!海哥兒的脖子已經控制不住伸長了。

    這下引得不少人都停了筆,鼻頭聳動,去捕捉不知從哪兒飄來的香氣,若非還在考場不能走動,早有人循著香味而來了。

    旁人不知香氣何處而來,卻把斜對面海哥兒饞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低頭看了眼油紙包里碎成一團已經冷卻結了油花的羊肉餅,瞬間不香了。

    ***

    而辟雍書院內,那掛著紅漆“甲”字的學舍之中,寧奕在老博士那自顧自沉浸其中、滔滔不絕地講學中,十分酣暢淋漓地睡了個好覺。他一覺沉沉地睡到了午時,直到被同窗尚岸一個手肘從滿是美食的夢中撞醒。

    “寧大,散學了,走了。”

    他迷迷糊糊抬頭一瞧,講學博士早已走了,連學舍里的學子都已起身收拾,只剩尚岸與謝祁,兩人似乎剛解完一道策論題,尚岸順帶叫醒了他,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辟雍書院凡經童子試合格者方可入學,之后每旬考核一次,漸漸分出“五舍”來,將學生按照優劣分為甲乙丙丁戌五等,打頭的甲舍生在書院里是十分令人尊敬的。因為書院里日后的秀才、舉人、進士,幾乎都是甲舍生出身。

    分到甲舍的學子,也由國子監、文韜院的博士、助教,掌教儒家經典。寧奕雖時常逃學打盹,對待學業還沒有對待南熏門的肉餅那樣認真,卻仍舊與謝祁、尚岸同為甲舍生,每回考試都能驚險地吊在甲舍生名錄的最末尾,如今還是同個博士門下學生,又分在同一間學齋居住,因此三人的情分極好。

    今日課業已畢,講堂里學子三三兩兩結伴離開,啄飲堂內庖廚已備好晚食,尚岸收拾完書箱,轉頭一看,寧奕還沒睡醒,困得人木木的,謝祁則還手握書卷,捧著方才的策論題,看得入迷。

    “謝九,走吧。”尚岸伸了個懶腰,背上書箱,“啄飲堂的廚子膳食本就做得好似豬食,待會涼了更難以下咽了。吃完午食,除了寧奕要去探什么北城門下新開的獾肉鋪子,我們二人不是與孟三等人約好了要去登高看日落?再不去可來不及了。”

    一想起啄飲堂那色香味俱不全的飯菜,尚岸只覺自個這腹部又隱隱作痛了起來,可若不勉強吃幾口,夜里又要餓得難以入睡。

    “來了。”謝祁這才收了書。

    尚岸見謝祁努力苦讀的模樣,都覺可惜。謝祁八-九歲上下便過了開封府府尹親自主持的童生試,率先得了能考秀才的資格,不僅是當年辟雍書院童子舍生里的頭名,也算得上當年汴京轟動一時的天才了。如今,他在辟雍書院也一向名列前茅,可惜他運道不行,縱使文采斐然,還是未能通過院試取得秀才功名。

    他在心里數了數,謝祁每回遇上考試,不論大考小考總能出些意外,他記得有一回,他參加院試時竟離譜到他所在的考房塌了……哎。尚岸搖頭嘆息,實在不知該怎么心疼他才好了。

    這廂,原本困得眼皮都用手強撐開的寧奕提到吃食也清醒了過來,一下便蹭到謝祁身旁,小聲問:“謝九啊謝九,你那蛋黃酥可還有?”

    寧奕真是萬萬沒想到,他在蘭心書局偶然吃到,大老遠趕去楊柳東巷卻求而不得的蛋黃酥,竟然已經被謝家買去了方子!他那日被那賣餅的小娘子婉拒后,沮喪地回到書院。一路上只覺著心灰意懶、萎靡不振、萬念俱灰,結果剛推開所居住學齋的木門,他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蛋黃酥的香味。

    而屋子里,謝祁與尚岸圍桌而坐,桌上有個已經打開的大漆螺鈿繪百果的九格食盒,里頭便整整齊齊地裝著一顆顆圓滾滾、金燦燦的蛋黃酥!

    “寧大,你可回來了。謝九家里捎來了極好吃的糕點,你不是號稱要走遍天下、還要嘗盡天下美食的么?這酥點滋味極別致,只怕連你這個汴京美食通也沒嘗過!快來嘗嘗!”

    當時,寧奕盯著那一整盒的蛋黃酥都呆住了,連尚岸招呼他的聲音都好似游離在了他的魂魄之外了。之后他一人怒吃了五顆,才算緩解了心里那求而不得又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十分大起大落的心情。

    “其余都送給博士們了,哪里還有。”謝祁笑著搖搖頭,“不妨事,回頭讓秋毫回家拿去,如今家里的廚子已經學會了,他盡得沈娘子親傳,做得一點兒不差。”

    寧奕點頭如搗蒜:“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啊。”

    三人說說笑笑,各自帶上隨侍書童,隨意用了幾口午食,便應了其他學齋同窗的邀請,收拾收拾,預備去附近山野登高。

    唯獨寧奕不與他們同行,興沖沖自個從后門走了,要獨去赴美食之會。

    宋人總是文藝的,在這個商貿極盛、文氣也極盛的朝代,少年學子們都喜愛在山水間消磨歲月。謝祁與同窗們也是如此,他們準備迤邐在山間竹海中,去看那遙山翠、花下石、水邊亭,幾人敲擊竹子,且行且歌且作文為樂。

    不過,走出了書院大門,謝祁望見書院門口、驛道人流如織,才忽然想起來——是了,今兒是書院每年招錄童子之日。他下意識便想起了要來赴考的沈家哥兒。

    還有。

    他的視線遙遙望了過去。

    滿枝繁花似彤云棲落,映于午間濃日之下,花影搖曳。

    樹下亦有佳人。

    第36章 野栗雞湯

    被沈渺精心復刻的一碗“紅燒面”所饞到的又何止是海哥兒。

    今兒負責童子試監考的博士姓姚, 已年過六旬,生得大方臉,滿臉溝壑, 天生一雙斜挑向上的怒目讓他顯得更難相處。他原是國子學祭酒, 卻因當街痛毆朝廷命官被御史彈劾,但官家念在事出有因——那被毆打的朝廷命官與姚博士的孫女兒年前才定了親,誰知那未婚夫卻被人在憐子巷里遇見了。

    宋人狎妓已成風氣,并無人苛責,但與美人如云、笙歌燕舞的珠簾巷不同, 那“憐子巷”有些特殊——里頭待客的卻并非女子,而盡是些孌郎。

    姚博士得知此事后便當街退了婚, 還將其揪住狠狠打了一頓。

    將人兩顆門牙都打斷了。

    官家主張兩家和解,但姚博士性情剛烈, 絕不肯與之為伍,挨打那家更不肯私了,于是兩家之事鬧得人盡皆知。姚小娘子整日以淚洗面,都不敢出門了。那被打的人家又四處潑污水、倒打一耙……且當街毆打朝廷命官是事實, 不得不懲治;鬧到最后,人丁稀薄又沒門路的姚博士便稀里糊涂地丟了官、污了名聲,如今從國子監祭酒被貶斥成了個從九品的講學博士。

    姚博士的兒女都早逝, 他只剩這么一個孫女兒,因此貶了便貶了,他安心留在國子監教書, 領著微薄的俸祿糊口——姚博士一家并非汴京人士, 他當祭酒時買下的、與國子監相鄰的三間房屋都還欠著興國寺的債務,這讓驟然中落的姚家已多日未曾嘗過肉滋味了。

    為防舞弊,在辟雍書院里就任的博士們全都放了假, 今兒他便是從國子監被征調到辟雍書院監考的。不過這童子試監考也不用做什么,巡查自有廂軍代勞,姚博士只要負責處置那“丙”字號考場的一些緊急事務便行了:比如有人糊涂走錯了考場,得派人開考前送到正確的地方;或是有人考得昏倒,要勾了他的名號,將人抬出去交給他家人;再或是有人舞弊,也要劃掉名額趕出去,日后永不許再考。

    但今兒一上午都無事發生,姚博士歪坐在圈椅上,看了會書,批了會學子們的課業,之后便困得頭點地,正要夢會周公,誰知一縷濃香猛地鉆入了他的鼻腔,把他香得打了個激靈,一下便從瞌睡中醒來了。

    他從圈椅上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冠,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才裝作不經意般站了起來,詢問一旁值守的廂軍兵丁:“什么東西這樣香?”

    那兵丁正是方才給沈濟送熱水的那個,親眼看到他用熱水泡出一碗鮮美濃郁的湯餅,里頭有蛋有肉有菜,滿滿一大碗……他回想著“咕咚”地咽了咽唾沫,拱手回答道:“好教姚博士知曉,這香氣來自……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號,名為沈濟的童子,這是家中與他預備的吃食。”

    “帶來的吃食?”姚博士嗅了嗅,“這不是湯餅的味道么?”

    “正是湯餅。”廂軍也是頭一回見,便手舞足蹈地描述了一番,“如此這般,一壺熱水下去,那干餅便成了湯餅,泡開后還根根分明、每一條面都彈滑勁道,那叫沈濟的呼嚕呼嚕吃得噴香,看起來彈牙又嚼勁,竟一點兒也不軟爛呢!”

    姚博士起了興致,裝作巡視考場的模樣,走到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號一瞧,那叫沈濟的孩童竟已快吃完了,只見他夾起最后一筷子曲曲卷卷的湯餅,旋風般嗦進了嘴里,棕紅油亮的湯汁濺到了嘴邊,他拿帕子一抹,見碗里還剩一些碎面和湯底,他又端起碗來,連湯帶水吃了個干干凈凈。

    最后,輕輕打了個嗝兒。

    吃得好飽,真好吃啊……沈濟用帕子擦了擦嘴和冒汗的額頭,收拾好陶碗,心里好生滿足。吃過這么多阿姊做的飯食,每一樣都可口,但他最喜愛這速食湯餅了!

    他還在細細回味,眼前卻突然飄來一陣陰影。

    一抬眼,一個身穿青色大袖圓領官袍,頭戴直角蹼頭,腳蹬烏皮官靴的白胡子老先生,他背著手,正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個。

    沈濟連忙起身長揖到底:“學子拜見先生。”

    他本以為自個違反了什么規矩,才引得監考的老先生過來,因此將自個從早上到現在的所有都回想了一遍,想得腦門又滋滋往外冒汗了,還是沒想出來自個犯了什么忌諱。

    結果卻聽頭頂上那蒼老嚴肅的聲音問道:

    “小學子,你這沸水一沖便能食的湯餅打哪兒買來的?”

    沈濟呆了呆,抬起頭來,半晌才回答:“……沒處買,是我阿姊做的。”

    那老先生聞言蹙起花白的眉,那神色隱隱有些遺憾的樣子。

    三年寄人籬下,讓沈濟變作了個察言觀色的好手,忙補充道:“好叫先生知曉,我家是開湯餅鋪子的,就在金梁橋旁的楊柳東巷,名曰沈記湯餅鋪。我阿姊做湯餅的手藝是家傳的,不僅會做湯餅,還會做烙餅、籠餅、各色糕點,滿汴京都是獨一份!”

    姚博士細細記在心里,面上卻輕咳一聲,呵斥道:“考學自當一心一意,怎能還記掛著家里的生意?君子不以廢言,文人不以言利,還不快坐下!認真做題應考!”

    “是。”沈濟趕緊坐下了。

    姚博士背起手預備接著巡視,結果又聽“滴答”一聲,那斜對面的考號里坐了個生得很有些肥胖的童子,只見他兩眼發直地盯著沈濟收在一邊那吃得精光的陶碗,已經光聞著香味便沉醉其中一般,嘴角緩緩地流出口水來,竟直直地滴在了桌板上。

    那模樣實在難看,姚博士望著都不知說什么好,無言又嫌棄地走開了幾步,忍不住對身旁陪同的廂軍痛心疾首道:“我大宋汴京的童子,一碗湯餅便動搖了心神,沒一點定力!如此下去,這天下、這江山社稷,還有什么希望呀?”

    那湯餅的香氣還未消散,絲絲縷縷地回蕩在空氣中,直直往人鼻子里鉆,廂軍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姚博士說得是。”

    心里卻在想,沈記餅鋪……金梁橋楊柳東巷……嗯……等過幾日下了值,他也要去那嘗嘗鮮才行。

    ***

    隨著時日推移,過了飯點兒,午后的陽光也漸漸西斜,來買東西的人便又更加少了不少,連在考場外頭擺攤兒的小販都少了一大半。但濟哥兒還沒出來,沈渺與湘姐兒還得再等會兒,她起身數了數,還剩十來個歐包沒賣掉,不知下午能不能賣掉。

    賣不掉也沒事兒,這東西能放好幾日,回頭自家當早餐吃,這樣整個吃或是切開了再烤上一烤,夾點兒荷包蛋、雞肉與菜葉子,做成三明治也不錯。

    還能給顧嬸娘一家子也送些。巷子里不少人議論她,顧嬸娘回回都是替她周全說話的那個,但顧嬸娘從未在她面前提及過,她偶然聽到過幾回,便一直記在了心里。

    扭頭一看,湘姐兒被這日頭曬得已有些困了,她在家里這時辰已經抱著被子睡得打小呼嚕了。孩子覺比大人多,睡得多長得快。沈渺便將大籮筐翻過來擦了擦,把她裝進去,這樣她坐在里頭,后背有處倚靠,沒一會兒便睡熟了。

    沈渺也往樹下更陰涼處一挪,將裝了歐包的小筐放在膝上抱著,錢罐子放在腰后藏著,她被日頭曬得渾身懶懶的,便也索性閉眼睡上一覺。誰知,沒一會兒,辟雍書院的門內走出來幾個頭戴文士巾、身著前胸繡鳳鳥白堎長衫的學子。

    大袖當風,他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兒,有說有笑。

    許多人看向他們,眼中都飽含羨艷——身前帶著鳳鳥繡紋,這幾個顯然都是辟雍書院里排頭的“甲舍”監生,去年金榜題名的進士有三成出自內城國子監上舍生,另有兩成便都出自辟雍書院,這些學子如今雖是白身,但不出幾年,一旦考中放出去便是七品官。

    尤其,這幾個少年郎生得也都不俗,這般信步而來,自然人人都側目了。

    不少小販眼尖,接二連三挑著擔湊上前去,又被幾人隨身的書童呵斥而一哄而散。幾人商量著往郊外堯山廟登高踏青的事兒,唯獨只那幾個少年郎中,其中有一個個頭最高、生得最好的,卻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視線遙遙落到了驛道旁的海棠樹下。

    “謝九,你在看什么呢?”

    尚岸好奇地順著他視線望去,那海棠花樹被風一吹,滿樹落英紛揚,樹下坐了個妙齡女子,她手抱膝上的藤條筐,背靠大樹睡著了。那粉白的殘花落滿了她的頭與肩,倒像是淋了一場驟雪。

    “好標志的小娘子。”另一個孟三也贊了一聲。

    謝祁已經抬步走過去了,走近了才發現,樹下還有個大大的籮筐,湘姐兒被裝在里頭,也睡得東倒西歪,臉頰被日頭曬得粉紅,懷里還抱著印著小牙印的半個大炊餅。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同伴也跟過來,看了眼這周遭的東西,怪道:“這賣餅的娘子,你認得?”

    “嗯,沈娘子是我的友人。”

    若是寧奕也在此,他必然也要興奮地應和一聲:“我也是,我也是。”在每一個如寧奕般的吃貨心里,能做出美食的廚子都是他們高山流水般的知音。

    沈渺雖然睡了,卻也不算睡得太熟,眼前站了幾個人,將原本刺目的陽光都遮住了,還帶來一縷蔭涼,她便迷迷糊糊地醒了,剛醒過來便聽見了謝祁那句話。

    “你們謝家門庭清貴,根基淺一些的都攀不上你家,何時有此等當街賣餅的友人了?難不成吃了人家的餅忘了會賬?”同伴們勾肩搭背,三三兩兩說笑起來。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如此,交友亦然。”謝祁淡淡反駁,不過一句話便將同伴們的話堵住了,“不過沈娘子的餅的確美味,確是吃過。”

    沈渺揉著眼,直起身,身上簌簌落花。

    她睜開眼,便見謝祁穿得書院的衣裳,清清爽爽地站在跟前。

    見她醒了,他下意識便一笑。

    “沈娘子安好,今兒童子試,我便猜著,沈娘子應當會來。”他眼眸烏黑,望著人時總顯得格外專注,像一汪深泉,靜靜的,“果然遇著了。”

    方才一出來,謝祁便下意識舉目在尋了。

    沈渺便也笑:“我來送濟哥兒考學,便干脆在這兒等他……”她看向他身后露出詫異神色的其他學子們,好似謝祁果真熟稔地與她搭話,叫他們都意想不到似的,“九哥兒預備出門玩呢?硯書沒跟著呢?哦對了,我想起來了,硯書在家。”

    “嗯,去堯山廟登高,瞧一眼日落金山的美景。”謝祁耐心極了,“硯書不識字,從不與我來書院讀書,在家里胡鬧呢。”又扭頭指了指身后十三四歲的書童,“這是秋毫,沈娘子應當也見過的。”

    是在謝家見過一面,沈渺也想起來了。

    那看起來清秀又穩重的書童替謝祁背著書箱,極有禮地揖了一禮。

    她便也還了禮。

    “好興致。山路難走,九哥兒要不要備點兒吃食,我今兒剛做的。”沈渺寒暄不忘掙錢,舉起手里的藤筐,笑吟吟地玩笑道,“這炊餅叫紫袍金帶,吃了這餅日后一準能當大官人。”

    “好市儈的娘子。”謝祁身后有個同伴嗤笑出聲。

    尚岸用手肘撞了那人一下,小聲道:“好了,你總多嘴做甚么?”

    謝祁沒理,反倒聽沈渺的話低頭看去,看到那炊餅烤得金黃中帶著淡紫,胖乎乎的,中間還嵌著一圈花生碎,這才會心一笑:“沈娘子名兒取得真貼切呢。這餅的顏色可是用桑子染的?染得真好。”

    說著抬頭看了看天色,又道:“再過會子,童子試應當快散場了。”

    回頭便指了指炊餅:“沈娘子便都賣與我吧,你要回內城,路遠,一會兒也好早些打道回府。”

    沈渺愣了愣,反倒不好意思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謝祁道:“我知曉。”

    頓了頓,又解釋,“我們人多,本要買這許多。”

    沈渺便將手里的筐子都送給了謝祁,也沒收他十二文,折價賣十文一個。

    “你不必憂心,童子試不難,濟哥兒這段時日若好生讀了,一定能考得順當。”謝祁拎過藤筐,寒暄了幾句便也要走了。

    沈渺心下溫軟,道:“借九哥兒吉言。”

    兩人相互施了一禮算是道別,誰知謝祁起身時卻忽又看向她。

    沈渺不知其意,以為他還有什么話說。卻見他清澈的眼眸里涌上細微的猶豫,下一刻,他竟伸出手將沈渺肩頭細碎的落花輕輕地拂了去。

    隨著花落,他道:“沈娘子,再會。”

    沈渺怔了下,也忙道:“再會。”

    之后,她一直望著謝祁與其他同伴走遠,他們的背影漸漸走到了驛道的盡頭,幾乎瞧不見了,沈渺才輕輕撫了一下自己莫名滾燙起來的胸口。

    她沒來得及咂摸一下方才突然撲騰了兩下的心跳,書院內又響起鐘聲了。

    這回隨著那鐘聲悠揚,恢宏的大門里已經涌出了人流,她的注意力立刻便被吸引了過去,把湘姐兒從大背簍里抱起來,一把馱在了肩上:“湘姐兒,看看濟哥兒可出來了么?”

    湘姐兒迷迷糊糊,她方才在夢里正威風凜凜地給雷霆、小狗和三只小雞都抓來開大會馴話呢,就突然被叫醒了,只好睡眼惺忪抱住阿姊的腦袋,使勁瞪大眼。她看得眼都酸了,才看到在擁擠的人流中被擠得好似一葉顛簸小舟般的濟哥兒。

    她立刻便大力地揮起手來,企圖讓自個變成一面醒目的招子。

    “阿兄!阿兄!我們在這兒呢!”

    沈濟在人堆里聽見呼喚,轉頭一看,妹妹坐在阿姊的肩上,臉上還帶著一圈睡紅印,那印子還是整齊的藤條紋。

    他一顆心,瞬時便安定了,立刻拔腿朝她們跑去。

    而走遠了的謝祁也被同伴們團團圍住,孟三賤兮兮地摟著他肩膀逼問道:“不對勁,實是不對勁,九哥兒,你怎么與那餅娘子情分如此相厚?究竟怎么一回事,還不速速招來!”

    另一人也重重點頭,嘴里嚷嚷道:“謝九啊謝九,那書院馮博士的女兒馮七娘才學斐然,詩文在閨閣流傳不衰,她日日來學舍外頭等你,還讓你替她瞧瞧她新做的詩文,你都從不與她多言,總推說已定了親,如今怎的倒對這賣餅的娘子如此不同?”

    “是啊……博智說得有理。等等!等等!我瞧著那賣餅的娘子分明梳著婦人發髻,但又獨自帶著孩子出來討生活,莫不是個寡婦?好哇謝九!難不成你也有那等扒寡婦家墻頭的癖好?原來……原來你也喜歡寡婦!”孟三摸著下巴推理了一番,更加震驚地大叫起來。

    尚岸原本沒參與同窗們對謝祁的揶揄,正擰開隨身攜帶的牛皮水囊仰頭喝水,結果也被這一句逗得一口熱茶噴出來,想笑又嗆得慌,彎著腰咳個不停。

    “什么叫‘也’喜歡?你這話倒不像在說我,像在說你自個。”謝祁倒是神色十分平穩,順手從筐里拿出個紫袍金帶炊餅,直往那滔滔不絕討人嫌的嘴里一塞,“湘姐兒不是沈娘子的孩子,是她妹妹……罷了,我與你說這些作甚?你且吃了這餅,便知曉我為何與她相熟了。”

    孟三猝不及防被結結實實塞了一嘴,一時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嗚嗚嗚地再也說不出討嫌的話來,眾人見他吃癟,也紛紛大笑起來。

    “哎?好似真挺美味的,手藝確實不錯。”好不容易嚼了幾下吞下去,孟三驚喜地看向了謝祁,“你難道真因為她做的餅好吃便與她折節相交了么?”

    “何為折節?這話便不對。”謝祁不贊同地蹙眉:“天地之間,人皆同類,豈以身份之殊而相輕耶?我以為,貴者不必驕,賤者也不必卑。所謂貴賤,不過是祖上積下的家私多寡不同,與其人又有何關系?不論是讀書人也好、賣餅娘子也好,士農工商,也不過是從業有別罷了。難道販夫走卒或引車賣漿者流,便不能懷壯志、具才情了么?你們都推崇馮七娘的詩文,我卻覺得聽來靡靡霏霏,盡是閨閣中的無病呻吟罷了。馮七娘生在貴胄之家,父母疼愛、衣食無憂,因此才會不識愁而強說愁,其實這也無錯,反倒是天大的幸運。有這樣的幸運又如何呢?在我眼里,沈娘子雖不通詩文,卻更通透可愛。”

    尚岸和孟三幾人都聽得沉思了起來。

    謝祁仰頭,殘陽半掩,余暉正奮力透云而出,他步履漸緩,駐足靜看了好一會兒。

    同伴們卻又開始逼問孟三喜歡的是哪家寡婦,還說起了旁的什么,并沒留意到他,嬉嬉鬧鬧向前走,笑聲蕩在耳。

    唯有謝祁一直遠望那西垂日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慢慢透出溫軟的笑意。

    ——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相信總有一日,我一定能夠憑借自己的雙手,過上好日子。

    謝祁原本從沒去想過,他為何總愿意親近沈娘子,但今日經過同窗們一番詰問,他忽然便意識到了緣由——古有伯牙鼓琴、子期善聽,一為琴師,一為樵夫,他們二人身份懸殊,卻能以琴音通心,志意相契,遂成千古知音之美談。

    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將人分為三六九等從而區別以待,或許這本便是錯的。

    他只覺腦海中一切混沌都被滌蕩了干凈,他步履也輕快了起來,很快便追上了同窗友人們,他們始終逼問不出孟三心儀的寡婦究竟是誰,便都在鬧他。

    遠處,是余暉中散考后諸童子紛出的人海人潮,近處是拂過襟袖的涼風,以及那散在風中的少年郎們的歡忭笑聲。

    ***

    當晚,沈渺便以慶祝為由,與濟哥兒、湘姐兒關起門來狠狠吃了一鍋野栗雞湯。濟哥兒聽了還怪不好意思的,低聲地說:“還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剛考完便慶祝會不會太輕狂了些?

    沈渺綁好袖子進了灶房,回頭笑道:“才不管這許多,你一個多月盡心讀書了,甭管最后能不能考上,為了你先前的努力,咱們都合該慶祝一番。”

    她說完便進灶房里看雞湯熬得如何了,沒瞧見濟哥兒聽了這話臉紅紅的,雙眼也閃閃發亮,好似今夜天上那點點星光簌簌落入了他的眼底。

    湘姐兒仰起臉來,圍著自家阿兄轉了兩圈,嘻嘻笑道:“阿兄你臉怎的好紅,阿姊夸你,你心里正偷著樂是不是?那你便樂出來嘛!”

    “我沒有!”沈濟惱羞成怒,抬手把妹妹的腮幫子往兩邊拉扯。

    “好疼!臭阿兄!”

    外頭兄妹倆在外頭又打鬧起來,沈渺沒理會,他們倆鬧騰起來一向有分寸,不用多管。

    她順手拿了個干凈帕子隔熱,一把掀開鍋蓋,熱氣濕漉漉地撲了滿面,在鍋上用文火熬了一日雞湯細小地冒著泡兒,湯水已熬得亮黃鮮濃,黃黃的雞油浮在湯面上,剝了皮的栗子已爛得筷子一撥既碎。

    家里的雞還不夠肥,湘姐兒也不讓殺,當然沈渺也沒打算殺,只想留著下蛋做種。于是這雞是昨日去菜市口雞販子那兒買的,正經的正陽三黃雞,小小一只,肉卻喂得很結實。沈渺為了省一文宰雞錢,便自個提著雞腳氣勢洶洶地回家割喉放血、拔毛破肚。

    家里這兩日也預備要鋪瓦了,堆滿了剛燒好的瓦片,連個下腳地兒都沒有。她便只能燒了熱水,抬出斬板和菜刀,蹲在巷子里殺雞,還被送酒回來的顧屠蘇看了個正著。

    手起刀落,給雞抹了脖子,誰知它猛地一掙,鮮血飛濺了出來。沈渺接完血,在熱水里拔了毛。

    一刀破開雞胸骨,面不改色地掏出滿肚子內臟,還順手把雞腸子給洗了,腥臭的雞內臟她一點兒都不嫌棄,這些東西在她眼里已經化成了一道道美味:回頭還能做個小炒雞雜,加點兒醬姜,酸辣脆嫩,可好吃了。

    宋人的醬姜味兒吃起來好似泡椒,很是美味。

    想著想著都有點餓了,沈渺對著一地烏糟全不在乎,甚至還咽了口唾沫。

    洗完之后,順帶把雞腰子掏了,然后她滿手雞血一抬頭,顧屠蘇呆呆地看著她,后背卻貼著墻根,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溜進了對門。

    她聳聳肩,繼續砰砰砰地剁雞,不到一刻鐘就收拾干凈了。

    掃干凈滿地血水,進屋拿鏡子一照,才發現今日老馬失蹄,這臉上、衣襟都帶著血點子。

    她訕訕地洗了干凈,這副模樣好似是有點可怕哈。

    不過這算什么,哪個廚子不是這樣過來的?這都是基本功!憑誰在飯館后廚里殺了十幾年的雞鴨魚牛羊豬兔牛蛙生蠔大鵝……

    這心都與手中的刀一樣冷了。

    雞是前一晚殺的,湯是清晨便下鍋熬的。沈渺習慣了趕早市,照常天不亮便起來,先將雞肉與姜片一塊兒炒出香氣,便可以直接加入沸水燉上一會兒,野栗子也是買雞時順帶買的——栗子易儲存,這是去年冬天農人們收下來的栗子,用麥秸覆蓋在雪地里藏了一冬,開春了再挑出來賣。

    沈渺買得正巧,那挑著扁擔進城來賣栗子的農人說,他賣完今兒最后一擔,便再也沒有了,要明年才能吃上了。

    被雪冬藏的栗子因半脫水會顯得像個硬邦邦的小石頭,但只要遇上湯水,便會瞬時煥然新生,比新鮮的栗子還要糯甜三分。這樣的野栗子耐熬,尤其與雞湯同煨,堪稱絕配。

    沈渺一掀開那鍋蓋,便香氣氤氳,滿屋子飄香。

    一聞到味兒,正在院子里追濟哥兒打鬧非要也捏回來的湘姐兒和她身后不明所以也跟著追的小狗兒,幾乎同時跑了進來。

    湘姐兒扒拉著灶臺,踮著腳便往鍋里看。

    豆大文火仔細熬了一日的雞湯像琥珀一般,清而不濁,金黃的油星微泛,在灶火下泛著一點點白,光潤誘人。

    板栗沉于湯底,已經熬得綻裂,栗肉金黃,被阿姊一勺勺舀了出來。

    湘姐兒站在灶臺邊便迫不及待開始喝湯了。

    她對著碗吹了又吹,急得不行。一邊的阿姊拿大陶甕將湯都盛了出來,剩下的熬得脫了肉的雞架子、碎肉渣和湯都拌了飯,也給小狗和雷霆做了一頓豐盛的狗食,等等溫了再拿去給它們吃。

    等到湯終于能入口了,湘姐兒喝得渾身發熱,人都飄飄然了。這雞肉燉煮至爛,肌理間飽含湯汁,栗肉金黃,綿糯沙甜,又幾乎是入口即化,她喝得都快停不下來了。

    沈渺順手又刷好了鍋,又炒了一盤雞雜、一盤紅燒雞血豆腐。

    沈家姐弟三人坐在燈火下,喝著鮮甜濃香的雞湯,配上酸酸辣辣的醬姜炒雞雜、細膩嫩滑的雞血豆腐,再來兩碗雜糧飯,各個吃得坐在椅子上揉肚子,揉得揉得又不禁相視一笑。

    小狗窩在他們三人腳邊,正專心啃雞大骨,聽見他們笑,便也搖起尾巴來。

    院子里暖黃輕晃的燭光透過紙窗瀉了一地,小雞們早已回窩里擠著睡了;院門口,雷霆大大的腦袋墊在前爪上,一如既往安靜地臥在地臺下。它食盆里的雞肉湯拌飯也已吃空了,門縫里透出的暖光,照亮了他微微抖動、放松下來的耳朵。

    這一夜,沈家三人兩犬,夢里都在打飽嗝兒。

    過了沒幾天,沈家新造的三間瓦房蓋上了最后一片瓦,院子里最后一塊兒碎石也被夯進了土里,開墾出來的兩塊小菜地冒出了第一茬木耳菜。沈渺姐弟三人也總算各自都有了屋子,興沖沖地花了一日從鋪子里搬出來。

    鋪子里重新粉上膩子、換上新門板,原本封起來的兩扇窗久違地敞開了,糊上了新的綠紗。

    那個被燒得一塌糊涂的沈記湯餅鋪,總算換了副新模樣。

    一日清晨,天蒙蒙亮。李嬸娘打著哈欠,卸下李家鋦瓷鋪的門板,她一抬頭,忽然發現距離自家鋪子不遠的沈記湯餅鋪,那重新粉刷過的兩根門柱上,不知何時已經掛上了兩塊繪有降鬼大神 “神荼” 和 “郁壘”的桃木板。

    她揉了揉眼,探出頭望去,沈記湯餅鋪曾經被卸下的那塊紅木黑字的舊牌匾也已懸掛在門楣之上了,在清涼的晨曦中,正泛著質樸的光。

    她扶著門框,望著望著,這心頭竟也生出了些酸脹的感念。

    三年了,曾家敗人散、付之一炬的沈家湯餅鋪,終要重新開張了。

    第37章 炸醬面嘞

    面館的確將要開張, 這段時日沈渺為了忙活這事兒都不得空去橋市擺攤了。

    沈渺跟楊老漢定了四套四人位的方桌條凳正好送來,她把桌椅分列兩排放在鋪子中間,左右兩面墻邊還讓楊老漢用延長木條釘了兩排條狀長桌, 一溜兒能擱五、六張小板凳, 人多時擠一擠能坐下挺多人。

    沈家這鋪子并不大,她便沒有另外設一個曲尺柜臺,而是又按照后世的習慣,將鋪子與灶房相連的那面墻直接推掉一半,做了個半墻窗洞。底下那一半的墻面鋪上厚木板, 就成了出菜窗口和柜臺兩用,能節省不少空間。

    為此, 沈渺也將灶房里的布局稍作改造,之前將就的餐桌、櫥柜都放到了院子里新蓋好的前廊下。以前這灶房是沿著墻砌了四個老式灶眼, 當中擱一條長長的木質條案,角落里都堆滿了籮筐雜物,動線有些不便,也很雜亂。

    如今, 沈渺請賀待詔在四個灶眼兒中間又加砌了兩個湯灶,并將四個灶眼做了拼臺,這樣一溜砌過去, 炒菜時順便燒水,省柴火又省時間。最邊上又加了四個爐子拼起來的砂鍋灶,可以煮特色口味的砂鍋米線、面條。

    蒸包子的八層大竹蒸屜和低矮的湯爐都移到墻角, 這樣蒸飯蒸包子饅頭一類所有蒸菜以及熬制高湯、鹵菜都有了去處。

    中間的木質條案, 原來那個已經燒得不成樣子,沈渺尋楊老漢重新定了一張。是兩張條案拼成的,臺面很寬敞, 能一邊備菜一邊切菜,桌下還找了編籮筐的小販量好了長寬高,讓人專門做了四個大籮筐,能嚴絲合縫地放進去,用來放廚具和抹布、刷子之類的雜物。灶房另外一頭,沿墻定的兩排木質貨架,也搭配籮筐,用來儲藏新鮮蔬菜。貨架旁邊,是沈家的地窖入口。

    沈渺也是將灶房收拾了一通,才發現這家里還有個地窖!

    而且還不小,很深,搭個梯子才能下去。

    但里頭早已被搬空了,什么也沒有。地窖里涼爽,可以用來儲存些容易壞的肉類和蔬菜,是天然大冰箱。

    最后她還用磚石砌了兩個洗菜的水池,水池下水以竹筒相連,還在墻角打了個洞,將竹筒的出水口延伸到外面,這樣污水便直接沿這個墻洞排到雨渠里,進而灌到汴京城四通八達的“溝洫”(下水道)中[注]。

    只不過這竹筒做的下水管沒有彎頭,將兩根竹筒用卯榫法嵌在一起便會帶著直角,得定期疏浚,否則一定會堵。但這已是其他任何一個食肆的灶房沒有的創新設計,旁的食肆后廚,地上會挖導水的溝渠,但也導致污水橫流,若是有的人家犯懶沒有日日清潔,那灶房里必是臭烘烘的。

    那日,賀待詔正砌灶呢,就見沈娘子沖他比手畫腳的,不僅要兩個磚砌的水池,還想要個下水管時,不由瞪大了眼,聽得發愣。

    水池邊上,她擱上原來買的倆大水缸,計劃回頭再買兩只水缸。

    家里沒有井果然有些不便,但是鑿井也不是這般容易的事兒,不僅本身開鑿便要花錢,主要是還得上報官衙,開具“澤虞準獲”的批條才能開鑿。

    楊柳東巷里沒有人家里有水井,聽顧嬸娘說,要得這批條,起碼要耗費五十貫用于在那些官衙胥吏的打點之上,這還是好些年前的價碼,也不知如今是個什么價了。

    沈渺一來沒錢,二來沒錢。

    幸好水房不大遠。

    總之,沈渺改造的后廚算是后世十分常見的餐廚標準,一般這樣的后廚還會配吊柜、風扇和超大功率油煙機,如今便沒這條件了。而且只是這樣一間小館,沈渺把調料、鍋碗瓢盆都擺上后,自個試了一下,覺得她一個人使也已然足夠了。

    出了后廚,這柜臺旁邊還有個空位兒,沈渺站著思索了片刻,便又再讓楊老漢做了個木質的飲品柜子,以后她決定跟巷子里豆腐坊合作,弄些簡單的豆漿來出售。再找梅三娘合作些綠豆湯、酸梅湯,找顧家合作些小酒,這些飲品都可以盛在一個個的雙耳陶甕里,與各樣壇子酒一齊擱在里頭,就能搭著賣些。

    鋪子里還有最大的一處變化——沈渺鋪了磚。

    雖說是尋賀待詔討價還價要來的一批賣不出去的清水磚,灰樸樸的連個花紋都沒有,還有不少磚子上燒出了火痕。但勝在便宜實用,鋪了磚日后清潔打理都方便得多,尤其雨天,進來吃個面不至于腳踩一地泥。

    這些弄下來,又陸陸續續搭進去四千多錢,將近五貫,開店的時日也是一推再推,最后全籌備好了以后,已是五月下旬,連端午都過了。

    但沈渺看著眼前小而井然有序的鋪面,覺著一切投入都是值得的。

    做生意嘛,有投入才有回報。

    幸好之前擺攤兒攢了不少錢,當然,還要多虧謝家買了她兩個點心食方。否則只怕要到明年才能勉強攢夠修房子的銀錢呢!

    這天一大早,把桃符掛上,擦洗干凈,她又轉頭把鋪子里的桌椅板凳、地面柜臺都擦洗灑掃了一遍,看了看鋪子里光禿禿的白墻,思忖著讓濟哥兒寫兩張菜單,邊上配上菜的簡筆畫——雖說這時的人大多都不識字,但當個裝飾挺好的,不然墻上光禿禿的總覺著太素了些。

    而且,還能顯得她這個鋪子很有些書卷氣,沈渺叉著腰站在收拾得差不多的鋪子里,驕傲地想,這時候哪個小面館墻上能有這么多字兒?

    手繪的圖文菜單呢,多有文化的蒼蠅館子吶!

    不僅如此,沈渺還去買了兩盆青松盆栽放門口,六盞牛角橢圓銅燈,掛在頂上。

    還去煙火鋪子,買了四五十個爆竹,用麻繩將引線都串成一串,再裁幾刀紅紙剪了好多剪紙,用紅繩串了掛在盆栽上當彩帶;又買上一尺紅布,把家里的小狗兒尾巴上綁了個朵花、雷霆的脖子上別一大紅蝴蝶結。

    牌匾上也疊了個紅布團花掛上,還去金梁橋上算命的瞎子那兒算了個吉時吉日,便紅紅火火地點燃爆竹,在噼里啪啦的硝煙中開張了。

    這時候還沒有餐館開業送花籃兒放鞭炮的規矩,沈渺這些舉動便讓人瞧了十分新鮮,尤其那過年時才會燃放的爆竹聲,惹得一整條街都能聽見,連被爆竹嚇得跑來跑去的小狗尾巴上都頂著大紅花搖來晃去,很是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有人好奇過來看,發現這鋪子門口還一左一右擺了倆青松,樹枝上琳瑯滿目地掛了不少喜慶的紙片,有個穿長衫的老翁湊近一看,有葫蘆形的、菱形的、方形的、花兒形的,還在上頭寫了發財、快樂、幸福、好運之類的字。

    字似乎是孩子寫的,不算特別好,但卻自有孩童的認真與筆鋒。

    倒是有趣。

    不少楊柳東巷的街坊都進來逛,顧嬸娘看一樣夸一樣,李嬸娘看一樣挑剔一樣,但人人都不可否認,沈大姐兒將這鋪子打理得格外光亮整潔,又瞧著挺賞心悅目的。

    唯獨……

    顧嬸娘挽著沈渺的胳膊,小聲地問:“你這匾額怎么不換一個,都燒得黑了,又被蟲蛀了那么多窟窿。叫楊老漢重新給你做個,不好么?”

    沈渺抬頭望去,這匾額確實滿目風霜,與粉飾一新的鋪子很有些格格不入。

    說起來,這匾額還是在灶臺背后的縫隙里找見的。

    自打沈父沈母橫死后,這匾額便摘了下來,好懸沒給那租賃鋪子的商賈當柴火劈了。

    剛找到時滿是灶灰,擦拭干凈后,原來色彩鮮艷的紅木已經被熏得漆黑了,沈渺又洗又擦也沒能恢復原來木頭的光彩,最后還是送去楊老漢那兒刨掉了坑坑洼洼的表面又漆了一遍。

    送回來后雖說瞧著好些了,但木頭上的累累傷痕還是無法完全掩蓋。

    沈渺與濟哥兒對著這牌匾沉默了許久,最后沈渺什么也沒說,只讓濟哥兒拿墨汁兒和斗筆來,將上頭的字兒重新描了一遍,搭了個高梯子,又重新給掛上了。

    沈父沈母留下的東西幾乎都已付之一炬,這剩下了這塊匾還承載著濟哥兒與湘姐兒父母尚在時,曾經庇蔭在父母膝下,那些無憂無慮的回憶。

    開張那日,沈渺摟著濟哥兒與湘姐兒,站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仰頭望去。

    那金梁橋算命的瞎子還算有些真功夫,今兒的天特別晴朗,陽光濃郁,毫無遮礙地打在了“沈記湯餅鋪”這五個大字上,紅木黑字的招牌雖傷痕累累,卻也被籠上了一層內斂古樸的光澤。

    “從今以后,我們便真的有家了。”

    沈渺低下頭,將弟弟妹妹都往懷里摟得緊了些。

    湘姐兒聞言低頭埋進了阿姊的懷里,沈濟卻還癡癡地仰頭望著,這熟悉卻又不再熟悉的匾,讓他眼眶不知怎的便是一熱。誰也想不到,有一日,他與湘姐兒竟又有了能稱之為家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議。

    阿姊還沒回來的時候,他連夢中都不敢這般妄想。

    爆竹聲聲,煙氣陣陣,他說不出其他的話,最后也只沙啞地“嗯”了一聲。

    沈記湯餅鋪開張,一上午湯餅一碗沒賣,倒是絡繹不絕地接待了巷子里道賀的鄰居,雖說這些街坊總愛背后說閑話,但遇到這樣的大日子又各個都很熱心,早早便來道賀瞧熱鬧了,沈渺一早上也收了不少禮物,有送碗具的、有送米面的、有送豆腐或雞蛋的,還有送幾兩鮮肉的……沒一會兒便堆滿了后院那不大的前廊。

    除去街坊們,頭一個來慶賀她的是金梁橋上賣香飲子的梅三娘與米小娘子。

    沈渺笑著接過她兩大甕蜜棗甜湯與紫蘇飲的賀禮,還有米小娘子送來兩幅喜鵲登枝、春花報喜的木雕畫,高興地拉著她們倆的手往里頭進。

    “你們帶什么禮呀,不必客氣的。”沈渺心里喜滋滋的,對她們倆拍著胸脯道,“日后你們倆常來吃湯餅,我給你們都算半價兒。”

    “好小氣的人!還以為你會說不收我銀錢呢!”梅三娘夸張地叫喚起來。

    沈渺望著她倆,很有些羞澀道:“為了開這鋪子,我又變得精窮。等我掙了錢,再請你們吃三天三夜的湯餅,不收銀錢,絕沒有二話!”

    梅三娘朝天翻了翻眼睛:“你當我與小米是牛么?生了三個肚兒不成?好狠的心,怕不是謀算了要撐死我去,好叫你省些湯餅錢。”

    “可冤死我了!你再說,我可要去開封府鳴冤了!”

    兩人斗嘴,米小娘子便在旁捂嘴笑。

    鬧完了,梅三娘才認真地四顧,越看越心里吃驚:“你這鋪子倒是拾掇得別有一番新意。”她逛了一圈,看什么都新鮮,尤其對沈渺那柜臺邊上帶鎖扣的酒水柜子贊不絕口,說日后她攢了銀錢賃一間茶館兒,也要做這樣的柜子,專放些昂貴的茶湯和茶器,又好看,又引得人想買。

    之后,又關心道,“日后開了鋪子,你那一手做炊餅與烤饅頭的手藝難不成不做了么?那豈不是可惜?”

    沈渺指了指后院停放的小攤車,笑道:“日后這小車底下放爐子,上頭放蒸屜,我便擱在店門口,我還特意打了一張高高的竹凳,這樣便能讓湘姐兒守著這小攤兒。”

    她已經想好了,晚上把包子和饅頭做好,一早開店的時候順手再蒸上,這樣早點能賣點包子饅頭,午食與晚食便賣各種面,兩不耽誤,這小攤車也不至于浪費了。

    另外……沈渺給二人倒了茶水,又對梅三娘低聲問道:“天氣漸漸熱了,鋪子里沒有香飲子不成,但我一個人經營這鋪子,又要做饅頭、炊餅又要做湯餅,實在怕忙不過來。我有個主意,不如我與你定些爽口解暑的茶湯,你每日早早送來,我好省些功夫,你也多一大進項。只是有一條,你不許按外頭的價賣給我,得給我個能掙錢的價,還得真材實料、做得干凈,你看成不成?若是你不愿意,我便去問問旁的茶湯鋪子。”

    梅三娘胖乎乎的臉上涌上喜氣:“這是當然!我這便回去與我家男人商議,你只管放心,我胖嫂香飲子也是金梁橋出了名兒的,絕不會自砸招牌!”

    還是沈娘子心細,米小娘子也喝著茶點頭道:“是了,吃湯餅總容易冒汗,夏日炎炎,若是無香飲子佐餐,的確會覺著食欲不振。”

    兩人坐了會子,見總有人來道賀,怕多有打擾,便結伴要走了。

    自打沈渺說了要賣香飲子的話,梅三娘早已心癢癢想往家去,生怕與沈渺的大生意跑了。見這陣仗,忙拉著米小娘子回去了。

    謝家的方廚子跟沈渺學了好幾日的蛋黃酥和曲奇餅,早已將沈渺看做了半個師父,今兒梅三娘她們剛走,他便背了半只剛宰的羊過來賀她,一路血淋淋地招搖過市,突然出現時,嚇得她差點被臺階絆倒。

    不少金梁橋上常光顧她生意的食客也來了,常光顧她餅攤的大漢給她送了一匹葛布不說,還干脆坐下了要吃湯餅,直到這時,沈渺才知曉此黑不溜秋的漢子姓白。

    還有個特別光潔的名兒:白雪山。

    沈渺進了灶房搟面條,她聽見大漢這自我介紹,不由隔著柜臺窗口又瞄了瞄黑大漢那比顧屠蘇還要黝黑、出演包拯都無需化妝的臉,默默在心里咀嚼了一下他的名字。

    好好聽的名兒,好黑的漢子吶!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離柜臺最近的凳子上,被沈渺看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側過身子來和沈渺攀談說話:“沈娘子喚俺白老三也成。別看俺生得老,俺今年才二十五呢!”

    二十五??

    沈渺瞪大了眼,她實在不敢說她之前以為他起碼四十……

    白老三似乎看出來了,委屈道:“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俺從小就長這樣,小時候長得老,長大了還是這樣老,俺媳婦說了,俺這模樣,一準是投胎的時候臉著地了。”

    沈渺低頭忍笑,憋得這揉面的手都在抖。

    不能嘲笑客戶,憋住!

    沈渺頭一日試營業,只準備了兩種面,一種是老北京炸醬面,炸醬是提前熬好的,她做了一小缸,做好后便用油紙密封,儲存在灶房涼爽的地窖里,每日舀出來一盆用,可以存儲好幾日。

    她是想著今兒剛開業肯定人多事忙,這炸醬面做起來方便又快又好吃;另一種便是豬骨清湯面,高湯也是提前一晚上便開始熬的,灶火不熄,徹夜不停熬到早上。

    豬骨湯餅是常吃的,旁的鋪子也有,但白老三沒吃過什么叫“炸醬拌索條”,便要了這個。還好奇地問:“沈娘子,何為炸醬?”

    沈渺想了想這時的“老北京”在哪兒,笑道:“這是打燕州來的做法,故而汴京不大常見。也是用豕肉做的醬,再配上黃瓜絲、蔥絲、蘿卜絲、豆芽菜,香得很,你只管放心,一定好吃!”

    哪怕沈娘子沒怎么細說,白老三卻還是覺著口中唾液愈發多了。

    沈渺拉好面條,灶上的油鍋也熱了——做好的炸醬要用之前最好再炒一遍,將這炸醬里的水汽全都炒出來,最后炒得油醬分離,炸醬的才會香得撲鼻。果然,沈渺在炒炸醬的時候,這醬還沒出鍋呢,那白老三就已經聞著味道站起來了。

    炸醬猛火炒好,面條也過了涼水提前備好,再把提前切好的各種絲碼在面上,用大勺子舀了一大勺炸醬熱騰騰地澆在了一邊。

    她端出去時,白老三已經按捺不住了:“好香!果然好香!”

    沈渺教他怎么攪合,白老三勁大,三兩下便拌好了,每一根勁道爽滑的面條上都裹滿了醬香濃郁的炸醬,他一大口咬下去,還能吃到大塊兒的肉丁,肥瘦相間又煸炒得正好的肉實在是香氣四溢,口感豐富。

    他埋頭大塊朵頤,吃完了最后一口還沒咽下去,已經喊道:“再來一碗!”

    沈渺笑著又進去做了一碗。

    剛做好端出來,這鋪子門前又進來了一老一少兩個人,那蒼老卻很慈和的聲音剛剛在門口響起:“沈娘子,祝你開張大吉……”話音尚未落地,比沈渺反應更快的是在后院的雷霆,它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到將背上打瞌睡的三只半大的雞都甩飛了,三兩步便沖到了鋪子里。

    “汪汪汪——”

    沈渺驚訝地轉過頭來,正是銀發斑斑的吳大娘牽著香果兒,手里提著一籃子雞蛋,險些要被雷霆撲倒在地,只聽吳大娘慌亂不已地喊道:“雞蛋,小心雞蛋!”

    香果兒也跳起來摟住了雷霆的脖子:“雷霆!坐下!你長胖了!你這樣奶奶的腰可吃不住啦!”

    雷霆乖乖坐下了,尾巴還不住地搖。

    幸好白老三不怕狗,正端著面碗,嘴上一圈炸醬,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吳大娘,你終于來了。先前你不是說要常來看雷霆么?都過去不知多少日子了,一直沒等到您。”

    沈渺嗔怪著過去,攙著她的胳膊坐下,指了指雷霆對吳大娘說:

    “您不知道,自打您走了,把雷霆留在我這里,它便一直在后院門口等您來,不肯進屋,也不肯去其他地方。約莫是前幾日,湘姐兒在前廊玩耍,我在屋里忙,誰知這孩子蹦蹦跳跳,不慎腳一滑就要摔下臺階,它還是這般奮不顧身,猛地扯斷繩子沖進來,用自個的身子墊在地上,湘姐兒這頭才沒摔破。我出來后發現地上有血,才發現雷霆的脖子掙脫狗繩時勒出了血,可它也一句不叫喚。后來,我便將它留在院子里養傷,它倒也好了,之后便沒再鬧著出去。”

    沈渺對她輕聲細語地說著雷霆的點點滴滴,吳大娘又眼眶紅了:“哎,不是不來,是家里那檔子事兒還沒過去,不敢來。幸好這幾日又與他們家里賠了些銀錢,好說歹說,還簽了字據畫了押,再三保證雷霆絕不會再回來,他們家里才肯善罷甘休不再追究雷霆是生還是死……”說完又握著沈渺的手,再三感謝,“多謝你了沈娘子,雷霆如今養得油光水亮的,都是你的功勞!它果然是好狗吧?我沒有騙你。”

    “過去了便好,以后日子好著呢,您別哭了。”沈渺輕輕撫過吳大娘的背脊寬慰,笑道,“您當然沒騙我,它救了湘姐兒我感激不盡!正好,我這鋪子剛開張,您坐著,我給您和香果兒煮湯餅去。”

    說著又捏了捏香果兒的臉頰:“香果兒你又不好好吃飯是不是?這小臉兒都沒肉了!回頭你常來,和我們家湘姐兒一塊兒玩,不僅可以和雷霆作伴,我們家還另有一只小狗呢!它身子天生短胖,黃毛白肚子,臉大大的,可胖乎了。”

    香果兒因不愛吃飯,生得瘦瘦的,眼睛卻大,但是個很秀氣的姑娘,對沈渺的話聽得十分向往,連連點頭。

    “你別忙了,是你幫了我們家大忙了,我怎么能占你的便宜?今兒你忙,我們坐坐便走,回頭再來好好地光顧你的生意。”吳大娘站起來阻止沈渺下廚,還從隨身的布包兜里掏出一個大大的檀木財神爺,不顧沈渺的推拒,硬是幫她擺在柜臺上。

    “這是我去城郊那太清觀給你求的,開過光的,能保佑你生意恒通、財源滾滾,那老道士很有幾分神通,你就擺在這兒,一定靈驗。”

    說完,她低下頭揉了揉雷霆的毛茸茸大腦袋:“雷霆乖,乖乖給沈娘子看家,你可要好好護著她一家人啊。往后你別犯倔了,安心在沈娘子家里,阿奶回頭再來瞧你。”

    雷霆濕漉漉的杏仁眼里倒映著吳大娘蒼老的臉,嘹亮地汪了一聲。

    之后吳大娘與香果兒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但這次,雷霆沒有再跟上去了,等吳大娘走遠,它便自顧自又頂開通往后堂的門簾子,臥在院子里。

    小雞已經成了半大的雞,雷霆的黑毛細密又厚實,它們又接二連三地飛到了雷霆的背上蹲著,其中那只花毛的母雞吃得最多,最胖,它已經開始下蛋了——昨日它還撅起屁股把一顆熱乎的蛋下在了雷霆的腦門上。

    后來又來了幾波食客,等今兒舀出來的炸醬都用光了,她便暫且關了門。

    她出門去,依葫蘆畫瓢,也去跟鄭屠豬、米糧鋪的徐掌柜、賣果蔬的王娘子都簽了份供貨合同。最后,她才登了顧家的門,正巧顧屠蘇去外城送酒了,沈渺便將來意跟顧嬸娘說了,她的鋪子里要放幾樣小酒,最好是爽口不醉人的,價錢也不高的。

    這事兒原本便要做的,但這段日子需要籌備的實在太多了,先前和這些相熟的掌柜、鋪主透過幾次口風,還沒完全定下來,倒顯得有些匆忙。不過幸好都是熟人,談起來也方便。

    “你果真要賣酒?以前你爹店里只供應涼井水解渴,除了湯餅什么也不賣。”顧嬸娘笑著打趣兒,卻還是抄起酒提子,帶著沈渺到前頭酒鋪里嘗酒。沈渺嘗了有七八樣,從中選了三樣,一樣是普通老百姓最常喝的黃米黍酒,一樣是口感清新的栢葉清酒。

    最后一樣是價格稍稍貴一些的桑落酒,這酒清澈見底,口感爽滑,尤其拿井水一鎮,入口便冰涼,很適合溽熱的夏季。

    如今五月已過,沈渺都換上單衣了,吃面是最容易吃得滿身汗的,尤其她還想賣油潑面、擔擔面、炸醬面之類的拌面,更需有湯飲作為點睛之筆。

    這些忙完了,天都快黑了。

    今日試營業賣了也有四十幾碗面,但她下午關門早,生意是否好也還看不出什么來。

    明兒便要正式開始一整日的營業了,沈渺其實也有點緊張。她將身家投入了大半,也不知日后生意能不能好?思慮著將來,她默默地提著燈回鋪子,預備再仔細查看一趟火燭門鎖,就要把門栓栓上了。

    剛拐過街角,卻見門檻上坐著一個胖胖圓圓的青衣童子。

    她拿燈照了照,才發現是九哥兒身邊的硯書,于是驚訝地喚了聲:“硯書,你怎么來了?”

    燈影之下,搖曳著女子纖細的影子。硯書一蹦起來,笑嘻嘻地作揖:“九哥兒聽方廚子說沈娘子的鋪子開了,特意遣奴奴來賀。”

    說著抖落懷里兩幅用絹布寫的字。

    “不用不用,九哥兒太客氣了。”沈渺還沒來得及看寫的是什么,硯書又忙不迭地掏出一張薰了香的灑金名帖:“對了,下月十五,我們家里要大宴賓客,還請了百戲班子,有雜耍可看呢!九哥兒說也請沈娘子帶濟哥兒、湘姐兒都來家玩,松散松散!”

    一下懷里塞了三樣東西,沈渺都有點懵了,下意識便問了句:“咦,書院這么早又放了假?你既然出來替九哥兒跑腿了,那你們家九哥兒可是休沐了么?”

    硯書搖搖頭,痛心疾首地長嘆了口氣:“書院并沒有休沐,是我們九哥兒霉運又犯了。前些日子他與那些學子一塊兒去堯山廟看什么日落金山,叫蛇咬了一口,幸好沒毒;結果下山時為了救滑倒的孟三,自己摔了腿,但又幸好沒斷;可惜趕回城的求醫路上秋毫實在太焦急,把車趕翻了,幸好九哥兒早有預料,熟練地跳了車;但瘸著腿把秋毫從車底下拖出來時,手臂又拉傷了,這才回家來休養。”

    “啊?”

    沈渺聽傻了,那…那是真夠倒霉的啊。

    第38章 開張頭日

    五更天的梆子剛敲過, 天色晦暗未明,楊柳東巷的巷子外,各式各樣擔賣早食茶湯的吆喝聲已透墻而來:

    “大米小米豇豆角, 糖饅頭肉饅頭豌豆饅頭嘞!”

    “白面一勾五碰頭的稀水飯嘞, 配上半截梢瓜蘸醬,美得嘞——”

    晨風捎來的熱鬧,襯得沈家灶房里蒸騰的熱氣也像是被誰驅趕似的,爭先恐后地從煙囪里鉆了出去。沈渺便是在這樣的勃勃生機中,從容地合上最后一層竹蒸屜。

    她身后寬厚的條案上, 已經準備好了不少揉好的面團,正蓋著濕布醒面。

    角落里的陶制高湯桶, 靜悄悄地散發著羊肉湯撲鼻的暖香。羊湯里放了一根羊大骨,徹夜燉到清晨, 作為羊湯的湯底。羊肉她也提前切成了大塊,才放進去燉,但只要數刻,靜待這羊肉肉熟軟, 精華漸融于湯,湯也會漸漸濃稠,呈現出乳白色, 香氣四溢。

    這羊湯真材實料,可以作為羊肉面的湯底,又可以作為湯單點, 雖然還準備了豬骨高湯, 但羊湯還是沈渺今日的重點關照對象——一睡醒,她便先披了衣裳來后廚里看湯熬得如何。

    幸好一切順利,她用勺子舀出試了一口, 湯液滑膩卻又不膩,喝下去只覺著好似有一團鮮暖的火苗也跟著湯水留在了腹中一般。

    早點需要賣的包子、饅頭也都是昨晚便開始預備的,沈渺早起把包子饅頭都蒸上后,竟有些閑得沒事兒,于是還起鍋烙了些鍋盔和千層餅。

    不過,她已打算好了,上午不必著急,早點的種類便暫且以羊湯和這些簡單的饅頭包子為主;等早食的點兒過了,再慢慢地預備午食與晚食所需的面哨子、配菜,如今不必專程去趕金梁橋上的早市,沈渺雖然賣得東西種類更多了,卻反而更從容了。

    她計劃著,以后鋪子還是辰時開門,先賣一波早點。午食不是宋人的正餐,想來不會很多人前來吃面,預備的東西可以少一些,她也能休息休息。到了晚間她便打算開得晚一些,因汴京的夜市很繁華,夜里的人流不比白日里少,出來逛順道吃個熱乎乎的夜宵也是尋常。

    至于鋪子里賣的面,沈渺準備主打她的“油炸速食湯餅”和經過一日試營業還頗受歡迎的炸醬面,再來幾樣后世有名且好吃的河南特色:“糊涂面”、“蒸面條”、“燴面”——她很是狡猾,竟準備用千年來經久不衰的經典豫菜來征服千年前的宋朝河南古人。

    不過,沈渺也不敢托大,只先想了這幾樣試著賣幾日,再看情形慢慢上新、豐富。

    等早點要賣的包子饅頭都蒸好了,沈渺便將竹蒸屜先搬了兩層到外頭的小攤車上,車上已經提前燒好了碳爐,湘姐兒圍著碎花小圍裙,叼著如金箍棒一般的巨型油炸鬼,利索地爬上了高竹凳,作為阿姊欽定的早點攤子售賣員,她頗為敬業,也早早便起來了。

    坐好了,啃了口油炸鬼兒,又喝了口甜絲絲的棗湯,便對著來往行人,稚聲稚氣地吆喝起沈渺教她背了好幾日的詞兒:“皮好餡好,人人夸好的肉饅頭哎——”

    “沈記大饅頭,一個饅頭一兩餡,兩個饅頭頂碗飯——”

    “一口皮松軟,二口肉餡香,三口滿嘴香——”

    “炊餅饅頭羊肉湯,現包現蒸,新鮮出爐,走過路邊千萬別錯過——”

    童子聲線高揚,又脆甜,就像這初夏枝頭上清甜多汁的枇杷果,尤其湘姐兒還是一副白胖可愛的好模樣,吆喝了一句還要停下來啃一口油炸鬼,坐在那兒忙碌且努力,讓早早起來、正要往顧家說媒的媒婆寧娘子都停下了腳步。

    她上前瞅了眼,好奇地問道:“都有什么饅頭啊?”

    湘姐兒見有客上門,連忙將嘴里的東西咽下去了,歪頭想了想,便開始報菜名兒:“您早啊!我阿姊說了,今兒做了叉燒饅頭、白菘饅頭、蘿卜絲蝦皮饅頭、蜜豆饅頭、紅糖饅頭、還有臨安小籠饅頭!您要哪個?我用這個竹夾子給您裝!我阿姊說了,不能用手,干干凈凈的,吃得才放心呢!”

    說著,便拿起小罐子里裝著的竹制長夾子,“啪嗒啪嗒”地夾了夾空氣。

    寧娘子還沒有孩子,看著湘姐兒這喜眉喜眼、口齒伶俐的模樣,便也歡喜得很,往干凈整潔的小攤車上掃了眼,其他的饅頭口味都算常見,唯有那個……她猶疑道:“你說的那臨安小籠饅頭是什么?”

    湘姐兒直起身來,指著另一個小爐子上專門蒸的圓圓小小的竹蒸屜,小心地掀開了最頂層的蒸屜蓋子:“這就是臨安小籠饅頭,小小的,是蔥肉餡兒的,一口一個,可香了!”她回味昨日阿姊給她試吃的那滋味,小腦袋搖晃著感嘆不已,“太好吃了,我一個人就能吃一籠!”

    寧娘子揮開眼前蒸騰濕熱的白汽,蒸屜底下墊了一層洗得干干凈凈的紗布,那一個個小巧、褶紋勻整的肉饅頭整齊地擺在那紗布之上,十分精致可愛。最要緊的是,每一個小饅頭都包得鼓囊囊,皮上透出了肉油,肉香混著麥香滿溢在眼前。

    一籠一共八個,看著皮薄餡大,竟才十文錢!

    寧娘子年紀輕輕便任了官媒,每說和一樁婚事都能得極豐厚的媒錢,在汴京,媒人與和尚都是明面上不顯,背地里富得流油的好職業。只是媒婆不僅講究家傳和一口利嘴,還要人脈廣泛、處處有門路、家家吃得開,也不是尋常人能當的。

    家私豐厚的寧娘子壓根沒有猶豫,喉頭滾動:“那我拿一籠!再拿一整條紅豆烤饅頭。”

    “小籠饅頭十文錢一籠,紅豆烤饅頭是八文……”湘姐兒說著說著竟卡殼了,掰著指頭數了又數,竟想了好久沒想出來這“十加八”等于多少,還是沈濟正好幫沈渺抬好了水,在里頭聽見了,連忙出來幫她解圍。

    沈濟輕輕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對著寧娘子笑道,“一共十八文錢。”

    湘姐兒吐了吐舌頭,把手里的油炸巨鬼兒交托給阿兄代管,便躍躍欲試地抓起竹夾子,將寧娘子要的臨安小饅頭都一個個裝進疊好的油紙包里,收了錢,又雙手捧著遞了過去,還不忘學著沈渺的神態和口吻,彎起眼睛露出營業笑容:“嬸娘,您的饅頭好啦,好吃您再來!”

    寧娘子接過來時還懷疑地摸了摸自個的臉:她已經要被孩童稱呼嬸娘了嗎?但很快懷里散發的香味便將她的思緒都奪走了,她走到巷口的柳樹下,背過身去,先捻起一個小籠饅頭吃了一口。

    面皮發得軟乎乎的,韌而不失軟糯,有些部位浸透了肉油,一口下去軟面夾著醬肉,肉湯的鮮潤于舌尖漫淌。這皮是薄!餡兒也大!而且吃起來不膩味,反而每一口皆有驚喜,直把寧娘子香到了喉嚨根。

    她吃得停不下來,沒想到這新開的湯餅店,卻把肉饅頭做得這樣香。

    她一口氣吃完了一籠,肚子雖飽了,這嘴卻還不過癮。

    伸頭望了眼楊柳東巷里那還未開門的顧家,寧娘子扭頭再望著天色琢磨了會子,最終還是歡快地順從了自個的心,邁著腳步進了那沈記湯餅鋪子,進門前還回頭跟湘姐兒說:“再拿半籠小籠饅頭。”

    囑咐完,她找了張桌子坐下,四下張望了一圈,小店桌椅整齊,連地都掃得一塵不染,暗自點點頭,她轉頭看到了墻上寫的菜單,頂上是斗大的一行字“沈記湯餅鋪食單”,再往下便是分為兩列的一行行小字,小字邊上還惟妙惟肖地畫了對應的菜式小畫,小畫之后,還寫上了每一種菜式的價碼。

    這家鋪子倒很有些巧思。

    寧娘子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她與不少達官貴人說過媒,為了不被貴人們輕視,她請了位女師,努力讀過幾年書,認得不少字,也有了些見識。奈何她沒什么詩文字畫上的天分,學了幾年,不再是個睜眼瞎不會在貴人們面前露怯,便也不浪費這份銀錢了。

    她將食單掃了一圈,目光停在“清燉羊肉湯,一碗三十文”這行字上頭。

    羊肉湯的配畫也很誘人,清涼奶白的羊湯飄著肉和蔥花,盛在青瓷回紋大碗里,還有縷縷熱氣漂浮,畫得雖不是那等精細的工筆,卻自有一種孩童筆觸的稚嫩之趣。

    她是個極愛吃羊肉的人,無論煎炸燉煮,只要瞧見羊肉準走不動道。三十文一碗,在羊湯里也不算太貴,于是沖著那掛著半截粗布簾子,能隱約望見灶房里忙活的人影喊了句:“再來碗羊肉湯!”

    等待時,她又端詳起另一側墻上的兩幅字,眼前一亮,不禁饒有興趣地看了許久。

    沈渺沒想到這么快有客上門了,她應了一聲,東西都是現成的,她從陶甕里盛出一碗湯來,湘姐兒也邁著小短腿,捧著墊了油紙的藤編小缽,給寧娘子端上了半籠共四個小籠包。

    沈渺將撒上蔥花的熱羊湯放在寧娘子面前,笑道:“您點的菜都齊了,慢用啊。”

    “店家娘子稍等。”寧娘子卻指了指墻上掛著的兩幅字,好奇道:“這兩幅字落款為……謝九?這謝九為何人,筆下竟很有名家風范。”

    沈渺抬頭望去,那便是昨晚硯書送來的,謝祁寫的兩幅字。這兩幅字裝裱在暗紋素絹畫軸上,遠遠望去幾乎瞧不見什么紋飾,只有走近了端詳,才能看見墨跡之下流動而內斂的裝點。其中一副寫的是“三餐煙火暖,四季皆安然”,另一副寫的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順時而養。”

    不知謝九哥兒有沒有見過她后院門口擺的那一塊寫著“秋綏冬禧”的小木板,他送來的這兩副字,不僅都貼切了懸掛在食肆的場合,還暗暗契合了她的理想。

    她沒有大的野心,想要的日子,也不過是一家人能如此“三餐煙火暖”、“順時而養”罷了。

    不提謝九哥兒的字本就好,便是這兩句話,也足夠令沈渺望之會心一笑了。

    因此她當晚迫不及待地便尋了釘子掛上了。當時還站在字下,靜靜地欣賞了許久。那時,灶房里正在熬煮羊湯,暖融融的煙火與鮮香將她包裹,燈下,關了門空蕩蕩的店鋪里,濟哥兒正搖晃著腦袋背書,湘姐兒抱著小狗,捏著它那厚實的小爪子讓它用后腿站起來,妄圖與狗共舞。

    她望著他們,又望著這些字,心便也像一根靜靜燃燒的炭火,被煙火氣息縈繞著。

    原來這世上有人能夠僅憑借淡如水的交情,便看透一個人所思所想。

    她覺著很是奇妙。

    沈渺不禁想到辟雍書院門口,海棠花樹下,那雙輕輕拂過她肩頭,修長干凈、骨節勻亭的手。她忽然便覺著真神奇——分明是那樣柔軟溫吞、疏離有禮的一個人,卻會有那樣能夠看穿人心的敏銳雙眼。

    因此面對寧娘子好奇又探究的目光,沈渺想起辟雍書院門前謝祁的話,便也是一笑:“是奴家一個友人手作,他不愛揚名,便不多言了。”

    “原來如此,文人多有隱世的癖好,也可理解。”寧娘子笑呵呵道,算是揭過了這個話題。

    沈渺讓她慢用,便繼續回到灶房里扯面去了。

    寧娘子望著她高挑細長的背影,若有所思,這湯餅鋪子的沈娘子恐怕不是簡單之人呢。

    大宋文化昌盛,又極看重詩文字畫,有些好字者,為求一副好字,不惜千金以求一字的地步。甚至有些食肆便因曾有詩人在食肆的壁上題詩而聲名鵲起,不管做得好不好吃,都日日有客上門。

    雖說這家湯餅鋪子里掛的字還不到千金一字的地步,但這樣一家瞧著不起眼的市井小店,竟能有這樣上乘的字畫懸掛于墻,已很不可思議了。

    這小小的沈記湯餅鋪,背后或許便有達官顯貴撐腰呢。

    寧娘子摸了摸下巴,得出了結論。

    沈渺不知道她含糊的一句話讓寧娘子心里對這小食肆不敢多輕忽,還升起了一點想頭——這沈娘子是被夫家休棄的,這事兒她也是知曉的,這金梁橋附近哪家男女未婚哪家已婚哪家和離,她身為此處最紅火媒人早已胸有成竹。若有機會能為她說一門好婚事,成就兩家之好,豈不是自個也能搭上與她背后的貴人搭上線?或許又能掙好幾貫媒錢呢……

    她心不在焉,用湯匙輕輕舀了一口羊湯入口。

    這一入口,那些虛妄的猜測全都來不及細想了,那激越醇厚的滋味瞬間在口中擴散,將她晨起一身微寒全都驅散,再喝上幾口,鮮嫩的食材與這湯底簡直完美融合,她渾身上下都暖和了起來。

    寧娘子雙眼驟亮:真是碗好湯!

    原先她并未對這樣一家小鋪子多抱有希冀。汴京人人都愛吃羊,可是正經做得好的羊湯屈指可數,即便是寧娘子這樣的愛羊者,也時常因吃到湯水渾濁腥膻好似泥沼、羊肉柴老粗糲如枯草的羊湯而悲憤。后來因為喝到太多難以下咽的羊湯,她曾下了大本錢去樊樓吃了一回,樊樓的羊湯當然如瓊漿玉液般美味,但卻要一百八十文一碗!一百八十文!還不是海碗,而是小碗。

    有時,連寧娘子也會感嘆,樊樓分明能直接做個強盜,卻非要送她一碗羊湯,也算良心了。

    但這小食肆將羊湯熬煮得如此鮮美,竟然只要三十文!好生實惠呀!

    而且這湯和其他鋪子里喝到的不同,這湯里沒有擱花椒、八角之流的香料,似乎僅放了蔥姜與鹽,以文火慢燉出來的,因此喝起來除了鮮美便覺著干凈,寧娘子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就著湯再吃個小肉饅頭,美得她瞇起了眼。

    羊湯喝到一半,她吃了一塊湯里的肉,這羊肉也沒叫她失望,湯白肉嫩,只有香味無膻味。

    她喝完后心情愉悅,起身會了賬,忍不住與出來收拾碗筷的沈渺多多夸獎道:“娘子手藝卓群,這碗羊湯美味不輸樊樓,卻又不至于太昂貴,我下回一定再來喝湯。”

    沈渺倒沒有多謙虛,只是大大方方地笑道:“多謝,喜歡常來就是了。”

    她為了這碗看似簡單的湯也是煞費苦心,值得一夸。

    羊肉雖貴,可汴京人愛吃,開鋪子也不比擺攤兒,得有高中低不同價位的菜品。沈記湯餅鋪地處內城,地段也不錯,臨近大相國寺、馬行街等人流密集之所,她考慮再三,還是決定給自家鋪子上羊肉湯和羊肉面,定價便是所有面品里最高的那一類了。

    為了熬這個羊湯,沈渺走遍了汴京城內外各大羊攤,也摸清楚了宋朝羊肉來源與品質。汴京城內的羊大多有幾個來處,一是出自興慶府(寧夏)的鹽池灘羊,興慶府的羊不論宋朝還是后世,都是出了名的幾乎無膻,而且肉質細嫩、色澤鮮紅,無論采用煮、燉、燒、燜、煎、烤哪種烹飪方式,都很好吃。但因距離遙遠,興慶府的羊運送到汴京再宰殺價格高昂。二是出自隴右秦州的羊羔肉,隴右山川綿延,水草豐茂,且常年種植各類生藥材,當地的灘羊自降生便食用青草和藥材,聽聞不僅不膻,還自帶一股藥香,最適合做黃燜羊了。第三種出自永興軍路(陜西)的橫山羊肉,這來自老秦川地區的羊生活在遍植沙蔥與百里香的草場上,羊肉香韌彈牙、精瘦低脂肪,最適合燉煮,用橫山羊能燉出最香濃的羊肉湯。

    沈渺多方比對后,與外城一家專賣橫山羊肉的攤主定了長期供貨的契書,一是橫山羊原比其他兩類羊肉便宜些,二是為了燉湯,自然選擇適合燉湯的肉。三是她逛了一圈下來,唯有這家名字聽起來好似鐵匠的“牛大錘橫山羊鋪”愿意讓她砍價,最后以八十八文一斤羊肉并送兩根骨頭的價格定了下來。

    羊肉有了,做羊湯時便先把羊肉剔下來,提前一晚用羊骨熬底湯。隔天早起,再將羊肉切大塊焯水,用熱油在鍋里翻炒片刻,炒出多余的羊油后,從鍋邊淋入適量的酒,最后加蔥姜一塊兒再炒,直到蔥姜的氣味全都在鍋鏟間激發了出來。

    羊肉炒好以后再熬湯,湯喝起來不會膩,炒出的羊油還會提升風味。

    最后,將這炒好的羊肉用羊骨底湯猛火煮開,撇去浮沫,再文火慢燉直湯色奶白,便完成了。

    今日的羊肉湯燉得便是這自己吃沙蔥、香艾等香料長大的橫山羊了。但沈渺也沒敢多燉,今日便只預備了一鍋,就怕賣不出去,羊肉若是砸手里,她和濟哥兒、湘姐兒估計得吃到流鼻血也吃不完了。

    之后,便又賣了七-八碗炸醬面,沈渺便閑下來了。

    一大早,來吃湯餅的人倒是不多。

    反倒是湘姐兒門口的小攤兒十分紅火,有些是原本在金梁橋上便相熟的食客,尋摸過來買紅豆排包的;有些是路過聞到香氣的,買上幾個肉饅頭匆匆走了;還有些便是街坊鄰里,見湘姐兒小豆丁一個,滿臉認真地坐在小攤車后頭忙得不亦說乎,便都湊上前來說話,順道也買了幾個饅頭吃。

    濟哥兒時不時出去幫湘姐兒算賬收錢,之后又主動過來幫沈渺洗碗,洗好了以后又拿著笤帚抹布出去抹桌子、掃地。沈渺自覺已經十分愛潔,但濟哥兒的潔癖似乎比她更嚴重。

    辟雍書院還未放榜,他除了練字讀書,便都在鋪子里幫襯。沈渺做面、備菜,他便包攬了所有雜活兒,抬水掃地洗碗洗菜、歸類食材,把自個忙得好似陀螺。

    沈渺沒能把他趕走,只好跟他一塊兒干活。她一邊將洗好的碗筷倒扣起來晾干,一邊想起昨晚,只是試營業半日光景,她賣了四十多碗面,之后她與濟哥兒關門后洗了一大池子數之不盡的碗筷與鍋碗瓢盆,她讓濟哥兒歇會兒,這孩子又不聽,悶頭搶著干活,兩手泡在皂角水里太久,手指都搓得發紅了。

    且看看今日的光景,沈渺沉思著,上輩子開飯館,餐具可以放進大型洗碗機、外包給專業的餐具消毒公司,有些小店直接用一次性餐具,連碗都省得洗了,但在宋朝……洗碗竟成了個大問題。

    濟哥兒不論能不能考上辟雍書院,即便沒考上,她日后也要送他去哪個好先生家里讀書的。退一萬步,即便是不讀書的人家,也不敢把這么點大的孩子當拉磨的驢使喚成這樣吶。

    或許她應該請個雜工來幫襯。

    她記得顧嬸娘家每年到了釀酒最繁忙的春季與秋季,便會去為雇主與傭工提供牽線服務的“行老”處雇覓短工,好似每日需給付幫傭九十文到一百文的工錢;橋市巷口茶館等地也有閑漢聚集,等待雇主前來挑選人力,但這些人大多是“臨時工”,一言不合便會跑路,不是個好選擇。

    天色還早,暫時無客上門吃面,沈渺沖濟哥兒、湘姐兒囑咐了一聲:“你們若是賣完了饅頭,便將小攤車推回后院去,阿姊去一趟顧嬸娘家,你們看著點兒,阿姊一會兒就回來。”

    兩人正給客人裝饅頭,頭也不回地雙雙應了一聲:“知道了!”

    沈渺打算繞道顧嬸娘家去問問“行老”雇工的情況,省得到時候一頭霧水地去了被那些舌燦蓮花的中人欺騙坑了錢財。但走到顧嬸娘后院門口,卻聽見院子里頭有爭吵之聲,她腳步頓住,不再往前。

    她隱隱約約聽見顧嬸娘似乎在罵顧屠蘇:“你都幾歲了,還不成婚,想叫你爹絕了根不曾?隔壁做豆腐的劉家,他家大郎與你同歲,兒子都有桌子高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顧屠蘇沒吭聲,死寂中,還有另一女子的聲音:“好了好了,既然你們家還未談妥,下回再請我來吧,強扭的瓜不甜,我尋來的這幾家姑娘也都是好姑娘,人家家里也看重,不會愿意稀里糊涂嫁人的。顧家嬸子,只當我這回白跑一趟,我走了。”

    沈渺趕緊提著裙子往家里跑,等會別叫顧嬸娘以為她在聽壁腳。

    結果一轉身,嚇得險些心從嗓子眼跳出來——李嬸娘不知何時鬼魅般站在她身后,也伸長脖子聽得津津有味,見沈渺忽然轉身,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間,兩眼放光地噓了一聲:“別嚷,再聽聽。”

    頓了頓又胸有成竹道,“我遠遠便瞧見那寧媒婆上了顧家的門,便知道有事兒,果不其然!你別怕,那寧媒婆是貴客,顧家的指定會送她走前頭鋪子的大門,不會從后門走的。”

    沈渺欲哭無淚,她真不是來偷聽的呀!這回倒成李嬸娘的同伙兒了!

    她尷尬地擺擺手,忙不迭地溜回了對面自個家。

    不過也幸好她回來了,鋪子里不知何時涌進來十幾人,他們十幾人或坐或站,都是頭戴范陽笠,腰系抱肚,著窄袖短打,背后還背著長棍、箭囊或是大刀的廂軍!

    斗笠之下,個個兇神惡煞,有的臉上還有刀疤。

    濟哥兒和湘姐兒賣完了早點,剛把小攤車推回后院,這些人便涌了進來,兩個孩子嚇得臉都白了,正慌里慌張要去找她呢!她透過簾子縫隙偷看了一下外頭,連忙將二人藏進屋子,又把雷霆牽過來守著門:“你們別出來,阿姊去看看,沒事的。”

    湘姐兒害怕地摟住雷霆的脖子,拉著她衣角:“阿姊小心。”

    濟哥兒卻沉了臉,又露出了當初聽見她被榮家欺負的狠勁,把袖子一圈圈折了起來,認真道:“阿姊,若有事你便大聲叫喚,我一會兒便去灶房拿刀,大不了與他們拼了!”

    “不至于不至于,咱們家沒做壞事,你們安心待著!”

    她深吸了一口氣,堆起笑掀起簾子走進鋪子:“軍爺們早,怎么了這是?”

    她攏共就開了一天的門,不至于犯了什么事兒吧?在腦海里把昨日和今早所有售出的食物都走馬燈般思索了一遍,心想,不會有誰吃壞肚子報官了吧?可是她的食材都很新鮮的呀,她做飯也很注意衛生的,抹布她都分了好幾條,從不混用。況且,她自己做的飯自己一家也吃的,怎么會有問題?

    把最壞的情形都飛快地想了一遍,沈渺臉上鎮定,心里也在打鼓。

    這時,坐在中間,被其他廂軍簇擁的威嚴中年人沉聲開口:“你便是沈娘子?”

    “是。”沈渺下意識挺直了背脊,不愿露怯。

    中年人抬眼看向了她,沉默地上下打量著她。此人的面容飽經風霜,不僅不茍言笑,還有一雙銳利的鷹眼,讓人心里徒增壓力。他看了沈渺好一會兒,又轉開眼潦草地盯了一下墻上的食單,將自己腰后的佩刀解下來,擱在了桌案上,道:

    “來十二碗那個……油炸速食湯餅。”

    沈渺由于太緊張,一時都沒聽清,下意識“啊?”了一聲。

    “啊什么?那童子說的地址就是這兒啊,楊柳東巷我走遍了,就你們家姓沈。你這鋪子昨日也忒早關門了,叫我白跑一趟。速去速去,十二碗速食湯餅,便是那個一澆熱水便能吃的。”另一個更年輕一些的廂軍手舞足蹈,興奮地對那中年人描述,“你把干的湯餅和熱水拿來便是,我們自己泡!”

    說完,還扭頭跟那中年人邀功:“教頭,難得你得空,我見過那童子是怎么的吃,我給您泡!好玩得緊,跟變戲法似的。一眨眼便成了一碗濃濃的湯餅。”

    其他廂軍紛紛大笑起來:“看把這小子饞得,那么久念念不忘,我們哥兒幾個日日聽他念叨,耳朵都要起繭了,沈娘子,你速去炮制,否則這小子流出的涎水都能淹了你家鋪子。”

    那年輕廂軍紅了臉,撓了撓頭。

    那被他們稱呼為教頭的中年人這時才勾了勾嘴角,露出一點笑意。

    “原來如此,我這就端來。”沈渺長舒了一口氣,轉身時撫了撫胸口,可嚇死她了!

    熱水是現成有的,方便面也提前炸好了,她抓了一把用土窯烤干的蔬菜干,再切了鹵肉和鹵蛋,分成十二份,走了好幾趟才端完。

    見那年輕廂軍已經大呼小叫地倒熱水給同僚們演示“變戲法”。沈渺輕手輕腳地從灶房回了后院,她推開濟哥兒和湘姐兒藏身的屋子,看著里頭還如臨大敵地捏著菜刀的濟哥兒,想想都覺好笑:“濟哥兒,你去考試時,都跟那些巡考的廂軍說什么了?”

    濟哥兒捏著刀也呆了呆:“沒什么呀,他們問我湯餅哪兒買的,我便讓他們來家里買。”

    沈渺沉默地給他豎起了個大拇指。

    這廣告可太硬核了,差點嚇飛了她的魂。

    她又回到了鋪子里,那些高大結實的廂軍都泡好了面,正埋頭呼嚕嚕地吃,整個湯餅鋪子都成了紅燒方便面的海洋,她聞了都有點兒餓了。

    她走到鋪子門口透透氣,忽然便聽見不遠處另一家打著“鄧五鮮魚羹”招子的食肆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一位穿戴樸素的五旬婦人緊緊牽著個身材高大壯實的、十七八歲模樣的女孩兒,被那食肆里的店小二粗魯地推搡了出來,像趕蒼蠅似的不耐煩地揮舞著手臂:

    “你這婦人豈不是來戲弄人的?你這女兒分明是個連三歲小兒都不如的傻子,竟也有顏面進來找活干?速去!速去!不許再來了!快走快走!一大早可真是晦氣,別耽擱了我們家的生意!”

    那婦人氣得雙眼通紅,眼淚直在松弛疲憊的眼眶邊打轉,可最后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一把拉住了神情呆滯遲緩、還不知發生了什么的女兒,忍著氣轉過身來走了。

    她們母女二人,步履沉重,母親拽著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女兒,垂頭喪氣地經過了沈渺的鋪子前。

    擦肩而過的一瞬,沈渺也看見了那對母女的模樣。

    她只看了一眼,心里便像是被誰揪了一下。

    這母女二人打扮得都很樸素,都是褐色的粗布短褙子,下頭穿的是同色窄口褲裙。婦人的模樣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瘦瘦的,背也因過度操勞而有些佝僂。可她卻將那女孩兒養得個頭又高又壯、面色紅潤健康,只是女孩兒的模樣生得有些奇怪,她有著寬寬的眼距、扁平的鼻梁、神色呆滯。她還總是不自覺地微微張著嘴,想要說話,卻只能發出短促模糊的聲音。

    “涼。涼。”

    沈渺聽見她努力發出聲音,喊著娘。

    婦人垂著頭,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第39章 糊涂湯餅

    沈渺站在那兒看她們走遠了, 才轉身回去收拾廂軍們陸陸續續吃完的面碗。

    那教頭對著吃完的湯餅沉思了片刻,竟掏出了一塊碎銀擱在桌上,說了聲:“不必找了。”便招呼了他那群咋咋呼呼的下屬起身離去。

    沈渺被嚇到的心立刻便被這一小塊碎銀子深深地撫慰了。

    居然有人拿銀子付錢!

    她在手里顛了顛, 覺著起碼也有一兩重, 那差不多便是一貫錢吶!她方便面加蛋加肉的賣十八文一碗,這一小塊銀子都能買五十碗還多了。

    于是她趕忙揣進懷里,笑得兩只眼睛都彎成了細細的月牙,十分熱情地相送到門口:“軍爺們吃得好,下回再來啊!奴家還會好多種好吃的湯餅呢, 您下回一定再來嘗嘗啊!”

    她前后態度變化太大,惹得那中年人翻身上馬時又回頭瞥了她一眼。

    沈渺一點兒也不害臊, 笑得格外燦爛,還揮舞著小手絹:“軍爺們騎馬慢點兒啊, 一路順風嘞。”

    回答她的只有伴隨馬蹄聲而揚起的一陣塵埃。

    沈渺哼著歌回去洗碗了。

    之后又送走幾波食客,沈渺順帶取過錢罐子,盤了盤這半日的帳。

    她如今鋪子里一共有兩種湯,六種面。

    羊肉湯一碗三十文、羊肉面一碗三十五文, 這是最貴的。

    方便面若是不加肉和蛋,是十二文,加了肉蛋便是十八文。

    炸醬面、蒸面條十二文;糊涂面十五文。

    素疙瘩湯十五文;葷疙瘩湯十八文。

    最便宜的是豬骨清湯面十文。

    一上午她賣了方便面二十五碗四百五十文、羊肉湯八碗二百四十文、羊肉面三碗一百零五文, 炸醬面十六碗一百九十二文,豬骨清湯面十碗一百文,不算那教頭額外給的, 營業額已將近一貫。

    再加上湘姐兒今早賣了二十五籠小籠包、四十條紅豆排包以及其他雜七雜八的包子饅頭, 早點的收入也有一貫多。

    半日下來,有兩貫多錢,也算保了本了。

    明兒起, 早點便還是多做些小籠包和紅豆排包,其他口味的包子反響平平便不做那么多了。

    沈渺也沒想到,這假借杭州小籠包之名的“臨安小籠饅頭”竟成了她這小食肆營業頭一日的早點銷冠——二十五籠小籠包,幾乎是一轉眼便賣沒了。等湘姐兒蹦蹦跳跳地進來問還有沒有時,她都呆了一呆,先前她本以為會是已有客群基礎的紅豆排包或是價格便宜、餡料又較獨特的蘿卜絲蝦皮包拔得頭籌,誰知竟是她自認為有些“平平無奇”的小籠包。

    這小籠包說起來只是小了一號的醬肉包子嘛。

    汴京實在不缺賣醬肉包子的,從她家出去,專門賣“饅頭”的鋪子便有四五間,個個都販醬肉饅頭,且賣得比沈渺便宜,一般一大個肉饅頭在五文錢左右。

    沈渺這小籠包看著一籠八個,看著個個皮薄餡大,其實做出來的成本可能比人家一個大肉包還低不少,畢竟小得很,里頭再是如何皮薄餡大,也裝不了多少餡兒。

    而且這小籠包做起來可比其他包子容易多了!不用揉面、不用搟皮,加水時用筷子攪和出絮狀隨手揉成一團再醒面即可;想要透油皮也只需將一斤五花肉剁成肉沫后,取一半在鍋里翻炒,加入甜醬、醬油、八角桂皮等調料炒出香味濃郁的肉醬,再與其他生肉餡、蒜沫、蔥沫一塊兒拌在一起。只要一斤肉、一斤面便能做出來四十八個,足足六籠。

    若是那等奸滑一些的商販,做這種醬肉饅頭,會專買那些放了兩三天的剩肉,將蔥蒜在餡料里多放一些,醬肉因加了不少香料調料,又剁成沫子,還有蔥蒜的掩蓋,根本吃不出來肉是否新鮮,便能以極低的成本做出來七、八籠。

    但沈渺沒有這樣做。歸根結底,她終究是想做出好吃、健康又好賣的食物,而不是為了掙錢昧了良心。雖然一籠包子少掙幾文錢,但自個心里安心,才是為商的長久之道。

    不僅是小籠包,其他面條的肉哨子也是一樣,沈渺從不買鄭屠手里剩下的邊角肉,而且她很會挑肉,用來包這些包子、或做面哨子的五花肉都是肥瘦相間,油脂豐富、肥而不膩,正正好的。

    日頭繼續向上攀升,漸漸快到午時了。

    客流少了許多,也不知是不是汴京人日常三餐以面食為主,每日碳水攝入過頭,這家家戶戶都喜愛午睡,一到午時被太陽一曬,整條街不僅人影稀少,便是這沿街鋪子的店主、小二也都睡得東倒西歪,醉碳水便成了真實寫照。

    濟哥兒和湘姐兒也睡了,四下里靜悄悄的。而沈渺這個不大愛午睡的人,大中午便閑得慌。

    她閑得掃了一圈地,掏了爐子,又洗了一波碗,叉腰抬頭,見陽光好,順帶把家里兩條狗都洗了。

    本來也在午睡卻被薅起來洗澡的小狗和雷霆都困得兩眼發直,任由沈渺拿個老絲瓜囊從頭到腳地搓洗,最后她還把狗的腳毛、指甲也修剪了一下。

    之后沒活干了,沈渺也勉為其難小憩了一會兒。她上輩子也是如此精力旺盛之人,旁人需要每日八小時睡飽才能精力充沛,她一般睡個五小時便能像永動機似的連軸轉了。

    爺爺以前溜她這個娃溜得心累,說她打小就有使不完的牛勁,不灌倆紅牛都弄不了她。

    旁人看著她累,但她其實有些樂在其中。或許是因為她在享受做著自己喜愛的事情,這樣的忙碌便會顯得甘甜而不是疲倦了。

    有時閑下來,她反而有些不習慣了。

    午睡起來,距離飯點兒還早,濟哥兒便跟沈渺說了聲,去蘭心書局看書。沈渺很欣慰,即便現在還沒放榜,但濟哥兒也已養成了日日讀書的習慣,日后總是有好處的。

    湘姐兒這早點販賣員也已下了班,拿著沈渺給她的兩文錢“工錢”,興沖沖拉著家里那只小狗,去找李狗兒一塊兒遛狗、出去糖鋪子敲糖吃。

    由于沈渺還沒想好自家小狗的名字,湘姐兒便總是狗兒狗兒地叫那只小狗,這讓李嬸娘分外不滿,總覺得沈渺在影射什么。

    前幾日她氣呼呼地包上一包芝麻、一包鹽,去李狗兒讀書的私塾那請那位山羊胡的老夫子給她家李狗兒取個正經大名。

    現在李狗兒便改名了,叫李博,但取了也記不住,大伙兒還是習慣叫他李狗兒。

    顧嬸娘昨個便悄悄來與她說,李嬸娘跟街坊鄰里抱怨了好幾次了,憤憤不平地說如今還沒放榜,濟哥兒也不一定能考上辟雍書院,怎么這沈大姐兒發了一筆橫財,開了鋪子便抖摟起來了,還拿她兒子的名字大做文章,真是可惡之極!

    沈渺真是冤枉得很,她真不是故意養一只狗還要和李狗兒重名的……因此這會兒也絞盡腦汁在想給狗取個什么好名,省得人家繼續誤會。

    但大人之間的磕磕絆絆,并沒有影響李狗兒和湘姐兒的友誼,李狗兒幼時因身子弱被李嬸娘看眼珠子似的,一不許去河里摸魚、二不許出去串巷子、三不許上樹掏鳥蛋,后來又被拘著讀書。只有湘姐兒不嫌棄他文弱,經常和他在院子里一塊兒扮家家酒,兩人便很親近。

    湘姐兒自打回來住以后,李狗兒竟是這巷子里最高興的人了,趁著沈渺忙碌,他時常溜到后門找湘姐兒,還送了湘姐兒兩個他爹李挑子親手做的粗瓷娃娃,像套娃似的,打開了里頭還有一個小的,粗中又帶著精致,如今便擺在湘姐兒屋子里的窗臺上。

    雖然李嬸娘不滿地嘮叨了好幾回,但李狗兒也不覺著湘姐兒的狗跟自個同名有什么不好,因為湘姐兒曾經嚴肅地對他廣而告之過:這只狗是她弟弟,她終于當姐姐了!

    現在沈家是沈渺最大、沈濟第二、雷霆第三(雷霆八歲)、她第四,小狗第五。

    所以這李狗兒還一本正經地和湘姐兒商量:“既然它是弟弟,那不如這樣,它是你的狗弟弟,自然也是我的狗義弟弟,以后我是大狗兒,它便喚作二狗兒,也省得你一叫狗兒,咱們倆都答應!”

    湘姐兒立刻搖頭:“沈二狗也太難聽了。”

    李狗兒急了:“難聽?怎么會難聽呢!那我的名字你也覺著很難聽?”

    湘姐兒默默看著他,那神色一言難盡,這孩子可逗了,小圓臉,斜著眼,一副“你名字好不好聽你自個掂量掂量呢?這好不好聽還用我說么?”的表情,逗得在邊上摘菜的沈渺險些被口水嗆到。

    沈渺一邊抹桌子一邊想著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兒,竟也覺著日子過得很有趣。她以前太忙了,一會兒開分店,一會兒去參加什么比賽,一會兒又要去考察新的食材廠,好似都忘了這過日子便應當是如此的,不論是好是壞,都與那油鹽醬醋茶一般,能為這日子添上不同的滋味。

    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才是人生。不管什么滋味,這一生沈渺都很愿意選擇看開、擁抱與享受。

    抹了桌子,沈渺伸了個懶腰,準備進后院把菜地也澆一圈,順帶喂喂雞得了,這腳步剛邁進去呢,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很是疲憊又怯生生的聲音:“可有人在?”

    “有人,有人。”

    沈渺忙從灶房里頭挑開簾子往外一看,竟那么巧,正是她早上見到的那個佝僂著背、模樣蒼老,渾身上下卻拾掇得很干凈的一個婦人。她一頭斑白的發,用扁木簪子挽在腦后,用一塊寶相花紋的棉布包住,一絲頭發都不亂。

    她手里還是緊緊地牽著那個憨傻的女孩兒,那女孩兒也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的母親,像一只離了巢便容易受驚的小鳥。

    老婦人似乎也習慣了旁人異樣的眼光,進來后并不在乎沈渺忽然的沉默,但也沒貿然坐下,先是張望了一圈店里的陳設,又低頭端詳了一會兒腳下潔凈的地磚與桌椅。再抬起頭時,她有些茫然地望著墻上的食單。這個鋪子好奇怪,沒有殷勤地上來報菜名的小二,還貼了這樣的食單。

    難不成來她鋪子的都是讀書人?婦人有些后悔走進來了,她方才是看這鋪子的匾額陳舊,門臉也小,便思忖著或許不會太昂貴才進來的。

    但都已來了……她實在不識字,一點兒也看不懂墻上的食單,于是只能有些猶疑地問:“店家娘子……你…你這兒可有賣那等四文錢一碗的素湯餅?我只要一碗就好,多…多些面湯也無妨。”

    沈渺回過神來,收起目光,端了兩碗水放在他們面前,笑道:“有,你們坐著先喝點水,馬上來。”

    老婦人聞言松了口氣,牽著她的女兒找了個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了。坐下后也沒個閑,先從將帕子掖在女孩兒的領口,還幫她卷起了兩只袖口,那女孩兒任由母親照顧,時不時傻呵呵地沖母親一笑。

    那老婦人便又輕柔地抬起手,愛憐地給她別過碎發。

    或許是因女兒不大會說話,她便也習慣了不說話,之后母子二人安靜地等候著。

    沈渺店里有素面,但她的素面全靠湯底兒,是仿照江南的陽春面做的,成本其實不算很低。

    為何發源于高郵、揚州、上海等地的一碗素光面能得“陽春”之名?其實便是因為以往江南地區將十月稱為小陽春,漸漸便有了“十”為陽春的隱喻,故而在揚州等地,陽春面一碗售錢十文,故而得名。

    所以沈渺店里的豬骨清湯面也定價十文。尤其她用來做面的麥粉都是用粗面重新篩過的,用的肉也好,因此值得上這個價。

    何況……別說富饒的江南,這四文錢的面,在汴京城里一樣找不著。或許靠近城郊的腳店里才有。

    她們難不成是外鄉人進城來的?沈渺一邊在心里猜測,一邊偷偷用余光打量她們。

    那老婦人從身邊的布包里掏出一個小瓷瓶,從里頭倒了幾顆小小的藥丸出來,就著沈渺端來的水,仰頭服用下去。

    自個吃完了藥,又在布包里翻出另一個藥瓶,倒出幾顆藥來放在手心里,轉過頭耐起性子哄著那女孩兒吃:“有余啊,你乖乖吃了藥,阿娘給你賣糖糕吃,成嗎?”

    女孩兒卻仿佛見了什么洪水猛獸,一個勁地搖頭:“不……不……”

    “你吃藥,阿娘再領你去敲兩塊餳糖可好?可還記得?那個總是叮當當、叮當當的糖。”

    女孩兒這才猶豫了,勉為其難地吞了下去。那張有些獨特的面孔皺成了一團。

    沈渺悄然收回了視線,用筷子撈起鍋里已經煮熟的兩份面條和幾片白菘,熱氣蘊藉之間,又轉身從熬制的豬骨高湯里舀了一勺湯出來做這素面的湯底,最后在面上鋪上白菘、額外加了一勺醬肉面哨子,再撒上蔥花、點上幾滴蔥油,這簡單而香的清湯面便大功告成了。

    之后,她從櫥柜里多拿了一只碗來。

    她將實際是兩份的面都裝進一個大海碗里,笑吟吟地端了出來:“久等啦,面好了。這面剛出鍋的,很燙,給您多拿一個碗,您可以分出來吃。”

    老婦人卻望著這滿滿一大海碗的面一下慌了神,急忙拉住轉身要走的沈渺:“哎呦,店家娘子,你怎么做了這么多?我方才與你說了只要一碗素面,不要別的。你怎么還加了肉?我……我們母女倆本就是進城來找活兒干的,吃喝嚼用不得不緊省,實在沒帶那么多銀錢……”

    沈渺只好笑著解釋道:“不是強買強賣,您放心吃。您來巧了,我今兒是頭一日開業,您啊,又是這大中午頭一個進來吃湯餅的。我家里有個規矩,頭一位客人,要給您打對折,您放心,這些哪怕加了肉也只收您四文錢。”

    那老婦人將信將疑地坐了下去:“果真?”

    “果真。”

    沈渺把袖子從她筋節畢露的手里抽了出來,指了指灶房:“慢用,我先進去忙了。”

    “噯……噯……”老婦人有些局促地坐了下來,怔忪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大碗上,半晌,才顫巍巍拾起筷子,先給自己那傻閨女分了一大半,還將碗里的肉仔細地挑出來,全放進了她的面碗里。

    沈渺進了灶房收拾案板、刷鍋,其實卻還是忍不住悄悄去看她們。

    那女孩兒不怎么會用筷子,老婦人便用勺子一點點將面條壓斷,讓她能用勺子扒拉進嘴里。看女兒吃得香,她這才開始吃那碗里剩下大部分是面湯的面。

    沈渺便看著她吃下一口似乎愣了一下,漸漸地吃面的動作便變得狼吞苦咽起來,最后忍不住將面湯也喝了個干凈。

    她微微一笑,便又低頭揉面。

    這時候沒有產檢,更不知糖寶的觀念,這些特殊的孩子降生到世上,并不是身為母親的錯。而且……他們或許會因為病情嚴重,便會因先天聾啞、智力障礙、心臟病、消化道畸形等病癥不出幾年便去世了。即便僥幸活下來,只怕也會被宗族、長輩遺棄甚至掐死,所以在古代,哪怕是這個富裕的大宋,普通平民百姓人家,也是極少能見到一些特殊的孩子,莫說長大成人,更莫說是個長大成人的女孩兒。

    在這樣重男輕女的時代,這位老婦人的女兒,竟然被她養得這么大了。

    她并不知曉自己會生下癡傻的孩子,后來知曉了,也沒有將她遺棄,而且咬著牙拉扯她長大。沈渺都不知要如何想象,她究竟耗費了多少心血、抵御了多少外人乃至親人的刀槍劍戟,才能在這樣的世道將她奇跡般養大。

    一碗面,是她對這份母愛的敬意。

    另外她也另有一點心思,想等她們好好的、安生地吃一頓飯以后再細細問一下。但她們一吃完,便好似生怕沈渺反悔或是多要錢一般,忙不迭離開了。

    “店家娘子,多謝你了,這錢放桌上了。”

    沈渺聞聲探出頭來,老婦人已經拉著女兒急匆匆跑出店去了,她忙從灶房繞出來,還沖她們的背影叫了聲“哎等等”,她們反倒撒腿跑得更快了,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街角。

    她只能無奈地回去。

    角落里那張桌上,整齊地放著兩只吃得一滴不剩的面碗,以及被摩挲得發亮的四枚通寶。

    之后鋪子里便再沒人上門了,如沈渺意料的那般,這時的午食還不算正經一餐,放棄午睡出來覓食的人總歸是少的,不少店家干脆上了半邊門板,直接回屋歇息去了。

    里外靜悄悄,沈渺又干完了活,百般無聊地撐著下巴,日頭透過窗欞,一格一格地照在她身上,太暖和了,她便也趴在灶房里的條案上打瞌睡。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那對母女的緣故,她夢里似乎也回到了上輩子的幼時,她踩在板凳上偷摸著煎爺爺新買回來的帶魚,她從小學廚就此別人快一大截,偷吃的時候,都是她主廚,幾個堂兄弟姊妹圍在灶臺邊舉著筷子等。

    陽光是橘色的,因此這陳舊的夢境里也全被染上了橘色,最后她們幾人坐在廚房的地板上,吃光了好幾條帶魚,咸得滿屋子找水喝,被爺爺奶奶有一個算一個臭罵了一頓,但他們這幾個熊孩子相互看了一眼,挨了罵還哈哈大笑。

    直到日頭漸漸西斜,她才被指節輕輕扣在半墻柜臺上的“篤篤”聲吵醒。

    醒來時她都還有些分不清夢與現實,畢竟她真的很久沒有再夢見上輩子的事了。

    帶著臉上壓出的幾道歪歪扭扭的紅印子,沈渺無知無覺地攏了攏松垮的發髻,邁著有些迷蒙的腳步,撩開了半片簾子。

    沒想到來客似乎正想探頭看看里頭有沒有人,因此沈渺一撩開簾子,便對上了一雙清冽透亮的眼睛,嚇得她與來人都猛地往后一仰,雙雙拉開了距離,這才看清是誰。

    眼前,是頭戴儒巾,身著對襟直領大袖,淡雅樸素風姿翩然……但拄著拐的謝祁。

    視線再往下一點,是兩只手扒拉著柜臺,仰著臉笑的硯書。

    沈渺徹底醒了:“謝九哥兒?!”

    “嗯,沈娘子,祝你開張大吉,日后平安順遂,萬事勝意。”謝祁視線從沈渺臉上的紅印上滑過,眼底蘊起一點笑意,示意硯書捧上一瓶插了茉莉的長頸白瓷瓶,他接過來,順手便替她擺在柜臺那木雕財神旁邊,“我阿娘院子里的茉莉開了,一夜間便滿院馨香,我瞧著好,便折了兩枝,借花來賀。”

    兩枝?何止是兩枝,為了選插瓶好看的花枝,九哥兒蹲在那兒左一剪刀右一剪刀,險些沒把大娘子悉心養護的茉莉花剪成禿頭。大娘子午睡起來看見滿地花葉零落,氣得一把抄起門背后的郗家長棍,沖到前院將宿醉未醒的三哥兒打了一頓,打得三哥兒暈頭轉向,只會抱頭鼠竄地說娘我錯了……

    可憐的三哥兒,因素來不正經,如今蒙冤受打。

    硯書撓了撓頭,沒有揭穿自家主子。

    “九哥兒太客氣了,你下回來可別帶東西了,再說了你昨日不是已遣了硯書過來送了賀禮了嗎?哪有又送一回的道理!不過,你的字寫得真好,掛在我這小店里都有些委屈了它們了,這事兒我還沒謝過你呢。還有,聽硯書說你受傷了,怎么還出來了?”

    沈渺往墻上兩幅字努了努嘴,又福身謝了一遍,低頭時正好看到謝祁那只露出袍子外的小腿,小腿裹著紗布夾在兩片木板里,她便又添了一句關心,“你的手好了么?這腿瞧著嚴重,可要當心,人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當多臥床歇息才是。”

    “這手無妨,擦了兩日藥油已好了。”謝祁面不改色地道:“正是出來給腿換藥的。”

    硯書又偷摸在心里嘀咕:原本分明是請趙太丞家的老郎中每日上門來換藥的,但今兒九哥兒非說悶得慌,與大娘子稟告后,便說他不如自個坐車出門換藥,也好透透氣。

    結果換藥換到沈記湯餅鋪子來了。

    硯書在謝祁身后撇嘴時,謝祁也已將沈娘子的鋪子從梁上垂下的燈籠夸到了地上鋪的青磚。

    謝祁夸起人來引經據典,還句句都不重樣,雖不是那等夸張直白的溢美之詞,但還是讓沈渺聽得都臉紅,忙道:“你們午食可是只吃了點心?如今餓不餓?九哥兒幫襯我良多,這些日子我總想著要謝你,卻又實在不知如何謝你,不如給你做一碗湯餅吧?”

    謝祁沒有推辭,硯書更是滿心歡喜,主仆二人便撿了一張離柜臺最近的桌子坐下,笑道:“那便麻煩沈娘子了。”

    “不麻煩,你坐著……我想想,你還傷著,不好吃口味太重的,怕沖了藥性,不若我給你們做糊涂湯餅可好?”

    謝祁抬眸看向她。沈娘子似乎不知自己有個習慣,每當心神松弛之時便會不自覺露出笑來,而她笑的時候總習慣先彎起眉眼,又自然而然地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

    她從不如其他女子一般以帕子或是扇子遮掩唇齒,要維持貴女的體面與“笑不露齒”的風儀,她似乎從不想這些,想笑便笑了,臉頰透粉,眉眼彎彎,襯著午后的陽光,顯得如此明眸皓齒。

    也總讓他想起,謝家有一處山水莊子里,那仲夏庭園中,接天蓮葉無窮碧之中搖曳的一枝荷。

    陽光慢慢從天心往西移去,斜斜地灑滿了長街,也慢慢溢滿了沈記這小小的鋪子里。謝祁長久地望著她站在暖黃色的光里,不由也跟著一笑:“嗯,有勞了。”

    他不知什么是糊涂湯餅,此時此刻,他竟也變得糊涂,不愿多問。

    唯有硯書滿腦子都是吃食,好奇地跟上去:“沈娘子,什么是糊涂湯餅?奴奴竟聞所未聞呢!”

    “等我做好了,你便知曉了。”

    沈渺笑著眨眨眼,扭身便進了灶房。

    糊涂面之所以叫糊涂面,自然是有什么放什么,以往人窮,糧食不夠吃,便用各種蔬菜、野菜來湊數,手邊有什么,鍋里便會出現什么,它和疙瘩湯一樣,營養豐富,還有養胃的功效。

    但后來沈渺去中原地區試吃那些大酒樓里的糊涂面時,這道因貧苦而誕生的菜也變得格外精致了。可不是糊糊弄弄便了事的,人家大師傅做出來的糊涂面非常講究,面是手搟的,還要專用太行山的小米熬,再放入各式各樣的好菜好肉,最后再下面條,一碗糊涂面能熬得又稠又香又好吃又營養。

    沈娘子沒說何為糊涂湯餅,直讓硯書心里貓抓似的,他不由踮著腳,用腦袋頂開了簾子,趴在柜臺邊看她忙碌。

    謝祁便也順勢看到了她忙碌的身影。

    “沈娘子,你的灶房好干凈啊。”硯書看了會子突然大聲感嘆,莫說這樣的小食肆,便是謝家的灶房,有時方廚子忙碌起來未及收拾,灶房里也能污穢得不堪入目,不僅有滿地臟水來不及掃,還四處都是菜葉、蛋殼,條案上的肉菜也堆得亂無章法。

    但沈娘子的灶房不僅鍋灶碗筷整潔,條案上一盆盆一碗碗,整整齊齊地擺著沈渺做湯餅要用的各色小料。蔬菜、肉類切好洗凈,罩在竹罩子里,連面團也揉好了在醒面,多余的菜全都收拾干凈,壘在角落的菜筐和木架子上。墻上還多釘了一整塊的木板,板子上排列著整齊的木楔子,鍋鏟、勺子、刀具都在手柄處綁了麻繩,掛在了墻上。

    這灶房里雖然堆滿了東西,卻纖塵不染,井然有序,連抹布都刷洗得干干凈凈,一塊塊或是掛著、或是疊成方形放在桌角,讓人看了便十分舒心。

    硯書越看越覺著不簡單,伸長腦袋瞥見了菜筐里的蔬菜,更是嘖嘖稱奇:“沈娘子你怎么連筐子里的蘿卜都堆得整整齊齊?”

    這條案對面的木架子上放了好幾個藤編筐,筐子里堆了白蘿卜和胡蘿卜,竟然不僅按顏色分開堆放,還每顆蘿卜都是帶葉子的蘿卜頭朝同一個方向,一層一層壘得整整齊齊。

    沈渺被硯書說得也探頭一看地上的蘿卜筐,跟著一笑:“這不是我壘的,是濟哥兒壘的。他每日都幫我收拾灶房,這灶房能這樣干凈,一是做飯菜的習慣要好,一邊做要記得一邊收拾,二便是濟哥兒懂事兒又勤快,他只要回來,便會過來幫忙。”

    她做飯已經習慣收拾了,以前她爸爸和爺爺的后廚規矩比這要嚴多了。畢竟廚房里的衛生是頭等大事,要是幫廚的小徒弟敢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滿地菜葉子,肯定會被鍋鏟敲得腦袋開花。

    硯書感慨不已,還認真地點頭道:“也該叫方廚子過來瞧一眼,好生學學。他身為皰廚,便是太不拘小節了些!”

    謝祁倚著柜臺,視線卻停留在沈渺飛快切菜的手上。沈娘子的手絕稱不上“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她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勻稱,細細的淡青色的筋脈會因她用力而在肌膚下起伏,甚至習慣握刀的虎口處還有一點薄薄的小繭。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手因習武與總是受傷,也生了繭子。可卻是大不一樣的。

    他正細細地欣賞沈娘子煮湯餅的身影,心里好似也彌漫著濃濃的煙火香氣。她同時開了兩個灶,一個鍋里現炒花生米,一個鍋里熬稠稠的湯,做起來有條不紊,忙中不亂,簡直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女將軍。

    真厲害吶沈娘子。謝祁想到自己五谷不勤,只會讀書寫字,實在自愧不如。

    正瞧得入神,忽然有個高大黝黑的身影推著三缸酒闖進了半掩著門的沈家后院,還很熟稔地直接走進了灶房,出聲喚道:“大姐兒,你定的酒給你放哪兒?”

    謝祁靜靜地轉開眼看過去,那黑黝黝的壯男子也扭頭瞧了過來。

    兩人目光隔空一觸。

    第40章 泡面火了

    顧屠蘇每日都要干重活, 因此從不講究衣衫,他今兒便穿了件敞懷的無袖短衫,被曬得古銅色的胳膊袒露在外, 粗壯又結實, 這衫子連個扣子也沒有,若不是脖子上掛了條長長大大的巾帕用于擦汗,他那同樣結實到肌肉線條若隱若現的胸腹也是毫不掩飾的。

    沈渺沒覺著有什么不對勁,這巷子里這么穿著的人多了去了,做豆腐的劉大郎、賣瓜果的王三郎、賣炭火柴火的曾七郎, 只要家里常要干重活的,平日都是如此穿著, 或許僅有過年節之時,他們才會穿戴齊整。

    古人比她想象中更開放, 她也是穿越過來后才知曉的。

    在旁人眼里應當十分保守的宋朝,不僅男子時常袒-胸-露-乳,連女子在炎炎夏日也會穿短袖衫,甚至自前唐流傳下來的深-V半胸穿搭也仍在風靡, 近些年汴京還時新起直接在裹胸、肚兜外罩對襟紗衣的“內衣外穿”。有時沈渺走在街上,見到形形色色不同的服飾,也會懷疑真正封建古板到底是誰。[注]

    聽見顧屠蘇的聲音, 她十分平常地扭頭看了眼,便伸手往外邊一指,麻煩顧屠蘇幫她放到廊子下曬不到日頭的地方去:“有勞顧二哥。”

    之后便繼續回身忙著煮湯餅。

    顧屠蘇把酒推了過去, 回來時再透過柜臺上的窗洞, 遠遠地瞥了眼那鋪子里站著的瘸腿書生一眼。

    那書生長衫大袖,以素色的綢帶束發,兩條飄帶便如柳條般在腦后垂落到肩上。這人生得比榮大郎還要好, 年歲瞧著不過十七八,清清朗朗的,立在那,即便不言不語,也眉目溫潤清雋,讓人無端端想起冬日里屋檐積雪上倒映的月光。顧屠蘇不知要怎么形容他,心里只是有一股到處亂竄的氣。

    尤其那瘸腿書生見到他微微一怔之后,竟還笑著頷首,似乎很和氣地與他這不相識的人打了招呼。

    又是書生,怎么又來了個書生?于是那股不知哪兒來的氣猛地便躥到了他的腦門上。可想到清晨被阿娘請到家里來的媒人,隨即,他那股氣便像被人拿針戳破了似的,一下又瀉了。

    他終究是什么也沒說,別開臉,只沖著沈渺的背影低低說了聲:“放好了,那我走了。”

    “哎,謝謝了顧二哥。”沈渺正下面條,抽空回了頭笑了笑,又忙鍋里的事兒了。自打和顧屠蘇說開后,不管顧屠蘇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對待他是已能懷著坦蕩的平常心來相處了。

    顧屠蘇便也轉身走了,心里禁不住嘀咕,他可能命里跟書生犯沖。

    人家犯太歲,他犯書生。

    他拖著空車回了自個家,院子里寂靜清涼,只有一只胖乎乎的麻雀站在院墻上,一會兒往左歪了歪腦袋,一會兒又往右邊歪,旁若無人的模樣。

    顧屠蘇無語地盯著這只不知哪兒飛來的小肥鳥,清早他與顧嬸娘頂嘴爭吵時,這鳥就在了,如今竟然還在。左瞧它不順眼右嫌它聒噪,顧屠蘇用力在半空中揮了揮手:“瞧了我半日熱鬧了,快走吧!”

    那麻雀終于被他驚得振翅飛離。

    趕走了看他熱鬧的鳥,他又小心地走到灶房的窗口往里探看,里頭還是冷冷清清的,顧嬸娘連粥都沒給他留。他知曉當娘的還在生他的氣,便只好臊眉搭眼地去親娘的屋子外頭敲門:“娘,你可在?我錯了,早上不該跟你這么說話。”

    顧嬸娘猛地拉開了門,冷冷道:“你跟娘說實話,你不肯成親,是不是還想著沈大姐兒?”

    顧屠蘇沉默了半晌,想起沈渺對他說的那些話,搖搖頭:“沒有,娘。”

    “那你做什么不成親?”

    “咱家拿的出這么多銀錢娶媳婦么?”顧屠蘇聳聳肩,“我都聽見你和爹說的話了,若是要去興國寺借貸,還不如多攢下錢來,省得還要多還利錢。我都拖到這歲數了,也不差一兩年了。”

    顧嬸娘狐疑地拿眼打量他。

    “真的。”顧屠蘇從胸膛里呼出一口濁氣,略帶自嘲地笑笑,“阿娘,你放心,我已經明白了,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后,大姐兒這眼里從來都沒有我。她喜愛的郎君,從不是我這樣的。”

    顧屠蘇心想,大姐兒啊,她應當就是喜愛書生的模樣,喜歡生得清清秀秀的人吧?這他可沒法子了,他爹黑,他也打小就黑,顧嬸娘就嫌棄地說過,若是把他們父子二人扔進煤窯里,只怕都分不清哪兒是煤哪兒是人。

    他五大三粗又不識字,改不了了。

    兒子這話倒是實在了,顧嬸娘這才放心,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你說的沒錯,所以你死了這條心吧。行,那聽你的,咱們再攢攢錢,你也安安生生的,回頭娶個眼里有你的媳婦,這日子才能過得紅火。”

    “好,我也聽娘的。”顧屠蘇扯動嘴角笑了笑,拎起柴刀,又自去干活了。

    顧嬸娘了卻了一樁心事,聽著院子里兒子一下一下的劈柴聲,心情挺好地拿著家里的大湯盆出了門——為了慶賀兒子這死腦筋終于想通了,她準備去沈大姐兒的湯餅鋪買上一大盆羊肉面回來,一家子好好吃一頓!說起來家里也有大半個月沒吃過羊肉了,今兒便奢靡一回。

    不得不說,沈大姐兒的手藝那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她爹的手藝還好。顧家和沈家實在太近了,自打沈大姐兒鋪子拾掇好了開門做起生意來,顧嬸娘這兩日盡聞對面飄來的各種香味了,尤其那羊肉湯的味道,饞得她夜里做夢都在埋頭啃羊腿。

    羊肉不便宜,她自個實在做不出這樣好的羊湯來,省得糟蹋了,不如買現成的。

    沈家后院的門沒有鎖,顧嬸娘一推便進去了。街坊間時常這樣,街面背后的巷子通常都很狹小,不常有外人進來,婦人們常在門前干些輕省的活計,家家戶戶的孩子也都在巷子里玩,只要家里有人,這后門都不會上鎖,而她們相互串門也從不特意打招呼。

    不過沈家有兩條狗把門,也不怕偷兒上門。

    她走進去,先摸了摸那大狗的黑腦袋,又摸了摸那小狗的黃腦袋,才小聲喚了幾聲:“大姐兒?”

    竟沒人應,她滿腹狐疑,便拎著盆沿廊下走到前鋪與后堂相連的小門邊。

    這個時辰鋪子里沒什么人,只有一對書生打扮的主仆在吃熱乎乎的湯餅。

    沈大姐兒人倒是坐在灶房里,但上半身卻趴在柜臺上,含笑望著他們二人吃,還軟聲囑咐:“硯書慢點兒,多吹一會兒再下嘴,這糊涂面涼得慢,你嘴小心燙出泡來。”

    那書生便也抬臉笑:“他是幼時挨過餓,哪怕現在不大記得了,可吃東西還是狼吞虎咽,怎么也掰不過來。上回吃你教給方廚子的蛐蛐餅,一連吃了兩盒,吃得都積了食,夜里疼得打滾兒,披頭散發趴在我床頭嗚嗚直哭,嚇得我夠嗆,只好認了命半夜起來,翻箱倒柜給讓他尋消食散。”

    沈渺又覺著可憐又覺著好笑,手撐著下巴,拿手點了點吃得沒空說話的硯書。

    “你呀你呀!”

    細微的塵埃在一束束的光道里沉浮,滿屋子暖融香氣徘徊,三人隔著半道簾子與一地陽光,輕聲地說著話,他們分明也是有一搭沒一搭,一會兒說說這個,一會兒說說那個,卻自有一種安然閑適之感。

    顧嬸娘遠遠看了看,不知為何,轉身又默默地回去了,再次經過后院那兩道“狗閘”時,她腳步頓住了,低頭對上兩條狗對她去而復返的疑惑目光,也在心里問自個:對呀,我為什么不過去?我得買羊肉面吶!我做什么回來呀?

    或許是因為,不忍打擾。

    她想。

    可為什么不忍打擾呢?她也鬧不明白。

    還是晚點再去買吧。最后,顧嬸娘對著手上的空盆,喃喃自語。

    ***

    謝祁將一碗軟綿豐富的糊涂湯餅吃下肚去,與硯書一般,都禁不住身子往后微微一仰,舒坦地呼出一口氣。這樣稀里糊涂卻莫名好吃的湯餅,他以往從來沒有嘗過。尤其沈娘子做好湯餅后,還特意又起油鍋,將蔥姜蒜片爆香炸成金黃,再澆了一勺醋。在滋滋冒起的白煙中,她將這滾燙熱騰的油潑在了糊涂湯餅上,使得這糊涂湯餅的風味又悠長了幾分。

    一開始這碗湯餅剛端上來時,他瞧著有些平常,只點頭覺著沈娘子這名兒倒是取得不錯,果然是諸般食材,“稀里糊涂匯于一鍋”,但入口之后,其中菜蔬的鮮、肉味的香、湯餅的筋道便紛至沓來。

    有些湯餅起初吃得好,越吃便越寡淡膩味了,這糊涂湯餅卻不是如此,食之愈多,愈覺其味實在殊絕,自有一種軟綿綿的口感,好似在喝一碗粥,卻又比粥有意思多了。

    “糊涂之名,雖取了混沌之意,實則卻內含精妙。日后我只怕也難以忘懷今日之糊涂了。”謝祁將筷子整齊地擱在碗上,眉眼溫和地笑道,“今兒又是我叨擾沈娘子了,但為了能吃到這樣好的湯餅,只怕日后還有來叨擾的時候。”

    “九哥兒盡管來就是了,開門做生意哪有什么叨擾之說?”哪怕知道開門做生意,總有人愛吃也有人不愛吃,但做廚子的哪個不想聽見食客說好吃呢?她被稱贊得心里愉悅,便也彎起眼睛,脫口而出,“你若是真能時常過來,我更高興呢。”

    謝祁一怔,旋即耳廓便爬上了紅暈:“是嗎…那以后……我常來?”

    沈渺沒意識到有什么不妥,笑著撩開門簾子,過來收了碗筷回灶房:“好呀。”

    鋪子外愈發顯得西斜的陽光晃了晃硯書的眼睛,他才從綿綿徘徊在舌齒之間的面香中回過神來?

    這才注意到了時辰不早了。他便擦著嘴扭過頭去,正想要問問九哥兒,如今賀也賀了,湯餅也吃了,是不是該走了?

    這腿上的藥還沒換呢!

    可他看過去,卻見九哥兒呆坐在那兒,一只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耳朵,眼睛卻仍舊追隨著沈娘子轉身而去的背影。

    “九哥兒?九哥兒?”硯書疑疑惑惑地叫他,“咱們該回去了九哥兒。”

    謝祁才忽而大夢初醒一般,有些慌亂地拄拐站起來:“是了,是了,沈娘子,那…那我便先走一步。硯書,取錢來會賬……”

    沈渺將碗筷放進了水池里,在圍裙上擦干凈手,忙出來相送:“是該回去了,你這腿可不能耽擱了。”

    說著,她便也有些困惑地發現,謝祁的雙耳和臉頰好似都有些發紅,這是面吃得太熱了么?

    不過今兒確實有些熱呢。

    “對了,九哥兒,十一娘還讓我們帶些吃食回去呢!”硯書扶著謝祁的胳膊,眼珠子機靈地一轉,“要不跟沈娘子買一些點心回去吧?便省得繞路去糕餅鋪子了。”那他也能多吃一樣了!

    沈娘子做糕餅的手藝,已完全將他肚子里的蛔蟲收買,壓根不想在吃別家了。

    也不僅是他,如今謝家的人都知曉沈娘子的大名了。便如十一娘。這自打吃過沈娘子的烤饅頭以后,原先她還大張旗鼓、斬釘截鐵地號稱要學大相國寺的高僧那般苦修過午不食,絕不吃點心也不用香飲子,要誓死踐行到底。但自打自打吃過沈娘子的烤饅頭以后,十一娘便如那破了戒的和尚,一發不可收拾了。

    今兒一盒蛋黃酥明兒一碟蛐蛐餅。

    如今哪兒還記得起自個當初的豪言壯語。

    這也導致,謝家如今每日消受蛋黃酥與蛐蛐小餅最多的人可不是硯書,而是十一娘。

    這不,九哥兒拖著殘腿非要出門一趟,她都巴巴地遣了身邊養娘來,讓九哥兒記得給她帶些好吃的回來,不拘什么,只要好吃又新奇沒嘗過的就行。

    謝祁也想起來了妹妹那殷殷期盼的目光,若是空手回去,只怕要被她絮絮不滿地念叨好幾日,于是便也看向沈渺:“我險些忘了這事兒,沈娘子可還有做烤饅頭或是其他糕餅?”

    “做是做了,只是烤饅頭一大早全賣完了。”沈渺想了想,搖頭道,“如今只怕也來不及做了。”

    謝祁也猜到了,沈娘子手藝這般好,即便是在橋市上擺攤兒時也從沒有賣不完的時候,何況如今有了鋪子,自然更多人趨之若鶩了。他只能遺憾地點點頭:“那便不麻煩了。”

    正要走,這時,門外忽然來了兩個手牽手剛比桌子高一些的小孩兒,約莫四歲上下,這兩個小豆丁扎著一模一樣的沖天辮,一人穿寶藍色小衫一人穿緋紅色小衫,脖子上掛著叮叮當的小銀鎖,倒騰著小短腿費勁地邁過門檻,奶聲奶氣地沖沈渺喊了聲:“沈家阿姊。”

    沈渺認出來了,這是住在水房后頭,家里開油坊的古家的孩子,這倆是雙胞胎,孩子還小,都沒取大名,胖乎點的便叫阿寶,是姐姐,瘦弱點兒的男孩兒就叫阿弟,是弟弟。這倆孩子也算他們巷子里的名人,沒人不認得。他們出生時便轟動了整條巷子,畢竟這可是楊柳東巷幾十年來唯一一對平安降生的雙生子,且還是龍鳳雙生。之后每回巷子里哪家辦喜事,都喜歡將這對兒金童玉女借去當提燈或是滾床的童子。

    沈大姐兒當年與榮大郎成親,這倆孩子才剛學會走,便由父母牽著,踉踉蹌蹌替她提花燈。

    沈渺彎下腰來和他們說話:“你們倆怎么來了?你們阿爹阿娘呢?”

    他們倆自帶了個大陶碗,阿弟把碗舉起來跟沈渺說:“湘姐兒說你們家有熱水一澆就能吃的湯餅,阿娘便使喚我們二人出來買上一碗回去嘗嘗是不是有這么奇呢。”

    阿寶跟著掏出一把油汪汪的錢來,脆生生道,“沈家阿姊,我們帶錢來啦!”

    連湘姐兒也去小伙伴兒中間打廣告啦?沈渺哭笑不得,接過碗和錢:“好嘞,你們等一會兒。”又扭頭對謝祁道:“九哥兒等等,我把湯餅給他們裝好,一會兒和硯書一起扶你出去。為了防耗子,我鋪子這門檻做得高了些,你腿腳不方便,別磕著碰著。”

    謝祁下意識想要搖頭說不麻煩了,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他心底里有些癢癢的,又軟軟的,腳步也像膠上了漿糊,有些邁不開步子。

    沈渺在陶碗里放好一塊炸好的面餅,將提前備好的湯底切了一塊兒丟進去,抓上蔬菜碎、鹵蛋,不到片刻便又掀門簾出來了,彎下腰遞給他們倆:“拿好,回家拿滾燙的熱水沖進去,用盤子或是大碗倒扣在上頭,悶上一小會兒,會數數嗎?從一慢慢數到兩百,掀開看著這湯餅吸飽水散開了,攪拌一下便能吃了。”

    阿寶仔細聽完,點頭對沈渺福身:“謝沈家阿姊,我們走了。”

    阿弟學著姐姐也福身,又被姐阿寶糾正:“那是我們女孩兒的禮數,你要叉手,你又忘了!”

    阿弟吐吐舌頭,重新叉手一揖,追上姐姐跑了。

    “你們倆慢點兒啊!可別跑,當心撒了。”沈渺看他們你追我趕的邁過門檻一溜煙跑回巷子里,都替碗里的方便面捏了把汗,幸好這是干面啊。

    謝祁因沈渺一句“一會兒扶你”而神思不屬,硯書卻瞧那倆孩子碗里的湯餅瞧得兩眼發亮,他方才都聞著味兒了!那說是能一沖就好的湯餅好香好香!于是他湊上前去,眨著眼問道:“沈娘子,那是什么湯餅呀?你怎么一轉身便變出來了?”

    沈渺便與他解釋:“這是我鋪子里的招牌菜,油炸速食湯餅,只需用沸水沖泡便能吃,很便利的。你和九哥兒是不是還沒嘗過?要嗎?”

    硯書大為心動,抬眼看九哥兒,他呆呆的好似木頭也不知在想什么。硯書不由著急了起來,使勁拉了拉謝祁的衣袖:“九哥兒,九哥兒,我們也買上一些速食湯餅吧!正好給十一娘也帶一些,她準也沒吃過呢!回頭你夜里讀書晚了,我提著水便能給你泡上,多好啊,再不用去灶房里叫醒方廚子了,上回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起來做夜宵點心,一邊做一邊瞌睡,差點兒困得把眉毛燒了。”

    謝祁回神,連連點頭:“好好,那也買上些,正好還沒會賬。”

    他其實沒聽見硯書說什么,只是生怕自己有些失態,叫沈娘子瞧了出來。

    只要出門,硯書便管著自家主子的錢袋子,于是他豪邁地伸出雙手,掰著胖手指數了又數:“九哥兒和奴一人一碗,不給秋毫留;十一娘與她身邊的橘荔一人一碗,大娘子與喜媽媽一人一碗,三哥兒……三哥兒今兒還在家么?罷了便將三哥兒與墨池也算進去,還有郎君與太夫人……沈娘子,我們要十四碗!”

    那么多呀?沈渺呆了呆才一拍大腿,往灶房跑去:“等等,我去瞧瞧還剩多少個面餅,我記得今兒一早好似才炸了七十塊呢。”

    打開櫥柜一看,數了數,幸好還夠,還剩十五塊。

    沒想到方便面賣得這么快呢!等晚間都不夠賣了,一會兒可得再炸一批來,那個炸面的油她還留著在鍋里沉淀呢,但不能再炸了,一會兒謝祁走了,她便準備收起來,重新起一鍋炸。

    炸過一次的油,沈渺一般都會再利用。炸過的油并非就不能吃了,只炸過一回,油還清澈,底部只是少量油渣沉淀,便只需棄用下面那部分帶渣子的渾油即可。

    但炸過的剩油更容易酸敗,最好不再用于高溫烹制了,沈渺一般用來包餃子、包包子,或是做面做饅頭時,有時需要在面團外頭抹油,便也能用上這個剩油,還能用來拌涼菜、或是炒菜前熗鍋用。雖說炸面餅需要比較多油,但她因做面做包子多,還能利用也不算太浪費。

    謝祁出門當然沒有帶碗來。沈渺想了想便裁開大張的油紙,將面餅、醬塊、蔬菜包和鹵蛋都分開包起來,最后再找來一個大藤編籃子,把十四塊面餅和配料包都裝了進去。

    一個籃子不值得什么,九哥兒和硯書也算是她的伯樂了,送了也無妨。沈渺也算明目張膽地區別對待了,大多人要外帶的話,她會給根麻繩捆起來。

    對呀,方便面可以外帶!

    她怎么忘了這樣好的商機!沈渺靈光一閃,又忙去濟哥兒屋子里找到了他的筆墨紙硯,挽著籃子出來時,她眼睛亮晶晶的,微微仰起頭對謝祁道:“九哥兒,能不能勞煩你幫我畫個速食面沖泡流程圖?我想貼在鋪子里,這樣人家若是買去了,我便讓他依葫蘆畫瓢照著泡,便不用多費口舌了。”

    這樣的舉手之勞謝祁自然沒有不依的,于是沈渺口述,如何倒水、放料包、倒水、蓋蓋兒……他接過筆,沉思片刻便下筆了。

    沒一會兒便一幅幅地畫出來了。

    沈渺發現謝祁不僅字寫得好,畫畫也是惟妙惟肖:第一幅圖是兩只手將干面餅從油紙包里拆出來,第二幅是兩只手將干面餅往碗里放,第三幅兩只手把醬料放入,第四幅是一只手捏著水壺往面碗里倒水,還激起了熱騰騰的蒸汽;第五幅是在碗上蓋上扁口盤子,第六幅是一個年輕的小娘子掀開蓋子吃面。

    她一路看到末尾,忽然覺得謝祁幾筆勾勒出來的那小娘子還和自己有幾分神似呢,意會地笑了。

    這是她的面,謝九哥兒便畫了她吃面的模樣。

    畫完后,沈渺讓他在每一幅小畫旁邊簡短地標注小字,如一、放置干面餅,二,注沸水云云。雖然大部分人都看不懂字,但沈渺還是習慣寫好,之后便將這“泡面教程”用漿糊貼在了還空著的墻面上。

    有人不識字,也有人識字,在這個文盲占據大多數的時代,不識字的會下意識看墻上的圖畫,而識字的人一定會對有字的館子更有認同感。

    就好似她上輩子開了個私房菜館,里頭的裝飾畫也刻意都用的同一位畫家的畫,便有喜愛這位畫家作品的食客常過來光顧,還會時常帶朋友來。

    硯書也高興得不得了,在畫畫之前,他便主動接過了沈渺胳膊上挽著的藤編籃子拿著,后來沈渺與謝祁挨著作畫,他便自顧自地蹲在那兒聞著籃子里炸湯餅的香味,一臉陶醉。

    這東西一定好吃!如今還沒煮開便已經夠香了。硯書甚至還發現籃子里有掉落的餅碎碎,他用手指捏起來一小撮碎渣,放進了嘴里一咬,酥脆有聲,自帶麥香與咸味,炸得剛剛好。

    好似不用泡開也很好吃呢。硯書抱著籃子美得搖頭晃腦。

    那頭沈渺與謝祁也完工了,兩人并肩仰頭去看這墻上的湯餅沖泡圖示,謝祁是看著最后一副畫上吃面的小娘子下意識勾了勾唇,沈渺卻在想,個高就是好,抬手就能貼,凳子都不用。

    他視力也不錯,沒貼歪呢,正正好!

    “又耽擱你了九哥兒,多謝多謝!我好似每回遇著你都要對你道謝,但真是多謝你了。”沈渺歪過頭沖他一笑,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我這小鋪子真幸運,才隔了沒兩日,又多了你的墨寶。”

    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說因他而幸運,謝祁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走,我扶你,硯書!你扶那邊,走吧!”

    “啊等等,銀錢還沒算呢?”謝祁結巴了一下。

    “一共兩百一十文,給兩百文便是了。”沈渺狡黠地眨眼,“免了十文,用來支付九哥兒的潤筆費。”

    謝祁被她逗笑,認真點頭道:“好,日后只要沈娘子需要潤筆,謝某都只收十文錢。”

    那感情好呀,以后她過年寫春聯都不用花錢了[注]。沈渺得了便宜必然要賣乖,一把扶住他的胳膊:“一言為定,九哥兒是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不能糊弄我。”

    五月已經進了初夏,謝祁也已換了薄衫,因此沈渺的手搭在他臂彎,那熱乎乎的掌心所傳遞而來的溫度,似乎霎那間便穿透了他的衣裳、肌膚與骨骼,迅速帶著酥麻的暖意,直擊了他的心。

    除了郗氏和十一娘,他甚少與其他女子有所接觸,一是他自小便定了親事,即便與崔家表姐沒見過幾面,他也覺得自己不應當與其他女子打情罵俏;二是他讀書習武都要比旁人更為努力,才能不受霉運影響,一日光陰只有十二個時辰,他應付層出不窮的意外已用盡了全力,他既抽不出時辰來風花雪月,也怕會連累他人。

    可在此刻,他心中曾堅守的種種理由與禮教,卻輕易瓦解了。

    硯書矮小,扶著九哥兒這高個子是有些吃力的,但沈渺也只是扶他邁過門檻,一出了門便松手了。謝家的棗紅馬車原也一直停在鋪子旁,她熟悉的車夫周大已經在門口侯著了,一見謝祁出來,便忙上來殷勤地幫著攙扶:“九哥兒慢點兒。”

    謝祁一瘸一拐,被周大扶上了車,但登車時還是不禁回頭去看。

    沈娘子還立在門口,見他回頭便笑著揮了揮手。

    街市上人來人往,隔著行人不便多言,他也只能點頭算作別。

    車簾子掀起又落下,硯書也跟著上了車。

    搖搖晃晃,馬蹄聲漸漸,他坐在了車里,可胳膊上卻似乎還有女子手指的觸感。

    不是很軟,溫熱的,像是冬夜希微的火苗一般。

    他低頭撫了撫手臂,又慢慢蜷起手指,掌心里什么也沒有,但只有他知曉,那存在于他心間的火苗,已被他輕輕地握在了手里。

    ***

    昏時剛過,西鐘鼓巷立的謝宅。

    庭院中已披上沉沉夜紗,亭臺樓閣的輪廓幽然于昏暝之中,四下垣墻環圍,曲徑通幽,謝家大房所在的正院,也有晚風拂過瀟瀟修竹,竹影婆娑地落在青石小徑之上,美得如此清雅。

    但就在這樣古雅精致的院落中,卻傳來了“哧溜” 、“哧溜” 的此起彼伏的嗦面聲,濃重的辛香在院子里彌漫了開來。

    今夜,謝祁一家五口,連帶著每人貼身伺候的仆從,都吃上了那從外頭買來的、新奇的“油炸速食湯餅”,呼嚕嚕之聲,也打破了謝家的清幽寧靜。

    尤其十一娘,她簡直為這湯餅而傾倒了,吃完后,喃喃地道:“我平生竟從未吃過這樣美好的湯餅,簡直白活了。”

    謝父下朝回來的晚了些,身上朝服都還未換,就被滿院子的香氣吸引來了,如今正一本正經地盯著鄭內知為他講解如何泡湯餅,還擼起袖子,興致勃勃地親自動手。

    郗氏卻對著這食用便捷又便于攜帶的湯餅沉思不語。

    自打大宋立朝后從遼人手中或是打或是買,盡數收回燕云十六州,郗家幾代人便一直與其他節度使一起,駐守著燕云十六州。

    其中,郗家守護的便是與遼人國境相鄰的幽州、順州和檀州。她的父親去年還以老邁之軀,被調派前往秦州(甘肅)平叛西羌人的叛亂。

    大宋如今與遼金竭力周旋,使得國境腹地無兵戈,安居樂業,但在邊境州府,三國之間時不時便有燒殺搶掠的摩擦發生。遼金仍然爭斗不休,這也使得大宋在邊關駐守的將士們同樣絲毫不敢懈怠,不僅要忍受苦寒、離家之愁,還要日日披掛戍守連綿的烽火臺;秦州便更不必說了,西羌人為了把持壟斷通往西域的商道,已截殺了數次大宋派往西域開拓通商的使臣,至今還未平息。

    當年九哥兒降生,她便堅決否定了謝父為其取的那些諸如“禮”、“祝”、“祥”之流的名字。她為其取名“祁”,用的便是秦州祁連山的祁。后來九哥兒啟蒙就學,也是由郗氏的父親、他的外祖父捎信來為他取的小字:“關山”。

    謝祁,謝關山。

    謝家雖是百年士族,卻已落寞;郗家雖為被文官輕視的武官,卻位列高官,手握邊域重兵。這兩個家族的聯姻自然一個想躋身士族之列,一個想借力復起,是為相輔相成。但后來,郗氏嫁進來后便發現自己這個郎君不大著調,也不聰明,日后前程只怕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于是慢慢的,在謝家,郗氏的威望早已壓過了其夫,即便是給兒子取名這樣的事情,謝父也遵從妻子的意見,樂呵呵地點頭。

    今日也是如此,郗氏壓根沒有等謝父回來,便已先用了晚食。

    只因九哥兒帶回來的這湯餅,實在是令她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眾人看著這湯餅,或是覺著有趣,或是覺著美味,可唯有她想起了郗家保家衛國的父兄、叔伯,以及所有戍邊衛國的將士兵卒。郗氏出生在軍營中,她是知曉邊關疾苦的。有時不是沒有糧食,而是沒有這樣多的時辰與功夫去炮制一頓好飯。他們當中好些人常年吃馕餅,到了后來生病,便是因缺肉少菜而得了舌頭紅腫、雀蒙眼、渾身皮裂等病癥。

    謝祁本也在欣喜沈娘子的飯食令全家人都喜愛,忽然注意到了母親的沉默。他略微思忖便也心領神會,輕輕地問道:“阿娘可是覺著這速食湯餅可作為朝廷撥發給邊關將士的軍糧?這湯餅雖不能用于行軍打仗,但日夜苦守烽火臺與城墻之上的將士們若是能吃上這樣一碗湯餅,也是一件利民利國的大好事兒。”

    郗氏點頭道:“我正是這樣想的。只是這事關系重大不可冒失,還得多加謀劃、多思量才是。我們家從不做恃強凌弱之事,想將這湯餅作為軍需,也得問問沈娘子是否愿意?其次,更得考量這湯餅要制成的話所需本錢幾何?晴日能存放幾日?雨日又能存放幾日?方方面都得仔細試過才行。有了結論,再由你父親寫上一個細致的陳條上奏官家,而官家愿不愿意為邊關軍需多耗費這些銀錢也是未知。”

    謝祁明白,沉思著點點頭。的確,若是要作為軍需,沈娘子一個人如何能忙得過來炸面餅?那若是朝廷要買她的食方,對她又是否公平?

    “所以……此事先不要聲張,免得好心辦了壞事。”

    這邊話音剛落,便聽謝父忽而說不成不成!

    郗氏驚訝地轉過頭去看自己的夫君,謝祁也以為父親對此事有何高深見解。

    誰知謝父正嚴肅認真地按照指示親自泡速食湯餅。而十一娘不知何時蹭了過去,正和父親撒嬌,想多分一碗吃。

    謝父手按在用來當面蓋子的山水鈞瓷盤上,嚴詞拒絕了閨女的要求:“十一娘,為父每日去官衙上值,如此奔波勞碌,回家用飯難得吃一頓這樣時新有趣的飯食,你怎能惦記老父的湯餅呢?”

    “爹爹,你最好了,便只分一半,如何?”

    “不成不成!”謝父又搖頭。

    郗氏和謝祁:“……”

    原來是這個不成。

    與此同時,并不知曉這一切在悄然發生的沈渺,她的鋪子里也迎來了今日的最高峰。

    夜市開了,又正好是用晚食的時辰,一時食客絡繹不絕,中間兩邊所有的桌椅全都坐滿了。

    她在燈火下忙得團團轉,招呼這個,招呼那個。一會兒店里來了個方臉怒目的長衫老翁,一會兒又有國子監的學子結伴而來,之后又還有慕名而來的廂軍進門,連李嬸娘一家人、顧嬸娘也先后腳來吃面,就連住得老遠的周掌柜也跟在濟哥兒的身后,笑嘻嘻地伸頭走進來。

    而且,除了顧嬸娘堅定地選擇了羊肉面,怎么其他人全是點名來吃方便面的吶!

    沈渺自謝祁走后便一直在炸方便面,炸了一下午剛晾干的那一批,已趕不上賣的速度,不出半時辰便已售罄。

    小鋪子里燈影暖黃,里頭擠擠挨挨、聲音喧鬧,鋪子里的泡面香彌漫到了街市上,又勾得不少人進來。好些人坐不下了便嚷著要買回去自個泡。

    濟哥兒和湘姐兒踩著板凳,一人遞面餅一人包面餅,好似兩個方便面流水生產線上的小工人。

    一夜之間,這方便面竟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汴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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