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更合一
“能!怎么不能!”
這是大單!
沈渺便細細地問了那豪奴, 得知他是大相國寺西鐘鼓樓謝家的內宅管事,這饅頭是用在謝家已故的老爺子一周年的陰壽法事上的。
因為法事要一連做三日,每日也要供應一百五十個饅頭, 給前來念經的和尚吃用。
因此不能用葷油來做, 得用豆油或菜籽油,要保證里頭是全素的。
那雞蛋也不能放了……沈渺琢磨了會子,少了雞蛋口感可能會沒這么綿軟,烤出來色澤也會差一點,面包里加雞蛋就是為了增加面包的濕潤度、膨大度以及烤出來金黃的色澤, 但也有不少無油無糖無雞蛋的面包做法——多加水多加酵母,也能保證面包的柔軟口感, 但就得一直守在爐子邊了,整個烤制過程都得調整火候、精細控制, 而確保面包的水分不過分流失,不然就會干巴到能當武器用。
對沈渺來說,不算大問題。
“您主家幾時要呢?”沈渺先問了問時辰,一般法事都是從早做到晚, 有的吉時甚至在半夜,若是時辰不湊巧,太早或太晚, 她都怕來不及送到,耽擱了人家家里的大事兒,那就不好了。
得知和尚們休息的時辰已經算好了, 是每日酉時。沈渺沉吟了片刻, 便道:“不如這樣,我午后先做一爐子不放葷油與雞蛋的烤饅頭送上門來,請您家主人品嘗, 若是能入了您主家的眼,您正好幫著問問,能不能讓我做好生胚上門來烤制,只需要借用您家的窯爐,省得來回路途的時辰了……若是不方便,我便只能做好了送來,就怕路上涼了!
那豪奴沒想到眼前這烙餅的小娘子言談做事如此妥當齊全,便喜道:“沈娘子說得有理,那一會兒回去便只管先做來,這一爐試做的,奴先與娘子會了賬,必不虧了娘子。晚些時候,奴候著主家回府了,便與主家嘗嘗味道,回頭得了準信兒,便來遣人與沈娘子說話!
沈渺就是這個意思,這種預定的大單一定要方方面面都確認好,才不用返工,她如今精窮,可承擔不起返工的損失呀。
她便笑著答應了,現收了那謝家豪奴三十文試做一爐的錢,又與對方約好了送這一爐紅豆排包的時辰,便將碗碟都收進背簍里,其他一些零碎、桌椅、爐子都捆好用扁擔挑,收拾好便回去了。
胖娘子見沈渺渾身上下全是東西,不由嘖嘖驚嘆:“沈娘子,你這力氣可真大啊……”
沈渺不以為意,笑了:“這是大好處呢!”
她上輩子忙自個的事業到三十出頭都沒結婚,遇著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為了保護自個,還抽空學了兩年散打,有一回遇上閨蜜的前男友出軌,她一巴掌都能給那渣男扇得轉圈。
橋市上有些潑皮原本見沈渺生得美貌,又沒個男人在身邊,便想來招惹招惹,但見她這肩挑手扛的勁兒,又都默默都打消了這念頭。
今兒手抓餅和紅豆排包也都賣完了,這些東西其實比來時還輕,不算什么。
沈渺將東西放回家,用家里還剩的一些食材快速生火做飯,蒸了一鍋摻了黑米小米的雜糧飯,做了三個菜:素炒冬瓜片、涼拌手撕茄子、香菇豆腐釀雞腿肉,又煎了幾個荷包蛋,先分出一大份裝在三層食盒里,溫在灶上,她與湘姐兒便在家先吃了。
吃完,她便拎著飯盒,牽著湘姐兒出門。
一是去書局里看看濟哥兒在那抄書抄得怎么樣了,給他送午食。二是買些豆油,現在家里的油大多都是豬油和雞油,下午要做一爐素食版的紅豆排包,得用上。
走到半道,竟遇上了推了一大車柴火回來的顧屠蘇,他見到沈渺便是兩眼一亮,拿脖子上搭著的巾帕擦了擦汗,喊了聲:“大姐兒!”
沈渺停下來,他推著車快步過來,忙道:“你要出門?今兒砍的柴火多,我給你送點過去,你省得往外買了!
“顧二哥,不必了,我已經能自食其力了,不好意思白拿你的東西,你拿回家里用吧,你家要釀酒,本就費柴!鄙蛎鞊u頭婉拒,她不想一直占人便宜。何況顧屠蘇出門砍柴又從外城推進來,全靠一身力氣和兩條腿,這是苦力活,之前拿了一次是她剛回來,家徒四壁,那是救急;如今一直白拿白要就過分了。
顧屠蘇再想說什么,沈渺將手里的木質食盒舉了起來,笑道:“濟哥兒還押在劉豐書局抄書呢,我先走了,顧二哥砍柴辛苦,快回去歇一歇吧!
說完,她便讓湘姐兒給顧屠蘇揮手說再會,兩人接著走了。
顧屠蘇只能怔怔地望著沈渺的背影,沈渺人身姿高挑,卻不瘦弱,她似乎早已做慣了灶頭事,有一日他早早起來去井邊挑水回來,進門前發現沈家后院的院門半掩著,正好看到她也往院子里的水缸添水。
她綁了袖子,露出一截小臂,正抬起滿滿一大桶水往水缸里倒,那截看起來細長的手臂因用力,一層薄薄的肌肉與青色經絡都突了起來。
宋人喜愛有飛燕之姿的纖柔女子,以前的大姐兒也是這樣的,柔柔弱弱,語氣重了些便能將她嚇哭,怕黑怕蚊蟲,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如今……卻能一刀剁碎豬大骨,出攤沒有小車,也不愿再尋他幫忙,自個能肩扛手挑,一路走得虎虎生風。
拉扯著兩個弟妹,一聲苦都不曾叫喚,哪怕頭一日睡在燒得只剩架子的廢墟里也能笑著與湘姐兒數星星,而不是哀哀地哭泣……她真的變了。
那個會軟軟喚他顧二哥的沈大姐兒,似乎在這三年間已全然不見了。
顧屠蘇不知為何,心底一口氣就這樣泄了,他有些垂頭喪氣,慢騰騰地推著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去——沈渺姊妹二人已走入街市的人潮中,隱隱地有些看不清了,只不過她一次也沒回過頭,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
他看了會,默然轉過頭推車進了小巷子里。
***
沈渺壓根沒把遇上顧屠蘇放在心上,也不在乎旁人心中所想。
她還琢磨著自己這一單能掙多少錢呢!她與那謝家豪奴談的價兒正是今日的賣價,一條排包8文錢,但她可以不加雞蛋!這每條排包就能省將近一文錢的成本了!
如果能上門烤面包,還能省下炭火錢。
今日她做了五十五條紅豆排包,兩條給濟哥兒帶走,一條給湘姐兒吃了,她自個也吃了一條,還有一條照樣送給了胖娘子,她便也禮尚往來還了一碗棗湯給湘姐兒喝。
其余五十條全都賣光了,幾乎都是整條整條買走的,方才回家吃午飯的時候她與湘姐兒數了數,今日光紅豆排包便一口氣掙了四百文?鄢杀荆谌傥淖笥,加上手抓餅掙的,她今日利潤將近八百文!
如果謝家那四百五十個排包的單子能接下來,她能一口氣掙三貫!
三貫啊!這可是三貫!
沈渺想想都覺著美,走路都輕快了不少。
另一頭,南城門守城廂軍的值房附近,蘭心書局里,濟哥兒正埋頭奮筆疾書。
蘭心書局的掌柜姓周,是個瘦條臉、看著有些兇巴巴的老頭,已經快六十歲了。周掌柜的妻子早早仙去了,他沒有再娶,反倒一個人拉扯一雙兒女長大。
但兒子早些年從軍在兗州服兵役,后來便在那安了家,女兒則嫁去了洛陽。兒女日子過得還沒他舒坦,他在兒子那住了兩年,又去女兒家住了兩年,最終還是決定獨自回來,守著這個不大的書鋪子終老。
他以早逝的妻子閨名來命名這間鋪子,也是想著,只當妻子還陪著自個似的。
他沒有兒孫在身側,嘴上不說,心里便十分憐惜像沈濟這樣來鋪子里看書的孩子。只要肯好好愛惜書頁的,不是那等胡亂折書頁、將墨水滴在書頁上,他便準許他們交了錢留在鋪子里抄書。
不過能開蒙就學的孩子,大多家中都富裕,他們年紀小又沒吃過苦頭沒什么長性,多得是抄了兩日便不抄的。唯有這個沈濟,從前兩年起便隔三差五過來抄書,他的字也不錯,小小年紀下筆有力端正,因此,以往有時新的話本子上市,常有刊印不及的時候,周掌柜也會特意讓他過來抄幾本掙些銅子。
畢竟雇這孩子抄書,總比雇那些自以為是的讀書人要便宜多了。
周掌柜坐在高高的柜臺后頭打算盤,時不時瞥一下那沈濟,時不時也環顧一圈,看鋪子里轉悠的,有沒有人偷書的。
最終他的目光還是又落回到沈濟身上,忍不住砸吧砸吧干癟的嘴。
今兒這沈濟來的時候還給他帶了蜜豆酥皮烤饅頭,那味兒即便半日過去了,竟好似還殘留在他口舌中,令他很有些回味無窮。
周掌柜是鰥夫帶娃,辛辛苦苦了大半輩子,摳門慣了,一年到頭也不會下一回館子,如今他自個料理三餐飯食更是能節省便節省,烹飪起來時常不注意食物的滋味,對付對付能吃飽就行了。
今兒一大早,周掌柜睡眼惺忪起來,甭說早飯,這臉也沒洗呢,先卸了門板開店,這孩子便抱著個藤編籃子坐在門檻上等著了。不知是不是等久了有些瞌睡,門板猛地一卸,這孩子還險些摔了個倒栽蔥。
“呦?濟哥兒!老長時間沒見你了,今兒這么早!敝苷乒袢嗔巳嘌郯讶朔胚M來,心想這孩子今兒穿得倒是齊整,一身藍地流水紋的衫子,針腳雖粗糙了些,但衣料瞧著便是新的,頭發也束了起來,不像平日里自個梳的那般亂糟糟。
于是打著哈欠順口又問,“你妹妹呢?今兒沒帶來?不怕你伯娘打她?”
“周阿爺,我來抄書。”沈濟把懷里抱著的藤編籃子往周掌柜懷里一塞,一邊把自個的筆墨紙硯拿出來,聽見周掌柜后面的話,他低著頭咳了一聲,還是掩飾不住欣喜,“我阿姊回來了,把我們都接回去了,湘姐兒再不怕挨打了!
這話可新奇,周掌柜把門板都卸下來壘在角落里,轉過頭,奇怪地道:“你阿姊?你那個嫁去金陵享福不管你們的阿姊?她竟舍得回來了?”
“嗯!鄙驖鷳艘宦,已經踮起腳熟稔地找到了一本《增廣賢文》,鋪了紙找了張書案坐下,取了水碗慢慢地潤筆,又添上一句,“周阿爺,我阿姊其實沒有不管我們。”
阿姊剛走的那一年,他與湘姐兒還會時時提起阿姊,后來不知怎的,對阿姊的想念似乎在漫長無望的等待中慢慢化成了怨恨與憤怒。
但如今,阿姊一回來,這些也都煙消云散了。
“她的夫家可惡至極,我阿姊也吃了不少苦。不過她回來了,我們一切都好了!鄙驖鷵P起白凈秀氣的臉來很滿足地笑了笑,還指了指周掌柜擱在一邊的籃子,“那便是我阿姊讓我帶來給您吃的,我阿姊親手做的,她什么都會做,很好吃的,您快趁熱嘗嘗。”
“你周阿爺活了幾十年了,什么好吃的沒吃過?你一孩子又沒見過什么世面,又能有什么好……”周掌柜嘴硬得很,心想這孩子都又被趕來抄書了,他那阿姊能真心對他好?一個能把半大孩子趕來抄書糊口的阿姊,又能拿來什么好東西?
這幾年沈濟只要一挨打,準帶著妹妹逃到他這書局來,時間長了,他對沈濟家中的那些烏糟事兒也清楚。這孩子可憐得緊,沒了爹娘,大伯伯娘又沒什么良心,他這個阿姊自打出嫁后,也就奔喪回來了一趟,之后把鋪子抵給了伯父,便一走了之了。
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三年不聞不問的也是少見。
皺著眉頭掀開籃子上蓋著的細棉布,撲面而來的便是一陣濃濃的烤麥香,香中還帶甜,周掌柜自個都沒留意,他下意識咽了口唾沫,腦子還愣著,手已經伸出去了,剛捏在手里,便軟得陷下去一個指印。
“我抱在懷里拿來的,應當還熱著。”沈濟已經在磨墨了,頭也不抬地說。
是還熱著,不僅熱著,還軟乎得很。
周掌柜先吃了一口,緊接著便兩口吃掉了半條……他吃完都有些愣神,難以置信道:“這是你阿姊親手做的?你阿姊幾歲了?”
他方才也不算吹牛,他年輕時與他婆娘是行腳商,并不是開書局的。早年走南闖北好什么沒吃過?直到婆娘病死,他也不想走了,只想著不辜負妻子的遺愿,用畢生積蓄好好養大兩個孩子。
閨女即將出嫁的前幾日,他還想著日后只怕相見的時候少了,便特意領著閨女與兒子上了樊樓,點了一桌子好菜……那樊樓里也有蜜豆饅頭,捏成壽桃的模樣,十分討喜可口,聽聞還是一個幾十年功夫的老面點師傅做的。
那滋味他本來以為他能回味一輩子,沒想到今兒卻吃到了更勝一籌的,隨后他還聽到沈濟隨口應了句:“我阿姊今年該二十一了,虛歲得有二十二了!
這才二十出頭呢,好生年輕,又好生厲害的手藝!
周掌柜見識廣,他雖老了,舌頭可還靈著,三兩口又再吃了半條,隨后半個來時辰的功夫,他便一直窩在椅子里,自個用爐子煎了一壺碎茶渣,時不時來一口,吃了個肚子渾圓,直打嗝兒。
沈濟抄完了好幾頁,聽見周掌柜打嗝,才想起來自個還沒吃呢,結果直起身來一瞧,帶來的整整兩大條排包已經只剩點酥皮碎屑了,顫聲質問道:
“周阿爺!我還沒吃呢……”
周掌柜正滿足地撫著肚皮,猛地對上了沈濟有些怨念的眼神,他愣了愣,訕訕地笑了笑:“哎呦,一不留神……這……我后廚還熬了碗糙米粥,給你端來。“ミ,至于這樣瞧著嗎?行了,打今兒起,你來抄書,我就不收你銅子了,成不?”
沈濟只能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后來看到周掌柜端來的粥,更是呆愣——粥里竟然還有鍋灰!灰樸樸一大碗,稀稀澥澥好似那喂豬的泔水。
沈濟瞧了半天,也沒勇氣下嘴。
他忽然就意識到了這幾日他吃得有多好。
畢竟阿姊就連熬小米粥都能熬得金黃粘稠,甚至出鍋冷卻一會兒便能凝結出厚厚一層米油,就算什么也不加,喝一口也滿是米香,米油濃厚得粘在嘴里,那叫一個舒坦。
想著阿姊的粥,沈濟默默把那碗粥泔水推得遠了一些。
幸好他這兩日都習慣了提早起來幫阿姊燒火、切黃瓜、洗春菜,阿姊每回炸好了肉排和餅皮,還會順手塞給他吃,因此他肚子也不算太餓。
看著這碗泔水……他決定還是不吃了。
他專注地開始抄書。
在劉夫子家時,他正好把千字文之類的都學完了,私塾里緊接著就要開始學《幼學瓊林》和《增廣賢文》時他便因打架被趕走了。
因此他打算這幾日便先將這兩本書抄出來,自己先通讀一遍,若是有不會的,再來書局這兒碰碰運氣,有些落魄秀才會在這兒白看書,濟哥兒準備問問他們學問。
私塾里年歲大些的童子都會讀這兩本書,沈濟覺得他效仿著他們,這樣讀下去應當是沒錯的。
于是一上午除了去解了回手就沒挪過窩,那努力的勁兒看得周掌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起來抻了抻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洪亮地出聲道:“都晌午了,還不家去?我可不管你的午食!”
他都要回后堂做飯了,這小子還賴在這。
沈濟聞言,又幽幽地抬起眼來了:“周阿爺,您這話說的,若非你一早便將我的那條烤饅頭也吃光了,我這會子已經吃上我的午食了。”
懂事的沈濟以為沈渺塞給他一條烤饅頭是讓他朝食吃一半,午食也吃一半的。
阿姊日日起早貪黑的忙,雖然阿姊從來不叫苦,可他其實都看在眼里,因此自個也知曉節省,他壓根沒想到沈渺那就是給他準備的朝食而已。
周掌柜被小孩兒說得都臊了,撇了撇嘴,只好說:“那你跟阿爺進來,你既挑食不吃粥,那我給你煮一碗熱湯餅吃……”話音未落,外頭垂落的門簾子卻被一只細長的手掀開了。
“湘姐兒……是這兒嘛?”一張眉目溫婉的臉探了進來,張望了一圈,便找到了在墻角坐著抄書的男孩兒。于是她笑著走了進來,午時的陽光從她身后跟著涌進來,將她籠在暖黃的光芒里,她沖男孩兒招了招手,“濟哥兒!”
沈濟聞言吃驚抬頭,也忙不迭地站起來,迎了出來:“阿姊?你怎么來了!”
那聲音驚喜得幾乎要溢出來了。
周掌柜那么大年紀了,乍一看都被這女子的容貌晃了眼,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了,原來這便是將沈濟與沈湘兩兄妹拋在伯父家中不聞不問的那個長姐。
哎?這瞧著也不像是這樣心硬之人。
“我給你送午食來了,今兒如何?可辛苦?”沈渺揚了揚手里兩層的木質食盒,微微彎下腰,輕柔地用手絹將濟哥兒臉頰上幾點墨汁拭去,才轉身過來對周掌柜道,“這便是周掌柜吧?濟哥兒常提起您,這幾年仰賴您對他多有照顧,奴家先在這兒謝過了!
說著深深地一福身。
哪個書局愿意雇孩子抄書?孩子的字寫得如何端正也是不如大人的,細想想便知曉,是這姓周的掌柜心地好,特意照顧濟哥兒,才給他一口飯吃。
“您客氣了!”周掌柜忙擺擺手:“這孩子性子安靜,并不耽擱我做生意!
沈渺也不跟人一直客氣了,這周掌柜年紀大,沈渺方才進來便下意識往后堂看了眼,里頭冷鍋冷灶,想來這掌柜的也還沒吃。幸好她早有打算,裝得不少過來,便笑著掀開自個帶來的食盒:“我今兒特意多做了些,想著這孩子在這兒叨擾您那么長時間,一定是麻煩您了。您今兒要是不嫌棄,不如與孩子一起用吧?”
周掌柜想到早上那烤饅頭,又聞了聞一掀開后食盒里飄出來的香味兒,立刻應了下來。
沈渺便將飯菜擺在后堂的方桌上,一層層飯菜拿出來,她沒忘帶碗筷,便先給周掌柜盛了滿滿一碗雜糧飯,才給濟哥兒也盛一碗:“周掌柜與濟哥兒慢吃,我和湘姐兒都在家里吃過了。”
“噯,沈家娘子您真客氣……”
飯菜飄香,周掌柜被香得都不會說話了,忙不跌挾了一筷子。他吃的頭一口便是香菇豆腐釀雞腿肉,雞腿肉鮮嫩多汁,豆腐和香菇都吸滿了湯汁,嘗一口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自打婆娘走了以后,周掌柜已經幾十年沒有吃過這樣令人不舍得停下筷子的飯菜了,吃飽后他甚至靜靜地在凳子上坐了好一會兒,再看鍋里剩的那點自個熬的糙米粥,竟然也與濟哥兒一般,冒出了“我往日吃的難不成都是泔水?”的念頭。
***
沈濟午食也吃了整整兩碗飯,而且因周掌柜夾菜太快,他生怕沒吃兩口便被周掌柜吃光了,于是也吃得狼吞虎咽,一老一少風卷殘云,吃個飯幾乎吃出了硝煙味兒。
沈渺趁他倆吃飯的功夫去附近油鋪買了幾斤豆油,拎著竹桶回來時,濟哥兒也吃飽了,熱出一額頭汗,給自己灌了杯茶水,正仰面靠在椅子上喘氣兒,湘姐兒趴在桌邊看他倆吃飯那猙獰模樣都被嚇呆了,等沈渺回來才回過神,嘟囔了一句:“好可怕!
“湘姐兒說什么呢?濟哥兒,我們先回去了,你再抄一個來時辰記得就回來啊。”沈渺進來帶走湘姐兒,囑咐濟哥兒天黑前一定要回來,便拎著油回了家。
路上經過上回買過布的布店,又扯了幾匹布,她打算再給自個、湘姐兒、濟哥兒都加做一身衣服,現在這倆孩子只有當初身上穿的和沈渺后來做的兩身衣服,只能兩套輪換著穿,若是正好遇到連續的雨天曬不干,這倆孩子都得光屁股了。
到了家,湘姐兒又在院子里撿碎瓦,院里又長了一些雜草,蟲子蝴蝶之類的便也多了起來,她蹲在地上還給小雞捉了只螞蚱吃,一個人玩得不亦說乎。
沈渺摸了摸灶房門外不遠處的土窯,差不多能有個五六成干了,幸好這幾日都是大晴天,已經算曬得快了,如果遇上雨天,還得用油布裹起來,就又要多耽擱一些時日了。
起身時又瞥了一眼湘姐兒,看看她在做什么。
這孩子如今跟那三只小雞打成一片了,她手里躺著一只被她捏得半死不活的螞蚱,偏心眼地專門喂給白色小公雞吃。可另外兩只自然也想吃,白色小雞卻精明得很,伸長脖子一叼就跑,另外兩只緊忙撲騰著翅膀去追。
三只小雞咯咯咯在院子里你追我趕,湘姐兒也在雞屁股后頭跑著,還苦口婆心跟雞勸架:“你們別搶啦!等會毛都叨禿了!哎呀……我一會兒再抓!指定還有呢!”
聽得沈渺都笑了出來。
見她自得其樂,她便也放心地進了灶房,先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下時辰,正好這時候開始做一爐全素的紅豆排包,應該能趕得上送到大相國寺旁的西鐘鼓巷。
那謝家豪奴留下的地址離這里不遠。
綁好袖子,泡上豆子,沈渺又開始揉面了,窗外,湘姐兒把小雞兒都抓了回來,一字排開,背著手學著濟哥兒平日里教訓她的模樣,嚴肅地邁著方步教訓這三個打得絨毛滿天飛的小雞兒。
只是小雞兒一下便四下逃散了,將一本正經要開嗓的湘姐兒變成了個光桿司令。
沈家的炊煙又裊裊升起了,白氣升騰,緩緩飄散。
今兒趕巧,沈大伯夫婦倆帶著兒子海哥兒正趕著自家的驢車進內城來收租子,他們在內城還有一間小鋪子,離沈渺家不大遠,就在金梁橋北邊魏家點心鋪子斜對面,租給了一家外地布商,專賣些南邊來的時新布料。
沈大伯跨坐在車轅上親自給媳婦拉車,因他太胖,使得這車都有些傾斜。尤其他們一家三口都生得富態肥胖,那頭老驢哼哧哼哧地拉著他們仨,兩只眼都快累得發直了。
丁氏正板著臉跟沈大伯囑咐:“一會兒咱們收了租子就回,你不許去看沈老-二留下那三個孽債,你別以為我不曉得,前幾日沈大姐兒領著他們倆來,你還給她塞了兩貫錢是不是!”
沈大伯沒想到早已東窗事發,只好賠笑:“到底是老二的孩子,咱們沒接到身邊養著已是理虧,你不知道街坊四鄰說得有多難聽呢!給些銀錢打發了他們,也好堵上那些人的嘴。”
丁氏心疼那兩串銅子,哼了聲:“大姐兒既然回來了,本該她養著濟哥兒和湘姐兒!長姐如母,便是告到縣令大官人那兒我也是有理的。”
但沈大伯給都給了,她便也不挑這個理了,只是不許沈大伯再去管他們。那沈大姐兒在金陵三年倒是歷練出來了,一張嘴不得了,把沈大伯都哄得找不著北了!丁氏擔心沈大伯過去瞧了,又得掏銀子接濟他們,那不成了無底洞了?
雖說當大伯的不好不管侄子侄女兒,但也不能管一輩子吧?家里又不是吃皇糧的,誰家銀錢是天上掉下來的?丁氏嫁了三個女兒,每個女兒都陪嫁了一百貫,這嫁妝錢都快把家里掏空了!她還得攢錢給海哥兒娶媳婦,嫁女兒費銀子,娶媳婦的花費也不枉多讓……她是個精明盤算的人,自然不想在別人的孩子身上花費那許多。
海哥兒坐在車轅另一邊,手里油乎乎地捏著個大雞腿兒,啃得滿臉是油,聽見丁氏提起濟哥兒他們,只覺得這個剛剛消腫的臉頰似乎又疼起來了。
他胖得兩只眼都擠成了一條縫,這條縫里正因想起了當初的爭執而感到委屈。海哥兒心里一直覺著自個沒什么錯,濟哥兒在沈大伯家砍柴提水,被丁氏當長工使喚,卻從來都不提自己冤死的父母與阿姊。當初沈二夫婦被一身朱紫的權貴當街撞死,在汴京也是轟動一時,但最后兩條人命沒了也就沒了,無聲無息,叫人唏噓。
同窗們聚在一塊兒也會說悄悄話,有人議論他爹娘被權貴撞死的官司不了了之了,還有人奇怪,便提了句:“他不是還有個阿姊,聽聞嫁給了個前程遠大的讀書人?怎么不回來帶他們去南邊過活?自家親阿姊不投奔,倒一直賴在你們家中……”
海哥兒聽丁氏抱怨過好幾句,便大喇喇地說:“還能因為什么?沈濟整日一副死魚臉,嘴又不甜,誰愿意養他!一準是他親阿姊都嫌棄他,才會將他丟在我家,一走了之的!金陵繁華,又是江南魚米之鄉,在那兒樂不思蜀了,誰還記得他呀?”
同窗們便哄堂大笑起來:“死魚臉,話粗卻貼切!”
“若我是他阿姊,我也不愿帶倆拖油瓶去夫家,還不知要被人怎么編排呢!”
海哥兒嬉笑地接話:“我阿娘說了,他那個阿姊啊,從小便是個沒主張的軟柿子,叫人說兩句重話都能掉淚的,極沒用!遇事不說奮起抗爭,而是如一只縮頭烏龜般,只曉得自欺欺人,躲起來哭。一灘爛泥似的怎么都扶不起,最是讓人瞧不起!還讓我的四個阿姊決不能學她這幅做派……”
話音沒落,正好路過聽見此話的濟哥兒已經一拳揮了過來。
當時那一拳頭過來都給他打得兩眼冒金星,連哼都來不及哼,又一拳過來了。
那家伙還騎在他身上,狠狠地揪住他領子,一雙眼里好似淬了冰似的,厲聲罵道:“你膽敢再辱罵我爹娘和阿姊一句!我一定打死你!”
海哥兒又疼又害怕,哭嚷了出來:“你不是也恨你阿姊啊?我都聽見了,湘姐兒哭著要找你阿姊,你還惡狠狠地說不許再提她!你自個都恨她,憑什么打我?我哪一句說錯了?”
回答他的只有濟哥兒粗重憤怒的呼吸聲,以及又一拳。
同窗們來勸架,也被他打了。
最后亂成一團,劉夫子趕來一瞧,氣得胡須都炸開,問明緣由后便將先動手的沈濟趕了出去。
之后他阿娘家見到他鼻青臉腫的慘樣,自然也不會善罷甘休,立即抄起掃帚將濟哥兒怒罵打了一頓,連同哭得快倒不過氣的湘姐兒一并掃地出門了。
濟哥兒被打得嘴角出血,卻沒有回頭,更沒有哀求,反而緊緊拉著湘姐兒的手,就這樣冒著大雨,一步步走進雨中,很快便瞧不見了。
后來,海哥兒便再也沒見過他們了。
那天聽聞沈濟的阿姊回來了,還領著他上門來時,海哥兒正在外頭瘋玩。他挨了兩拳其實也不重,只是皮肉傷,青紫紅腫了幾日就好了,一點兒也不耽擱他出去玩。但回來時沈濟、沈湘與他那個阿姊早已經走了,他沒見著。
以前沈二叔、二嬸子還在時,他過年過節也見過沈大姐兒,沈大姐兒是沈家那么多女孩兒里生得最好看的,美得像個花骨朵似的,但她總是低著頭,與人說話都羞澀地扭著手帕。
阿娘頂頂瞧不上她,提起她沒一句好話,總說她小家子氣。但那日她領著沈濟、沈湘找來,阿娘雖然很生氣,還與爹爹吵了好些時候,但最后消了氣,竟然冷哼了一句,與爹爹說:“你們家老二這大姐兒總算長大了,有點兒當阿姊的樣了!
海哥兒不懂阿娘什么意思,反正他也不想跟濟哥兒他們在一塊兒了——那沈濟打人也太疼了!
而且……他不過說幾句閑話他便動手打人,爹爹說他們雖小,卻也是讀書人了,怎么能如此粗魯,難道不應當以口還口嗎?
他搖了搖頭,又啃了一大口雞腿兒,還不及吞咽,又想起了一件事兒,便回身跟丁氏說:“娘,隔壁的小豆說金梁橋上新來了個烙餅西施,烙得餅子極香,他們家湊巧買過一回,香極了!咱們一會兒去瞧瞧,買上幾個唄?”
沈大伯眼睛也一亮:“哦?烙餅西施?”那一定生得很美咯?
丁氏沉下臉來,抬起巴掌,使勁給這爺倆都一人扇一下:“咱們是來辦正事兒的,一個就知曉吃,一個……”丁氏瞪了沈大伯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問,“烙餅西施怎么了?你也想去瞧瞧?”
“不瞧不瞧,沒什么好瞧的!”沈大伯后背汗毛豎了起來了,立刻擺手,改口道,“有這時辰,倒不如收了租子給你多扯兩塊好布做衣裳。那布店老板上月還說要進一批云紗呢!”
海哥兒更是捂住臉不敢吭氣。
丁氏這才面色好了些。
三人趕車一路行至金梁橋,過橋時海哥兒與沈大伯還是悄悄張望,卻沒瞧見什么烙餅西施,走到橋中時,路過一家賣香飲子的鋪子,正好聽見有個牽著驢的男人與那胖娘子打聽:“那賣餅的娘子呢?”
“賣光了!人都家去了!”
“這才過午時,怎么便收了攤了?”
“自然,人家生得貌美,又烙得一手好餅,多得如您一般的官人慕名而來,何況午時呢,早市還沒散她便賣光了呢!記著,明兒她天不亮就會來,您請早吧!”胖娘子磕著瓜子,嘻嘻地打趣兒道。
那人被打趣得無地自容,趕忙牽著驢走了。
海哥兒聽得分明,失望地回過頭,竟早早賣光了,那烙餅西施怎么并不多賣些?
“那不是魏家點心鋪子的掌柜?”丁氏倒是認得這詢問的人,琢磨道,“看來這賣餅的娘子手藝不錯,連這魏掌柜都來買她的餅了!”
丁氏燒飯如煉丹,能把鍋底燒穿,因此一家子這身肉大多都是在外頭下館子吃出來的,所以聽聞金梁橋有了沒嘗過的美味,便也留了心。
“可惜來晚了,不然咱們一家也買幾個嘗嘗。”沈大伯甩了鞭子,一家子慢悠悠地過了橋。
他們剛離開不久,金梁橋附近的楊柳東巷里,沈渺便又背上了大籮筐,里頭裝著剛烤出來的素紅豆排包,手上牽上湘姐兒,二人一路往大相國寺的方向去了。
第24章 謝氏門庭
沈渺生在紅旗下, 長在春風里,自小脾氣倔,因廚藝天分高被爺爺護得緊, 在家時一向過著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生活, 自然更沒能親眼見過消亡了數百年的士族做派。
原身沈大姐兒出身市井,且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見過最有出息的便是她那戀母的軟蛋夫婿榮大郎,也沒機會與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打交道。
而影視里、書本里描繪的貴族與皇族生活似乎也是失真的,與親眼所見的總有些不同, 或許是因為演繹與現實隔著一層壁壘。當沈渺背著背簍走到西鼓樓街,發現這條街沿街都沒有貨郎擺攤兒, 也沒有總蹲坐在食肆與茶館門口的閑漢。
整條西鐘鼓街背靠著佛鈴聲聲、誦經聲裊裊的大相國寺,沿路種得都是高大的銀杏、側柏或是白皮松, 安安靜靜,行人極少。
街面還鋪滿了齊整的青磚,也不是外頭那等黃沙漫天的土路。
沈渺還以為整個汴京也就與大內連通的御街上鋪了轉,沒想到這兒也是。
她放慢了步子, 牽著湘姐兒慢慢走了進去。
樹蔭茂密陰涼,進來便覺著涼爽。陽光被枝葉切割成了細碎的光影,隨風搖動著, 落在人眉眼與肩頭。佛香隔著幾道墻,隱隱透風而來。這里似乎天生帶著一種寧靜味道,仿佛外頭一切市井熱鬧都被這一重重深宅大院的高墻隔絕了, 午后時分, 杳然無聲。
正門是四扇朱紅銅釘大門,門前坐著兩只威風的獅子,兩側角門、側門皆有奴仆看守, 走近些便發現,那些小門的門檻兒都是一整塊水磨的青條石,朱砂繪就的謝字燈籠斜斜向上,插在磚墻的燈壁上。
未被點亮的燈籠下坐著兩三光鮮的豪奴,正擺了龍門陣,磕著瓜子說笑呢。見沈渺走上前來,其中一個盯著沈渺瞧了半晌,將掌心的瓜子都攏進袖袋里,和氣地問:“這位娘子可是姓沈?我家大娘子身邊的鄭內知囑咐奴幾個在這兒侯著您來呢!”
沈渺便笑著放下背簍,微微欠身行了個不卑不亢的禮,回答道:“正是,我依照早上那位鄭內知的吩咐,已將這素饅頭烤了來!
“娘子來得正是時候,你且在這兒稍候一會兒,我取了這饅頭進去與鄭內知回話!
其中一個壯實些的豪奴將沈渺背簍里裝著的幾條裝在油紙包里的烤饅頭捧出來,又耐性與沈渺解釋道,“娘子勿怪,我們不是刻意怠慢。我不過是門上傳話的,進不去內宅,進了這道門,只能遞話給二門的門子,由里頭的門子進去稟告。之后須等鄭內知再稟告大娘子身邊伺候的養娘,若大娘子再有吩咐,才好傳話出來與沈娘子分說!
“內知”是豪門大戶里對內宅高級管事奴仆的尊稱,“養娘”是宋朝對貼身侍女的稱呼。
宅門深深,從這幾個奴仆口中便能窺探出一二了。
沈渺便理解地點點頭。
這高門大院就像一個職能與階層眾多的大集團,有人上門來了,前臺要去匯報行政專員,專員匯報助理,助理再匯報經理,經理再匯報副總……嗯,那她估計得等好一會兒了。但為了那三貫錢,等一等算得了什么?就當是休息了嘛!
于是拖著空背簍,牽過湘姐兒站到那角門邊兒上。那正好有一片樹蔭,涼快些。想了想,她又從兜里摸出手絹抱著的一小塊-黃-冰糖給湘姐兒當零嘴——這時早上做豆沙餡時剩下的,只剩一點兒,便想著哄孩子時能用上,順手踹兜里了。
如今果然用上了。
那奴仆三兩步進去傳話了,這角門上還剩另兩個門子看門。其中一個年輕些的,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沈渺好幾眼,見她還領著孩子,便一個轉身回了值房,騰出來兩張板凳,遞給她:“這一來一回怎么也得兩刻鐘,若是大娘子有事,還得等一會兒,你們二人且安坐吧!
“謝過這位阿郎!鄙蛎煲膊豢蜌,坐下了。
那兩人也是閑著,便與沈渺攀談起來。為奴為婢的,要么家中三代都為家生子,要么自小就被買了來,都沒有其他根底,言談之間說不上別的,便只能以主家為傲。
于是沈渺才知曉,原來這個謝家竟然就是那與瑯琊王氏齊名的陳郡謝氏。只不過嘛,如今士族早已式微,這謝氏最輝煌榮耀的嫡支宗族也不例外,都被唐朝末年那位落榜生黃巢按照族譜切瓜砍菜似的殺得差不多了。
這支幸存下來的,早已是遠房旁支了,但世家底蘊數百年,即便是旁支,留下的家業也非同小可。門子們挺胸疊肚,好似掙下這偌大家業的是他們,與沈渺指了指這條街另一戶人家。
西鼓樓街一共只住了兩家人。一家便是謝家,還有一家姓趙,國姓趙,住的是太祖皇帝趙匡胤的堂兄弟膝下第三子的后人,名副其實的皇親國戚呢!
雖然傳下來以后,代代以降,這位趙姓宗室只剩最低的“縣侯”一爵了。
“但那也是侯呢!”門子說。
沈渺配合地睜大了眼,順著那豪奴的手指,伸長脖子去瞧最粗壯的銀杏樹后頭另外半條街——西邊半條街是謝家的,東邊半條街是那個趙家的。
真是長見識了!沈渺笑瞇瞇地繼續聽,權當解悶了。
那門子對沈渺表露出來的反應卻覺著有些平平:怎么只有驚訝,卻沒有敬畏呢?她一介賣餅為生的販夫走卒,既然知曉這是與皇親國戚比鄰、曾經名滿天下的謝氏,怎么能不感到慚愧、卑微與敬仰呢?
真奇怪。
他若是知道沈渺連這點子驚訝好奇大半都是裝出來的,甚至在心底嘀咕這腳下的青磚鋪得不如后世的公園平整、這條街的銀杏也不如洛陽永興的銀杏好看,只怕更要仰倒了!
陳郡謝氏又如何?國姓趙又如何呢?對于沈渺而言,她雖然努力在這個世道生活,卻總是難以掙脫歷史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
那些都是歷史的塵埃,俱往矣了!她見過太多更美好、遼闊的風景,又怎會去懷念憧憬一個舊世界呢?又怎會為自個不是高門士族而感到悲哀呢?又怎會因身份之差而自卑慚愧呢?
她并不覺著自己低賤,即便當街賣餅、即便家徒四壁,即便以女子之軀謀生于這個世道。
因此聽門子吹噓,也如在聽說書一般,津津有味,連帶著湘姐兒也被她寥寥的態度帶得歪了歪頭,也繼續安靜地靠著阿姊的腿,專心舔糖。
再不抓緊吃,冰糖就要融化在手心里啦!湘姐兒發現手掌已經膩膩的了,于是一低頭,把將整塊糖都塞進了嘴里,再抬起頭來,臉頰便高高的凸起了一塊包。
謝家內苑,謝祁讀完書,卻被謝祒捉住陪練,與他一起習郗家長棍。他武道天分終究不及兄長,被謝祒一招招逼退打到廊下,最后不得不耍了個滑頭,一腳蹬在廊柱上,身子騰起舉棍劈下,這才扳回一城。
他無視謝祒嚷著不算再來的話,擺擺手,渾身冒汗地回屋沐浴去了。
清清爽爽一出來,硯書奉上干凈衣襪,滿臉高興地說道:“方才,鄭內知為大娘子獻上了好些噴香的烤饅頭,還命奴奴過來請九哥兒過去嘗嘗,奴奴隔著門都聞見了,可香了!”
“那便去嘗嘗!敝x祁笑了笑,將帕子隨手搭在屏風上,張臂穿上了里衣,正低頭系帶子。
謝祁常出門,因此習慣自個穿衣,不愛叫侍女小廝伺候。硯書著急吃好吃的,便在屏風外探頭探腦,順帶感慨了一回——九哥兒穿上衣裳便顯得一身書卷氣,但脫了衣裳,少年郎看著似乎抽條單薄的身子上卻覆著薄而流暢的結實肌肉,寬肩勁腰,很有郗家幾個常年習武戍邊的表公子那等武將風姿。
但隨著里衣、衫子、外衣一層層披上,寬長衣袂臨風而動,又有了謝氏的清雋疏朗。
謝家的孩子不論男女皆習文練武,全是因大娘子郗氏是帶著一根黑漆描金的郗家長棍嫁入謝家的。身為宗婦不僅理家有方,連教養孩子也別具一格。
硯書見謝祁拾掇好了,高高興興地在前頭帶路。進了謝家大房正院,謝祁便見著郗氏面前的黃花梨雕五福臨門的方桌上擺著幾碟子切好的烤饅頭,家中同胞姊妹謝十一娘、同胞兄長謝祒都在。
謝祒面前那一碟已經吃了精光,正把手偷摸往一旁的小妹謝十一娘的纏枝青花盤子里伸。被謝十一娘無情地伸手拍掉。
“阿娘,你看阿兄!我自個都不夠吃呢!”
謝祒收回被拍得通紅的手背,撇了撇嘴:“你平日里不是要做那趙飛燕,吃飯如吃鳥食,吃兩口便撂筷子,怎么也不肯多吃的么?”不等謝十一娘反駁,又轉向郗氏,“阿娘,你怎么不叫人多買些來。”
郗氏不理會兄妹倆的官司,道:“這本便是讓人試著做來嘗嘗滋味的,既然你們都覺著好,那便定下這一家吧。咱們家的方廚子做素點總是棗糕、茯苓糕那幾樣,吃得和尚都噎嗓子,念個經倒噴了滿地沫子。如這樣的烤饅頭便很好,便是涼了也不發硬,吃起來一樣香,這做餅的娘子倒是好巧思……咦,九哥兒來了,你也嘗嘗吧!
謝祁低頭一看,是早上吃過的那烤饅頭,瞧著沒什么不同。但早上那軟糯香甜的滋味他沒忘卻,此時見了便也忍不住取了一塊入口,這全素的烤饅頭也不比加了葷油和雞蛋的差,雖少了一分蛋香,卻又多了兩分清爽。
他便也微微點頭,順帶看了眼為了身姿翩翩已經好幾日沒吃午食和晚食的妹妹,笑道:“這饅頭能叫十一娘也開胃,阿娘便知不差了!
謝十一娘漲紅了臉,她當然也想吃東西,只是前陣子與幾個世家貴女約著去金明池游船,竟被她們綿里藏針地取笑“很有前唐之風”,這不就是罵她生得胖么?
她這才氣得回來減了膳食,死活不肯多吃了。
其實夜夜餓得燒心,尤其今日這烤饅頭太香了,而且阿娘說是全素的……
謝十一娘實在忍不住了,便為自己開脫:全素的吃了不發胖,吃一點無妨的……無妨的……
“你們個個啊,都不叫娘省心!臂峡嘈u頭。謝家幾房沒有分家,所有孩子一同序齒,因此她這個當娘的其實只生了三個孩子:最大的謝祒不著調,天天不著家,只知道出門喝花酒;中間的謝祁本是最靠譜的,誰知退了婚之后也減了胃口;最小的女兒原是娘的貼心小棉襖,沒想到這幾日也跟中了邪似的,跟著鬧脾氣,不肯吃肉不肯吃飯。
“那便與那賣餅的沈娘子定下這四百五十條烤饅頭吧。”郗氏干脆利落,又命身邊的養娘去取銀錢來,“人家孤身一個女子在外憑手藝養家糊口不容易,便不要押她的銀錢了,立好字據,將酬金都給了她吧。去吧,莫叫人家在外苦等,失了禮數。”
“是,大娘子。”仆從們立刻便隨令動了起來。
之后郗氏又把三個孩子連人帶饅頭轟了出去:“別杵在阿娘這里,阿娘還要與各院管事對賬,你們都自去耍吧,阿娘看到你們三個,竟沒一個順眼,都走都走。”
謝祁無辜地端起碟子跟在兄長和妹妹身后出去了,心想,他不是才剛來?屁股都沒坐下呢!
怎么連他也挨了嫌。
謝祒無所謂挨罵,他每日不來正院挨上阿娘兩句罵,只怕晚間都睡不著呢。因此一出來便懶散地把胳膊搭在弟弟的膀子上,躍躍欲試道:“九哥兒,要不要阿兄帶你出去逛逛珠簾巷子里新開的勾欄……”
話音未落,屋內便傳來了郗氏的咆哮:“謝祒,你膽敢!”
謝祒不敢多言,拔腿就跑。
留下謝十一娘與謝祁面面相覷,半晌,謝祁才道:“要不……去你院子里下棋?”
“好,次兄上回才輸給我一方硯臺,今兒用什么作賭?”
“便用阿娘分我的烤饅頭?”
謝十一娘本就沒吃飽,尤其這饅頭竟吃了還想吃,正餓得兩眼放光,她咽了咽唾沫:“一言為定!”
兄妹倆聯袂走過抄手游廊,硯書則垂頭喪氣跟在后頭,心里很是凄涼地想:天可憐見的,這烤饅頭成了賭注,那他不是吃不著了?
下一瞬,嘴邊便被回頭的謝祁隨手塞了一塊:“吃吧,我何時短了你?”
硯書捂住了嘴,兩眼亮晶晶地抬頭,謝祁卻已回過身去了,他輕快地小跑追了上去。
外頭,沈渺也與兩個門子相談甚歡,連這謝家有幾房人都快知曉了。
總算那傳話的門子又出來了,還喜滋滋對沈渺道賀:“沈娘子大喜!一切順遂呢,我家大娘子吃了娘子的烤饅頭覺著極好,說往后三日法會所需的素點都交托給您了,勞您每日來回辛苦,便提前預付了銀錢,說多的那些,便是給您買茶喝的!
說著捧上四吊簇新的通寶,一看便是新打的,成色可比舊錢好多了!而且她與鄭內知說好的是價三千六百文,這謝家大娘子卻給了四吊錢!
這是多出了整整四百文的“喝茶”錢!
沈渺拼命忍住了才沒過于喜形于色,穩住后,還是真心實意地夸獎了一聲:“多謝你們家大娘子了,你們大娘子辦事真爽快,真不愧是高門大戶里執掌中饋的大娘子呢!哦對了,你們家大娘子可允許我借用后廚的窯爐?我在家里做好生的,早早帶過來一烤,這樣時辰正好,烤出來熱乎的!”
“大娘子說了,開了外院廊下的后廚隨沈娘子取用,到時沈娘子來,還是到這道門上來,當值的門子自會領你進去,忙完了也從這道門走!
這樣最好了。沈渺便指著湘姐兒又問道:“我家父母早亡,獨留我與兩個弟妹相依為命,他們還小,能不能一齊帶過來?”
門子低頭看了眼方才一直很乖巧吃糖的湘姐兒,沉思片刻便同意了,只是仔細交代了,“無事,那廊下的后廚是專供給外客飯食的,你只管帶來便是,只是先要與你分說清楚,除了后廚,勞煩沈娘子看顧管教好弟妹,旁的地方都不可去閑逛,省得沖撞了我們主家與幾位哥兒。你不知道,外院住著我們好幾位哥兒,都是淘氣的主兒……”
“我知曉輕重,你放心!
沈渺問明白了,便高高興興地帶著湘姐兒告辭了。
這謝家門庭雖有士族高傲的通病,但能看出來門風算好的了,門子待人接物沒有趾高氣昂,也沒有吃回扣,管中窺豹,要過去做事也讓人放心得多。
沈渺摸了摸荷包里沉甸甸的銅子,緊緊地攥住了,與湘姐兒幾乎是一溜小跑著回家,生怕被偷兒摸去。幸好一路上很順利,沒人留意她們,沈渺看到有小販走街串巷賣糖人,還讓攤主給湘姐兒吹了個比腦袋還大的巨糖駿馬。
剛到巷子口,還看到了挎著小籃子的濟哥兒正往里走,沈渺將今兒接到謝家做素烤饅頭的事告訴了濟哥兒,還激動地讓他伸手去摸斜跨小包里那沉甸甸的荷包。
“謝家布施的時辰與早市的時辰不沖突,阿姊早上賣完一批,午后緊趕著再做便能趕上了!”當時那鄭內知頭一回來詢問的時候,沈渺便提議去謝家烤紅豆排包,除了是為省點炭火錢,也是省點兒時間,她不想耽誤每天早上的早市,接了大單,她還是準備照常出攤兒的。
累嗎?有錢掙就不累!
沈濟高興是高興,卻覺著阿姊要更辛苦了,趕著早市,阿姊每日寅時天都沒亮就得起來做了,本來午后還能小憩一會兒,養養精神,但這三日午后也不得空了,于是便認真地道:“那這幾日我不去抄書了,我留下來幫阿姊打下手,再陪阿姊一塊兒去那謝家。”
“沒事,你只管去抄,這么點兒活難不倒阿姊!鄙蛎鞊u頭,“李嬸娘不是說了,下月那國子學的辟雍書院便要開考了,阿姊還盼著你能考上國子學的童生呢!這樣咱們也不用費心尋摸先生了,還有什么先生能比國子學的博士好?”
沈濟這回卻很堅決:“阿姊,你別擔心,貪多嚼不爛,我今兒已抄了大半,正好這三日先將這些學透了,再接著往下抄。阿姊,我定要陪你去謝家的,夫子說過,君子不可因艱難險阻便移了心智,便是幫你燒火添水搗紅豆我也一樣能讀書。”
沈渺怔怔地望著眼前面容還有些稚氣,眼眸卻堅定的沈濟,沒想到他小小年紀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沒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頭,語氣里不免有些驕傲地夸獎他:“濟哥兒你有這樣的心很好。你說的對,以前阿姊也聽人說過,君子非高堂而成也,處富貴之地則不溺于奢靡,居貧賤之境亦不墜其志,此乃君子之所以為君子也。”
沈濟抬起頭,沈渺笑著與其對視,輕聲道:
“阿姊相信,也期待著,你日后成為一個心守正道的真正君子!
沈濟看著阿姊,也看著阿姊清澈眼眸里倒映著的自己,鄭重地點點頭。
他會的。
他會好好讀書,以后一定讓阿姊與湘姐兒都過上好日子的。
湘姐兒坐在門檻上,抱著沈渺給她買的糖馬舔得滿臉黏黏的糖,一會兒瞧瞧阿兄,一會兒又看看阿姊,忍不住出聲道:“那我呢?阿姊與阿兄都要去,那湘姐兒去哪兒呢?”
沈渺與濟哥兒同時扭頭,一齊笑出聲來。
“湘姐兒還能去哪兒?我們姐弟三人,自當在一塊兒!”
隔日,趁著晨光微熹,沈渺早起照常做了六十條紅豆排包、五十來個手抓餅去早市上設攤。
這兩日擺攤下來,做五六十個實不大夠賣,往往早市未散便能賣完。
但沈渺也不打算再多做了。一是她一個人做這個數剛好,再多便來不及了;二是手抓餅已擺了兩日了,再長期擺下去,新鮮感必然便消散了,貪圖新鮮來嘗一口的食客有些不會再來,只有真正喜好這一口的,會常來光顧;三是不過兩三日,也已有些餅攤學著賣了,只不過他們還不知曉沈渺如何熬得醬,手藝也不如沈渺熟練,如今影響倒不大。
所以沈渺打算接下來便賣這些,不會太累,也省得賣不完。
她這樣的小本買賣,最怕積壓賤賣,因此量力而行,方能長久。
今兒濟哥兒依照約定,沒再去蘭心書局,早上也跟著來出攤兒。
有濟哥兒在,沈渺輕松很多,只要專心做手抓餅便成了。濟哥兒能一邊看顧妹妹,一邊幫賣紅豆排包,他收錢算錢又飛快,幾乎沒有錯的時候。
偶爾沒有客人上門時,他便坐在板凳上看自個昨日抄那幾頁書。
果然,今兒紅豆排包便賣得便比手抓餅更快,直到早市散去,手抓餅才全部賣完。
沈渺正埋頭收拾東西,準備收攤回去做謝家今日的一百五十個紅豆排包了,這時,面前忽然來了個穿著體面、衣帽鮮亮的牽驢男人。
他張口便是:“沈娘子,你可愿來我魏家點心鋪當糕餅師傅?”
第25章 原來是你
魏肴約莫四十歲上下, 穿一身寶相花對襟圓領長袍,牽著一頭白腹棕毛的驢子,匆忙而來, 見到沈渺氣都還沒喘勻, 便來了這一句。
這話不僅是沈渺吃驚,連周遭其他擺攤的小販都紛紛側目。
胖娘子姓梅,人稱梅三娘,她緊挨著沈渺,此時聽見便挑高了眉頭。
魏肴在金梁橋開糕餅鋪子也有好些年了, 他家的肉餡喜餅很是有名。這附近家有喜事,準要到他鋪子里去定幾擔子喜餅, 但近些年做餅的商鋪如雨后春筍,還多了不少新樣式, 但總歸魏家點心鋪子是一家有根底有手藝的老店,故而梅三娘也認得他。
她出嫁時,家里定的也是魏家的喜餅呢!
沒想成這樣有名望的大鋪子,竟然來橋市上招攬這個做餅的沈娘子。
她才擺了幾日小攤兒, 竟能得魏掌柜的青睞?
不過梅三娘也不得不承認——這沈娘子的手藝是真的不錯。
沈娘子每日來擺攤兒,都會送她一個烤饅頭或是一個烙餅,她吃著也是噴香, 唯一煩惱的是,她這兩三日吃得美,這肚子又長了兩斤肉。
當然, 沈娘子贈她香餅, 她便也報之以茶湯,兩人倒是很快便相熟了起來。
梅三娘也從旁人口中知曉了這沈娘子的來歷,也知曉了她父母雙亡、遭夫家休棄還要撫養兩個年幼弟妹的凄慘遭遇, 因此對她升起了好些憐憫之心,見她日日賣光、生意興隆也不嫉妒了。
如今見她今兒交了好運,也連忙幫腔道:“沈娘子,這可是大好事兒!日后到魏家點心鋪做糕餅,便不用在這兒風里來雨里去了!
梅三娘是真心這般覺著的,在鋪子里做糕餅師傅,旱澇保收,不用擔心今兒客人多明兒客人少,每月領俸酬,年節還有米糧……對了,一會兒她也要幫沈娘子多談些俸酬才行!
誰知,沈渺卻沒有動容,反倒將這大好機會往外推,溫聲拒絕:“多謝掌柜賞識,只是奴家自個家里原先也是開鋪子的,一心想將家業重振,暫不想去旁家謀事,因此這廂謝過了。”
魏肴不解,他今兒來之前已經把這沈娘子的底細打探清楚了,知道她的身世與境況,沒想到她竟然還拿捏了起來,不由皺眉道:“沈娘子是否怕某給娘子的俸酬微?某是看重沈娘子的手藝才來相邀,并不嫌娘子是個女子。某早已想好了,某鋪子里的師傅皆為五貫銀子一月,且每賣出一盒自個做的糕餅,還給兩文的利,你便與那兩個老師傅同酬,如何?”
梅三娘聽得兩眼發亮——這是很豐厚的酬勞了!一個月五貫錢,還有利錢拿!
這魏掌柜好生大方!她不好開口,只好在旁邊擠眉弄眼,用眼神不斷示意沈渺答應。
沈渺仍舊搖頭,但卻試探著問了一句:“魏掌柜是吃了奴家的烤饅頭才生出此意的么?若是掌柜的看重這個烤饅頭,奴家愿意賣食方給魏掌柜,日后奴家在這橋市上便不賣這個了,讓與魏掌柜一家專賣,可好?”
魏肴思忖半晌,沒有表態,反而狡黠地問道:“沈娘子何必舍近求遠?一個食方賣了也不過幾十貫,只得一時之利,總有用光的時候。何不到了某的鋪子里謀事,慢慢攢下銀錢來,日后年年衣食無憂。”
沈渺心想,不愧是做掌柜的,夠精明,會畫大餅,還沒接她的話茬呢。
但她也因此得知了對方的打算,便搖搖頭,福身拜謝:“奴家不愿,這廂謝過掌柜的了!
魏肴身為掌柜親自相邀,不僅給出了豐厚的酬勞,還一再好言相勸,沒想到這沈娘子仍拿喬,周圍小販也跟著竊竊私語起來,他不禁有些不高興了,拂袖而去:“既然沈娘子如此大排場,那某也不歪纏了,只望沈娘子日后莫要后悔,就此告辭!”
梅三娘慪得捶胸頓足。
“哎呦,沈娘子作何放過這好機會!你是不是不知他身份?”說著還踮起腳來,指向不遠處那牌匾門臉最大的兩間鋪子,“瞧見沒有,那就是魏家點心鋪!每年都不知多少人想進他家的門呢!”
沈渺順著她的胖手往那一看,竟是兩層的小樓!
果然很氣派。
她攤手一笑:“我不覺著這是件好事兒啊,三娘啊,天上若是掉餡餅,怎么會這般簡單地砸在你我頭上的呢?有句話我一向覺著很有道理:這世上所有的事務,皆有代價,可沒有白白的好事呢!
這話把梅三娘說得一愣,不由較了真,從鋪子里走出來,拉著沈渺細問:“那你說說,這怎么不算好事了?一月五貫,還有利錢,若是賣得好,你只怕一個月能掙十來貫,上哪兒得這樣的好事?”
沈渺無奈,只好小聲解釋:“你想想,他不愿買我的食方,卻愿以厚祿買我的人,便是吃準了我不止會做一樣糕餅。他一月五貫買我做師傅,便能讓我一月做十樣或是二十樣糕餅,甚至還能要我教徒弟,等徒弟或是旁的師傅學會了,他還要我做什么?把我辭退,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一月五貫看著多,卻比買食方還要劃算呢!”
梅三娘被說得哽住,喃喃道:“這魏掌柜是有名的厚道人,應當不會如此吧?”
“再厚道的人,他也是個商人。”沈渺自個上輩子也是做生意的,對這里頭的彎彎繞繞門清,她其實也不生氣,便低頭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商人逐利,遇著利益,便是再厚道的人也會錙銖必較。他也是為了自個的鋪子,畢竟食方買回來若是賣的不好,回頭或是叫旁人仿去了,他便虧大了。當然,我也沒說他一定是這樣打算的,但是我不愿意受制于人,也沒法以此作賭,我賭不起啊!
她對梅三娘揮了揮自個手:“我最值錢的便是這雙手,旁的一無所有,因此不得不謹慎。若真答應了魏掌柜,我才是為了一時之利竭澤而漁了!
沈渺上輩子家里都是做中餐的,只有她大學畢業跑去國外學了兩年的西點,險些沒被爺爺罵死,但學會了以后,沈渺回來,時不時烤一爐,他這個老饕就著茶,吃得也挺香。
所以,去哪兒謀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過硬的手藝。如今看著是苦一些,但等鋪子開起來便也好了。
沈渺還是有信心的。
“你說的倒也很有幾分道理……”梅三娘也沒想到她年紀不大,心思卻如此通透玲瓏,不由刮目相看。她下意識又望向方才魏肴來了以后,便默默放下了書本,站在阿姊身后的濟哥兒。
他沒有干涉姐姐的事情,只是站在她身后,背脊筆直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
湘姐兒則在沈渺交談時,像個忙忙碌碌的小倉鼠,來來回回地幫著她收好了不少東西。
這三姐弟都好生有趣,尤其濟哥兒。
梅三娘想到自己那與濟哥兒年紀相仿的兒子,忽然便覺著稀罕得不得了,又湊上前來與沈渺耳語:“沈娘子,你這兄弟到底是怎么教養的?實是太乖巧懂事了!性子也好,知道護著你。不像我家那小子,與之相較真真不堪入目!皮得恨不得上房揭瓦,與他尋了個私塾念了兩日便被夫子趕回家了——說是讀書的這兩日除了用飯時跑得最快,其余時候都跟瞌睡蟲附了身似的,在堂上看兩頁書便打瞌睡,夫子罰他去廊下面壁,也能站著睡著!
那字也寫得好似狗爬,除了他自個,竟沒人認得出來!那夫子被氣得險些中風,今早連人與束脩一并都退了回來,再如此下去,我只怕也要中風了!”
這話配上梅三娘那副憤慨的神情,叫沈渺聽得想笑,但她知曉,為人父母在外貶低自家孩子,卻并非真心想聽人取笑,而是心中煩悶只想尋些寬慰罷了。
于是她忍住笑意,耐心開解道:“孩子還小,玩鬧本是天性,說明三娘你為母慈愛,否則他如何有這樣活泛的性子?如我家兄弟這般其實并非好事。我與他父母早亡,沒人依靠,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不得不立起來罷了。你要問我如何管教的,我也不知,是他自個懂事兒。”
這話說得梅三娘都沉默了片刻,望著沈渺那清秀柔美的面容,頭一回沒有語氣泛酸,而是實實在在地為她輕嘆了口氣。
再想到自家孩子,竟真的沒了那許多焦躁。
“你今日這些話,我都是頭一回聽說。但是……我竟都因此心悅誠服。”
有客來了,梅三娘笑著回攤子后頭做香飲子,一邊做茶湯還不忘側頭與沈渺嘆息感慨,“往常我竟從未曾這樣想過。想我老父還未仙去之前,我也覺著尚有依靠,家中男人若是不好,我必要卷了包袱便回娘家告狀去!看他能挨我父幾棍子!等老父走了,我與夫婿相爭,便再也沒這份勇氣了……”
感慨了好一會子,沈渺東西也收好了。濟哥兒方才又忙前忙后,幫著抬東西,還將妹妹沾了糖霜的臉頰擦拭干凈,一句話沒有,只悶頭干活。
梅三娘做好了茶湯,趴在自個的小攤兒上看了又看,還是羨慕道:“即便是窮人家早當家,如你家兄弟這般也是少有的……”
等沈渺與她道別回家,梅三娘那羨慕的眼神都還在后頭如影隨形。
到家后,沈渺稍作歇息,便把今日這插曲忘了,馬不停蹄準備謝家訂的一百五十個紅豆排包。
紅豆、粗面、糖與豆油等材料都提前與糧鋪定好了,昨日傍晚便送來了。沈渺與那家“泰豐糧米鋪”的牛掌柜談好了長期供應的價碼,都按糧價的九成價給沈渺送來。
宋朝的糧價沒有后世那樣四平八穩,但目前幾年還算平穩。
沈渺是個做事認真的人,她怕糧價突然上漲,那自己必然會突然蒙受巨大損失。因此還細細地問了那糧鋪的掌柜,汴京的糧食究竟從何而來?一般漲勢如何?
牛掌柜的也很新奇,他從沒遇見過買糧之人會刨根究底問這樣的問題,但看在要與沈渺長久打交道的份上,便細細與她解釋了。
之后聽完了這掌柜的話,沈渺便也略微放下心了。
通俗來說,原來這汴京的糧食有六成都依靠汴河從南方運來。而今大宋各類糧價都比前朝便宜很多,一是因占城稻從交趾國引入了江南,此稻種可一年兩熟至三熟,極大提高了大宋的稻米產量;二是大宋的小麥不僅實現了一年兩熟,還從旱地崗阜移向平原地帶,種植地逐漸從江淮、大名府等地擴大到淮南、江南等地。
因此只要南邊不遭災,汴京糧價每旬一般只有上下幾文錢的變動,但若是南方生了水旱蝗等災害,糧價才會在一個月之內猛漲。
“如今南邊來的麥粉,比大名府的還要便宜些了。”牛掌柜笑瞇瞇道,“你且放心吧,咱們的官家是千古明君,不僅自己儉省,還每年都派農官往各州府督農,江河堤壩也是年年修繕,如今只要這老天爺賞臉,你我都不會餓肚子的。”
的確,這里的大宋很幸運,歷史在太祖一朝便拐了個彎,沒了那趙光義一脈遺傳下來的絕世昏君基因,這趙大這一脈傳下來的皇帝質量倒好了不少……
沈渺一邊揉面團,一邊偷偷在心里腹誹。
一百五十個排包數量不少,她忙活了一整個下午才做好,她之前買的一個竹蒸屜勉強擠下二十條,直壘了八層。
用麻繩一邊四個捆扎好,勾在扁擔上,沈渺在湘姐兒和濟哥兒崇敬的目光中,深吸一口氣,便一肩扛起來,站著適應了一下重量,便能穩穩地出門了。
扁擔就是這樣,兩邊平衡好,就不會覺著那么重了。
濟哥兒牽著湘姐兒,還幫她扶著,三人慢慢地走著。他們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連街邊的竊竊私語都聽見了。
“老天,這娘子瞧著瘦,力道倒大啊!”
“這不是早市上那大餅西施嗎?她這是要去哪兒呢?”
“非也,什么大餅西施,那是烙餅西施!”
“差不離,就是她!”
“你瞧……可做了不少呢,這娘子好運道,只怕是哪家豪客上門咯!”
沈渺聽得十分無語,什么大餅西施?她何時又成了大餅西施?雖說那人被糾正,可烙餅西施這個諢號也沒好到哪兒去啊!
她穿街過巷,這些好事者議論的聲音直到跟隨她到了西鐘鼓巷才消失了。走到謝家的西邊角門前,竟還是昨日那與她閑話的門子,見她肩挑著走來的,忙從門檻上蹦起來幫襯:
“沈娘子?哎呦!你慢點兒,要不由奴來挑,來來來,交給奴,正好帶你進去……”
沈渺沒來得及拒絕,肩頭的扁擔已被門子扛去了,與他一道在門上侯著的其他仆從都圍上來取笑他:“閆七,今兒日頭可是打西邊出來了?你這懶小子怎么這樣殷勤?可是遇著天仙下凡了?”
閆七漲紅了臉,手扶著扁擔,用腳虛踹趕走他們:“去去去,胡咧咧啥呢,這是大娘子交代的差事……沈娘子,你且跟奴來,小心腳下……”
沈渺只是笑了笑,沒有吭一聲,這時候的女子在外謀生,不管如何總會遇到些嘴欠的,越理會他們越來勁兒,不如視若無睹。
她默默欠了欠身,拉著濟哥兒湘姐兒邁過謝家高高的青石門檻。
大戶人家的角門大多都是仆役出入或是用來運送糧米、柴火與水的。因此沈渺走了進去,便是個簡單的小院兒,東西兩邊廂房都改成了馬廄,不少仆役推著土車子運送草料。穿過院子,再走過一條蜿蜒曲折的長廊,又過一道門,再過一個小小的花園,最后從一個小門進去,才到了閆七口中的外院灶房。
這一路上都有穿行的下人各自忙碌:有除草的、有灑掃的、有爬上假山鏟青苔的……沈渺走得腳酸,看得也眼花繚亂,只覺著這謝家只怕養了有幾百個仆人。
濟哥兒越走越緊張,一開始也好奇地東張西望,后來他哪兒也不看了,只是盯著前方。湘姐兒倒是開心得很,經過那個小花園,四下花木扶疏,她還搖著沈渺的手,小聲而驚喜地道:“阿姊,你瞧,那邊好多花花啊!”
閆七領著她們進了這灶房,灶房里十分寬敞,砌了四條長長的灶臺,早已熱氣騰騰,不少廚役在里頭忙得熱火朝天。
“這是大娘子吩咐送素點來的沈娘子!遍Z七與里頭掌勺的廚子說明了,便將扁擔卸下,對沈渺介紹道:“沈娘子,這是外院的廚頭方廚子,你要借用何器物,只管與他說便是。”
沈渺看過去,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那人似乎不茍言笑,正在摔打面團,只沖她點點頭。
她便也還了禮。
閆七又道:“我便送到這兒了,酉時二刻,我再進來送你們出去!
沈渺記下了,又道了一回謝。
等閆七走了,那方廚子才抬頭看了眼沈渺,淡淡地往邊上兩個閑著沒有生火的窯爐上指:“你便用那兩個爐吧,其他東西不許亂動,灶房要用的柴火都在隔間,你自去抱些來用!
說完又埋頭揉面,兩只粗壯的手臂不停地摔打著,砰砰作響。
這人似乎不大高興她過來,沈渺心思敏感,但也不計較,反正她是拿了錢才過來,烤了就走,其他人的心情如何,瞧不瞧得起她,與她何干?
于是她領著濟哥兒去抱柴火,這灶房兩邊都有耳房,一邊堆柴,一邊儲備糧米果蔬,倒是不難找。
抱了柴火出來,還能望見小徑盡頭。不少衣帽整齊的仆從正在用竹竿與彩條篷布搭辦法事的蘆棚,沈渺踮起腳尖看了眼,那人影重重,隱隱約約也有誦經聲傳來了,真是聲勢浩大。
給湘姐兒尋了條沒人用的小板凳,將她安頓在灶房門邊的小角落坐著,這位置沈渺一扭頭就能瞧見她,門口有些微風,涼爽又不受柴火氣。
之后便從最頂上的蒸屜里掏出個足足有湘姐兒腦袋那么大的大包子來,沈渺做排包的時候抽空給她包了個紅豆沙壽桃狀的包子,但她不小心酵母擱多了,大得有些離譜了。
但做都做了,哪能浪費。她便蒸好帶來了。
湘姐兒喜滋滋取過來,這孩子是真能吃,但孩子嘛,能吃是福,營養跟上才能長得高。沈渺并不讓她忌口,而且湘姐兒吃完了到處跑,把雞趕得滿院子跑,根本沒有發胖的余地。
有了吃的,湘姐兒便安靜得很。
這會兒便乖乖坐在門邊小板凳啃巨大壽桃包,這啃一口,整張臉都要被埋住了。惹得那方廚子側目瞧了好幾回,只怕從沒見過這么有趣的場景吧。
濟哥兒則守在爐邊替她燒火,爐溫漸漸升起,沈渺便忙活了起來。
***
謝家一處安靜的小院里,謝祁躺在竹榻上饑腸轆轆,連隨侍的硯書也餓得有氣無力。
今兒家中在辦祖父的陰壽,家中在外院空地上搭了連綿的蘆棚,請了一百五十個和尚來念三日經,又要備至宴客的席面,謝家這幾日來來往往不少親朋。
謝祁天不亮也起來了,穿戴好素衣,便早早跟隨父親、叔伯與各房兄弟騎馬往城外祖父墳前祭拜,又趕回祠堂里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敬香,之后又隨父親、叔父以及兄弟們招待遠道來的親戚,忙到申時三刻,才得了空回房歇息。
午間席上要喝酒行令,還要預備父親在眾人面前考較詩文,是決計吃不飽的。
“九哥兒,不如讓奴奴前去灶下瞧上一瞧,尋些吃食來!背帟淌懿涣肆,抱怨道,“家中人多事忙,三房的嬸母幫襯大娘子辦法事,竟將幾個哥兒院子里粗使的下役都調去幫忙了,咱們院子里幾個僮仆,連管書房的秋毫都被拉走!實在可惡!倒累得咱們回來,連個熱點也沒得用了。”
謝祁不愛計較這些,母親可不是吃虧的性子,她回頭便能在旁的地方找補回來,他身為小輩,還是不要摻和的好,因此只微笑道:“這幾日忙亂,有些顧不及也有,不妨事。母親好似去太婆院子里說話了,正好我也該去請安,取上點心,不如順道進內院去吧!
硯書高興地跳起來:“好極,那咱們取了吃食,便走外院灶房那條小徑過去,又近!
謝祁點點頭,便披衣起身,兩人拾階而下,出了院門。
風中送來誦經聲,四下香煙繚繞,有些嗆人。謝祁抬袖掩了鼻,與硯書步履匆匆轉過長廊,邁過一道門,先望見的竟是一個打扮得很喜人的小女孩兒,她梳著兩個圓圓的發髻,紅色發帶垂在面頰邊,正坐在灶下的門邊,手捧個巨大的壽桃饅頭,張嘴啃得專心致志。
這是哪兒來的孩子?怎么沒見過?
硯書正要好奇地走上前,這時灶房里恰巧邁出一雙素面繡鞋,杏黃的褙子下襯一條緋紅色的裙子,兩道袖子挽起,用搏帶綁得高高的,露出一雙白皙卻有力的手臂。
再仰頭一瞧,竟是一張面熟的臉。
眉眼秀致,鼻小而翹,這女子似乎在灶下忙碌了好一會兒,面頰叫爐火烘烤得透粉,好似這春日里抽發的粉白桃枝,她也瞧見了硯書,有些詫異地“噯”了一聲。
“沈娘子!”
硯書可一點兒也沒忘,喜出望外地脫口而出,順帶還興奮地扭頭沖身后的主人呼喊,“九哥兒,九哥兒,你瞧啊,是我們在舟船上遇見的、那做得一手好湯餅的沈娘子!”
隔著一條不算太長的碎石小徑,不必硯書大呼小叫,謝祁也已然瞧見了。
女子站在灶房生了些青苔的石階上,一雙眉目似被春風滌蕩過,也遙遙地抬眸望了過來。
他先也有些驚訝,但很快記得舟上那一碗熱騰騰的美味湯餅,也聯想到了昨日傍晚母親遣人送來的市井素點,恍然大悟。
原來母親口中的沈娘子便是他曾經遇見過的沈娘子。
他也深覺有緣,微微笑起來了,叉手行了一禮:“沈娘子,久違了!
沈渺忙欠身,起始她實在有些沒認出來,直到謝祁開口說話,那溫和有禮的聲音讓她忽然便想起了那只被她踩了個灰印的鞋子,還有那少年郎吃痛而扭曲的俊俏面容。
原來這謝九哥兒,竟是他吶!
第26章 薺菜春卷
沈渺也是沒想到, 這天下姓謝之人數不勝數,自個來的這謝家便是船上遇見的那一對少年主仆的家。她也覺著世間緣法說不清道不明,滿心奇妙之感。待謝祁走近, 她便也彎了彎眼睛, 笑道:“謝九哥兒有禮了,多謝你的沙果,讓我一路上也平添了許多滋味!
那封留言,沈渺都還壓在箱子底呢,無他, 那字寫得太好,她真不舍得扔。
那袋沙果……謝祁也想了起來。
他到金陵尋訪古籍, 因此走遍了金陵城內外甚至鄉野,但他的霉運命數也令他一路意外頻頻。那袋沙果便是他上山尋訪一位隱士大儒時, 先失足滑落山坡,后又背著嚎哭的硯書被野狗追了一路,才在溪流邊發現的。
當時,他狼狽不堪, 口舌焦躁,硯書還嚇得腿軟,便只能將衣袍掖到腰上, 親自上樹摘果,聊以充饑。
誰知踩斷樹枝……
他跌落在厚厚的腐葉斷枝上,硯書又嚇得哇哇叫, 連滾帶爬跑來, 先摸摸他的手腳,再摸摸他的脖子,似乎生怕他摔死了。但他躺在地上仰頭一看, 這滿樹沙果因他而紛紛墜落,天邊晚霞萬里,山巒透金,游云正移過頭頂。
美得他忘了疼,久久地望著那樣斑斕遼闊的天色,直到被一顆沙果砸中額頭,才回過神。
因此那一兜沙果,他上了舟船也帶著,偶爾疲累了,吃一顆,口中也仿佛盛著那一日的山間霞光之美,令他食之忘卻坎坷與疲倦,頗覺舒心。
也是他覺著好,才會作為謝禮送出去。
此時再聽沈渺如此說來,他心頭微微一暖,終失笑地搖搖頭道:“是硯書失禮了!
硯書在旁吐吐舌頭,又忍不住拿眼去瞧坐著乖乖啃大壽桃饅頭的湘姐兒,還咽了咽唾沫。
“原來沈娘子便是母親前兩日說起的,那位金梁橋上做得一手好餅的沈娘子!敝x祁想了想,還是覺著分外有趣,不由笑道,“說來也是巧了,先前與娘子雖未正經見過面,我卻已嘗過娘子三次手藝了!
漕船上一回、葷素烤饅頭兩回。
“今兒便是應了謝家大娘子的吩咐,前來烤制法會所需素點的。如今已烤制了大半,這是最后一爐了!鄙蛎烊鐚嵏嬷回頭看了眼正冒著熱氣的爐子。
窯爐便設在廊下,離這大門極近,沈濟原本聽見外面的響動站了起來,但多聽兩句便知曉原委,便沒有貿然上前,又乖覺地回去替沈渺看著爐膛里的火,時不時撥弄里頭的炭火。
硯書早想死沈渺的手藝了,自打回到謝家也是常在夢里吃湯餅。聽聞沈渺如今得閑,先瞥了眼謝祁,便又帶著哀求道:“能再遇沈娘子真是天大的緣分,九哥兒今兒在外忙碌一日都未曾好好用飯了,可否勞煩娘子再動手做些美味來飽腹?”
謝祁立刻便皺了眉:“硯書!無禮!”
硯書馬上一縮脖子。
沈渺倒是沒覺得冒犯,謝家的大娘子大方,預付了全部的酬金,又給了那么多小費,對待大方的食客她一向也大方。反正用的也都是謝家的食材、謝家的柴火,她又不虧什么。
何況做飯對她而言是最簡單的事了。
因此見謝祁要道歉,便豪爽地搶先道:“這不算什么,反正我在這里等著也是白閑著,既然如此,那勞煩硯書進去與那方廚子知會一聲,才不冒昧……”
“奴這就去!背帟坏脺试剩⒖瘫丬f了去。
灶房里米糧肉菜應有盡有,那方廚子黑著臉出來了,不大情愿地取出腰間鑰匙開了菜窖,讓到一邊由著沈渺進去挑揀。
硯書倒興奮地跟著沈渺進去了。謝祁以前從沒來過灶房,也覺得有趣兒,本想踏足,誰知方廚子已經躬著身子,語氣殷勤地請他到外頭的石亭里安坐了。他對著謝家的小主人,便再沒有方才沈渺見著的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樣,反倒堆起笑來,振振有詞:“九哥兒是貴人,如何能進這樣的地方,奴帶九哥兒尋個清靜處!
謝祁腳下便微微一滯,誰知沈渺看了一圈又回過頭來,言笑晏晏地詢問道:“真是應有盡有,卻不知謝九哥兒愛吃什么?只瞧著菜窖里的薺菜格外鮮嫩,不若給九哥兒做個薺菜春卷?再配一碗蔥油拌索條如何?只因現下時辰不早,墊墊肚子便是,便不做些大魚大肉,省得晚食倒吃不下了!
沈渺話音都沒落,硯書已經叫好了。
“好好好,不愧是沈娘子,思慮得好生周全!”
謝祁不滿地屈起手指,彈了一下硯書的頭,才對沈渺笑道:“春在溪頭薺菜花,的確正當時,那便全憑沈娘子吩咐了!
“那九哥兒請稍坐,一會兒就好!
沈渺進去取了一大把薺菜,轉身進了灶房,先去另一頭的廊子下看一眼爐子,讓濟哥兒扇風助火,再加些柴火來,火候不夠,一會兒烤出來的色澤便會寡淡,那便不好了。
“濟哥兒,那這窯爐就勞你守著了,你記著火勢維持成如今這樣子就好,千萬便叫火小了,否則夾了生,這一爐便全毀了。你記得,跟在家里一樣!
“阿姊放心。”濟哥兒點點頭,盯著那爐火眼睛都不眨一下。
之后轉到門邊,擼了一把湘姐兒的腦袋,才又進去。取過謝家案板上擱著的菜刀來,在手里掂了掂,又小心地摸了摸開刃,不由在心里感慨:真是把好刀啊,這鋼材似乎比她八十文買得好上不少呢。
那方廚子竟也又踱步進來了,瞧見沈渺在端詳那把刀,便傲然道:“這把刀可是名家手作,瞧見那刀面的錘紋了么?要二兩銀子一把呢!”
沈渺咂舌:果然是有錢人家才用得起的刀!
不過也值得,沈渺將刀在手中挑了個花兒,重量適中,這刀很不錯。
她將薺菜洗凈,手隨意一碼便齊了,抬手便篤篤地切。
春日萬物復蘇,正是吃薺菜的時候。薺菜被宋人稱為“報春菜”,嚴冬一過,薺菜便會頂破田間地頭的殘雪,露出新綠來。三四月間長成,四月底五月采摘,而今正是最嫩的時候。
此時的薺菜爽爽清清,莖珠白葉碧翠,水嫩得盈盈欲滴,吃時令菜的好處便在于食材本身鮮美,做菜之人只要不出錯,定然也能品味到這菜蔬本身所具有的食趣。
尤其薺菜清爽,春卷皮要用油炸,做什么菜都講究過猶不及,皮酥里嫩,里外互補是最好的。
一大把菜切下來極快。沈渺習慣了快刀,這把刀又使著比她原來的順手,幾乎眨眼間便將薺菜切碎成了碎丁,而且每一塊碎菜丁大小大致均勻,因為切得快、利落,案板上甚至沒留下多少汁子,一下便將薺菜最鮮美的滋味仍舊保留住了。
沈渺一向珍惜每一樣食材,薺菜的甘在汁里,若是切得拖拖沓沓、洋洋灑灑,滿案板都是菜湯菜汁,便糟蹋這樣的好菜了,沒了甘味的薺菜包進去一炸就老了,還發苦,吃起來準塞牙。
因此一定要用快刀來切,她倒不是故意在人前賣弄。
但此時,正在旁假裝繼續做活的方廚子也一直悄然用眼角余光在觀摩著,見到沈渺這樣厲害的刀工,方才初見她的輕蔑與不甘才褪去了不少。
他是謝家的家生子,已經是第三代了。他們家不僅祖孫三代都在謝家為奴,還一直都任謝家庖廚,手藝自然也不差。但大娘子嫌棄他做的糕餅,忽然改到市井里定素點,不肯用他的手藝,他心里便滿是落寞又不甘,甚至還有一絲惶恐。
方家家傳了三代的手藝,不會就此砸他手里吧?
等沈渺今兒前來,他見到的又是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年輕小娘子,更是打心底覺著憤懣——這樣的年輕婦人,只怕手上功夫都未曾到家,能燒出什么美味?
庖廚是積年的手藝,案板上的活計沒個十幾二十年怎么能練得出來?
方廚子原是不服氣的。
如今沈渺握刀切菜,不僅游刃有余,還又快又好,這刀工倒讓他服了一半的氣了。
沈渺切完菜,又割下來一條肥瘦相間的牛眼肉——方才在謝家菜窖里瞧見半頭牛,可把她驚到了。宋代的耕牛唯有倒斃才會拉到菜市上出售,售價比天價也差不離了,尋常百姓可能一輩子都吃不上一口牛肉,但在謝家,這卻是日常所備的肉食一般。
他們家定然在哪里圈養了不少牛。沈渺不禁揣測。
牛眼肉很適合燒烤,肉質細嫩,油脂多,用來做春卷餡兒實屬有些奢侈,但用這樣的牛肉做餡兒,與薺菜便格外相得益彰,一口咬下去脆嫩嫩的,香甜多汁。
沈渺左右張望,又當著方廚子的面從另一張砧板上找到一把刀,雙手持刀左右開工,瞬間便將牛肉剁成沫,放下刀不忘打一瓢水吹洗干凈再放歸原位,轉身時順帶取醬油、鹽、油、姜片、料酒一同研制,之后再與薺菜混合攪拌均勻,這春卷的餡料便預備好了。
方廚子捏著面團,呆呆地看著她做菜,手起刀落,轉來轉去,卻不出一點兒錯,一個人做出了三個人的聲勢。
這沒一會兒餡也好了,火也生了,油鍋也起了。
沈渺做起菜來很專心,壓根注意不到方廚子的目光。她爺爺說過了,三心二意的人不能進廚房,別說火候把握不好,就是切菜都能切到手,這樣的人想頭也多,長久下來也吃不了苦頭。
就是要一根筋的人,容易做出好菜好飯。
當然,沈渺并不愿意承認自個是一根筋的人。
她開始做春卷皮。
春卷皮也好做,邊上已有了方廚子醒發的面團,沈渺都不必麻煩了,轉頭去問他,卻見他直挺挺地站著發愣,直到她喊了他兩三遍,方廚子才驀然回過神來,點了頭讓她隨意取用。
沈渺便直接取了來,將面團分成小劑子時,她摸到面團勁而光滑,還轉頭夸了一句方廚子:“方庖廚,你揉的面團真好,不懂廚事之人不知和面要和得好也是一門學問,您這和面的學問啊,我一摸便知曉,顯然是家傳的手藝吧?”
方廚子另外一半不服氣,也因這話全然消散了。他紅了臉,卻驕傲地重重點頭:“我家祖孫三代,皆為謝氏庖廚,家學代代相傳。幼時,我還未有灶臺高,我便開始學如何和面了!
沈渺一邊取過餅鐺,將面團攤成薄餅,用小火慢慢煎至透明,一邊也有些懷念,低低地嘆笑道:“巧了,我也是。幼時踩著板凳,力氣又小,時常揉面揉得胳膊都抬不起來了也不敢歇,一旦歇了,沒揉夠面便發了,我爺爺搟面棍便要敲下來了!
幼時學廚,廚房里總是雞飛狗跳,爺爺舉著搟面杖能從村頭追到村尾,她后來長大了體格子壯、力氣又那么大,都是自小揉面、抬水、顛勺以及逃命練出來的。
可惜啊,那個她已死了,爺爺都九十了,也不知他知道了,會多傷心呢。
“是啊,學廚的,哪有不挨打呢!”
他們談話的聲音輕輕的,仿佛帶著沉沉地回憶滯留在他們之中,這份共鳴無法被他人知曉。方廚子心頭泛起一點酸澀,便也低下頭去,感嘆著應聲。
謝家的庖廚代代相承,如今輪到他主廚,便是因他爹爹與阿爺都沒了,因此語氣里不免也流露出濃濃的緬懷與心傷。
再看這利落地煎春卷皮的沈娘子,他心底甚至升起了一些感動,大有引她為知己之感。
他已然忘了方才是如何戒備人家的了。
幾句話的功夫,沈渺將春卷皮也做好了,另一邊方廚子自告奮勇替她拉索條。
索條實際便是手拉面條,只是大宋對食物分類實在精細,湯面叫湯餅,饅頭叫炊餅,輪到拌面又改了名兒,又改叫干拌索條。好好一類面條,多了好些稱謂。
沈渺剛穿過來時,倒因這些五花八門的稱謂好生適應了一段時日。不過她嘴上不出錯了,但在心里還是時常將湯餅與索條叫做面條,這后世帶來的習慣,或許也很難更改吧……
有人幫忙自然好,沈渺沖他一笑,于是便轉頭專心伺候著春卷——先將餡料均勻地放在春卷皮上,然后輕輕卷起,再將兩邊對折免得露餡兒,然后繼續卷至尾部,用面糊封口。
做好后,另一頭提前準備的油鍋油溫正好。
一鍋熱油,滋滋作響,這薄如蟬翼的春卷皮瞬間炸至金黃。
沒一會兒,香味便飄了出來。炸好的薺菜春卷外皮酥脆,內陷也格外鮮美。沈渺裝了滿滿一盤子,讓方廚子替她端出去。而油鍋里還剩仨個,做到最后面皮有些少了,因此這仨個春卷頭小,能一口一個,她便眼疾手快地撈出來,拿了一個趁機塞濟哥兒嘴里。
沈濟被燙得險些跳起來,可嘴里太香了,張著嘴直哈氣,又舍不得吐。
何況沈渺還小聲道:“是牛肉餡兒的!”
沈濟長那么大壓根沒嘗過牛肉味,忍過那燙,忙嚼吧嚼吧,這春卷在口中越嚼越香,薺菜的香,牛肉的嫩,包裹住了他的口腔,讓他都不舍得咽下去了。
沈渺又悄然給湘姐兒也塞了個。回來后自個吹了吹,也吃了一個,吃完不由點點頭,怨不得古人總說:“四季更迭,適時而食,不時不食”。
土生土長的時令菜,那股子鮮美清爽,果然是大棚菜比不上的。
好吃!
接著,她又洗了一遍手,便將方掌勺替她拉好的面條下入鍋中。轉身還在碗里提前倒好醬油、鹽,香蔥碎;備好后,再取一些香蔥,切成長段,不要蔥白,另起一口鍋,煎至干黃。
沈渺抽出些柴火繼續慢慢炸制,中途還用筷子將完全變黃、微微變黑的蔥仔細地挑出來,不然變黑的蔥會讓蔥油帶上苦味,便影響了這面的口感。
蔥油的味兒帶著濃濃的蔥香和微微的焦香,做拌面,除了醬油,最少不了的便是一勺熱熱的蔥油,剛剛炸好的蔥油趁熱潑下去,面香、油香、蔥香相互交織,這面才算有了靈魂。
沈渺將那炸好的蔥油直接澆在方才先調好的醬料上,這時鍋里的面也熟了,盛進碗里,將熱油潑過激發出香味的調料倒在煮好的面條上,攪拌好,這樣便得了。
蔥油拌面做法簡單,但做得好的,味道卻也不簡單。
等面好了,最后一鍋紅豆排包也出爐了。
沈渺聽見濟哥兒喚她的聲音,忙走過去一看,先用銅鉗將鐵制底托,把爐子里的紅豆排包拉出來。
爐子里的熱氣撲了出來,將沈渺都撲得往后一仰,連連擺手將煙氣揮散。等熱氣散了,眼前的紅豆排包膨發得剛剛好,個個金黃蓬松,聞起來麥香濃郁還夾著紅豆香。
沈渺滿意地擱在桌案上,伸了伸懶腰,她今兒的活圓滿完成了。
放了心,沈渺把端著面出去時臉上都掛著笑。
灶房外那條小徑旁有個石亭,她走過去時,謝祁正挾了個春卷細細品味,而一旁的硯書另外盛了一盤子,蹲在亭子外頭,已經快吃完了。
見她又端了兩碗噴香四溢的面來,硯書更是兩眼放光。
沈渺笑著遞了過去。
謝祁難得胃口大開,吃相雖斯文,卻也不動聲色吃了好些春卷下肚,他抬眸望了沈渺一眼,不由喟嘆:“時隔多日,沈娘子的手藝又精進了!
沈渺實話實說:“是謝家的食材好。”
當時在漕船上哪有這樣好的條件,菜都是放了一兩日的了。
謝祁不贊同:“好食材也得配好手藝!
沈渺便笑著謝過了這份夸獎,抬頭看了看天色,一會兒門子閆七該來接她們了,于是便欠身與謝祁告辭,預備回去收拾自己那八個大蒸屜。
硯書嗦著面,露出滿臉期待,問道:“娘子明兒可還來?”
這春卷、這面好吃得他舌頭都快吞下去了。
謝祁舉起手里的筷子,作勢要敲他的腦袋,無奈喝止:“硯書!回去定要讓鄭內知罰你!”
鄭內知在外頭和氣,對主子們也是笑臉相迎,但對他們這些年紀小的僮仆可是個羅剎鬼,他總用竹篾教訓僮仆,那玩意兒細細一條,又有韌性,打在身上可疼了。
硯書聞言身子一抖,縮起脖子,再不敢說話了,低頭專心嗦面。
好吃好吃,真好吃!他呼嚕呼嚕吃得嘴邊一圈都是油亮亮的蔥油和醬油。
沈渺見他這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模樣,抿了抿嘴才沒笑。
那頭,閆七已如約而來,正在灶房門口探頭探腦,瞧見沈渺在石亭里,亭子里還有主子在,實在不敢過來,只好遠遠地瞧。
沈渺瞥見了,忙道:“我該回去了!庇挚戳搜壑x祁,替硯書求情,“九哥兒,你可別罰他了!
謝祁也是說說而已,否則硯書怎會養得這樣性子,嘆口氣算是應了。
他起身相送,叉手道:“今日勞煩沈娘子了,對了,方大,你去取些肉菜與沈娘子帶回去!
謝祁本想多給銀錢,卻又覺著有些不尊重,于是便改了口。
沈渺連忙擺了手道:“您家大娘子已付過酬金了,還多給了不少,九哥兒萬不要再送什么了,不過兩道簡單的飯食,我只是出了些力而已,不惜的什么!
謝祁一笑,指了指桌上的春卷:“權當是謝沈娘子讓我嘗到這春日薺菜別樣風味的謝禮。”
沈渺看著他,他輕輕頜首,面上仍舊是微笑。
她只能慚愧地接受了。
這謝九哥兒人生得溫柔,說話也溫柔,卻似乎很難讓他改變主意,尤其他這樣站在春日的黃昏里,對你微微笑著,正應了那句“君子如玉,觸手也溫”的話來。
硯書端著面碗,眼睜睜看著沈娘子與閆七都進了灶房,不一會兒,閆七便替她挑著扁擔出來了。
這外院的方廚子難得沒有吝嗇,在沈娘子竹蒸屜里塞滿了各色菜肉,因塞得太多,最上層的蒸屜都蓋不上了,蓋子下還露出了一截鮮嫩的羊腿,隨著扁擔一上一下地晃動。
沈娘子離開前扭頭又望了過來,她屈了屈膝,算作道別。
硯書忙捧著碗站起來沖她揮手,謝祁也走到了亭外。
她笑了,轉頭牽上那小女孩兒,便跟著閆七走了,她身后與她一同來的,那年長一些的男孩兒也沖他們躬身行禮,三人很快便一齊離開了。
謝祁靜靜地望著他們姐弟三個。
那杏黃的身影慢慢地走入夕陽里,光攏得她鬢角的發絲都發亮,側臉的肌膚幾乎被光打得透明,慢慢地,她又走到了夕陽的盡頭,光從她身上一點一點褪出來,鼻梁、下頜與細長的脖頸,都被陰影修飾,照得整個人線條明晰又柔美。
最終,夕陽化作了斜長的影子,被小徑深處的花木一點點遮蔽。
終于瞧不見了。
“若是沈娘子能日日來家中烤制饅頭該多好啊!背帟种凶詈蟀胪胧[油拌索條、兩條春卷,悵然若失,“這索條,瞧著不過只加了醬、鹽與油,怎會如此美味呢?”
謝祁轉過身來,終于忍不住屈起手指敲在他只裝著吃食的腦袋上:“適可而止。讓人家日日來家里烤饅頭,祖父這法事難不成要做七七四十九天不成?念這么多日的經,這可是要助地下的祖父超凡升仙去?”
硯書歪了歪頭,心想,不行么?
“你呀,這腦袋里除了吃的,能不能想些旁的?叫你讀書習字你倒不學,否則我去書院時不就能帶你去了?”謝祁端起盤里的春卷,抬腳便走,“走了,去太婆院子里問安。”
硯書兩三口扒拉完碗里的面,趕忙跟上。
他擦了擦嘴,沖著謝祁的背影做了個鬼臉,讀書習字有什么好玩的,他才不要去書院里受苦呢!秋毫每回跟九哥兒去書院讀書回來都能瘦上個五六斤呢!他都說了,書院里的飯菜全是蒸菜,從早蒸到晚,極難吃。
他心里已經在期盼明日。
硯書打算好了,他要算好時辰,偷摸著來尋沈娘子。
沈娘子脾性好,他屆時便請沈娘子額外做些好吃的,他便獨自留在灶房里吃光光。
就不告訴九哥兒!
第27章 羊肉刀削
吃過那一頓薺菜春卷, 謝祁腹中飽暖妥帖,竟連夜里都睡得好,一夜黑甜無夢。
隔日一早, 他竟是被外頭下得愈發緊的雨聲才吵醒的。他支起窗子一瞧, 雨勢頗大,檐聲淅瀝不絕,他的兩個書童:硯書與秋毫,及其他僮仆一塊兒坐在廊下看雨,相互伸出手去接雨水, 你潑我,我潑你, 玩鬧不休。
他便這樣隔著半開的耕讀鏤雕支摘窗,靜靜看了會兒嬉笑的僮仆與雨。
這雨下到午后還沒停, 四下皆是濕漉漉,風也涼了起來。謝祁讀了半日的書,又練了數十張大字,順手將博士們留下的詩文、策論皆做完了, 望著這無休無止的雨,竟十分無所事事起來了。
他披上一件白綾衫子信步走到廊下,舉目望去。
遠處, 母親已命仆人將蘆棚四周圍上雨布,又燒了好大一鍋姜絲蜜茶,供那坐在蘆棚里念經的和尚吃用, 經聲隔著雨聲, 檀香沾了凡塵,竟顯般縹緲而有仙氣了起來。
近處,他院子里專司灑掃的粗使仆從們, 也披上了蓑衣斗笠,換了木屐,正手持長長的竹鉤,一下一下,努力清掃那被落葉堵塞而滿溢出來的廊下雨渠。
謝祁攏了攏衣襟,忽而想起了沈娘子。
昨兒她跟著門子出去時,謝祁便站在石亭里,默默地目送她遠去。等出了謝家的門,她那削瘦的肩頭便要挑起扁擔,身后還跟著她兩個弟妹,他們便要這般全憑借雙腿,一路走回金梁橋。
今兒又下了雨,來路泥濘,只怕更難走了。
謝氏幾乎歷代都出大儒,是文風極為鼎盛的家族,甚至還留有魏晉遺風,喜好清談與佛事。謝祁十歲上下便跟著謝家幾個學癡叔父外出,去游歷天下風光;去學天下的學問;去悟世上的道理。因此他年紀不大,卻見過不少人世間的疾苦,既沒有那些士族子弟高高在上、不辨五谷的毛病。也更比別旁人能體諒那種為一餐一飯而奔波的辛勞。
雖說因他自小霉運纏身,極容易將好好的旅途變成亡命天涯的生死歷險,每一回出遠門都為謝家幾個叔父平添了許多意料不到的考驗與坎坷。但謝祁身上也有母親郗氏的豁達樂觀,尋常人家的母親若是知曉小兒屢經艱險,只怕早已拘著不許出門了。
唯獨母親郗氏坐在燭火下縫制衣物,低頭笑道:“九哥兒別怕,你雖然回回都逢兇,但不也回回都化吉了?這些奇險旁人一輩子也不會有,獨獨你有呢。何況,人生哪有十全人吶?憾事八-九才是尋常。人生在世,自然人人都期望事事順意,但若是不如意,難不成便不活了么?千萬不要因此而頹唐,阿娘始終相信,福禍相依。你只要但行好事、問心無愧,總有一日也會交上好運,順順遂遂的!
謝祁想到此,也不免一笑。
是啊,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不論結果,只求無愧便是了。
于是他出聲將玩得一身雨水的硯書叫來,細細囑咐:“你去尋管車馬的周大,不必理會三嬸母人手不足的話,只管讓他們將我的車勻出一輛來,再命周大算著時辰駕車去接沈娘子。咱們家雖花費銀錢請她來烤制素點,卻也不要叫人家挑著重擔還一路冒雨而來。為祖父辦法事本是祈愿積福之事,只愿人人都能沾了這緣法而平安才是,怎好為此反倒讓旁人添了煩難!
硯書點頭稱喏,取了傘撒腿就跑。
跑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轉到自個住的廊房里,取了自個的蓑衣,又與同住的秋毫借了大一些的蓑衣來,一并拿著交給了在馬廄給馬兒梳毛的周大,還細細囑咐了好一番。
謝祁則回轉屋內與自個下了會兒棋,不一會兒,硯書又回來了,他將傘放在門邊,手里還捏著把從周大那兒順來的炒豆子吃著:“九哥兒,都安頓好了!
他點點頭,便也沒再放心上。
之后父親遣人來,說讓他到前廳見客,謝祁便無奈地起身去了。
父親什么都好,唯獨有些愛慕虛榮。
硯書又去取了大傘來,出門時還嘀咕道:“定是那些人客套夸獎,又把郎君哄得找不著北了!
謝祁淡淡瞥他一眼,硯書便嘿笑著舉手在自己嘴上一捏,閉上了。
但也只是閉上了一小會兒,剛走進雨里沒兩步,雨聲擊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硯書又忍不住與謝祁說聽來的笑話:“九哥兒,聽聞前些時候,咱們還未從陳州歸來,又有客提出要見郎君膝下‘麒麟兒’,郎君無法,只好將三哥兒叫了來。誰知三哥兒前一夜在青樓妓館喝了一夜酒,被仆從急哄哄拽起來,歪歪斜斜剛到客人面前,正要開口見禮,一張嘴便淋淋漓漓嘔了人家一身……”
謝祁動了動唇,聯想到那場景,似乎都能浮現出父親那胡子炸起、驚惶無比的臉來。
“郎君……郎君都嚇得跳到桌案上去了!”硯書止不住想笑。那日謝父為了見客特意穿了件剛裁好的云紗圓領大袖衫,那衣裳上翩然的云鶴是請了兩個繡娘繡了大半個月才得的,他見兒子忽然嘔了一地,頭一個反應竟然不是去解救來客,竟是護著衣裳,下意識便躥上了桌。
謝祁哭笑不得地搖頭:“怨不得回來時,便聽說阿兄被關在院里不許出去呢,原是為了這個受罰!
“這哪里困得住三哥兒,隔日便翻墻出去了!背帟柭柤,想起那天的餅,懷念得又吃了一大口炒豆子,“不然怎會湊巧買了沈娘子的餅送來?”
“一會兒進了外院,可不許再吃了,別叫隔房的瞧見了,回頭又去與母親告狀訓斥你。”兩人說著說著便要邁過內苑二門了,謝祁不由囑咐道。
硯書忙把手里的炒豆子全倒進嘴里。
雖說謝家祖父去了,但太婆還在,宋朝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規矩,因此謝家也一直是堂兄弟三房人聚居,小輩也都從示字輩,因此謝祁雖被人喚作“九哥兒”,其實僅有一個不正經的同胞哥哥——在家族中行三的謝祒。
這一大家子,人多了,自然也有些小磕絆。
其他房的兩個堂兄年歲較大,有的還出館去外地做了官,當然也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小官。但好歹也是官,外頭便有些不好聽的話,便說怎么看都比大房兩個孩子出息,因此三房的嬸母才會總想奪母親管家的權,也是因此父親總想以他揚名、鋪墊些官場人脈,只等他日后科舉高中,名利雙收。
也好為大房爭一口氣。
“說起來又有兩日未見阿兄了!敝x祁想了想,謝祒先前說要去什么珠簾巷,估計又去哪個相好的花魁屋子里睡了。不由輕輕嘆了口氣,這兩年他總是這樣醉了睡,醒了又起來喝,恨不得將自己淹死在酒缸里,有時好幾日都不會回家。
母親不管他,撥著算盤頭也不抬,只說:“讓他喝,喝死了了當!
再嘆了口氣,謝祁心想,阿兄這樣放浪形骸下去,等他回來只怕又要挨父親打了。
轉過一條長廊,便到了前廳,已隱隱能聽見人抑揚頓挫地談論詩詞歌賦,謝祁又又暗嘆了一口氣,頓了頓腳步,等硯書收了傘跟上,便認命地走進去當父親對外炫耀的吉祥物。
雨勢越發厲害,檐下滴落的雨水已經連成了簾幕,不僅謝家沉浸在水濛濛的大雨中,整個汴京都因大雨而寂寥,路上不少人慌忙收攤,金梁橋下的汴水也漲了不少,楊柳東巷窄小的巷子里已經泥濘不堪,積起了不少水洼。
今兒一大早。沈渺聽見雨聲便也嚇得連忙起來了,掀開被子便沖去灶房,誰知找油布沒找著,慌張地到院子里一看——才發現濟哥兒早起來了,他正站在漏雨的廊子下輕聲背書。
轉開視線一望,墻根下那還沒完全曬干的土窯已經被油布蓋得嚴嚴實實,上頭還壓了不少歲瓦片,防著被風吹開。
連院子里的小雞也被他抓了進來,用不知哪兒翻出來的舊竹篾罩子罩在淋不到雨的角落里,現在三只小雞正擠在里頭,一邊吱吱亂叫,一邊低頭梳理絨毛。
沈渺一下靠在門邊,松了口氣。
沈濟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回過頭來,見是沈渺,她外衣都沒來得及穿,長發披散著,也笑了:“阿姊,你快回去披件衣裳吧,今兒下雨了,這天冷多了!
“你什么時候起來的?我竟沒聽見。”
“寅時便起了!
沈渺這才發現,原來已是辰時了。
這下雨了天色昏暗,李嬸娘的大公雞也沒叫,害得她一覺睡過了頭。不過這雨下得這樣大,出門趕早市也成了泡影,炭火只怕都點不著,正好歇一日吧。
于是松了心神,慢悠悠地洗漱穿衣,打著哈欠進了灶房里做早食。昨個謝家那九哥兒硬是塞了不少吃食給她帶回去。有一根羊腿、兩袋細面、一籃子雞蛋、好幾樣蔬菜瓜果,還讓方掌勺特意給她拿了一團已經揉好、醒發好的面團,極體貼地道:“天晚了,你們回去再做晚食不免辛勞,不如拿一些下鍋便能吃用的回去最是便宜!
怕沈渺不收,又說:“這也是九哥兒的意思。”
于是昨晚沈渺三人吃了極豐盛溫暖的一頓晚食,她將羊腿肉片成了紙片薄,羊骨便用來熬煮湯底,揉好的面直接用刀削入沸水中……一碗湯濃味美的羊肉刀削面,把沈渺一整日的疲憊都洗凈了。
湘姐兒與濟哥兒自打爹娘去世后,也好久沒吃這樣多的羊肉了。
沈渺來到這世道,也從沒有處理過這樣好的羊肉。
她這樣的老廚子,只要聞一聞就知道這羊腿新不新鮮了,何況這肉色不必打燈,都呈現出一種鮮艷的粉紅色,給人一種這羊生前也十分活潑好動、充滿活力的感覺。切開之后,里頭白色脂肪均勻分布,又增添了幾分豐腴之感。
羊腿就是要這樣,脂肪若是發黃了,有可能是吃的飼料不好,也有可能是放置時間太長氧化了,這樣的羊肉一般都比較腥膻。尤其脂肪層太厚太多的,也會格外油膩。而脂肪太少,吃起來又柴了。
這樣肥瘦相間的羊腿便剛剛好。
沈渺好似撫摸著美人的長腿一般搓洗羊腿,一邊咽口水。
而且方廚子塞給她的那羊腿顯然是羊前腿,羊這種動物,前腿比后腿活動更少一些,肉質較肥,筋膜卻比較少,吃起來口感柔嫩多汁,最適合涮鍋,快進快出,最鮮嫩。若是羊后腿,瘦肉多、筋膜也多,便比較適合用來燉煮、紅燒或是鹵制了。
因此沈渺煮面的時候,便選擇將羊腿肉片下來,在羊骨湯里一燙便熟了,這樣不僅能吃到羊肉那醇香的原汁原味,口感也是又嫩又滑。
她刀工好,能片到羊腿肉薄得透光,吃進嘴里,嫩得好似不用咀嚼便化開了。
而且沈渺削的面中厚邊薄、棱鋒分明、每一片都是完美的柳葉狀。入鍋煮后,爽滑勁道,口感絕佳。只用加一點蔥花與姜便十分美味,連大料都不需要,沒有一絲腥膻。
尤其熬煮出來的羊骨清湯,滿屋飄香,聞一聞都令人垂涎欲滴。
面、肉、湯三者融合,姐弟三人圍坐在灶房的小方桌上,爐火溫暖昏黃,一人面前都隔著一大碗,羊肉鋪滿了碗面,吃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三人后來把湯都喝光了,齊齊撂下碗,又齊齊打了個嗝。
沈濟很久沒有吃得那么撐了,扭頭看了眼湘姐兒,這孩子吃得額頭都冒了汗,兩個臉蛋都紅撲撲的。她還低下頭,用小胖手拍了拍自個鼓起來的肚子,驚訝地說:“阿姊,你看我變成像個呱呱肚子了!”
把沈渺逗得直笑。
姐弟三人吃得肚圓,后來還在椅子上攤了好一會兒,回味悠長。
最后是沈濟先起來,把碗筷都收起來,打了水來洗。
沈渺便帶著湘姐兒在院子里繞圈消食。
養的那三只小雞已經養熟了,見到人非但不跑,還會以為有吃的而跟上來,因此沈濟在灶房里刷著碗,轉頭往院子里看去,便能看見阿姊在前、湘姐兒在后,兩人屁股后面還跟著一串撲騰著翅膀的小雞,兩人三雞,一塊兒遛彎。
父母驟亡,緊接著便是三年寄人籬下的生活,這一切突如其來的變故都將沈濟變成了一個不怎么愛笑、戒心重的孩子。但此刻,他自個都沒發覺,他望著阿姊與妹妹,使勁刷著碗,連眼底都是笑。
這個家,似乎在阿姊回來的那一日,便真的成了家。
如今他偶爾做夢,夢里沒有了父母那兩具黑沉沉的棺材以及靈堂里不斷旋轉飄飛的紙灰,也沒有了在大伯家日日天不亮便起來做活的、幽深漆黑的天。
他的夢里終于又有了聲色,有了稚嫩的雞鳴、有了野花清淡的顏色、有了湘姐兒的笑聲,也有了阿姊清晨起來揉面做菜的背影。
還有……他也嘗過了面疙瘩羹的暖、黑米山藥饅頭的飽、菠菜角子的嫩、“全家!崩语灥南、酥皮蜜豆饅頭的甜、羊肉刀削湯餅的鮮……從此衣食溫飽自茲始。
真是……太好了。
他低下頭,掩飾漸漸發熱的眼角。
沈渺他們關起門來吃得香,卻不知香味四溢,巷子里又狹小,肉香早飄得到處都是了,顧嬸娘昨個還在學做沈渺上回送來的白菘雞蛋餃子,正笨手笨腳地忙活兒,就被猛地香了一個跟頭。
她在圍裙上擦著手,走出來,還使勁聞了聞。
正好顧屠蘇的爹在家,他原本揮汗如雨地在院子里擦拭每一口酒缸,聞到這樣濃郁鮮香的羊肉味兒,也不禁仰起頭來,狠狠地嗅了一口:“真香啊,沒聞見其他香料味兒,這定是上好的羊肉!
顧叔是釀酒的老師傅,鼻子很靈。哪怕隔著兩道院墻他都已經聞出來了。這一鍋羊湯如此鮮美,關鍵便在于這肉好,因此滿滿的肉香沒有被其他香料掩蓋,更顯得醇厚。
他有些饞了,伸長脖子一看,灶房里的條案上,是他婆娘包的、歪歪扭扭、奇形怪狀的素餡包子,又失望地縮回脖子。
李嬸娘也開了門,東瞅瞅西聞聞,最終目光定在了沈家那新打好的木門上。
這沈家大姐兒倒是個閑不住的,前些日不知道又從哪里拖來兩張被火熏得黑漆漆的瘸腿條凳,用石塊墊在瘸腿上,便擱在門口做了個地臺。用破陶碗、陶罐種了些不知名的野花,還在陶盆邊上擺了個木板,貼了紅紙,在上頭寫了兩行字,李嬸娘是讓李狗兒去看了回來念給她聽才知道,上頭寫的是:“春祺夏安,秋綏冬禧”,連門邊的墻上也釘了塊小小的方形木板,在上頭寫了個“沈”字。
夜里,燈籠投下昏黃燈火,照在那小小花瓣與墨跡上,倒也有些溫馨又古樸的意味。
最緊要的是,那字端端正正,筆鋒渾厚有力,讓李嬸娘面色更加不好——沈家唯有濟哥兒會寫字,可她不知道被趕出私塾的濟哥兒這字竟然寫得這樣好,比她引以為傲的李狗兒好多了。
但她家狗兒也不差,李嬸娘在心里重重點頭。
風中羊肉的香味又好似更濃郁了幾分,李嬸娘再看了眼沈家的門,撇撇嘴,縮回身子關了門。
這沈家竟然還熬起了羊湯?這么大手筆?羊肉可不便宜呢……李嬸娘咽了咽唾沫,心里又想,才擺了沒幾日的小攤兒便這樣鋪張浪費,都買起羊肉來了,這樣大吃大嚼,掙多少銀子也不夠使!沈大姐還是年輕,不知柴米油鹽難掙,不會過日子。
沈渺不知曉小巷里的議論,即便知曉也不耽擱她吃肉。
這肉這樣好,不趁新鮮吃了,豈不浪費?沈渺是最不喜歡浪費食物的。
況且不知是不是吃了羊肉,她一晚上都覺得肚子里暖和,手腳也熱熱的,睡得格外舒服。
這或許也是今兒睡過頭的原因吧。
豆大的雨點兒接連落下,過了午時這雨不僅沒有停歇,還愈發大了。沈渺坐在灶房里做今兒要送去謝家的紅豆排包,看著檐下好似掛上了水簾似的,便開始發愁。
這雨不停,她只能先出門花錢雇輛帶篷子的驢車了,不然走過去必然全濕透了。
她倒是不打緊,做好的面包生胚可不能淋雨。
還是加緊做好吧,她懷著一絲希望,說不定一會兒雨便停了。
結果事與愿違,沈渺做好了今兒的一百五十個紅豆排包,這雨非但沒停,還刮起了風,這下風大雨斜,外頭便也顯得萬木飄搖、枝葉瑟瑟。她忙擎著傘出門看了看,街巷皆成澤國,連人影都沒了,都不知上哪兒雇車。
這下怎么辦才好?她嘆了口氣轉身回去,剛要關上門,就見顧家后門開著,顧屠蘇穿著蓑衣,正冒雨推了車將酒缸都搬進屋子里去。他瞥見沈渺,便扶起斗笠,露出一張曬得脖子都有些分層的黑臉,停下來問:“大姐兒?怎么了?”
“沒事兒,我看看雨!
沈渺笑了笑,她原本也想到了顧家有車,但土車子在這樣大的雨里,也不比挑扁擔有用,容易陷進泥里,若是陷了車翻了更遭了,且人穿上蓑衣推著車走也能淋得濕透。因此她其實已經下定決心要冒雨去車馬行租一輛篷車。雖說貴了一些,但至少不會那么狼狽,帶著濟哥兒和湘姐兒也安全些。
顧屠蘇卻看出她有些煩難,徑直走了出來,黑漆漆的臉上透著認真,望著她說:“若要我幫襯,你盡管開口。這幾日你出攤兒,怎么也不來尋我搭把手?”
沈渺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外頭竟響起踢踢踏踏的馬蹄聲,車輪轆轆濺起雨水,一輛簇新的桐油馬車劈開滂沱的雨幕,棗紅馬兒噴著鼻氣,頃刻間便停在了她面前。
沈渺吃了一驚,抬眼望去。
鑲以絹紗的六角玻璃風燈在風雨中搖晃,上頭繪了個“謝”字。
第28章 紅豆圓子
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 這汴京的春雨一下起來便沒完沒了,自打開始下,便沒有停歇過。
楊柳東巷的路徹底走不了了, 一走一腿泥, 后來還是巷子里所有人家,有錢的出銀錢,沒起的出勞力,一共捐了三貫,從城外挑回來七、八擔子扁河石, 大大小小夯在上頭,大伙兒這才不必住在泥塘里頭。
沈濟也有三日沒去蘭心書局抄書了, 不過因阿姊接了謝家的活兒,沈濟本也不打算去的。因此今兒一早他聽見外頭喧鬧的號子聲, 便開了院門瞧,才知曉巷子里在夯碎石路。
顧二哥和顧叔二人是領頭的,他們父子倆生得高壯,又黑得如出一轍, 站在雨里幾乎分辨不出是誰,顧叔往地上放石塊,顧二哥便干脆打了赤膊, 寬厚的肩上扛著用數條麻繩捆著的粗圓木樁,配合著顧父的號子聲,狠狠往地上砸。
石塊便這樣一塊塊夯進浸泡了雨水的泥地里。
不知是不是沈濟多心, 顧二哥將沈家和顧家門前的那一截路夯得格外結實、仔細, 連鋪的石塊都比旁人家門前多。顧二哥還特意選了好幾塊大小差不多的方形石塊,整齊地鋪在了沈家門口,就像門口本就鋪了一條石板路似的。
李嬸娘為此還不滿地嘟囔了好幾句。但沈渺也交了一百文夯地的錢, 出力的又不是她家的男人李挑子,因此便也只能是暗自嘟囔了。
只可憐李狗兒與湘姐兒兩人偷摸著在自家門口的泥地水洼里養了兩只尾巴還未完全褪去的蛤魚——這東西便是還未變成大蛙,又已長出了四條腿兒的蝌蚪。
聽聞是湘姐兒跟著阿姊去井邊抬水時費了老大勁抓回來的。
誰知一轉眼,這倆蛤魚便被顧二哥夯在地上的石塊壓成了餅,害得湘姐兒撿起那蛙餅,用小胖手捧著回來,站在院子里揚起脖子便開始嚎啕大哭。
沈濟背著她哄了有小半個時辰,最后實在背不動了,憋紅了臉把妹妹放下。結果一看,她還是捏著那臟兮兮的蛙餅哭呢,這蛙餅她看一眼便掉一滴淚,最后,沈濟實在是束手無策了,忽然靈機一動,建議道:“湘姐兒,不行你把這東西喂雞-吶?也算死得其所了!
湘姐兒抬起哭得發紅的眼,震驚地看著他,跟著便再仰起頭,哭得更大聲了 。
沈濟不知所措。
他真是不明白,先前湘姐兒不也抓螞蚱喂雞么?在他心里這蛤魚與蚯蚓螞蚱也沒什么不同,真不懂湘姐兒這回怎么這么能哭。
之后還是阿姊走出來,俯下身小聲對他耳語:“濟哥兒你不懂,她昨個和李狗兒蹲在水坑邊給這蛤魚喂了兩只蚊子了,因此啊,這蛤魚與咱家的小雞崽子一樣,都被她養過了,在她心里便大大不一樣了。”
沈濟實在聽得懵頭懵腦的,被她喂過了,難道便不是蛤魚了?不還是一只丑兮兮的蛤魚么?
最后,是沈渺用倆蛙型“鯛魚燒”才烘好的。
這兩日因連綿陰雨沒去橋市上擺攤兒,提前泡發的紅豆便多得用不完了,沈渺不得不變著法兒地消耗紅豆,于是這兩日沈家過上了頓頓吃紅豆的日子。
但在沈濟和湘姐兒心里,哪怕頓頓吃紅豆,這一日三餐也十分值得期待。
因為阿姊能將紅豆做出花來。
今兒早起吃的便是一碗熬得濃濃的紅豆沙小圓子羹。三人人手捧一碗熱乎乎、糯嘰嘰的紅豆圓子坐在門邊看雨。阿姊還在里頭加了一點兒從顧家買回來的甜酒釀。于是喝起來順滑沙感的紅豆配上一絲清甜的米酒香,吃起來口口暴沙不說,糯米圓子也軟糯彈牙、自帶米香,吃完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暖和的。
午食便是吃得那為了哄湘姐兒才做的“鯛魚燒”。
沈渺用勺子舀了一勺面糊,用手在餅鐺上空試了試溫度,心想:“人家鯛魚燒正經應當做成魚型的,但是嘛……事急從權,今兒她便試試做個蛙型!
她沒有模具,定制一個也費時費錢,于是便用雞蛋與麥粉攪合成了糊糊狀,用大勺子舀了一勺,慢慢在餅鐺上畫出了一個潦草的青蛙輪廓。
用面糊畫青蛙時,鍋子要熱、手要又快又穩,不然一個手抖把一勺面糊都澆下去了,那便只得重來了。沈渺起頭做廢了一個,干脆煎熟自個吃了,之后便勉強找到了手感。
她畫好以后還微微等了會兒,待這面糊的輪廓微微凝固、變得金黃,還冒出細微的泡,她便能將剩下的面糊填滿中間的鏤空。
順手抽掉兩根柴火,當中的面糊也開始起泡,沈渺在面餅中間抹上厚厚一層紅豆沙,再舀一勺面糊,將這紅豆沙封住,用鍋鏟翻面,再煎到兩面的面糊都變得微微焦黃,便可以盛出來了。
以這種做法做出來,味兒其實和用模具做出來的差不離,趁熱吃一樣能拉絲。
只是不如模具壓出來好看。沈渺自我安慰,賣相雖一般,但還是很香的。
沈渺舉著和湘姐兒的臉一般大的蛙型鯛魚燒去哄她。沒成想,湘姐兒含著兩泡淚瞧了半晌,沒認出來是什么。她哭得久了,還有些一抽一抽地停不住,卻還是很疑惑地問道:“阿姊,你做得這是只也被壓扁了的大耗子么?”
沈渺噎。骸啊峭!
這答案令湘姐兒不得不接過來認真端詳,最后似乎被這“丑蛙燒”丑得發笑,總算破涕而笑。
歪打正著,沈渺見她捧著丑蛙燒直笑,自個便也笑了。
午食吃完,沈渺便接著準備做紅豆排包,謝家的車夫周大昨日與她提前約好了出發的時辰,她不想叫旁人等候,而且雨天氣溫低了些,便將揉面醒面的時候都提早了。
因雨下不停,這兩日便一直是謝家的車來接送,才解了沈渺的困境。
這讓沈渺很是心生感激,她是拿錢做事,謝家額外派車便是他們家的厚道了。
那日,謝家的車夫從車上跳下來,與沈渺叉手見禮后便道,是他們家九哥兒見雨勢太大,便囑咐了一定來接。還說做法事是祈愿積福的,不能叫旁人為此跟著受累。
聽得沈渺心里妥帖,又沒有太大負擔。
車夫周大是個圓臉,三十出頭,長得便很和氣。說明了來意后,還從車里取下一副大人的、兩副孩子身量大小的蓑衣:“沈娘子穿這副吧,這都是硯書囑咐要拿來的。這大的是家里十一娘穿過的,只穿過一回,因崩了線,她便不要了,我家婆娘拿回家來縫補好了,還新呢。這兩副小的,往日里是硯書與九哥兒另一位書童秋毫自個穿的,都漿洗晾曬過的,不臟,硯書還說,讓沈娘子一時將就,萬萬不要嫌棄!
沈渺哪里會嫌棄,她家里除了兩把傘,的確連蓑衣都沒來得及購置。車夫拿來的東西疊得整整齊齊不說,披上了還很輕便,她不好意思地說麻煩了。
車夫“嗐”了一聲,擺擺手:“舉手之勞!
把紅豆排包用油布裹了嚴實,車夫便又主動下車來幫沈渺搬上車,馬車里頭很寬敞,但因放滿了蒸屜,沈渺和濟哥兒湘姐兒坐在里頭便顯得擠了,但誰也沒抱怨,因為這已經比走在雨里幸運得多了。
那日,上了車,沈渺忽然想起了什么,掀開車簾。
雨霧中,顧屠蘇還站在他家門口,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正默然地望著這輛大車。
周大還沒上車,他正把棗紅馬兒身上披著的蓑衣也再系得緊一些,又安撫地摸了摸馬兒被淋濕的頭,這才跳上車轅,吆喝了一聲,費勁地在狹窄的巷子里調轉車頭,小心翼翼地退出巷子口。
車輪軋過水坑,濺起水花,顧屠蘇也跟著慢慢地抬起眼來,隔著大雨,與坐在高高的馬車里的沈渺對視。
雨勢太大了,斗笠遮住了他半張臉,沈渺幾乎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泥塑般站在大雨中,她沖他擺擺手:“雨大,顧二哥快回去吧!
顧屠蘇沒吭氣,沈渺又揮了揮手,便放下了車簾。
摟著湘姐兒坐在車里,她也暗自嘆了口氣。
她不是真正的沈大姐兒,所以對顧屠蘇的親近心中毫無漣漪,更沒辦法回應他的失落,也沒法子多多去顧忌他莫名生出的一些繁雜心緒。
而穿越這件事,是她最深的秘密,她更無法也不能述諸于口。
況且……顧屠蘇的親近應當也是給沈大姐兒的,并不是對“她”。沈渺一直是個敏感的人,顧嬸娘有些勉強的眼神她一直放在心里,顧屠蘇有時看見她面不改色揮刀剁肉碎骨,血肉飛濺,也會下意識略微移開視線。
但顧家以前對原身、濟哥兒和湘姐兒都很好,她不想磨滅這樣的鄰里情分,也記得顧嬸娘接濟湘姐兒、濟哥兒的好,便只能先遠著了。
她來到汴京,原本也并非為了誰,她只是想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或許過陣子,她該找個機會好好與顧屠蘇說開便好了。
之后,坐在車內,沈渺環顧了一圈車內的陳設與裝飾,才后知后覺地發現,這輛車好似不是仆役們專門用來運送貨物或是接送外客的車。
車內干凈整潔,高出一截的坐臺上擺著湘竹小幾,兩個藤編蒲團,車壁上掛著一副字畫。坐臺里是中空的,有兩個抽屜,沈渺沒敢打開,但她猜測里頭應該是棋盤或是茶盤——因為小幾后頭的角落里,還放置著一個極小的架子,上層擺了一盤佛手、中層擱了個銅制鏤雕梅花香爐,最下層是兩本舊書。
車里樸素而雅,外頭雨水濺起泥草味,車內卻始終縈繞著佛手的鮮果清香。
沈渺想起車角上掛著的那盞風燈,寫的那個“謝”字,好似也是鐘體。
這是誰的車?她心里已有了預料。
后來,她也一直記著想當面對謝家九哥兒道謝。但是她在謝家烤制紅豆排包,都再沒見著他。灶房里只有對她的態度變得十分和藹的方廚子以及偶爾偷溜過來蹭吃蹭喝的硯書。
***
轉眼,今兒已是謝家法會的最后一日。
做好紅豆排包后,還有些時辰,沈渺想了想,便又做了一盒特殊的點心,預備拿去當做給謝九哥兒的謝禮。
等這個點心做好,周大也來接她了。
不一會兒進了謝家,她便熟練地開始烤制,方廚子有一搭沒一搭與她閑聊,沈渺一面懶懶地給窯爐扇風,一面瞥了眼與湘姐兒在一塊兒坐在門檻上看螞蟻搬家的硯書,心不在焉地應和幾句。
硯書與湘姐兒兩人,此時,手里都拿了個比臉還要巨大的、正經的紅豆餡鯛魚燒。
沈渺這回畫的便是鯛魚形,上輩子做過這玩意兒,畫魚的手藝沒落下,便比那“丑蛙燒”做得惟妙惟肖了許多。
每回來謝家時,沈渺怕她肚子餓,都會給湘姐兒準備不同的點心。昨日做的是巨型的桃花紅豆餅,硯書正好溜過來玩兒,見了羨慕不已,湘姐兒還很大方,費了半天的勁給他掰了一半。
硯書雖淘氣,但卻知曉禮尚往來。得了湘姐兒的紅豆餅,他立刻跑回院子里,抓了一大把新鮮的櫻桃果來與湘姐兒分吃,還解釋道:“這是我們九哥兒院子里的櫻桃樹結的!九哥兒常說,櫻桃是百果第一枝,是果中珍品呢!你吃過了沒?”
湘姐兒當然沒吃過,老老實實搖頭。
于是昨個要回去時,硯書又氣喘吁吁跑來,拎了一籃子櫻桃果送給沈渺:“九哥兒說了,讓沈娘子帶些回去吃,否則掛在枝頭,也是白白便宜了那些雀兒!
這話定是假話,宋朝的櫻桃樹不好種,結的果子很是珍貴。
沈渺知曉,櫻桃這東西自漢朝起便是皇宮貢品。官家的大內里便種著好些櫻桃樹,聽聞每年暮春收獲的第一批櫻桃都要先送到皇陵宗廟,祭祀宗廟后,才會配以金盤、金箸、銀匙等器物,用于賞賜給王子或重臣。
平民百姓家若是有櫻桃,更是舍不得吃,只會摘來賣給權貴,以此糊口。
沈渺趁機問道:“你們家九哥兒在家呢?”
硯書撇著嘴,帶著些抱怨的口吻說:“在,也不在呢!這兩日郎君總喚他過去會客,還使喚他冒著雨出去會文,說是什么春雨貴如油,那金明池畔雨中楊柳極有意境,值得眾人賦詩一首……真是吃飽了撐的,把我們九哥兒累得夠嗆。”
“你不跟著去呀?”
“九哥兒不讓我去,說是雨大,叫我在家里呆著。”硯書喜滋滋,他巴不得不去呢,擠眉弄眼道,“我不識字,陪九哥兒讀書習字的苦差事都歸秋毫!
沈渺好笑:“那什么活計歸你?”
硯書挺起胸膛,驕傲地道:“沈娘子不知,我幼時有一年,北邊正鬧兵禍又有雪災,家里遭了災便散了。雖然我不記得了,但大娘子替我打聽過家世,說是人牙子說的,我兩三歲時便跟著家人一路從兗州走到燕州,但燕州也沒吃的,后來我爹娘便餓死了,叔父養不活我,也將我賣了換兩袋糧食。之后,我便跟人牙子一路光腳來汴京……再后來,我便被九哥兒買了,從此大娘子便讓我專跟九哥兒出門游學。說是我膽大!還跟九哥兒一樣命硬!還不怕吃苦!”
沈渺聽得這心都酸澀了起來,不由抬手輕輕揉了揉他腦袋。
什么命硬啊,那么小的孩子能不餓死,定然是他那餓死的爹娘將僅有的糧食都緊著他了。這位謝家那大娘子這樣對硯書訴說身世,想來也是個很溫柔的人……真怨不得那謝九哥兒也養出了一副這樣的性子。
“不過,幸好叔父將我賣了,否則我怎能到九哥兒身邊來呢?”硯書卻一點兒也不難過,他滿足地晃了晃自個的腿,“當初我被裝在麥粉袋子里,被人牙子拖在地上如牲畜般沿路叫賣,是九哥兒在街市上見到了我,便讓大娘子買下我的。否則謝家自有蓄奴,是不到外頭買人的。”
沈渺點點頭,心想,這謝九哥兒雖然年紀小,但真是個心善的人。不說硯書,便是她這個進來做點心的廚娘也一直客客氣氣地受了善待。
或許不僅是謝九哥兒,而是謝家家風如此。
這兩日在謝家,她很明顯發現了蘆棚的變化——頭一日天晴時,蘆棚只有棚頂,但后來下雨后,蘆棚四周便圍上了油布,之后又添上了炭盆,還有晝夜供給加了姜絲與飴糖的茶水。
沈渺的紅豆排包只是供給和尚們齋飯的一部分,他們每日都有三菜一湯。方廚子雖不做素點,但這三日領著廚役們忙到天黑,也是給和尚們做齋飯。
那些和尚們念了三日經下來,莫說消瘦,甚至還胖了些。
“硯書,你瞧,我阿兄又在用爐灰寫字了!闭f話呢,湘姐兒忽然湊過去跟硯書咬耳朵,小手悄悄地往濟哥兒那指去,“我阿兄讀書可厲害了,他還很會算錢呢!”
硯書啃了一大口的鯛魚燒,轉而對湘姐兒點點頭:“你阿兄好生勤勉,日后定有出息!
“是啊,阿姊說了,下月國子學有招童子生的夏考,要讓阿兄去試試呢!毕娼銉阂部辛艘豢冢八园⑿秩缃褚坏每毡銜x書!
硯書歪著頭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將還沒吃完的鯛魚燒重新包好:“你等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將綢魚燒小心地藏在湘姐兒背后的菜筐里,起身飛快地跑走了。
沈渺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一驚:“噯,硯書要去哪兒?”
湘姐兒也是一臉茫然地搖搖頭。
她今兒穿了沈渺給她新做的另一套新衣,桃粉色的對襟短衫,下頭系同色的六幅裙,沈渺還嘗試著在袖口和裙擺繡了幾顆小櫻桃。為了襯這身衣裳,沈渺還給她梳了個十分討喜可愛的小愛心雙丸子頭,還用紅繩編了兩個垂下來的小球,那小球便能隨著她走走跳跳在耳邊晃動。
沈渺被她歪了歪小腦袋的模樣萌了一下,起身時捏了捏她胖嘟嘟的臉蛋,才又回去看爐子。
心想,希望硯書一會兒還會回來,她下午費了好大勁做了一盒點心,還要托他帶給謝祁的。
今兒這一百五十個紅豆排包烤好,她或許便不會再來謝家了,這樣的高門大院,世代蓄奴,甚至還有家傳的食譜,一般甚少會向外買吃食的。所以當時沈渺頭一回來,方廚子對她才如此憤憤不平。
但謝九哥兒這兩日的好意,她必須要謝他。
她下午花了不少精力做的,其實是一盒蛋黃酥。
為什么選蛋黃酥呢……說起來也不過幾個字的緣由:好吃、好看、新鮮。
蛋黃酥的精髓在于油酥,油酥做得好,吃起來才能層層疊疊、酥皮一碰就掉,她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做油酥的,另外還要做出油皮面來。
咸蛋黃則是提前跟李嬸娘買的。李嬸娘這人雖有些小心眼,嘴也碎,但不僅雞鴨養得好,這腌的咸鴨蛋也還挺好的。沈渺挑咸鴨蛋很有一套:咸鴨蛋一定要挑外頭有一層白霜的,用手擦拭不很光滑,但外殼要干凈、圓潤。質量差的咸鴨蛋外殼灰暗,還有黑斑,若是有縫隙,那便更不新鮮了。
她蹲在李嬸娘家腌鴨蛋的缸里,撅著屁股挑了好久,挑得腳都麻了,還要忍受李嬸娘旁敲側擊地問:“大姐兒,你究竟是怎么與那等貴人相識的?”
謝家連著兩日來楊柳東巷接她去烤饅頭,這樣的駿馬高車實在令人側目,因此都在巷子里各家傳遍了。
傳來傳去,總歸是沒什么好話。人性果然多變,先前她剛回來時,眾人對她的憐憫似乎在此刻都化作了嫉妒,因此說她“又”攀上高枝兒的有,說她走了狗屎運的也有,還有人說她要二嫁了,當初便是謝家一個姓鄭的管事,來尋她的。
沈渺開始也解釋了兩回,但謠言卻愈演愈烈,便干脆不理會了。多說多錯,你愈發解釋得勤快,說閑話的人見你在乎,反倒更起勁。
那鄭內知的孫兒都快滿月了,竟也能成為他們說嘴的對象,可真是滑而大稽。
總之,她精心挑出來的咸鴨蛋很不錯,這咸蛋黃咬開后香得出油、吃進嘴里沙沙的,用來做蛋黃酥最好了。
她飛快地把油皮面搓條,切劑子,然后把劑子搓成圓。油酥也分成劑子,搓成圓。
最后,把面皮壓成圓餅,包好油酥,收好口,將圓劑子搟成鴨舌狀再卷起,重復搟了幾遍后便放在一旁備用。
之后將紅豆碾碎,直搗成泥,加入蜜揉在一起,將五顆咸蛋黃都取出來,放在爐子上烘烤干燥再打碎,再將包好的劑子壓成圓餅搟開,每個蛋黃酥都是半個碎蛋黃裹上一層豆沙再包進劑子里,最后都緊實地收好口子,搓得胖圓,再將蛋液刷上兩層,撒好芝麻,便帶來謝家的大烤爐里一并烤了。
后世的蛋黃酥里大多還有麻薯和肉松,層次更加豐富,但沈渺沒時間做肉松了,便只先做簡易版的。但這樣也挺好吃的,出爐后的蛋黃酥顆顆飽滿金潤,皮酥餡軟,頂上一撮黑芝麻將這小點心點綴得更加好看。
沈渺聞著香味感覺不錯,雖然少了黃油的奶香,但酥皮烤得剛剛好。
一趟便做了不少,出了爐,她先分給方廚子、濟哥兒、湘姐兒都嘗了嘗,試試味道。她自己也吃了一個,一口蛋黃一口酥,還有豆沙的細微顆粒感,棉而不干,層次細膩。
比她預想中還要好,本來她還擔心這種老式窯爐掌握不好火候,烤不出蛋黃酥的那種松軟可口,但現在證明,她成功了!
而且看方廚子微微仰著下巴,那享受得瞇起眼的表情,還砸吧嘴的回味無窮,她更加確信自己這蛋黃酥成功了。
在物資如此豐富的現代社會,蛋黃酥也能憑借它豐富的餡料、好看的外貌,成為了眾多酥皮點心里的c位,經久不衰。
自然有蛋黃酥作為點心的優勢所在。
尤其,謝家富裕,其他太貴的禮物她回不起,思來想去,渾身上下似乎僅有這一身廚藝值錢了。
何況,至少在大宋,沒人吃過蛋黃酥,也沒人會做。
謝九哥兒應當也會覺著新奇吧。
爐火搖曳,火光映紅了沈渺的臉,她坐在小板凳上,用手背支著下頜,兀自思量著:硯書若是不回來,那蛋黃酥該怎么送出去呢?方廚子說了,他進不去內院,得托人轉遞進去……那便顯得有些聲勢太大了,她又不愿鬧得太惹人注目。
苦惱時,身后卻忽然傳來一道清凌凌如山澗溪流的聲音。
“沈娘子,今日安好!
第29章 指點學問
謝祁是個若不開口, 時常讓人瞧不出他出身高貴的少年郎。
他臉上從沒有士族子弟那等總是趾高氣揚的神色,有時連衣著也樸素得讓人吃驚,莫說錦繡華服了, 沈渺頭一回在漕船上遇著他, 他甚至穿得比沈渺這個精窮的還要樸素。
當然,此時的沈渺并不知曉,謝祁習慣衣著樸素,也是由于出門必遭搶盜得來的經驗——在外頭穿得太好,放在旁人身上或許還不算什么大事兒, 但到了他身上便猶如涂滿花蜜站在蜂群之中。
以往也不是沒想過什么防范霉運的法子,如雇個鏢師跟著走、多帶些自家的武仆、家丁, 但最后反倒連累的人、損失的財帛更多,于是謝祁與謝家上下都醒悟了過來。
這老天爺是專盯著九哥兒一個嚯嚯啊!
之后謝祁出門, 便只領著硯書一個,他們倆靜悄悄、隱姓埋名地出門,似乎還好些。
幸而郗氏從小領他習武強身,否則以他這運勢, 實在活不到今日。
沈渺不知內情,于是還在心中感慨:連沈大伯都會買幾身綾羅綢緞穿,但見了謝祁幾回, 他身上的料子都是素色的細棉、絲帛居多,顏色也甚少朱紅大紫一類濃色,尤其這幾日是他祖父的陰壽法會, 他穿得都是麻本色素衣, 身上連紋飾也很少,頭上的發簪也都換成了白玉。
“若要俏,一身孝……”
這話其實……不單單能用在女子身上。
謝祁今兒似乎不打算出門, 穿得是家常衣裳,一身素白的寬袍大袖,行止間猶有魏晉之風,腰間松松地勒了一條淡青色的腰帶,將少年特有的、略顯單薄的身子勾勒得更為頎長挺拔,像一根山崖間臨風長成的青竹。
因他突然說話,沈渺便吃驚地回過頭去瞧。謝祁也正好低頭邁進門,因外頭雨大,他穿著厚底木屐,衣袖衣擺皆被雨水潤濕,微微顯得有些透明。
臂彎里夾著一捆舊書,他彈了彈衣袖上的水珠,沈渺便聞見了一陣清淡的香。
以往沒注意,今兒才聞見,他衣裳上熏得似乎是雪松的香,此時隱隱約約地混在雨水激發的青草中,便清冽得愈發似從清涼帶露的深林中走來的一般。
進來后,他手上不便,卻還不忘給沈渺微微一躬身,溫聲問好:“沈娘子,這兩日天氣不便,勞累你每日來回了!
天地濕潤,暮色暈白,素衣和風起。
她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仿佛被這春雨洗凈的人。
硯書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收了傘在門檻處磕掉雨水,搶先與沈渺邀功道:“沈娘子,方才湘姐兒與奴說,她阿兄要考國子學的童子試,奴便想著,九哥兒早年應試時,有好些書如今都用不上了,不若借給她阿兄用,這不是正好么?”
沈渺驀然回過神來。
硯書說完又趕忙跑走,從湘姐兒背后的菜筐里把他還沒吃完的綢魚燒拿了出來,滿足地啃了一口—幸好還熱著呢!沈娘子烤的這魚形紅豆饅頭說一定要趁熱吃,這外皮才酥脆,吃起來更美味,他還沒吃夠呢!
用力咬了一大口,里頭的紅豆餡似乎是捶打過的,咬下來微微還拉絲兒呢。
硯書滿足地坐到湘姐兒邊上,與她一起繼續吃,還羨慕地撞了撞她的胳膊,喟嘆道:“湘姐兒,你阿姊料理飯食這樣美味,你日日都能吃上,真好呢!
提及此事,湘姐兒突然便機靈了起來,歪了歪頭:“我阿姊在金梁橋上擺攤兒呢,日后你想吃了,出來尋我們不就成了?不過幾步路么!”
沈渺聽得想笑,這孩子平日里只知道吃,沒想到現下還不忘打廣告呢!
見兩個孩子又好好地聊起來了,她才慢慢地轉過頭。謝祁正將手中的書放在案臺上,慢條斯理地擺了一桌子,一邊擺一邊說:“硯書來借我幼時用的書冊,只是我幼時讀書太雜亂,一時又不知沈哥兒如今讀到哪兒了,便全都拿了來,一會兒勞煩沈娘子將沈哥兒叫來,我與他一問便知,他也不必讀得沒了章法,白費時辰!
這便好像考上清北的學長回來給下屆學弟學妹支招、傳授經驗一般,如此機會何等難得?尤其謝祁本就在辟雍書院中就讀,對其中授課的博士、講學先生一定都極為熟稔。想必也知曉他們愛出什么考題!
“有九哥兒為濟哥兒指點迷津,實是他的幸運!九哥兒稍候,我立即便將他叫來!痹瓉沓帟蝗蛔吡耸菫榱诉@個!沈渺喜出望外,忙起身先謝過,又忙拎起裙子去廊下尋還在悶頭苦讀的濟哥兒。
沈濟驟然聽聞,甚至都還未曾反應過來,還呆呆站了會子,還是沈渺著急,一把拽過他的手拉著他便往灶房里跑。
他被拉得跌跌撞撞,胸口也怦怦跳了起來——他這陣子沒有先生講解,全靠自己專研,的確讀得有些頭腦發昏,但是……竟然真有人愿意指點他么?
文人相輕,讀書又是改換門庭的通天梯,不少人緊攥著肚子里那一點兒墨汁,生怕被人學了去,壓根不愿告訴旁人。
何況謝家這樣的門庭。沈濟心里漸漸忐忑了起來。
阿姊沒見過劉夫子私塾里那趨炎附勢、踩底捧高的風氣,同一個學舍里,同窗們總圍著金銀鋪、綢緞鋪或是大糧鋪出身的學子,便連劉夫子在講學時,也總讓身家富裕的同窗坐在學舍當中最好的位置,連為他們解題授課都更加仔細耐心。
沈濟在里頭一直是被冷落的那一個,也是永遠被人愚弄、嘲笑的那一個。
正是見過這些后,他被沈渺拽著的腳步才遲疑了起來。
“濟哥兒?怎么不走?”沈渺發現拽不動,回頭才看到他微微垂著頭,她心頭一動,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便溫聲道,“別擔心,你相信阿姊,阿姊看人的眼光不會有錯的!
沈濟為難地想,這話他聽著都心虛,若阿姊眼光不錯,當初怎會看上那榮大郎?但他不想傷阿姊的心,于是把這話咽了回去,遲疑地跟著沈渺往前走。
進了灶房,沈濟更不敢丟了阿姊的臉面,撇開心頭的不安,先鄭重地對謝祁叉手行禮:“見過謝家公子!
“不要如此!敝x祁還了一禮,便溫言問了他已讀過什么書了,如今在學什么書,細致耐心地問了一遍后,心里有了數,便也不多寒暄,思量片刻便挑出了三本書來,道:“辟雍書院與旁的書院不同,并不考《增廣賢文》也不考《三字經》之類的啟蒙讀物。這些你都不必看了。國子學童子試的夏考,一是只招收十歲以內的童子,二是考五題,頭一題便是考字,會從《四書》選一篇文,讓童子們抄寫,必得寫得端正、無錯漏,方能通過。方才我已見過你的字了,你習的是顏體吧,你這個年紀能寫成這樣已很不錯了,這一關不必憂心;第二道考經文,需寫一篇小文,言語流暢、言之有物便可;第三道考五言六韻的排律詩一首,這一題明面上考作詩,實則是考聲韻,因此不如先將聲律規格記熟,比看你如今讀的這些書更為有益。”
沈渺聽得連連點頭,臉上都帶上了一絲慶幸。
幸好來謝家做烤饅頭,幸好帶上了濟哥兒,幸好謝九哥兒這樣平易近人好相處,一切的幸好組成了今日的指點,否則濟哥兒真是走了冤枉路還不自知呢!
沈渺也知道濟哥兒最近抄的書、讀的書與謝祁說的這些都風馬牛不相及。若不是今日硯書突發奇想主動替濟哥兒借書,他們怎么也無法得知這些內情,濟哥兒這段時日所有努力也只怕都要化作泡影了。
“第四道和第五道題皆是考官家近些年所頒發的圣諭……”謝祁說到此處,眉眼微微一彎,笑得格外促狹,低聲道,“這兩道都不需什么學問,也不需去四處搜羅圣諭,更不需真的逐字逐句、字字珠璣地拆文解字。這兩道題其實才是五道題里最好答是,你啊,只管歌功頌德,能將官家的英明神武、千古圣明寫得愈發肉麻愈發好!
沈濟呆了呆,啊什么?原來還能如此?
謝祁神色不變,語氣也未變,但卻說得格外通透:“畢竟國子學是官家設立的官學,日后大部分學子都是要出仕做官的,為官做宰,不僅要堅守理想正義,以匡扶天下為己任,也要和光同塵,知曉這做人、做官的道理才行。前頭三道題考的是扎實的文字功底,后兩道是考較為人處世的天賦!
沈濟只聽過文人要有傲骨、不為五斗米折腰、為官要清廉為民請命之流的話,卻還沒聽過這樣務實的話,不禁怔住了。他反復將謝祁的話放在了心中細細品味琢磨,只是他年歲還小,雖記住了,卻沒能體會到謝祁語氣中委婉的深意。
反倒是沈渺聽懂了,不禁側目,謝祁留意到她的目光,只是一笑。
沈渺便也回以一笑。
這謝九哥兒真不像士族出身,是個妙人。
之后謝祁便沒有再多言,只是將方才從中擇選出了三本書遞給了濟哥兒:“你先讀這三本,若真能用心讀下來,下月的夏考應當沒有問題。上頭的小字都是我自個的體悟與注解,你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沈濟接了過來,書冊上還帶著謝祁的手溫,微微的暖意卻如星火燎原般燒進了他的心底,也燃起了他的斗志與希望。在阿姊回來之前,他聽過太多的貶低與鄙夷,李嬸娘說他考不上國子學;同窗們說他癡心妄想;劉夫子說他不配為讀書人;伯娘說他也就是個賬房的料子。
他的筆總是寫禿了也不舍得換,不舍得浪費紙,大多時候都用樹枝在地上書寫。
可今日卻有人說,你只要用心讀了,便沒問題的。
他眼底有些發酸,一時竟說不出討巧的話,于是只能鄭重地站起身來,沖謝祁深深一揖到底,朗聲道:“多謝九哥兒指點!我一定會用心讀書,也會好好愛惜這三本書,絕不損壞。”
謝祁卻仿佛料到他會行大禮一般,在沈濟彎腰的那一瞬便伸手托住了他的臂彎:“不必愛惜,書之所以為書,便是用來讀的,又不是要供在神臺上。”
沈渺聽得忍不住笑。嗯,這話也很對她胃口。
謝祁又將帶來的一籃子幾乎嶄新的筆墨紙硯也遞給了他:“都是我慣用的紙筆,雖不是那等名貴的薛濤箋、潼湖筆,卻還算順手,拿著,日后……”
沈濟根本不敢接,還是硯書哎呦了一聲,奪過來直接塞在了他懷里。
“你再不拿著,九哥兒手都酸了!”
沈濟紅了臉,抱著一堆東西不知所措,只能拿眼神看沈渺。
沈渺煩惱地咬了咬下唇,這人情要怎么還才好呀?
一盒蛋黃酥,好似又顯得太輕了。
謝祁卻似乎知曉她所思所想一般,轉頭對沈渺笑道:“一切都不必多言,這對我而言,這只是極小的事,實在不足掛齒。沈娘子與沈哥兒皆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覺著心下不安,或是思慮報答。我做這些事,也并非懇求報償才做的。我活在這世上,也受過不少人幫襯才活下來,便是那日在舟船上,也多虧了沈娘子一碗熱湯餅下肚,才暖了我們好幾日裝滿了干餅的肚子。所以沈娘子安心受著,沈哥兒也安心讀書。”
沈渺聽著有些奇怪,什么叫受人幫襯才活下來?但沒容她多想,謝祁已經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了拍沈濟的肩頭:
“日后,辟雍書院見。”
謝祁這話說得很輕,卻令沈濟備受震動與鼓舞,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話剛說完,外頭便又來了個十三、四歲、模樣更清秀的僮仆,他跑得頭上的巾帽都散了,扶著門框直喘氣:“九哥兒,你怎么來了這兒,叫奴好找……”
硯書回頭“咦”了一聲:“秋毫?你怎么來了?”
“還說呢,你將九哥兒誆這兒來了也不說一聲,害得我好找!先不說這些了,郎君正找九哥兒呢,說是又要套車出門去,御史臺中丞大人在金明池畔的東風樓設了個極為風雅的雨中流水宴,相邀郎君前往呢!
硯書望向外頭的傾盆大雨,用手指著,難以置信地道:“這樣的天,還雨中流水宴?那位大人怎么不取個名兒叫落湯雞宴?郎君也真是的,自個去便罷了,還總要帶上九哥兒……”
秋毫總算喘勻了氣兒,擺擺手:“說這些也無用,郎君催得急,我已多備好了幾身衣裳,又命周二另套了一輛穩當些的高車,想來勉強夠用了……九哥兒,走吧!
謝祁也只得無奈地暗嘆一聲,但轉過身來與沈渺等人道別時,臉上已將不好的情緒掩去,望向沈渺姐弟二人仍然眉目松弛,眼中笑意清淺:“今兒招待不周了,沈娘子,那我便失禮地先走一步了……”
沈渺猛然想起自己的蛋黃酥,一拍手:“九哥兒留步!”
謝祁有些驚訝,但沈渺已經利落轉身,提著裙子跑進了灶房里的隔間。
她連忙拿來已經烤制好、已經整齊細致地放進食盒里的蛋黃酥,急得額頭險些出了汗,將食盒遞到了謝祁面前。
謝祁怔了怔,沒接。
“我身無長物,想來九哥兒也不稀得那些,思來想去,這幾日的周全照料,唯有做些吃食來謝了!鄙蛎煲话牙^謝祁的袖子,強叫他伸手抓住食盒的提梁,才松了口氣,彎起眼睛仰頭對他笑道,“這點東西不足表達我的謝意,但還是多謝九哥兒這兩日的照拂,望你喜歡這點心!
謝祁微微低下頭,沈渺正好松手,他的衣袖也隨之垂落了下來。
再抬起頭,眼中便是沈娘子的笑容。
眉眼彎彎,盈盈如水。
沈娘子的五官不算十分精致的,若是不言不笑,只像個木頭美人,但她一旦動起來,便好似有溫暖而有力的魂魄在這具身子里醒來了,一顰一笑都叫人莫名感到松快舒心。
謝祁心頭輕輕一動,看向手中食盒,眼底的笑都好似泛著柔軟:“春假將過,我過兩日便要出城赴學,往后十日方有一沐,再想要嘗沈娘子的手藝只怕也不易了……多謝了,那我……便笑納了!
頓了頓,他也想起了今兒是法會最后一日,沈娘子也許日后不會再來謝家。
便又溫聲加了一句:“沈娘子,再會!
此時已近黃昏,雨聲滴答,青草味彌漫,謝祁身上寬大的素白衣袖仿佛也染上了晚風,水波一般輕輕在風中擺動,沈渺望之也心下溫軟,也仰起臉來,笑著真心地祝愿道:
“嗯,愿九哥兒學業順利,有緣再會!
***
自打從謝家回來后,沈家姐弟三人的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沈渺照例每日早早便起來趕早市,手抓餅與紅豆排包已有了固定的客源,她賣得便比先前從容了不少。
而她也在一日日的小攤兒日常中,交上了幾個除了梅三娘之外的新友人。
原本她的小攤兒右側挨著梅三娘的香飲攤兒,左邊是個賣鞋履的老漢,但她三日沒擺攤兒,再回來之后,左邊挨著的已經換成了個賣木雕簪子與頭花的小姑娘,瞧著比她年歲還小,約莫十五六歲的模樣。
梅三娘說她是附近榆樹巷子里米家的女兒,她爹是木雕師傅,她自小便跟著她爹學木雕,這孩子在這上頭天分卓絕,因此她爹也不講究什么傳男不傳女了,將畢生所學都教給了女兒。
如今這米小娘子大件家具雖還不雕得不好,但雕些木質的小頭簪已綽綽有余。
這位米小娘子似乎有些怕生,擺攤兒既不吆喝也不招攬客人,自顧自支起一個小桌,便拿著一把小雕刀坐在桌子后頭埋頭雕木簪子,但她這樣現雕現賣,還能交定銀與她定制新的樣式,反倒引得許多人圍觀,生意竟也不錯。
沈渺看她手藝的確不錯,便也買了三支,一支是蝴蝶紋花簪,這是給湘姐兒的;另一支是桃福雙喜簪,是給她自個的;最后一支蜻蜓紋簪,是給濟哥兒的。
在宋朝男女皆可簪花,若是遇著上巳節、上元節等節慶,官家甚至會親自為臣工賜簪戴之花,不同官階所賜的頭花還不大相同,故而每每遇著大的節慶日,街市上人群涌動,不論男女,人人都上都是花枝招展。
這些頭花有些是時令鮮花,也有些時紗絹、木雕、金銀之花。
在汴京,賣頭花的銷路是長久不衰的,這競爭也大。
原本沈渺也不與那米小娘子有多少機會交談,畢竟她忙著烙餅,米小娘子也忙著雕花。但后來有一日,不知是不是見這米小娘子賣得好,很快她的邊上便又來了另一家賣紗絹頭花的。那是個打扮得很時新的婦人,頭上插滿了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簪花引人矚目,吆喝聲也脆,她時不時便悠揚地喊著:“賣頭花咯,牡丹芍藥薔薇花,百花千放,各色都有——”很快便搶了不少生意過去。
結果隔日,這賣紗絹頭花的婦人再喊:“賣頭花咯——”
沈渺正烙著餅,便忽然聽見米小娘子竟也跟著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我也是!”
她“噗嗤”一下便笑出來了。
米小娘子無辜地轉頭看她,沈渺忙將笑容收回去,順手切了塊紅豆排包遞了過去,米小娘子怯怯地接了過來,又害羞地小聲道謝,她們倆便就此熟識了。
另一個好友么,倒有些特別……是一只按時準點從上橋來蹭炸雞排吃的大貍花貓貓。這只貍貓生得好生威風,花臂花背,走起路來也總是昂首挺胸,活像只大老虎似的。
有一日也不知它打哪兒來的,忽然便聳動著鼻尖,蹲在沈渺的攤子前不肯走,還繞到攤子后頭,豎起尾巴蹭沈渺的腿。
蹭得沈渺一裙子毛。
但她也被蹭得心軟軟,便趁無客上門時敲開一顆雞蛋,把雞蛋單獨煎熟了,蹲下來喂給它吃。
順帶伸手摸了摸貍花貓的毛。
它呼嚕呼嚕吃得噴香,還把屁股翹起來讓沈渺拍。
“呦,你還真會享受呢。”口嫌體正直,沈渺嘴上嫌棄,手已經自發地伺候起來,把這大貍貓拍得一邊吃一邊喉嚨里呼嚕嚕地響。
梅三娘招待完食客,聽見貓叫回頭一看,抱著胳膊嘿笑道:“沈娘子,你可算遭了!這貍奴是咱們附近有名的牛皮糖。只要你喂過一回,它便不走了。我告訴你,原先這橋下有個姓歸的小郎君,也不知是做什么營生的,專在這橋洞下頭泛舟釣魚,有時一日也才釣那么一兩條,這貍奴乖覺得很,日日蹲在他身邊等他上魚,歸小郎君這辛辛苦苦釣來的小魚,全進了貓嘴。這還不止,釣魚全憑運道,那歸小郎君也沒釣著魚的時候,一回頭對上這貓兩只期盼的大眼,那還得了!只得灰溜溜的,專程去買兩條魚喂它。”
沈渺一邊從梅三娘那兒借了一瓢水洗手,一邊恍然大悟:怨不得這貍貓連毛都油光水亮,真厲害。
后來果然如梅三娘所言,沈渺喂了它一回,它便日日來攤子等候,沈渺不愿給它吃油炸加了醬和鹽的肉,便也步了那歸小郎君的后塵,每日專程單獨給它水煮一小塊兒雞肉吃。有時候客人來得太多、太急,她太忙了,站得腰桿都酸了,一回頭,便能看見湘姐兒抱著這大貍花貓靠在橋墩上打盹兒。
陽光漸漸濃郁,一孩一貓睡得攤手攤腳,陽光照得他們倆渾身都閃閃發光,身上也滿是蓬松的味道。
她靜靜地看一會兒,身上的疲累似乎也散了。
這一日也是如此,沈渺賣光了手抓餅與排包,湘姐兒也蹲在地上,握住了貍花貓的一只前爪依依惜別——沈渺本動了把貓兒抓回家里養的心思,但這貓兒卻似乎不愿意,它吃了飯、享受完湘姐兒小胖手的梳毛與拍屁屁,便悠哉地舔了舔爪子,一躍跳上橋墩,接著三兩步便下了橋,沿著金梁橋兩岸的巷子巡視去了。
敢情它把金梁橋這兩條街都劃成了它自個的地盤吶。
沈渺又一次明白過來,搖頭感慨:原來它不是咪-咪,是喪彪!
于是沈渺只好與這只大貍貓達成了這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今日與貓貓作別完,她與湘姐兒一如往常,挑著扁擔走進巷子口,還沒進去,便聽見好幾個婦人聚堆兒在說話。
還聽見了她的名字。
沈渺挑了挑眉頭:是了,她平靜的日子里,似乎還摻雜著一些發酵得愈發完整離奇的故事,而這些故事,都誕生于這些嬸娘的嘴里。
第30章 蔥肉卷子
她們背對著巷子口, 每人手中都有活計,有的膝上放著個針線簸籮在做繡活兒;有的放了個小簸箕,正剝花生;有的拿了個老絲瓜囊, 腳邊還隔了個木盆, 正在擦洗家中的瓶瓶罐罐。
最愛說閑話的李嬸娘自然也在其中。
沈渺雖挑著重物,走路卻輕巧,無聲無息走近了,她們一面埋頭做活兒,一面說得唾沫橫飛竟都還沒察覺, 于是沈渺饒有興致地站在她們背后不遠處一個亂七八糟的雜物堆后頭,默默聽了好一會兒。
一個說:“怎么這幾日那謝家不來了?”
一個答:“只怕是那鄭管事沒瞧上沈大姐兒唄!”
另一個感慨:“人家雖為奴為仆, 但可是謝家的奴仆!這每月的俸銀只怕都比咱們辛苦做買賣來得多,便是配沈大姐也是高攀了, 這瞧不上也是應有之理。沈大姐兒雖可憐,但畢竟嫁過人,不是個黃花大閨女了。”
又一個卻說:“不一定,估摸著還是呢, 聽聞她那前夫是不能人道的!
再一個質疑:“不,這話不對,我怎么聽聞是沈大姐兒不能生育才叫婆母休的?”
“三年無子便休妻, 這也太急切了些吧?不不,我早先便聽聞老顧家媳婦說了,是她那前夫有那等與老母茍合的癖好, 沈大姐兒不堪忍受這才……”質疑加一。
有人聞之作嘔:“這我也聽過, 實在難以相信,快別說了!
還有人為她嘆息:“不論如何,沈大姐兒這模樣也算拔尖了, 不說咱們巷子,便是方圓十里也沒有這樣齊整的。哎,可惜叫夫家休了,又添了個恐怕不能生育的名頭,便是再美也沒人敢攀扯啊。哎,命苦啊,老沈家一個個的,都命苦。”
湘姐兒不解地仰頭去看阿姊,見阿姊甚至還忍不住笑了一下,歪了歪頭,又繼續低頭去舔阿姊給她熬的、棒棒飴糖了。既然阿姊沒生氣,那便不管啦!湘姐兒小腦袋里除了吃的,全是阿姊。
這糖是阿姊出攤兒前順手幫她熬的,用小火將冰糖熬化,再撒上些炒制過的核桃、花生碎,關了火后用竹簽子扎進去,一圈一圈繞,直到纏成個圓圓的棒棒大球。
糖里夾雜著香香脆脆的堅果碎,實在太好吃啦!
湘姐兒沉迷吃糖,沈渺聽得也算津津有味,直到聽到繡帕子的李嬸娘低頭咬斷線頭,酸溜溜地說起濟哥兒:“這沈大姐兒豁出臉面去巴結那鄭管事,倒也不算竹籃打水一場空。昨日狗兒回來說,她兄弟濟哥兒在背聲韻學作詩呢,還多了好些精致的筆墨紙硯,恐怕都是沈大姐兒從謝家巴結來的!”
今兒出攤濟哥兒不在,留在家里讀書。
沈渺家的土窯已經干了,烤起紅豆排包來快速了不少,土窯密封性好,爐溫穩定,也不需要他幫著盯著爐火了。而且距離五月夏考不過半月光陰了,濟哥兒必須要專心。
她便將他留在家里,他一人在家讀書,也清靜些。
沈渺按照謝九哥兒先前畫的重點,給濟哥兒布置了不少作業:每日練字五十張、寫一篇《四書》為題的小文、背熟《聲韻啟蒙》、再作兩首聲韻詩、三篇歌功頌德的申論…咳不是,是策論。
這里的大宋其實還沒有《聲韻啟蒙》這本書,但沈渺背過。∷苯咏o濟哥兒背了一遍,讓他逐字逐句聽寫下來,然后自己照著背。
她上輩子雖然祖孫三代都是廚子,卻也不是沒文化的廚子呢!她外公不僅書法寫得好,還會擅長畫花鳥與山水,家里更是藏了一屋子的古典書籍。
她爸媽自小便相識,兩家就隔了半條街,因此有時候在爺爺那兒學廚學累了,她便會去溜去外公家的小院兒坐坐,院子里風輕日暖,外公在地臺上慢悠悠曬書、看書、煮茶,她便在外公懷里聽外公讀書、喝茶、打盹兒。
那樣的日子,似乎兩輩子也沒能忘懷。
與外公一起背過的書、學過的道理,也沒有隨之消散,還印刻在腦海中。
如今她像外公當初為她默背《聲韻啟蒙》一般,也為濟哥兒背了一遍,解釋道:“這是金陵城有位大學問的老先生整理而成的,我覺得對學舊韻平仄、對仗技巧和用韻都很好!
濟哥兒一聽便迷住了,于是自己抄寫了下來,每日背誦。
別說,題海戰術一向是提高考試成績最快速的方法,濟哥兒這幾日的學習是連沈渺都看得出來的突飛猛進。她還去楊老漢那兒白拿了幾塊受潮的木板,木板上過防水漆,用水一沖就能洗凈墨跡,用來給濟哥兒練字,還能省些紙張。
所以這幾日濟哥兒學得天昏地暗,因心神都在書上、題上,白日里都有些呆呆的,夜里做夢都在念叨聲韻口訣:“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
所以,這些婦人在這兒嚼舌,說她種種皆無妨,卻不能說拼了命讀書的濟哥兒。
于是沈渺冷不丁在她們身后開口:“嬸娘們好呀,都在呢?”
這一聲出來,簡直像白日見鬼,驚得這些背后議論人的婦人手里的東西都險些撒了滿地。等她們慌張地抬起頭來,沈渺已經調整好了神態。
不給她們開口的機會,沈渺便凄凄慘慘地指著她們:“你們說我便罷了,卻不能這樣編排濟哥兒。你們可知人生百事,或許事事皆能巴結得來,卻唯有學問不能!肚子里的學問,若是用上好的筆墨紙硯便能得來,那人人皆才富五車了。李嬸娘,濟哥兒先前不讀書你要貶低他,如今勤懇讀書你也要尋他不是?旁的都不論了,只問嬸娘一句,我們家姐弟三人難不成吃了你家的米、穿了你家的衣?緣何要這般對待我們這失了父母、相依為命的姐弟?”
李嬸娘被沈渺這直白的責問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著實心虛不已。
沈渺并不做憤怒的姿態,反而說著說著紅了眼眶,又抖出巾帕,掖了掖并不存在淚水的眼角,顫抖的手指指著她們:“嬸娘們,你們好狠的心啊,這要逼死我們。∪蘸笤儆羞@些話,我便尋根繩子,到你們門前吊死了去!往后咱們日日夜里相見,敘敘舊!”
“這這這從何說起!”
“大姐兒啊,別生氣,這都是聽來的,嬸娘們也只是說說而已!
“是啊是啊,其實都不是咱們說的!
“哎呦,我家的鍋還在灶上燒著呢,我先家去了……”
“我也是,我家寶兒好像睡醒了,我也該走了!”
言語間作鳥獸散,李嬸娘也同樣借故溜之大吉,沈渺便慢慢地直起身子來,又用帕子掖了掖眼角,鼻腔里輕輕地哼了聲,昂起頭:“湘姐兒,走了。”
剛走到家門前,放下扁擔準備開門,便見顧屠蘇竟也站在顧家門前,也不知聽了多久了。沈渺側頭見到他,心里也沒多想,只是微微點頭算打了招呼。
豈料顧屠蘇垂下頭,忽然出聲道:“大姐兒,你較之從前,變了好多。”
沈渺腳步一頓,轉過身來。
“以往若是她們也常編排你,你總會羞得哭著回家……”
“顧二哥!鄙蛎齑驍嗔怂貞浲,還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沒有任何可能會被拆穿不是沈大姐兒的顧慮,她抬起頭,這是她回到汴京后,頭一回這般長久地直視顧屠蘇,巷子里只剩了他們倆人,但沈渺還是放輕了聲音,“你可知曉,人總不會是一成不變的。愛哭的沈大姐兒也會長大的。那個被寵愛長大、不知人心險惡的沈大姐嫁到金陵三年,她究竟經歷了什么,唯有我自個知曉。”
她雖不再是沈大姐兒,卻唯有她能知道她。
沈渺腦海中有沈大姐兒所有記憶細節,她深切地體會過她的懦弱與悔恨,她輕聲道:“這三年來遠離父母兄弟,我要獨自面對另一個陌生的‘家’,我睜開眼便要應付婆母層出不窮的磋磨:夜里洗衣洗到三更才能睡;天不亮便要早起挑水割草;還要整日踩紡車做繡活兒貼補家用……顧二哥,你要知曉,一個女人,她能在閨閣時得父母疼愛,出嫁后又得遇良人,一輩子都沒吃過苦,才能留下不經世事的天真?蛇@樣的人,放眼整個大宋,又有多少?我當然沒有這樣的幸運。況且我家破人亡、又與夫家義絕,現今什么都沒有了。你再說這樣的話,不顯得……對我太苛責了么?”
顧屠蘇被沈渺猛地一噎,臉色醬紅,竟不知說什么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渺搖搖頭。
“人活在世,若一味沉湎過往,如何才能向前走?福也好災也罷,我自然該接受命運給予的磨難,我也堅信沒人會倒霉一輩子。我很喜歡一部戲,有句戲詞兒叫‘我命由我不由天’,這話雖有些俗了,我相信總有一日,我一定能夠憑借自己的雙手,過上好日子!
沈渺眼神認真,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完:
“顧二哥,自打我回來,你便熱心幫襯。我很謝謝你,謝謝你與顧嬸娘、顧叔對濟哥兒和湘姐兒的照料,也謝謝你還顧惜那個未長大的沈大姐兒。我想你應當也明白了,我早已經不是你記憶里那個沈大姐兒了。所以……顧二哥,你也往前看吧。我真心盼望你日后能得遇心怡的賢婦,日后能一生幸福安康……至于我,我自然也會努力的、好好地活著!
“顧二哥,不要再為我費心了。”
說完,深深欠身,不等他回話,沈渺便領著湘姐兒進了門。
前陣子她便也想過與顧屠蘇說開,但沒想到這個機會猝不及防便到來了。但這樣也好,顧屠蘇不是壞人,但她不想這樣小心翼翼下去了,這樣日后她再面對顧家人,便不會再覺得虧欠了。
顧屠蘇垂頭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好似重新找到了自個的呼吸似的,慢慢地依靠在粗糲的院墻上,慢慢地抬起了頭。此時巷子里的天碧藍,云朵厚實,一大片一大片地懸在天際,他卻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一天,他似乎又看到了這逼仄狹窄的巷子里張燈結彩,半空拉了一條條過街紅綢,吹鼓手擠在沈家門口,放眼望去,果然喜慶萬分。
沈家的嫁妝箱籠堆滿了小院,新打的四抬喜轎也已停在巷子口。按習俗,新娘子出門前腳不能落地?缮虼蠼銉簺]有兄長,濟哥兒又還小。
是他,合了八字后,作為她的義兄,背著她上花轎的。
大姐兒綠衣霞帔,手持團扇,像一只輕巧的燕兒,伏到了他的背上。
細長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脖頸,顧屠蘇眼眶一熱,幾乎站不起來。時至今日,他仍然能記得那一日。因為,那一日是他離大姐兒最近,也是最遠的一日。
喜樂飄揚,親朋好友與喜娘一聲聲吉祥話充斥耳畔,短短幾十丈的路,他卻腳下千鈞,愈走愈慢,等走到花轎前,他甚至不愿意放手,還是喜娘再三催促,他才咬著牙蹲了下來。
大姐兒上了轎,她的面容遮擋在鴛鴦戲水的團扇之后,清脆脆地對他說了最后兩句話:
“顧二哥,多謝你了!
顧屠蘇站起來,他始終低著頭,只是伸出手,替她將綠色嫁衣上的佩環擺放整齊。
“阿渺……”他聲音發啞抖顫。宋朝女子的閨名非父母夫婿,是不能隨意掛在嘴邊的,平日里旁人大多以排行相稱。但他終是忍不住,將心里喚了數百遍的名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喚出口,“若是那榮家待你不好,你寫信告訴我,我一定去給你撐腰!
那時,大姐兒呆住了還沒說話,喜娘便氣得將他搡到一邊,“呸呸呸,顧家小哥兒,這大好的日子,你怎么說這不吉利的話。正好,吉時到了,起轎——”
他木塑泥胎一般被推搡到一旁,腳下甚至踉蹌了一步,他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他心里想的是,他松手了,與大姐兒這一輩子便也就松開了。
從此以后,她便嫁給旁人了。
胸口涌起一陣沖動,喜樂又起了,他在鼓點中猛地抬起頭,沒成想,喜轎那大紅的簾子竟也被掀開了。喧鬧聲中,大姐兒將團扇往下挪了一些,露出一雙含笑的眼,輕輕地沖他喊了一聲:
“顧二哥,我走了,你好好的。”
嗩吶高昂地響了起來,鑼鼓聲聲,爆竹被點燃,大姐兒的聲音也仿佛被敲得破碎,消散在風中。那轎子搖搖晃晃地走了,那一雙他熟悉的、溫柔的眼睛也被晃動的簾子遮住了。
那股沖動,終究還是消散在這雙眼眸里了。
是啊,不論如何,他也望她好好的,一輩子好好的。
可惜最后,一切都沒能如愿。
沈家沒了,大姐兒孤身回來了,可當年撩開的手,撩開便是撩開了。誰讓他當初自持卑微,不敢與那風度翩翩又是個讀書人的榮大郎相爭呢?若是當初他再勇敢一些……若是他早日將心意說與大姐兒聽……該有多好……
如今……悔之不及了。
他仰著頭,呼出了一口濁氣,抬手胡抹了抹眼眶,沒有再抬頭看,轉身也合上了自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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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渺說完了便一心輕松,她其實不想辜負任何人,但有時候無法違背自己的心,也無法糊弄過去。做飯燒菜不能糊弄,她認為過日子也是一樣。
她輕快地甩著手進了灶房,手摸在刀柄上,習慣性地轉了個完美的刀花,心也寧靜了下來。
不想那么多了,今兒的午食便做個好吃的肉卷子吧!
她砰砰砰地開始剁肉,肉卷子做起來很簡單,面粉加水揉好后醒一刻鐘便可以用了,肉餡剁好,加上鹽油醬油、提前研磨好的自制混合十三香粉,加上蔥花攪拌均勻,將面團揉一揉搟薄,搟得越薄越好,差不多像紙一樣薄就能用了。
這時候便將肉餡放上去抹勻,將這面餅一層層卷上,切成一段段后上鍋蒸一刻鐘多便能吃了。
做好后的肉卷子,一口咬下去,暄軟鮮香、滿嘴肉沫,還能蘸料吃,那就更香了!
除了蔥肉味,肉卷子還能做梅干菜肉餡、醬肉餡、香辣肉餡,每一種餡都不分伯仲地好吃,在沈渺心里都屬于一口能香暈過去的美味。
這不,才剛剛上鍋蒸,湘姐兒聞著味兒便來了。
她自在家里忙活,卻沒留意到,方才她獨自與顧屠蘇說話時,巷子口其實有人駐足,竟將她一番有關人生際遇的慷慨陳詞全聽了去。
市廛之中,熙熙攘攘,謝祁背著大大的藤編書箱,身邊的硯書空著手,秋毫任勞任怨地牽了一頭皮毛油亮黝黑的德州驢,另一只手還扶著驢背上背著鋪蓋草席與兩箱書,三人一驢正轉身離開楊柳東巷,步入熱鬧非常的街市。
硯書很有些失落地問道:“九哥兒方才為何不叫住沈娘子?我們不是專程過來買些蛋黃酥帶去書院孝敬姚老博士的么?”
那天沈娘子送給九哥兒的一盒子蛋黃酥,九哥兒從那落湯雞宴上回來嘗了便連連點頭說好極了,自個也不舍得吃,只留了兩個,其余全送到大娘子與太夫人院子里去了。
他這個當僮仆的,也就得九哥兒恩賞,嘗了半個。
但就那半個,令他饞到了今日。
謝祁沒有回答,他有些出神,半晌才笑了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果然是個好詞兒,只不知是哪本戲?汴京這么些雜戲、百戲好似也沒聽聞過,難不成是金陵的戲?倒也想聽聽這說得是個什么故事。
秋毫費勁地牽著走得踢踢踏踏的倔驢,硯書也伸手拍了拍那倔驢的屁股,還在小聲抱怨個不停:“蠢驢,你可聽話些!快走!秋毫,你給它一鞭子它就老實了……九哥兒,大娘子為籌辦宴席,竟將家中車馬都派出去辦事采買了,如今咱們竟要一路走到外城,等走到書院,只怕天都黑了!
那叫秋毫的大書童總算勒住了不聽話的驢,教訓硯書道:“連大娘子你也敢說嘴,叫鄭內知知曉了,你又要挨打!
硯書噘了噘嘴,哼道:“若是我挨打了,定是你告的叼狀!
秋毫斜了他一眼,不理會他了,自顧自連拖帶拽地拉著驢走在了前頭。
謝祁完全沒留意兩個書童的官司,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福也好災也罷,既要接受命運給予的磨難,也要堅信沒人會倒霉一輩子……沈娘子這話說得好生通透!
硯書這時才發現自家主子壓根沒聽他說什么,不由再次鼓起了腮幫子,在心里默默腹誹道:“有沒人倒霉一輩子我不知道,但倒霉了半輩子的這不是現成便有一個?”
主仆三人就這樣走過了一條街,金梁橋都已看不見了,謝祁才回過神來,恍然大悟地對硯書道:“哦對了,蛋黃酥還沒買呢……”
硯書氣得直磨牙:“……如今回去也晚了!”
謝祁想了想,叫住一個在街邊蹲守的閑漢,付了幾文錢,命他去謝家送個信兒。那閑漢聽聞是西鐘鼓巷的謝家,不敢耍小心眼,點頭哈腰便應了。
“讓鄭內知遣人去沈娘子家中,買些來再送到書院便是了。咱們方才即便過去,沈娘子一時也做不及的。”謝祁原本不想叫人知道他為了點吃食大費周章的,但如今也只好這樣了。
硯書這才喜笑顏開,拉著謝祁的袖子懇求:“那蛋黃酥真真美味,上回吃了便一直想著,這次九哥兒一定給奴留一個,奴不貪心,一個便好!
“哪次短了你的吃食?快些走罷,這樣磨蹭下去,看你一會兒怎么回去!
主仆三人越走越遠。而過了半個多時辰,楊柳東巷的巷子口車馬嘶鳴,巷子里的各家頓時將門窗都移開一條縫,往外窺看。
哦呦,沈家門口站了個衣帽鮮亮的中年男人,這不又是那謝家的鄭管事么?他又來敲沈家門了!眾人都來了精神,還有人沒忍住,干脆敞開門好奇地盯著瞧。
沈渺開了門,見到鄭內知也愣了愣,隨后也注意到鄰居們打探的眼神,心中微微有些無奈:早上一番慷慨陳詞全白費了,這下她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但沈渺還是好好地行禮詢問道:“鄭內知怎的來了?可有什么要事?”
鄭內知朗朗笑道:“倒真有兩樁好事,一是我們家九哥兒特意遣了奴前來,想再定五十個蛋黃酥,說要帶去書院贈予博士們。二是我家太夫人前些時日吃了沈娘子的蛋黃酥也想得緊,可家中方廚子試了幾回怎么做也做不成,大娘子便干脆遣奴前來問問,能否買了沈娘子的酥點方子,日后省得常出門買了!
想來她送給謝九哥兒的回禮,謝九哥兒給家里長輩都送了去,倒又幫了她的大忙了。沈渺愣了愣,立即換了一副笑臉,當即愉快至極地大開院門。
先前那魏掌柜不愿買她的紅豆排包方子,是怕這東西容易仿制,若是叫對家琢磨了出來,他便賠了夫人又折兵,要虧大發了。但謝家不同,他們家又不做生意,自然也沒這顧慮。
她兩眼放光、殷勤備至地請鄭內知進門來:“原來如此,此事還請鄭內知入內詳談……濟哥兒!濟哥兒!先別讀了!替阿姊泡些茶來!湘姐兒!別抓雞了!都快被你玩得炸了毛了!快去廚下拿些阿姊剛烤曲奇點心來待客!記得洗手!”
財神爺又送上門了,什么流言蜚語,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