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晚上用過晚飯, 碗是李清洲洗的。
他順便定了個規矩,“以后明桃做飯, 咱們倆輪流洗碗。”
孟錦霄倒是不覺得和明桃一起分擔有什么不好,只是納悶道:“前幾日怎么沒這個規矩?”
這倒是將李清洲問住了,明桃故作鎮定地解釋:“因為我不想看你們好吃懶做。”
孟錦霄馬上保證:“我是最勤快的,清洲哥,你別洗了,以后都是我來洗!”
說著他擼起袖子擠開李清洲,干得熱火朝天。
李清洲也不稀罕跟他搶,隱晦地瞥了一眼明桃的手。
明桃捕捉到他的視線,炙熱如火,仿佛和他的手一樣滾燙。她下意識將手縮回袖口中, 走出小小的灶房。
一道高大的身影如影隨形,始終跟在她身后。
離灶房遠了一些, 明桃輕聲道:“你跟著我做什么?”
“方才錦霄在,我不方便問你, ”李清洲神色淡然,“手還癢嗎?”
明桃攥了攥手指, 聲如蚊訥,“好、好多了。”
他注視她微紅的臉頰,聲音卻愈發鎮定:“若是還癢便告訴我。”
原本他想給明桃買湯婆子或手爐, 但是現在改變主意了,他的手就可以溫暖她, 還要什么湯婆子?
翌日是個大晴天。
明桃一睜眼便是有些刺眼的陽光, 難得暖和地坐起身。
摸了摸肚兜, 已經半干了,想必今晚就能穿上。
晌午, 她收到了一個更好的消息,鄭老爺回宣州城了。
三人都松了口氣,回宣州便意味著放棄了納孟錦瑤為妾的想法。
明桃也不必整日擔驚受怕了,她是其中牽扯最深的人,鄭老爺一走,簡直就是撥開云霧見月明。
但為防鄭老爺還派人暗中盯著,孟錦瑤沒有回來,幾人商量之后,決定觀察兩三日再做決定。
其中最高興的要屬孟錦霄了,不僅不必去讀書,還能在明桃身邊多待幾日。
李清洲也不好趕他走,畢竟答應孟錦瑤要看著他,雖然知曉他不會去賭坊了,但該做的還是得做。
過了兩日,一切太平,孟錦瑤便準備回來了。
三人迎到村口,不多時,何川騎馬過來,身后跟著一輛馬車。
孟錦霄“嘿”了一聲:“我還沒坐過馬車呢,姐,快下來讓我坐坐!”
“吵什么吵什么,”孟錦瑤沒好氣地掀開簾子,“你又皮癢了是吧?”
何川翻身下馬,連忙笑道:“孟兄,你去坐吧。”
“不如讓我騎馬吧?”孟錦霄又看上了那匹馬,眼冒金光,“小川,咱們倆這關系,你總能借我騎一下吧?”
“那是自然,我扶著你。”何川殷勤道。
明桃眨了下眼睛,不知為何,她從何川眼里竟看出一絲討好的意味,真是奇怪。
正好奇著,她身側的李清洲忽然開口:“明桃,你去馬車里坐坐。”
“為何?”明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李清洲解釋道:“或許你能想起些什么。”
原來是為著丟失的記憶,明桃垂下眼睛,又聽孟錦瑤道:“清洲哥說的有道理,明桃,快上來。”
既然如此,明桃也沒什么好推脫的,徑直上了馬車。
她上下打量孟錦瑤一番,笑道:“錦瑤姐姐瞧著過得不錯。”
孟錦瑤沒反駁,感嘆道:“我現在總算是知道為何平頭百姓削尖了腦袋都想過好日子了,丫鬟前呼后擁,我什么都不必做,本來我還不自在呢,沒想到一日后便習慣了。”
明桃笑盈盈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孟錦瑤細細品味一番,贊道:“我解釋一大堆,沒想到你十個字就說清楚了,讀書真好。”
閑聊一番,兩人下了馬車。
李清洲詢問她可有想起什么,明桃遲疑片刻,還是緩緩搖頭。
既然打定主意忘卻前塵,何必徒增煩惱。
“沒有便算了,”李清洲也沒覺得失望,“我也是最近才慢慢想起了一些事情,或許你還沒到時候。”
“明桃,我會騎馬了!”
不遠處傳來孟錦霄的聲音,明桃順勢看了過去,少年昂揚立在馬上,一臉得意。
她笑道:“錦霄真厲害。”
說完又看向李清洲,“清洲哥,我你要不要也去學一下?”
她總覺得李清洲騎馬的樣子會更好看。
李清洲也有些意動,望向何川,詢問他什么時候離開。
“不著急不著急,”何川擺擺手,“等孟兄下馬,李兄也試試。”
過了一刻鐘,孟錦霄依依不舍地下馬,李清洲隨著何川走了過去。
何川指點道:“握住韁繩,踩馬鐙……”
話還沒說完,一陣勁風掃過,李清洲穩穩地騎坐在馬上。
何川瞪大眼睛,“李兄,你會騎馬啊?”
李清洲垂下眼睛,“我也是剛知道。”
說完他一夾馬腹,肆意馳騁起來,迎面是刺骨的風,他卻覺得格外酣暢。
腦海中極快地掠過一些破碎的畫面,他抓不住,直到驅動著馬越跑越快,那些畫面變得連貫——
他騎在馬上,手中握著削鐵如泥的寶劍,風沙裹挾著面前的人群,一切都模糊不清,唯有刺目的鮮血在他眼前噴濺。
他猛的停下,心里掠過一個可能,難道是……戰場?
他望著山上未化的白雪陷入沉思,兩年前他出現在鹿首村時,距離那場漠北之戰剛好過去一個月。
從漠北到宣州,一個月足矣。
他的心臟快速跳動起來,若這些畫面并不是臆想,那么他距離找回自己的身世便只有一步之遙了。
“清洲哥!”
孟錦瑤高聲呼喊,他回過神來,策馬跑向他們。
“抱歉,一時情急,竟走了這么遠。”
李清洲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將馬交還給何川。
“無妨無妨,”何川很好說話,“李兄和孟兄若是還想再騎,隨時去何府找我。”
又閑談了幾句,何川便要離開了。
他看向孟錦瑤,“我先走了。”
“行,替我和清兒說一聲,有空我再去找她玩。”孟錦瑤毫不留戀地擺擺手。
何清便是何川的妹妹。
“那、那你一定要來,”何川不自在地撓撓臉,“我先走了。”
說著走,人卻騎在馬上沒動,直到孟錦瑤轉身,他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明桃將一切盡收眼底,心里咯噔一下,難不成何川喜歡上錦瑤姐姐了?
她暗自搖頭,那他注定要單相思了,錦瑤姐姐已經有心上人了。
四人慢慢走回村里,迎著眾人的目光,明桃還有些不適應,默默走在李清洲身后。
鄉鄰倒是不關注她了,紛紛義憤填膺道:“瑤丫頭,還好你前幾日不在,不然便要被人綁去做妾了!”
孟錦瑤自然知道這事,也有些后怕道:“幸好我去探親了,躲過一劫。”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快回去吧。”
又走了一段路,四人在路口分別。
孟錦霄不情不愿道:“我想繼續住在清洲哥家。”
“行啊,”孟錦瑤爽快答應,“反正你明日就要去書院了,住哪都行。”
想起落下的課業,他頓時垮了臉,垂頭喪氣地回家了。
李清洲和明桃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路無話。
明桃望著前方的高大身影,有些不安地進了家門,自從騎過馬之后,他實在過于沉默了些。
轉瞬她又福至心靈,激動地問:“清洲哥,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李清洲這才回過神,緩緩頷首。
明桃問:“能和我說說嗎?”
“我似乎上過戰場。”李清洲并未隱瞞。
戰場……明桃想了想,“兩年前那次?”
她的心跳也有些快,“你兩年前身受重傷出現在這里,那場仗剛好兩年前結束。清洲哥,你以前不會是將軍吧?”
她的語氣又興奮又驕傲,李清洲失笑道:“若我是將軍,合該有人來尋才是,大概只是一個無名小卒。”
明桃卻不同意,以一敵十的身手可不是誰都有的,不過爭論這個也沒用,她一疊聲問:“那你是不是就要去京城尋親了?”
說完她便眉心一跳,后悔了。
她需要李清洲的庇佑,若是他離開這里去了京城,她便只能依靠自己了,鄭老爺是走了,可是她從前的家人或許還沒放棄尋找她的下落。
明桃舔了下唇,遲疑道:“其實也不用急著去京城的,如今你想起的事情尚少,貿然前去,或許會招來禍事……”
回家的這一路上,李清洲也在思索這件事,誰知進了京城之后,等著他的是富貴榮華還是豺狼虎豹?
“等錦瑤出嫁之后再做打算,或許我還能想起更多事情。”
明桃輕舒一口氣,垂眼不語。原來她也是自私的,為了一己私欲,竟阻止清洲哥去京城。
她愧疚不已,轉念想起那件冬衣,急急回屋,不多時捧著那件冬衣走了出來。
“清洲哥,送你的。”
李清洲頓了頓,問:“你哪來的銀子?”
明桃早就想好了理由,但是被他這樣威嚴的目光注視著,她腦子一片空白。
片刻后磕磕絆絆道:“我、我鞋底藏了一兩銀票,一直沒告訴你……”
說著說著便眸中蓄淚,李清洲嘆了口氣,頗有些縱容道:“我只是隨意問一句,你哭什么?”
“你不生氣啊?”明桃囁嚅著開口。
“生什么氣,”李清洲接過衣裳,順手摸了摸她的發頂,“你知道財不外露,我高興還來不及。”
明桃又讓他說了一句更高興的話。
“你不要告訴錦霄這是我送的,我只買得起這一件,等以后再送他吧。”
李清洲心里頓時涌入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望著背過身擦眼淚的姑娘心想,他在明桃心里,也有一點特殊吧。
第 32 章
鄭老爺走了, 明桃的日子便開始舒心了。
但冬日嚴寒,遠不如春日自在, 唯一的樂趣便是窩在床上看書了。
知曉她喜歡讀書之后,孟錦霄又一股腦地搬來了許多書,全擱在明桃屋里。
初看時津津有味,多看幾日便開始頭昏腦漲了。
正好今日孟錦霄也從書院回來了,她抱著看完的書準備去還書。
走出屋門,她問李清洲要不要和她一起去。
“走。”他毫不遲疑。
明桃笑道:“清洲哥也想著錦霄呢。”
“你想他了?”
耳邊忽然遞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明桃愣了愣,不知為何他會曲解成這樣。
她撅了撅嘴,解釋道:“我是說你也擔心錦霄又去賭坊吧?”
見她確實沒有別的意思,李清洲放下心, 隨口說道:“確實擔心。”
邊走邊聊,沒過多久便到了孟家, 推門進去,家里一片安靜。
明桃困惑道:“他們還沒回來?”不過門開著, 應當是回來了。
往院子里走了走,明桃聽到一陣壓抑地哭聲, 還有孟錦霄無措的聲音:“姐,你別哭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跟我說。”
“滾!都滾!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緊接著屋里便傳來摔打器物的聲音,明桃和李清洲對視一眼, 快步進了屋。
見到他們, 孟錦霄仿佛見到了救星, 連聲道:“我姐回到家就一直哭,問她又不說, 我真沒轍了。”
李清洲道:“你跟我出去,讓她們聊吧。”
孟錦霄趕緊點頭,不太放心道:“姐,你可別把東西摔明桃身上了,她的傷剛好。”
明桃搖搖頭,輕聲道:“你快出去吧,我勸勸她。”
屋門關上,明桃看向蹲在墻角的孟錦瑤。她哭得難以自抑,一整張手帕都濕透了,袖口全是淚。
明桃見了也難過,猜也能猜出來,定是因為那位李秀才,只是不知他做了什么事,竟讓孟錦瑤如此傷心欲絕。
想了想,明桃依樣蹲在她身邊,將自己的手帕塞到她手里,什么都沒說。
等她發泄之后,或許她會主動說出來的。
冬日天黑得早,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將整間屋子都籠在黑夜里。
就在這時,孟錦瑤開口:“原來他根本不喜歡我。”
濃重的鼻音與近似呢喃的話讓明桃差點沒聽清她說了什么,等想明白之后,明桃愣住了。
什么叫不喜歡她?那這連日來的一切都算什么?
說完這句話,孟錦瑤又哭得難以自抑,好半晌才吸吸鼻子,情緒穩定了些,哽咽著出聲:“今日我去找他,他身邊有個姑娘……”
說到這里,她又開始流淚,明桃蹙眉握住她的冰涼的手。
她喃喃道:“他看見我,像是沒看見一樣,哄著那位姑娘離開,我完全傻了,竟然沒有大鬧一場。”
這確實不是孟錦瑤的性子,不過當時沒有反應過來也正常,明桃默默地想。
“你知道他跟我說什么嗎?”孟錦瑤流著淚苦笑,"他說……”
她深吸一口氣,學著李秀才的語調,一字一頓道:“既然你看到了,我也不瞞你,如今我有阿清了,我們再無瓜葛。"
明桃握緊她顫抖的手。
“他一臉得意地跟我說,阿清姑娘是縣令的女兒,他將她吃得死死的,不日便會成親,他的仕途定會一帆風順。”
孟錦瑤咬牙切齒道:“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不止將傘送給我一個人,為的便是騙取姑娘家的放心,然后他就可以挑一個家世最好的人家求娶。”
明桃怎么也沒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一時震在當場,許久沒有說話。
“不過他也看錯人了,”孟錦瑤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通紅的眼睛,“我孟錦瑤可不是好惹的,我要讓他身敗名裂!”
明桃怔了怔,連忙阻止:“錦瑤姐姐,那你的清譽……”
“清譽?那算是什么東西?”
孟錦瑤冷聲道:“就算我這輩子都嫁不出去,我也不會讓他好過,大不了魚死網破!”
明桃也不說話了,是啊,清譽算什么呢,束縛女子的枷鎖罷了,男子可以風流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卻只能恪守婦道,實在不公。
她堅定出聲:“錦瑤姐姐,我支持你。”
兩人商量了一番,這才推開門。
沒想到院子里竟飄來陣陣香味,灶房里還亮著光,抬頭一瞧,煙囪里冒著淡淡的煙霧,兩個男人居然在做飯!
聽見開門的動靜,孟錦霄灰頭土臉地從灶房出來,連忙問:“姐,你好了?”
孟錦瑤瞥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只是看你不順眼,想發泄一下。”
“是嗎?”孟錦霄撓撓頭,半信半疑。
明桃轉移話題:“你和清洲哥在做飯?”
孟錦霄興沖沖道:“是啊,你們這么久不出來,怕你們餓肚子,我跟清洲哥就開始生火做飯了。”
“錦霄,過來端碗。”
李清洲的聲音傳來,孟錦霄應了一聲,邊往灶房跑邊道:“你們去屋里等著,一會兒就能吃了。”
孟錦瑤看著弟弟的背影,終于露出了一個笑。
“沒想到因禍得福,我這輩子竟然還能吃到錦霄做的東西。”
兩人都有些期待最后的成品,等飯菜端上來,興致勃勃地嘗了一口。
明桃嚼了一下便不敢再呼吸了,拼命忍著那股怪味,沒吐出來,在孟錦霄期待的目光里勉強夸贊道:“挺好吃的。”
“好吃個屁!”孟錦瑤直接吐了,撂下筷子道,“我這輩子沒吃過這么難吃的飯。”
“不可能!”孟錦霄甚是有自信地嘗了一筷子,連連呸了幾聲。
李清洲試吃之后,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沒想到這么難吃。
四人捏著鼻子勉強吃了晚飯,李清洲和明桃便要回去了。
離開之前,明桃還有些擔心孟錦瑤,便拉著她去一旁說悄悄話。
孟錦瑤不以為意道:“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今晚也能睡得香,以后那個小人肯定睡不著了。”
她計劃后日去書院的時候,直接揭穿李秀才的真面目。
明桃聽了便放心了,輕聲說:“若是覺得難受便來找我,千萬別憋在心里。”
走出孟家的門,點點雪花落下。
怎么又下雪了,明桃嘆了口氣,伸手接了一片,看著那一點瑩白化成沁涼的水。
李清洲望著她微紅的手,低聲問:“不嫌冷嗎?”
明桃有些不自在地將手縮回袖子里,這幾日天晴,她已經很久沒讓他暖手了。
回到家時,雪漸漸變大,明桃冷得發顫,正想回屋,李清洲問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差點忘了錦瑤姐姐的事情還沒告訴他,明桃也沒想瞞他,照實說了。
李清洲很久沒說話,神色復雜地望著她,“錦瑤這樣鬧也就算了,你居然還縱著。”
明桃搓了搓手,有點委屈地開口:“錦瑤姐姐又沒錯,揭穿他的真面目有什么不好?”
“是很好,但是不值得搭上自己的一輩子,”李清洲道,“這事交給我吧,不用她出手。”
明桃怔了怔,“你有什么辦法?”
李清洲淡淡道:“別的做不到,打他一頓還是可以的。”
明桃才不信他會如此沖動,埋怨道:“清洲哥,你別開玩笑。”
“沒開玩笑。”
他的神色依然嚴肅,周身隱現煞氣,明桃垂下眼睛,有點害怕。
“清洲哥,我、我先回屋了。”
李清洲頓時回神,看了一眼她凍得通紅的手,問:“真的不暖一暖嗎?”
明桃抿了下唇,輕輕搖頭。
當時讓他幫忙暖手是迫不得已的舉動,如今她的手不發癢了,也不再紅腫,她便不能再這樣做了。
況且她還要顧忌著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不敢再逾矩。
雖然偶爾她也會想念溫暖的感覺,但是等他的溫度消散了,她便又開始冷了,溫暖一時罷了。
見她不同意,李清洲也沒有再說什么,各自回屋。
鉆進冰涼的被窩,明桃瑟瑟發抖地閉上眼睛安慰自己,想象她手里抱著湯婆子,床邊放著炭盆,被窩里也是溫暖柔軟的。
可是她卻越來越冷,隱隱還能感受到沁著涼意的風吹過來,甚至還有四散的碎雪飄過來,將整張臉吹得又木又硬。
明桃將臉縮進被窩里,忽而又愣住。
等等,哪來的雪?
她摸了摸臉,果然有化開的雪水。
明桃疑惑地撐起身子檢查門窗,明明都關嚴了。
不經意間抬頭一瞧,屋頂不知何時破了個洞,風裹挾著雪往她臉上吹。
怪不得這么冷!
躊躇一番,她小聲喊道:“清洲哥,你睡了嗎?”
若是睡了,她便不麻煩他了。
話音剛落,那邊便道:“沒有,什么事?”
明桃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不多時,一個人影立在她窗外。
明桃便也起身了,讓他進來。
“屋頂破了個洞,清洲哥,你能修嗎?”
李清洲往上看了兩眼,碗口大的洞,容易修補,但今晚有雪,屋頂太滑。
想了想,他提議道:“只能等雪停了再修,你去我屋里睡。”
明桃怔了下,忐忑道:“這樣不太好……”
她總不能和清洲哥睡一間屋吧?
李清洲看向她,失笑道:“你想哪去了,我睡你這里。”
明桃依然不愿,“我去錦瑤姐姐家睡。”
李清洲馬上說道:“她今日情緒不佳,等你去了又是一番折騰。”
見她面露猶豫,李清洲輕咳一聲,話音一轉:“不過你若是想去,我也不攔你。”
明桃抿唇不語,不知怎的,她想起他說的那句“我的被窩是熱的”。
手腳冰涼了那么多日,她實在太想感受一番溫暖的感覺了。
她看了一眼隔壁屋,輕聲說:“清洲哥,我聽你的。”
第 33 章
明桃下定決心, 抬腳往隔壁屋走去。
“等等,”李清洲喊住她, “我先去收拾一下。”
明桃便在屋門外站了一會兒,望著漫天的雪,久久沒有回神。
說不清到底是怕麻煩孟錦瑤還是貪戀那份溫暖,明桃的神色有些掙扎,強迫自己往不給旁人添麻煩的地方想。
過了片刻,李清洲出來了。
明桃搓了搓手,囁嚅著問:“你睡在我屋里,會不會冷?”
“不會,”李清洲讓她進屋,“放心吧, 我身強體壯,我輕易不會生病。”
明桃垂下眼睛, 一眼都沒敢多看他,躊躇著進來了。
繞過屏風, 她環視一圈收拾得格外干凈的屋子,深吸一口氣, 掀開被子。
確實是暖的,就算已經過去這么久,被窩里也殘留著余溫。
明桃咬了下唇, 不想讓熱氣就這樣散了,急忙躺了進去。
原以為自己會睡不著, 可剛沾上枕頭, 明桃便昏昏欲睡了, 手腳都帶著熨帖的暖意,讓她放心地沉入夢鄉。
這邊好夢正酣, 那邊廂卻孤枕難眠。
李清洲睜著眼睛,望向漆黑的夜幕下飄散的碎雪,風聲如狼嚎,刺骨的冷。
可鼻息間浮動的卻是沁人的、幽微的暖香,讓他想起盛放的桃花,屬于明桃的氣息。
李清洲呼吸微重,他不僅光明正大地進了她的閨房,還堂而皇之地躺在她的床上。
這與同床共枕有何區別。
許是得來的太過容易,他越想越不安,總覺得這是一場夢,一場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
天色熹微之時,他終于沉沉睡去。
不同于他的難以入眠,明桃難得睡了個好覺,精神十足地醒來。
瞥見陌生的陳設,她驟然紅了臉,也不敢賴床了,連忙起身。
走出屋子,滿院子的雪,比上次還要厚。
放眼望去,滿眼的白,群山如系了一條蜿蜒的玉帶,仿佛一直蔓延到天上去。
明桃抓起一捧雪團成雪球,忽然察覺到不尋常來。
往常這個時候,李清洲早就起了,按理說院子里該有腳印,可除了下得均勻的厚雪,什么都沒了。
清洲哥還沒起嗎?
屋頂破著洞,雪雖停了,但還刮著風,明桃擔心他會受涼,敲了敲門。
不多時,沙啞的嗓音傳來:“明桃?我這就起了。”
明桃應了一聲,盡量平靜道:“那我先去做飯了。”
等她將飯菜端到那張新打的木桌上,李清洲終于過來了。
明桃不自在地打量他,見他眼下烏青格外濃重,頓時忘了昨晚的尷尬,關心地問:“是不是太冷了,昨晚沒睡好?”
李清洲拿筷子的手頓了下,點點頭。他確實沒睡好,不過不是因為冷。
明桃咬了下唇,有些愧疚道:“若是我早些發現屋頂漏風便好了,也不用這樣折騰。”
李清洲吃了口醬菜,沒說話。
他倒是對這樣的折騰甘之如飴,但再怎么心甘情愿,也就這一次了。
他道:“一會兒我去修屋頂。”
明桃何嘗不想讓他盡快修好,但是她看了眼窗外的雪,躊躇道:“屋頂太滑了,萬一你不小心摔了……”
李清洲想說無妨,但沉吟片刻,頷首道:“有可能,不如你今晚還睡我屋里?”
明桃咬咬牙,既然已經睡了一次,那再睡一次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點頭應了。
“就是委屈你了,清洲哥,”明桃愧疚道,“若是你因此生了病,我一定好好照顧你。”
李清洲倒是覺得生一場病也值得,但他向來體質強健,冷幾天也不會有什么大礙。
吃過飯,李清洲出去了一趟,臨近傍晚才回來。
明桃左思右想,只想起一件事,于是好奇地問:“你真去揍那個李秀才了?”
“差不多,”李清洲點點頭,“明日你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明桃便不問了,說起孟錦瑤。
今日她幾乎一整日都跟孟錦瑤待在一起,她的情緒穩定多了,還和從前一樣。
李清洲卻想著另一件事,等她說完,心里也有了個主意。
“這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化,我準備將我的屋子收拾一下,你多住幾日也無妨。”
明桃沒想太久便同意了。
剛吃過飯,李清洲便回了屋。
天色昏暗之時,明桃也用熱水洗完了最后一個碗,李清洲正好出來。
“快去睡吧。”他催促道。
他怎么這么著急的樣子,明桃一頭霧水地進了屋,打量四周,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
待掀開被子,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猛的一怔。
被窩里竟是熱的。
難道……方才他借口收拾東西,就是為了幫她暖被窩?
明桃面色微紅,清洲哥真是了解她,知道她一定會拒絕,所以找了個收拾東西的借口幫她暖被窩了。
今晚她沒有耽擱太久便躺了進去,舒爽的暖意瞬間侵入四肢百骸,明桃閉上眼睛,含笑睡去。
隔日孟錦瑤去送孟錦霄去書院,回來便直奔李清洲家找明桃。
“真是痛快,惡有惡報!”
明桃一頭霧水,難道清洲哥這么快就付諸行動了?
她忙問道:“出什么事了?”
孟錦瑤一臉興奮道:“我今日氣沖沖地去書院,準備跟他魚死網破,結果找了許久也沒找到人。問了旁人才知曉,昨日書院出現許多紙條,是一女子控訴他做過的事,昨日晌午他便被人揍得下不了床,連書院都來不了了!”
明桃輕緩地眨了下眼睛,揍人這事應當是清洲哥做的,扔紙條的女子是誰?
“這個法子比我的好,”孟錦瑤感嘆道,“幸好我一直想著等見到他之后再做別的,沒有沖動行事。”
明桃也為她高興,“以后錦瑤姐姐便不用為他黯然傷神了。”
孟錦瑤環顧四周,忽然說道:“你這屋里怎么這么冷?”
明桃心下一咯噔,怕她瞧見屋頂的洞,那她和李清洲互換屋子的事情便瞞不住了。
“那咱們去堂屋說吧。”
“那倒不用。”
孟錦瑤頓了頓,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明桃,若是我說我以后不想嫁人了,你怎么想?”
明桃怔了下,試圖勸她道:“李秀才確實不是好人,但是你不能因此否定旁人,或許……還能人一直在愛慕你呢。”
她想起何川來,雖然不知道孟錦瑤去何府的時候發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何川肯定對孟錦瑤有難以言說的心意,就是不知道他的心意有幾分。
若他是個可靠的人,明桃愿意幫他一把。
想到這里,她笑道:“錦瑤姐姐,跟我說說你去何府的所見所聞吧,我想聽一聽。”
“怎么忽然扯到何府去了?”孟錦瑤納悶地看她一眼。
“我怕你一直想著這件事,走了死胡同。”明桃撒嬌道,“好姐姐,你跟我說說吧,那位何小姐有沒有我會討你歡心?”
“我怎么聞到好大一股醋味,”孟錦瑤笑得樂不可支, “好好好,我跟你講,事無巨細地講。”
明桃認真傾聽,越聽臉色越凝重。
在孟錦瑤口中,何川竟是個傻子!
“這些富貴公子哥兒啊,可真是笨,連倒杯茶也能灑出來,我心疼壞了,聽說那一兩茶葉值好幾兩銀子呢。”
明桃問:“給你倒的嗎?”
“是啊,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手抖得像篩糠似的。”
明桃默默地想,第一次倒茶,又是給心上人的,茶盞沒掉地上已經夠好了。
“不過他這個人倒是挺好的,”孟錦瑤又夸起他來,“我說我上次吃的點心還不錯,翌日他便親自去買了回來。
不是單純的傻就行,明桃松了口氣。
聊完之后,她送走孟錦瑤,又去問李清洲的評價。
他的回答很簡單:“為人正直的貴公子。”
明桃又問:“那他可有什么惡習?”
李清洲思忖片刻,搖搖頭,問她:“你問這些做什么?”
明桃也搖搖頭,她可不能將這件沒譜的事告訴清洲哥,萬一是她想岔了,那就不好了。
李清洲望著她,喉間滾動著一句話 ,他想壓制,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你喜歡何川?”
“啊?”明桃嚇了一跳,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就是有點好奇。”
對一個人好奇,是喜歡的第一步。
李清洲垂下眼睛,沒再說什么。喜歡便喜歡吧,他是那個最不可能的人,何必多問。
明桃反而有話要說:“清洲哥,昨日你是不是去揍李秀才了?”
李清洲頷首。
“那紙條是誰寫的?”
李清洲淡然解釋:“也是我,編造了一個身份,也編了個故事,大約謄抄了一百份。”
明桃恍然大悟,她還以為他真的去找了與此相關的姑娘,沒想到竟是這樣。
她還想再問細節,李清洲起身道:“我去將屋頂的雪清掃一下,今日便修補屋頂。”
他郁氣難消,得給自己找點事做。
明桃怔了怔,望向積雪極厚的屋頂,不安道:“清洲哥,再過幾日吧。”
“遲早都要做的,我會很小心。”
明桃心驚肉跳地看著他爬上屋頂,等了一會兒,他清出了一條路,坐在屋頂開始修補起來。
明桃看著看著便走了神,今晚她便要回到那個冰涼的被窩里了。
若是沒有這兩出,忍忍也就能熬過這個冬天了,可是已經享受過溫暖的感覺,讓她如何舍棄?
她想讓他幫忙暖被窩,可是躊躇了一整日,話到嘴邊,依然說不出口。
晚上臨睡前,明桃正思忖著如何不著痕跡地開口,忽然聽到李清洲問:“今晚還要我幫你暖被窩嗎?”
他語氣隨意,似乎無可無不可。
明桃眼睛一亮,瞬間顧不得矜持了,揚聲道:“多謝清洲哥!”
第 34 章
接連幾日, 明桃在溫暖的被窩里醒來。
她和李清洲的氣息仿佛融為一體,讓她在夢里也有無盡的安全感。
但是同時明桃還有些不安, 怕被人發現,雖然他們并沒有做什么,可暖被窩這種事情還是太過曖昧了。
只是讓她放棄,她也做不到,只能一邊忐忑一邊享受。
又是一日孟錦霄下學,明桃和李清洲去了趟孟家,沒想到這次同來的還有何川。
孟錦瑤更不解,“你怎么來了?”
“我妹妹說想你了,”何川撓撓頭,“給你寫了封信。”
孟錦霄插話:“我都說了給我就行, 他非說我會弄丟,真是的, 我有這么不小心?”
孟錦瑤毫不猶豫道:“確實會弄丟。”
她伸手接過信,三兩下撕開, 看了半晌,問:“錦霄, 這個字念什么?”
孟錦霄瞥了一眼,跟她說了,再問幾個便不耐煩了, 一溜煙跑到明桃身邊獻殷勤。
孟錦瑤頓時有些尷尬,沒成想何川問:“介意我幫你念嗎?”
她頓時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將書信遞給何川。
明桃迅速地瞄了一眼何川和孟錦瑤, 看起來還挺般配的, 只是何川年紀小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照顧好錦瑤姐姐。
“明桃, 看什么呢?”孟錦霄的手在她面前揮了揮。
明桃回過神,冷淡道:“你這樣做,錦瑤姐姐會很難受的。”
孟錦霄忙問:“哪樣?我干啥了?”
明桃:“……”算了,他就是個傻子。
不過這正好給何川創造了機會,他們倆多接觸接觸是件好事。
李清洲一直在觀察明桃,見她瞧見何川和孟錦瑤在一起,臉上只有激動的神色,頓時明白了。
原來她想撮合何川和孟錦瑤。
一封信很快便念完了,何川克制地問:“你想去我家嗎?”
信上他妹妹邀請孟錦瑤過來小住,這自然是何川讓她寫的。
孟錦瑤思索片刻,猶豫道:“錦霄剛回來,我得照顧她。”
何川連忙說道:“那就等孟兄去書院之后!”
下一瞬又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急切,忙說:“我的意思是,你想來就來,什么時候都行。”
“那我想想吧。”
耳邊孟錦霄還在嘰嘰喳喳,明桃聽不清他們的談話,頓時有些著急,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呀!
李清洲知道她在關心什么,于是說道:“錦瑤,你去吧,等錦霄走了,你一個人在這里難免冷清。”
孟錦瑤一想也是,思忖片刻,答應了。
從孟家出來,明桃笑道:“你也覺得他們很般配對不對?”
李清洲頓了頓才開口:“你覺得般配,我便覺得般配。”
這話是什么意思?明桃愣了下,忽的轉過彎來,是因為她想撮合他們,所以他才會幫忙。
明桃咬了下唇,心跳得有些厲害。
自從搬家之后……應該說,自從她遇見李清洲開始,他便對她越來越好了。
他是真的將她當成妹妹對待還是……
“哇呀呀呀!小賊,拿命來!”
忽然有人大叫一聲,明桃嚇了一跳,思緒全都斷了。
她抬起頭,瞧見前面有個黑乎乎的身影朝他們走來,頭上頂著個碗,手里拿著個掃帚,衣裳也破破爛爛的,瞧著怪異又滑稽。
明桃有些害怕,下意識躲在李清洲身后,抓住他的手,仿佛這樣才有安全感。
李清洲怔了下,慢慢將她冰涼的手包裹在大掌里。
他安撫道:“別怕,是村里的王二,小時候燒壞了腦子,有些糊涂。”
原來是個傻子,明桃抿了抿唇,倒是覺得他有些可憐了。
“王二,小賊在那邊,”李清洲隨手指了個方向,“快去,一會兒就跑了。”
王二眼睛一瞪,“呔!本官看你身旁的人就是賊人!不然為何不敢面見本官?”
說傻倒也不算太傻,還知道他身后藏著個人。明桃只好探出頭,朝他笑了笑。
“甚好,本官這就去捉拿小賊!”
王二一溜煙跑遠,明桃這才松了口氣,正準備重新與他并肩而行,忽然發現他們的手竟牽在一起。
她的臉頓時紅了,什么時候握住的?她正要掙開,一旁的木門忽的開了。
明桃慌亂地抬眼望去,與許久不見的春雁對上視線。
春雁看看她微紅的臉,又看看他們相牽的手,笑笑不說話。
明桃忙掙開手,故作鎮定地和她打招呼:“春雁姐,還沒睡呢?”
李清洲倒是氣定神閑,略點了下頭便移開目光。
春雁有些怕他,見他沒看這邊,終于大著膽子與明桃說道:“孩子睡不著,鬧著出來玩。”
明桃這才發現她懷里還抱著女兒,方才一時慌亂,竟沒注意。
“那、那我先走了,春雁姐。”
春雁應了一聲:“有空來我家坐坐。”
明桃當然要來,被撞見這么尷尬的事情,可不能被誤會了,她得跟她解釋清楚,于是說道:“我明日便來拜訪。”
不過幸好撞見的人是春雁,若是換個人,說不定明日晨起便傳遍整個村子了。
春雁了然道:“好,我等你。”
明桃急匆匆地往家里走,李清洲跟在后面。
待回了家,明桃羞惱出聲:“清洲哥,你為何抓我的手?”
李清洲怔了下,倒是沒想到她竟然倒打一耙,低笑著解釋:“是你害怕王二,所以握住了我的手。”
電光石火之間,明桃也想起前因后果來了,竟然真的是她自己主動的。
她頓覺尷尬,小聲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李清洲將手背在身后,輕輕捻著指腹,似乎還殘留著屬于她的細膩與溫度。
明桃不敢再提這件事了,好奇地問起王二來:“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他?”
來鹿首村也有點日子了,雖然她不常出門,但是王二這號人物,她該見過才是。
李清洲道:“他常在附近幾個村子晃蕩,不知道前幾個月跑哪去了。”
明桃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彼此靜了一會兒,李清洲問:“你準備什么時候睡?”
這便是要提前幫她暖被窩的意思了,明桃臉上有些燙,囁嚅道:“都行。”
明明這幾日已經快要習慣了,可今日不知怎的,她甚是不自在。
“那我現在便去了。”
明桃胡亂應了一聲,低頭往灶房走去。
他幫忙暖被窩的時候,明桃從不回屋,總覺得兩人待在一起會尷尬。
灶房有些冷,她坐在小杌子上,隨手從灶膛里抓了根木頭,在地上畫圈。
心有多亂,那些圈圈便有多復雜。
明桃忽然發現,她對待李清洲好像不再是純粹的救命恩人的關系了。
面對他時,她總是會臉紅,而且越來越依賴他,遇見王二時,她下意識便去抓他的手。
從前她也依賴庶兄,但是依賴與依賴之間似乎也不太一樣,一種是最純粹的親情,另一種……似乎在慢慢變成別的。
明桃咬了下唇,不敢深想。
她強迫自己忘記,畫圈的動作便也停了,那些圓圈讓她覺得頭暈目眩,站起身來。
不知過了多久,“吱呀”一聲,不遠處傳來屋門打開的聲音。
明桃默默走出灶房,還沒靠近李清洲,她便感受到騰騰的熱意,將她的臉也熏得熱起來。
“多謝清洲哥。”
李清洲“嗯”了一聲,“去睡吧。”
兩人各自回屋。
明桃拍拍臉,看了一眼連被角也掖得嚴實的床,心里微熱,快速躺了進去。
頃刻間,渾身上下都被暖意包圍,明桃閉上眼睛,總覺得自己被李清洲抱在懷里。
這樣想著,被窩里仿佛更熱了,她不敢放任自己再想下去,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 35 章
翌日清晨, 明桃用過早飯便準備去春雁家。
李清洲想起一事,提醒道:“春雁的丈夫林大, 妻子難產,留下阿旭那個孩子便去世了,春雁是他的繼室,前兩年才嫁過來。”
明桃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瞧著春雁如此年輕,而那個孩子已經七八歲了,當時她便覺得納悶,沒想到竟是這樣的情況。
她又多問了幾句:“那春雁姐的丈夫多大年紀了?”
“二十五六吧。”
明桃嘟囔道:“老牛吃嫩草,還帶著個孩子,春雁姐怎么想的?”
她瞧著春雁頂多十七歲, 居然嫁了個相差十歲的二婚老男人!
李清洲耳力好,將她的話聽了個清楚, 默默算了他和明桃的年紀,相差六七歲, 他應當……不算老吧?
他輕咳一聲,解釋道:“聽村里人說, 春雁娘家窮,還有弟妹要養,林大聘禮豐厚, 她的爹娘便做主將她嫁過來了。”
明桃抿了抿唇,果然還是因為銀子嗎?
李清洲道:“不過他們夫妻似乎挺恩愛的, 也算是一樁好姻緣。”
他對旁人的家事沒興趣, 但是偶爾也能在路上看到夫妻倆出門散步, 男人高壯女人嬌小,像極了……他和明桃。
李清洲沒再放任自己想下去, 轉而說道:“快去吧,林大現在應當不在家。”
明桃還在思索著春雁的事情,聞言回過神,“那我走了。”
兩家離得不遠,明桃推開門,略走了幾步便到了林家,她敲了敲門,揚聲道:“春雁姐,是我,明桃!”
不多時便有人跑來開門,明桃正想喊“春雁姐”,忽然發覺開門的人是她的繼子阿旭。
明桃便認真看了一眼,阿旭的長相與春雁確實沒有一絲相同的地方。
“明桃姨姨,”阿旭頗為害羞地開口,“娘在照顧妹妹,讓我來開門。”
明桃笑著摸摸他的腦袋,“你娘在哪呢?”
阿旭指指其中一間屋子,便跑到院子里玩小木球去了。
明桃看他一眼,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還在家里玩?為何沒去私塾上學?
按下疑惑,她進了屋。
屋子不大,但是處處都布置得精巧細致,不見一絲雜亂,春雁正坐在床邊,看護著爬來爬去的女兒。
明桃喊了聲“春雁姐”。
春雁抬起頭,解釋道:“嘉嘉調皮,我不敢離開,所以便讓阿旭那孩子給你開門了。快坐吧。”
她面帶笑容,略顯曖昧,明桃便想起昨晚的一幕,驀地紅了臉。
思索片刻,明桃訥訥說道:“昨晚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將來龍去脈說清楚,末了又強調道:“我情急之下抓了他的手而已,剛好你推開門,就撞見了。”
春雁笑笑:“你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吧?放心吧,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她性子安靜,不愛摻和那些八卦的事。
明桃自然信她,不好意思道:“我就是怕你誤會我和清洲哥的關系。”
雖然不愛摻和,但當事人就在面前,連春雁也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倆真的沒在一起?”
明桃忙擺擺手。
“我倒是覺得你們倆挺般配的。”春雁頗為可惜地開口。
明桃又臉紅了,她和清洲哥哪里般配了。
但是旁人說這些時,明桃發現自己竟然不排斥,連她自己也沒察覺出心里還有隱秘的歡喜。
兩人又聊了些別的,漸漸聊到孩子身上。明桃看向窗外的阿旭,好奇地問:“阿旭怎么沒去私塾啊?”
春雁眸光一黯,解釋道:“咱們村子地方小,沒有私塾,十里外的大村倒是有,但是太遠了。鎮上的書院一年十兩銀子,村里人輕易供不起。”
明桃愣住了,問:“所以咱們村里很多人都大字不識一個嗎?”
春雁點點頭,看她一眼,總覺得書卷氣濃厚,羨慕道:“你應該認字吧?”
明桃抿唇點頭,幼時有位大儒教她和庶兄讀書,她學得還算用功。
春雁聽著聽著,心神一動,忽然有了個主意:“明桃,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明桃不明所以道:“春雁姐,你說吧。”
春雁拉住她的手,誠懇道:“若是你有空,教阿旭讀書吧。我和相公給你銀子,至于多少,我們可以商量……你不答應也沒關系,我就是忽然有了這個想法,想試試。”
明桃輕緩地眨了下眼睛,教阿旭讀書,還有錢賺?
她的心跳也有些快了,這倒是個賺錢的好法子,比刺繡還要簡單。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教、能不能教好,所以沒敢一口答應。
“春雁姐,你、你讓我想想。”
“好,你慢慢想,不著急的。”春雁松了口氣,就怕她連想也不想就拒了。
明桃盯著窗外的阿旭看了一會兒,說:“不如這樣,明日我先教他半個時辰,若是可以,咱們再說別的。”
見她答應,春雁幾乎要喜極而泣了,“可要準備什么?我這就讓我相公去買!”
明桃笑道:“你別急,什么都不用準備,我先教他認字。”
離開林家,明桃去了趟孟家,借來千字文,這是啟蒙常用的書。
孟錦瑤好奇地問:“以前的書都看完了?”
明桃神秘一笑,說:“明日你就知道了。”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她暫時不想多說。所以回到家之后,她也沒告訴李清洲。
翌日一早,明桃將千字文藏在袖子里,冬日衣裳厚實,藏本書也看不出來。
她對李清洲道:“我去找春雁姐玩。”
李清洲問:“怎么又去?”
明桃眨眨眼睛,“我和春雁姐投緣,難道你不讓我去?”
她的神色俏皮又靈動,李清洲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模樣,一時有些怔住。
“當然讓你去。”
“那我走啦!”明桃朝他揮揮手,笑容比花還嬌。
李清洲看著她輕快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門后,終于收回目光。
她一日比一日活潑了,也有了朋友,這是好事。
明桃全然不知道李清洲在想什么,興沖沖地來到林家。
寒暄之后,春雁讓阿旭和明桃坐在一起。
明桃認真念道:“天地玄黃,宇宙鴻荒。”
對于讀書認字這件事,阿旭并不排斥,只是他生性靦腆,不好意思開口念出來。
明桃有十足的耐心,先讓看熱鬧的春雁帶著女兒去外面玩,這才跟他說道:“阿旭以后想不想騎大馬?”
阿旭眼睛都亮了,點了點頭。
明桃哄他道:“騎大馬的第一步就是認字,等阿旭以后做了狀元,可以騎馬游街呢。”
見他心生向往,明桃笑道:“跟姨姨念一遍好不好?就算念錯了,姨姨也不會笑阿旭。”
他靦腆地點點頭,終于小聲跟讀起來。
半個時辰恍然而過,阿旭也漸漸變得大膽起來,讀書聲朗朗。
春雁推門進來,阿旭忙跑過去,興奮得小臉紅紅,揚聲道:“娘,我會念書了!”
話音剛落,他便迫不及待地搖頭晃腦地背起來。
阿旭聰慧,學得快,但是畢竟是第一次上課,明桃循序漸進,教的不多,只有三句,阿旭念到“秋收冬藏”便停了。
“看來阿旭也喜歡讀書呢,”春雁也很驚喜,“明桃,你怎么想?”
明桃說道:“既然春雁姐看得起我,我當然答應。”
阿旭很乖,她教得也輕松,而且兩家離得也近,平日里她沒什么事,一邊讀書一邊有錢賺,何樂而不為?
既然雙方都同意,那便要談價格了。
明桃沒想要太多,畢竟是冬日,村里沒什么賺錢的門路,春雁家又有兩個孩子要養,所以最終商定每日十文錢,上午、下午各教一個時辰。
十文錢聽著少,但一個月也有三百文了,一年便是將近四兩銀子,明桃有些激動,她也能賺錢養家了!
春雁格外大方地支付了一個月的工錢。
懷揣著三百文回到家,明桃格外雀躍,獻寶似的將銅板拿到李清洲面前。
李清洲訝然地問:“哪來的?”
明桃故作高深道:“路上撿的。”
李清洲“哦”了一聲,不再問什么了。
反而是明桃忍不住了,揚聲道:“你快問我是哪來的呀!”
李清洲好笑地瞥她一眼,問:“哪來的?”
幾乎是話音剛落,明桃便迫不及待道:“我賺來的!”
不等李清洲再問,她便一口氣將前因后果說了出來。
“教阿旭讀書?”李清洲揚眉道,“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
他靈機一動,道:“既然如此,我也能教。”
既然他連《大學》都讀過,教一個不認字的孩童應當綽綽有余。
誰知明桃卻噗嗤一笑,“清洲哥還是算了吧,你站在那里,便將孩子嚇哭了。”
李清洲:“……”好有道理,他竟無法反駁。
好半晌,明桃終于過了那股興奮勁兒,老老實實的坐了下來,將一堆銅板推到他面前。
李清洲不解地望著她。
明桃鄭重開口:“清洲哥,我知道你救我不圖回報,但是我心里過意不去,這錢你必須收著。”
她準備將以后賺的錢全都給他,直到還清她欠他的銀子。
李清洲沉吟片刻,收下了。
明桃松了口氣,她還以為會有好一番推脫,沒想到如此輕易便讓他收下了。
誰知李清洲道:“這錢我替你收著,若是想用,隨時找我。”
明桃急了,給他了便給他了,什么叫替她收著?
“明桃,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你的錢,而是……”
他猶豫著,明桃心里咯噔了一聲,緊張地舔了下唇,有些期待他的話,沒想到他卻沒繼續說下去。
李清洲凝視著她,克制地開口:“總之,有你一直陪著我,我便知足了。”
第 36 章
春節漸近之時, 阿旭將千字文背會了,不過能寫出來的只有三分之一。
明桃教了他一個多月, 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甚是滿足。
這日,她與春雁告了半日假,準備和李清洲一起去鎮上采買年貨。
“春雁姐有沒有什么要買的,我一并給你捎回來。”
春雁笑道:“那便幫我買一沓黃麻紙吧,上次買的就要用完了。”
明桃用心記下。
回到家,李清洲正準備著去鎮上要帶的東西,見她回來,便道:“走吧。”
明桃怔了下,“還沒吃午飯呢。”
“何必麻煩, 去鎮上吃,”李清洲問, “如今你也賺錢了,難道舍不得一頓飯錢?”
明桃笑盈盈道:“好, 那咱們今日便奢侈一頓。”
并肩走出家門,明桃問:“要不要再去找錦瑤姐姐一趟, 萬一她改變主意了呢?”
前兩日她便問過孟錦瑤,要不要一起去鎮上采買年貨,她直接拒絕了, 只說不想出門。
但是稍微一想也知道,她是不想去鎮上, 自從與李秀才斷了聯系, 她便再也沒去過書院了。
她與何川也沒有什么進展, 這種事急不來,明桃也沒在她面前提過。
李清洲搖搖頭, “算了,她不想去。”
明桃回望了一眼孟家的方向,也沒再堅持,往村口走去。
走到村民經常聚集的地方,人漸漸多了起來,見他們倆過來,臉上都浮現出笑意。
明桃避無可避,硬著頭皮打招呼,李清洲喊什么,她便跟著喊什么。
知道她不自在,李清洲略寒暄幾句便帶她往前走了。
明桃松了口氣,便聽身后有人說道:“像清洲的小媳婦兒似的。”
“都過去這么久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成親。”
“明桃這姑娘應該還小呢。”
“瞧著也有十五了吧,不小了,是時候成親了……”
話音逐漸模糊,飄散在風里,明桃的臉卻越來越紅。
她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李清洲,沒想到他也在看她,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移開視線。
明桃的心臟跳得厲害,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
李清洲輕咳一聲,說道:“你別在意這些話。”
“我、我沒當一回事,”明桃訥訥道,“清洲哥也別多想。”
李清洲沒接話。
很快便走到了村口,騾車正好停著,兩人坐上騾車,又等了一會兒,人差不多夠了,這便出發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終于到達蒼平鎮。
雖然離新春還有段時日,但鎮上已經掛起了紅燈籠,還有些鋪子掛上了紅綢,處處都是一片喜慶熱鬧的景象。
明桃許久沒來,看得目不暇接,差點沒跟上李清洲的腳步。
幸好李清洲時時注意著她,見她對什么都好奇,思索片刻,朝明桃伸出手。
“牽著我。”
明桃訝然抬眸,臉又不爭氣地紅了,囁嚅道:“在大街上呢。”
李清洲忍不住心猿意馬,這話的意思似乎是,在家就能隨便牽手了。
臉上卻一片平靜道:“我怕你會跟丟。”
明桃咬了下唇,到底還是沒敢光明正大地牽他的手,而是扯住他的袖子。
就算是這樣,李清洲也知足了,她害羞,能做出這樣的舉動實屬難得。
兩人停在一家街邊餛飩攤,要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明桃從來沒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吃過飯,拿著湯匙舀了顆餛飩,半晌也沒送進口中。
眨眼的工夫,李清洲已經吃下四五顆。
見她不吃,他問:“不合胃口?”
明桃搖搖頭,沒好意思跟他說真實原因,而是說道:“有些燙。”
李清洲點點頭,沒多想,只是沒想到等他全部吃完,明桃卻還是一顆都沒動。
見她一直注視著街上的行人,神色猶豫不決,李清洲想了想,懂了,好笑地往她的方向挪了挪,用身體擋住旁人的目光。
“快吃吧,馬上就涼了。”
見他看出來了,明桃不好意思道:“多謝清洲哥。”
在李清洲的注視下,明桃咬了一口餛飩,皮薄餡大,味道鮮美。
李清洲望著她瑩白的小臉,杏眼水潤,檀口微張,讓他不自覺地咽了下口水,垂下眼睛。
明桃慢條斯理地吃了七八顆,喝了半碗湯,再也吃不下了。
李清洲接過碗,三兩口便幫她吃完了。
明桃眼神飄忽,不敢多看他一眼。
和春雁熟了之后,她也常說一些夫妻之間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她飯量小,林大常常一邊數落她浪費一邊幫她吃得一干二凈。
在家時,明桃吃多少便盛多少,所以李清洲從來沒有這樣過。
沒想到這次她吃不下了,他居然在在大街上還做得如此自然,仿佛做慣了。
明桃的耳邊不禁響起那句“像清洲的小媳婦兒似的”。
她又羞澀又贊同地想,連她自己都覺得像了。如果是真的……她看著男人的背影,默默地想,似乎也不賴。
一個時辰之后,兩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準備回家。
路過一家成衣店,明桃停下腳步。
馬上就要過年了,她們三人都有新衣,可是孟錦霄沒有,于情于理,她都該給他買一件。
躊躇片刻,明桃問:“清洲哥,我能用我給你的銅板買件冬衣嗎?”
李清洲意味不明地問:“給錦霄買的?”
明桃點點頭。
他下意識拒絕:“他不在這里,沒有尺寸。”
“我知道的。”
李清洲的神色凝滯了下,瞥她一眼,盡量淡然地問:“你怎么知道?”
“我看一眼就能知道,”明桃解釋,“給你買冬衣的時候也是這樣做的。”
原來是這樣,李清洲點點頭,見她一定要買,便道:“我送他一件,不用你的錢。”
荷包可以人人都有,但是冬衣不行,只能他自己擁有明桃送的冬衣。
明桃拗不過他,只好答應。
進了成衣店,明桃選了件墨綠色的,報了尺寸之后只等過幾日來取了。
回到鹿首村時,天色漸暗。
不可避免地又遇見了人,明桃這次不敢躲在李清洲身后了,怕鄉鄰們又說她是小媳婦,離他遠了一些。
沒想到一時間竟被鄉鄰們包圍了,紛紛圍著她噓寒問暖。
“桃丫頭,提著這些東西累了吧?”
“給我給我,嬸子幫你送回家。”
“這件給我,我也來幫忙。”
明桃受寵若驚,又有些忐忑,這到底是來助人為樂的還是來搶東西的?
李清洲也一頭霧水,不太明白她們怎么忽然這么熱情。
一行人跟著他們回了家。
放下東西,卻一個沒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怎么開口。
鄉鄰們鮮少有這么拘謹的時候,李清洲主動問:“到底怎么了?”
“嗐,我來說!”吳嬸站了出來,看向明桃,“桃丫頭,我們聽說你在教阿旭認字?”
明桃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吳嬸期待地問:“桃丫頭,你能不能也教教我家那個小孫子?”
“還有我兒子!”
“我兒子也想學!”
明桃懵了,雖然這件事沒刻意瞞著,但這么久了都沒人知道,怎么她去了趟鎮上,人人都知道了?
吳嬸解釋道:“是阿旭那小子說的,下午他出來玩,忽然會背詩了,我們問他跟誰學的,沒想到他說是跟你學的。”
明桃松了口氣,原來是這樣。
又有一個嬸子歉疚開口:“桃丫頭,你剛來的時候,我還說過你,沒想到你是有大學問的人,我真是沒臉來求你。”
“啪”的一聲,她毫不猶豫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明桃嚇了一跳,李清洲沉聲道:“嬸子別這樣,會嚇到明桃。”
“我、我沒放在心上的,”明桃連忙說道,“這事容我緩緩,一時要教這么多人,我應付不來。”
頓時有人問:“這么說,你是答應了?”
明桃咬了下唇,也不知該不該答應,求助般望向李清洲。
李清洲掃了一眼,院子里有七八個人。
思索片刻,他說道:“若是要教,勢必要找個寬敞的地方充當私塾,諸位不如先去問問里正的意思。”
是這么個理,一群人恍然大悟,烏泱泱地去找里正去了。
院子里終于靜了下來,明桃忐忑道:“清洲哥,我能行嗎?”
“教一個人和教一百個人,沒什么分別,”李清洲寬慰道,“況且你還能多攢些錢,沒什么壞處。”
明桃的眼睛頓時亮了,飛快地算了一筆賬,一人一日十文錢,十人便是一百文,那她一個月便能賺三兩銀子了!
不多時,里正竟親自過來了。
阿旭也被叫了過來,當著眾人的面背了一遍千字文,他向來害羞,所以背得磕磕絆絆,但好歹是背下來了。
里正有些激動,隨意說了幾個字讓他寫。
阿旭略一沉吟便拿著樹杈在地上寫了出來。
“好好好,”里正撫掌贊嘆,看向明桃,“私塾的事情我來安排,不知明桃姑娘意下如何?”
明桃盈盈一拜:“能為鹿首村做貢獻,明桃自然義不容辭。”
里正笑道:“那日后便不能叫明桃姑娘了,得稱一聲夫子了。”
明桃忙擺擺手,說道:“像以前一樣叫我桃丫頭就行。”
眾人便開始七嘴八舌地喊起來,有人喚“夫子”,有人喊“桃丫頭”,還有人叫“先生”,直叫的明桃紅了臉,躲在李清洲身后。
天色早已黑沉,眾人的心情卻高漲著。
他們雖大字不識一個,但自己的兒孫可以讀書識字,說不定日后還能做大官,一家人都跟著飛黃騰達,誰不高興?
此事便敲定了下來,里正道:“諸位鄉親先過個好年,待來年春暖花開之日,鹿首村私塾必定能辦成!”
第 37 章
轉眼便是除夕。
清晨, 明桃和李清洲一起將家里的里里外外打掃一遍,這便要去孟家幫忙了。
孟家大得多, 僅憑孟錦瑤姐弟倆收拾不完。
出門之前,明桃想起件事:“清洲哥,記得把送給錦霄的冬衣帶上。”
大年初一穿新衣,今日送剛好合適。
李清洲原本已經忘了這件事了,沒想到她倒是記得牢牢的,多看她一眼,轉身回屋里拿。
明桃站在大門外搓了搓手,環視一圈,這才發現旁的人家都貼上了大紅春聯,唯有他們家只有光禿禿的門楣。
她愣了下, 怎么將這件事給忘了。
不過也不怪她,從前過年時, 這些事自然有下人去操心,她一個閨閣小姐關心這些做什么?
等李清洲出來, 她連忙說道:“清洲哥,咱們是不是該寫副對聯貼上?”
李清洲也察覺到了, 頷首道:“是該貼上新的。”
去年孟伯過世,孟家便沒有貼春聯,今年他便將這件事忘了。
“寫什么呢……”明桃一邊往孟家走一邊思索, “清洲哥,你有什么愿望嗎?”
李清洲慢下腳步, 偏臉看她。
明桃兀自想得認真, 一雙澄澈的眼睛滿是雀躍, 略帶些嬰兒肥的臉笑盈盈的,似乎親手寫春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不期然, 她仰起臉,李清洲避無可避,并不坦然地對上她的目光。
幾個月過去,她的傷早已好了,又長高了一些,笑容也越來越多,整個人都變得靈動起來,無時無刻都在吸引著他的視線。
他知道自己快要藏不住那份心思了。
李清洲喉間滾了下,低下頭去,淡聲道:“平安吧。”
明桃亦慌亂地垂下眼眸,臉頰微燙,不自在地往旁邊挪了半步。
輕輕吐出一口氣,明桃故作鎮定地附和道:“我也是,我還希望多賺些銀子。”
私塾的位置已經定下了,便是李清洲搬家時去看的第一家,房屋夠大,但是年久失修。
不必里正多說什么,男人們便自發地去修了,為了自家兒孫讀書,這樣的活計誰不愿干?
眾人齊心協力,房屋前幾日便修好了。但是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譬如木桌子是各家出各家的還是用村里賬上的銀子、筆墨紙硯的損耗誰掏錢、書又該怎么買……件件都是大事。
不過這些事情,明桃自然是不必操心的,讓里正去頭疼就行了。
她估摸著等到二月,私塾便要開始授課了。
說著話,兩人走到了孟家。
孟錦霄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洗著碗,見他們過來,手里還提著個包袱,好奇地迎上去。
李清洲將包袱給他,“送你的。”
孟錦霄一臉納悶地打開,看清是件冬衣,眼睛都直了,揚聲問:“哪來的新衣裳?”
他一邊說一邊往自己身上比劃,朝著聞風趕來的孟錦瑤美滋滋地問:“姐,好看嗎?”
孟錦瑤嚇了一跳,問:“清洲哥買的?還是明桃買的?”
明桃忙搖搖頭,“是清洲哥的銀子。”
“可真是破費了。”
孟錦瑤皺眉道:“清洲哥,你也不早說,早知道這樣,我和錦霄也給你買一件了。”
李清洲看了眼明桃,淡定道:“我也有。”
明桃咬了下唇,總覺得他的語氣里似乎含著兩分笑意,悄悄瞄了眼孟錦霄和孟錦瑤,她們倆好像沒聽出來。
大概是她聽錯了吧,明桃默默地想。
四人同心協力,很快將孟家收拾得干干凈凈。
活動一番,明桃覺得自己的身子也熱了起來,趁著手也有力氣,她走向孟錦霄,準備借筆墨紙硯寫春聯。
誰知李清洲卻先她一步道:“家里有紅紙嗎?”
“有有有,早就預備好了!”孟錦瑤將寫對聯的東西捧了出來,“明桃,你幫我們也寫了吧?”
她一邊麻利地擺東西一邊道:“順便讓錦霄沾沾你的才氣,保佑他順利通過童試。”
明桃笑盈盈地應了聲好。
孟錦霄殷勤磨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提筆,生怕錯過一絲一毫。
上次明桃給孟錦瑤寫信的時候,他便覺得她寫字時的模樣甚是好看,舉手投足之間說不出的韻味。
李清洲也是如此,視線不由自主地從紅紙上移到她白里透粉的臉上,冬日暖陽映著她的臉,連細小的絨毛也清晰可見,像水盈香甜的桃。
認真寫了幾張“福”字之后,明桃漸漸找到手感,開始寫春聯了。
應孟錦瑤的要求,她寫的是文曲星下凡,孟錦霄覺得害臊,小聲嘟囔:“萬一我沒考上,不得被鄰居們笑一年啊?”
“那你就不能爭點氣考上?”孟錦瑤翻他一個大白眼,“就寫這句!”
明桃含笑應是。
終于寫完了孟家的幾副春聯,兩個男人合力貼上。
明桃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也休息了一會兒。
孟錦瑤端來瓜子,提議道:“今晚咱們一起守歲吧?”
團圓飯定然是要在這里吃的,不過明桃還沒想過守歲的問題,下意識看向李清洲,讓他決定。
李清洲問:“你能撐到子時嗎?”
明桃搖搖頭,從前守歲的時候,她總是伴著煙花爆竹聲睡去,很難熬到子時。
“既然如此,吃過團圓飯便回家吧。”
孟錦霄一聽頓時不干了,“憑什么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明桃還沒說話呢!”
他看向明桃,央求道:“今晚跟我姐一起守歲吧,不然你跟清洲哥待著多無趣啊。”
李清洲瞥他一眼,假裝沒看穿他的心思,繼續貼春聯。
不管明桃做什么決定,他都樂意奉陪。
明桃進退兩難,最終還是答應了孟錦霄的提議。
貼完了孟家的春聯,明桃又開始寫自己家的。她和李清洲的愿望一致,唯獨她多了一個多賺銀子,便寫了兩幅招財進寶的春聯。
兩個男人去貼春聯,回來時,孟錦霄神神秘秘地從身后拿出一個分量不小的壇子。
孟錦瑤嗑著瓜子問:“什么東西啊?”
“酒!隔壁林大哥送的,”孟錦霄有些興奮,“今晚咱們不醉不歸?”
孟錦瑤一巴掌拍他腦袋上,“不許喝!”
但是等晚上吃團圓飯時,那壇酒還是出現在桌上了。
明桃沒喝過,但是也不好奇,自顧自地吃菜,沒過一會兒,酒香飄過來,像馥郁的桃花香。
她吸吸鼻子,覺得怪好聞的。
孟錦霄給李清洲斟滿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問道:“姐,明桃,你們喝不喝?”
孟錦瑤道:“我喝,明桃就算了吧。”
明桃乖乖應好。
天色漸暗時,窗外響起爆竹聲,剛開始是稀稀拉拉的,不成氣候,沒過一會兒便開始震天響。
恍然間,明桃以為已經到了子時。
從前她在府上的時候,從來沒這么熱鬧過,一家人吃過飯說會兒話,繼弟便鬧著要睡覺,也就散了,各自回屋。
不像村里,天剛擦黑便有鞭炮聲,孩童笑鬧聲傳的很遠,吃團圓飯要吃到子時。
不多時,淡淡的硝煙味彌漫過來,孟錦霄手癢,興沖沖道:“我也去院子里放鞭炮!”
他一玩起來便顧不得什么了,又剛喝了酒,孟錦瑤放心不下,忙去外面看著。
屋里便只剩下明桃和李清洲了,明桃有些不自在,覷了眼喝過酒之后,眼神略有些迷醉的李清洲。
室內昏暗,他正直勾勾地望著她,目光火熱。
明桃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小聲問:“清洲哥,你、你喝醉了嗎?”
她的聲音很快淹沒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
李清洲卻聽清了,等四周靜下來,他搖搖頭,說:“沒醉。”
他的視線復又清明起來,也不再看她了,而是低頭沉思著什么。
明桃放下心,夾了一筷子肉送進口中。
沒過一會兒,孟錦瑤姐弟倆回來了。
被姐姐管著,孟錦霄沒玩盡興,只好喝酒,偏偏他酒量淺,又喝了兩杯便笑著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孟錦瑤氣得咬牙切齒,還守歲呢,離子時還有一個時辰!
她平復著呼吸,好一會兒才說道:“清洲哥,你把他抬進屋里吧。”
李清洲應了聲好,步伐穩重地半拖著孟錦霄走出屋門。
孟錦瑤驚奇道:“沒想到清洲哥的酒量還挺好的。”
她沒見過李清洲喝酒,以為他滴酒不沾,酒量自然也不好,沒想到今日喝了三四杯也沒什么醉意。
孟錦瑤邊想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喝完之后竟有些醉了,臉上隱現愁苦之色。
她有些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喃喃道:“他怎么這樣對我……”
明桃心里咯噔一聲,忙抓住她的手,輕聲說:“錦瑤姐姐,別喝了。”
雖然她已經很久沒提起那位李秀才了,看似已經忘記了,但是明桃知道,用心喜歡過的人,哪有這么容易忘記。
“要喝,我又沒醉,”孟錦瑤腮畔劃下兩行清淚,“喝醉也沒什么不好。”
她喃喃道:“明桃,我心里好苦。”
正準備推門而入的李清洲聽完這句話,默默收回手,轉而去孟錦霄屋里,讓她們倆好好說話。
“苦便說出來,”明桃柔聲道,“我陪你喝一杯?”
孟錦瑤不同意,眼睛一瞪,道:“你還小,酒不是好東西,不能教壞你。”
明桃只好作罷,其實聞到桃花香之后,她還挺想嘗嘗的。
沒想到孟錦瑤忽然想通了,給她倒了半杯。
“你喝幾口也行,暖暖身子。”
明桃眼睛一亮,捧起杯子嗅了嗅,確實是桃花香,應該不難喝。
她像喝水一樣含了一口咽下去,登時被辣得說不出話,五臟六腑都燒了起來。
見她咳得臉都紅了,孟錦瑤頓時清醒了兩分,又急又笑。
“誰教你這樣喝的!”
明桃暈暈乎乎地說不出話,好半晌才將那股子辣勁緩過去。
孟錦瑤笑瞇瞇地望著明桃,搖搖晃晃地跟她碰了個杯。
“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說著她便一飲而盡,明桃嚇了一跳,沒想到她跟沒事人似的又倒了一杯。
明桃搶不過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又喝了一杯。
酒這東西明明這么難喝,怎么一個個的醉了還要繼續喝。
明桃皺了皺臉,想將杯子推遠,第一下卻沒碰到,她覺得有些眩暈,搖了搖頭,又推了第二下。
“來啊明桃,”孟錦瑤笑呵呵地將杯子塞她手里,“我們一起喝!”
見她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還要繼續,明桃連忙喊道:“清洲哥!”
李清洲很快便過來了,一眼便瞥見一雙水盈盈的、微醺的眸子,似嬌似怯地望著他。
他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見他不動,明桃忍著酒后的暈眩感,催促道:“快來幫忙!”
李清洲這才回過神,視線移向孟錦瑤,她喝得醉醺醺的,袖口處全是酒漬,一看便知喝了不少。
他只是離開了一會兒而已,怎么喝了這么多?
將孟錦瑤攙進屋里,他很快便出來了,剩下的讓明桃來做。
不多時,屋門吱呀一聲,明桃步伐不穩地走了出來,直勾勾地盯著李清洲,喃喃道:“怎么有兩個清洲哥?”
一看便知是醉了,他嘆了口氣,問:“喝了多少?”
明桃笑盈盈地伸出食指,李清洲面色不變,順勢握住她的手。
“回家吧。”
明桃乖乖點頭,跟隨他走出孟家,又暈暈乎乎地回了家。
子時將至,煙花爆竹聲更響了,足以震天。
明桃覺得吵,皺眉進了屋子。
她走路不太穩,李清洲放心不下,跟了進來。
他問:“第一次喝酒?”
明桃沒說話,摸摸床褥,冷的。
她頓時噘嘴問:“你怎么沒給我暖被窩呀?”
嬌嗔的語氣讓李清洲心間一蕩,喝醉之后,她似乎更可愛了些。
“這就來。”
他走了過去,明桃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他頓了下,沒有開口,任由她待在這里。
明桃便坐在床沿,直勾勾地盯著他瞧,還是兩個清洲哥。
她在半空中摸索一番,終于摸到了溫熱的臉。
“這個是真的,”她自言自語道,“這是清洲哥。”
話音剛落,她便瞧見他笑了一下,再一眨眼,笑容又不見了,唯有那雙漆黑深沉的眼睛映著她的臉,藏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明桃受了蠱惑,慢慢靠近,便見他低下頭,溫熱的額頭貼上她的。
她喜歡這種感覺,輕輕蹭了蹭,灼熱的呼吸便如影隨形,熱氣噴薄在她臉上。
明桃有些不適應,微微偏過頭,面前的人卻捧起她的臉,珍而重之地端詳著。
明桃便也懵懂地望著他,忽然,眼前變得黑暗,像覆上一條有些燙的絲帶。
她聽到他喟嘆般說了一聲:“別這樣看我。”
還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唇邊便落下一個發燙的東西,軟軟的,輕輕的。
將她包裹。
第 38 章
天光大亮。
明桃不適地發出一聲低吟, 捏著額角醒來,睜開眼睛的瞬間, 昨晚的記憶涌入腦海。
清洲哥幫她暖被窩、她摸了清洲哥的臉、然后……眼前一片黑暗,她睡了。
細想又覺得不對,她仔細回憶,依稀憶起破碎的片段。
隱約記得,有個東西覆在眼睛上,是滾燙的、粗糲的掌心。
他說了句話,似乎是什么別看我。
然后,呼吸交纏,她仰起頭,唇瓣上軟軟的。
她、她好像親了清洲哥?!
明桃攥了攥手, 有些怔愣地垂下眼睛,心跳得有些厲害, 是夢嗎?
一定是。
明桃愣愣地想了半晌,安慰自己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退一萬步說, 就算她主動親了清洲哥,清洲哥肯定也不會同意的!
想著想著, 明桃的臉很快便發燙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點了點自己的唇瓣。
可是她怎么會夢到這些?難道她喜歡清洲哥嗎?
明桃的胸腔頓時起伏得厲害, 忽的,她聽到隔壁屋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想也不想便鉆進被窩里。
咚咚——
咚咚——
一片黑暗里, 明桃捂著心口的位置, 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來了,萬一不是夢怎么辦?
她咬了下唇, 頓時有些不敢面對,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
吱呀一聲,似乎是屋門開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傳來,離她越來越近,最后停了下來。
雖然知道他看不到她,但是明桃還是不由自主地連呼吸聲都變得輕淺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遠去。
明桃咬了下唇,從被窩里探出頭,一張臉憋的通紅,心里依然慌亂。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如果那是夢,便說明她對清洲哥或許有異樣的心思,如果不是夢……
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明桃動作遲緩地穿上新做的冬衣,藕荷色繡纏枝桃花,瞧著甚是雅致。
她在床沿坐了一會兒,決定先去看看李清洲見到她之后是什么反應。
若是和從前一樣,那就代表真的只是一個夢,若是和她一樣不自在,那、那就……
明桃六神無主,想了半晌也沒個主意,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站在屋門前,她深吸一口氣,慢慢推開。
今日陽光甚好,她抬手擋了一下眼睛,猛的想起昨晚覆在她臉上的手,趕緊放下。
環視一圈,李清洲不在院子里。
應當是出門拜年了吧,明桃松了口氣,往灶房走去。
新年第一頓要吃餃子,昨日她便和孟錦瑤一起包好了,只等下鍋煮了。
沒成想剛推開門,她便瞧見李清洲坐在灶膛旁,正往里面添柴火。
明桃頓住腳步,下意識想走,可男人耳力極佳,已經朝她望了過來。
她下意識便要移開視線,硬生生忍住,故作淡然地打量他。
他的神色沉穩,眼神也平緩無波,只是被火光映著,望向她時,像燃著一簇火焰。
“明桃,新年快樂。”
大概是因為今日是大年初一,他的聲音里倒是帶著兩分笑意。
明桃的眼睛便忍不住往他的嘴唇上瞟。
唇形冷硬的薄唇,似乎處處都透著寒意,沒什么溫度,可在她的記憶里,分明是熱燙的、柔軟的。
明桃恍惚了下,強迫自己移開目光,緊張地攥了攥手指。
“清洲哥,新年快樂。”
她心里五味雜陳,想不明白到底是失落更多,還是慶幸更多。
看他的神色,應當只是她的夢罷了。
“清洲哥,我來吧。”
明桃走上前去,他卻沒動,踟躕片刻,只好和他并肩坐下了。
神思還迷茫著,便聽他問:“昨晚你喝了多少酒?”
明桃聞言,只覺得自己的臉又開始發燙了。
幸好她面朝著灶膛,火光大盛,將她的臉也熏紅了,倒也不必解釋什么。
“半杯,”她咬了下唇,故作輕松道,“我沒喝過酒,以為像喝水一樣,便直接喝了,沒想到居然那么辣……”
李清洲全然沒聽清她在講什么,視線隱晦地落在她一張一合的唇瓣之間。
昨晚,氤氳的桃花香與嬌嫩的唇瓣幾欲讓他發狂,強撐著一絲清明沒有更進一步,床褥險些被他抓破。
可昨晚的一切只能當成一場夢,夢醒了,他便不能再提起。
他知道明桃最重清譽,就算是酒后一時糊涂,她知曉之后也很難想通,難免郁結于心。
昨晚從明桃屋里出來時,正好是子時。
他那時便想,讓這一切都留在去年,天一亮,他和明桃依然是從前的關系。
唯一不確定的是明桃還記不記得這件事,通過他的觀察,她應當是記得的,但是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真實發生過。
無妨,他會讓她覺得這只是一場夢。
但是只要此刻明桃看他一眼,便能輕而易舉地發現他眼底藏著的情意。
只是明桃早已自顧不暇,兀自隱藏著自己的無措與尷尬,話比平時多了不少。
終于煮好了餃子,她沒再開口,也沒再抬過頭,仿佛碗里的餃子是珍饈美味,吃得津津有味。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味同嚼蠟,囫圇送進口中,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餡。
艱難地用完了早飯,明桃將剩下的餃子裝在碗里,準備去趟孟家。
昨晚孟錦瑤姐弟倆喝得有些多,她擔心她們還沒醒,時候不早了,得起來吃點東西。
李清洲默默跟在她身后。
明桃遲疑道:“清洲哥,我自己去就行了。”
今日春節第一天,外面肯定有鄰居,她都聽到說話聲了。
大概是她心里有鬼,她不想聽人議論她和清洲哥的事情了,怕自己會忍不住臉紅。
李清洲故作不解地問:“為何?”
明桃張了張口,一時沒找到借口,只好說道:“那你先去吧,我一會兒再去。”
李清洲頷首道:“行。”
等他出了門,明桃隔了一會兒才提著籃子出門,沒想到剛推開門便瞧見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對著她和春雁的相公林大說話。
明桃愣住了,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還在這里。
愣神間,林大已經瞧見了她,和李清洲說了句什么,背對著她的人便轉過身來。
一時間,她想退回去也回不去了。
兩個魁梧的壯漢一同望著她,明桃頓感壓力倍增。
她想直接往孟家走,林大卻激動道:“方才我還和清洲兄弟說著明姑娘,沒想到明姑娘便出來了!”
作為阿旭的老師,林大尊敬她,從來不喊她的名字,而是喊她明姑娘。
明桃說了聲“新年快樂”,問:“林大哥新有事嗎?”
“也沒什么,就是給你拜個年,”林大憨厚一笑,“祝明姑娘新年安康。”
明桃同樣笑道:“那我便祝林大哥與春雁姐夫妻和美,舉案齊眉。”
雖然林大不太懂舉案齊眉是啥意思,但是肯定是好詞,忙應道:“好好好,明姑娘和清洲兄弟去忙吧。”
明桃的神色便是一滯,沒想到還是躲不過和清洲哥一起去孟家。
她瞄了眼李清洲,忽然有些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既然已經這樣了,她只好和李清洲走在一起,路上果然遇見不少人,尤其是吳嬸,最為熱情。
她的小孫兒馬上便要在私塾上課了,對待明桃像對待觀世音菩薩似的,不住地噓寒問暖。
明桃根本插不上話,難以抵擋這份熱情,求助般看了眼李清洲。
他了然道:“吳嬸,錦瑤和錦霄還沒吃飯,我們先走了。”
“好好好,快去快去,”吳嬸笑瞇瞇道,”桃丫頭也別餓著了,多吃些!”
明桃點點頭,趕緊去孟家了。
關上門,她終于松了口氣,短短一段路,竟足足走了一刻鐘。
李清洲輕聲解釋:“當時不是我不想走,是林大纏著我說話。”
明桃抿了抿唇,“我知道的。”
兩人便都沒話了。
明桃匆匆走向孟錦瑤住的屋子,推開門,她果然還睡著。
明桃推了推她的手臂,“錦瑤姐姐,該起了。”
孟錦瑤掀開眼皮嘟囔一聲“別吵”,翻了個身,又沉沉睡了過去。
明桃叫了半晌也沒將人叫起來,只好把餃子擱在木桌上,提醒道:“你醒了記得吃。”
孟錦瑤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明桃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離開,她本想著和孟錦瑤說說昨晚的夢,看這情況只能等下次了。
走出屋門,李清洲已經在院子里了。
明桃問:“錦霄也沒醒?”
他點點頭,問:“回去?”
想起路上的鄉鄰們,明桃不敢走。雖然沒人當著面議論她和李清洲,但是她總覺得不自在。
只是留在這里也不是辦法,早晚都要回家的。
她點點頭,跟在李清洲身后。
這次倒是沒遇見幾個人,她剛松了口氣,便有人“呔”地一聲跳出來。
明桃嚇了一跳,下意識抓住李清洲的衣袖,忽然又反應過來說話的人是誰,慢慢松開。
李清洲探出的手頓了下,緊握成拳。
“本官認得你們,快走快走,別妨礙本官辦差!”
王二還是那副模樣,不過脖子上多了條臟兮兮的紅繩,墜著塊光滑的鵝卵石,不知從哪撿的,倒是多了兩分過年的氣氛。
明桃的心跳還有些快,不知是被王二嚇得還是因為抓他的衣袖羞的,一言不發地回家了。
李清洲關上門,望著她滿面羞容的模樣,暗暗笑了一聲。
下意識的舉動騙不了人,明桃對他定然是有幾分依賴的。
還有昨晚,他模糊地記得,她有過回應,還喚了一聲“清洲哥”,嬌甜的聲線,讓他欲罷不能。
這個認知讓他愉悅,更想將她揉進懷里。
他不想再等了,去京城尋親的事情,是時候提上日程了。
他要和明桃在一起。
夫妻和美,舉案齊眉。
第 39 章
過了新年, 春日也近了。
明桃不經意間瞥了眼院子里的桃樹,發現竟不知何時長出了新芽, 在冷意彌漫的初春煥發生機。
嫩綠的一簇掛在枝頭,瞧著便讓人心生歡喜。
明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仿佛已經看到了桃花綻放時的景象,粉霧似的,定會襯得這院子像仙境一般。
不過她還是最想吃桃,嘬一口鮮甜的汁水,咬一口脆嫩的桃肉,想想便覺得過癮。
“在想什么?”
不知何時,李清洲站在她身后。
明桃頓時有些緊張, 小聲說:“我在想這棵樹什么時候結桃子。”
雖然那個夢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但每次看見李清洲, 她還是時不時地想起來,縈繞在腦海中揮散不去。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 每隔三五日,她便會夢到李清洲親她, 輕柔的、纏綿的、兇狠的……
每每醒來,明桃便又羞又氣,羞的是她竟會做這樣的夢, 氣的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夢,反而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
所以這個年過完, 旁人都胖了些, 唯獨她消瘦了不少, 不過她似乎長高了。
以前她的身高勉強和李清洲的肩齊平,現在居然快到他的下巴了。
想著想著, 明桃轉過身,上下打量他一番,比了比高度,果然和她料想得差不多。
被她這樣仰臉盯著,李清洲的喉結不自覺地滑動兩下,有種想要親她的沖動。
他克制地移開視線,佯裝淡然道:“怎么了?”
聲音也帶了點沙啞的意味,明桃聽了莫名覺得耳熱,她捏了下耳垂,訥訥道:“我覺得我好像長高了。”
下一瞬,頭頂便多了只大掌,明桃懵懂地仰起臉,便見他的手平移到喉結的位置。
“確實長高了。”
說話時,他的手依然放在喉結上,不知為何,明桃的視線便移不開了。
直到他將手放下,她堪堪回神,迅速垂下眼睛。
“清、清洲哥,我去找錦瑤姐姐了。”
他平靜地應了一聲,視線卻并不平靜,落在她紅到快要滴血的耳垂上。
一個眨眼的工夫,她便快要跑出門了,耳朵依然紅得顯眼。
李清洲啞然失笑,那日醉后親他的時候倒是大膽。
明桃一直跑到孟家門前才停下。
被冷風一吹,整張臉都變得僵,她一手推開門一手捂著臉去找孟錦瑤。
前兩日,孟錦瑤又去何府小住了,明桃已經見怪不怪。
但是這么久了,何川居然沒有一點行動的意思,不知是他太笨還是孟錦瑤太遲鈍。
她忍不住打探:“錦瑤姐姐,你在何家待的高興嗎?”
孟錦瑤端詳她片刻,松了口氣。
“你愁眉不展地過來,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
明桃笑笑,便聽她道:“何家兄妹待我都很好,這次我還去見了何川的母親,還挺和藹可親的。”
“那何川呢?”
“他?當然還是老樣子,不過我覺得我回來的時候,他好像有點不高興。”
明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只要察覺到了便好,總比什么都沒發現強。
她心里為她高興,但是唇角扯了扯,沒笑出來。
見她忽然沉默下來,又是一副滿腹心事的樣子,孟錦瑤問:“明桃,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跟我說?”
見她看出來了,明桃便也沒再瞞著,這件事她已經壓在心里半個月,也困惑了半個月。
她循序漸進地問:“錦瑤姐姐,你覺得清洲哥是個怎樣的人?”
孟錦瑤嚇了一跳,連忙說道:“你不會是想撮合我跟清洲哥吧?我們倆都沒那個意思。”
明桃忍不住笑了一下,“自然不是,我就是覺得……”
她的笑容慢慢收斂,斟酌著措辭,“我覺得我對他好像有一點不一樣。”
面對孟錦霄時,她覺得他是個處處需要哄著的孩子,李清洲就不一樣了,她總是不自覺地依賴。
孟錦瑤心里一咯噔,問:“你不會喜歡上清洲哥了吧?”
“喜歡?”明桃輕緩地眨了下眼睛,“我不知道。”
她確實不知道,沒有人告訴她什么是喜歡,她只知道李清洲在她心里是特殊的,誰也取代不了。
孟錦瑤便現身說法,咬牙切齒道:“就像我以前喜歡那個該死的李潤的時候,面對他時會臉紅,會心跳加快,連說話都磕磕絆絆的。”
見她提起李秀才時不再黯然傷神,明桃松了口氣,這才細細思索起她說的話,似乎……全都中了。
明桃心里有點亂,緩緩開口:“這便是喜歡嗎?”
原來,她變得不像自己,是因為喜歡他。
“唉,”孟錦瑤忽而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弟弟一顆芳心碎了一地。”
明桃抿了抿唇,“錦霄會遇見別的好姑娘的。”
“算了,不提他,他確實配不上你。”
為弟弟傷心一會兒,孟錦瑤馬上興沖沖地問:“你跟我說說,你面對清洲哥的時候是不是和我說的一樣?”
明桃沒有否認,羞澀頷首。
孟錦瑤握住她的手,鄭重說道:“清洲哥值得托付,若是喜歡,你便去爭取。”
沒想到明桃卻黯然搖頭,喃喃道:“他說過的,找回記憶之前不會成親。”
她在孟錦瑤的幫助下確定了自己的心意,可清洲哥似乎心如頑石。
“這倒是個問題,”孟錦瑤想了想,也沒什么主意,“那你準備怎么辦?”
明桃道:“我什么都沒想,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和你說這些,只是不想憋在心里。”
孟錦瑤心疼地摸摸她的臉,“幾日不見,我怎么瞧著你瘦了?”
明桃笑道:“不僅瘦了,而且還長高了。”
說著她便想起方才和李清洲比劃身高的事情,臉上慢慢染上紅暈。
孟錦瑤正要調侃她的小女兒情態,門外忽然響起一個耳熟的聲音:“明桃在這兒嗎?”
孟錦瑤驚訝道:“似乎是里正。”
兩人忙出了門,果然見里正負手立在院子里,旁邊站著李清洲。
明桃的視線便忍不住落在他身上,一顆心跳得厲害,這是她喜歡的人呀,她喜歡清洲哥。
里正慈愛笑道:“清洲說的不錯,你果然在這兒。”
明桃回過神,問:“里正可是要說私塾的事情?”
私塾籌備得差不多了,這幾日里正常常過來,問她是否還需要置辦什么。
里正道:“正是正是,我今日過來,便是想讓帶你去私塾看看,若是一切順利,便能擇個吉日開課了。”
這樣的好事,孟錦瑤當然要去。
走出門,孟錦瑤興奮地招呼鄉鄰們一起去,不多時便烏泱泱地一群人了,浩浩蕩蕩地往私塾走去。
明桃跟著里正走在最前面,聽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私塾的事情。
“終于要開了!這么久沒消息,我還以為黃了呢!”
“呸呸呸,說什么胡話,我瞧著最遲十日便能授課!”
“我也想讓我兒子去,就是不知道多少錢……”
“算了吧,讀書不如練武,聽說又要打仗了。”
此言一出,話題頓時一變。
“怎么就要打仗了?”
“沒聽說啊,哪來的消息?”
里正扭過頭去,肅著臉道:“沒譜的事情,瞎傳什么!”
說話的人是村西頭的李家老四,李四嘿嘿一笑:“城里的人傳的,被我聽了一耳朵,就是隨口一說。”
李四有親戚在宣州城,過年探親時聽到這個消息,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他憋了好久,忍不住說了出來。
里正道:“以訛傳訛是要吃官司的,以后別瞎說了。”
一聽這話,李四縮著腦袋不吭聲了。
鄉鄰們自然也不敢在明面上議論了,繼續熱火朝天地聊著私塾的事情。
明桃抿了抿唇,心神飄遠,打仗啊……
她看向李清洲,沒想到他也朝她看了過來,兩人對視須臾,齊齊移開視線。
不多時,眾人來到私塾。
推開門,里頭甚是干凈,放了三張新打的木桌子,上頭擺著筆墨紙硯,深深吸一口氣,滿是墨香。
鄉鄰們都站在門外,離木桌子遠遠的,碰也不敢碰一下,生怕弄壞了。
心里卻是難以抑制的激動,再過不久,他們的兒孫便要念書了!
里正抬手制止鄉親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詢問明桃:“剩下的木桌子快打好了,千字文也買好了,可還有什么缺的?”
明桃笑道:“里正心細,東西準備得齊全,沒什么缺的。”
“那便好,”里正轉過身來,揚聲道,“春分那日是個好日子,到時候咱們的私塾便正式開課了!”
話音剛落,頓時迎來一陣熱烈的歡呼聲。
明桃又是激動又是忐忑,她很快便要開始教書育人了。
當初慌亂地逃進深山時,她怎么也沒想到會有這一日,大抵這便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被熱情的鄉鄰們簇擁著回到家,關上門,終于清凈了。
明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卻還是忍不住顯擺道:“清洲哥,我馬上就要桃李滿天下了,說不定我還能教出個狀元呢!”
李清洲失笑,“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他言辭篤定,反而讓明桃不好意思了,笑盈盈道:“清洲哥定然也大有一番作為。”
說完這句話,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起李四說的話——要打仗了。
不管是空穴來風還是確有其事,總有見分曉的一日。
李清洲定了定心,說:“明桃,我想與你商量一件事。“
明桃隱約猜到幾分,示意他說下去。
“原本我想去京城尋親,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若是一個月內真的有打仗的消息,我想……參軍。”
他的手緊握成拳,沉聲問:“你意下如何?”
第 40 章
明桃心亂如麻。
她囁嚅道:“我不知道。”
打仗這種事離她太遙遠了, 從前她生活富足,一切平和, 就算連年有戰事也與她這個閨中女子無關。
沒想到這一次的戰事竟關系到她和李清洲。
就算有以一敵十的本事,可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戰死沙場該怎么辦,斷胳膊斷腿怎么辦?
愈想愈慌亂,她輕聲說:“清洲哥,你別去,好不好?”
李清洲知道她在擔憂什么,于是安撫她道:“興許是謠傳,我只是隨口一問。”
只是心里動了這樣的念頭,無論如何都忘不掉了。
明桃松了口氣, 也覺得不太可能,兩年前大軍勢如破竹, 旁的小國都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怎么可能還有不長眼的敵國來侵犯?
所以她便漸漸將此事拋到腦后了, 認真準備私塾授課之事。
過了幾日,私塾事宜終于敲定, 木桌椅也整整齊齊地擺在了私塾內,只等擇個吉日開課了。
至于束脩,明桃也沒有多要, 一人一個月一百文,有銅板的拿銅板, 沒有銅板, 拿東西換也行。
雖然想早些賺到錢還給李清洲, 但是她也想讓鹿首村的孩子們識字。
正月二十六,諸事皆宜, 鹿首村私塾也正式開始授課了。
時值初春,不像冬日那么寒冷,所以明桃早起時不算難,只磨蹭了一會兒便起了。
李清洲起得依然比她早,早早地便將今日要用的水挑回來,又將柴火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
明桃梳洗之后便匆匆忙忙地開始燒水做飯,李清洲給她打下手,順便商量道:“日后你要早起去私塾,不如我來做早飯。”
明桃懷疑自己聽錯了,上下打量他一番,雖然手腳靈活,但他怎么瞧都不像是會做飯的樣子。
明桃不禁想起上次孟錦瑤為情所傷時,他和孟錦霄做的飯,簡直就是難以下咽。
李清洲解釋道:“那次是意外。”
明桃還是拒絕:“天暖和了,你也該去山上打獵了,我自己來就行。”
“打獵去得早或是去得晚并沒有什么分別,”李清洲蓋上鍋蓋,“這樣的話,清晨你可以多睡一會兒。”
明桃明顯有些心動,但是又怕他做得難吃,遲疑道:“那就試一下吧。”
她便不再動手了,指揮李清洲做完了早飯,熱氣騰騰地端上桌,倒也像模像樣。
他問:“這下放心了?”
明桃高興地“嗯”了一聲,以后不僅可以晚起,一起來還有熱乎乎的早飯,怎么想都是她賺了。
只是……她咬了口餑餑,含糊不清地問:“清洲哥,村里有別的男人做飯嗎?”
李清洲的動作便是一滯,除了鰥夫,自然是沒有的。
明桃咽下餑餑,輕聲說:“我覺得你對我太好了。”
自從知曉自己的心意,她便開始極力避免與李清洲的肢體接觸,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她便保持距離。
可他總是在不經意之間讓她再次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明桃黯然地想,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忍不住的。
李清洲目光幽深地望著她,沉聲問:“我對你好,難道不好嗎?”
明桃咬了下唇,不知該怎么回答,斟酌著說道:“其實你不用這樣的……”
李清洲望著她,克制道:“能幫到你,我很高興。”
找回身世與記憶之前,他不奢求得到她的愛,只希望能與她共度一段美好時光,只要她高興,那便比什么都值得。
明桃神色復雜地垂下眼睛,不說話了。
安靜地吃過早飯,時間不多了。
第一日自然是不能遲的,明桃有些著急,李清洲道:“我陪你一起去。”
有他陪著,明桃的心頓時定了下來,兩人一同走出家門。
路上已經有不少人了,見到他們倆紛紛問好,明桃成了香餑餑,幾乎每個人都要恭敬地喚一聲“明夫子”,李清洲倒是無人問津了。
明桃被鄰居們說得臉紅,一路小跑著進了私塾。
屋里已經有不少孩子了,鬧成一團,明桃有些怕自己鎮不住他們,瞥一眼李清洲,頓時有了主意。
“清洲哥,你跟我一起進去吧。”
李清洲已經準備立刻了,冷不丁聽她這樣說,頓時奇怪道:“為何?”
明桃悄聲解釋:“他們肯定都怕你,你稍微嚇嚇他們,讓他們都聽我的話。”
李清洲:“……”
他知道她性子綿軟,倒是不知道還有這么機靈的一面。
他調整好神色,肅著一張臉走了進去。
明桃跟在他身后,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心口處,別說孩子害怕,連她都有些怕了。
剛走進去,私塾里猛的一靜,孩子們看見李清洲,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都僵住了。
李清洲一句話也沒說,冷著臉掃視一圈,有幾個膽小的已經開始小聲抽泣了。
明桃沒想將人嚇哭,忙悄悄拽了下他的袖子。
李清洲輕咳一聲,揚聲道:“日后這位便是你們的夫子,你們都要聽話,若是有不聽話的,我親自來揍,都聽清了?”
孩子們趕緊齊聲道:“聽清了。”
李清洲還想再說幾句,明桃將他推出門,小聲說:“夠了,我怕他們嚇哭,你快回去吧。”
“用完我就丟了?”李清洲揚眉看她,“明桃,你好狠的心。”
明桃臉一紅,“我不跟你說了,都等著我呢。”
她轉身便走,聽到身后響起一句“我在家等你”,縹緲又輕緩,仿佛是她的幻覺。
她腳下一滯,強忍著沒有回頭,怎么忽然這樣說話,聽起來真是……曖昧。
明桃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回神。
屋里依然鴉雀無聲,孩子們被李清洲嚇得還沒回神,明桃趁熱打鐵道:“我知道你們都是乖孩子,但是若是真有不聽話的,我便將他交給清洲哥。”
屋外的李清洲聽完她的話,搖頭失笑,徑直走了。
有了李清洲這根定海神針,上午一個時辰的授課格外順利,陸續有人來接孩子了。
其中不乏來打探自家孩子的情況的——里正發話了,授課期間不許圍觀,若是被抓到三次,以后孩子便不用來了。
所以鄉鄰們雖然好奇到抓心撓肝,但是為了自家子孫著想,都守著規矩,直到下學才過來。
這可苦了明桃,今日才第一日,她連孩子們的臉都沒認完呢,是以有些應付不來。
正被鄰居們盤問著,她的手臂被人抓住了,訝然地轉首望過去,竟是李清洲。
旁人自然也看見他了,一時也顧不得打探了,紛紛笑道:“清洲也來接人啦?”
來接誰自然不言而喻,明桃的臉有些發燙,垂首不語。
李清洲坦然道:“嗯,來接明桃,她早飯沒吃好,這會兒定然餓了。”
一聽這話,眾人頓時讓開一條路,餓著自家孩子也不能餓著夫子啊,不然哪有力氣上課?
還有幾個熱心的嬸子道:“我家做好飯了,桃丫頭直接來吃吧。”
“我家也是,桃丫頭別嫌棄。”
“來我家吧,省得你回去做了。”
李清洲打斷她們的話:“不必麻煩各位嬸子,我已經做好了。”
眾人連帶著明桃都驚訝地看著他,猜測道:“誰做的?瑤丫頭吧?”
打死她們也不信是李清洲做的。
沒想到李清洲道:“確實是我做的,我們先走了。”
說著他便帶著明桃逃離了私塾,獨留眾人面面相覷。
鹿首村竟有主動做飯的男人?
別說鹿首村,放眼蒼平鎮也沒聽說過啊!
遠離私塾,明桃依然不信他說的話,問:“清洲哥,你誆我的吧?”
“是真的,我請教了錦瑤,”李清洲道,“她已經嘗過了,說還不錯。”
明桃半信半疑地回到家,進入灶房,桌上果然擺著午飯,瞧著還不錯。
“真是你做的?”她訝然地將視線投向他。
李清洲將筷子遞給她,“嘗嘗。”
明桃小心地夾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沒想到確實不錯。
見她滿意,李清洲松了口氣,又道:“若是不打獵,以后的一日三餐都是我來做,碗也是我洗,你專心忙私塾的事。”
明桃怔住,想起剛搬家時他們曾商量過的事——冬天她做飯他洗碗,等到了春天,碗便交給她來洗了。
可是如今春天到了,她不僅不用洗碗了,連飯也不必做了。
他似乎已經對她好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了。
明桃抿了抿唇,心中緩緩浮現一個早就開始萌芽的念頭。
除了他也喜歡她,她想不出別的理由。
她心里又是緊張又是雀躍,試探著開口:“清洲哥,你會一直對我這么好嗎?”
李清洲怔了下,神色復雜地望著她,喜歡是藏不住的,他最近做得事情太多,她肯定已經有所察覺了。
只是頭頂仿佛壓著巨石,他依然開不了口。
他避開她的視線,淡聲道:“若是你有空了,我自然不會再做這些。”
果然還是她想多了嗎,明桃頓了下,勉強笑著開口:“可能要等上幾年了,現在暫時沒有人能接替我的位子。”
雖然早有準備,但是心里到底還是失落的,她略吃了幾口便停下了,輕聲說:“我去歇晌了。”
李清洲應了一聲,克制著自己的視線,沒有回頭看她,繼續吃飯。
他怕自己藏不住眼底的愛意。
明桃停在門邊注視著他,良久,轉身離開。
或許他真的只是將她當成妹妹對待,就像她一開始將他當成兄長。
只是后來,她的想法變了,他依然堅定不移。
沒有什么比他找回身世更重要,她也只是他的過客而已。
明桃躺在床榻上閉上眼睛,眼淚浸濕軟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