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惡鬼生蓮心,苦海渡無涯 ……
司遙渾身一震,心下千回百轉,卻遲遲不敢回頭。
腳步聲近了。
“回頭!”語氣聽不出什么意味。
“這么晚不睡,又溜出來做什么?”
司遙直視他的眼睛,輕聲說:“我醒來時你不在,就出來看看。”
山塵的臉色像是月光下的護城河,波光粼粼,卻又冷意泛然。
他伸手將司遙落在臉頰的一縷散發別在耳后,隨即握住她的手:“走罷!”
司遙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后,發現方向不對,停了下來:“走錯了。”
山塵頭也沒回:“你不是想知道我出來作什么?”
“是!”這回司遙卻坦然了,“你鬼鬼祟祟,行蹤不定的,我的確想知道。”
山塵輕聲“嗯”道:“我知道。”
小半炷香后。
“到了。”山塵說。
“縣衙?”月色下,縣衙顯得沉默而肅穆。
“昨日下午,我收到密旨,皇上會于今夜子時抵達鯉州城,由當地府衙接待。”
“他來鯉州作什么?”司遙問,難不成是為近日頻發的兇案來?司遙心中不安。
山塵捏了捏她的手,掌心溫熱:“不必擔憂,此事縣令與我皆未上報。”
司遙心下稍寬,這接二連三的兇案與皇家金烏衛有關,這實在駭人聽聞。
保不齊道豐帝為保皇家聲譽,會將他們這些參與查案的人通通肅清。
縣衙內很安靜,四處漆黑,連一盞燈都未曾點上,只有平日縣令辦案的屋子燃著燈。
才到門口司遙就見縣太爺身著官服,雙手插在袖中,戰戰兢兢地守在門口,瞧見司遙時,面上一僵。
“阿絮,等我片刻!”
司遙點頭,瞧著山塵的背影隱入門內。
“司姑娘,你怎么來了?”縣太爺壓低聲音。
“那里頭真是道豐帝?”司遙靠近縣太爺,與其交頭接耳。
“那是當然,本官還不至于老眼昏花!”
“那他來做什么?”司遙又問。
“聽意思是來觀河神大典的。”縣太爺摸著胡須,細細思量著道豐帝說的話。
“河神大典?”司遙輕聲呢喃,她怎么把春山鎮這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給忘了?
“皇上既然來了,那今年的大典想必大人要頗費一番精力了。”
縣太爺掃了她一眼:“還沒問你,你怎么在這兒?”
“還有,那個白衣少俠究竟是誰?”
“京都伯爵世子!”司遙順著臺階坐了下來,手掌撐著臉,“我睡不著,跟他出來晃晃。”
縣太爺臉色幾乎掛不住,他就說呢,皇上怎么突然駕臨此地,原來是天子近臣在此辦事。
那江世子數月前就來了,也不見他求助縣衙,想來此事不可見人,他還是糊涂些為好。
小半個時辰后,山塵出來了,手中捏了一道明黃的卷軸,他沖著縣太爺微微頜首:“皇上此次出行,還請大人務必保密!”
縣太爺拱手彎腰,恭敬道:“下官知曉!”
他將司遙從地上拉了起來,兩人一道離開了縣衙。
“那是什么?”司遙瞧著他手上的卷軸,“又給你下了什么任務?”
山塵將圣旨遞給她:“瞧瞧?”
司遙狐疑著接過,打開。
片刻后,猛地合上。
山塵眉眼含笑:“怎么?”
“你問過我了么?”司遙捏著圣旨,指尖卻微微發燙。
“那你是不愿?”山塵有意逗她,“這可怎么好,抗旨可是要殺頭的。”
司遙將圣旨按在他胸膛上,抬抬下巴:“我考慮考慮!”
山塵含笑著將圣旨收了起來。
待這件事結束,他便帶她回京,他的阿絮,要永遠,陪著他。
這幾日山塵皆寸步不離地陪著司遙,東巷內時不時傳出一陣孩童純真的嬉鬧聲。
小元寶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只渾身彩色的鳥兒,尾巴尖卻是赤紅色的,好看得緊。
更有意思的是,這只鳥兒竟與鸚鵡一般,調教幾日,便能口吐人言。
司遙問小元寶此鳥何處得來的,這孩子便支支吾吾,閃爍其詞,打算含含糊糊地糊弄過去。
山塵捏茶杯,輕笑一聲:“若我沒看錯,此鳥名為“不周鳥”,乃是江北國鳥。”
說完抿了口茶,不再看二人。
司遙瞇起眼看著小元寶,“還不說?”
小元寶恨恨地沖著山塵哼了一聲,而后垂下臉,委屈道:“是紅衣哥哥給的。”
勾笛?
好久沒瞧見這家伙了,上次說是要抓一只妖做靈寵,至今也沒告訴她是什么妖。
“上次與你一道的,乃江北太子勾笛,此人善攻心計,接近你不知意欲何為,你……”山塵本不想過多干涉司遙,可他實在放心不下。
“我心里有數。”司遙說,
看著山塵緊凝的眉頭,她壞上心頭,靠近他,正想逗逗他。
“砰砰砰——”大門被急促地敲響。
“阿遙!”
“阿遙你在嗎?”
“是汀汀?”司遙快步去開門,顧汀汀喘著氣,頭發微微散亂,她一把抓住司遙的手腕:“阿遙,張大哥,他……”
“他怎么了?”司遙忙問。
顧汀汀極力冷靜下來,聲音仍在顫抖:“ 張大哥命雖保住了,可他接受不了,不肯睜眼,也不肯開口說話,直至昨日,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便是,讓我與伯母不許煩擾他。”
“今早,我給他送飯時,發現窗戶是打開的,隱隱約約,我嗅到了一股極濃重的血腥味!”
“待我強行開了門,張大哥……”顧汀汀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司遙大腦一片空白。
“先過去瞧瞧!”山塵從屋里走了出來。
顧汀汀瞧見他,垂下了眼,像是不敢與之對視。
張均平家大門敞開,里頭寂靜無聲,司遙走進屋內,就見張母坐在床沿,拉著張均平的手,目光呆滯,口中念念有詞。
司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輕聲喚道:“伯母!”
張母機械地扭過脖子,停滯了好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阿遙啊?早飯用過了不曾?”
司遙心中生出一陣哀痛之意,她勉強笑了笑:“用過了,伯母。”
張母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她在司遙的攙扶下慢慢起身,蒼老枯皺的手覆蓋在司遙的手背上:“阿平真的很喜歡你,他雖然不說,可我都知道。”
“你也能看得出來,對罷?”
眼中酸意一陣陣席來,司遙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張母笑了:“阿平性子悶,他配不上你!”
“汀汀多好的孩子啊,他怎么就不喜歡呢?”像是想不明白,張母捶了捶腦袋,“怎么就不喜歡呢?”
“對了,汀汀呢?”
“我在這兒,伯母。”顧汀汀雙眼泛紅,忙上前攙扶張母。
張母摸了摸她右臉的燒傷:“好孩子,你受苦了。”
“用過早飯沒有?”
顧汀汀扶著張母去屋內休息,司遙繞到屋側面,細細打量著那敞開的窗戶。
窗戶的插銷被破壞了,上頭陳舊的漆面被劃開,露出底下的原木色。
司遙晃動了下兩扇窗戶,那窗戶便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
“張均平如此,汀汀與伯母必定夜不安寢,這窗戶聲音這么大,她們沒理由聽不見。”
司遙又去了顧汀汀與張母的窗下查看,完好無損。
她蹲在地上,仔仔細細地沿著墻根查看,只見墻草下有些許灰色的粉末,數量極少。
她的指尖捻起點粉末,正要置于鼻尖輕嗅。
“是安魂香!”山塵抓著她的手腕,盯著那點粉末道。
“也就說,對方先用安魂香將汀汀與伯母迷暈,再去張均平的房中行兇?”
“可迷暈汀汀與伯母后,他完全可以從門進去,何必走窗戶呢?”
“他們,至少是兩個人。”山塵說,“且功夫不錯,窗戶上并無腳印。”
兩人來到臥房,張均平臉上覆蓋了一方白布,司遙將白布掀開。
這張挺闊的臉已生氣全無,司遙正要仔細查看。
“阿遙!”
司遙應聲回頭,就見顧汀汀逆著光,站在門口。
“不必驗了。”顧汀汀走了進來,將白布重新蓋了回去,“死因便是心口那一劍,一擊斃命,與之前的,如出一轍。”
果然如此。
現下他們完全處于被動,毫無追查的頭緒,只能等著對方出招,落下破綻,一點點收集證據。
可這樣,接下去,死的又會是誰?
也許是顧汀汀,也許是她自己。
“阿遙,你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張大哥,我不打算安葬,我舍不得。”顧汀汀繼續說,“我聽人說,故去不足十二時辰的亡者,在其口中放置一株百年老參,再將尸首置于冷窖,可保尸體終年不腐。”
“可這也非長久之計啊。”司遙說。
“我知道,阿遙,所以我求你,你幫幫我,你一定有法子的。”顧汀汀含著淚,風吹亂了她的頭發。
司遙有些恍惚,顧汀汀消瘦了許多,臉上不再含笑,眼底不再含光,也沒有了從前的肆意張揚。
鬼使神差地,她答應了。
“三日后,來東巷尋我。”
人死尸身腐爛入地,魂歸大地,乃生命輪回,是天意,不可抗拒。
死尸不腐,那是要起煞的。
或許她可以問問勾笛。
江北術法超群,說不定有更好的法子。
“對了,百年人參,可要幫忙?”司遙出了大門,忽然回頭問了一句。
顧汀汀站在廊檐下,風吹起她的裙擺,她搖搖頭:“從前我拜訪伯母時,禮單內有一支百年老參。”
第112章 蜉蝣皆微塵,以身誘豺狼 河神祭祀一
農歷十一月十日,初冬。
一聲清亮的雞鳴,賣貨郎挑著擔兒,走街串巷的叫賣聲兒就傳來了。
“剛出籠的包子!”
“肉餛飩!”
“發條糕!”
熱騰騰的香氣被冷風一吹,滿巷子都是。
“小寶兒?還不趕緊起來?”云娘灶上煮了一鍋紅糖雞蛋,回屋里一看,小元寶還在賴在窩里不肯起來。
她雙手叉腰,冰冷的手徑直伸進被子,揪住一只溫熱的耳朵,小元寶被提溜出來,凍得直叫喚:“娘,娘!這才五更天!”
云娘松開了手,給他套上一件外衣:“五更?往年還有更早的!”
“我問你,今兒是什么日子,睡迷了不是?”
小元寶捂著耳朵,瞌睡被趕跑了大半,委屈著嘟嘟囔囔:“沒忘!哪敢呢?”
“那你倒是說說看?”
小元寶清清嗓子,扯過掛在床尾的童子服披上:“今兒是春山鎮三年一度的河神祭祀大典,您的乖寶兒!”
他指了指自己,“小元寶!乃河神爺爺的乩童,清水河童是也!”
云娘失笑,啐了聲:“人小鬼大!”
云娘將小元寶拾掇好送去了河神祠堂,門外頭擠滿了人,蹲在臺階上,吸溜面。
他們面上畫著各色的臉譜,身穿著各色吉服,瞧見小元寶來了,紛紛打趣:“小河童來嘍!”
“老邢,給咱們的河童也畫畫!”
巳時。
鎮上最有威望的百歲老人跪在河神像前丟了簽子,只聽一聲高呼,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小元寶坐在一頂晃晃悠悠的蓮花小轎上,很是享受。
蓮花轎下跟著八名小童子,手中皆抓著河神圖騰旗,將小元寶護住。
剛開始還稀奇,才不大一會兒,小元寶便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在瞧見擠在人群中的司遙時,忙揮舞著胖乎乎的手臂:“司遙姐姐!司遙姐姐!”
扮演馬婆的葛大娘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你現在是乩童,若非起乩,不可胡亂開口!”
小元寶癟了嘴,可憐兮兮地看著司遙。
司遙忍不住笑。
人潮跟隨隊伍往前蛄蛹,忽地被人一擠,海浪似的,司遙被擠到了后頭,等她回過神來,哪里還有山塵的影子?
她隨著人潮尋人,小半柱香后,被擠得渾身冒汗,縣太爺這是把河神大典當做官績來辦了?
瞧著陣仗,想必隔壁肅城伏龍鎮,落花鎮都來了。
“前頭是不是狀元公的轎子!”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
“狀元公?”大伙紛紛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狀元公可不就是凡世文曲星,可要好好瞧瞧,沾沾才氣才是。
“是江府的小公子,江長安啊!”
“我早知那孩子非池中之物!”
是江長安?他果然回來了。
司遙忙從人群中擠了出去,順著攤販留下的間隙,快步去了江府老宅。
官轎自街尾一路上來,在江府門前停下,方肅的轎簾被挑開:江長安端坐轎中,頭戴官帽,身披赤色獨鶴狀元服,面如冠玉,眉眼風流。
他微微彎下腰從轎中下來,站在風中,看著宅門前油亮的牌匾上刻著江宅二字。
這是他離了多年的故地。
他曾不止一次路過此地,結滿蛛絲的門頭,斑駁腐爛的大門,被風雨吹垮的墻體,還有……
祠堂內無人上香的高堂。
可如今江宅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皆被修繕過,煥然一新,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江府坐落于街市中心,對面便是茶樓,下意識地,江長安看向對面的茶樓,只一眼,目光便跌進了一片炙熱的塵光中。
金辰趴在二樓的圍欄上,一錯不錯地注視著那道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影,他沒想到江長安會看過來,身子微微一僵,反應過來后,沖著江長安瘋狂眨眼。
江長安不動聲色地別開眼,數月不見,竟半點長進也無。
宅院里頭打掃得很干凈,布局沒有變,一如數年前他離開時的模樣,池塘假山,綠藻游魚,房檐壁瓦,處處皆新。
江長安徑直去了祠堂,當時他離開,并未將父母靈位請走,他舍不得他們跟著他,顛沛流離,受盡艱苦。
金辰很細心,就連祠堂都照顧到了,里頭纖塵不染,燭火搖曳,香火旺盛。
江長安捻了一炷香,在燭火上點燃,跪于靈前,看著那兩塊純黑的牌位,回想著記憶里已模糊不堪的歡聲笑語,一切都變得遙不可及。
眼底忽然傳來一陣苦澀之意,他垂下頭,手中點燃的香蜿蜿蜒蜒飄向房梁,熏眼得很。
身后傳來腳步聲,在門前便停住了。
江長安忙掩去眼中淚意,站起身來,將香插在靈牌前:“爹爹,兒子不辱使命,狀元及第,光耀江氏門楣,日后,必定匡扶社稷,清掃海寇,為爹爹報仇!”
平海寇,定乾坤!這便是他日夜苦讀,懸梁刺股的意義。
江長安的目光落在另外一塊靈牌上,眼前似乎浮出一抹模糊的青色身影,那姑娘回頭,淺笑翩然,溫聲喚:“舟哥哥!”
他知道,他娘親此生的心愿,便是看著他與蔚蔚喜結連理。
“娘,我此生愧對蔚蔚……”
江長安再次跪下,對著父母牌位叩了三首,這才站起身來,看向身后,又恢復了讀書人謙謙君子的模樣:“司姑娘!”
司遙倚靠在門上,聞言,微微直起身子:“江公子!”
江長安微微頷首,在前頭領路,兩人去了書房。
門被掩上。
“姑娘托人去的信,我已收到,此次回來,便是想將這些東西親自交給姑娘! ”江長安慢條斯理地從書架上取下一方漆木盒。
“里頭有一些陸真捕快應該已經帶回來了,下頭的那些,是從大理寺托人拓印出來的,還請姑娘閱后即焚!”
乍然聽到胖魚的名字,司遙心中悶堵得慌,她略帶感激:“我知曉輕重。”
江長安笑了,昏黃的燭火落在他的臉上,格外溫潤:“我雖及第入朝,到底人微言輕,江南的朝堂,盤根錯節,我盡力了。”
“公子高義,蔚蔚泉下有知,定然心感寬慰。”司遙將木盒打開,將卷在里頭的卷宗拿了出來。
“對了,官轎進城時,我在城門口瞧見捕快巡城,怎的沒瞧見陸真捕快?”
司遙手下一頓,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澀聲道:“他死了。”
江長安怔住了,好一會兒,他才自嘲般的笑笑:“我早該知道。”
他早該知道,陸真只是一名小小的捕快,身如螻蟻,卻懷揣著那樣沉重的秘密。
司遙深吸一口氣,才繼續道:“他拿到東西后,快馬加鞭,連夜從京都趕回鯉州,卻于鯉州城外五十里,遭人截殺!”
江長安沉寂了好一會兒,才說:“姑娘不覺,此事有異?”
“京都權貴的手段我是知曉的,若他們要斬草除根,便不會讓陸真捕快活著走出京都,可陸真捕快不僅出去了,只差一點便回了鯉州城。”
江長安走到窗下,將窗戶推開了一道小口子,不知丟了什么東西出去,只聽外頭“嘶”了一聲。
司遙看向窗戶。
江長安面不改色地掩上窗,“老鼠罷了。”
他走到司遙身旁,看著她: “對方當時一定被什么事絆住了腳,才一時騰不開手,又或者……”
“有人通風報信!”
司遙后背泛起一陣細密的冷意。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江長安所看到的,是他們從未想到過的。
司遙臉色微微泛白,手掌撐在桌面。
當時胖魚上京是秘密進行的,就連縣太爺都不知此事,只有她,張均平二人知曉。
可她從未在任何人前說過只言片語,這件事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司遙仍然記得,那天夜里,她與胖魚沿著護城河走。
岸邊楊柳低垂,明月高懸,胖魚腰間懸刀,手握刀柄。
“司姑娘,這世間,有的是人將生死置之度外,我陸真,不過凡塵一粒,我不求身后名,只求,無愧于心!”
胖魚說這話時,眼里的光波宛如冷月流轉下的護城河水面,光影點點。
司遙將卷起的畫軸遞給他:“京都皇城無異于龍潭虎穴,你此去萬萬當心!”
胖魚接過畫軸,緩緩打開,借著月色,看清了畫上之人,他驚然:“雨落青蓮圖?”
“此畫乃江長安所作,此人數月前已北上皇城科舉應試,以他的才情,狀元及第不過探囊取物。”
“姑娘是想讓我尋此人協助?”胖魚問。
“正是!你可知上次金氏為何親自登衙為其做保?”
司遙笑了笑,微微側過臉:“金氏小公子心悅江長安,然金氏嫡長女,乃當今圣上唯一的妃子!”
胖魚被這番話驚得不知作何反應,他五指微蜷,捏著卷軸:“我……知道了。”
“真,良善也,陸真捕快,果真人如其名啊!”江長安嘆道。
司遙將擱在盒內最上頭的卷宗拿了出來,手指撫摸著卷宗上批紅的字,發著怔。
江長安解釋說:“武林雙俠案的細節與蔚蔚之案,有許多相似之處,我便一道拓印來了。”
“我一路回來,道聽許多百姓流言,繼蔚蔚之后,尚有人死于非命?”
“是!”司遙直言不諱,“如果還不能盡早抓到兇手,也許下一個,就是我!”
司遙抬起臉,靜靜地注視著江長安:“江公子,你覺得,這些枉死的人真的能夠沉冤得雪么?”
江長安緘默不語。
這些卷宗他都看過,如果說武林雙俠案與蔚蔚一案皆出自同一人之手……
司遙笑了笑:“其實你我,皆身如蚍蜉,若對方是棵無法觸及的大樹,又談何沉冤?”
她忽然很怕,怕窺得一隅真相,怕真相后面,是尸山血骨,是綾羅為枯!
“敵方在暗,我在明,江公子,不如你我聯手做一局大的?”
“姑娘有何妙計?”江長安問。
司遙搖頭:“妙計談不上,以身入局罷了。”
“請公子放出消息,武林至寶一寸心,在我身上!”
江長安沒有回答,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啞聲應道:“好!”
司遙抱著木盒,出了江宅大門,外頭日光正暖,明晃晃的,街道喧鬧繁嚷,可她卻覺得冷。
她忽然想到山塵,他父親死的那日,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觸棺而亡,他一定也很冷罷?
第113章 同床身異夢,假死做謀局 河神祭祀二……
農歷十一月十一日。
今日是河神大典第二日,山塵昨夜子時才回來,沾了一身寒露,司遙迷迷糊糊的,往里頭挪了挪:“怎么這么晚?”
“還不睡?”山塵的聲音略微沙啞,像是寒風里的一捧沙。
他解了外袍,躺了上來,身上冰涼涼的,沾著冬夜的冷,司遙騰挪著就要靠過來,山塵按住她:“涼。”
司遙卻不管不顧,一把摟住了他勁瘦的腰身,將臉埋在他的心口,嗅著那股熟悉的味道。
山塵雙手攬住她的肩,下巴擱在她的發頂:“沒辦法,天子的活不好干。”
他說話時胸腔都在震動,沉悶悶的。
“等攢夠成親的錢,我便請辭,你想去哪兒,我都陪著你。”
“你們伯爵府很窮么。”司遙問,手上卻越發用力,將他的腰身緊緊箍住。
“不夠。”但我不想委屈你。
司遙不說話了,把臉擱在他的脖頸處,額頭蹭著他的下巴。
“你今日去了江府?”山塵突然問。
司遙松開了他,撐起身子,在黑暗中看著山塵,聲線沒有起伏:“你跟蹤我?”
“近日事多,我放心不下你……”
“把人撤走!”司遙打斷了他。
“我不喜歡被人監視。”
山塵默然,好一會兒才說,“好!都聽你的。”
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室內寂靜一片,司遙背對著山塵,半張臉埋在被窩里,說:“我去江府是去送雨落青蓮圖了。”
山塵側過身來,環住了她,吻了吻她的頭發,輕聲說:“睡吧。”
司遙知道,他沒信。
猜忌的種子一旦被種下,很快就會生根發芽,密密麻麻的,像血管似的纏滿整顆心臟。
司遙睡不著,腦海里全是江長安說的話,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
張均平穩重,必然不會張嘴說出去半個字。
那便是細猴?
她隱約記得,那次巫溪湖回來,慶功宴設在一品香大酒樓,細猴說胖魚去京都辦事,司遙心下雖有驚異,轉念一想,二人自小一起長大,也沒什么可瞞的,他們那一桌也沒有生人,司遙只得佯裝不知此事,隨意應和。
讓她想想,那一桌都坐了些誰?
她,細猴,山塵,張均平,顧汀汀,后來張均平被拉去別的桌喝酒,顧汀汀去了樓下。
五指蜷縮,司遙緊緊拽住了被子。
次日,才四更天,雞還未打鳴。
“司遙姐姐!司遙姐姐!”
司遙困得睜不開眼,伸出手背擋住眼睛:“元寶啊,你娘沒揍你么?”
小元寶手里拿著一塊紅糖發糕,呼吸間滿是糕點香甜的味道:“山塵哥哥出去了。”
司遙“嗯”了一聲,隨意問:“他去哪兒了?”
“他去偷腥了!”
司遙睜開眼,給了他一個腦瓜崩,問:“誰教你的?”
小元寶捂著額頭,面上卻難掩得意:“葛大娘說的!”
“她說王老二經常出去偷腥!”
司遙無奈了,又重新躺了回去,擺擺手:“你今日不去河神祠堂了?”
小元寶揪下一塊紅糖糕,塞進司遙嘴里:“司遙姐姐,你再打我一下!”
司遙眼睛都沒睜,又給了他一個腦瓜崩。
半晌都沒動靜,司遙正要看,嘴里又被塞了一塊紅糖糕,小元寶額頭略微泛紅,目光灼灼地看著司遙。
司遙來了趣兒,手肘撐起上半身,卯足了勁兒,狠狠一彈。
“司遙姐姐,我討厭你!”小元寶紅著眼,捂著腦袋跑了出去。
被這孩子一鬧騰,司遙徹底歇了睡回籠覺的心,她干脆爬了起來,穿戴好后去了悅來客棧。
才到客棧門前,便見跑堂的小二將一盆熱水潑在地上,熱水融化了地面的冰,他拿起掃把將積水朝著兩側掃去,最后跪下來,用搭在肩上的抹布將積水一點點擦干。
“嘶!”腦后突然被東西砸了一下,司遙吃痛,捂住后腦勺回頭去,勾笛一身艷麗的紅衣,歪著半邊身子,斜靠在二樓的窗沿上,一條腿垂了下來,散漫地晃悠著。
感受到司遙幽怨的目光,他垂下眼皮,笑道:“沒瞧見人,失手了。”
說罷,徑直從二樓跳了下來,拍拍手掌的塵泥,一把勾住司遙的肩膀:“走!”
司遙毫不留情地一把撅起他的手指。
“疼疼疼!快松手!”
待司遙松了手,他捂著手指不滿道:“嘖,這么兇?”
“去哪兒?”司遙問。
“你貴人多忘事不是?”
司遙想了想,他說的應當是捉妖一事,于是她提醒道:“鯉州沒有妖物!”
勾笛停下腳步,看著她:“有,你知道的!”
司遙搖頭:“我不知道!”
勾笛笑了笑:“白云廟呢?”
司遙嗆了一下,瞪大眼睛:“你瘋了?”
勾笛雙臂環在胸前,高抬下巴:“還說不知道?”
這人瘋了!
“我不去。”司遙說,“你一開始,可沒說是白云廟那只地仙!”
“地仙?”勾笛瞇了瞇眼,那只貓妖,是地仙?
司遙道:“你連那妖物什么來頭都沒摸清,就敢抓她做靈寵?也不怕被扯入阿鼻祖地獄。”
勾笛冷笑了一聲,壓著嗓子,擺出架子,唱:“吾乃神吾大帝坐下關門弟子,豈懼一小小地仙?欺吾者,豈管她是何方妖孽?待吾出手,必叫她灰飛煙滅——”
韻調落下,那雙鳳眼風情不再,端的是風刃生殺,寒霜凜然。
此人果真不是什么善茬,司遙臉色難看得緊。
唱罷,勾笛收起了架勢,仍如春風十里,笑意漣漣:“如此說來,你是要反悔了?”
司遙忙道:“怎么會?”
“只是那貓妖數月前便跟去了邊境,如今只怕不在白云廟!更何況,今日乃河神祭祀大典,香火旺盛,精怪法力增長,比平日更難對付!”
“你的意思是今日諸事不宜?”
司遙嚴肅地點頭:“那貓妖已跳出精怪之列,不在五行之中,就憑咱們倆,只怕不行!”
本以為要費一番唇舌勸他收手,熟料,勾笛贊同道:“江北邊境城時,我曾與那貓妖交過手,的確道行匪淺!”
“看來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司遙猛點頭。
“那依你之見,何時最適合?”
司遙抬手掐指算了算日子,說:“明日。”
“明日乃河神大典最后一日,深秋已過,立冬將至,四季輪回,皆屬陰陽,盛陰轉陽,大吉!”
勾笛雙手負在身后,圍著司遙轉了一圈:“你有對付那貓妖的法子?”
“我沒有!”司遙答得飛快。
勾笛忽然短促地笑了聲:“那捕頭雖已身死,可其母仍活著,哦,似乎還有位未過門的妻子?我這手許久不見血了,也不知生疏沒有……”
對于他的威脅,司遙不為所動。
“吸取紅煞絲本就有助你術法修行,這樁買賣并不等價!”
“你腕上的珠子不錯,勻我一顆,明日那貓妖必屬你囊中之物。”
話音落下,眼前一道紅色殘影閃過,勾笛已至身前,他一把掐住司遙的脖子,鳳眼眼尾宛如一把帶血的風月彎刀。
他極緩慢地靠近司遙:“你在跟我討價還價?”
司遙面上不見慌亂,四兩撥千斤般地拂開他的手:“你會答應的,不是么?”
勾笛斂了笑意,面色陰冷冷的,宛如一尊紅衣殺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將手腕上的佛珠褪了下來,捏在指尖慢慢滾動著。
忽然笑了聲:“呵,有趣!”
他取下一顆珠子,丟給司遙:“只此一次。”
這珠子觸手滑膩陰冷,怨力極重,當真不是凡品,怪道此人隨身不離,只要將這顆珠子給張均平,便能保其尸身不腐。
隨著那抹紅色的袍角隱入拐角,司遙松了口氣。
取到了珠子,她即刻去了張均平家,顧汀汀正在蹲在院子里,清洗大盆里堆積的衣裳。
見司遙來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阿遙?”
“你怎么來了?”她把手胡亂在衣角擦干,迎了上來,將盆里的衣裳擋在身后。
司遙沒說話,目光越過她,看向盆里。
顧汀汀忙說:“要不要進去喝杯茶?”
司遙收回目光:“伯母可好些了?”
顧汀汀只搖頭:“不大好。”
廚房灶臺上的碗筷還沒洗,司遙忽然說:“汀汀,你有事瞞著我啊?”
顧汀汀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僵硬地笑了笑:“伯母身子不好,家務活我做不習慣,這些都是筷子都是中午的,所以多了一雙。”
司遙冷了臉:“汀汀,可我沒說筷子的事!”
顧汀汀臉色都變了,她極小心地朝著四周瞧了瞧,拉上司遙手:“跟我來。”
大門被關上,顧汀汀挪開米缸,掀開木板,下頭是一條甬道,黑乎乎的。
她率先順著木梯子下去,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阿遙,下來啊。”
司遙跟著下去,腳踩到堅實的地面,鼻尖傳來陳舊谷物的氣息。
顧汀汀點燃了油燈,四周瞬間被照亮,這是一處干燥但陰冷的地窖,地上堆滿了紅薯玉米等糧食。
前頭是一條狹窄的甬道,顧汀汀攏著燭火,彎下腰走在前頭帶路。
甬道的盡頭,是一方狹小的空間,張均平躺在石床上,面色平靜,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感覺到有人來了,他睜開眼,微微側臉,在瞧見司遙時明顯愣怔,掙扎著便要起身,顧汀汀忙上前攙扶。
“阿遙,我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那一日張大哥的確被人襲擊,只是他心臟異于常人,那一劍歪了半寸,索性我便自作主張,將計就計了。”
“此事張大哥并不知情,你別怪他!”
她見司遙不吭聲,失落地垂下眼皮:“我想,我說的話你絕不會相信,所以我不打算多說,只求你,此事務必保密。”
“你做得很好,汀汀。”司遙說,換做是她,未必有那么周全。
她轉而看向張均平,“張捕頭,想引出兇手么?”
張均平雖然不解,還是點了點頭。
“三日后,伺機暗殺我!”
第114章 不知身是夢,困于心中魔 ……
竹屋外頭寒風呼嘯,宋清瑤坐在燭火旁,手里捻著針線,將破了的衣裳一針一線縫補好。
忽然,心頭一陣絞痛,針尖刺破了指腹,殷紅的血珠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
伴著寒風,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宋清瑤忙將指腹血珠吮凈。
“嘎吱——”
門被打開,風灌了進來,燭火被吹得忽明忽滅。
“山哥哥?”
“還不休息?”關山掩上了門。
茶壺里的茶水還熱著,宋清瑤倒了一杯遞給關山,從他手里接過被寒氣浸染的外袍。
關山一股腦把茶水灌了下去,身上才暖和了一些,他擱下茶杯繞去了屏風后頭更衣。
“山哥哥……”
精怪修行到了她這一步,已有通天預知的能力,明日有一大劫,乃生死劫,可她算不出是否能安然渡過;如若不能,她此生最舍不下的……
目光落在屏風倒影上的人影,她心底沒由來地生出一陣恐懼宛如潮水將她淹沒。
“啊!”忽然頭疼欲裂,宋清瑤額頭冷汗漣漣,是宋娘子未散的殘魂在做亂,她強行以妖力將這抹殘魂鎮壓下去。
“娘子,你可是在怪我?”宋清瑤喘著粗氣。
你救了我,我卻貪圖本該屬于你的溫情,妄圖將他占據。
關山換好衣裳從屏風后出來,見宋清瑤臉色煞白,神色恍惚。
“怎么了?”他皺著眉將手背覆在宋清瑤的額頭上。
“我沒事,山哥哥!”宋清瑤雙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掌拉到臉頰處。
關山手掌溫熱,指腹間滿是粗繭,當他撫摸她的時候,她就會生出無限的勇氣。
燭火已燃了大半,關山垂著眼瞧著比平日更粘人的宋清瑤,手掌微移,繞去了耳后。
他捻著那片滑膩白皙的耳垂,細細揉捻。
“山哥哥。”宋清瑤艷麗的眉間染上了一絲醉人的情欲,她不由自主地蹭了蹭,關山的手便落在頸后,他不輕不重地捏著那不盈一握的后頸。
……
*
白云廟山腳下香火旺盛,販香的商婦拿著一把香火,目光希冀地看著來往的行人。
司遙順手接了一把,付了錢。
“你倒是閑情逸致。”勾笛的紅衣被陽光照得越發扎眼,他抬眼瞧著前方層層疊疊的石階。
旺盛的香火蜿蜿蜒蜒地升上空中,被風一吹,便散了開來了,只剩下香灰的味道,彌留風中。
“來都來了。”司遙隨意答道。
二人上了石階,才過正堂前便瞧見正東方擺放了一口巨大的香火缸,里頭插滿紅燭香頭,缸下堆滿紙錢灰燼。
司遙將山腳下買的香點燃,朝著正東方拜了三拜。
一敬東岳大帝。
二敬主廟菩薩。
三敬各路諸神佛。
勾笛站在一旁,不曾言語,臉上卻滿是戲謔:“你們江南皇帝可真有意思,一頭禁著玄術,一頭把寺廟道觀修得到處都是!”
司遙只當沒聽見他的叨咕,她留下三支香,將剩下的都插在香火缸內。
“今日就咱們倆?”司遙拿著香,越過勾笛,“可不是我打擊你,你口中的貓妖乃是地藏王菩薩的坐騎靈寵,道行高深,平日受萬民香火,只有你我,只怕是要無功而返。”
勾笛笑了笑:“急什么。”
“諾,幫手這不就來了?”
司遙捻著香,回頭就見煙霧迷離處走來兩道熟悉的身影,一黑一白。
待煙霧散去,司遙才發現來的是山塵與黎十娘。
司遙微微皺眉,這兩人怎么又湊到一塊兒去了?
山塵面色很冷,他一言不發地從司遙手里接過香火,隨意插在香火缸內。
“生氣了?”
司遙心知肚明他生氣的原因,湊了上去:“天兒還沒下雪呢,臉這么冷?”
她正準備去拉山塵的手,就聽見勾笛嘖了一聲:“你們倆這是風花雪月來了?”
話音落下,一聲幽長的鐘鳴,眾人的目光紛紛看向主廟,只見地藏菩薩的肩上不知何時端坐了一只通體烏黑的貓,土黃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著四人,好一會兒它才歪歪頭,慢條斯理地舔著身上的毛發。
勾笛直起身子,斂了笑意,悄無聲息地將手腕上的佛珠褪了下來,大拇指與食指不緊不慢地盤弄著上頭渾圓的珠子。
那黑貓輕盈地從佛像的肩頭跳下來了,一步一步走了過來,頃刻間便化成了一個身著緋色云霧紗裙的美艷女子。
“這身皮相倒是不錯。”勾笛音色輕浮戲謔,面上卻嚴陣以待。
宋清瑤含笑著,每走一步,系在腳腕處的鈴鐺便“叮當”作響,四周的景象宛如潮水般退去,灰蒙蒙的,濃重的霧氣自四面八方蒸騰而上。
又到了那片一望無際的寂靜之地:灰色的天空,低沉沉的,腳下是黑不見底的水,水面沒有一絲漣漪,四周沒有風,沒有聲音,像是一片被隔離的世界。
“看來,你沒長記性啊!”宋清瑤的聲音很嫵媚,聽起來既清晰又縹緲,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鈴音,一道黑色的身影不慌不忙地踩水走了過來。
宋清瑤面部并未維持人形,鼻尖到眉毛呈現一副倒三角的貓臉,兩顆長長的尖牙順著嘴角露了出來,十根指甲其長無比,眼里卻媚態橫生。
司遙后退兩步,緊捏著千機鈴,她的確不想招惹這貓妖,可勾笛此人,睚眥必報,為人兇狠毒辣,又是個言出必行的,若是真讓他尋去了張均平家,不知會生出多少事。
他們的計劃,決不能因此毀約一旦。
“你既不肯退去,那便,拿命來罷!”宋清瑤說完,猛揮衣袖,五指彎曲閃身朝著司遙一揮而下,其長的指甲像是一道鐵爪,帶著鐵銹的腥味撲面而來。
司遙腰身向下彎去,躲過了那一爪攻擊,還不等她起身,自宋清瑤身后忽地散出無數只黑貓殘影,層層疊疊,張牙舞爪地飛撲過來,裹挾著兇厲的煞氣與凄厲的慘叫。
司遙解下腰間的捆陰索,口中念著鎮煞咒詞,千機鈴劇烈地搖晃著,急促的鈴音像是一道梵鐘,瞬間將那些黑煞貓影震碎。
借著這個空隙,司遙在水里滾了一圈,驚異地看著千機鈴,沒想到竟如此輕易便能破了宋清瑤的招,還是說她有傷在身?
宋清瑤面色陰沉得宛如腳下的無間水,這一刻她動了殺心!
司遙警惕看著她,忽然感知腳下傳來一陣異樣,她低頭一看,只見黑沉沉的水“咕嚕嚕”地沸騰著。
四周熱氣蒸騰,像是被人丟進了一口沸騰的大鍋。
宋清瑤站在煙霧縹緲處,笑了起來,那聲音不似人,陰森又尖銳:“好好受著罷,我在十八層煉獄等著你……”
*
山塵提著劍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攤販桌椅倒了滿地,破爛的酒肆招旗被風吹地飄揚。
黃陵錢伴著灰沉沉的香火燼散的漫天。
一陣陣悲痛的哀泣哭聲從四面八方出來。
“亡人起程,活人避讓——”
“陰陽黃泉路,敬送亡故人;奈何橋上走,千萬莫回頭……”
“今敬買路錢,請領來生路!”
山塵不由得握緊了天命的劍柄,他順著那道哭聲來到了一扇富貴府宅。
那府宅門頭上掛著兩只碩大的白燈籠,牌匾刻著“伯爵府”三個大字。
他一把推開黑沉沉的大門,便瞧見縞素喪服的女子喃喃自語:“呈兒,你聽見了么?你爹爹在喚我!”
山塵心口忽然一陣絞痛,他握著劍柄的五指指節泛著可怖的白色。
“砰——”的一聲,鮮血飛濺在黑色的棺槨上。
四周景象逐漸消散,山塵閉上了眼,胸口劇烈起伏著,待他再次睜開眼,仍舊是那副場景。
“呈兒,你聽見了么?你爹爹在喚我!”
“不要!”山塵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不要,娘親,不要丟下我!”江泊呈用小小的身子抱著了他的娘親。
他的娘親推開了他,頭也不回地。
“砰——”
又是一聲沉悶的巨響。
山塵牙關打著顫,他閉上眼,天命被丟在一旁。
“呈兒,你聽見了么?你爹爹在喚我!”
山塵驀地抬起眼,雙目赤紅,他踉蹌著,想要制止,可手指卻穿透了那道身影,他怔怔地楞在原地。
耳邊又是一聲沉悶的碰撞聲。
“啊啊啊啊——”山塵痛苦地捂著頭。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呈兒,你聽見了么?你爹爹在喚我!”
“砰——”
那聲音如同經年驅不散的夢魘,日日夜夜折磨著他。
“呈兒,你聽見了么?你爹爹在喚我!”
“砰——”
“……”
山塵捂著耳朵蹲了下來,雨水滴滴答答地砸落在他身上,浸濕了他的頭發與白衣。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砰——”又是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這聲音像是無孔不入。
山塵猛地起身,提起天命,胡亂飛砍,氣血翻涌到喉間,他驀地噴出一口灼熱的鮮血。
心口沉甸甸的,山塵雙膝跪砸在地,地面積起的水洼被雨滴砸落,飛濺出雨花,他撐著天命想要起身,心口又是一陣絞痛。
他忽然笑了,仰著面,笑聲短促悲愴,他任由大雨沖在臉上,落進眼里:“都離我而去,都舍下我。”
“你們,都舍下我!”
“……”
*
“山塵!醒醒,山塵!”
山塵目光呆滯,聽著熟悉的聲音,滿是鮮血的心口像是重新被找回了溫度。
“阿絮……”
“阿絮……”山塵低聲呢喃,
“別離開我!求求你。”
我什么都沒有了。
“山塵,你快醒醒,再不醒來,我走了?”
別走!
山塵撐著天命,踉蹌著站了起來,音色低啞,像是祈求:“別走。”
天命重新握在手里,山塵心中急切,他朝著四周幻境揮動著天命,天命赤紅的光刃劃破雨簾。
景象如玻璃似的碎成了千萬片。
山塵睜開眼,就瞧見司遙滿臉焦慮:“你終于醒了,嚇死我了。”
不是夢。
下意識地,他一把將司遙扯在懷里,雙掌用力地按著她的脊背。
司遙身子微僵,她察覺到山塵在微微發抖,安撫似的,她伸出手撫摸著山塵的背,溫聲說:“別怕!”
“你們倆調情能分場合么?”黎十娘的江北殘刀吃力地壓制住宋清瑤。
她此刻連基本的人形都維持不住,渾身上下遍布黑色毛發,四腳伏趴在地上,嘶啞咧嘴地朝著四人嘶吼。
司遙甩出捆陰索,捆陰索飛快地竄了出去,蛇似的纏繞著,將宋清瑤捆了個結實。
見妖物伏誅,勾笛露出滿意的笑:“總算抓到你了。”
“待本宮剖了你的妖丹,看你還如何制造幻境。”
說到幻境,他的臉色便難看起來,只差一點,他就出不來了。
勾笛從靴子里拔出一把紅刃匕首,正要插進貓妖的腹部取妖丹,忽然聽到一聲喝止:“住手!”
貓妖慌亂不堪,扭動著身軀劇烈掙扎,捆陰索卻越絞越緊。
是關山。
第115章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
“太子殿下遠赴江南,不尋本將軍敘舊,反倒于江南地界作威作福?”關山的臉冷得可怕,身上帶著邊境的寒沙血氣。
勾笛嗤笑:“我此行可是為你們江南除害,你不謝我反倒辱我?”
關山垂在身側的拳頭捏的“咯吱”作響。
“我勸將軍莫要插手為好,若是讓旁人知曉你以妖物為妻,藐視國法,只怕關氏一族皆要為你殉葬!”
氣氛劍拔弩張,四周沉寂地可怕。
“咳咳——”那貓妖忽然劇烈咳嗽了幾聲,關山回過神來,目光落在她身上。
勾笛輕哼一聲,面上又恢復了平時輕佻模樣。
貓妖看向勾笛,喘息著開口:“你抓我……不就是為了我的妖丹?”
捆陰索緊緊勒進她的皮肉,鮮血漫出,浸濕了皮毛,她艱難地咽下翻滾上來的痰血:“不必威脅他,我給你便是!”
勾笛撫掌拍擊,捻起蘭花指,掐著嗓子唱起了調:“好一顆赤忱妖心,舍丹為情郎,實乃人間癡情戲,真叫我掩面直哭泣吶——”
唱到“掩面直哭泣”時,便用袖口捂著臉作泣狀。
關山目光沉沉地看著貓妖,沒人能明白此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清瑤復活時,他是很高興的,可漸漸地,他發現這不是他的清瑤。
他開始疑惑,如果她不是清瑤,那么,她是誰?
難道這世間真的沒有死而復生一說?
他不敢再面對她,他請旨去了邊境,他更沒想到,她會跟來。
她站在風里,單薄的衣衫勾出伶仃的軀線,她眼眶泛紅,音色哽咽,問:“山哥哥……你,不要清瑤了么?”
他忽然不忍心了。
她一定是他的清瑤。
他把自己都騙過去了。
直到有一日,江北術士結隊來邊境城抓活人練煞,他被圍攻,身負重傷,三魂七魄險些被人抽去。
迷迷糊糊間,他好像看到一抹紅色的身影,是清瑤么?
是了,她腳腕出系著一只精致小巧的鈴鐺。
他看著他的清瑤眼珠泛著詭異的土黃色,只揮了揮手,那些術士便“砰”的一聲,被炸得七零八落。
當即他便知道,也許,他的清瑤真的回不來了。
“恨我么?”貓妖問。
關山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替她擦去嘴角的鮮血,緩緩搖頭,我早知你不是。
貓妖習慣性的,用臉頰蹭著他的掌心,緩緩說:“我本是地藏王菩薩未得道前豢養的靈寵,自小便跟著他修行,不過須臾百年,我便開了靈竅,日日參禪,雖為精怪,卻生了一顆佛陀慈悲心。”
“他時常夸我聰慧,我便更加勤奮悟禪,可他得道升天,卻舍了我!”
“我心有不甘,肆意作惡擾亂凡塵,為禍一方,最終,遭受天譴雷劫,幾乎命喪白云道!”
“是宋娘子,將我拾回繼芳院,還送了我一只小鈴鐺,她性格溫潤,于關府日日受那原配打壓,過得很是艱苦,她時常掛在嘴邊的,便是她的山哥哥!”
“她被下了毒,命懸一線,她說,她此生愧對于你,唯一舍不下的,便是你。”貓妖土黃色的瞳孔逐漸變黑,里頭濕漉漉的。
“我修為受損,救不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我不想她死,強留下她一縷殘魂,日日以妖氣浸染尸體,七日后,她化了煞,逃往驪山。”
“讓你們成親,是我唯一能做的。”
“滴答——”滾燙的淚滑落下來,灼傷了關山的手。
“今日乃我生死大劫,我早已算到,你尚有大好前程,不必為我舍去。”
關山拂去她眼下的淚,聲音沒有起伏:“你是我的妻,我怎可放任旁人辱你。”
貓妖怔怔地看著他,她沒想到,他知曉了她的身份,還能當她是他的妻。
關山緩緩起身,自腰間緩緩將刀抽了出來,他慢條斯理地擦著刀刃,說:“有太子殿下為我關氏滿門殉葬,此等榮耀,在下不敢不領。”
勾笛臉色陰沉,端直了身子,黎十娘提著江北殘刀走到了他身旁。
關山忽然扭頭看向司遙:“不一起?”
司遙搖頭。
“那,江世子呢?”關山的目光移到山塵身上。
司遙率先開口:“他奉旨行事,任務已了,將軍自便。”
刀刃被擦得宛如寒霜,冬風掃過,萬物調零,更顯冷冽。
黎十娘率先沖了上去與關山纏斗在一起,勾笛腕上的佛珠斷裂,凝成了一柄泛著兇煞紅光的小劍,那小劍所到之處皆呈焦土之態。
關山縱使武功高強,分心與黎十娘對戰已是乏力,更有勾笛在旁陰招旁出,一個不甚,他便被那柄小劍割傷了手臂。
只見被割傷之處并未有鮮血流出,而是冒著一股陰冷的寒氣,五臟六腑像是被一只陰冷的手抓撓著。
勾笛瞇起了眼,對黎十娘說:“掩護我!”
“是!”
沒人能在紅珠刃下活命!
貓妖緊張地看著戰局,她知道她的山哥哥堅持不了多久,可這該死的繩索,她一動絞得就越發緊了。
“看著所愛之人受傷的滋味,不好受罷。”一道魅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貓妖回過頭,才發覺身旁不知何時蹲了一個紅衣妍麗的女子,她笑意盈盈,眼中秋水朦朧,臉覆面紗,面紗之下隱約可見蠕動的小人臉。
“你是誰?”
黎宛笑了笑:“我是誰,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想他跟你一起死么?”
貓妖身子微微發抖。
“別害怕!”黎宛語氣越發溫柔似水,“只要你聽我的,我保證,沒人會傷害他。”
“乖乖的,把妖丹交給我!”
貓妖恍惚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黎宛循循善誘:“你覺得你能逃過今日之劫么?你不能,你也舍不得他死。”
“噗嗤——”一聲,是利劍割破皮肉的聲音,黎宛挪動位置,擋住了貓妖投向關山的目光。
“還要再糾結么?”黎宛問,“再耽擱些日子,他便要先你一步去了。”
貓妖緘默著,黎宛也不催促。
“你說得對。”好一會兒,她才平靜地說。
她改變不了,但她不能讓關山為她死。
今日,并非她的生死劫,而是她的死劫!
她活得太久了,她已經記不清了,活那么久作什么呢,四季變化,日夜輪換,來來回回,日復一日。
她忽然想起來那人得道那日,金色的佛光籠罩在他身上,她仰著頭問他:“你不要我了么?”
他是怎么說的?
他說:“何為佛,何為人,何為妖?若有朝一日,你能參透此禪,本座便來渡你。”
貓妖笑了,她滿腔憤懣,如今,她似乎明白了。
“慈悲為佛,良善為人,奉愛為妖!”
話音落下,天空突顯一道驚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劈了下來。
“啊啊啊——”貓妖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一顆赤紅色的妖丹便從其腹部緩緩飛了出來。
“清瑤!”關山想要靠近,“轟隆”一聲,又是一道悶雷落下。
“別……別過來!”貓妖被劈得焦黑,她斷斷續續地說,“我聽見了,他……果真來渡我了。”
“山哥哥,對……不起,騙了你。”
“清瑤……”關山心脈幾欲俱碎,捏著刀柄的手青筋爆起。
貓妖搖搖頭,她想說,她名喚菩夢,可她沒力氣了。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花生花葉花隔世,美夢佛謁恍如昨。”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驚雷伴隨閃電準確地劈了下來,浮在空中的妖丹瞬間失去光澤,“咕嚕嚕”滾落在勾笛腳邊。
貓妖失了生息,身軀變化成了一只純黑的貓兒,它艱難地擺擺爪子,嗚咽了一聲兒。
關山沖了上去,顫抖著將它攏在懷中,看著貓兒滿身的血痕,他斷斷續續地笑出了聲,無論他怎么努力,他的清瑤都會離他而去。
司遙看得心頭悶澀不已,她拉上山塵:“我們走罷。”
“喵嗚——”就在此時,關山懷中貓兒發出一聲祈求的呼喚。
司遙尋聲音望去,卻見那貓兒目光希冀地看著她,這眼睛,像人。
她忽然想到貓妖說的,拼盡全力留下了宋娘子的一縷殘魂,難不成?
她快步走了上去,摸出一張符咒貼在黑貓額前,緊接著咬破指尖在符上添了幾筆。
司遙喃喃道:“果真世間一切皆有定數。”
她轉而看向關山:“此貓體內禁錮了一縷宋娘子的殘魂,不過方才三道雷擊,這縷殘魂幾欲消散,需得尋一至寶溫養著。”
關山呆滯著,像是反應不過來,半晌才啞著嗓子問:“何物?”
“青銅鬼燈!”
司遙其實也有私心,溫養靈魂也有別的法子,只是她想借助關山之手調查青銅鬼燈的下落,她想知道,師父手札里所說的黑衣人究竟是誰?
“青銅鬼燈?”關山喃喃自語,“是江北皇室至寶?”
“是!”
“多謝!”關山艱難地起身,抱著黑貓離去。
白云廟再次空寂下來,遠處響徹綿延不絕的撞鐘聲,那鐘聲像是送別,像是哀悼。
“嘖,可惜了。”勾笛拾起腳下的珠子,將那顆妖丹捻在手里把玩,“白忙活一場!”
“不白忙活!”司遙說,“你不會以為那貓妖死了罷?”
“三道天雷,不死難道升天了?”
司遙笑了笑:“你別忘了,它是誰的靈寵!”
“地藏王菩薩曾有一句流芳百世的謁語:地獄不空,我誓不成佛,他的靈寵死了,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新生?”
“如此說來,這還算是一顆寶物了。”
“當之無愧!”
第116章 身在紅塵漂,河神召河童 小元寶失蹤……
“此事已了,本太子不日便啟程回江北,你可愿一同前往,讓本太子略盡地主之誼?”勾笛笑得宛如一只奸詐的紅狐貍。
“不愿意。”司遙想也沒想。
“嘖。”勾笛略感遺憾,道,“從未有人拒絕過本太子的邀約,真令人心碎吶!”
勾笛看著司遙與山塵離去的背影,忽然說:“這樣的術士理應出身江北才是。”
“殿下眼光毒辣,她的確隸屬黎氏一族。”黎十娘說。
“哦?”勾笛來了興趣。
“她三歲時遵循黎氏族訓進入屠山洞,險些喪命,被人救了后便不肯再回黎氏了,如今多年不見,對屬下也生分了許多。”
勾笛若有所思。
“殿下,屬下已將山塵帶來,殿下亦得償所愿,該履行承諾了。”黎十娘提醒道。
勾笛笑了:“十娘啊,這些年來,你助我良多,本座一時還真舍不得放手!”
黎十娘臉色一臉,勉強維持住笑:“殿下這是何意?”
勾笛佯裝無奈,道:“本座知你替婉婉尋容器耐心幾欲耗盡,這樣罷。”
“你若是能讓她為本座效力,本座這兒的確也用不著你了。”
黎十娘知道他說的是司遙,她皮笑肉不笑:“殿下說笑。”
被頂撞了,勾笛也不惱,仍笑得陰惻惻的:“本座上次讓人誆去了一顆骨珠,正煩心著,我瞧著你那一魂一魄,用來煉化補上倒是極好。”
黎十娘面無表情:“殿下言而無信,日后榮登大寶,何以號令群雄?”
勾笛臉色如同籠罩一層寒霜,他驀地側身,一掌凌厲地拍在黎十娘肩頭上,那掌法至少用了五成功力,黎十娘不防,連連后退。
“娘親!”黎宛驚叫一聲,忙上前攙扶,目光憎惡地盯著勾笛。
“一個教訓罷了。”
黎十娘捂著心口,她受制于人,不得不低頭:“殿下教訓得是,屬下會想法子讓殿下如愿以償。”
勾笛沒說話,不緊不慢地捻著腕上的佛骨珠,片刻后,那骨珠里頭沖進來一道殘魂。
那殘魂像是被禁錮已久,驚慌失措朝著地四周逃竄而去。
黎十娘見狀,忙將其收進靈竅。
“本座并非無情之人,先給你一魂,好好辦差,可千萬別讓本座失望了。”
“十娘多謝殿下體恤。”
黎宛扶著黎十娘,目色陰鷙,一言不發。
“怎么?”黎十娘瞧她那樣,這丫頭旁的事上倒是極沉穩,有謀算,怎么到了她的事上,宛如稚童一般?
“娘親可是用一魂一魄與殿下交易,換了青銅鬼燈?”
“嗯。”黎十娘應道,她突然板起了臉:“你怎么回事?又去練那邪功?我平日與你說的,皆是耳旁風?”
黎宛也不怕她,手掌覆在面紗上:“不過是張臉罷了,我只恨自己無能!”
黎十娘不吭聲,黎宛這孩子重情義,自從她將她救出青山院后,她整顆心便撲在了她身上。
“娘親既分身乏術,替婉婉尋容器之事便交給我,如何?”
黎十娘搖頭:“哪有那么多合適的?”
她設立極樂坊,以物易物,獲取典當者身上的物件,本想拼湊個容器出來,誰知道還沒成呢,便被搗毀了。
“娘親可是嫌我沒用?”
“又胡思亂想?”
“對了,你怎么過來了,不是不讓你來么?”
黎宛哼一聲:“若不是我,娘親只怕現在還困在那幻境里頭呢。”
“那貓妖心悅關山,我便想法子將關山誆了出來,又尋了江世子的部下口技傳人李氏在幻境外頭偽裝成關山的模樣,那貓妖,果然方寸大亂!有了破綻司姑娘率先破陣,又助娘親出了幻境!”
黎十娘點頭,她還奇怪那幻境怎么突然破碎了,她對黎宛向來不吝夸贊:“你做得很好。”
“娘親在幻境中瞧見什么了?”黎宛問。
“娘親不說,我也知曉!”
**
從白云廟下來,回到東巷天色已然暗沉,一路上司遙對著山塵嘰嘰喳喳的,口渴得不行,連喝了兩杯茶,還想再倒一杯,便被山塵從手里奪走了杯子。
“仔細肚子疼!”
山塵擱下茶杯,點燃了油燈,微弱昏黃的光逐漸照亮屋子。
“你去哪兒?”見山塵出去,司遙忙問。
“燒水!”
司遙這才寬心,她仰躺在床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腳步聲,山塵提著燒開的茶壺進來,將桌上冷掉的茶水換了,又倒了一杯放涼著。
司遙一骨碌從上床坐了起來,就瞧見山塵坐在桌邊,手中捻了一本書,茶杯內滾燙的茶水霧氣蒸騰,入玉般的側臉隱在昏黃的火光下,隱在茶香四溢后。
“這是什么茶?”司遙湊了上來。
山塵捻著書側了側身,無視了她。
“山塵少俠,方才我救了你,你還生氣,這是什么道理?”司遙歪著腦袋,湊到他眼前。
山塵眼皮都沒抬,手掌推開這顆毛茸茸的腦袋。
司遙也不氣餒,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書,跨坐在他的腿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幻境中你瞧見什么了,一直喊我名字?”
很顯然山塵并不吃她這一套,看著她,問:“為什么瞞我?”
“你明知那江北太子脾性,與他相交,幾時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原來是吃醋,司遙清清嗓子,說:“我當然知道那人是什么脾性,這不是還有你么?”
“有你給我兜底,我不怕。”
山塵的面色陰轉晴,很顯然,這句話取悅了他,他抬手扶住司遙的腰身:“只此一次!”
“下不為例!”司遙快速接過話頭。
山塵輕笑了一下,好看的桃花眼宛如初晴春霽,春光乍然。
司遙掃了眼外頭黑沉沉的天:“什么時辰了?”
“亥時。”
“你去看看水燒好沒?我要沐浴。”司遙催促他。
山塵聲色低沉,拍了拍她的后腰:“起來!”
人支去了廚房,司遙才發覺手心出了汗。
亥時一刻。
油燈被吹滅,緊閉的窗戶突然被一陣狂風吹開,扇頁在寂靜的夜里“嘎吱”作響,司遙站起身來,只見窗外閃過一抹明亮的刀光,一道黑色的身影閃了進來。
“哐當——”桌椅被劈碎,好大一聲動靜。
山塵正往灶臺里頭塞了一根柴火,明亮溫暖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眼底是驅不散的寒霜。
他的阿絮,似乎有事瞞著他。
嘖,這種離心的滋味兒很不好受,她越來越不受他的掌控了。
這可怎么好?
下意識地,大拇指摩挲著食指指側,山塵閉上眼,感受著手上皮肉與皮肉之間摩擦時發出的溫熱與灼燒。
他的阿絮喜歡白衣無暇,正氣浩然的少年郎,他不介意一輩子偽裝,可阿絮,夫妻同心,前提是不能有所隱瞞。
“哐當——”忽然外頭傳來一身巨響,他驀地睜開眼,起身快步出去,就見屋里頭黑漆漆的,他心頭一跳。
一腳踢開了門,就見一個蒙著臉,身著夜行衣的男子,提著把刀站在司遙對面,而司遙捂著手臂,鮮紅的血液爭先恐后地從指縫中流淌下來。
山塵身形極快,只眨眼間,便閃至黑衣人跟前,掌心蓄力,猛然揮出,帶了十層功力。
“咳咳咳——”司遙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身子一軟向后跌去。
山塵回頭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借著這個間隙,黑衣人并不戀戰,身手極為利索,轉身便從窗戶一躍而出,消失在了黑暗中。
山塵沒有再追,而是折回一把將司遙接住,聲音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阿絮……”
司遙臉色蒼白,喘著氣,斷斷續續道:“果然……輪到我了。”
山塵輕斥:“別胡說。”
油燈重新被點燃,看見傷口的瞬間,他松了口氣,“還好,不重。”
司遙掃了一眼,并未見骨,張均平下手不輕不重,極有分寸。
山塵替她處理好傷口,臉色沉得宛如外頭黑漆漆的夜。
過了好久,他才開口:“你素日與人為善,也不曾得罪人,那人,是沖著一寸心來的罷。”
他替司遙將袖口拉了下來,抬起眼,一錯不錯地看著她:“阿絮,別說不知道,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對么?”
“是。”司遙很干脆地承認了,山塵很聰明,欲蓋彌彰,于他而言,沒有意義。
山塵很平靜,眼底像是一汪黑潭,深不見底,不見漣漪,他的聲音不疾不徐:“阿絮,引狼入室,可算不上良策。”
“若有更好的法子,我何須如此?”司遙說。
“若你查到最后,發現此事始作俑者乃是一塊你無法撼動的磐石,你當如何?”
司遙沉默。
“阿絮,別再查了,好么?”山塵緊緊抓著她的手,略帶祈求。
“明知禍端而不為,梁上坐觀者,實非君子,枉為正義士。”司遙看著他,“這是你說的,你忘了?”
山塵啞著嗓子,半晌才說:“我沒忘,可世間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
“能不能撼動磐石與我想知道真相,不是一回事。”
司遙的執著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心底忽然生出一陣恐慌,像是粘稠黑沉的海水,將他淹沒。
他沉默了許久,才說,“但愿……你不會后悔。”
我不會后悔,若我什么都不做,才會后悔。
“水好了么?”司遙突然問。
“傷口不能沾水。”山塵想也沒想地拒絕了她。
司遙又想照常施展三寸不爛之舌歪纏。
“砰砰砰——”外頭的大門被急促地砸響。
“又出什么事了?”司遙皺著眉,每次敲門聲急促,準沒好事。
待她開了門,才看清門外之人:頭戴氈帽,帽子頂上有一堆高聳的鹿角,身上披了件色彩斑斕的神婆服,胸口處掛著一顆動物頭骨——是河神祭祀的馬婆葛大娘。
“葛大娘?”
葛大娘壓勻了氣息,語速急切:“云娘呢?”
“小……小元寶不見了!”
第117章 千千慈母心,踽踽惡鬼行 ……
“你說什么?”司遙一陣恍惚。
“云娘……云娘!”葛大娘扯著脖子就往主屋喊。
“她沒回來。”司遙下意識地說。
“沒回來?”葛大娘面上難掩焦急,“這可怎么好,娘倆都不見了!”
“怎么了?”山塵察覺不對,快步走了出來。
司遙木木地看著他:“她說小元寶不見了。”
“還有云娘!”葛大娘忙補充。
山塵好看的眉頭擰了起來,問:“你最后一次見小元寶是什么時候?”
“一刻鐘前!”葛大娘說,“今日是河神大典最后一日,縣太爺親自主持,于護城河上舉辦了河神舟比賽!”
“小元寶是河神軋童,坐在蓮花舟上在終點等他們,哪一隊先到就可以得到河神的圣水潑灑,佑其來年日進斗金。”
“縣太爺親自主持,大伙熱情高漲的,河神舟到了終點,小元寶從蓮花舟內舀了一瓢圣水正要潑灑,突然水面水花炸起,我滴個乖乖,好大一聲炸響,那水花跟水簾洞似的,啥也瞧不見吶!”
“水花落下后,護城河恢復了平靜,大伙都說這是河神爺顯靈了,紛紛跪下來,對著護城河那是又跪又拜,磕頭的,祈福的,亂糟糟的,等大伙回過神來,就見蓮花舟輕飄飄地,在水上晃啊晃啊的,上頭空蕩蕩的,哪還有河童的影子?”
“那陣水花怕是有問題。”司遙輕聲說。
葛大娘像是沒聽見,兀自繼續嘮叨:“咱們尋思著是不是云娘怕嚇著孩子,把孩子帶走了?可王家大婆卻說,今日都沒瞧見云娘……”
三人來到護城河,河岸邊已空無一人,只有縣太爺及數名捕快在岸邊仔細地尋找蛛絲馬跡。
“大娘,天色不早了,您先回去歇著。”
葛大娘滿臉擔憂,可她知道她留下也幫不上什么忙,只得離去。
柳岸地面上濕漉漉的,鞋底踩上去還能發出輕微的“淅瀝”聲。
一名捕快腳下匆忙,踩著水花小跑至縣太爺身旁,佝著腰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些什么,縣太爺眉頭緊鎖,宛如起伏不平的黃土坡,溝壑萬千。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瞞不住了。”
“崔梁!”
崔梁蹲在柳樹下不知挖著了什么,忽聞縣太爺一聲怒喝,嚇得手里的折扇差點掉落,他忙起身,將折扇別在腰間,小跑著到了縣太爺跟前,局促地笑著:“大人?”
縣太爺簡直沒眼瞧:“張捕頭沒了,你們就跟無頭蒼蠅一樣!”
說到張捕頭,眾人沉默,就連縣太爺也意識到。
他不耐地擺擺手:“今夜若是查不出蛛絲馬跡,都不許回去休息!”
說完急急忙忙地走了。
崔梁嘆氣搖頭:“這案子,是越來越復雜了!”
“崔梁!”
崔梁身子又是一抖,直起了腰身,側頭一看,是司遙,那腰身又塌了下來:“司姑娘!”
“可有查到什么蛛絲馬跡?”司遙問。
崔梁猶豫了片刻,司遙忙說:“你也覺得這場水上炸花有異?”
崔梁謹慎地看了看四周,沒人注意道:“司姑娘,你跟我來。”
他帶著司遙來到一棵柳樹下:“你瞧瞧,可曾看出什么沒有?”
司遙蹲了下來,指腹觸上柳樹下松軟的泥土,她揚起臉:“這土是你挖的?”
崔梁搖頭:“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司遙順手從旁邊抓了一根柴火棍,開始刨土,松軟的泥土刨干凈后,露出一口小小的泥洞。
黃泥洞壁邊隱隱約約有星星點點的銀色粉末,司遙用指甲剜下來一塊兒,放在鼻尖輕嗅:“火藥?”
山塵抓著司遙的手腕,湊近聞了聞,“是火藥!”
“看來這場禍事是人為的。”司遙將泥壁上的火藥一點點剜了下來,擱在手帕內。
崔梁伸了個懶腰:“哎喲,這事整的,咱們這些小嘍啰可管不著咯!”
誰人不知,火藥隸屬軍機處?而這軍機處的掌權人,哪一個不是身份貴重,權勢滔天的?
他說著取下別在腰間的折扇,搖著扇子就要走開。
“等等!”
崔梁停了下來,卻并未回頭。
司遙快步走到他面前:“崔捕快,你覺得張捕頭,為人如何。”
崔梁自然知曉司遙話中之意,他微笑道:“自然極好。”
“那胖魚,細猴呢?”
“四海之內皆兄弟!”
見他油鹽不進,司遙索性直說:“你難道不想……”
“不想!”
話沒說完便被打斷,崔梁仍然微笑,“司姑娘,自宋娘子死后,平靜多年的春山鎮接二連三死了多少人?你不會看不出端倪。”
“人嘛,糊涂些好,活那么清楚作什么呢?”
“命沒了,就什么也沒了,好死不如賴活嘛。”
“你說呢,司姑娘!”
司遙啞然,此人平日不出挑,不出頭,沒個正形,如今看來,是藏拙。
她短促地輕笑一聲:“說得在理,人各有志嘛。”
說著將手帕里頭包著的泥火藥粉給了崔梁:“拿去交差罷。”
崔梁接過:“大恩不言謝!”
“撲通——”就在此時,護城河橋頭傳來落水聲。
“有人跳河了!”
借著月光,司遙瞧見了在水里漂浮的一片藍布。
“是云娘!”
說著正要往下跳,山塵一把拽住她:“我去!”
說完便跳下了護城河,過了好一會兒,水面才有了動靜。
司遙忙將兩人拽了上來,云娘顫抖著嘴唇,目光茫然,滿臉呆滯,口中仍不忘念:“元寶……元寶……我的元寶!”
“元寶!”她忽然瞪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什么,一骨碌坐起身來,“元寶,元寶……”
“云娘!”司遙去拉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我的元寶呢!”云娘驚慌地一把抓住崔梁,五指力氣極大,她撕心地喊,“你們把我的元寶藏哪兒了?”
眾人沉默,她默默松開了手,藍色粗布麻衣濕漉漉的貼在身上,平日里總是梳得有條不紊的頭發此刻凌亂地散落著。
“元寶!”她跌跌撞撞沿著岸邊跑,極力壓低聲音呼喚,“元寶啊,回家了——”
岸邊潮濕的積水飛濺成花,月光一照,凄涼而冷冰。
“元寶,跟娘回家了……”
“云娘!”司遙不忍再看,她跟上去攙住云娘的手臂,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我知道元寶在哪兒!”
“真的?在哪兒?”云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鉗住司遙,“他在哪兒?”
“他去掏鳥窩了,他說要掏鳥蛋給你補身體,白日里他跟你說過的,你忘了?”
云娘恍惚,喃喃著:“掏鳥窩,掏鳥窩……”
“娘親,我跟司遙姐姐去掏鳥窩,我要掏一顆最大最大的鳥蛋給娘親吃。”
“是,他跟我說過,他去掏鳥窩了!”云娘沖著司遙露出一抹笑,“你瞧,上年紀了,我這記性!”
“那你,你快去把他接回來,山上不安全,有會吃人的蛇!”云娘像是想起什么,急促地說。
司遙含笑著應承,眼底卻泛了紅:“你先回去,睡一覺,我這就去接元寶,等你醒了,他就回來了。”
“好,好……掏鳥窩,睡一覺,元寶就回來了……”
司遙將云娘交給崔梁:“崔捕快……”
“司姑娘放心,我會把人安全送回東巷!”
**
“為什么要騙她?”山塵在司遙旁邊坐下,“其實你也知道,明日小元寶,回不來。”
護城河波光粼粼,寒光冷寂。
“為什么會是小元寶?”
“不應該是我么?”司遙痛苦地捂著頭。
為什么?
武林雙俠一家,因武林至寶一寸心,被神秘黑衣人殘害致死。
那胡松蘿呢?她只是平民之女,并不知曉什么武林至寶,還有方榮,顧氏全家,他們都不知道。
胖魚,細猴因插手查案才被滅口,那她呢,她查到今天這一步,最該死的,應該是她。
“為什么會是小元寶?”司遙頭疼欲裂。
巨大的謎團像是一坨打結的線球,它們環環相扣,卻又越理越亂。
“不應該的,到底是哪里出錯了……”
山塵將她扯入懷中,安撫似的,一下一下輕撫著她的脊背,低聲說:“也許,一寸心,只是掩人耳目。”
一道刺眼無聲的閃電閃過,山塵看向遠處,驪山坐落在黑暗中,滿山環繞霧氣,數道閃電驚閃而過,輪廓驚現,宛如一張巨口深淵。
“阿絮,要下雨了。”
司遙抬眼看了看天,深藍而靜謐,又看向遠處閃電齊發,實非尋常。
“今夜并無下雨之兆……”司遙看著驪山霧氣內不斷閃出的雷電,皺著眉喃喃道,“此等陣仗,倒像是作法!”
作法?河神祭祀,清水河童?
司遙一個激靈,猛地站起身來,“我得去驪山看看。”
山塵跟了上來,二人才至街上,就見崔梁急急忙忙地沖了過來:“司姑娘!司姑娘,大事不好了!”
司遙心中咯噔。
“顧……”崔梁急促地喘著氣,用力咽了口唾沫星子,“方才縣衙有人報案,顧小姐……讓人劫走了!”
“往哪兒去了?”
崔梁指著西南方:“報案的是青梅莊賣酒的老劉,顧小姐買完酒要回去,一個蒙面黑衣人從天而降把人劫走了。”
司遙想即刻去追,可驪山……
像是察覺到司遙的不安,崔梁主動問:“有什么我能幫忙的?”
“你帶人去一趟驪山,要快,務必仔仔細細搜尋一番,希望還來得及!”她轉而看向山塵,“你跟崔梁一起去!”
司遙很堅定,山塵再不放心,也只得點頭:“萬事不可逞能!”
待兩人離去,司遙迅速朝著西南方向追去,路過賣酒的攤販,她瞧見地上零落著破碎的酒壇子,空中漂浮著陳年酒香。
老劉家的黃梅酒是江南一絕,口感醇厚,味道經久不散。
司遙一路嗅著那點若有似無的酒香追到了城外蘆葦蕩。
已是初冬,蘆葦枯黃,隨著江邊吹來的夜風搖曳著。
蘆葦蕩內像是藏匿了無數雙眼睛,司遙被盯得脊背泛涼。
腳踩在濕軟泥濘的地面,發出輕微的汲水聲,就在此時,身后突然出現一只大手,一把捂住了司遙的口鼻,將她拖去了蘆葦蕩后。
第118章 水燕露剪尾,濕泥葬童骨 ……
“噓,別出聲兒!”
耳邊響起熟悉而又低沉的聲音,鼻尖縈繞著一股黃沙枯草凜冽的味道。
關山?
她輕拍了幾下關山的手背,示意他松開。
關山松了手,司遙松了口氣,忙側過頭,就見關山的臉隱在黑暗中,身后是一望無際,隨風搖曳著的蘆葦蕩。
“關將軍?你怎么在這兒?”司遙壓低聲音。
“方才我在老劉的青梅莊喝酒……”關山的眼珠子很亮,像枯原里黑夜蟄伏的狼,“噓,他來了。”
司遙立馬屏住氣息。
不遠處傳來一陣極輕微的“簌簌”聲,像是衣衫擦過蘆葦發出的聲音,司遙微微探頭,便瞧見一個蒙著面,身穿夜行衣,體型偏瘦的男子宛如一只靈巧的水燕,極巧地在蘆葦山峰飛走。
此人輕功極好,哪怕肩上扛著一人,腳尖仍幾乎不沾地。
那陣“簌簌”聲近了。
身旁的關山突然爆起,身形極快,像是撲食的餓狼,兇猛而又狠準地朝著那只靈巧的黑水燕撲了上去。
那人猝不及防,驚地連連后退,見來人不好對付,將抗在肩頭昏迷不醒的人丟在地上。
借著昏暗的夜色,司遙看清楚了那張臉——是汀汀。
她正要上欲前查看,卻被那只黑燕子察覺,他跳了過來,手腕翻飛著利劍,攪出一朵極絢爛的劍花,司遙不敵,只能吃力地閃躲,連連后退。
關山見狀,從側面一掌拍了過來,掌風凌厲,黑燕子伸出右掌,將周身的內力調集于此。
“轟——”的一聲,二人對掌,巨大的沖擊力將四處枯黃的蘆葦炸得連根拔起。
司遙被兩人的掌力推得連連后退。
待定下腳步,又想乘著二人戰斗之時先將汀汀帶走,可那黑水燕跟后腦生了一雙眼似的,只要她一靠近顧汀汀,他便寧愿挨關山一掌也要過來阻止她。
看來得先協助關山將此人挾制才是,她對著關山喊了一聲:“接著!”
關山反應迅速,即刻飛身接過,是一把匕首。
她則從腰間解下捆陰索朝黑燕子襲去,黑燕子余光瞥見,忙側身閃過,這可給了關山可乘之機,關山即刻將匕首拔了出來,收住手腕朝著黑燕子切去。
黑燕子則下意識向后倒去閃避,再順勢以劍撐地支起身子,還沒等他起身,關山便已如同閻王索命般閃至跟前,紅色的刃光一晃而過。
眼見已無逃脫之機,黑燕子咬牙,只得使出看家本領,只聽見其骨頭斷裂 ,發出“嘎吱嘎吱”的清脆聲音,眨眼間渾身的骨頭便縮小了數倍不止。
他靈活地用雙手扒住關山的腰身,身子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從關山胯下鉆了出去,躲過了匕首的攻擊。
顯然關山沒料到此人竟還有如此本領,待反應過來,想去提人,卻發現此人滑不溜手的,根本無法抓住。
眼見關山一時拿著黑燕子沒轍,司遙甩動著捆陰索,口中念著咒詞,掛在索頭的千機鈴發出了靡靡醉人之音,與平日聽到的清脆聲大不相同。
關山腳下蓄力,正要朝著那人腰腹處踢去,眼前突然一陣昏花,腳下虛浮,司遙當即抽出一張符紙,“啪”地一聲貼在他的肩上。
冬夜的風穿過飄搖的蘆葦蕩,將千機鈴發出的聲音傳的空曠深遠。
黑燕子反應過來鈴聲有異,不等他采取措施,眼前便出現了重重疊疊的人影,他用力晃了晃腦袋妄圖將這些虛無的景象都甩出腦海。
關山閃身而至,猛抬右腳,踢了上去,黑燕子身子輕飄飄地飛了出去,又重重地砸在蘆葦上,壓彎了一片干枯的蘆花。
捆陰索伺機而動,扭著身軀蜿蜿蜒蜒地撲了上去,正要將人捆個結實,蘆葦深處突然劈過來一道凌厲的掌風,捆陰索急忙剎住,扭扭脖子,往回竄了回來。
司遙氣急,斥道:“越活越回去了?”
新來的黑衣人,渾身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像是夜色中的江水,平靜而冷冽。
司遙與關山對視一眼,齊齊沖了上去,那人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摸出兩顆黑乎乎的圓球,朝著關山的方向丟了過去。
隱約中,司遙嗅到一股濃烈的火藥味,心下驚異:“是火藥!”
“砰”地一聲,巨響回蕩在寂靜的夜空中,漫天飛濺著稀泥雜草。
耳邊是“嗡嗡嗡”的震動聲,天地一片旋轉,恍惚間,她似乎聽見關山急切的聲音:“司姑娘?你沒事吧?”
“司姑娘?”
這聲音忽遠忽近,忽上忽下。
鼻腔處傳來一股熱流,司遙一摸,流鼻血了?腦子瞬間清醒,她忙爬了起來,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鼻血。
“關將軍?”
關山坐在地面,鮮紅的血從額頭上緩緩流淌下來,糊了滿臉。
“我沒事!”他擺擺手,任由司遙將他攙扶起來。
火藥散去,四處彌漫著刺鼻的硝石味。
“他們跑了!”司遙看著前方那一簇被壓塌的蘆葦從,平靜地說。
“咳咳咳——”關山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極力咽下去喉間的鮮血,“線索沒斷!”
司遙看向他:“何意?”
“與我交手那人使的是江湖上有名的斷骨功,此功需得兒時一點點敲斷渾身的骨頭,再以秘方重塑,長大后,可自由變換身量胖瘦高矮!”
“咱們可以沿著著斷骨功追查?”
“嗯。”關山說,“我常年在邊關,也只是有所耳聞,若所料不差,此人所習的確是斷骨功無疑。”
“具體的待我回去先探查一番,明日,姑娘可來關府尋我!”
“多謝!”司遙鄭重地朝著關山拱手。
“不必言謝,姑娘出手留得清瑤一縷殘魂,在下心有感慰!”
此事一結,司遙即刻前往驪山,誰知才至驪山腳下,便瞧見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從山上下來,他腳下匆忙,邊走邊回頭看,像是在懼怕有人發現。
待人靠近,司遙不禁瞪大眼睛,九天道人?
他怎么會在這兒?
司遙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九天道人身后,摸出匕首,將匕首刀刃橫在他的脖頸處,幽幽問:“你去哪兒?”
九天道人身子僵硬,垂眼看著距離自己命脈不過咫尺的刀刃,臉上扯出一抹難看的笑:“嘿嘿,貧道睡不著,到處晃悠晃悠!”
“是么?”
嗯?
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九天道人想不起來,正欲回頭,便司遙被喝止:“別動,否則我割斷你的脖子!”
九天道人再不敢輕舉妄動,哭喪著說:“這位朋友,老道沒錢沒顏人還懶,何苦殺我,讓自個背上一筆業障?”
“廢話少說!”司遙極力壓低聲音,“今日驪山異相,是你搞得鬼?”
九天道人心思活泛,放松了語氣,嘻哈道:“原來是同道中人啊!”
說著嘆了口氣:“實不相瞞,貧道也是瞧見此山頂異相才上來瞧瞧的,誰知碰到了一群捕快,又怕他們不講道理拿我下獄就先溜為上!”
司遙猶豫著該不該相信他的話,只略微思量,她便松開了九天道人。
她收了匕首,微笑:“好久不見,九天道人!”
九天道人回過頭來,見是司遙,臟污泛黃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司小友!”
“怎么不見整日跟在你后頭的那個男娃娃?”
司遙心中一驚,不動聲色地問:“你剛從山上下來?”
九天道人咳了一聲,聲音輕了許多:“正是!”
司遙靠近他,眼睛死死盯著他,緩慢而又篤定地說:“你撒謊!”
九天道人梗起脖子:“我的確剛從上面下來!”
他忽然神神秘秘地湊了過來:“你可知道,我在上頭瞧見了什么?”
“瞧見了什么?”
“陣法!”九天道人說。
司遙皺眉:“陣法?”
“嘖”九天道人以為她忘了,“棺材鋪你給我瞧過的!陰邪得很。”
“你跟我去看看!”司遙不由分說地抓住九天道人,就往驪山上爬。
九天道人劇烈地掙扎起來:“哎喲,快撒手,我有事兒呢!”
司遙頭也沒回:“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喝酒么?”
被揭穿了,九天道人只得挎著臉,默默跟著司遙后頭,現在的后生,當真是一個賽一個得沒禮貌!
才至山頂,就見上頭火把明亮,崔梁正帶著人仔仔細細地搜查。
“崔梁!”
崔梁抬頭,就見司遙快步朝他走來,身后還跟著個衣衫襤褸的老道,那老道東張西望,還吹著口哨,掩飾局促。
欲蓋彌彰,崔梁瞇瞇眼,這老頭似乎就是他方才瞧見的人影?
司遙來到崔梁身旁,“山塵呢?”
“他……”
“火把給我!”司遙突然打斷了他,將火把接了過來。
借著火光,司遙看清這塊地面被清理過,畫就了一副巨大的陣法:繁瑣的紋路,吊詭的符文在昏黃的火光下泛著詭異的鮮紅。
那艷麗無常的紅令人觸目驚心,司遙用手揩了一下,干凈的指腹便染上了一抹猩紅。
她將這紅放置鼻尖輕嗅,瞬間松了口氣,啞聲說:“是朱砂!”
她的目光一點點的,仔仔細細地掠過陣法,眉頭不自覺地緊鎖,她越看越覺得心驚:“這陣法怎么……”
“有何來頭?”崔梁也蹲了下來。
司遙搖頭:“眼熟得緊,我想不起來。”
胡松蘿,方榮,彩華身上皆有此陣,兇手到底想做什么?
他做的這件事,與一寸心又有何關系?
“對了,你可尋到些什么?”司遙看向崔梁。
崔梁正欲說話。
“快來,你們快來!”搜尋的捕快像是發現了什么。
司遙率先快步走了過去。
這是一處淺小的深坑,旁邊堆著松軟的泥土,司遙將火把遞給崔梁,兀自跳了下去,她順著坑壁蹲了下來,過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從坑里爬上來,默然道:“埋不下!”
埋不下,因為成人骨骼成熟堅硬,而孩童的,脆嫩易折。
第119章 萬物因緣起,撥霧見月明 真……
回到東巷,司遙滿身疲倦,她癱在床上,目光怔怔地盯著房梁,屋里漆黑寂靜,只有外頭呼嘯的冷風從窗沿縫隙中吹來,發出嗚嗚的哭訴聲。
崔梁說山塵并未與他一道上山,而是中途離開了,眼前又浮現出蘆葦蕩瞧見的那雙眼。
平靜而又冰冷。
司遙深深吸了口氣,胸腔像是凝結了一道冰霜,冷得她渾身顫抖,喘不上氣。
她蜷縮起身子,將臉埋在枕被上,鼻尖充斥著松針與檀木的香氣。
……
次日,天還沒亮,天地一片灰沉,寒冷的霧氣自遠方蔓延,籠罩著這座惶惶古城。
“元寶!啊啊啊啊,我的元寶啊!”
主屋傳來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街坊鄰居皆被吵醒,紛紛打開了門。
“放開我,放開我!”
司遙站在主屋門前,屋里擠滿了人,云娘頭發散亂,眼底遍布血絲,中衣扣子七零八落,脖頸與肩頭露了出來。
“哎喲孩他娘啊,平時多體面的人,怎么弄成這樣?”
“快,找根繩子把人捆起來!”
“……”
眾嫂子應了一聲,七手八腳地將云娘固定在床上,怕她咬著舌頭,又往她嘴里塞了勺子。
云娘瞪著泛紅的眼睛,劇烈地掙扎著,將床板掀得“嘎吱”作響。
掙扎間,她看見站在門口的司遙,“嗚嗚嗚”地喚個不停,被繩子捆住的手腕勒出數條見血的痕跡。
“嗚嗚嗚——”
雙眼泛紅的眼睛滿是渴望,希冀,
司遙心下絞痛,她找不回小元寶
“嗚嗚嗚——”眼見云娘掙扎地越發厲害了,眾人又怕她跑了。
“快把門鎖上!”
“砰”地一聲,門被重重地關上 。
急促的嗚咽聲被隔斷,手忙腳亂的驚叫聲斷斷續續地傳來了出來,被冷風一吹,四下零落,什么也不剩下了。
司遙坐在冰冷的石臺上,穿堂風在耳邊吹得呼嘯,她感覺不到冷,直到東邊升起一道晨光,這才回過神來。
屋里的動靜已經小了,人潮散完,司遙才走了進去,云娘躺在炕上,目光呆呆地看著窗外,晨光落在她的臉上,照著眼珠,底色早已渾濁。
她像是察覺有人來了,輕輕笑了一下,干涸起皮的嘴唇微微張合,“天亮了。”
后一句說得什么,司遙沒聽清,她彎下腰俯身。
“元寶啊,該回家了。”
天亮了,元寶啊,快回家了!
司遙再壓制不住,她癱坐下來,背靠著床,失聲痛哭起來,滾燙的淚水迷糊了雙眼。
為什么哭?
她自責,她無能,她自欺欺人,她罪不可恕。
明明早已起了疑心,卻假裝視而不見,任由其不斷發展,時至今日,那些曾經被她忽略的疑點像是潮水褪去,露出底下滿是溝壑的焦石。
怪誰?怪她,她是罪魁禍首!
“怎么了心心?哭得這樣傷心?”透過迷離的淚珠,武林雙俠遠遠地站在塵光下,慈愛地看著她。
“阿遙,別哭,你知道的,師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快樂,長命百歲!”
“師父……”司遙伸出手,想要觸碰那抹白。
師父,你為什么不回頭看看我?
“司遙姐姐,我好喜歡你!”小元寶捧著鳥窩,從里頭掏出一顆鳥蛋,不由分說地塞給司遙。
“阿遙,為什么難過呢?”顧汀汀站在大火中,“別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司姑娘,往前走,別猶豫!”胖魚說,緊挨在他身旁的是細猴,細猴雙臂環在胸前,聞言連忙點頭,“沒錯,你不能退縮!”
“……”
是,她不能退縮,她不能退縮!
司遙掙扎著起身,她要去關府找關山,她不能再逃避了。
才至關府門前,便有家丁小跑著上前來:“司姑娘?”
“咱們二爺已經在等您了。”
“有勞!”
小廝將司遙帶到繼芳院門前便離開了。
司遙在門前站了許久,終于舉起手,叩響了門。
“進來!”
司遙推開門,就見關山坐在石桌旁,正往茶杯里倒茶水。
許是聽見動靜,在他腿上窩著的黑貓耳朵動了動,土黃色的眼珠轉了過來,平靜地注視著司遙,過了一會兒又移開了。
它繼續合上眼,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請坐!”關山將茶杯推到司遙面前。
緊接著說:“那斷骨功,查到了,是口技傳人李氏一脈的。”
“不過,那一脈已經滅絕。”
“其中可是發生什么事?”司遙聲音嘶啞,感受到關山投來地目光,她輕咳了幾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傳言,有人三登門,重金求其做一張人皮面具,那李氏不肯,只說已經隱世,不再參與世俗紛爭,可誰知,三年后,他卻給旁人做了面具。”
“先前求皮的人心下難堪,怒灑千金,買通了當地的府衙,又打通了上層關系,那李氏全家都下了大獄,不出數日,被安了個不知所謂的罪名,于午門前被斬首……”
“這么說,有漏網之魚?”司遙問。
關山點頭:“我探聽到,李氏最小的一輩在行刑前一日被人劫走了,我瞧著昨夜與我交手之人的年齡倒對得上。”
“此人名為——李留聲!”
司遙捏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滾燙的茶水飛濺出來。
李留聲?
他挾持了汀汀?可他是山塵的人?看昨日救走李留聲的人是山塵無疑了,可他為何要劫走汀汀?
“你沒事罷?”關山略帶關切地問,“你的臉色很差。”
司遙放下茶杯,手背上的皮膚被飛濺出來的茶水燙紅了一片,她將手收到桌下:“沒事!”
恍恍惚惚間與關山說了些什么,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告辭時,關山將窩在腿上的貓抱開,起身相送。
那黑貓被攪了好夢也不惱,靈巧地跳躍落到地上,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走到井邊,趴了下來。
“司姑娘!”
“嗯?”司遙回頭。
“若是需要幫忙,可隨時來關府尋我!”
司遙微微點頭,離開了關府,街上仍舊喧鬧,許是天兒冷了,面食,羊雜等熱乎的帶湯兒的吃食冒騰著熱氣,那熱氣被冷風一吹,也散了。
“老板,來碗羊雜,多加湯!”
“老板,十二文錢,擱桌上了嗷!”
“……”
攤主頭也沒抬起:“好勒,您慢走!”
冒著熱氣的集市,繁雜的人聲逐漸散去,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像身在曠野,人在悲原,四野蒼茫,空寂深遠。
像是早就料到,又像是大悲之后再無力悲,司遙很平靜,平靜地沒有一絲漣漪。
怎么走回東巷的,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她沉默著,呆坐在窗下,從清晨到日暮。
黃昏的夕陽從窗戶透了進來,臉頰上傳來微暖的觸感,司遙極遲緩得轉動眼珠,目光落在床尾的柜子上,腦海中忽然閃過驪山上詭異的陣法。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跌跌撞撞地撲向柜子,手忙腳亂地將里頭鎖好的木盒拿了出來,心臟在胸腔里頭“怦怦”跳動。
司遙顫抖著手,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木盒。
她將擱在里頭封好的書拿了出來,用袖口擦掉上頭的塵埃——陣法大全。
手指仍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她熟練地翻開書頁,目光落在書上畫著的陣法,那陣法詭異陰邪,與鐘林古廟,胡松蘿,方榮,彩華,顧汀汀以及驪山上的如出一轍。
“五行祭天,長生陣法……”司遙喃喃自語,指尖松動,書滑落在地。
“長生?”
司遙看著手邊的陣法大全,記憶像是潮水一浪緊接著一浪地翻滾席卷而來。
“你怎么翻我書?對陣法有興趣?”
“給瞧么?”
“想知道什么問我便是,此書記載皆為陰邪之法,且未做考究,做不得真……”
“……”
因為武林至寶一寸心被她吃了,所以才弄出這個陣法?
小元寶出生于清崇四十六年春,初春,萬物初始,屬土。
胡松蘿,清崇三十九年,初夏,屬木,所以她死于鐘林古廟,被倒掛于房梁之上。
方榮,清崇三十四年,盛夏,屬水,被害后被丟入水中,尸體順著護城河漂流而下。
至于彩華,司遙并不清楚她的生辰,可她葬身火海,尸骨無存。
除了金,木水火土,一個都不少。
所以他劫走汀汀就是為了金?
不對,汀汀的生辰是清崇三十九年,冬,并不屬金。
司遙笑了,肩頭顫顫巍巍的:“真荒唐啊!”
“……”
突然她一把將桌上茶壺杯盞掃落,上好的瓷器跌落地面,破得零零碎碎。
飛濺瓷片割破她手上的皮肉,瞬間鮮血淋漓,司遙揪住心口跌坐下來,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心,為什么會這么疼?
像是水里撈出的魚兒,恐懼,痛苦,窒息,卻又無能為力,指尖陷入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
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門被推開,昏黃的日光照了進來,司遙緩緩抬起臉,便見山塵站在門口,擋住了黃昏,身上的白衣沾了污血與泥漿。
“阿絮!”他聲音沙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卻緊緊盯著她手邊的陣法大全。
山塵走了進來,司遙下意識后退一步,她紅著眼看著山塵,眼前的人讓她陌生。
山塵察覺到她的抗拒,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話:“想問什么?”
她想問什么?她想問的太多了,該從哪里問起?
山塵抓住她的手腕,司遙下意識就要將手抽出來,山塵的觸碰,讓她感到惡心。
可山塵的扼住她的五指宛如禁錮牢籠,她無法掙脫。
山塵垂著眼皮,不慌不忙地將傷口里的碎瓷片挑出來,想往常一樣,熟練且小心地用雪白的錦帕包好了傷口。
山塵放開了她,抬眼與她對視,目光平靜,冰冷,一如昨夜看到的那雙眼。
司遙忽然覺得,她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又或者說,她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山塵與江泊呈的區別。
“阿絮,只要你問,我絕不隱瞞半個字!”
山塵靜靜地注視著她,像是一個等待宣判的死囚,他知道,瞞不住,早該有一天的。
可真到了這一天,他發現他根本沒有勇氣面對,不,他從不懼怕什么,他怕的,從來都不是事。
而是,他知道,或許,留不住他的阿絮了。
“昨夜,是你,對么?”司遙問。
“是!”
“那,小元寶呢?”司遙極力壓制聲音里的顫抖。
山塵沉默。
司遙的腦子像是轉不過來,她看著山塵,重復:“小元寶呢?”
這次山塵終于開口了:“對不起。”
司遙閉上了眼:“你怎么,下得去手?”
依舊是靜默。
“為什么?”
“你明知道,這陣法是假的!我跟你說過的啊!”
司遙看著眼前的人,像是看一個吃人的惡鬼:“江泊呈,你好狠的心!”
山塵看到了司遙眼里的決絕與厭惡,那一抹厭惡像是一道尖刀,刺傷了他。
他笑了:“所以阿絮,你要離開我了么?”
第120章 身似套枷鎖,遠上京師城 北上京師……
“阿絮,你以自身為餌,引的從來都不是旁人,而是我!”
“你早就對我起疑了,不是么?”
他見司遙不說話,往前靠近了一步,將她輕輕擁入懷中:“阿絮,我來春山鎮的確是來尋一寸心的……”
“你早就知道我是葉見心?”司遙推開了他,平靜地問。
山塵沉默了一會兒。
“是。”
“你一開始留在我身邊,就是為了一寸心!”
“是。”
“可我沒想到,我會愛上你,阿絮。”
心頭涌上一股濃烈的氣血,司遙抹了把眼淚:“為什么不殺了我?你應該知道,我的血肉,同樣有效。”
山塵看著她蒼白脆弱的臉,低聲呢喃:“我怎么舍得?”
他舍不得,所以瞞了下來,他要保護她,五行祭天,長生陣法是他做得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他絕不會讓他的阿絮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他已經失去了娘親,他絕不能再失去他的阿絮。
“江泊呈,你真令我惡心。”
司遙的話像是一把尖銳的利刃狠狠刺進了山塵的心口,他并未惱怒,反而笑了,那笑容明晃晃的:“這可怎么好?”
他的阿絮,生氣了。
“瘋子!”司遙不想再跟這樣的人有任何接觸,她越過山塵就要離開,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山塵不輕不重的聲音。
“你難道,不想救顧小姐?”
司遙的腳步猛然頓下,她回頭看向山塵。
她這幅模樣似乎取悅了山塵,山塵輕笑一聲,不緊不慢地走到她身邊,說:“她沒死。”
說著手掌緩緩撫上司遙的臉頰,“只要你乖乖聽話,我會出手救她。”
司遙冷笑一聲:“她不是你抓走的么?”
山塵垂下眼皮,略微受傷地問:“阿絮,你就這么看我?”
“你既在乎她,我又怎么會傷害她呢?”
司遙覺得可笑:“小元寶,胖魚,細猴他們我都在乎,你不也下手了?”
“不一樣。”
“是了,的確是不一樣。”
“他們是你陣法里必不可少的祭祀品,可你的祭品,還少了一個,不是么?”
“汀汀是你最后一個祭祀品?”
山塵搖頭:“阿絮,我說了,顧小姐不是我抓的。”
“昨天夜里,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什么意思?”司遙問。
“她右臉光滑,并無燒傷的痕跡!”山塵說。
司遙極力回想昨日夜里看到的,當時情況倉促她的確沒有注意,現在想來,那張臉,的確與從前無異。
難道?
像是想到了什么,司遙有些無措地呆在原地。
山塵說:“想來她對你也很是愧疚,才想出這么個法子來贖罪,也算是用心良苦,畢竟那張遮傷的人皮的確來之不易。
司遙聽明白了,顧汀汀代替她,以身做誘餌,尋了張人皮面具覆蓋在那燒傷的疤痕上,逢人便說得了一件至寶,只食用了一小片臉上的傷便好了。
當時正值河神祭祀,消息像風一樣遍布了整座鯉州城。
“阿絮,我記得,我很早便跟你說過,不止我一人在尋一寸心。”
“你想我怎么做?”司遙問。
“明日,跟我回京都罷。”山塵的聲音很溫柔,“不是說好了要成親?祖母說她想見你。”
“好。”司遙溫順地不可思議。
*
次日,司遙收好東西去主屋看云娘,云娘坐在地上,精神恍惚,懷中抱著一個稻草人。
那稻草人身上穿著小元寶平日穿的衣裳,脖子上掛著一把小金鎖。
“元寶兒乖,睡覺覺,吃完米飯睡覺覺,吃得飽,吃得香,來年才能長高高……”
“嘿嘿嘿——”
像是察覺到有人來了,云娘抬起臉,嘿嘿地傻笑著:“你來了?快來看看我的元寶乖不乖?”
司遙仔細地盯著稻草人,笑著說:“元寶一直都很乖。”
出了巷子就聽見墻根底下依稀傳來聲音。
“誰說不是呢,造孽呀!”
“云娘也不容易,年輕時男人去打仗了,從此再沒了音訊,好歹還留了套院子給她,這些年租金倒也能過活,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了,哎——”
“元寶那孩子多好啊,那小機靈勁兒,滿鎮上沒有不喜歡他的。”
“……”
這樣的話,這些年來,司遙聽了不少,好的壞的,說什么的都有,還有人說,云娘早些年剛守寡,人生的好看,又溫柔,爬墻的登徒子不知道有多少。
后來,她便養成了一副潑辣的性子。
以前司遙囊中羞澀,連房租也交不上時,她只要不在云娘跟前兒出現,云娘也只當沒這回事。
云娘這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巷子門口停著一輛華貴的馬車,馬車旁圍了八名帶刀護衛,趕車的侍衛瞧見司遙,忙在車前蹲下。
司遙皺著眉,站在馬車前不動。
“去尋腳蹬來。”馬車里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那侍衛忙去尋了。
山塵掀開車簾,下了馬車:“還有什么想帶的么?我差人去買。”
司遙面無表情,只當聽不見。
侍衛尋來一個矮小的腳凳子放在馬車下,恭敬著對司遙說:“姑娘,請。”
山塵率先上了馬車,彎著腰朝司遙伸出手。
司遙踩上腳凳,無視了他伸過來的手,徑直進了車廂內。
山塵輕笑一聲,收回了手,緊跟在她后面也上了馬車,車簾被放下,馬車轱轆緩緩滾動。
“答應你的,我做到了,你答應我的呢?”司遙問。
“我答應你的,什么時候食言過?”山塵兩指掀開車簾,“看看那邊?”
司遙順著掀開的簾縫看去,就見顧汀汀狼狽地站在街角,衣裙沾滿塵泥,她緊緊盯著馬車,目光滿是擔憂。
“阿遙!”顧汀汀突然喊了一聲,下意識就要追上來。
司遙掀開后車簾,就見她跌跌撞撞地跟在馬車后頭。
“阿遙……”
“回去,汀汀!”
司遙并沒有發出聲音,但她知道,顧汀汀能明白。
果不其然,顧汀汀的腳步慢了下來,直到停下,她站在人潮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逐漸遠處的馬車。
“阿遙……”
等我,我一定會來找你的。
馬車出了城,官道上滿是泥濘,車廂搖搖晃晃的,晃得司遙心口發悶,她閉著眼,腦子里卻想著怎么逃跑,若真去了京都,只怕這輩子都要困在伯爵府了。
“在想什么?”山塵剝了顆蓮果遞給司遙。
司遙睜眼,垂下眼皮看著他手中那顆白皙的果肉,她覺得她與這顆蓮肉一樣,任人拿捏。
見司遙沒有反應,山塵將蓮肉擱下,用帕子不緊不慢地擦拭著指尖。
“阿絮,此事,我身不由己。”
“我答應過你,這是最后一次。”
“真稀奇。”司遙重新閉上眼,“閻王羅剎也有放下屠刀的時候?”
“你這般口蜜腹劍的做派,還是留著去亡者墳前懺悔罷。”
司遙看不見山塵的反應,但她知道,山塵在看她。
“世子,前頭便是云州地界,是否要歇一歇?”趕車的侍衛敲了敲馬車門,問道。
“歇息片刻再趕路罷,天黑前,務必進入云州!”
“是!”
馬車停下來,山塵正要說話,司遙卻兀自掀開車簾,跳下馬車。
山塵默默跟在她身后,趕車的侍衛解下韁繩,牽著馬去了遠處吃草喂水。
云州山水秀美,是江南出了名的溫柔水鄉,雖值凜冬時節,山上仍是一片翠綠,一條碧綠沉靜的溪水圍繞著山丘,靜謐而又深邃。
司遙找了塊地方盤腿坐下,山塵在她旁邊蹲下:“看你臉色不好,我給你抓條魚?”
“想吃烤的還是煮的?”
“還是煮的罷?”
“你不能讓我安靜會兒?”司遙仍未睜眼。
山塵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蹚溪水的聲音,司遙睜開眼,就見山塵不知何時下了水。
“阿絮!瞧瞧!”
山塵眉眼溫柔,手里抓了一條碩大的魚,一陣山風吹來,吹得水面波光粼粼、
司遙裹了裹衣領,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徑直回了馬車。
山塵站在冰冷的水里,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
“世子,水冷,您要不先上來?”隨行的侍衛戰戰兢兢地上前問。
山塵上了岸,侍衛忙接過魚,順手將干燥的披風遞給他:“世子,可是給司姑娘的?”
山塵系著披風上的系帶:“做湯!”
趕車的侍衛應了一聲,招呼著去生火!
馬車簾被挑開,外頭的風灌了進來,山塵坐在她身旁,手掌覆蓋在她手背上:“冷么?要不要添件衣裳?”
司遙仍舊不說話,他微微嘆口氣:“阿絮,你要打我罵我都可以,別這樣對我。”
“要不然,你殺了我?”
“我不是你,江泊呈,你也不配臟了我的手!”
山塵極短促地笑了聲,司遙睜開眼看向他,還不等她說話,山塵便低頭覆蓋上了她的唇。
司遙劇烈掙扎,雙手卻被遏住動彈不得。
她只得咬緊牙關。
山塵輾轉吮吸著她的唇,忽然用力咬了下唇,司遙吃痛張開了嘴,那滑溜溜的東西便鉆了進來,與她的舌糾纏在了一起。
這個吻與平時大不相同,很急切,粗暴,口齒相依間,牙關觸碰到一起,磕碰了腔內軟肉,呼吸間都是淡淡的腥甜味。
直到大腦一片昏沉,山塵才放開了她。
呼吸相錯間,山塵不斷親吻著她的臉頰,下巴,脖頸:“阿絮,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