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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入主觀桂庭,淪為籠中雀 ……

    天黑前,馬車進入了云州地界,司遙才下馬車,見此處雖處繁鬧街市,可邊緣,卻是連綿的山林。

    山塵站在馬廄前與侍衛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過來,他拉上司遙的手,邊走進客棧邊說:“你先歇著,待會兒晚飯會有人送上來,我晚些時辰再來尋你。”

    司遙默不作聲地由他牽著,若是大庭廣眾下拂了他的臉面,夜里還指不定怎么發瘋。

    山塵將她送到天字一號房,才輕笑著出聲:“今日倒是乖巧。”

    他捻著司遙的耳垂細細揉捻著,目光久久盤旋在她臉上……

    司遙微微側臉,撇開了他的手。

    “世子!”門口有人來了。

    “何事?”

    外頭的人沒吱聲兒。

    山塵走了出去,兩人在外頭不知說了些什么,當即腳下匆忙下了木階。

    司遙關上門,忙推開后窗戶,只見客棧后仍是一片碧山,心下有了主意,當即咬破了手指在角落畫了一道迷魂陣。

    待陣法畫成,她抬起柜上的花瓶狠狠摔在了地上。

    “嘩啦——”一聲巨響。

    驚得守在門口的侍衛忙叩門詢問:“司姑娘?發生什么事了?”

    司遙不語。

    “司姑娘?”

    “砰”的一聲,門被踢開,鼻尖傳來一股極淡的血腥味,屋里空蕩蕩的。

    “去稟告世子,人從窗戶跑了。”

    兩名侍衛,一人急忙去樓下尋山塵,一人忙從窗戶跳了出去,沖著房頂喊道:“別守了,人跑了,跟我追!”

    果然有人守著,司遙趴在窗戶瞧著那些侍衛追去了西南方,她則從窗戶朝著東邊逃去。

    云州的山瞧著秀美,可山里樹枝細長鋒利,沒多大會兒,她渾身便被刮得血跡斑斑,天色越來越暗沉,林中傳來夜鳥啼鳴的聲音,司遙腳下卻不敢停。

    子時,她才于山腳下看到一戶人家,燃著微弱的光,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到了跟前,才發現這是一座簡陋的茅草屋。

    她吃力地走到門前,叩響了門。

    “叩叩叩——”

    敲門聲回蕩在寂靜的夜色中,司遙心下生疑,里頭明明亮著燈,怎么卻沒人應門?

    她抬起手,正欲再敲門。

    “嘎吱——”陳舊腐爛的大門顫顫巍巍地打開了。

    司遙推開門,放輕腳步:“有人么?”

    屋里寂靜無聲。

    心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地方不太對,司遙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四周,步伐緩緩朝著后面退去,直到脊背撞上了一堵溫熱的墻。

    司遙心頭直跳,猛地回頭,就見江泊呈身著玄色錦緞衣袍,站在黑沉沉的暗色里,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阿絮,你要去哪兒啊?”他說話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陰冷冷的,像極了從地獄吹上來的陰風。

    “你要離開我了么?”

    司遙深吸一口氣:“是!”

    “可我不能放你走啊,阿絮。”江泊呈嘴唇抿得緊緊的,微弱的燈火落在那張冰冷的臉上,眼底,是刺骨的寒霜。

    他忽然勾起一抹笑:“或者,你殺了我?”

    司遙顫抖著嘴唇,看著他,瘋子,這人是個瘋子。

    “阿絮,殺了我,殺了我,一切都結束了。”江泊呈步步緊逼,“我不是送過你一把匕首么?”

    江泊呈的手緩緩撫上她的腰身,將她別在腰間的匕首從抽了出來,刀柄塞進她的掌心里,刀刃對著他的心口:“乖,阿絮,用它殺了我!”

    司遙握著匕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

    “別怕阿絮!”江泊呈語氣溫柔,循循善誘。

    “別叫我阿絮,惡心!”

    江泊呈臉色都變了,陰沉沉的,像是山雨欲來前的寧靜,他問:“你說什么?”

    “我說……別這樣叫我,我聽著惡心!”司遙說完斷斷續續地說完,用力將手從他的掌心抽了出來,匕首掉落在地。

    江泊呈掐住她的脖頸,極緩慢地靠近她:“阿絮,別把我所有的耐心都耗盡了。”

    司遙呼吸不上來,身子搖搖欲墜,屋子頭桌上擱的油燈變得模糊不清,腦袋一片天旋地轉。

    終于,江泊呈松開了手,一把摟住司遙癱軟的身子,將她抱起來朝著室內走去。

    油燈被吹滅。

    外頭的風可真大啊,司遙迷迷糊糊地想。

    到了后半夜,江泊呈仍壓在她身上,沉重的喘息聲充斥在耳邊。

    “山塵……”司遙終于堅持不住,帶著哭腔下意識地喚了聲。

    江泊呈動作慢了下來,一下一下,緩而重。

    他憐惜地捧著她的臉,細細密密地親吻著,吻去她眼角的淚:“阿絮……阿絮……”

    “別丟下我……”

    *

    次日,江泊呈起身后,見司遙仍昏昏欲睡,小心地替她捻好被子才出去。

    “世子,老太太來信,說是已經準備好了,待司姑娘去了,定好日子就可以發帖了。”

    江泊呈白皙的手指捻著信紙,看著信上祖母字字句句的關切,他難得露出一絲和風細雨。

    “都準備妥當了?”

    “回世子,都妥帖了。”

    江泊呈收好信進了屋,司遙半張臉埋在被子里,臉頰透著一股不正常的紅,他皺著眉頭,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探她額頭的溫度。

    燒起來了?

    “水……”司遙口干舌燥。

    從得知真相后,她日夜不安,也沒吃什么東西,昨夜又在山上吹了半宿的風,下半夜又折騰了一夜,早晨時便渾身發軟,頭腦泛暈。

    江泊呈將茶杯放在司遙唇邊,小心地扶著她起身。

    看著她露在外頭的皮膚上滿是吻痕與掐痕,心頭涌起一抹愧疚,昨夜他的確是太過了。

    十天后,馬車抵達京都。

    伯爵府門前格外熱鬧,江老夫人拄著拐杖,在眾人的攙扶下望眼欲穿。

    “怎么還沒來?”

    “咱們老夫人是急著見孫兒媳婦呢!”眾人瞬間笑作一團。

    江老夫人嗔道:“滿府就數你話多!”

    “來了……來了,世子回來了!”報門的小廝跑得飛快,江老夫人在眾人的攙扶下忙下了臺階,只見接頭駛過來一隊人馬。

    “是他!我的乖孫兒!”江老太太樂開了懷。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早早候著的小廝忙上前放好腳凳,掀開轎簾,江泊呈率先從轎子上下來,下來后右手扶住車簾,左手探進了轎子內。

    一道素白窈窕的身影從轎子內出來,她將手輕飄飄地搭在江泊呈的手心,江泊呈當即收緊五指,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生得不錯,配得上咱們世子!”

    “老夫人好福氣啊!”

    “……”

    司遙下了馬車,被風一吹,忍不住咳嗽起來,江泊呈從下人手里接過大氅給司遙披上,仔細地在前面系好了結。

    “祖母一直想見你,你我之間的事,別讓祖母擔心,好么?”江泊呈聲音很低。

    司遙鼻尖被風吹得通紅,她啞聲說:“你祖母,知道她放在心尖兒上的孫兒是個劊子手么?”

    “阿絮,你又不聽話了?”

    他扶著司遙走到江老夫人面前。

    “孫兒見過祖母。”

    “見過江老夫人。”司遙見了禮。

    “好好好!”江老夫人親昵地抓著司遙的手,“好孩子,一路辛苦了罷!”

    江老太太穿著一身寶藍色的外褂,領口繡著精致的尖嘴燕,額上帶著一條橘黃色的抹額,抹額上繡著紅楓葉,楓葉的中間鑲嵌著一顆碧綠的玉石。

    江老太太打量著司遙,是越看越喜歡,樂不可支道:“走,陪我這個老太婆好好說說話!”

    “祖母!”江泊呈忙道。

    “去!”江老夫人啐了他一口,“不過是說兩句話罷了,你至于護眼珠子似的?”

    “祖母,阿絮來的路上受了風寒,至今仍未大好,仔細過了病氣給祖母。”

    江老夫人嘆了口氣,她掃了眼司遙,那不冷不熱的態度,便知道她這個孫子八成又作了什么混賬事。

    “既然如此,去把陳太醫請來,仔仔細細開上一副藥吃才是正經!”

    “祖母訓誡得是。”

    見司遙毫無反應,江泊呈溫聲喚道:“阿絮!”

    司遙這才行了個禮:“多謝老夫人掛念!”

    “好孩子!”江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我讓人帶你先去休息,有什么話等你好些了再說。”

    司遙被江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從玟領著朝后院走去。

    “姑娘小心臺階!” 從玟在前頭領路,步伐快慢得當,一路給司遙介紹府中院落。

    “姑娘你瞧,那處是湖心亭,夏天的時候才好看呢,湖水上飄著滿滿當當的蓮花,那蓮桿子高高的,張羅一搜小船,只管往里頭去,又涼快又高雅!”

    司遙順著她的手看去,前方的確坐落著一處八角長亭,湖水的水面碧綠幽深,四處假山環抱,長命松又高又大,枝丫垂了下來,與湖面不過咫尺之距。

    “的確極好!”司遙只瞧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從玟從她不咸不淡的語氣中瞧出她興致不高,索性回過頭來親自扶著她。

    “到了!”

    司遙抬眼,只見院子門前牌匾上雕刻著“觀桂庭”。

    “這是咱們老爺夫人以前住的院子,里頭已經打掃過了,姑娘看看,要是還缺什么,隨時差人告訴我!”

    “有勞!”

    從玟將人帶到后并未即立刻離開復命,而是張羅著將院落收拾好,又命人在院里放了許多草藥花。

    不知為何,司遙有一種被關進了華籠的錯覺。

    晚間,江泊呈過來了,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揮揮手,下人們紛紛避了開去。

    司遙翻著手上的書,頭都沒抬。

    “在看什么?”

    司遙只當聽不見,江泊呈干脆一把抽走了她的書。

    “江世子從哪兒受了氣可別來我這兒撒!”

    說著一把將書又搶了回來。

    “阿絮,我到底該怎么做?”江泊呈垂下眼,滿是無奈,“以死謝罪好不好?”

    “如果死,恩怨便可以一筆勾銷,還用當官的作什么?”司遙的意思很明顯,她要江泊呈主動將罪行昭告天下,為亡者懺悔。

    可此時事關江南之主,難不成也要將上頭那位拖下泥潭?

    第122章 彼岸生花葉,花葉不相見 ……

    “姑娘覺得近日如何?”從玟看著司遙喝下最后一口藥,忙遞上一顆糖漬蜜餞。

    “好多了!”

    從玟笑了:“那可好,三喜臨門!”

    司遙不解地抬起頭:“三喜?”

    “這一喜啊,便是姑娘身子大好,待我回了老太太,指不定怎么高興呢。”

    “這二喜嘛,便是咱們老爺得了平反,追封為疆王!姑娘不是京都人,只怕是不知道,咱們王爺早年戰死沙場,差點被奸人害得身后名不保。”

    “這下可好,如今追封為疆王,意為鎮守疆的一方豪雄,也算為咱們老爺正名了。”

    “至于這三喜嘛……”從紋賣起了關子。

    “瞧著時辰,世子也該下朝了,等世子回來親自跟姑娘說罷。”

    司遙面無表情,指尖輕撫著茶杯的杯墻:“不能先讓我也高興高興?”

    “姑娘有什么想知道的問世子也就是了,世子沒吩咐的事兒,咱們做下人的哪敢胡言亂語?”

    “你們世子很可怕么?”杯壁已經溫熱,司遙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又放下了。

    “姑娘不喜歡?這可是宮里上好的茶葉呢!”

    “是么?”

    司遙沒再看那茶水一眼,她此刻才發現,原來她并不喜歡喝茶,她喜歡的是山塵的茶。

    可惜,她愛的那個白衣少年郎,終究是回不來了。

    “姑娘身子既然大好了,今兒的晚飯便去老太太那兒用?”

    “好!”

    從紋露出笑容:“我這就去回老太太。”

    說完帶著人一股腦地涌了出去。

    天色漸漸暗沉了下來,伯爵府里里外外的燈籠都掛了起來。

    “哎,錯了,錯了,往右邊靠些。”

    “那花兒可不興擺在那兒,放那頭呢,老太太喜歡這花的。”

    后院湖心亭熱鬧極了,戲臺子已經搭好,請的是京師最有名的海棠班子。

    江老太太在眾丫鬟的攙扶下,拄著紅木青松拐杖慢慢走了過來。

    “府里好久沒這么熱鬧了啊。”

    “是啊,老太太今兒可要盡興了。”

    “司丫頭呢,怎么還沒請來?”江老太太左右掃了一圈,都沒見著人。

    “老太太,世子一下朝就親自接人去了,哪里還輪得到咱們?”從紋貫是個會插諢打岔的,幾句話便將江老太太逗得哈哈大笑。

    “你派人去催催,若還不來,老婆子我可要親自去接人了。”

    從紋朝著身旁的婆子使了眼色,對方微微點頭退下去了。

    *

    觀桂庭內燈火昏黃,伺候的下人們都被打發出去了,院內靜悄悄的。

    忽然主屋內傳來清脆的杯盞破碎聲,前來請人的婆子站在門口,這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間是騎虎難下。

    這幾日,滿府的下人都在傳,這司姑娘是被世子搶來的,中途逃跑又被世子抓了回來了,郁結之下,身子才一直不見好。

    還有人說這司姑娘脾氣不小,對他們倒是沒什么架子,只是總給世子沒臉。

    偏偏世子也不生氣,仍舊縱著她。

    還親自請了旨意賜婚,嘖,如此看來,這姑娘是伯爵府日后的當家人無疑了。

    屋內江泊呈穿著一身白衣,燭火倒映在白衣上,給那抹潔白增加了一抹溫柔之意。

    “阿絮……”江泊呈情不自禁地喚了出聲。

    司遙坐在他的腿上,喘著氣,嘴唇被親吻得隱隱泛麻,她微微仰著脖頸,眼角浸潤著一抹淺淡的紅,眼底是漣漣的水光。

    江泊呈的手溫柔地在她腰身上流連不止。

    眼見那只手解開衣帶,快要探進衣衫內,司遙忙按住那只手,卻不慎打翻了茶杯,清潤的茶水順著桌角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江泊呈笑著咬了咬她的耳垂:“阿絮,好多水。”

    “今日……你祖母設宴,你忘了?”司遙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

    “沒忘。”江泊呈不斷親吻著纖細白皙的脖頸,含含糊糊道。

    司遙推了推他的肩膀。

    江泊呈放開了她,司遙從他腿上下來,繞去了屏風后頭,換了身衣裳。

    屏風上倒映出一抹窈窕有致的身影,江泊呈目光落在上頭,他覺得,他的阿絮今日格外溫柔,一如從前。

    他低頭瞧了瞧身上的白衣,自嘲地笑了笑。

    可惜,白衣無暇,他江泊呈,卻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世子?老太太遣我請姑娘過去吃酒呢!”前來請人的婆子,在外頭候了好一會兒,察覺屋內沒了動靜,想來有什么架也吵完了。

    她壯著膽子站在門口輕聲道。

    “知道了。”江泊呈理好被司遙抓亂的衣領,不咸不淡地道。

    外頭的婆子應了一聲兒:“那我先去回老太太!”

    出了觀桂庭的大門,那婆子松了口氣。

    世子性情喜怒不定,不茍言笑的,雖從未苛待過下人,可滿府上下沒有不怕他的。

    司遙從屏風后頭出來,她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裙,裙角繡滿了雅致的丁香花,顯得人溫婉端莊。

    “這衣裳倒是稱你!”江泊呈取下掛在一旁的大氅給司遙系上,“夜里有風,你身子雖已大好,還是要仔細護著才是。”

    司遙靜靜地任由他略微冰涼的指尖拂過她的耳后,她總是在想,如果,如果,眼前的人是她的山塵,該多好。

    “走罷!”江泊呈牽上她的手,兩人一道去了湖心亭。

    湖心亭地處伯爵府中央地段,四面皆環繞著廊檐房屋,因此冬日在此擺席也不覺著冷。

    戲臺子上正演得熱鬧,咿咿呀呀的唱詞聲回蕩在湖心亭,江老夫人與人在席間說說笑笑,喝了一口清酒,忽地擱下茶杯,佯怒著說:“人怎的還請不來?”

    從紋給江老太太斟滿酒:“您瞧,那不是么?”

    “唔——”江老太太瞧了好一會兒,才納悶道,“呈兒那孩子怎么換了衣裳?”

    “我瞧著世子穿這身白衣,很是俊俏呢!”從紋捂著嘴笑,“像那個誰來著?”

    “像司家那孩子!”席間有夫人嘴快,下意識說了出來。

    喧鬧的席間霎時安靜下來。

    戲臺上唱戲的戲班子不明所以,也停了下來,詭異的氣氛蔓延開來……

    那夫人哎喲了一聲:“瞧我……那司家乃是亂臣賊子,該打!”

    江老太太面上沒什么表情,只說:“那孩子我見過,的確是個極好的。”

    “從紋,去給林夫人倒杯酒!”

    從紋應了一聲,繞去了林夫人的席面,給她倒了一杯清酒。

    林夫人自知說錯了話,徑直喝完了。

    江老太太面色松快起來:“咱們兩家,都是一處的,說錯了話不要緊,莫要讓不懂事的傳到外頭去才好。”

    林夫人連連應是。

    “叫他們唱戲罷!”江老夫人注視著戲臺子,面上仍掛著笑,席間卻沒人再敢插諢打岔了。

    司遙到了江老太太跟前,才察覺氣氛不對,她下意識地掃了江泊呈一眼,江泊呈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司丫頭來了?來,挨著我老婆子坐!”江老太太見司遙過來忙拉著她的手,將她拉到主位上。

    “手這樣冷?”江老太太驚道,“從紋,去灌個湯婆子來,用那個狐皮的套子包著。”

    她說完看向司遙:“那狐皮毛的套子是我年輕得的,保暖最適合不過了。”

    “多謝老祖宗!”

    “謝什么,都是一家人,等你與呈兒完婚,我哪兒還有更好的,你隨意挑去!”

    完婚?

    司遙看向江泊呈。

    “怪我,怪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江老太太笑著說,“原本想著這事兒等呈兒回來一起再商議呢!”

    “孩子,老婆子我現在問你一句,你可愿意嫁給我們呈兒?”江老太太緊緊抓著司遙的手,小心翼翼地問。

    司遙木著臉一言不發。

    江泊呈臉色也難看得緊。

    “祖母,阿絮身子還未好全,待她身子好了,咱們再定日子!”

    “好好好!吃菜吃菜。”江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還能看不出來?此事只怕是她的孫子一廂情愿,心下嘆息。

    宴席持續了大半宿,江老太太許是上了年紀,靠在椅子上直打瞌睡。

    “老祖宗,困了咱們先回去歇著,仔細明日起來頭疼!”從紋讓人取了件厚實的大氅給江老太太蓋上。

    江老太太睜開困頓的眼睛,掃了眼席間,見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說:“呈兒與司丫頭呢!”

    “早回去歇著了。”從紋說。

    江老太太笑了笑:“這倆皮猴子。”

    司遙快步走在前頭,江泊呈默不作聲地跟在她的后頭,到了觀桂庭,門才掩上,司遙便回頭看著他:“我不會嫁給你,你死了這條心。”

    江泊呈垂著眼皮,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說:“就算不成親我也不會放你走。”

    “難道,你要無名無分地留在伯爵府?”

    司遙覺得一陣疲倦,她撐著茶桌:“江泊呈,你不累么?”

    江泊呈慢慢靠近她,將她圈在懷中,臉埋進她的頸窩,悶聲說:“那要怎么辦?”

    “阿絮,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聽到這個“再”字,司遙心頭一陣苦澀之意,她知道,他從未放下過。

    “父親死后,因為我的弱小無能,娘親舍我而去,阿絮,我至今都忘不掉她觸棺時的決絕,她甚至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江泊呈收緊了手臂,將司遙死死錮在懷中。

    “漆黑的棺蓋上,都是血,流了滿地,混著雨水,沾濕我的衣角,周圍全都是人,可他們看不見我,聽不見我心里的痛苦,我好害怕,阿絮,我好害怕啊……”

    脖頸處濕漉漉的,司遙忽然一陣心軟,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輕輕覆在江泊呈的后背。

    江泊呈身形微怔,越發摟緊懷中的人。

    “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的。”

    “嫁給我,阿絮!別離開我,求求你……”

    當惡鬼閻羅貧瘠的心上開出了名為“愛”的花,他就有了軟肋,不再是無堅不摧。

    第123章 傀儡做新娘,再現青銅燈 逃婚

    一個月后,伯爵府張燈結彩,賓客往來絡繹不絕,江泊呈身穿大紅色新郎喜服站在門前迎客,那張俊逸的面容喜上眉梢,意氣風發。

    后宅江老太太老當益壯,紅光滿面,在從紋攙著四下招呼賓客。

    “你去后院瞧瞧,可別出岔子了!”

    從紋瞧著前廳人來人往,又怕老夫人身子擔待不住,正想推脫,又聽江老夫人道:“也不知呈兒那孩子使了什么法子,可我這心里總是不踏實。”

    “今兒滿京的貴人都來了,可別讓人看了笑話去。”

    從紋猶豫片刻:“那我去去就來!”她叫了人來扶著江老太太,“老祖宗,您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務必差人來尋我。”

    江老太太笑罵:“年紀輕輕,倒比我還操心些。”

    從紋來到觀桂庭,里頭靜悄悄的,進出的丫頭們頭上皆帶著一朵喜慶的宮花。

    “從紋姐姐!”

    “人呢?”從紋問。

    “在里頭梳妝呢!”

    從紋掀開簾子,就見喜婆站在司遙身后,將她的長發攏在后頭,篦子沾了桂花油,那長發越發烏黑柔順。

    “可都好了?”從紋走到銅鏡前,瞧著銅鏡里那張清絕的臉,笑了,“姑娘穿上這身嫁衣,更顯氣色了。”

    從紋從托盤內拿起紅蓋頭,正要蓋下去。

    “等等!”司遙突然說。

    “姑娘可是還有什么要吩咐的?”

    “把盒子里的東西給我!”

    從紋拉開抽屜,將里頭一方沉木盒拿了出來:“姑娘,可是這個?”

    司遙接過,打開,就見捆陰索盤在里頭,千機鈴挨著繩索,她用指腹輕輕觸摸了千機鈴,千機鈴便傳出清脆的聲音回應她。

    自從她上次逃跑后,江泊呈便將這些東西收走了,許是怕她反悔成親,她只提了一嘴,江泊呈便將東西還了她。

    “吉時到了,該啟程了。”喜婆提醒道。

    蓋頭蓋了下來,花轎在后門停著,因司遙并無雙親,為保體面,她過繼到了戶部侍郎林大人家,原本她是要從林家出嫁的。

    江泊呈放心不下,眾人想了折中的法子,索性成親當日花轎從后門繞去對街林府,再從林府進入伯爵府大門也就是了。

    花轎搖搖晃晃的,在拐入街角時,忽然吹過來一陣穿堂風邪風,那風古怪得很,吹得地面的灰塵漫天紛飛,轎夫們被吹得眼里進了不少灰,眼睛欲閉不閉,腳下跌跌撞撞的。

    眼見妖風越來越大,花轎傾斜,“砰”的一聲,轎角裝在墻壁上。

    “咕嚕嚕——”

    自花轎內滾出來一物,圓滾滾的,被轎夫們踢來踢去。

    風停了,塵埃落定,轎夫們擦擦臉上的塵土,正要開口說話。

    “啊——”不知是誰,忽然驚叫一聲。

    “那是什么?”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地上是一顆圓滾滾的木頭腦袋。

    “哐當——”花轎落了地,膽子大的轎夫顫顫巍巍地走到轎子門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開轎簾,帶看清轎子里的“新娘”時,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鬼——”

    其余轎夫也不知他瞧見了什么,竟嚇得面色泛白?

    索性一把扯落轎簾,只見轎子里頭端坐著一具無頭的木頭人,那木頭人身披紅色寬大的喜服,修長的手指從喜服袖口里探了出來。

    “見鬼了。”

    好端端的,新娘子不見了。

    他們明明見著人從伯爵府后門出來,確確實實進了轎子,怎么拐個彎兒的功夫,人就不翼而飛了?

    “快,快去通報伯爵府與林府!”其中一個轎夫還算冷靜。

    *

    司遙一路順著記號來到東城外的明月酒莊。

    “阿遙——”酒莊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汀汀?”

    顧汀汀一把將司遙拽到了酒莊后頭:“先別說話,跟我過來!”

    酒莊后頭是一間狹窄黑暗的房間,房門被關上,司遙便看清了屋內的人。

    “你們怎么?”

    張均平說:“先離開再說!”

    屋內設了一條暗道,底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通往何處也不知曉。

    “此處乃黎氏據點,從這里下去,可通往城外,黎十娘在外頭已備好了馬!”

    “她怎么也跟著來了?”司遙驚奇。

    “有求于你唄!”顧汀汀在前面帶路,頭也不回地說。

    三人快速穿過底下道,不出半柱香,盡頭便出現了一道明亮的光,出了地洞,就見樹下放著三匹馬,黎十娘正垂著臉給馬喂草。

    察覺到有人來了,她抬起臉,徑直上了馬:“趕緊走,城里已經亂套了。”

    三人正欲上馬,誰知天上突然出來一聲高亢的鳥鳴,司遙抬頭去看,只見上盤懸著一只巨鷹。

    “是柳懷宗的鷹,快走!”黎十娘道。

    三人策馬出城,可那只鷹卻跟隨著他們,時不時地發出一聲高亢的叫。

    黎十娘雙指捻著一把暗器刀片,她抬頭看著那鷹,猛地將刀片朝著空中丟了出去。

    那鷹發出一聲凄慘的唳叫,緩慢地煽動著翅膀,慢慢落在了后頭。

    忽然,黎十娘拉住了馬,馬兒急速下被扯住韁繩,前蹄高抬,發出長長的嘶鳴聲。

    只見前方五十丈開外,一隊人馬肅穆以待,江泊呈身穿大紅色的喜服,端坐在人群的中間,他身下的沉香木椅子與身上的紅衣兩相呼應。

    “昭昭。”黎十娘突然開口。

    司遙看向她,知道她有話要說。

    “對不起……”

    司遙艱難地扯起嘴角:“為什么這么說。”

    “還記得郁善國那條燭九陰么?當時他助我奪取內丹,作為交換條件,在你們查案時,我得出手擾亂你們。”

    “那名名喚胖魚的捕頭,非我所殺!”

    司遙很平靜,她點頭:“我知道。”

    這段日子她被江泊呈幽靜于觀桂庭,日復一日地回想著與之第一次見面時的點點滴滴。

    每每回想一件事,就能發現新的疑點,仔細一梳理,漏洞百出。

    可當時為何他們無一人發覺?大概是“只緣身在此山中”了。

    “我此次前來,是有要事相求。”

    “與黎宛有關?”司遙猜測。

    有黎十娘的地方,就有黎宛,可此次,黎宛并沒有跟來,又或者說,她無法跟來。

    “是。”

    “你應該知道,這世上沒有死而復生這樣的事。”司遙說。

    “她沒死。”黎十娘抬起臉,“我用黎氏功法強行留住了她最后一口氣。”

    “我知道了,此次若能平安離開,我隨你回江北。”

    “多謝!”黎十娘說。

    也許從她丟下黎昭的那刻起,她與她之間那點子親情就斷了。

    四面八方傳來細碎輕微的“淅淅索索”聲,司遙發現,他們,被包圍了。

    “跑啊,怎么不繼續跑了?”江泊呈語氣平淡到極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可司遙知道,這樣的江泊呈才是最可怕的。

    “阿絮,過來!”

    司遙死死盯著他,腳下卻不肯動一步。

    “嘖。”江泊呈滿臉不耐,他揚起右手,微微動了下食指,四面八方探出無數的弓箭手,他們穿著黑衣,蒙著面,藏匿在樹林中,只有箭頭閃著寒冷的光。

    “放箭!”江泊呈輕啟薄唇。

    無數把利箭宛如雨中冰雹,密密麻麻地朝他們砸了過來。

    很快,司遙發現,這些射過來的箭都準確地避開了她。

    張均平帶著顧汀汀,吃力地應付著,黎十娘則揮動著殘刀將不斷飛射而來的箭頭劈落,

    一撥人的箭頭射完,他們快速隱了下去,緊接著,又上來一批代替。

    如此往復。

    這樣下去不行,他們會被亂箭射成刺猬的。

    司遙一把將已經力竭的張均平與顧汀汀撲在身下,那些箭頭便停了下來,火力集中朝著黎十娘射去。

    司遙站起身來,從張均平手里奪過刀橫在脖頸上,江泊呈眸色暗了暗,他擺了擺手,隱藏在林中的弓箭手停了下來。

    黎十娘喘著氣,一把將腰身以及手臂上的箭頭拔了下來,重重地丟在地上。

    “放他們走!”司遙直直注視著江泊呈。

    見他沒有反應,橫在脖頸上的刀又下去了一分,鮮血如同溪流汩汩流了出來。

    “阿遙——”顧汀汀擔憂道。

    張均平攬住她,示意她先別說話。

    江泊呈陰沉著臉,并未言語,他身后的人卻自發朝著兩側散開,讓出一條道來。

    待他們三人離開后,司遙才松了氣。

    她想,她不能再拖累任何人了。

    “阿絮,刀可不是這么用的。”

    “聽話,把刀放下!”

    司遙搖頭。

    江泊呈站起身來,黑色的靴子踩在枯葉上,發出清脆的破碎聲,紅色的衣角拂過地面的矮草,沾了一片寒意。

    “你不是答應我了么?”

    司遙紅著眼,冷冷地看著他:“答應你?”

    “我若嫁給你,你說,師父會不會后悔替我續命?”

    江泊呈聞言,負于身后手五指蜷縮了起來,面色卻仍舊平靜。

    “江泊呈,你到底還瞞了我什么?”司遙厲聲質問。

    “阿絮,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江泊呈不慌不忙地說,“把刀放下,你流血了。”

    司遙笑了,眼淚卻爭先恐后從眼眶里涌出:“聽不懂?”

    “那青銅鬼燈呢?你也聽不懂?”

    聽到青銅鬼燈,江泊呈臉色終于變了,他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

    “夠了!”

    司遙不想再聽他多說一個字,她深深吸了口氣,說:“我要見李留聲!”

    第124章 棄子入詔獄,長者與世辭 入詔獄

    李留聲?

    江泊呈神色古怪,他有些奇怪地說:“阿絮,為什么你會認為我會留著一個叛徒?”

    “告訴我,青銅鬼燈,是誰給你的?”

    見他仍不思悔改,司遙一陣絕望:“所以,你殺了他?”

    江泊呈沒有出聲,他默認了。

    “就因為李氏拒絕你做人皮面具的請求,你就設計令其全家下詔獄?”司遙不可置信。

    “阿絮,事情沒有你想得那樣簡單!”

    “他拒絕我,這是他的自由,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替又替葉凜做了面具!”

    “葉凜,他與我父親同鎮守邊境,裝得何其大義凜然?內里卻是十足十的下作小人!”

    “你以為我父親怎么死的?當年清崇帝要對付的,并非是我父親,而是葉凜,他命我父親駐守無羈關,他帶兵與江北人作戰時,卻將敵人引到清道關,若是清道關淪陷,江南的天就要變了。”

    “我父親只得留下親兵,帶了一隊人馬趕去清道關,誰知,這是葉凜欲揪出奸細布下的局,可他卻瞞著我父親!因為他懷疑,我父親是江北奸細!”江泊呈說著笑了起來。

    “我父親得知事情原委,連忙折返無羈關,等他到的時候,才發現無羈關已破!”江泊呈深吸了一口氣。

    “他帶著親兵誓死守衛無羈關,所有人都死了,全都死了,我父親也撐不下了,恍惚間,他瞧見數名敵軍跨越無羈關進入了邊界線,強撐著追了上去!”

    “阿絮,可笑么?我父親雖不如葉凜,于家國大義上卻是一片赤城丹心,可他死后,不明不白,無人為他正名,所有人都在說,他是叛賊!”

    “葉凜該死,那李氏不該死?”

    “可我并未趕盡殺絕,我留下李留聲,阿絮,沒人比我更善良了。”

    司遙心臟鈍鈍地抽疼著,善良?

    這樣重的詞為何到了他嘴里卻那樣輕飄飄,一文不值?

    司遙不想與他多說廢話,她問:“那我師父呢?”

    “他何其無辜?他甚至將護身的柳懷宗都給了你,司家卻落得那樣的下場!”

    說到司靈隱,江泊呈那顆早已冰冷心像是流過一道炙熱的巖漿,他低聲說:“我是失手……”

    “當時,我奉命取一寸心并殺死葉家滿門,恰逢葉府管家丁知秋外出,我便帶人蟄伏楓林道……”

    江泊呈沒能再繼續說下去:“我是后來才察覺他戴了人皮面具,對不起,阿絮!若我知道是他,怎么我都不會下手。”

    這是真話。

    自從父親母親死后,伯爵府一夜之間淪為京都笑談,連過路的狗都能在伯爵府的墻根下撒泡尿,更遑論那些被權勢養起來的走狗。

    司靈隱是他少年時遇到的一道光。

    所以,離了京都,他總愛穿白衣,好像穿上那一身無暇的白衣,他便不再滿手鮮血,而是干凈的,與司靈隱一般無二的少年郎。

    “江泊呈。”

    “我命本薄,是師父替我續了這條命,我沒用,我下不了手,替他報仇,只能舍了這條命,也為我的識人不清贖罪……”

    司遙覺得好累,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目光投向遠方,日暮已經西沉,昏黃的日光灑落林間,落在她的臉上。

    她雙手緊緊抓住刀柄,緩緩閉上了眼,腕上用力朝著脆弱的脖頸切了下去。

    想象中刀刃割破皮肉的感覺并沒有出現,司遙睜開眼,就見江泊呈已閃至她的跟前,手掌緊緊握住鋒利的刀刃。

    滾燙的鮮血像是止不住的江水,順著刀刃流淌下來。、

    江泊呈眼底泛紅,他深深地看著司遙,輕聲說:“阿絮,我放你走!”

    司遙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在這張近在遲尺的臉上,她似乎看到了那年夏天,在老槐樹下找她算命的少年郎!

    江泊呈苦笑:“我想你留下,可我不想你死……”

    “我是罪無可恕的劊子手,報應也應該是我擔,你走吧!”江泊呈握著刀刃,溫柔地將刀從司遙手中拿走。

    他摸出一塊雪白的帕子,那雪白的帕子瞬間被他掌心的血染紅,他將含笑著將帕子包在司遙的脖頸上:“阿絮,你可以把我的惡行昭告天下,我愿受天下的唾罵!”

    江泊呈說完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走罷,阿絮,趁我現在還沒反悔!”

    司遙翻身上了馬,馬蹄聲音逐漸遠去。

    江泊呈這才回頭看著她的背影。

    阿絮,回頭……

    回頭……看看我。

    司遙的背影消失在了樹林深處,江泊呈笑了,他悲切地看著天。

    她沒回頭,就跟娘親一樣,她們,都丟下他了。

    *

    江泊呈回到伯爵府,才發覺府里安靜到可怕,丫鬟小廝人人面色灰敗。

    “世子,您可算回來了,老祖宗……”

    江泊呈顧不得什么,快步去了慈安堂,才進大門,便聞見極其濃重的血腥味,江老太太劇烈的咳嗽聲船了出來。

    江泊呈進了主屋,就見丫鬟婆子們圍在床前,滿臉擔憂地替江老太太順著后背。

    “咳咳咳——”江老太太咳完,重重地跌回榻上。

    云紋捏著手帕,退到一旁,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手帕,只見上頭是一塊鮮紅中泛著黑的心頭血。

    她捂著嘴,絞著手帕,不受控制地低聲唾泣起來。

    “世子?”

    云紋連忙擦干眼淚,將帕子藏在身后,江泊呈走到她面前,朝云紋伸出手。

    云紋將帕子輕輕擱在他的掌心。

    江泊呈垂下眼皮,攤開一看,便怔怔的,五指收緊,那方手帕被拽成一團褶皺。

    “呈兒!我的乖孫呢?”江老太太喘著粗氣,雙手在空中亂抓,她斷斷續續的,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我的乖孫……”

    “老祖宗,世子就在邊上呢!”

    眾人讓了開來。

    江泊呈跪在塌前,抓住了江老太太的手,他放輕聲音:“祖母,孫兒在呢!”

    江老太太的手放松下來,她看著江泊呈,顫顫巍巍地撫摸著他的臉:“人追回來沒有?”

    江泊呈沒說話,她嘆口氣,自言自語道:“她不愿意進咱們家的門,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一個人撐起這諾大的伯爵府,你比你父親做得還要好。”

    “我做得好么?祖母。”江泊呈茫然地問。

    “乖孩子,沒人比你更好了。”

    “可是若是好,她怎么丟下我了呢?”

    “世子,世子!”管家腳下匆忙地跑了進來。

    “宮里……宮里頭,來人了!”

    江泊呈身子一僵。

    “可是為今日的婚事?”江老太太急地直起上半身。

    “不是的祖母,昨日圣上便說了,今日會召我入宮!”江泊呈溫聲寬慰,“孫子去去就回來,祖母保重身體才是。”

    江老太太緩緩又躺了回去,呢喃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世子放心去,老祖宗這兒有我呢!”從紋見江泊呈放心不下,忙站出來說。

    江泊呈帶著管家腳下匆忙著出去,他從大拇指上褪下一個扳指遞給管家:“去城西黃花巷去尋一個叫苗六的人。”

    管家接過扳指忙去了。

    乾坤殿內落針可聞,道豐帝于案前處理要務,龍涎香已燃燒了大半,他這才擱下筆,靠在后座上,伺候的太監忙上前,替他揉捏著眼角。

    “你可知,朕喚你前來,所為何事?”道豐帝聲音略帶疲倦。

    “臣不知!”

    “不知?”道豐帝睜開眼,拂開小太監按摩的手,“內閣與兵部的折子都堆到朕這兒來了。”

    許是并不想置氣,他強壓下怒火,將堆在右手邊的折子統統丟在江泊呈面前。

    “看看!”

    道豐帝抿了口茶水壓下火氣,又緩緩放下。

    江泊呈拾起散落地上的折子,打開來,不禁冷笑,動作真是夠快的。

    帶頭參他的,是新科狀元江舟,折中所訴他無視江南律法,以人命祭祀殉陣,天理不容。

    此人才情俱佳,于內閣雖擔任小小的編撰,卻可很受內閣重視。

    至于這所謂的兵部,則是關山。

    關山當年入軍駐守邊疆,舉薦他的,正是兵部尚書!

    “你以往辦事,從未出過岔子,如今卻出了這樣大的紕漏!”道豐帝捏著鼻梁,“你要朕怎么保你?”

    江泊呈放下折子:“保不住,便舍了罷!”

    “放肆!”道豐帝震怒,將手邊的茶杯朝著江泊呈擲去,滾燙的茶水澆濕了他的衣襟。

    “好好好!你既如此想,朕便全了你的心意!”

    “來人,將他收監詔獄,擇日再審!”

    江泊呈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收監詔獄,而非大理寺。

    伯爵府世子江泊呈被收監一事,消息像風一樣,瞬間傳遍了整座京師。

    人人皆知,江泊呈是道豐帝的爪牙,可他卻自斷臂膀,這是為何?

    從紋得知消息后,急得如同火上澆油,忙勒令下頭的人不許到老祖宗跟前胡說八道。

    她將閑雜人等一律趕離慈安堂,就留了幾個貼身照顧的,老祖宗如今年歲已大,以前便遭受了兒子兒媳雙雙亡故的重創,好容易這些年稍稍緩過來了一些,又被今日的婚宴刺激得泛起了舊癥。

    若是讓她知曉世子入了詔獄……

    林家一向與伯爵府交好,林夫人得知將老太太病重,忙上門來探望。

    江老太太打起精神與她說話。

    那林夫人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嘆了口氣:“老太太也不必擔心,世子頗得圣上賞識,必能平平安安地出詔獄,我家老爺得知……”

    “你說什么?”林夫人話還沒說完,便被江老太太打斷,她一把抓住林夫人,“什么詔獄?”

    林夫人這才明白過來闖禍了,她不自然地站起身來,掙脫了江老太太的手:“這……您不知道啊。”

    “我這嘴,真是……該打!”

    屋里頭的丫鬟皆紅著眼,也顧不上尊卑,都瞪著她。

    林夫人忙帶著人走了。

    慈安堂內安靜下來,江老太太看向云紋:“你們都知道?”

    說著一口氣抽了上來,再下不去,瞪著雙眼直直倒在枕頭上。

    “老祖宗!”云紋驚叫一聲,沖了上去。

    第125章 一朝天子臣,斷刃弒君主 ……

    詔獄里頭陰冷潮濕,壁上掛著各式的刑具,地上流淌著鮮紅黏膩的液體,被滾燙的熱水一沖,混合著泥漿,蜿蜿蜒蜒地被沖入了下水溝。

    “這味兒可真夠沖的。”獄卒抽抽鼻子,呸的一聲吐了口痰。

    “第一次來?還嫌味沖?”另一個拿起掃帚將地面污血盡數掃去。

    江泊呈躺在陳舊腐爛的稻草上,恍惚間聽見有人開鎖的聲音。

    “喲,哪來的喪家之犬?”邵霖含笑著彎下腰,靠近江泊呈,很吃驚的模樣,“江世子?”

    又轉身對旁邊的獄卒道:“抓錯人了不是?這可是陛下身旁的紅人!”

    那獄卒不知說什么,傻笑了兩聲:“大人……”

    “得了,做得很好,出去買壺酒喝,這兒,有我呢!”邵霖丟給獄卒一袋子沉甸甸的銀錢。

    獄卒忙接過,將腰間的鑰匙給了邵霖:“多謝大人!”

    人都出去后,詔獄安靜下來,只有邵霖在牢房里走來走去,鞋底踩在稻草上發出輕微的“簌簌”聲。

    “淪為階下囚的感覺怎么樣?”邵霖看著這個多年的老對手,“前兒個剛從我手里劫走個人,今日便遭了報應,真是蒼天有眼吶!”

    “江泊呈,這一局,是你輸了。”邵霖說。

    江泊呈閉著眼不言不語,身上挨了刑的傷口又疼又癢,像是千萬只螞蟻在啃咬。

    “不說話?”邵霖勾起一抹冷笑,他一腳踩在江泊呈的傷口上,用盡力氣去碾壓。

    江泊呈疼地額間冷汗漣漣,卻依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邵霖覺得沒意思極了,他松開了腳,問:“你明明在為上頭做事,如今東窗事發,卻被舍棄,如同喪家之犬關在這詔獄,受我折辱,你可知這是為何?”

    江泊呈笑了,他微微睜開眼睛,只露出一點縫,他聲音嘶啞:“是為何?”

    那眼睛里滿是戲謔,邵霖覺得他又在嘲笑他了,他冷下臉,陰惻惻道:“你不怕我殺了你?”

    “怕?怕的應該是你!”江泊呈語氣隨意極了。

    他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邵霖皺起了眉頭:“什么意思?”

    “知道你為何總是輸給我么?”江泊呈問。

    “你近點,我告訴你。”

    邵霖將信將疑地靠了過來,只聽見對方說:“因為,你蠢!”

    “哈哈哈——”

    邵霖氣得臉都黑了:“你找死!”

    他一把掐住江泊呈的脖子,窒息的快感快速涌來,江泊呈仍然在笑。

    邵霖忽然心底生出一股恨意,可他不能,他用力丟開江泊呈:“瘋子!”

    “怎么……不繼續了?”江泊呈緩過氣來,斷斷續續地問,“你不敢殺我!邵霖。”

    邵霖心口在劇烈起伏,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頭,他死死盯著渾身是血躺在稻草上奄奄一息的人,他突然頹廢地發現,就算對方淪為階下囚,他依舊不是他的對手!

    像是想到了什么,邵霖一掃頹氣:“哦,差點忘了,我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

    “希望你聽完之后,還能笑得出來!”

    江泊呈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卻冷得猶如三月寒山。

    “我方才打南街過來,便瞧見你們伯爵府啊,賓客紛至,可惜卻沒個主事人,我沒收到帖子,不能進去替你探個究竟。”

    邵霖邊說邊觀察江泊呈,見其面色青白,兀自笑了一聲:“不過,你我相識多年,我還是念著你的,這不拉了個人問,這一問,可了不得,你猜怎么著?”

    江泊呈死死抓著身下的稻草,恨恨地盯著他。

    邵霖笑得越發開懷,彎腰靠近江泊呈,壓低聲音,說:“ 江老太太過身了。”

    江泊呈強撐身子一把撲了過去,卻撲了個空。

    邵霖笑得眉眼舒展,嘖嘖道:“可憐,可嘆!”

    “你撒謊!”江泊呈眼底爬滿血絲,他咬牙切齒。

    邵霖擺擺手:“是真是假,以你的本事,若想知道也不是什么難事!”

    江泊呈喘著氣,緘默良久。

    半晌,他忽然抽笑著癱倒在地,仰面看著詔獄黑沉沉的天:“我是他的盾,亦是他懸于頸側的刀,今日刃斷,來日,便是你見血封喉的錚鳴!”

    邵霖被他這話嚇得渾身冒汗:“你休想唬我!”

    “你不想知道,如何破局么?”江泊呈幽幽說。

    邵霖走得匆忙,全然沒有瞧見江泊呈盯著他的目光在黑暗里閃著滲人的光。

    “嘎吱——”牢門被鎖上。

    江泊呈收回了目光,心頭卻異常平靜,他從未懷疑過邵霖的話。

    忽而他輕笑了一聲:“可惜……”

    “殷殷切切千般算,終是黃粱了了空!”

    他這些年的努力,在今日皆付諸東流,他可以死,也不怕死,死是一件痛快的事,刀刃輕巧地割開喉管,猩紅的血液便會飛濺三尺,星星點點地留在石壁上,歷久彌新,沉淀在時間的長河里,腐爛發霉,又生根發芽。

    他在乎的,生平用盡全力去守護的,接二連三離他而去,他無力,他抓不住,他嘆蒼天無情,又道這是場報應。

    道豐帝肖像其父,善弄權勢,滿朝文武在他手里皆為局下棋子,包括他江泊呈。

    這些年,他爬得太快了,快到百官忌憚,又不得不捏著鼻子喜笑相迎。

    道豐帝容不下他,是遲早的事。

    自從其將他拿下詔獄,他便知道,他中了道豐帝早早便設好的圈套,他早就想廢了他這顆棋子。

    五行祭天,長生陣法,是他親手將把柄送到人前,可他不得不這樣做,一寸心被食之事瞞不住,若是走漏了風聲,就算他將阿絮日日擱在眼珠里,又能防幾日?

    他護不住他的祖母,但他的阿絮,此生皆會平平安安,長命順遂。

    *

    邵霖的心被江泊呈的話攪得翻天覆地,回了府邸仍心不在焉。

    “大人,這酒可要溫溫?”桌前伺候的美婢青蔥般的指尖觸了酒壺,溫聲問。

    “大人?”

    邵霖回過神來:“啊?你去罷!”

    沒婢提著酒便下去了,邵霖心頭高懸,瞧著一桌子珍饈卻毫無食欲,腦海里不斷回想著江泊呈說的那句話,今日刃斷,來日,便是你見血封喉的錚鳴。

    他江泊呈今日淪為階下囚,只因辦砸了差事,淪為棄子,那他呢,他亦是柄懸刀,不過這刀的刀刃對著江泊呈。

    若有朝一日,他代替了江泊呈,會不會有人代替他?

    邵霖越想便越發做立難安。

    美婢溫了酒來,替邵霖斟了滿滿一杯,邵霖毫無知覺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暖酒入愁腸,冰凍的血液得了片刻喘息。

    邵霖猛然站起身來,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斃!

    他得去尋破局之法。

    邵霖提溫酒與食盒來到牢獄時,不禁覺得可笑,白日里來還是耀武揚威,此時來,卻是求人要一條通天大道。

    江泊呈聽見鎖扣清脆的“咔噠”聲,連眼皮都沒掀開,他早就料到,邵霖會折返。

    邵霖進來后,打開食盒,將下酒的菜端了出來,又擺了兩個酒杯,替江泊呈斟了滿滿一杯酒。

    不等他請,江泊呈艱難地支起身子。

    邵霖從懷里摸出一瓶金瘡藥丟給他:“你身上的傷,非我本意!”

    江泊呈將金瘡藥丟了回去:“別廢話!”

    “你……”邵霖想罵他不識好人心,可此次他是來求人的。

    江泊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杯溫酒下肚,卻驅不散詔獄半點寒氣。

    “想好了?”江泊呈問。

    邵霖忙給他添酒:“是,我要活!”

    江泊呈笑了笑:“你可知先皇是怎么死的?”

    邵霖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事,夾菜的手僵在空中。

    “看來是不知道。”江泊呈繼續說,“也是,當年所有知情的,全都被他處理了,像是一場大雪,覆蓋得干干凈凈。”

    “你想怎么做?”邵霖面色沉肅。

    “改江山,易天主!”江泊呈說得輕飄飄地,卻把邵霖嚇了個半死。

    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你瘋了?”

    “我找你是救命的,不是尋死的!”

    江泊呈冷冷地看著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怕今日你丟盔卸甲,也難逃一死。”

    他江泊呈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也曾天真地想,做完最后一件事,便利刃歸鞘。

    邵霖又默默坐了回來,問:“具體點。”

    “先皇胞弟八賢王,具經世之才,如今身居西北要塞,手里親兵各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于西北地界頗具賢名,又廣愛交友,若是揭竿而起,必能一呼百應!”

    “若要起勢,勢必得有個名頭罷?”邵霖問。

    “名頭?”江泊呈笑了,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他捻起酒杯,輕咂了一口:“弒父殺君,有違人倫,這個名頭,夠不夠?”

    邵霖冷汗都出來了,他結巴道:“你……你是如何知曉的?”

    “你可還記得先帝近臣——苗公公?”

    “他,他不是……”邵霖記得,這苗公公在新帝繼位時,便被其干兒子勒死在了內庭。

    “你要做的,便是替我護住此人。”

    “三日后,道豐帝惡行必定天下皆知,屆時,八賢王自會帶著其余親王揮師北上,江南的天,該變了。”

    江泊呈的笑明晃晃的,眼底的瘋狂像是決堤的潮水,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換代,勢必會引起邊疆混亂,若是江北乘虛而入……”邵霖擔憂地說。

    “是么?”

    可生靈涂炭,與他又有何干系?

    道豐帝折了他的刃,他便以這余刃了結他,沾了天子血的刃,要的并非暖鞘,而是尸山血海!

    第126章 身葬日溪山,殘魂翻五山 ……

    眼見快到一月,京都竟未曾落下了一粒雪,民間流言四起,人人皆道,當今不賢,蒼天怪罪,若無吉雪,來年必是個大兇年。

    百姓穿衣吃飯,皆看天恩,若來年干旱洪澇,不得豐收,再鬧饑荒,尸骸遍地,百姓的出路又在哪兒?

    漸漸地,京中街頭巷尾一夜之間起了一首童謠。

    “我家有上主,日日帳中坐,斷我糧食路,害我饑骨餓。上蒼憐我苦,請拜降賢王。賢王請上座,賜我瑞雪年……”

    這童謠傳唱了三日有余,突然又消失了。

    緊接著,道豐帝弒父殺君,奪取大寶之事傳了出來,有好事者結合之前的童謠,恍然大悟,看來,這江南的天又要變了。

    “嘩啦——”

    乾坤殿內案上的折子被掃落一空,道豐帝氣得雙目泛紅:“他可真是,朕親手磨的一柄好刀啊!”

    斷刃反撲,竟將他割得鮮血淋漓。

    “夏八!”道豐帝喚了聲兒。

    “陛下!”夏八小跑著進來跪下。

    道豐帝踱步到他跟前,垂下眼看著他顫抖的脊背:“朕交代你的事,看來你沒用心辦啊!”

    夏八嚇得肝膽俱裂:“陛下明鑒啊!”

    “哦,明鑒?”道豐帝圍著夏八走了一圈,“這么說,你是處理干凈了?”

    夏八額頭上的冷汗滴落地面,暈出一灘淺淺的水痕:“陛下,人當時的確是沒氣了。”

    “看來,是朕冤枉你了。”道豐帝的聲音不咸不淡。

    夏八深呼吸一口氣:“請陛下再給奴才一個機會,此事奴才務必查清楚。”

    道豐帝閉上眼:“此事若再出岔子,你也不必回來了。”

    夏八跌跌撞撞地起身,快步出去。

    當他得知此流言時,早已派人出宮調查,他發現,流言是從城西黃花巷傳來的。

    當夜,他帶著人出了城,到黃花巷抓人時,卻撲了個空。

    夏八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他看著窗下搖曳的燭火,說:“老祖宗啊!”

    燭火的燈芯被他用指尖掐斷了,燭火熄滅,屋內一片漆黑。

    道豐帝弒父殺君,奪取大寶之事猶如過境的風,席卷了滿江南,舉國皆驚。

    四方藩王蠢蠢欲動,新帝登基不足三年,人心未定,正是易主的好時機。

    八賢王立刻召齊其余藩王,打著“替天行,振國邦”的名號殺進京都。

    “將士們,今日為前程而戰,若此戰大捷,爾等皆封侯拜相,千金高宅,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八賢王身披盔甲,高舉大旗。

    “殺殺殺!”

    “殺殺殺!”

    “殺殺殺!”

    “……”

    八賢王率先大軍直逼玄武門,號角鑼鼓喧天,不等八賢王下令攻城,城門便緩緩被打開。

    城防金烏衛首領邵霖騎著馬飛馳而來,他下了馬,單膝跪地:“末將已在此等候多時。”

    八賢王騎著馬上前,卻被副將制止:“王爺當心有詐!”

    八賢王擺擺手,徑直到了邵霖身邊:“你是金烏衛首領邵霖?”

    “正是,末將受江世子所托,前來此處迎接王爺!”

    八賢王聽見江泊呈的名號,哈哈大笑起來,他當即下了馬,雙手鄭重地扶起邵霖。

    轉而對副將說:“入宮城!”

    “入宮城,易天主,順天行,振國邦!”

    “入宮城,易天主,順天行,振國邦!”

    “……”

    十萬大軍振臂高呼!

    邵霖此舉令兵部驚愕,前段時間,江北邊境異動,他便上折子讓關山前往邊境鎮守,關山是指望不上了,遠水救不了近火……

    兵部尚書癱坐下來,呆呆地聽著外頭的廝殺聲,難不成八賢王當真是天命所歸?

    道豐三年初,八賢王攻陷宮城。

    “陛下,亂臣已過了玄武門,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道豐帝坐在龍椅上,臉上沒有特殊的表情,沒想到啊,他苦心孤詣,蟄伏多年,這皇位才坐了三年不到。

    “詔獄里頭的,可處理干凈了?”

    “回陛下,屬下親自動的手。”

    道豐帝放心地點頭,他這名護衛的手段,他向來放心。

    道豐帝在其親衛擁護下從西側門離開,馬車滾輪在官道上疾馳,道豐帝掀開車簾,看著那座宮城被車輪下飛揚的塵土遮住,玄武門三個鎏金大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他面無表情地放下簾子,聽著馬鞭抽在馬背,馬兒發出嘶啞的長嘶聲,車廂里晃晃蕩蕩。

    *

    八賢王入主乾坤殿,以雷霆手段肅清逆者。

    自此,江南改國號:肅和。

    肅和元年,肅和帝登基,將前皇妃金氏圈禁內宮,半月后,賜白綾一條,至于其母家肅城金氏,全家發配流放。

    新科狀元江舟為金氏獨子作保,金辰免于流放,被刺賤民,此生不能踏出肅城半步。

    不知幾何時,內庭的掌事人變成了一位佝僂著背,龜鶴年年的老太監。

    他行走間還要被人攙扶著。

    “我認得他。”有宮女說。

    “是咱們的老祖宗!”

    “可苗公公不是……”

    沒人說得上來,為何他苗六還活著,還入主宮闈,重掌內庭。

    “嘎吱——”大門被關上,院子里頭枯葉遍地,中間有一口枯井,一進的院子殘破不堪,連風都遮不住。

    苗公公咳嗽著走了進去,就見屋里粗壯的鐵索下鎖著一人。

    “哎喲,乖兒子,怎么弄成這樣了?”苗公公掐著嗓子,走到夏八跟前。

    “瞧瞧,這可憐勁兒。”

    他吃力地蹲下身子,從懷里掏出一塊帕子,一點一點地將夏八臉上的血跡擦掉。

    “后悔么?乖兒子。”

    太監本就是沒根兒的東西,更談不上什么骨氣。

    “兒子知道錯了,兒子該死,妄圖代替干爹!”

    苗公公放下手,看著臟污不堪的帕子:“我的班兒原本就是要給你接的,只是,你太著急了,孩子。”

    “是是是,干爹教訓得是。”夏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兒子該死!求干爹繞兒子一命!”

    苗公公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他站起身來,像看個死人似的:“既然你都知錯了,干爹也不好揪著不放。”

    “可若不給你點苦頭吃吃,干爹這心里,落不下啊!”

    苗公公拍拍手掌,門再次被打開,從外頭進來兩名小太監,其中一名太監手里拿著一根絲線,許是逆著光,夏八看不真切。

    他瞇著眼睛,待人走進了,才發現,那是一根魚線。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劇烈掙扎起來,身上的鐵鏈嘩嘩作響。

    “老祖宗,老祖宗……”

    苗公公背對著他,閉著眼,像是聽不見,那兩名小太監上前來,將魚線纏上他的脖子,一圈一圈,魚線冰冷滑膩的觸感令他渾身的恐懼到達頂峰。

    身下一陣濡濕,騷臭味便撲了上來。

    苗公公抬起手,微微動了動手指頭,那兩名小太監得了令,一人拽著一頭魚線,手下用力,魚線下的人就像干涸已久的魚兒,翻起了白眼。

    “雜家早就說過,想要在這深宮里活得久,活得滋潤,得靠這兒!”

    夏八脆弱的脖頸被魚線勒斷了,“咕嚕嚕”地滾落在苗公公腳邊。

    苗公公垂下眼皮看向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說不出什么意味。

    “你瞧,你從未把干爹的說放在眼里。”

    *

    江泊呈的尸體,是邵霖收的,當他進入詔獄時,便被牢中悲慘的景象駭得心頭俱顫。

    他緩慢地走到了那顆伶仃的頭顱前,抬眼看向四周,墻壁,稻草上飛濺著黑紅的鮮血……

    邵霖蹲下身子,伸手撥開那顆頭顱雜亂得宛如枯草的頭發,里頭露出來的,是他畢生視為宿敵的臉。

    邵霖嘆了口氣:“你說說你,設了這么個局,登寶的登寶,覓前程的覓前程,誰都是這場局的受益者,只有你,落得個尸身分離的下場。”

    “圖什么呢?”

    邵霖胸腔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他將那顆人頭放進錦盒。

    “說說罷,想去哪兒?還是要我給你尋個風水寶地?”

    他抱起裝了頭顱的黑盒子,正要去扶那具殘破的身軀,恍惚間腦海中閃過一個地方:日溪山。

    邵霖笑著拍了拍腦袋:“是,我怎么把這地兒忘記了。”

    “柳懷宗是你畢生的心血,你想去那兒也是應該的。”

    “你且放心去罷,伯爵府的后事我會代為打理好。”

    江泊呈的尸首被葬在了日溪山,殘魂卻逃離京都,一路游蕩,隨波逐流。

    人死后,記憶會逐漸紊亂,漸漸地,他什么都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他要尋他的光,那個名為阿絮的女子。

    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

    ……

    他走遍四季春秋,翻過三山五岳,淌過江河海流,可那道光仍是水中花,鏡中月,抓不到,握不住,因風飄搖,不可據有。

    肅和元年,上三月,又是一年春。

    鯉州城蘆葦蕩隨春復蘇,蘆花飛絮散了漫天,紛紛揚揚,宛如白雪。

    阿絮,你究竟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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