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攪陷龍虎斗,命斷魂歸處 ……
這是一個陰天,烏云宛如化不開的濃墨,層層疊疊地將整座京城籠罩其中。
江宅門前掛滿白幡,門頭上那兩只碩大的白燈籠,底下墜著黑色的穗子,隨風搖晃。
府宅內沉寂宛如一灘死水,人人面色陰沉,堂前縞素,停放了一口純黑的棺槨,棺槨前跪著一名縞素的女子,那女子面如死水,一片哀凄,木然地聽著旁邊的人低聲唾泣。
“娘親?”
女子極緩慢地側頭,看著十歲的幼子滿眼惶然凄苦,她伸出手,一下一下輕撫幼子的頭發。
“夫人,時辰到了!”管家小心地附在其耳邊輕道。
“起棺罷!苯蛉似D難地支起身子,推開欲上前攙扶的丫鬟。
管家恭敬地退至一旁,高聲道:“起棺——”
清暉道人一甩拂塵,高聲重復:“起棺!”
他身著灰色的七星道袍,于靈隊前帶路,袖口中抓出一把黃陵錢,用力灑向空中:“亡人行,活人退避——”
黃陵錢從灰蒙蒙的空中傾泄下來,落了滿地!
銅鑼嗩吶哀樂鳴,黃陵素香紛揚起。
“黃泉陰陽路,敬送亡故人——”。
“奈何橋上走,千萬莫回頭;
輪回鏡中見,冤孽一筆消!
若得閻羅憐,再投富貴窩;
今敬買路錢,請領來生路!”
清暉道人帶靈隊于堂前繞行三圈,繼而目光投向大門:“送靈!”
棺槨被抬了起來,搖搖晃晃,極為沉重,又像是輕如鴻毛;江夫人身子發顫,聲線喑啞:“呈兒,你聽見了么?”
“你爹爹在喚我!”
江泊呈蠕動著嘴唇:“娘親……”
他知道他留不住娘親了。
江夫人笑了,淚水卻肆意從眼眶中落下,她的目光看向皇城處:“他已經退避了,為何……為何還是容不下!”
這一聲像是控訴,不甘,怨恨,卻又,無可奈何!
“砰——”耳邊傳來一聲巨響。
“夫人——”
“夫人!”
江泊呈閉上了眼,天地間仿佛只余他一人,他忽然覺得很冷。
“啪嗒!”一滴冰冷的水落在臉上,他伸手摸了摸,仰面向天,天依舊黑沉沉的,像是一道化不開的霧靄,令人窒息,無法掙脫。
娘親,連您,也舍下我了!
豆大的雨滴逐漸變得急促,“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將散了滿地的黃陵錢濡濕,凌亂急促的腳步來回踩踏那抹微弱的黃,雨泥一沖,便被覆蓋,一丁點兒也不剩了。
**
“那江夫人當真是位烈女子,竟于出殯當日觸棺殉葬,嘖,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呵,如此倒是全了他們夫妻情誼,徒留下個十歲稚兒及高堂老母,他們的情義,又有誰來全?”
司靈隱靠坐在茶館窗下,白皙的五指捏著青玉杯盞,垂眼瞧著杯底上下漂浮的茶葉,默不作聲地聽著旁桌二人絮絮叨叨。
今日倒是個好天氣,昨日陰霾不再,端的是艷陽高照,茶樓下人潮熙攘,喧鬧得緊,就連這室內也不得清凈!
“這孤孫寡母,日后的日子怕是難咯!”
“哎,我聽說。 甭曇舯粔旱土,“江將軍并非為國捐軀,這里頭另有隱情呢!”
“……”
司靈隱擱了茶杯,杯里的茶水飛濺出來,打濕了梨花桌面,他起身拂了衣擺離開。
才至宣武門便見一華衣貴公子與侍衛總旗說話,那侍衛總旗原是個鼻孔朝天的人,現竟低著腦袋聽訓誡。
“靈隱見過五皇子!”
五皇子側過來臉來,原本帶著冷意的眉眼頃刻間便染上了如沐春風的笑意:“不必多禮!”
當真是權勢養人,眼下的五皇子哪里還有當初在日溪山瞧見的畏縮模樣?端的是大權在握,意氣風發!
兩人一道朝著宮內走去。
“殿下可知皇上此次召我入宮所謂何事。”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闭恐t笑了笑,“護國大將軍此次回京,除了帶回江將軍的遺骨,便是為了獻寶!”
“哦?”司靈隱來了興趣。
湛謙見他感興趣,眼底笑意更甚:“你可知郁善古國?”
“略有耳聞,傳說此國富饒,多金銀至寶,后不知是何原因一夜滅亡,那些財寶也無人得尋!彼眷`隱頓了頓,“難不成葉將軍尋到此古國了?”
“正是!”湛謙繼續說,“若是尋常至寶倒也罷了,偏偏他所呈的寶物……”
湛謙“嘶”了一聲兒,嘖嘖稱嘆:“聞所未聞!”
“莫不是郁善公主的心?”
湛謙挑眉,“我雖不知是否是郁善公主的心,但那寶物的確形似心臟,嬰拳大小,擱在木盒內,時逾千年,竟還能跳動!”
“據葉將軍所言,此物能活死人,肉白骨!父皇已經打算將此物贈給貴妃!
談話間已至乾清殿,苗公公滿面春風,和風細雨地叮囑下頭伺候的太監,一扭頭就見司靈隱與湛謙二人前后而行,“哎喲”一聲兒,忙上前來迎:“老奴見過五皇子。”
司靈隱雖是三甲進士,卻未有官身,反而需得向苗公公見禮。
“陛下與貴妃在里頭呢!”苗公公殷切地替兩人掀開簾子,“快進去罷!”
屋內熏著龍涎香,清崇帝爽朗的笑聲傳了出來,聶貴妃安靜地挨著皇上坐,右下方是護國大將軍葉凜。
“來了,來,瞧瞧這個!”清崇帝拋給司靈隱一個簡陋的木盒子。
司靈隱接過,兩指撥開鎖扣,瞧了瞧,恭敬道:“恭喜陛下得此至寶!”
清崇帝斜靠在桌頭,手中捻著一串檀木珠,含笑著說:“朕聽聞你博學多才,既有此言,想來知曉此物!”
“說說看!”
司靈隱合上木蓋,不疾不徐:“相傳一千多年,巴蜀之地有一古國,名為郁善,此國有兩寶:一為郁善公主,二為郁善圣湖。若臣所料不差,這盒內乃是郁善公主的心,據古籍記載,郁善公主乃是金龍轉生,食其一兩血肉便可活死人,肉白骨,而這顆心,可得長生!”
清崇帝端正了身子,問:“可得長生?”
司靈隱雙手奉上木盒,道:“正是!”
清崇帝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顫抖,他接過木盒,近年來,他身子狀況大不如前,私底下道士練的丹藥也沒少吃,仍舊是力不從心。
“葉卿,好好說說,你是如何尋到這古國的,其中的見聞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葉凜不卑不亢地娓娓道來,聶貴妃聽得入了迷,直至黃昏將近,三人才出乾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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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府書房內燈火明亮,司空玄才擱下筆,目光便投向堂下。
只見司靈隱垂著眼,正扒拉著窗下花瓶內的花兒,鮮艷零碎的花瓣落了滿桌面。
“咳咳!”
司空玄起身,走到他身邊:“今日圣上召你是為何事?”
司靈隱并未抬頭,仍舊修剪著花瓶內的花枝,眼見一朵花骨兒正要被他一剪子剪去,司空玄忙制止,可到底是晚了。
那含苞待放的花骨兒孤零零地跌離枝丫。
司空玄板起臉:“好好兒的,剪他作什么?”
“父親想好怎么處理葉將軍的事了么?”
說到此事,司空玄面露沉重:“江廣一案,牽涉甚廣,若是不慎,不知滿朝又有多少腥風血雨!”
而他身為內閣首輔,更是首當其沖。
“陛下對于此事,又是何態度?父親可打探清楚了?”司靈隱又問。
司空玄順了順胡須,“此事倒也怪,就連苗公公都未曾窺得一絲口風!闭f著重重地嘆了氣,“難辦!”
司靈隱笑了笑:“未必!”
司空玄挑眉,撫了撫胡子:“我兒可有什么見解?”
“沒有!”
司空玄瞪眼。
司靈隱笑了笑:“今日面圣,趕上葉凜獻寶,我對圣上說,那寶物食之便可得長生!”
司空玄臉色一變,不等他開口痛罵,司靈隱又道:“那東西究竟能不能長生我不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圣上對江廣一案,并不關心!”
“陛下不表態,說明此事他并不想鬧得太大,既如此,父親先遮著便是。這朝堂看似平靜,實則龍爭虎斗,宛如泥潭,陛下讓咱們司家頂了頭,又扶了葉,聶,江三族制衡咱們,如今江氏倒了,未必不是陛下的手筆!”
“如此,這樁案子,查不查?如何查?從哪兒查?可若不查,只怕堵不上江南百姓,天下士子的悠悠之口!”
司空玄重重地嘆口氣:“若要探口風,有的是其他法子,何苦如此?”
“父親,江廣一事,迫在眉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司靈隱擱下剪子,把修剪好的花兒找了個順眼的角落擱下,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在寂靜的書房卻擲地有聲:“況且,那寶物哪怕不能得長生,我也有法子令他成真!”
司空玄到底沒有多說,只道:“你年歲雖輕,到底強過我些,打小便有主意,滿腔才華,不能施展抱負,是我愧對于你。”
“父親不必多說,我本不愛廟堂權勢,自然談不上愧,您這些年縱著我,天高海闊的,也別有一番意趣!”
“好孩子!”司空玄手掌搭在司靈隱的肩上,滿心寬慰。
半月后,江廣一事水落石出。
經探查,護國大將軍麾下出了敵國叛徒,于無羈關戰役,假傳葉將軍軍令,命江將軍打開無羈關,而后迅速撤離。
敵人入關后,江將軍察覺不對,折返只身抗敵,命喪清道關!
此告一出,民怨四起!
第102章 情落八千里,梧桐碾入泥 宮變
清崇三十二年,又是一年春,大雨一連下了三日,斷斷續續的,澆得人心頭煩悶。
“賤人!”清崇帝盛怒,外頭伺候的宮女太監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細密的雨滴自廊檐瓦角急促地往下墜落,凝成了一道模糊的雨簾。
清崇帝面容扭曲,手心拽一疊厚實的書信,沙啞的聲線在寂靜的室內響起:“你竟如此不知羞恥!”
書信砸在聶文心的臉上,散了一地,書信上的字沒了暗盒的遮蓋,羞于啟齒,不能見光的愛暴露人前。
“二十八年,冬。
江北大雪,乃吉兆,雪及腰,覆萬頃荒原,不見生。
午時,旗下小兵獨上雪山,自山頂采絨,此花深藍,立于山巔,頗具凌風傲雪之姿。
今令密衛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師。
愿娘娘鳳體安康!”
“二十九年,春。
塞北苦寒,寒春已至,萬物仍呈調零之態,去年積雪已化,荒原滿目瘡痍。
黃土枯草寒風嘯,猶記春京半頃綠。
愿娘娘鳳體安康!”
“三十年,秋
江北大舉來犯,其主將乃皇室宗親勾異,此人素有將相之才,此戰過后,城下尸山血骨。
不知何年,天下太平。
愿娘娘鳳體康健,心無雜念!”
“……”
字字句句皆是她與葉凜的往來的證據。
“聶氏,朕待你不薄。 鼻宄绲坶]上了眼,深覺疲倦。
聶貴妃沉默著把地上的紙書一張張拾起來,小心地用袖口擦拭著上頭沾染的塵土,“陛下厚愛,妾無福消受!”
清崇帝心頭堵得難受,他深吸了口氣,片刻后,又恢復了以往的尊貴淡然,只問:“什么時候開始的?”
聶文心垂著臉,松散的發髻垂在垂在臉頰。
清崇帝也不催促,掀了衣擺坐了下來,雙指捻著檀木珠串,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聶文心音色沙。骸氨菹率菃柍兼螘r心悅葉將軍?”
“還是問妾與他何時書信交心?”
“恬不知恥!”清崇帝將手中的檀木串擲了出去,堪堪擦過聶文心的耳側,“看來你是打算置聶氏滿門于不顧了!”
聶文心慘笑一聲:“這些年,我已全了聶氏榮耀,不欠他們什么了!
清崇帝冷笑:“說的好!”
“你弟弟聶文君明年便及冠了罷?你也能不管不顧?”
聶文心目光微閃。
清崇帝嗤笑道:“今年中秋,朕會召葉凜回京,愛妃啊,千萬別做傻事!
聶文心肩膀開始顫抖。
“傳朕口諭,文貴妃身子不適,移至梧桐別苑靜養,任何人不得探視!”清崇帝留下一道口諭,越過聶文心。
“陛下!”聶文心抓住他的衣擺,仰著臉,略帶哀求。
清崇帝這張楚楚可憐的臉,突然想笑,他一把捏住聶文心的下巴,靠近她,不疾不徐:“愛妃想說什么?”
“放過葉凜?”
“還是放過你的親弟弟?”
“一切都是臣妾的錯,臣妾愿以死謝罪!”聶文心紅著眼,死死抓著那一片明黃的衣擺。
清崇帝拂開她的手,目光看向遠處,話中卻滿是惡意:“愛妃啊,你可要好好活著!”
“你若是死了,這場戲還怎么唱?”清崇帝說完,嫌惡地松開手,頭也不回地出了梧桐宮苑。
隨后,密密麻麻的金烏衛將這所宮苑圍堵起來,連一只蒼蠅也難飛進去。
自貴妃入宮以來,陛下處處對其疼愛有加,可如今卻狠狠地下了她的面子。
人人皆道,貴妃此次觸怒天顏,再難光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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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中秋已至,宮墻內星火點點,天上的月亮銀盤似的,清冷冷的,懸在高空。
“待會兒下了宴,靈隱可要隨我一道游湖賞月?”湛謙含笑著看著司靈隱。
“家中祖母近日身子不大好,只怕要拂了五殿下的美意了!彼眷`隱拒了湛謙的邀約,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與五皇子走得近,無形中也將司家綁上了這條船。
被拒絕了,湛謙也不惱:“如此,倒是辜負這番良辰美景了!
兩人聊天打機鋒似的,你來我往,剛過了極樂門,就聽見假山后隱隱約約傳來極輕的抽泣聲。
湛謙皺皺眉,中秋團圓,哪個不知禮數的再次哭喪?他正要厲聲呵斥,卻被司靈隱制止。
“如今良辰還能對月啼哭,想來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我既出來散心,不如聽聽故事?”
“靈隱心思豁達,非常人所不能及也!”
兩人正欲上前,就見一名小太監急急忙忙地從荷池橋上下來,借著月色,司靈隱認出,那是五皇子的貼身侍從。
那小太監跑到湛謙身側,期期艾艾地瞅了司靈隱一眼。
五皇子輕聲呵斥:“瞧什么?不是外人,有話直說!”
小太監這才開口:“殿下,伯爵府的小世子不見了!
湛謙臉色一變:“發動金烏衛,不許驚動任何人,加急巡查!”
小太監忙道:“奴才知道輕重!”
湛謙轉過身來,正欲說話,司靈隱便道:“殿下,公事要緊!”
湛謙也不再多說,腳下急忙著離開,父皇把中秋宮宴的事全權交給他,如今出了這樣大的紕漏,若是讓父皇知曉,只怕這段日子的付出皆付之東流。
四周安靜下來,只有夜風吹動樹葉的聲響,假山后的哭聲已經停止,司靈隱撥開樹叢,就見石頭角下蜷縮著個半大的孩子,衣著華貴,臉埋在膝蓋,細瘦的肩膀還在微微顫動。
“江小世子?”
耳邊傳來一道清潤好聽的聲音,江泊呈抬起臉,愣愣地看著眼前出塵俊逸的臉,這人穿了一身白衣,身后是一輪碩大的月亮,他眼皮上的那顆紅痣惹眼極了。
“你是誰啊?”江泊呈吸吸鼻子,甕聲甕氣的。
司靈隱蹲在他面前,眉目溫柔,笑著問:“為什么哭?”
“他們……”江泊呈失落地垂下眼皮,“都笑我。”
司靈隱動了惻隱之心,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他們都說什么?”
“他們……說爹爹通敵叛國,是國恥……”江泊呈又將臉埋在膝蓋,聲音悶悶的。
“你也這么認為?”
“不!”江泊呈猛然抬起臉,“爹爹不是!”
“嗯。”司靈隱認同,“的確不是!但有人想要他是,他就必須是!”
江泊呈身上的衣裳滿是污泥,大概與對方打了一架,也不知贏了沒有,藏在此處哭鼻子。
“這個給你!彼眷`隱從腰間解下一塊木牌,木牌上頭鐫刻著祥云綠山,中間是日溪山三個大字。
“這是什么?”江泊呈抹了把眼淚,接過木牌,翻到背面,背面亦鐫刻了三個復雜的古字。
“柳懷宗?”
司靈隱笑了笑:“算是見面禮,不可讓人瞧見,日后得空,親自去一趟日溪山。”
“好了,你再不回去,這宮里頭要翻天了!
柳懷宗位于日溪山,是江湖門派,今雖已遲暮老矣,但于這風雨飄搖的朝堂之上,倒也是張保命符。
他也不知為何會將這保命符給了這孩子,也許是愧疚?
縱使他身不由己,權衡利弊,也想守住內心那丁點兒凈土。
司靈隱回到宴席,宴會已近尾聲,他一眼便瞧見了坐在清崇帝身旁的聶文心,不禁皺眉,清崇帝下令軟禁聶文心的事他不是沒聽說過,怎么如今又放出來了?
聶文心的臉色著實算不上好,整個人纖瘦得宛如深秋即將凋謝的梧桐葉。
清崇帝興致很高,捏著檀木串的手支撐在龍椅上,笑意盈盈地指著司靈隱,眼睛卻看向司空玄:“你這個兒子,倒比你更機靈些!
這意味深長的話讓司空玄整個人毛孔都豎起來了,他忙從位置上起身,正要下跪說話,卻被清崇帝制止:“好了,既是宮宴,大好的日子,不必拘著。”
司空玄謝了恩,滿腹沉重地回敬了臨桌。
“不好了,走水了!”
“明華殿走水了!”
“……”
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的呼聲,司靈隱目光轉向明華殿的方向,只見那處火光漫天,黑霧沖天。
“好大的火勢。”
“好端端的,怎么會走水呢?”
人群亂了起來,清崇帝正欲下令,宴席的角落突然撲出來一道冷風——有人跳了出來。
凜冽的劍光一閃而過,司靈隱定睛一看,那道劍光已經沖著最上頭的清崇帝刺了過去。
“有刺客!”
“護駕!”苗公公驚恐的聲音比平日更加尖銳。
聶文心一直安靜地坐在清崇帝身邊,可就在此時,她不顧一切地撲在清崇帝身上,替他生生捱下了那一劍。
“愛妃!”
利劍刺入心口,穿透皮肉,那種刻骨銘心的鈍痛讓聶文心眼前一陣陣泛著黑,耳邊嘈雜的聲音都變得寧靜,什么都聽不見了,她恍惚瞧見清崇帝滿臉驚慌。
原來高高在上的萬物之主,也會有軟肋么?
清崇帝捧著她的臉,任由她口中溢出的鮮血沾了龍袍的衣襟:“愛妃……”
“皇上……”
清崇帝心頭顫顫不止:“好了,你乖乖的,朕什么都依你!
聶文心艱難地閉上了眼,緩了一會兒,又睜開,看向清崇帝的身后,葉凜提著刀,已將刺客斬于刀下,滾燙鮮紅的血液正順著刀尖滴落在地上。
聶文心張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想問問葉凜,江北的秋,梧桐也會凋謝么?
第103章 環環籠中計,誰是戲中人? 宮變(二)……
此次宮宴變故宛如一道驚雷,炸的滿朝文武惴惴不安,心思玲瓏之人早已嗅出陰謀的氣息。
山雨欲來。
這一次,又會是誰成為戲中人?
長生殿內太醫們局促地擦著額頭的汗,貴妃心口這一刀,正中心脈,他們不敢想,若是這一刀傷的是皇上,這江南的江山只怕岌岌可危。
“廢物!一群廢物!”清崇帝惱怒不止,眼見榻上之人氣息越來越弱,他的心就像被浸濕在冰水中,又被熱油澆滾,里里外外,不得安寧。
眼見陷入僵局,苗公公猶豫片刻,還是出了聲:“陛下……”
清崇帝強行壓下心口的煩痛:“說!”
“奴才依稀記得前幾年您賜了貴妃一件至寶,嬰兒心似的……”
清崇帝暗惱,面上卻不顯,命道:“去,去庫房取來!”
苗公公應了一聲兒,他賭對了:“奴才這就親自去取,陛下稍安。”
清崇帝掀袍坐在床沿,抓住聶文心的手,輕聲說:“愛妃,朕不會讓你死,朕會封你為后,你我共為萬民之主,死后亦合寢皇陵。”
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只要,你迷途知返,朕,可以不計前嫌!
“葉將軍,您不能進去!”
“陛下尚未傳喚!”
“葉將軍!”
葉凜一把推開攔路的太監,腰間別著刀快步走進了長生殿。
清崇帝面無表情,甩了甩衣袖,端坐于床沿,威嚴無限:“葉卿,可是要謀反?”
葉凜的目光越過清崇帝看向床榻上臉色蒼白,昏迷不醒的人。
“放肆!”清崇帝倏地站了起來。
葉凜默默收回目光,單膝跪地,拱手道:“啟稟陛下,大皇子集結兵馬已圍堵宮墻,已從玄武門殺了進來,此刻已至明招道!”
“你說什么?”
葉凜不說話。
片刻后,清崇帝呼喝一聲:“來人!”
外頭靜悄悄的。
“陛下,五皇子殿下已被抓捕,金烏衛令牌已落至大皇子手中!”
金烏衛乃是先皇手中的利劍,曾以此劍,了定乾坤。
金烏衛只認牌子不認人!
“逆子!”清崇帝閉上眼,這是要逼宮!
半晌,他睜開眼,語氣平靜了不少:“愛卿啊,說說罷,你的條件!”
“陛下知道臣心中所求!”
清崇帝笑了,像是聽見了什么了不得笑話:“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覬覦皇妃?”
“臣不敢!”
“不敢?朕瞧你膽子大得很,竟以此來要挾朕?”
葉凜仍舊沉默,清崇帝乃江南之主,他效忠江南,可以為江南的江山舍棄生死,可如今他背了主,背棄了他的信仰。
為了……
為了她?
“值得么?”清崇帝問。
葉凜抬起臉,毫不避諱地直視清崇帝:“陛下呢?”
“終其一生追求長生之道,卻要將此至寶給娘娘服用!
大殿內靜悄悄的。
清崇帝知道,或許他守不住他的愛妃了,就像他守不住他的母妃一樣。
“帶人平宮亂,交出一半兵權,此生不得再踏入京都半步!”清崇帝的聲音沙啞,整個人疲倦不堪,像是老了十歲有余。
葉凜拱手,高聲道:“微臣,領旨!”
他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拔出腰間的刀,刀刃帶著濃重的殺意。
這一戰,不為主,不為信仰,他為自己而戰!
伯爵公江廣之死讓他看清了清崇帝,此人善弄權術,冷酷無情,將四大家族玩弄于鼓掌,只為穩坐高位。
數月前,他去的書信,先是了無蹤跡,而后又突然有了回信,信上所言便是盼他中秋回京,葉凜生了疑慮,他違背臣子禮儀給貴妃回信已是大逆不道,因著貴妃身子不好,喜聽江北見聞,他才每季去信一封,內容不長,卻道盡所見所聞,只為令其開懷,為君解憂。
可此封回信卻不合其以往口吻,當即他便知,宮里頭只怕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半月后收到宮里八百里急件,清崇帝召他回京。
他更確定,此中秋宮宴乃是鴻門宴,只怕有去無回。
此次回京,他帶了親衛,打定主意,若是情況不對,便帶著貴妃重返江北,貴妃因他之過受了牽連,他不能不管不顧。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這一次,就連老天都在幫他。
苗公公出了殿門才見外頭亂了套,他抓了人問,才知道大皇子反了。
到底是多年叱咤內宮的老妖精,很快鎮靜下來,選定陣營,冷笑一聲:“到底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沒見過大風大浪,這朝堂千絲萬縷,踏足進來,哪能那么容易理清?”
“雜家平日是怎么教你們的?”苗公公斜著眼掃了掃身后顫顫巍巍的小太監,“瞧你那出息,你可知曉,干爹是如何爬到今日的位置的?”
那小太監搖搖頭,心慌意亂。
苗公公笑了笑:“靠的是這里。”
他指了指眼睛,“要想在這深宮里活下去,活得久,活得高高在上,這雙眼,便是倚仗。”
“會瞧,瞧得遠,瞧得準,那,才叫本事!”
小太監雖不大明白,還是點頭,強行壓下心頭的不安,“兒子什么都聽干爹的!
苗公公滿意極了:“嗯,好孩子!今日雜家說的多了,能聽進去,也算是你的造化!”
那顆心臟被取了出來,苗公公特意打開瞧了一番,縱使多年前已經見過,如今再見還是嘖嘖稱奇。
“干爹,食了這東西,當真能得長生?”
苗公公“啪嗒”合上了蓋子,笑了笑:“傻孩子,能不能得長生咱們說了可不算!”
小太監撓撓頭,干爹說話怎么總是參禪似的。
苗公公回到大殿就見護國大將軍提著出了鞘的刀,殺意凜然,他心中咯噔一下,貴妃被軟禁之因他并非半點不知情。
這葉凜莫不是瘋魔了?
他快步迎了上去,就見葉凜冰冷的目光投了過來。
“葉……葉將軍。”
葉凜在看他。
不,他是在看他懷中的錦盒。
須臾,葉凜別開眼,快步下了臺階,帶著人朝著玄武門的方向而去。
苗公公重重地松了口氣,進入大殿,就見清崇帝黑著臉,閉著眼,一言不發。
苗公公朝著身后的小太監使了眼,小太監略帶擔憂地看向他,繼而默默退了出去。
“陛下?”
清崇帝睜開眼:“來了?”
苗公公應了一聲:“您瞧瞧?”
錦盒被打開,清崇帝垂著眼皮,看不清表情,沉默著直直地瞧著那顆猩紅跳動的心臟。
苗公公拿不定主意,方才葉凜來過,兩人肯定談了什么。
“朕,這輩子最討厭被人要挾,跟朕談條件,總要付出些代價!”
苗公公還沒想好怎么答復,就聽見清崇帝繼續道:“給貴妃服下罷!
愛妃啊,你以為逃出權勢的牢籠,外頭便是天高海闊,殊不知,自由二字,乃黃肉枯骨堆砌而成。
但愿,你不后悔。
清崇帝沒有再看聶文心,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長生殿。
已值黃昏,赤紅的日暮籠罩在整座宮闈,殘陽似血,遠處刀光劍影,聲嘶力竭,鮮血滿布宮墻,他一步步下了臺階。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任由日暮落在他的臉上,散在明黃的袍角下。
自由?
呵。
他自小困于這京都,這四方天空,一步一棋,步步為營,方才穩坐高位,他大權在握,他執掌生殺,他不近人情,他眾叛親離。
回首數十年,每一步,皆身不由己。
“朕會教你們知曉,與權勢作對,尸骨無存!”
葉凜到底是征戰沙場的老將,帶著數百名密衛,分為兩支,一支正面迎敵,一支出其不意,于當夜亥時將大皇子捉于馬下。
“五殿下,此人便交予你了。”葉凜將金烏衛令牌拋給湛謙。
“有勞將軍。”湛謙微微頜首,端的是無邊風度。
待人離去,他的目光才看向已淪為落水狗的湛誠。
“都愣怔做什麼?還不趕緊給大哥松綁?”湛謙食指勾著令牌,含笑著瞧著湛誠。
身上的繩索被解開,湛誠厲聲質問:“你算計于我?”
湛謙“嘖”了一聲,不贊同道:“成者王,敗者寇,輸便輸了,大哥怎么胡亂攀咬人?”
湛誠氣得幾欲吐血,若不是被算計慫恿,他怎會敗得一塌糊涂?
他冷笑:“賤民之子,爬得再高,仍舊滿身臭油味兒!”
湛謙臉色沉了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湛誠,語氣波瀾不驚:“看來大哥還是沒瞧清楚眼前的形勢啊!
他生了殺意。
湛謙此生最厭惡的,便是旁人拿他的出身說話。
“大哥啊,你我兄弟一場,何必呢?”
湛誠深吸一口氣:“你最好此刻便了結了我,不然到了父皇跟前,我定要讓你為我陪葬!”
湛謙笑了,云淡風輕的模樣卻讓湛誠脊背發涼。
“若不是留著你根舌頭有用,五弟一定親自拔下來,剁成肉泥,一口,一口喂給大哥吃!”
湛誠心尖顫了顫,他看著眼前人,看著這張臉,在迷離的火光中顯得格外溫和,揚起的嘴角,瞇著的眼,那幽深的眼珠卻滿是布瘋狂。
“瘋子!”
湛謙仍舊在笑,語氣溫柔得仿佛能掐出水來:“大哥放心,你若是聽話,我定不叫你受苦!
次日,太陽仍從東面升起,金黃色的光灑滿皇城的金瓦紅墻,玄武門前早已一片潔凈,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場舊夢。
江南的江山仍舊是那片天。
“干爹,昨夜兒子盯著人已把滿宮城上上下下都打掃了一遍,您瞧瞧?”
苗公公很滿意,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個自己認的便宜兒子:“機靈些,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小太監笑得殷勤:“兒子日后再有出息,頭上還有干爹呢!”
昨日參加宮宴被圍困的文武百官,在葉凜平息宮亂之后便各自回去梳洗,又于寅時再次進宮,誰都知道,此次朝中怕是要大變天了。
朝堂之上,安靜得落針可聞,大皇子湛誠脖子,手腕,腳腕皆帶著鐵索鐐銬,“叮叮當當”地被人壓上朝堂。
清崇帝冷眼瞧著自己這個兒子,只覺得惱怒,痛恨,又悲切。
“湛誠,你可有話要說?”
湛誠跪了下來:“回父皇,兒子無話可說!
“兒子愚笨,受人蒙蔽,行差踏錯,今被收監詔獄,愧對父皇,無有不服!
清崇帝擺擺手:“既如此……”
“但兒子有話想問問司首輔!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司空玄。
“司大人高謀,竟能獨善其身?”
此話一出,滿朝嘩然!
第104章 君恩似雷霆,皆為盤上棋 ……
詔獄的天是黑的,是濕的,是痛不欲生的,牢籠彌漫血色泥腥,司靈隱已記不清他在這暗無天日的詔獄待了多久。
日月交替更迭,黑白不能分明。
大皇子湛誠空口白牙,顛倒是非,留下那句不明不白的污指之言便口吐鮮血,暴斃而亡。
“司卿,朕愿聽你一言!鼻宄绲勖鏌o表情,食指不斷摩挲著拇指上的白玉龍紋扳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故而,臣,無話可說!”司空玄垂著眼皮,雙手插在袖口,高聲道。
江廣之事,他早料到有此一劫,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那樣快。
“很好!”清崇帝氣極反笑,從龍椅上起身,“倒是朕平白冤了你!
“也罷!”清崇帝陰冷的目光掃過群臣,“平日里,爾等結黨營私,私相授受倒也罷了,如今,竟縱得爾等慫恿皇子,意圖謀反,簡直可恨!”
“傳朕旨意,內閣首輔司空玄,意圖謀反,弒君未遂,罪大惡極,即刻收押詔獄,司氏一族,同罪而論,若有求情者,一并處置!”
*
“嘎吱—”
陳舊的牢門被拉開,刺眼的光束射了進來,司靈隱伸出手背擋住眼睛,身側出現一股陌生的氣息。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好久不見,靈隱!
是五皇子,湛謙。
司靈隱放下手,喉間的淤血堵在心口,鼻尖充斥著干燥的鐵銹味。
他艱難地咽咽口水,聲音沙。骸拔宓钕氯缃翊髾嘣谖,如何肯來這臟污之地?”
湛謙垂著眼,看著司靈隱躺在陳舊發霉的稻草上,裸露出來的一截手腕鞭痕潰爛,皮肉分離,身上的白衣已瞧不出最初的顏色,深黑色的血跡濡濕了陳舊的稻草。
湛謙不忍再瞧,別開目光,輕聲問:“恨我么?”
司靈隱嗤笑一聲,“成王敗寇,殿下何出此言?”
湛謙心頭五味雜陳,半晌,才輕聲說:“靈隱,我自記事起,從未得到過任何溫暖,深宮的夜,很冷;人心,更冷,我早已嘗夠了這份冷意,你于我有恩,我……”
司靈隱仍舊閉著眼,那張俊秀的臉在這詔獄被折磨地臉頰消瘦,唇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右眼皮上那顆小紅痣也黯然失色。
見他無動于衷,湛謙收了話茬,只問:“你想出去么?”
“你敢放我么?”司靈隱睜開眼,微微側臉看向湛謙。
那雙眼早已沒了最初了悲憫的豁達,有的,只是與這詔獄如出一轍的死氣沉沉。
湛謙沒有回答他的話:“司氏一族,三日前,已于午門斬首示眾。”
“靈隱,別辜負我的苦心啊!
司靈隱呆滯著,頭腦變得遲鈍,像是沒聽懂湛謙說的話,呼吸變得沉重,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湛謙的手腕,艱難地支起身子,死死盯著他:“你說,什么?”
“我說,司首輔意圖謀反弒君,證據確鑿,三日前滿門斬首,司首輔的頭,至今仍高懸城門,以儆效尤!”
司靈隱心口激蕩,猛地嘔出一口心頭血。
身子重重地跌回稻草上,口中喃喃念叨著什么,悔恨的淚沾濕鬢發。
是他!持才傲物,自以為能肆意攪弄朝堂風云,才將靈草給了湛謙,讓他爬了上來。
是他!掉以輕心,明知湛謙善于蟄伏,心思深重,仍不當回事,任其不斷壯大,到如今,卻淪為其往上爬的墊腳石。
是他,又當又立,愧于江廣一事,將保命符另贈他人,才害得父親曝尸城樓,萬人唾棄,不得超生。
什么“亂世臥龍”,什么“人間正道”!
都是狗屁!
“哈哈哈哈哈……”司靈隱笑了起來,胸腔劇烈起伏著,心口針尖似的,疼痛不止。
他連,親人都護不住。
“靈隱!”
司靈隱只覺得眼前一片血紅,眼皮格外沉重,呼吸也變得清晰可聞,他是罪人,他害死了司家滿門,他害死了父親!
司靈隱醒來時,窗外已是一片黑暗,屋內燭火葳蕤,幽揚的龍涎香蜿蜿蜒蜒,裊裊升向空中。
“你醒了?”
司靈隱僵硬地側過臉,看向燭火下的人,一身玄衣,周身氣勢迫人,那張臉上雖掛著和煦的笑,卻怎么看都覺得虛假。
此人額間金光乍放,大勢已成,看來,這江南的天,要易主了。
“太醫說你在詔獄身子受了損,日后須得更仔細些才是!闭恐t上前來,將一個黑木錦盒擱在一旁,替司靈隱捻了被角。
司靈隱的目光落在黑木盒子上。
湛謙將木盒取了來,放在他的手邊:“令尊的尸骨皆在里頭了,其他的……”
“我盡力了。”
司靈隱面露悲切,顫抖著伸出手,細細撫上黑木盒子,將它緊緊抱攏在懷中,喑啞道:“多謝殿下!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司靈隱知道湛謙做這些事,所求為何。
“靈隱庸才,只知山野草木,閑時探花,殿下救我,到底白費!”
聰明人之間說話向來點到即止。
室內安靜地只有燭火燃燒發出的“噼啪”聲,湛謙捏著腰間的玉佩細細摩挲,搖曳的燭火,窗外的風聲,還有一個頑固不化的人。
半晌,他嘆了口氣:“也罷,就當全了靈草之恩,待你傷勢好些,我便助你出京!
湛謙站起身來,背對著司靈隱:“你既不肯為我所用,那便去得遠遠的,再不許踏入京都半步,否則……”殺氣猶如外頭冷冽的秋風,將燭火吹得忽明忽滅。
司靈隱太聰明了,這樣的人,不能拉攏,本該毀滅,可他動了惻隱之心,不應該的。
清崇三十八年,司靈隱常駐江北,已有六年之久,他時常瞧著窗外的大雪,想起臨行前清暉道人渾身是血,懷中抱著一顆腐爛的人頭,斷斷續續地說:“靈隱啊,世人皆愚,而你,雖生了七竅玲瓏心,瞧著聰明,卻比旁人更癡些!
“為師沒什么能為你做的,你父親的遺骨,為師……替你取來了!
清暉道人伸出沾滿鮮血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頭發:“好孩子,別恨,好好活著,去遠處,去高山,去尋……你的世外桃源,那里,有你的緣!
你會尋到活著的奧意,也會明白師父,與你父親的心。
司靈隱沒有哭,他緊緊摟住清暉道人:“弟子,拜離師父!
秋蕭瑟,滿腔哀憤無處泄,老淚風吹面,孤城一片,望盡目穿,荒草枯石葬亡魂。
司靈隱閉上眼,任由雪花垂落在臉上,幻化成水。
師父,弟子不恨,不怨,可天下之大,何處是桃源?
“清崇四十一年。
我帶著阿遙回了江南,隱于白云觀內不復出,這也不算違背與五皇子的約定。
開年春臨,天仍舊冷,許是水土不服,阿遙病重,愈演愈烈,恐不能久。
我既養了她,又豈能棄之不顧?既尋了青銅鬼燈,那便不能半途而廢。
我須得替她尋一具上好的容器,替她續命。
我想她活著,想她長命百歲地活著。
同年八月,我下了山,又恐她歪纏,撒嬌,只得說我下山游歷,只怕此生不再回山,若是回不來,這觀便是她的了。
她信了,含笑著送我下了山,眼中沒有不舍。
我忽然很后悔,她病重痊愈,忘卻了江北往事,我既打定主意離開,數月來,對她很是冷淡。
如今別離了了,為何心頭空落落的?
罷了,卿卿尚年幼,年華正好,理應般配更好的人,而不是我這般,腐肉爛泥,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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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靈隱沿著江北邊境線一直往前走,四處戰亂不止,硝煙烽火彌漫。
百姓哀嚎遍地。
許是才下過雨,街道路面滿是泥濘,來來回回的只有牽著騾子于邊境做生意的商人。
人人面色陰郁,本該繁華喧鬧的街道,卻是死氣沉沉,只有車轱轆在泥漿里滾動的聲音。
司靈隱行路匆忙,袍角被沾染了不少濕泥,他尋了一處茶攤,稍作歇息便繼續趕路。、
才將將起身,人群突然傳來一陣騷亂,緊接著是馬蹄嘈雜的聲音。
“是皇室軍!”不知是誰驚恐地喊了一聲。
人潮瞬間亂了起來,推推趕趕,像是來的是什么閻王羅剎。
于邊境百姓而言,皇室之人,大概與閻王羅剎也沒什么區別了,尤其是那些陰邪的術士,最喜活人煉煞,煉做法器,殘忍之度,令人發指。
手臂被一只蒼老的手抓住,司靈隱回頭一看,是方才喝茶的店主。
“后生,進來躲躲罷。莫要沖撞了那些人!”
司靈隱微微點頭:“多謝!”
茶攤掩上了門,只瞬間,街道上便空無一人。
司靈隱站在草簾后,看著一匹匹戰馬從眼前呼嘯而過。
帶頭的人身披玄重鎧甲,手提紅纓長槍,滿臉肅穆,眼中的殺氣宛如長虹。
他像是察覺到了有人窺探,揮動了手中的長槍,一道風掀起草簾。
兩人隔空對視。
是江北皇室頗負盛名的將帥——勾異。
那些人馬來得快,去得也快,人潮重新涌回街道。
“后生,你好大的膽子,幸好勾將軍急著尋人,不然你只怕難逃一死!”老者顫顫巍巍從廚房后頭走了出來。
司靈隱像是沒聽見對方發的牢騷,溫聲問:“勞駕,你說這些人在尋人,是何意?”
“何意?自然是尋他的死對頭!”
葉凜?
先前他一路走來,聽了不少流言,葉凜帶兵突擊,卻兵敗勾異,身負重傷,潛藏江北城中。
那勾異只差沒把整座皇城掀了開來。
當年宮變,葉凜平了宮亂,此等功勛,卻被清崇帝奪了一半兵權。
這其中怕是另有隱情!
第105章 人世為煉獄,生靈遍地嚎 ……
江北的夜,總是比江南來得更早些,才至卯時,天色便陰沉沉地蓋了下來。
茶館內只燃了一盞小小的蠟燭,那微弱的燭火堪堪照亮半間茶室。
“后生,你瞧著不似邊境人,來尋人的?”
司靈隱垂著眼幫忙收拾桌上的茶盞,聞言,他搖了搖頭,輕聲說:“天下之大,四海為家!”
店主端碟盞的手頓了頓,他瞇起渾濁的眼,不甚清晰地瞧著那道孤寂的身影。
看來,又是個避世之人啊。
“老人家,此處距離城口還有多遠?”
店主砸砸嘴:“還有不少路哩!
“怎么,你要出城?”
司靈隱輕輕“嗯”了一聲,將茶盞放進廚房,出來便提著包袱準備離開。
店主猶豫了片刻,忙叫住他,壓低聲音:“天要暗了,明日再出城罷。”
瞧他這諱莫如深的模樣,司靈隱笑問:“難不成這夜里,有吃人的妖怪?”
店主佝僂著背,顫顫巍巍地走到窗前,掀開草簾將窗鎖上,才說:“吃人的妖怪,沒有,不過,那些人,倒比妖怪更可怕些!
“術士?”司靈隱問。
店主擺擺手:“你不要多問,今夜便在此處歇息,夜里無論聽見什么,切莫好奇。”
“當心,命喪黃泉!”
司靈隱目光微閃,微微頷首:“多謝!”
店主步履蹣跚,小心攏著那盞微弱的蠟燭,遞給司靈隱:“上樓右轉,最靠邊的那間房,別走錯了!
司靈隱拿著蠟燭,道了謝便上了樓。
樓上房間不少,古怪的是門上皆掛了把鎖,鎖上貼著一張符紙。
是招魂符紙。
徑直來到最靠邊的房間,司靈隱伸手推開了房門,一股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微微皺起好看的眉頭,鼻子微不可察地翁動了一下。
在這陳舊潮濕的氣息中,他嗅到了另一股味道。
血。
他不動聲色地攏著飄搖的,隨時會被吹滅的燭火進了房間。
他將燭火擱在桌上,放下包袱,目光打量著四周。
這是一間陳舊的屋子,桌椅打掃地倒是干凈,只是房梁上卻掛著細密的蛛網,借著微弱的燭光,司靈隱瞧見,那蛛網分明斷了線,
他漫不經心地掃過木柜的方向,心下了然,從容地在桌邊坐下。
“葉將軍,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清潤篤定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
房間內靜悄悄的。
司靈隱也不著急,兀自從包袱內拿出拂塵,細細擦拭著上頭的灰塵。
不出片刻,衣柜后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身后出現一股若隱若現的血腥味,司靈隱沒有回頭。
“到底是亂世臥龍。”葉凜臉色很白,他在司靈隱對面坐下,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絲毫看不出傷到了哪里。
看來,這家茶館的店主,身份并不簡單。
司靈隱手下動作未停,仍舊慢條斯理地擦著拂塵的手柄,試探道:“你留在此處,不怕拖累旁人?”
葉凜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啞著嗓子說:“我會離開!”
“那店主,是你的人?”這是肯定的語氣。
葉凜瞇了瞇眼,身上那殺伐之氣的壓迫充斥周身,他半威脅道:“太過聰明,不是好事,看來司公子在京都,還未吸取教訓?”
司靈隱笑了:“將軍倒是聰明,從清崇帝手里搶人還能全身而退,靈隱自愧弗如!”
他原本一直想不明白為何葉凜立平了宮亂,為何清崇帝還奪了葉凜一半兵權?
更古怪的是,葉凜竟心甘情愿?
唯一可以解釋的,便是他們做了交易。
葉凜出京后,清崇帝昭告天下,貴妃薨逝。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聶文心時,她是因何逃跑的。
看來聶文心并沒有死,而是跟了葉凜。
“有人來了!彼眷`隱抓起拂塵,朝著欲滅不滅的燭火掃了過去,屋內陷入黑暗。
“哐當——”樓下的大門被踹了開來。
“搜!”
木質樓梯上傳來急促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門被粗暴踢了開來。
司靈隱抓著葉凜藏匿于房梁之上,只見三個身著黑色族服的人提著劍,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是易氏一族?
司靈隱擰著眉頭,瞧著那三人翻箱搗柜,幾乎將整間房都翻破了天。
片刻后,三人對視一眼,搖搖頭。
“長老,樓上沒人!”
五長老側臉看向身旁的人。
易昉渾然不覺,只顧著把玩胸前的頭發,過了好一會兒,才不耐地走到店主跟前,蹲下,笑意盈盈,“你方才還說今夜只有一位客人,怎么樓上的房間卻是空的?”
店主跪在地上,垂著腦袋,佝僂細瘦的肩頭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易昉笑了笑,語氣越發溫柔,“老人家別害怕,告訴我,人藏哪兒了?”
“只要乖乖交代了,我保證不為難你。”
見對方仍沒有開口的趨勢,易昉臉上的笑消失了,她站起身來,頗覺無趣,隨意道:“殺了罷。”
五長老沖著旁邊的人吩咐:“血別浪費了!,
隨行的人從腰間拔出一把紅刃匕首,一把揪住了店主的頭發,正要割開喉管放血,就聽見樓上傳來一道冷清的聲音。
“各位,可是在尋在下?”
所有人皆朝著樓上看去,只見木欄前站著一位氣質出塵的白衣男人。
易昉目不轉睛地司靈隱一步步走下臺階。
司靈隱用拂塵挑開擱在店主脖頸處的匕首,漠然地看向易昉,
易昉雙手負在身后,饒有興致地圍著司靈隱轉了一圈,而后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
她嬌笑一聲,甜甜地道:“長老,此處既沒有咱們要尋的人,那便去別處罷!
五長老心有不滿,面上卻不顯,只對著身后的人揚揚手,那些沖進來的術士像潮水似的迅速退了出去。
“我救你,也救了他!币讜P指了指店主,巧笑嫣然,“你打算,怎么謝我呀?”
她忽然靠近,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司靈隱的臉側。
司靈隱微微側臉躲過,聲音不輕不重:“姑娘自重!”
易昉“撲哧”一聲笑了,像是聽到什么極為可愛的話,她眼中盛滿星辰:“你們江南人,說話都這樣么?”
見司靈隱不搭腔,再次靠近,說:“我知道,你把他,藏起來了!
司靈隱捏著拂塵的手倏地收緊。
易昉察覺到這股殺氣,挑挑眉,一點兒也不害怕,她的身體貼在司靈隱的手臂上,聲音充滿蠱惑:“那你,可千萬要藏好了,可別被我找著了!
“不然的話……”
司靈隱忽然扭頭與她對視,他秀氣的眼皮輕輕垂著,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濃密的陰影,眼皮上的那顆小痣性感極了。
他輕啟薄唇,聲音不疾不徐:“不然如何?”
易昉笑了:“不然,我就把你鎖起來,日日折磨。”
司靈隱移開臉,側臉冷得如同江北冬日的雪山,他的聲音同樣冷冽:“好啊,但愿你有這個本事!
易昉走了,茶館又恢復一片寂靜的黑暗,司靈隱將店主扶了起來,從柜子里拿出一根蠟燭點燃。
“將軍呢?”店主的聲音沙啞,許是上了年紀,受了驚嚇,才說了句話,便咳嗽個不停,蒼老的臉被嗆得通紅。
“他走了!彼眷`隱邊說邊倒了一杯茶遞給店主。
店主顫抖著手接過,渾濁的眼里滿是迷茫:“他們……究竟是怎么發現的,我已經足夠小心了。”
“與你無關!彼眷`隱說,“那女子手上有追蹤的法器。”
“法器?”
司靈隱輕嗯一聲。
店主低下頭,不再說話,半晌他才開口:“你知道我為何要救葉將軍么?”
“愿聞其詳!”司靈隱仍舊是那副云淡風輕的君子模樣。
“我兒子受過葉將軍的恩惠。”店主抬起臉,深一口氣,“可是,他死了!
“是被那些術士殺死的!”
“多可笑啊,他們連自己人都殺!”
“瞧見了么?那一間,我老伴兒的尸體就擱在里頭!
司靈隱順著店主的手看去,是左手邊第一間房。
“旁邊,是我兒子的!钡曛髫W孕α,“他非要替他娘討回公道,這不,成了送上門的羔羊。”
“哈哈哈哈!”店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聲卻滿是悲愴,“什么也不剩了,只有一些他穿過的衣裳!
“亡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江北與江南不同,亡故之人沒有下葬一說,而是會將其放置生前的房間,這樣亡魂便會一直徘徊在家中,像是從未離去。
司靈隱沉默不語,他抬眼打量著這間客棧,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這家人其樂融融的歡笑聲。
轉眼間,卻陰陽兩隔。
店主收了笑聲,喉頭滾動不住,呼吸沉重地宛如風箱:“我雖為江北人,卻恨毒了江北。”
“我恨這里的術士,以活人練煞;恨江北皇室,助紂為虐;我恨這天地的一切,何其殘忍?何其不公!”
司靈隱離開的時候并沒有驚動店主。
他沒有勸他離開,因為他知道,人世,本是煉獄,既是煉獄,何苦掙扎?
司靈隱連夜出了城門,才至城外,黑暗中飛來一道刃器,司靈隱下意識伸手接住。
“身手不錯!”易昉利落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她身穿黑色勁裝,手腕處的袖口束得緊緊的,優哉游哉地走上前來。
“你跟蹤我?”
易昉不以為然:“你欠我兩條命,還沒還呢,就想跑?”
司靈隱并不想與這等心狠手辣的妖女多有牽扯,冷著臉,問:“你待如何?”
“你還了這人情,我自然不糾纏你!
“姑娘自便!闭f罷,他越過易昉繼續往城外走去。
易昉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來江北作什么?”
“總不會……”易昉“嘶”了一聲,猜測道,“是細作?”
“讓我猜猜,你現在要去連州?”
“找葉凜?”
司靈隱面無表情,只當沒聽見,他的確要去連州,尋葉凜。
“你叫什么名字?”易昉問,像是知道對方不會回答,又補充道,“回答我,抵消一條命。”
果不其然,司靈隱開口了:“丁知秋!”
“丁知秋?一葉一知秋?”易昉笑了笑,“都說江南人士最擅風花雪月,就連名字都這樣有意趣!
司靈隱又不說話了。
易昉也不生氣,兀自喋喋不休。
江北邊境距離連州大概有十來日的路程,易昉不知吃錯了什么藥,一路跟隨,哪怕司靈隱對她不理不睬,她面上仍未見一絲不悅。
十日后,二人到達連州地界,易昉瞧著城門口巡防的士兵,嘆了口氣:“以往我總覺得日子漫長難捱,如今卻又深覺飛快!
“你我就此別過罷!”
司靈隱沒看易昉,只微微點頭,便朝著城門而去。
易昉看著他背影漸漸淹沒在人潮中,她低聲喃喃自語道:“很快,我們又可以見面了。”
第106章 博弈算人心,一葉一知秋 ……
連州無羈關乃江南最后一道防線,夜風獵獵,吹得營帳簌簌作響。
主帳內燭火昏暗,角落里擱著炭盆,葉凜赤著上身,后背有一道溝壑似的刀傷,乍眼瞧去,宛如楚河漢界。
聶文心沉默著替他清洗傷口,浸滿鮮血的繃帶被丟在鐵盆內,凝固的黑血化了開來,被鐵盆內的熱水暈濕漉,營帳內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葉凜穿好衣裳,輕拍了拍聶文心的手背,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聶文心沒搭腔,兀自端起鐵盆出去了。
司靈隱瞧著這兩人相處的模樣,不禁失笑:“葉將軍威名赫赫,竟也懼內?”
“邊境苦寒,她非要跟來!比~凜搖頭。
司靈隱笑了笑:“葉夫人喜好自由,此處有雪山,有大雁,有望不到頭的枯原,她自然是要跟來的。”
葉凜穿好常服,于司靈隱對面落座,他順手提了燒在爐上的茶壺,替他倒了杯茶:“若是兩國和平,百姓安居樂業,此處倒也算得上是人間仙境。”
司靈隱接過茶杯,輕抿了一口,問,“若是戰爭結束,將軍可想過日后于朝堂要如何立足?”
聽聞此言,葉凜擱下茶壺,爽朗地大笑道:“你未免太過小瞧我,我葉凜行軍打仗,刀口舔血,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并非為了權勢。”
“我要的,從始至終,只是一個天下太平!”
司靈隱心頭苦澀得宛如漫天白雪中參了泥漿,他默不作聲地捏起茶杯,說:“將軍好志氣!”
葉凜知他心結,也不多做無謂的勸告,只是他的確需要司靈隱,此人頗具出世之才,若是能夠得他指點,平息江北之亂,指日可待。
“爹爹!”軍帳外傳來脆生生的呼喚。
司靈隱的目光看向簾帳,一只雪白纖細的手勾住簾子,緊接著一張清冷得宛如蟾宮折桂的美人面便露了出來。
只是年歲不大,瞧著還有些許稚氣。
葉見心看見帳內有外人時,躊躇了片刻,不知該不該進去。
葉凜朝她招招手:“心心,過來!”
等人進入賬內,司靈隱這才看清她身了一身月白色長衫,亭亭玉立,到葉凜跟前時,微微俯身:“爹爹!”
葉凜微微點頭,問:“你娘呢?”
“娘親回房之后便把自個鎖在里頭,也不說話!
葉凜哭笑不得:“你這是為你娘討公道來了?”
“女兒不敢!”
“行了,這個拿去玩兒罷!”葉凜從懷中摸出一個紫色錦盒遞給葉見心,“你娘那兒我會去說的”。
葉見心出去后,葉凜無奈地搖了搖頭。
司靈隱在瞧見葉見心的瞬間,心頭便如同海浪般激蕩不止。
他不動聲色地問:“令愛今年六歲有余罷。”
葉凜“唔”了一聲,再次替司靈隱斟滿茶:“甲辰年,四月廿五,未時生的。”
司靈隱捏著茶杯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他極力克制。
找到了!
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
“你怎么了?”葉凜瞧出司靈隱不對勁。
司靈隱回過神來,笑了笑:“無事。”
葉凜并未起疑:“數年前,你我于江北早市所談之事,今日你……”
司靈隱沒有說話,沉默著。
葉凜看似云淡風輕,擱在桌下的手心都在冒汗。
半晌。
司靈隱開口了:“將軍心性,靈隱很是欽佩,至于將軍所言之事,靈隱會慎重思量。”
這話像是在拒絕,葉凜卻格外開懷,只要對方沒有明著拒絕,一切都還有轉圜的余地。
“軍中禁酒,在下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比~凜站起身來,雙手捏著酒杯,鄭重地敬了司靈隱一杯。
“將軍客氣!”
兩人秉燭夜談很是暢快。
葉凜行軍打仗,見識頗廣,司靈隱則心思剔透,這些年四處流浪,亦有見聞,因此二人對話,無有不往。
子時才過,此二人又開始下起了棋。
葉凜的棋風與他本人如出一轍,殺伐果斷,才三個回合,司靈隱便將其心性摸了大概,下一刻,白子傾巢而出,局勢瞬間扭轉。
葉凜瞧著棋盤上的走勢,忽地笑了聲:“先生高才!”
“不敢!”司靈隱將黑白子分好。
“那勾異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將帥之才,我吃不下他,他亦不能奈我何如!比~凜說起這個死對頭,愁得直嘆氣。
司靈隱笑了笑:“是人,皆有弱點,將軍不必太過煩憂!
“將軍當夜帶兵突襲,無比順利地進入了敵方營帳,這本就古怪!
“先不說這江北皇室軍領頭人極具將相之才,就憑此軍隊于戰場上能與將軍殺得你來我往,由此可見,這是一支精銳軍隊!
司靈隱先落下白子,看向葉凜,繼續說:“作為一支精銳軍隊,夜間敵人來襲,居然無一人發現?而在將軍靠近糧倉后,又迅速出擊,倒像是……”
“請君入甕!”
葉凜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他瞧著棋盤思量道:“這一點,我負傷出逃后,亦思量過。”
“將軍是如何想的?”司靈隱問。
“我身邊,只怕潛伏了江北細作!”
司靈隱點頭:“將軍,該你了!
葉凜執起黑子,落了下來:“先生可有何妙計揪出那細作?”
司靈隱笑著搖頭:“將軍何必多此一舉?”
“對方既請君入甕,你我自然要有所表示,那便……”司靈隱慢條斯理地擱下白子。
“引蛇出洞!”
*
江北皇室軍駐扎之地篝火點點,易昉蹲在火堆旁,左手撐著臉,右手提著根燒火棍,百無聊賴地翻著火里那團黑乎乎的東西。
恍惚間,熾熱的火焰中出現一張宛如月光般清冷的臉,那張臉目光低垂著,眼皮上的紅痣鮮艷明亮,把那股不近人情的冷意沖淡了幾分。
“嘖!币讜P不耐地丟開棍子。
“姑娘,王爺有請。”
易昉微微側臉,就見身旁站在一位穿著盔甲的士兵。
“何事?”許是心情不錯,易昉懶洋洋的,有種慵懶的性感。
那士兵不自然地垂下眼皮:“不知!
易昉冷哼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的塵土。
主賬內燈火通明,易昉站在簾外,等親兵上報。
“進來!”里頭傳出的聲音頗具威嚴。
易昉撥開簾子,對著勾異見了禮:“王爺!
勾異背對著她,手中捏了張信紙:“瞧瞧這個!
親衛將信遞了過來,易昉打開一看,信上所訴,葉凜得了一軍師,此人于江南頗負盛名,人稱“亂世臥龍”,頗具治世之才。
乃是江南司氏一族,司空玄首輔之子司靈隱!
喜著白衣,法器乃是一尾拂塵。
當易昉瞧到了那一句“喜著白衣,法器乃是一尾拂塵”時,目光緊縮。
司靈隱?
易昉冷笑,好你個司靈隱!
“不知王爺有何指示!”易昉將信紙遞給親兵。
勾異的目光銳利,宛如一柄利刃,直直刺進易昉心中,片刻后,他收回目光:“這便是與你同行之人?”
易昉勾起一抹笑:“是!”
勾異瞇起眼:“你可通敵叛國的下場?”
“王爺嚴重,不過是瞧著此人頗具幾分顏色,逗弄一番罷了!
“料你也不敢!”
易昉垂著臉,看不清表情。
勾異走到桌前坐下,埋頭開始處理軍務,像是忽略了營帳中還有一人。
半個時辰后,他才抬起頭,丟給易昉一塊令牌:“去一趟連州,把人處理了。”
“我不喜歡未知的變數。”
易昉撿起腳邊的令牌,拱手道:“是!”
出了營帳,她才垂眼看向手中的令牌。
“無蹤令?”易昉嗤笑,一個小小道士也值得如此大動干戈?
她心里雖不屑卻也不會在此時去觸勾異的霉頭,勾異方才故意將她晾在一旁,無非是想警告她。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易昉,從易氏不入流的旁支一路爬到今天這個位置,情,從來不會成為她的絆腳石。
“司靈隱,你可千萬,別落在我手里啊。”
三日后,司靈隱背著竹簍出了城,連州城外有一座高山,名為七連山,
七座高聳的山峰連綿不絕,宛如一道翠綠的波浪,映襯著這座枯敗的邊境城。
才出城門,司靈隱便感知身后有數道目光不遠不近地跟著他。
看來,蛇要出洞了。
到了山腳下,那些目光消散了,凝聚成了一道無形怒箭。
此處風景不錯,七連山下有一條碧波溪,溪水倒影著翠綠的山脈,空中幽谷,鳥鳴清脆。
“跟了一路,還不現身?”司靈隱淡聲道。
話音才落,身后出現一道凜冽的破風。
司靈隱并未閃躲,脖子處架了一把紅刃匕首。
那刃口已進了皮肉分毫,鮮血瞬間從白皙的脖頸涌了出來,與遠處青山呼應,生出一股妖異的美感。
“你不怕我殺了你?”易昉身體緊貼著司靈隱,嘴唇幾乎擦過他的耳垂。
“姑娘若想動手,兩日前就可以,何必等到現在?”
易昉冷笑:“你既知我對你手下留情,竟還戲耍于我?”
“當真是狼心狗肺!”
想到這里,易昉緊了緊匕首,潮濕溫熱的血液沾濕了她的手掌,
“戲耍?姑娘何出此言?”
“靈隱!”
“多好的字?”
司靈隱沉默著。
易昉心頭更是竄上一股無名火。
“你既知我姓名,想必也知曉司氏一族的遭遇!彼眷`隱慘笑,眼里是藏不住哀痛,“司家滿門無一幸存,如今獨我茍活于世,內心已備受煎熬,若再冠以前塵之名,只怕此生,不能釋懷!
易昉默默移開了匕首。
“那我日后喚你什么?”
“姑娘隨心而為便是。”
易昉將匕首插回鞘中:“人人皆稱你為“亂世臥龍”,那你猜猜看,我此行是為何而來?”
司靈隱微微側臉,目光直諱,他輕啟薄唇:“殺我!”
第107章 坦蕩英雄人,甘成劍下鬼 ……
“廢物!”勾異陰沉著臉。
炭盆里炙紅的火光倒影在他臉上,宛如一柄見血的利刃,煞氣逼人。
“云先生!”
帳外傳來對話的聲音。
“你們王爺呢?”
“在里頭呢!”親衛替軍師掀開了簾子。
勾異抬眼,只見一灰袍書生彎腰跨了進來,他斂去眼中的暴戾,忙上前,道:“天色已暗,先生怎的還未歇下?”
云羨的目光越過勾異,直直看向桌上那封密信,問,“可是易氏辦事出了岔子?”
勾異只將密信給了云羨:“先生瞧瞧?”
“數年前,易氏與黎氏勢均力敵,可自從黎十娘接管了黎氏,易氏十長老又各有算盤,這幾年易氏便落了下乘。”
“如今竟派了個旁支來!惫串惱浜。
云羨只當沒聽見勾異的牢騷,他垂著眼皮細細瞧了幾遍密信,忽而輕笑一聲:“有意思!
而后揚起兩指,捻著密信,將信置于燭火上方,干柴烈火似的,火苗吞噬上頭的墨字。
“那易姑娘雖出身旁支,于術法上還是頗有造詣的!被鹈缈煲喬蛏显屏w那白皙的指節時,他松了手,“可她才出手便被捕了,至今仍無音訊,那“亂世臥龍”,有些意思!
勾異不解:“先生此話何意?”
“敢問王爺,若是對方出的是一招引蛇出洞,王爺該如何破局?”
勾異思量片刻,躬身對著云羨鄭重地行了大禮:“先生高才,還請先生指點。”
云羨不受他的禮,走到炭盆邊:“如今天兒漸冷,早晨起來我還瞧見武原山腳結了冰碴子,寒冬只怕會比往年更早些啊!
勾異臉上并無異樣,直氣身子,應和道:“是啊,邊境的冬總是寒冷的。”
炭盆里的紅炭燒得劈啪作響,外頭的寒風將營帳吹得簌簌作響。
“王爺怕么?”
勾異沒反應過來:“什么?”
云羨笑了,側過臉,看著勾異,火紅的光落在他清瘦的俊臉上,更添了一抹溫柔之意。
勾異回過神來,盯著燒得正旺的紅炭,喃喃道:“我怕的,是此生再遇不到葉凜那樣的對手!
“不管輸贏,我要與他,一較高下!
“那王爺何必顧慮?管他是引蛇出洞還是螳螂捕蟬!
**
七連山山路泥濘,易眆背上背著個竹簍,她滿臉不耐,恨恨地將快要伸到她臉上的樹枝砍掉:“該死的司靈隱,莫不是又在誆我!”
整整七日,她不眠不休地翻遍了整座七連山,哪有什么藍雪絨?
那藍雪絨她不是沒見過,都是深冬時節才會長于懸崖峭壁上的,可現下才將過深秋……偏那人還一本正經吐出一大堆她根本聽不懂的話,還煞有其事。
她大概是中邪了,才會信了他的邪,易眆越想越覺得她被蒙騙了。
于是氣呼呼地將折下來的樹枝重重地丟在地上——不尋了,下山!
可若尋不著藍雪絨,他如何肯跟她走?
不如敲暈了,再帶回易氏?
此計甚好。
易眆打定主意,下山后她先去了無蹤閣,才到暗點便發現此地一片狼藉。
糟了。
她沖進屋內,挪開花瓶,暗道的石門緩緩朝兩側打開,只見里頭倒下來一具血淋淋的尸體。
易眆勾起對方別在腰上的腰牌,心下駭然。
“天蹤輩的?”
無蹤閣乃江北皇室情報聚集中心,分為天地玄黃四個階層,階層不同,分工不同,以天字為首,可如今,就連天字的皆遭了毒手。
看來整個無蹤閣都被一鍋端了個干凈。
易眆的臉色陰沉得宛如無間橋下深不見底的黑水,她將背簍狠狠砸在地上,咬牙切齒:“司靈隱!”
夜色降臨,寒風越過七連山,過境似的席卷了邊境城。
易眆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江南駐扎軍隊內,白日里她從暗點出來后,忽然被一只手拽入角落,待看清來人的面貌時,怔了片刻:“云先生?”
云羨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先別說話。
云羨眼下烏青,臉頰消瘦不少,顯然已焦慮到幾日未曾好好歇息了,他的目光警惕地掃向四周,并未發現異常,才對易昉說:“跟我來!”
易昉壓下滿腹疑問跟著他來到了一處隱秘的落腳點。
“你是如何逃出來的?”云羨問。
易昉一頭霧水:“什么意思?”
云羨瞇起了眼,看著易昉滿臉不解的模樣,忽地,極短促地笑了一下:“中計了!
“無蹤閣被搗毀,王爺,被葉凜抓了!”云羨的聲音不輕不重,聽不出什么意味。
易昉不可置信,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她再瞧不出司靈隱的詭計,那她算是蠢透了。
“當下如何,還請先生指教。”易昉沖著云羨了拱手。
大長老派她來協助王爺,撲殺葉凜,可如今無蹤閣沒了,連王爺也……
若是讓大長老知曉。
“看來易姑娘對江北局勢不甚了解!”云羨的眼神意味深長。
“姑娘可知,易氏大長老,效忠何人?”
“食君俸祿,為君解憂,我易氏忠的自然是王上!”
云羨笑了:“很好,姑娘又可知,王上早已被架空,太子勾笛權勢遍布朝野,良禽擇木而棲,大長老年事已高,瞧不清楚,姑娘年華正好,難道……”
“先生有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我乃粗人,不懂先生那套明槍暗箭!
她雖不明白云羨打的機鋒,卻也聽明白了,云羨不想救王爺。
話被打斷,云羨也不惱,只問:“黎十娘乃黎氏家主,若我記得沒錯,你們似乎還是兒時玩伴?難道易姑娘不想成為易氏家主?”
云羨與人談判,向來一擊即中。
果不其然,易昉的臉色都變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請先生助我!”
易昉答應,意料之中。
云羨笑了起來,他仍舊是那身灰袍,卻沒了往日的淡然沉穩,有的,只是隱約可見癲狂。
“敵軍來襲!”
“有敵軍來襲!”
一朵絢爛的煙火沖向黑沉沉的夜空,“砰”地一聲炸了開來,忽地,江南軍駐扎之地火光漫天。
易昉嘴角勾起一抹笑,王爺啊,要怪,就怪你錯信了人。
放眼掃去,東南方有一只營帳仍舊黑著燈,毫無反應,易昉冷笑,司靈隱!
待她潛入那營帳時,只聽見黑暗中傳來熟悉清潤的聲音:“來了?”
黑暗被驅逐,微弱搖曳的燭火照亮了這一方狹小的空間。
易昉冷著臉,盯著那燭火下,白衣纖塵不染的男人。
司靈隱微微側過臉,忽地笑了一下:“怎么?誰惹你了?”
易昉一陣無力,先前那些怨恨的火,竟一股腦地煙消云散了。
她沉著臉問:“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司靈隱沒有回答她的話,只說:“你我做個三年之約,如何?”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易姑娘,我此次,是有要事,此事少則三年,多則十年八年……”
“你讓我等你十年八年?”易昉聲音尖銳。
司靈隱站在燭火旁,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易昉死死壓住心中洶涌的怒意:“為黎十娘?”
“你包袱里的,是青銅鬼燈罷?”
“太子將鬼燈給了黎十娘,黎十娘便將黎氏捆了在太子船上,如今這鬼燈到了你手上,怎么?你與黎氏關系匪淺啊?”
她忽然靠近,一把揪住司靈隱的衣領:“你說,你是不是在替她尋找復活黎婉婉的法子?”
司靈隱垂下眼,聲音不輕不重:“是!”
易昉快要瘋了,內心扭曲的恨意像是一團烈火,快要將她燒化。
“一年,我只給你一年時間,一年后,不管你是否愿意,我會想盡一切法子,帶你回易氏。”
“好!”司靈隱溫順地不像話。
“勾異將軍現下身藏何處?”
易昉心頭才被壓了下去的火氣,頃刻間又被勾了起來。
她從懷中摸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憤憤地拍在司靈隱胸膛上。
“那云羨,是你們的人?”
司靈隱慢條斯理地打開紙,頭也沒抬:“各取所需罷了。”
“給我個信物!”
“嗯?”司靈隱不解。
易昉不耐道:“若是你反悔呢?”
“就那個,給我罷!币讜P盯著他藏在袖口內的那尾拂塵。
見他發著怔,嗤笑:“怎么?舍不得?”
司靈隱將拂塵抽了出來。
易昉接過,手指輕輕來回撫摸著拂絲,說:“一年后,我會再來尋你,你若再有理由,休怪我不客氣!”
易昉走了,狹小的營帳變得空曠,外頭喧嘩的聲音無孔不入。
司靈隱吹滅了蠟燭,心頭缺了一塊兒,空落落的。
那拂塵是師父給他的,師父為取父親懸掛于城門的頭顱而死,他欠師父的,怎么也還不清。
如今又將其唯一的遺物贈予他人。
司靈隱自嘲地笑了,他可真是,罪大惡極!
恍惚間,黑暗中隱約浮現一張蒼白消瘦,笑意盈盈的臉,她將包得粽子似的手伸到他面前,滿臉委屈:“師父!”
值得的,對么?
他久溺深海,司遙則是一根稻草,載著他破爛的心,風雨飄搖的,流向天邊,去尋那一道光,一道不再沉淪的光。
第108章 善緣得惡果,楓林葬臥龍 ……
葉凜與司靈隱馳騁武原山,初冬已至,山腳下一派蕭瑟之意,放眼望去,滿目枯黃,除了遠遠隱在天邊的七連山,仍舊蒼翠。
“此次多虧先生,才能瓦解皇室軍!比~凜身披盔甲,意氣風發,“那皇室軍與我兇纏多年,我軍早已不堪其擾,沒想到,先生出手,便了我多年夙愿!
司靈隱抬臉看著天空:“下雪了!”
邊境很冷,就連天空也泛著冷。
鵝毛般的雪花輕飄飄地落了下來,落在他的臉上,頃刻間便化了成了水滴,順著臉頰流落下來。
“每年這個時節,邊境皆會落一場初雪!比~凜說。
“真好!彼眷`隱說。
這一場圣潔的雪,來得真及時。
他下了馬,腳踩在枯黃的草面上,仰著面,閉著眼,感受落在臉上的絲絲冷意。
雪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枯原被淺淺覆蓋上了一層冰霜。
“先生,可要回去?”葉凜問。
司靈隱仍閉著眼:“將軍回去罷!”
他仍舊是那一身潔凈的白衣,沐浴在風雪中,他的頭發,身子漸漸被大雪覆蓋。
武原山的大雪,很干凈,像是這樣,就可以洗去他滿身的陰謀詭計,滿心的骯臟不堪。
數日后。
“先生來了?”葉凜手中提著一張人皮面具正嘖嘖稱奇,見營帳簾子被挑開,寒風灌了進來。
司靈隱解下大氅,微笑著走上前來:“將軍這是?”
“前兒個你讓我尋的人皮面具,如今得了,你瞧瞧!”
司靈隱伸手摸了摸,問:“可是出自口技傳人一脈?”
葉凜笑道:“正是!”
他走到火盆前,提起茶壺給司靈隱斟了茶:“口技李氏一族善易容,善口技,可惜此人年歲大了,早已不接活了,這張皮我也是要了多次才得的!
司靈隱抿了口茶水,擱下茶杯,將那張人皮臉緩緩戴上臉。
這是一張中年沉穩男人的模樣。
葉凜笑了笑:“甚好,司先生再換身衣裳,更像軍師了!
“前塵往事,皆成過往,日后,將軍便喚我——丁知秋!”
**
地牢內陰暗潮濕,頭頂石壁的水滴“滴答滴答”地砸落地面。
盡頭處鐵鎖嘩嘩作響,借著孔洞射出的微光,依稀瞧見鎖了個人。
黑色的靴子輕輕踩在水洼處,后跟濺起星星水花,玄色的袍角隨風微微擺動,那張英挺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不甚分明。
“先生,做叛徒的滋味如何?”勾異語氣輕巧,伸出食指勾了勾鐵鏈。
云羨吃力地抬起臉,目光落在那張令他作嘔的臉上,他極輕地笑了聲:“是我,小看你了!
勾異含笑,眼底卻滿是冷冽,他蹲了下來,直視云羨:“是先生,小看了葉凜!
云羨怔然。
勾異被云羨的模樣取悅了:“先生常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這話,先生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先生還不知道罷,清崇帝已多年未給葉凜兵馬糧草,你說,什么原因,他還堅守邊境?”
這便是葉凜不殺勾異的原因。
的確,是他小看了葉凜,云羨無話可說。
“這些日子,我夜夜苦惱,我究竟是何處惹惱了先生,竟令先生不惜在我身邊蟄伏多年,找準時機對我痛下死手!惫串愋α,云羨的脊背卻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涼之意。
“現在,我知道了!惫串惵拷屏w耳邊,聲音不輕不重:“原來,是你!”
云羨細瘦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你可知?”勾異的手緩緩掐上了那一段蒼白伶仃的脖頸,“我尋了你多久?”
云羨閉上眼,屈辱的淚滾了下來。
溫熱的淚像是烈火,灼傷了勾異的手,他伸出大拇指,將那些淚抹去,與云羨靠得極盡,呼吸相錯:“那次,是意外,你明知我也有意彌補!
“你故意,讓我尋不到你。”
清崇五十一年,伐北戰爭結束。
人人皆道,江北將軍勾異被捕,受盡凌虐,回來時斗志全消,說什么也不肯再領兵上戰場。
沒了這員猛將,江南軍隊勢如破竹,不僅快速收復失地,還重創了江北民生。
兩國止戈,休養生息,至此,天下太平!
護國大將軍葉凜解甲歸田,帶著妻女與軍師丁知秋定居鯉州,因其夫妻二人武功上乘,人稱武林雙俠。
武林雙俠膝下育有一女,名喚葉見心,身子不好,日日深養宅院,不見生人,坊間傳聞,曾有人目睹過其芳容,生得宛如月桂嬋仙,清冷不可直視。
人送美稱:“月桂折花”。
因未曾窺其貌,因此排列鯉州四美人末席。
清崇五十二年,清崇帝大限將至。
江南京都風波明起暗涌。
是日,初晨才至,金色的光灑落宮殿金瓦房檐,乾坤殿前,苗公公急得火上澆油:“怎的還沒來?讓人去催了沒有?”
“干爹,兒子去瞧瞧?”
苗公公忙道:“還不趕緊的?”
“你瞧,那是不是?”苗公公被太陽光照得瞇起了眼,遠遠地,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上來臺階。
“干爹,是呢,是五皇子殿下!”
苗公公在干兒子的攙扶下忙迎了上去:“殿下,您可算來了。”
“苗公公,父皇如何了?”
苗公公直嘆氣,轉眼便到了門前,湛謙正要進去,卻被苗公公拉住,他壓低聲音:“此次事關傳位,殿下?”
湛謙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苗公公,說:“多謝公公提點!”
大殿內草藥彌漫,里間空無一人,湛謙走了進去,只見清崇帝滿臉灰白,仰面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兒臣見過父皇!”
床上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湛謙放輕腳步,慢慢走了上去,放低聲音:“父皇?”
他伸手正欲探探清崇帝的鼻息,忽地,手腕被一只泛著青的手緊緊扼住。
“你想做什么?”清崇帝聲音沙啞得猶如喉間含了數片刀刃,每說一個字便鮮血淋漓。
“兒臣想替父皇捻被角!
“原來如此!”清崇帝的眼底渾濁迷離,已分不清事。
“你可還記得葉凜當年呈上那件寶物?”清崇帝問。
“一寸心?”
清崇帝笑了,宛如風燭殘年的老人,帶著沉重的喘氣聲:“正是!
湛謙了然,原來,江湖上鬧得腥風血雨的武林至寶一寸心,是父皇的手筆。
“你應當知曉文氏暴斃的內幕罷?”清崇帝問。
湛謙垂著頭不敢說話。
清崇兀自道:“以前不動他,是因為還有用,如今邊境已平,朕怎能咽下這口氣?”
“你去,將一寸心奪回,為朕續命,朕,許你太子之位!
湛謙沒有應答,突然問:“那一寸心當真能活死人,肉白骨?”
清崇帝卻捕捉到了這句話背后的意義,他瞇起眼,喘氣:“你想做什么?”
“父皇,寫一份詔書罷,傳位于我,我即刻動身去取一寸心,若是此物無用,兒臣也會替父皇殺了葉氏滿門,雞犬不留!
清崇帝沉默了,一寸心是否能救他的命,他也不確定,可就算他不答應,待他死后,這皇位依舊會是湛謙的。
放眼整座宮城,已無一位皇子可以與之抗衡。
他生平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個他從來看不上的兒子,竟不知,他在人前謙訓有禮,進退有度都是裝出來的,他這個兒子,已成長為了參天大樹。
清崇帝自嘲地笑了一聲:“來人,備筆墨!”
*
夜色寂寥無聲,夜空一片陰沉,白云廟的大門忽然被打開,里頭走出來兩個人。
“施主,天色已暗,何不歇息一晚,明日再去?”
許是借尸還魂大法已成,司靈隱心情不錯,他笑著婉拒:“不必了,家中有人掛念,需早日回去。”
送行的和尚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待司靈隱上了馬,才開口:“施主,世間萬事皆有定數,隨意插手,只恐報應。
司靈隱自嘲一聲,看向遠處:“我枯肉爛泥,何懼報應?”
說完勒了韁繩,策馬飛馳在官道上,他滿身香火,心有掛礙。
誰知,才至紅楓林,暗處便傳來一道利刃的破風聲,司靈隱閃躲不及,被利刃劃破了手臂,翻落下馬。
馬兒長嘶一聲,撅撅蹄子,頭也不回地跑了。
司靈隱捂著手臂,滾燙的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他冷靜地看著樹林暗處,四面八方圍滿帶著頭巾的黑衣人。
他們提著劍,包圍式的,一步一步朝著他逼近。
“你們是什么人?”
沒有人回答,十幾把凜冽的劍光宛如水下光影,寒光綽綽。
就在此時,樹林的盡頭傳來鞋底踩在枯葉上,發出輕微“簌簌”聲,那腳步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像是成竹在胸。
來人年紀很輕,一身黑衣,蒙著面,身后背著一把巨劍,露出來的眼睛滿是冷意。
“還不動手?”聲音一如那雙眼,冷冽,不容抗拒。
話音落下,十幾個黑衣人便沖了上來,司靈隱負了傷,應付得很是吃力,他一腳踢開撲上來的人,順手奪下了劍。
刀光劍影間是利刃割破皮肉的清脆聲,鮮血飛濺時,月亮撥開了烏云,照亮了這片血紅的楓林。
鮮血染紅了白衣,到后來,司靈隱已經分不清,這些血,是他的,還是這些黑衣人的。
腳下是橫七豎八的尸體,司靈隱提著劍,直指那人:“到你了!
那人的眼神沒有一絲波瀾,手緩緩探向身后,一把將劍抽了出來,劍刃上的紅光一閃而過,兇氣駭然。
“你究竟,是何人?”
“五皇子,湛謙!
司靈隱身形搖搖欲墜,他竟,還不肯放過他?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柱香,也許是一個時辰,呼吸變得沉重,身體卻越來越飄忽,困倦之意宛如排山倒海。
“嗤——”司靈隱低下頭,便瞧見那柄紅色的利劍穿過了他的胸膛。
沒有痛意。
劍被拔了出來,司靈隱腿下一軟,跪了下來,他以劍撐地,艱難地抬起臉,就瞧見那人腰間系著一塊木牌。
他心下激蕩,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是柳懷宗的木令!
是他,竟然是他!
司靈隱忽然想笑,原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心懷不軌,潛伏葉家整整十一年,看著葉見心從六歲到十七歲,他不想殺她,可她不死,死的便是阿遙。
他舍不得。
他似乎明白師父與父親了。
他們愛他,愿意為他付出生命,就像他愛阿遙,愿意為她逆天而行,以命相抵。
師父,弟子尋到了自己的緣,也尋到自己的世外桃源了。
原來,世外桃源并非避世,而是在心里。
司靈隱起伏漂泊了數年的心,在這一刻,終于寧靜。
師父,弟子,不悔。
“山主,此人似乎披了人皮面具。”
第109章 欲望鑄人禍,借尸欲回魂 借尸還魂:尾……
乾坤殿內燭火搖曳,窗戶并未徹底合上,夜風灌了進來,吹得床幔飄動不止。
“來人!”
“來人……”清崇帝喉間發不出一點聲音。
苗公公耳朵尖,小跑著進殿,掀開床幔:“陛下?”
清崇帝吃力地微睜眼睛:“老五……為何……”
“還沒來?”
苗公公忙道:“已經在進宮的路上了,奴才聽說,五殿下已經取到一寸心了,陛下只要服了那至寶,便能好起來了。”
“嗯!鼻宄绲壑匦麻]上眼,任由苗公公給他捻了被角。
“你去,再催催!”
苗公公應了一聲兒,正要下去,就聽見外頭來報:“五皇子到!”
清崇帝像瀕死的魚兒突然回光返照,他猛地睜開眼,手肘撐起身子,顫抖著嘴唇,目光希冀地看向門口。
屏風后出現一名玄色的袍角,五皇子湛謙手里握著一個精致的檀木錦盒走了進來。
“兒臣參見父皇!”
“快!”
“快快!”清崇帝探長脖子,直勾勾地盯著那方錦盒。
湛謙走到床前,將錦盒給了清崇帝。
清崇帝忙打開,里頭卻空蕩蕩的,他抬臉看向湛謙:“空的?”
湛謙點頭,略帶一點隨意。
清崇帝直勾勾地看著他,兇惡地宛如勾魂厲鬼:“放肆!”
他將空著的錦盒用力朝著湛謙砸了過去。
許是已病入膏肓,準頭并不行,正正砸中了苗公公,嚇得苗公公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父皇,別生氣啊!
“東西,去哪兒了?”清崇帝劇烈地喘著氣問。
“回父皇,兒臣享用了,兒臣也想長生不死!
清崇帝指著湛謙的手指不斷顫抖,面容扭曲,而后猛地揪著心口,吐出一口濃黑的心頭血,身子便重重地砸在床沿上。
乾坤殿寂靜一片,只有窗戶被夜風吹得碰撞,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湛謙倒是淡然,目光移向跪在一旁的人:“苗公公?”
苗公公忙起身,走到床沿,伸手探了探,顫抖著聲音道:“沒氣了!”
湛謙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苗公公清清嗓子,壓下心底的慌亂,走到銅鐘前,扯了扯那根線。
銅鐘空洞的哀鳴聲瞬間穿透宮闈,三聲過后,苗公公高聲喊道:“皇上,駕崩!”
湛謙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
他苦心孤詣多年,終于走了今天這一步。
清崇帝五十三年,清崇帝駕崩,舉國哀悼,大赦天下。
五皇子湛謙繼位,改國號道豐,意為國道長盛,百姓豐衣足食。
**
道豐元年,大雪。
鯉州武林雙俠一家慘遭滅門,一場大火宛如長龍,吞噬蔓延了整條街。
葉見心在打更人張德全的幫助下從暗道逃離,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她逃到了鯉州邊線無稽崖。
可江湖追殺令宛如跗骨之蛆,她無處可逃。
無稽崖地勢極高,積雪遍布山巔,寒風凜冽。
葉見心立于懸崖前,身后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冬風吹起她滿是污血的裙擺,她孱弱的身軀,輕盈地宛如一只飄忽的蝴蝶。
“說,武林至寶一寸心究竟在何處?”
葉見心盯著說話的人,熟悉的臉,熟悉的聲音,她慘然地笑了笑:“你不是丁伯!
“你,究竟是誰?”
“心心,你不認得我了?”那人說話時面無表情,眼里卻滿是邪氣。
“是你,殺了丁伯!”
那人也不屑再裝,五指扣住耳后,干脆利落地將人皮面具撕下來。
面具下是一張陌生的臉,目光陰鷙,周身血氣濃重,是個陰狠手辣的主。
他將人皮面具隨意丟在一旁:“我最后問一遍,一寸心究竟何在?”
葉見心忽然不怕了,她直勾勾地看著對方:“一寸心已經被毀,你永遠也不會找到!
葉見心的話與她父親葉占雄所言,如出一轍。
那人陰沉著臉,一步一步朝著她走了上來:“你是要我動手,還是自己跳?”
西邊飄過來一朵碩大的黑云,將太陽遮住,天空壓了下來,籠罩著這片土地,沉重地令人喘不上氣。
葉見心閉上眼,對不起啊爹爹,你們舍命護女兒出逃,是女兒沒用。
就在此時,天上的烏云乍開,自云層下投落一束赤紅的光,籠罩著她。
耳邊是凜冽呼嘯的風聲,忽然,身體像是被一道巨力拉扯,靈魂須臾間便四分五裂,葉見心哀嚎一聲,瞪大雙眼,身體直直向懸崖跌去。
【第六卷:清水河童】
第110章 紅衣風流郎,螻蟻尚偷生 ……
驟雨初歇,地面積起數洼污水,一道濃黑的炊煙自東巷裊裊升起。
司遙還歪在榻上養傷,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默契地與山塵對視一眼。
而后猛地掀開被子沖了出去,廚房濃煙滾滾。
熊孩子,燒家了。
她沖進廚房,將趴在灶臺上打瞌睡的小人兒一把揪住,迅速提溜了出來。
小元寶睡得正迷糊,微微睜開眼,含含糊糊道:“嗯?藥好了?”
司遙揪住他的小耳朵:“藥沒好,廚房好了。”
小元寶吃痛,瞌睡瞬間趕跑了一半,他一個激靈直起身子:“司遙姐姐,你怎么起來了?”
待他回頭,便瞧見廚房已被濃煙彌漫,呆了片刻,回過頭來,訕笑:“司遙姐姐,我這都是為了你,你可以不能與娘親說!
“司遙姐姐。”小元寶牛皮糖似的纏了上來:“我帶你掏鳥窩?”
司遙瞥了他一眼:“掏來干嘛?”
小元寶直起身子:“當然是給你補身體!”
司遙被氣笑了,不過這段日子被山塵按著躺在床上,骨頭都軟了,確實該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了。
兩人趁下午山塵外出時,帶上家伙事,偷偷摸摸去了赴春山。
才短短半個時辰,滿載而歸。
“司遙姐姐,你看,那是不是鳳凰?”
“我娘說,紅色的鳥兒是鳳凰!”小元寶壓低聲音,靠近司遙。
司遙瞇起眼,隱約瞧見茂盛的綠葉間有一抹艷麗的紅。
紅色的鳥?這可不常見。
她對小元寶“噓”了一聲兒,摸出一顆石子卡在彈弓上,對準那抹紅色的影子。
“咻”地一聲,石子沖了出去。
只聽見林中傳來一聲高亢的尖叫,那聲音清亮地宛如山間流水劃過的溪石。
“誰敢襲擊本太子?”
是人?
司遙與小元寶對視一眼,皆在雙方眼中看到了一個字:跑!
兩人才轉身,眼前便出現了一抹紅色的影子。
對方還是個會武的?這下完了。
司遙慢慢抬起臉,眼前是一張風流輕浮的俊俏臉,眼角微微上揚,尾部略帶一點紅,像是涂了胭脂,腕間套著一串白玉佛珠,渾圓天成,靈氣逼人。
“打了人,還想跑?”這人嘴角勾著一抹笑,語氣上揚。
“司遙姐姐不是故意的,誰讓你藏在樹葉間的?”小元寶縮在司遙身后,只探出半張臉,一雙水潤潤的眼珠子轉來轉去。
“喲!哪來的小童子?細皮嫩肉的,本太子最喜歡吃了!”這人伸出猩紅的舌尖舔了舔嘴唇,直直地盯著小元寶。
見小元寶渾身顫抖,他得意地笑了。
“太子殿下從江北遠道而來,就是為了嚇唬小孩兒?”司遙面無表情地道。
此人自稱本太子,可道豐帝并無子嗣。
據黎十娘所說,江北太子勾笛,是個十足的紅衣浪蕩子。
此人倒是很符合!
勾笛挑挑眉,上下打量了司遙一番,摸著下巴:“長得倒是還可以!”
“我不管,你們誤傷了我,要帶我去看大夫!”
司遙臉色差點崩不住,這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跟個市井無賴似的?
奈何,此人歪纏的功夫也是一流,司遙無法,只得帶著他去尋了大夫。
才進醫館,大夫便將三人連推帶趕了:“我這兒都忙死了,別給我搗亂!
司遙沖著勾笛擺手,看到了嗎?
“伙計,收拾藥箱跟我去一趟張捕頭府上!”那大夫往后招呼一聲。
張均平?
司遙忙問:“張捕頭怎么了?”
大夫疑惑地上下打量著她:“你是?”
“他是不是渾身布滿紅絲,就連口鼻皆被紅絲占據,整個人宛如血蛹?”
“正是!”大夫又問,“姑娘可知那是什么。俊
糟了,司遙暗惱。
當時她對付易眆,便讓山塵去抓血尸,以山塵的能力完全沒必要擔心,養傷期間她也沒有再問。
“司遙姐姐,你去吧,我是小小男子漢,可以自己回去!”
“山塵哥哥那兒,我會替你遮掩的!”小元寶十分義氣地拍拍胸口!
“遮掩什么?”司遙敲了敲他的腦袋,說得她做虧心事似的。
司遙跟著大夫一道去張均平家,誰知那江北太子哉游哉地跟在后頭,司遙放慢腳步,與他并肩:“你跟著作什么?”
“救人!”
勾笛露出八顆雪白的牙齒:“那捕頭,是被易氏血尸咬的罷?”
司遙點頭,這人是江北太子,難不成真有法子?
“勾兄高節,既如此,便有勞了!”說完抽出捆陰繩一把將勾笛的腰死死纏住。
“喲!”勾笛低下頭,用食指撥了掛在上頭的千機鈴,嘆道,“好東西!”
張母在灶臺處偷偷抹著眼淚,瞧見有人來了,倉促地用袖口擦了擦。
“大夫?您來了?”
大夫點頭:“張捕頭呢?”
“在屋里呢!”
眾人一窩蜂進了屋,就見張均平躺在榻上,血糊糊的一團,身下的被褥被打濕,半點瞧不出人的模樣。
顧汀汀心神不寧地絞著帕子,木盆里的水已被鮮血染紅。
“汀汀?”司遙喚了她一聲。
大夫忙擱下藥箱子搭脈,眉頭卻越擰越緊,半晌,他收了手,一言不發地收拾藥箱。
“大夫,我兒子?”張母躊躇著問。
大夫只搖頭,不說話。
張母身子一軟,司遙與顧汀汀忙將她扶著坐下。
“造孽!”張母拍著大腿,哭天喊地,“這究竟是造的什么孽?”
“別哭了,吵得本太子腦仁疼!”勾笛原本倚在門上,不知從哪兒摸出來個果子,皺著眉頭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將果殼朝后一丟,走上前去,伸出手按在張均平的臉上,指節蒼白修長。
“唔”,他收了手,從顧汀汀手里扯過帕子,擦了擦指腹的鮮血,隨意道:“問題不大!
張母一聽便止住了哭聲,“噗通”一下跪在勾笛面前,扯著他的袍角:“求貴人相救!”
勾笛不動聲色掙開張母的拉扯,坐了下來,抖著腿,自顧自斟了一杯茶:“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
“我們能為你做什么?”顧汀汀問。
此人衣著華貴,必定不是沖著金銀來的。
勾笛笑而不語地看向司遙。
司遙蹙眉,“你有話直說!”
“也沒什么。”勾笛撐著下巴,“我這次來是為了捉一只妖當靈寵,屆時你助我一臂之力。”
這人怎么知道她會捉妖?難不成他是故意出現在赴春山的。
司遙泛著嘀咕:“我說呢,自告奮勇的,原來都在這兒等著呢!”
勾笛沖著她巴眨著那雙狹長艷麗的鳳眼。
“我答應你!”
勾笛打了個響指:“那么,煩請各位回避片刻!
半柱香后,勾笛出來了,仍舊滿面春風。
顧汀汀攙扶著張母急急忙忙地走了進去。
“阿平,你醒了?”張母激動的聲音從屋里傳了出來。
司遙沖著勾笛豎了個拇指,居然真讓這家伙解決了。
勾笛得意地沖著司遙挑了挑眉。
“這位先生,敢問您是如何?”大夫含笑著問,他這人有個老毛病,就是愛學習。
勾笛吔著眼:“這可是我家祖傳手藝,豈可輕易外傳?”
大夫略微失望,道:“是老夫唐突了!
司遙注意到勾笛手腕上那串白玉似的佛珠似乎變紅了,上頭爬滿一根根細細的紅絲。
勾笛扯了扯袖口:“瞧什么呢?”
司遙回神,正欲說話。
“阿遙!”顧汀汀忙從里間出來,滿臉驚懼。
“怎么了?”司遙問。
“張大哥他……”
司遙預感不妙,忙越過顧汀汀走了進去,只見張均平睜著眼睛,目光呆滯地盯著房梁,身體如同被凍僵了似的,一動不動。
“這?”司遙看向勾笛。
勾笛攤開手:“他紅煞入體已有半月有余,我盡力了。 ”
“不過有一點我很好奇!惫吹衙掳,目光卻落在司遙臉上,“染煞絲者,活不過七日,此人竟活了半月,嘖,當真是……”
“奇也!”
司遙沉默,半晌才開口:“你的意思是,他這輩子都只能這樣了?”
“沒錯!”說完勾笛笑了起來,語氣輕佻:“好死不如賴活嘛!”
可這對張均平來說,很殘忍!
“張大哥?”顧汀汀的聲音略帶哽咽。
張均平的眼角滑下兩行清淚,司遙不忍再看,轉身出去了。
“有什么好難過的,至少人還活著!”勾笛見她情緒低沉,忍不住說。
司遙搖頭:“你不明白!”
“你們江南人,真復雜!”
“你什么時候陪我去捉妖?先說好,我可不能在江南逗留太久!”
“你們江南的皇帝,討厭得很……”
勾笛話多,嘰嘰喳喳個沒完,司遙被他念得頭昏眼花:“你可快閉嘴吧!”
勾笛收了聲,問:“前面那人,你認識?”
司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山塵站在護城河旁的柳樹下,衣袂紛飛。
“來得正好!”司遙咬牙,正打算興師問罪,還不等她開口。
“方才那人,是誰?”山塵率先問。
司遙下意識回頭,哪里還有勾笛的影子?
“路上碰巧遇見的。”司遙沒打算細說,“對了,細猴呢,你不會讓人跑了罷?”
“黎宛帶走了!鄙綁m說。
司遙皺眉:“他們帶走細猴作什么?”
山塵彈了下她光潔的額頭:“本來就是江北造的孽,由她們處理,再合適不過了,你操那么多心作什么?”
“對了,張捕頭怎么樣了?”
司遙挑眉,訝異地看著山塵。
“怎么?”
想到張均平,司遙的心又墜了下來,她懨懨道:“命保住了!
山塵沒再多問,命保住了,人卻不大好。
子時,萬籟俱靜,只聞遠處傳來的聲聲犬吠。
山塵突然睜開眼,側過臉瞧著身旁的人,月光透過窗紗,輕盈地落在這張白皙精致的臉上。
他支起身子,將司遙搭在外頭的手放回被子,這才輕輕下了床,從屏風上拿了外衣披上。
門被打開,又小心地合上。
過了一會兒,司遙也醒了,她猶豫了片刻,還是起身跟了上去。
跟著繞了兩圈之后,她發現,人跟丟了。
喪氣之下正準備回去,忽聞身后傳來一道冷冽的聲音:“阿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