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半闕梧桐花,十載邊沙城(已修) ……
司遙淡淡地瞥了彩華一眼,轉身回了院子,給小元寶剝了顆蛋,又將蛋黃碾碎在粥里。
小元寶臉皺成一團,小聲抗拒:“我不想吃蛋黃!”
“不許挑食!”
小元寶不作聲了。
默默端著碗。
“快吃,涼了!”見他滿臉糾結,司遙心下好笑。
小元寶猶豫了許久,才抬起臉:“司遙姐姐,如果我拒絕了你,你會哭么?”
司遙一怔,繼而作嚴肅狀:“會!”
小元寶認命了,閉著眼一股腦把混了蛋黃的粥悶了個干凈,抹了把嘴,發出一聲長嘆。
他可真是個與爹爹一般無二的絕世好男人啊!
小元寶端著碗下了桌,他要去找娘親,娘親不會逼他吃蛋黃!
院子里靜悄悄的,不知不覺,初秋已至,清晨的風裹挾著夜間露珠的潮濕涼意,太陽逐漸爬了上來,驅散了這抹冷意。
彩華站在司遙身后,她心思活絡,方才見司遙開門后,臉上不咸不淡,當即便知,小姐只怕與司姑娘生了嫌隙!
怪不得今兒一早,天才麻亮兒,小姐就把她打發出來,叮囑她務必把人請來,她還奇怪,兩人交好,哪里有請不來的道理?
司遙喝完了最后一口紅薯粥,彩華眼疾手快,上前倒了茶水:“司姑娘,喝茶!”
司遙這才來側身看向她,像是疑惑:“你家小姐讓你來的?”
彩華道:“小姐請您過去敘敘舊呢!”
“怪了。”司遙笑了笑,食指頗有節奏地輕擊著石桌,“你家小姐既已得償所愿,還尋我作什么?”
彩華仍舊笑著,不敢多說。
今日她若是請不來司姑娘,只怕回了顧府,小姐跟前也用不著她了。
“你回去罷!”司遙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茶水,下了逐客令。
她欠顧汀汀的,已經還清了。
彩華只當聽不見,她是大夫人買回顧府的,親手調教了一段日子,這才撥給小姐作貼身丫頭的。
她了解小姐的一切,也了解司姑娘。
整整一日,司遙走到哪兒,她便跟到哪兒,儼然把司遙當成了她的新主子。
眼見日薄西山,昏黃的太陽跌落群山之后,房頂的煙囪升起裊裊炊煙,那煙被晚風一吹,散成了無數縷,緩緩蕩向遠處。
“彩華,搭把手!”司遙從桌底探出腦袋來,彩華擱下掃帚,將司遙拽了起來,替她拍了拍肩上的灰塵。
“我說上哪兒去了,原來在這兒呢!”司遙手中攥了本書,書封上積滿灰塵,她鼓起腮幫子,呼地一吹,灰塵散了漫天,她被嗆得直咳嗽。
“撲哧——”彩華忍不住笑出了聲。
司遙瞥了她一眼。
“這書很重要?”彩華忍不住湊上來問。
“算是吧。”司遙順手翻了翻,瞧著書頁上熟悉的字跡,心頭涌上一股暖流。
“這是師父留給我的。”她輕聲說。
師父不愛說話,時常坐在窗下,不知寫些什么東西,司遙好奇極了。
那天夜里,師父下了榻,她便提著一盞油燈,躡手躡腳地溜進師父的房間。
山上的月色很美,月亮又大又圓,點綴在連綿的群上之上,將山野照得更為油綠深沉。
司遙從他枕頭下面翻出來這本書,又輕手輕腳地回了房間,鎖好門后,這才迫不及待地翻開書。
只見里頭畫著各種詭異繁雜的陣法,黑紅相間,無端令人脊背生出一陣寒涼。
更古怪的是,她居然看得懂這些陣法的方位圖,甚至嘗試在地面畫陣。
外頭似乎起了大風,將門吹得框框做響,風從門縫里擠了進來,發出痛苦的哀鳴!
正當司遙看得起勁時,“碰”的一聲,門被推開了,司遙驚恐地看向大門。
就見師父沉著臉,大步走了進來,一把奪走她手中的陣法書。
“師父?”司遙做賊心虛,垂下腦袋不敢看他。
屋子里安靜地連呼吸都清晰可聞,司靈隱冷著氣壓,一言不發。
外頭的風似乎停了,只床頭一盞小小的油燈不堪贏弱地微微搖曳著。
“師父!”司遙大著膽子,上前一步,伸手去牽司靈隱的食指。
司靈隱脊背微僵,試圖抽開手。
卻被司遙緊緊攥住。
半晌,司靈隱重重地嘆了口氣,“此書記載皆為陰邪之法,且未做考究,做不得真!”
“你可知曉,方才險些招來不干凈的東西!”
“師父!”討好兒似的,她又抓了司靈隱一根手指頭,將他兩根手指緊緊握在掌心。
司遙的手心很熱,司靈隱狠不下心責備,只說,“早日歇著罷!”
“還不撒手?”
司遙立刻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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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姑娘?”彩華見司遙走神,喚了幾聲。
司遙回神,垂眼瞧著手里的書,她一直覺得師父待她冷淡,應當是很不喜歡她的。
如今看來,并非如此,師父待她,一直很好。
她將書鄭重地將書擦干凈鎖進柜子,轉而看向彩華:“你這是要賴上我不成?”
彩華聽出了她話中玩笑之意,道:“姑娘與小姐相識,應當知曉小姐的脾氣,彩華也不想在此礙眼,實在是……”
“姑娘若有什么委屈,大可與小姐對峙,咱們這些做奴才的,生死全憑主子一句話,還望姑娘憐惜才是!”
“還不帶路?”司遙道。
彩華是個倔的,若是她不走這一趟,這丫頭怕日日都得纏著她,更何況,她就有話要問顧汀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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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顧府時,天色已徹底暗了下來,兩個小廝搭了個梯子,一個在下頭扶著,一個爬上木梯,將門口兩個碩大的紅燈籠取下,點燃里頭的燭火又重新掛了上去。
大紅燈籠高高掛,夜風襲來輕輕晃。
燈籠紅色的光影散落在地面,流光溢彩。
“彩華姐姐?”兩個小廝見了彩華,忙堆笑著招呼。
彩華微笑著點頭,帶著司遙進了府,穿梭過狹窄的石路上,朝著顧汀汀的院子去。
顧府燈火通明,瞧著倒是比往日更熱鬧些,三三兩兩的丫頭提著燈籠,嬉笑著走過廊檐。
“沒長眼么?”
一聲輕喝,司遙回了神,只見彩華柳眉怒瞪,呵斥眼前蹲在地上,手忙腳亂扶木桶的小廝。
“這都來了幾日,怎么還如此毛手毛腳?”
那小廝垂著腦袋一言不發,只笨拙地用衣袖去擦彩華的鞋,彩華后退數步。
“行了行了!”
“彩華姐姐,對不住……”小廝囁嚅著連連道歉。
“怎么了?”司遙走上前,只見彩華的裙擺,胸襟,就連臉上都被染得紅艷艷的。
她低頭掃了眼木桶,桶身已經被染成了紅色,里頭裝的應當是染料,在黑沉的夜色下,地面上仿佛浸染了滿地的鮮血,駭人得很!
彩華皺著眉,看著小廝局促地用衣袖擦著臟污的地,她搖搖頭,斥道:“還不快滾?”
那小廝如蒙大赦,擦肩而過時,昏黃的燈火映在他的側臉,司遙心頭沒由來得地生出一股熟悉之感。
“等等!”
那小廝猛地頓住腳步,卻沒回頭,上半身隱匿在黑暗中。
司遙朝著他走了兩步,正欲仔細瞧個清楚,卻被彩華一把拉住:“司姑娘,別讓小姐等急了,咱們先去罷!”
“不差這一會兒!”
兩人拉扯間,那小廝腳底抹油了似的,一溜煙地跑了。
司遙若有所思,看著小廝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怎么了?”彩華問。
“這人我見過!”
彩華撲哧一聲笑了:“我的好姑娘,那小廝是前幾日才來的,你幾時見過?”
“這些都是難民里頭挑的?”
彩華在前頭帶路:“可不是?還是小姐親自張羅的!”
初秋的夜晚還是很冷的,夜風越過高墻,彩華抱著手臂,打了個寒顫。
司遙溫聲道:“你要不回去洗洗,換身衣裳?”
彩華搖頭:“就在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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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汀汀坐在書桌旁,手中捏了一根灰色的腰帶,桌上堆了一疊雜亂的賬本。
桌角點了支蠟燭,昏黃的火光將她的側臉映得完美無瑕。
她嘆了口氣,眼眸中是散不去的哀愁。
“嘎吱——”門被推開。
顧汀汀眼皮都沒抬,不耐道:“我都說了,會考慮的,是要逼死我么?”
“小姐?”彩華放輕聲音。
顧汀汀猛然抬頭,就見司遙站在彩華身后。
她一骨碌從椅子上起身來,語氣驚喜:“阿遙?”
司遙別開臉。
顧汀汀的心瞬間涼了半截,她走到彩華身邊,伸手在彩華臉上刮了刮,雪白的指腹便被染紅,她放在鼻尖輕嗅:“染料?”
“怎么弄的?”
彩華將來時被小廝撞了滿身染料的事兒說了,顧汀汀笑了笑:“回去洗洗,換身衣裳,夜里涼,可別凍著了!”
彩華見了禮便下去了。
屋里頭靜了下來,只桌角的蠟燭燃燒發出清脆的“霹靂”聲。
“阿遙,你還在生氣?”顧汀汀小心翼翼地看著司遙。
見司遙依舊不搭腔,嘆了口氣:“既然來了,坐下聊聊?”
她給司遙斟茶,滾燙的開水從茶壺內沖進青玉杯,綠色的茶葉被沖至杯底,在水中舒展開來,又緩緩漂浮上睡眠,熱氣裊裊的茶香撲面而來。
顧汀汀在司遙對面坐下:“我沒想到你會來!”
她頓了片刻,又繼續說,“你來,是有話要問清楚罷?”
司遙像是才第一次認識顧汀汀,目光直直地看著她,顧汀汀不解:“怎么?”
“云來客棧,你對山塵說的那句”合作愉快”是何意?”
顧汀汀顯然沒有料到司遙會問這個,她擱下茶杯,思量片刻,說:“這話我可不敢說,你還是去問山塵少俠罷!”
司遙站起身來,正欲離開。
“等等!”
顧汀汀去了臥房后頭,沒一會兒,懷中便抱著一支長木盒子出來,她將木盒擱在桌上,擰開鎖扣,里頭擱了一幅畫。
她將畫取了出來,遞給司遙:“瞧瞧這個,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司遙接過畫像,緩緩打開:畫上是位華衣女子,身量苗條,頭戴金絲點翠珍珠流蘇八寶冠,身披五彩祥云墜地綢面羽鳳華衣,腰間墜著一塊質地溫潤的白玉。
她身后是一棵金色泛黃的梧桐樹,許是正值深秋,梧桐樹葉被秋風卷上高空,漫天飛舞。
如此景象,畫中之人卻看不清臉,應該說,她的臉被濃墨潑灑,遮得嚴嚴實實。
畫的右下方被人用紅色墨,龍飛鳳舞地題了兩句詩:半闕梧桐掩白骨,十載邊沙埋功成!
是鐘林道山頂鐘林廟的詩?
司遙的腦子有些亂,她一手撐在桌邊,極力回想山塵說過的話。
“這詩說的應當是武林霸主葉占雄,傳言這葉占雄乃是前朝將軍,手握重兵,戰功赫赫,后逢宮變,不知為何卸甲歸田,隱姓埋名,其妻聶文心素日最喜梧桐,因此葉府植滿梧桐!”
顧汀汀淡然地抿了口茶水,看著司遙,問,“可是想起什么了?”
司遙忙將懷中的玉佩拿了出來,與畫上之人腰上所墜一一比對,果真如出一轍。
“這是文貴妃?”司遙不確定地問。
之前顧汀汀曾幫她查過玉佩的來歷,此物乃是京都聶氏文貴妃之物。
“正是。”顧汀汀擱下茶杯,語氣極為肯定!
“這畫兒是我費了不少手腳得來的,至于畫中人臉為何被毀,這其中的故事……”
顧汀汀手肘撐在桌上,手心托著下巴,滿臉不解,“很是古怪!”
“古怪?”
第92章 覓得麒麟意,雨打梨云落 ……
司遙嘆了口氣,將畫擱在桌上,疲倦地捏著鼻梁,這幾日發生的事兒太多了,她措手不及,身心俱疲。
“要聽么?”顧汀汀小聲詢問,“昨夜沒睡好?”
“你說!”司遙拿起茶杯,猛然灌了一口。
顧汀汀清清嗓子:“清崇三十二年,宮里舉辦中秋家宴,宴會即將散場時,突發宮變,刺客刀刃直指清崇帝,文貴妃以身擋刀,薨逝于這場宮變。”
“然,令宮闈上下不解的是,文貴妃并未下葬皇陵,且清崇帝罷黜其封號,并下旨不許任何人提起文貴妃,數年下來,滿皇城竟找不到一絲一毫與文貴妃相關之物,一個大活人連一絲痕跡也不曾留不下。”
“至于聶氏一族,在文貴妃死后,被清崇帝尋了個由頭 ,全族發配,如今族人遍布東南西北,宛如散沙!”
司遙的指腹輕輕摩挲著青玉杯的邊緣,她沉靜片刻,才問:“文貴妃閨名是?”
“聶文心!”
司遙沉默了。
顧汀汀繼續說:“傳言,文貴妃“身后后宮,心在前堂”,你可知這是何意?”
司遙并未抬頭,只說:“文貴妃心上之人,乃前堂朝臣!”
顧汀汀笑了笑,輕嗯了一聲: “沒錯,文貴妃的心上人乃是護國大將軍,葉凜!”
“有趣的是,宮變當日,葉凜自請卸下兵權,歸隱山田,許是隱姓埋名,總之江湖之中,不聞此人!”
司遙捏著玉佩,隱姓埋名?
葉凜,葉占雄?前朝將軍,戰功赫赫!
文貴妃閨名喚作聶文心,而聶文心正是武林霸主葉占雄的妻子。
也就是說那場宮變,她根本沒有死,而是與葉將軍遠走高飛了。
司遙低頭看著手中的玉佩,玉佩昏黃的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顧汀汀伸手摸了摸茶壺內的水,還溫著,她提起茶壺,起身給司遙添茶,說:“這塊玉佩不止文貴妃有,聶氏族人手一塊!”
她見司遙仍滿臉凝重,有心緩和,說,“關于那場宮變,我還打聽到些許傳言,不過都是道聽途說,也未曾證實,不知真假!”
“說說看!”
顧汀汀斟酌片刻:“你可知曉京都司家?”
“司空玄?”
顧汀汀挑眉,微微吃驚:“正是!”
“司空玄乃是內閣第一人,權勢滔天,雄踞朝野,傳言,那場宮變刺殺便是司家一手策劃的!”
“胡說!”
顧汀汀愣怔,司遙自知失態,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我聽聞司家家風嚴正,傳言果真信不得!”
顧汀汀仍神色古怪地看著她,半晌,才躊躇道:“阿遙……”
“這畫,我帶走了!”司遙打斷了她。
“啊?好!”顧汀汀一時也忘了方才要說的話。
司遙拿著畫,正要離開。
“阿遙!”
司遙回首。
顧汀汀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
“今晚你能不能留下來?過幾日我就要上京都了,只怕此生再回不來了!”
“上京?”司遙不解,“張均平沒來提親?”
說到這個,顧汀汀滿臉落寞,她坐了下來,趴在桌上,“提了,爹爹不許!”
司遙又走了回來,想了想:“你爹知道你跟張捕頭已經……”
顧汀汀垂著臉,一言不發!
司遙悚然:“他知道還讓你嫁去京都?”
“阿遙,我該怎么辦?”顧汀汀一把抓住司遙的手,“我不想嫁給旁人,爹爹也不能上京都!”
司遙正欲說話。
“咕嚕嚕——”
“咕嚕嚕——”
顧汀汀面色微紅,她忙捂住肚子。
“你這是餓了一整日?”
顧汀汀輕輕點頭,略帶委屈:“我吃不下嘛!”
“爹爹非要上京都,他若是去做生意倒也罷了。,可他……”說到這里,顧汀汀嘆了口氣,擺擺手,“不說也罷!”
說完抬臉看向司遙:“阿遙,我想吃你做的荷花糕!”
司遙什么都不會做,唯獨只會做這道荷花糕。
“這都入秋了,上哪兒給你弄荷花去?”
顧汀汀知她這是應了,高興地直起身子:“院里就有,那口缸里浮了好幾朵呢!”
她拉著司遙出了房門,來到院子,就見院中擺放了一口大缸,當瞧見那口大缸時,司遙一陣恍惚,腦海中一陣火光閃過。
“你怎么了?”顧汀汀問。
“沒什么?”
水缸內果然飄著幾朵鮮艷的荷花,司遙將花取了下來,彈了彈:“還挺新鮮!”
“那是,我可是專門雇了人看養的!”顧汀汀頗為得意!
“廚房在哪兒?”司遙問。
顧汀汀取下缸內另一朵荷花,很是積極:“我給你打下手!”
司遙從她手里接過荷花,推著她的肩膀:“你別幫倒忙我就謝天謝地了!”
顧汀汀笑瞇瞇的:“那我去鋪床!”
司遙抱著兩朵碩大的荷花去了廚房。
對于顧汀汀,她是感激的,她救了她,救命之恩,如何還清?
她算計了她,可司遙平生最恨的,便是被人欺騙,算計。
她嘆了口氣。
顧府的廚房坐落在東南角,一路出來,都沒見什么人,四處靜悄悄的。
廊檐上掛了照路的燈籠,籠里頭的燭火逐漸變得微弱,被夜風一吹,燈籠晃晃悠悠,伴隨著樹葉的“簌簌”聲,整座顧府安靜地有些詭異。
廚房黑燈瞎火,司遙摸出火折子點了燈,生了火,坐在灶頭,看著火苗一點點吞噬干柴,明亮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
她取出玉佩,細細查看,這是一塊青白相間的麒麟玉佩,兩只麒麟一左一右,一正一反,兩相交錯,陰陽互生。
指尖摩挲著麒麟凹凸不平的軀體,她突然想起夢中瞧見:被大火吞噬的葉府。
雪中湖心亭恩愛的夫妻。
榻上病重的姑娘被強喂一寸心!
以及極樂坊她瞧見那顆骨頭時,心臟劇烈的抽痛!
時至今日,那些曾經被她刻意忽視的,以為是夢的景象,紛紛化作大山,重重地朝她壓了下來。
她是司遙,是黎昭,也是,葉見心!
這個認知沉重地令她快要喘不上氣,司遙閉上眼睛,那些聽到的話卻仍歷歷在目!
“我是你的師娘,靈隱已經……這拂塵是他留下的唯一遺物了……”
“事成之后,那盞鬼燈歸我了!”
“武林雙俠滅門案,至今仍是個無頭懸案。”
“上次蘆葦蕩一別,我與娘親的確見過一個捕快,無冤無仇的,殺他作甚!”
司遙攥緊玉佩,強行將這洶涌,雜亂的情緒壓了下去。
火已經足夠旺了,她將荷花一片片摘下,放入水中清洗,緊接又在廚房的柜子里找到了面粉,舀了一碗,在面粉里倒水。
忽然瞧見外頭紅光漫天,竟將黑沉沉的天空照出個火燒云來。
司遙丟下花,快步走了出去,當她瞧見眼前的場景,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只見顧府火光漫天,大火宛如長龍吞噬了整座府宅,以大風過鏡的趨勢迅速蔓延,院墻外響起了嘈雜的人聲。
“走水了!”
“顧府走水啦!”
居于街道兩旁的百姓推開門窗,瞧見被大火蔓延的顧府,紛紛燃起了燈,一時間,整條街巷亂了起來。
汀汀!
司遙想起顧汀汀還在房里等她,她急忙朝著顧汀汀的院子跑去。
大火蔓延到了后院,窄道兩側的花草樹木皆被大火焚燒,四面八方皆處高溫,裸露在外頭的皮膚被炙烤得疼燙不堪。
司遙來到院子,火焰已經燒毀了大半個屋子,院門前的水缸中倒影出一片刺目的紅。
她跳進水缸,將身上打濕后沖進了屋子:“汀汀!”
“汀汀!”
屋里濃煙滾滾,無孔不入地竄進她的口鼻,嗆得她心口一片發悶,壓抑!
“汀汀?”
司遙朝著內室跑去,借著明亮的火光,依稀瞧見顧汀汀趴在地上,身上的衣物燃著大火,濃濃的煙霧夾著烤焦的肉香!
“阿遙,救我!”
“我好痛啊!”
明亮的火焰倒映著顧汀汀的臉龐,她左側的臉血糊糊的一片,上面覆了一層泛黑的焦肉,她顫抖著朝司遙伸出手,苦苦哀求:“阿遙,救救我!”
司遙脫下濕漉漉的外袍,用力拍打著顧汀汀身上的火焰,眼見四周火勢越來越大,房梁已搖搖欲墜,她一把拽起顧汀汀:“先出去!”
強力拖拽下,扯動燒傷的地方,顧汀汀疼得臉都皺在了一起。
她冷汗直流,頭昏眼花,極力朝四周掃了一眼,眼見漫天的大火快要將大門堵死,眼中流出一絲恐懼,沙啞著嗓子:“阿遙……別丟下我!”
說完,暈死了過去!
無法,司遙只得將濕外袍覆在顧汀汀仍被大火灼傷的背后,而后利索地將顧汀汀背起來,在大火封塌的瞬間沖出了房間!
才到院中,“轟”的一聲,房屋坍塌下來,大火竄了上去。
司遙劇烈地喘著氣,看向四周,整座顧府宅院已成了一片火焰廢墟,照亮了大半個鯉州城。
她掙扎著起來,提著一口氣將顧汀汀托起來丟進水缸。
顧汀汀渾身幾乎都被燒傷了,用水泡著興許她會好受些!
司遙扒著水缸邊緣,緩緩蹲了下來,看著被大火灼傷的手背,苦笑一聲,原來夢里都是有預兆的。
太安靜了!
顧府太安靜了,與墻外嘈雜的人聲相比,恍如兩個世界!
司遙不知蹲在水缸下多久,直到身后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她便被扯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她懨懨抬起眼皮,便見山塵眼底泛著紅,隱忍而又克制地看著她,環住她的雙臂還在微微顫抖!
第93章 欲得一杯羹,白布裹焦尸 ……
彩華將臟污的衣裳換下,丟在木盆內浸泡,片刻后,她掃了眼木盆。
“嗯?”彩華面露疑惑,走到木盆前,雙指將沾了染料的衣裳捻起,只見盆內的水仍舊清澈。
借著微弱的燭光,她瞧見那紅污隱隱泛著黑,已滲透衣料,像是干涸的血?
她垂下臉,聞了聞,松了口氣,沒有味道,不是血。
彩華面露惋惜,“可惜了這樣好的料子……”
她將衣裳丟開一旁,解下里衣,進了浴桶,木桶內的溫水漫上身軀,令她四肢百骸皆放松開來。
她泡了會兒,這才不慌不忙地拿起澡巾。
搓了半天,熒白的皮膚泛了紅,身上被飛濺的紅污像是與她皮下骨肉相融,竟無法清洗干凈。
她一骨碌直起身子,手下更用力,眼見光滑的皮膚破了皮。
彩華恐慌不已,洗不干凈了?
“嘩啦——”
頭頂傳來瓦片破碎的清響。
彩華猛地頓住,抬臉看向房頂,她放輕呼吸,細細聆聽著動靜。
屋內安靜極了。
她將浸泡在水中的手輕輕伸出,動作間帶起了輕微水花,五指觸到搭在木架上的衣裳。
隨著衣裳被扯下,木架后露出一雙宛如嗜血豺狼的眼睛,陰沉沉地盯著她。
彩華瞳孔放大,大腦一片空白。
她認得這樣的眼睛。
那是一個戰亂的年頭,江北術士闖入均州,以活人練煞,那些術士的眼睛,會吃人!
城中無壯丁,滿城皆婦孺;狼煙伴鼓鳴,泥血入溝流;馬戈聲嘶竭,橫尸遍荒野。
后來,均州城百姓舉家南上,背離家鄉,卻于昌城官道慘遭流寇。
如今十年已過,她以為她早已忘了那場夢魘,刀光劍影中,那一雙雙赤紅的眼。
木架后的黑衣男人笑了,狠厲的眼睛瞇了起來。
一道刺眼的劍光閃過。
彩華身子重重跌回浴桶,她的血飛濺水中,像是一道盛開的血蓮花,逐漸暈開。
**
司遙坐在門前石階上,任由山塵清理著她手背上的燒傷。
“嘎吱——”門開了。
司遙忙起身迎上去,“如何?”
李神醫摸著胡須,連連搖頭嘆氣。
“是不好么?”司遙忐忑。
“顧小姐性命無虞,只是……”
李神醫頓了頓:“性命可保,心藥難醫啊!”
他寫好藥方后問,“誰去抓藥?”
“我去罷!”張均平從李神醫手中接過藥方。
司遙瞧見他手背上的煞絲似乎更明顯了,像是一道蜘網,密密麻麻地從手背延進收緊的袖口。
張鈞平垂著眼細細查看藥方,片刻后才將方子折好放入懷中,啞著嗓子,說:“有勞大夫,我送送您! ”
院子里空了下來。
“張均平身上的煞絲,瞧著比昨日更重了。”司遙疲倦地重新坐回石階上。
此時,天光漸明,黑暗散去,四野輪廓凸現,遠處傳來幾聲洪亮的雞鳴,廚房檐下堆疊的柴火昨夜并未蓋上遮布,柴尖被暈濕,凝了些許露珠。
耳邊傳來一聲輕嘆,鼻尖襲來一股淺淡的檀香松針氣息,山塵在她身旁坐落座,輕輕覆蓋上她的手背。
“怎么突然去了顧府?”
司遙搖頭。
她不想說,山塵也不多問,五指收緊,將她的手緊緊攏在掌心。
氣氛沉寂片刻,司遙才問,“昨日清早就不見人,上哪兒去了?”
見山塵未語,她扭頭,目光便跌進了那灼熱的桃花眼深處。
“這是什么眼神?”司遙說。
“難得你主動關心。”山塵繼續說,“宗里出了點事,有些棘手,費了點手腳。”
司遙想了想,問:“解決了么?”
山塵微微搖頭,“沒這么快!”
“顧府這場火是怎么回事?”
司遙正欲說話,只聽屋內傳來“嘩啦”一聲巨響。
司遙忙起身,快步走向屋內,就見顧汀汀呆呆地站在梳妝臺前,腳下是破碎的銅鏡碎片。
“汀汀?”
顧汀汀捂著左臉,眼底蓄滿水霧,不可置信:“阿遙,我……我在做夢,對么?”
司遙別開眼,不忍與其對視。
顧汀汀腿下一軟,跌在地上,滯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爹爹,娘親!”
她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全然不顧地上破碎的銅鏡碎片!
司遙上前一把攙住她,皺眉道:“手不要了么?”
顧汀汀下意識拽住司遙的手腕,眼眶發紅:“我爹爹,娘親呢?”
顧汀汀的力氣很大,死死扼住司遙的手腕。
司遙看著她,極力放平聲音:“衙門的人,還在清點!”
清點什么?
尸體?
顧汀汀松開司遙,一頭沖了出去,才出門便與抓藥回來的張均平撞了個滿懷。
她身子向后跌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張均平忙上前攙扶,卻被顧汀汀喝止:“別過來!”
聲音帶了哭腔。
張鈞平又上前一步。
顧汀汀往后縮了縮,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捂住左側的臉,顫抖著:“別……別過來!求求你!”
求求你,別看我!
她宛如一只受傷的小貓,驚慌失措,身子緊張地蜷縮在一起。
她不敢看張均平,生怕從那雙她日思夜想的眼里,看到任何她不想看見的神情。
無論是嫌惡,同情,還是不忍!
張均平伸出去的手頓在空中,他一瞬不瞬地看著顧汀汀,眼底的血絲更紅更明顯了。
顧汀汀捂著臉,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垂下臉,繞過張均平。
她要回家!
顧汀汀傷勢未愈,司遙放心不下,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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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整整燒了一夜,顧府里里外外都被燒了個干凈。
寅時三刻,火勢漸弱。
此刻,天空泛魚起了肚白,顧府是一片燒焦的殘垣斷壁,焦土之上還隱隱冒著被水打濕的熱氣。
顧汀汀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的家,只一夜,一切皆化做了虛無。
顧汀汀下意識就要往里頭沖,卻被司遙一把拽住手臂,眼眶微紅:“你冷靜點。”
顧汀汀愣了片刻,忽然劇烈掙扎起來,一把推開司遙。
司遙沒有防備,后退數步,身子后墜,險些跌在地上。
手臂被扶住,她堪堪站住,她回頭一看,是山塵。
“多謝!”
山塵將司遙扯到他身后,神色冷漠地瞧著顧汀汀。
顧汀汀看見山塵,呆滯著,臉色煞白,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山塵的衣領:“是你是不是?是你縱的火是不是?”
山塵一言不發,只冷冷的看著她。
“一定是你!”
“一定是你!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司遙拉開顧汀汀:“你瘋了?”
顧汀汀遲鈍地看著司遙,目光又突然移至山塵臉上,如此來回數次,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像是瞧見什么極為可笑的事兒,笑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她指著山塵,指尖顫抖著,笑彎了腰:“哈哈哈哈哈——”
司遙皺著眉頭,看向張均平,只見他目光沉沉,直直地瞧著顧汀汀。
司遙說不清這是一種怎樣的神情,像是難過,哀痛?不忍?
“是你縱的火!”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顧汀汀面目猙獰,聲音凄厲可怖。
“轟隆——”一聲巨響,遠處傳來一道悶雷,原本已破曉的天空瞬間暗了下來。
山雨欲來,裹挾驟風,四野綠葉被吹得“簌簌”作響。
“為什么?”顧汀汀聲音驟然輕了下來,她神情恍惚,像是不解。
半晌,她笑了,也哭了,瘋瘋癲癲,高聲道: “為權為勢作權奴,欲登云梯上青天;一心舍商入士族,不知遠山龍潭湖;北上皇城盤踞地,焉知棋子是前鋒?苦言難勸意孤行,白骨焦尸化虛無!”
大雨“淅淅瀝瀝”地來了,自遠處的群山之后,夾雜著山野土松之氣,浩浩蕩蕩地襲卷而來。
顧汀汀揚起臉,任由雨水澆濕眉眼,熱淚混著冰冷的雨水,從眼角滑落,她癡癡地笑著。
密集的雨水急促地砸落地面,發出“噼里啪啦”的清響。
忽地,顧汀汀迅速拔下頭上的發釵,朝著山塵沖了過來。
那雙似春水般蕩漾的眼底不再未語先羞,里頭,是洶涌的恨意與不甘!
她直勾勾地盯著山塵,在滂沱的大雨中,那被大火灼傷的左臉,與光潔白皙的右臉兩相映襯,宛如羅剎!
“我要殺了你!”
山塵冷著臉,輕垂眼皮,眼底漠然,他看著顧汀汀穿過雨簾,手中的發釵射出一抹刺眼的光。
司遙忙上前一步,擋在山塵跟前。
顧汀汀還未靠近,便被張均平一把抓住手腕,順勢將發釵奪了下來。
“放開我!”
“放開我!”
“別碰我!”
“啊啊啊啊啊——”顧汀汀拼了命地掙扎,聲嘶力竭,張均平的手像是一道牢籠,將她緊緊禁錮住。
掙脫不開,顧汀汀發泄似的,對著張均平又抓又撓,張均平的臉上被刮出一條血線,他像是感覺不到痛,眼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他閉上了眼,忽地一把將顧汀汀按進懷中,緊緊圈住她細瘦的脊背。
顧汀汀一口咬上他的肩膀,哭聲化作了沉悶的嗚咽。
她漸漸安靜下來,將臉埋在張均平的胸膛,放肆地痛哭著。
滾滾悶雷,瓢潑大雨掩蓋了這悲慟的哭聲。
三三兩兩的捕快將廢墟底下一具具黑炭般干瘦的尸體抬了出來,擱在地上,蓋上白布,整整齊齊,一眼望去,竟瞧不見頭。
白布焦尸前哭聲悲慟,于顧府做工的好些皆有家室,上老父母,下有子嗣!
大雨還在下個不停,地面坳處積起了一汪雨水,覆蓋在焦尸上的白布被雨水打濕,沉甸甸地黏在焦骨上,隱隱透出一抹不甚清晰的黑。
“頭兒,總計一百人!”崔梁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清點人數后報給張均平。
顧汀汀掙扎著,從張均平懷中抬起臉:“一百人?”
一道驚雷閃過,借著閃電的光,崔梁瞧見了顧汀汀的左臉,愣了片刻,結結巴巴,“屬下……親點了三遍。”
“少了八個!”顧汀汀并未在意崔梁的目光,失神道。
忽地,她抬起手抹了把眼淚,目光堅定:“我要親自驗尸!”
第94章 不甘為下等,論錯何有之 京都世子……
正午時分,雨停了。
烏云散去,五彩的光斑自云層散落,雨后群山翠綠,云山之間隱隱出現一道彩虹,如此良辰,來得卻不是時候。
眾人齊心將顧府門前一百具尸體抬回了義莊。
“可算抬完了!”崔梁擦擦汗,順手摸向腰間,空空如也,他駭然,“我的扇子呢!”
“你吃醉了不成?”說話的捕快頭發梳不利索,說話的語調懶懶散散的,他從懷中摸出折扇遞給崔梁!
崔梁連忙接過,打開仔細檢查了一番。
“別瞧了,沒打濕!”懶散捕快不耐道。
崔梁嘿嘿傻笑一聲,重新將折扇別在腰間,拍拍他的肩膀:“改日請你喝酒!”
義莊門前泥濘不堪,大雨過后,到處一片潮濕悶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焦肉香。
司遙放下最后一具焦尸,將快要脫落的裹尸布重新覆在尸體上,人雖去了,多少還是留些體面些才是。
她抬眼看向顧汀汀,發現她正蹲在尸體前,挨個檢查尸體的手,腳,頭等部位。
“看什么呢?”司遙湊了上去。
顧汀汀并未抬頭,也沒說話。
司遙悻悻,正準備走開。
“看骨齡。”顧汀汀開口了,聲音極小,“尸體燒毀太過嚴重,我分不清誰是爹爹娘親!”
司遙沉默了,她看著顧汀汀光潔的右臉,生出一抹憐惜之意,溫聲勸道,“明日再驗罷!”
“你的臉色很差!”
顧汀汀身上的傷口并未痊愈,如今又受了潮,衣裳濕噠噠地貼在身上,嘴唇干裂,眼瞼下方隱隱泛著青。
顧汀汀頓住,側過臉看向司遙,她在司遙眼中看到了名為擔憂的神色。
“你不恨我么?”
“談不上。”
因為不在乎,所以談不上?
她兀自苦笑了一下,覆水難收,破鏡難圓,終究,是回不去了。
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
過了一會兒,司遙起身離開。
“阿遙。”顧汀汀忽然站起身來。
司遙停住腳步,并未回頭。
顧汀汀看著她的背影,欲言又止,許久后,才咬唇輕聲說,“罷了,我那樣對你,想來也不會信!”
她像是自說自話,身子又緩緩蹲了下去,拿起焦尸的手繼續查看骨齡。
**
司遙回了東巷,將屋里破碎的銅鏡碎片清掃干凈,又把身上沾滿泥濘的濕衣裳換下,才褪下里衣就聽見敲門聲。
她只得胡亂扯出一件干凈的衣裳套上,門打開,果然是山塵。
山塵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還濕著,他微微皺眉,說:“廚房燒了水,去洗洗。”
司遙本就打算換了衣裳再去燒水的,現下倒省事了,她拿了干凈的衣裳去了山塵房里。
屏風后頭溫熱的濕氣繚繞著,一片朦朧。
山塵站在外間窗下,瞧著院中的樹,葉子逐漸泛黃凋零,從樹枝脫離下來,飄搖著越過井口上方,顫顫巍巍地落在石桌上,恰好將上頭的縫隙遮得嚴嚴實實。
耳邊是揚起又滴落的水聲,那水聲無孔不入,攪得人心緒不寧。
山塵側身看向屏風,自屏風暖霧之中,恍惚映出一道纖細有致的身影,他將窗戶合上,繞去了屏風后頭。
司遙正梳理著長發,手還傷著,碰不得水,到底多少有些不方便,梳到底的時候,頭發打結了……
她將長發撈胸前,正欲細細梳開,手中的木梳卻被奪走了。
她往后一瞧,山塵站在她身后,俊秀的面容在濕沉沉的水霧中,朦朦朧朧。
山塵將司遙的頭發攏到后頭,極為耐心,溫柔地替她梳理著,那打結的發尾在他手里竟也變得順滑無比。
“怎么不說話?”山塵問。
司遙垂下眼,不吭聲。
身后傳來一聲輕嘆,緊接著山塵清潤的聲音在濕霧中響起,“你可知顧氏為何舉家北上京都?”
司遙輕輕搖頭。
“自古以來,士農工商,等級嚴苛,顧氏雖為皇商,富可敵國,可于士族來說,不過滿身銅臭,下而次之。”
“顧老爺年輕時也是春山鎮有名的秀才,只因家中貧苦,供養不上,這才出海經商,運氣倒好,真讓他尋到了巫溪湖,自此以后,財源不盡,又與朝廷做了樁生意,獨攬河運,才有如今的家底!”
“此次舉家北上,不過是想于京都爭取一席之地,順利剝下滿身銅臭氣。”
山塵垂著眼,溫柔地將木梳一梳梳到底。
“好了!”他將司遙的長發攏好,木梳放置一旁。
“所以顧家與京都伯爵府聯姻不過是敲門磚?”司遙問。
“嗯!”山塵應道,他將手覆在司遙的肩上,細細摩挲著她的沾滿水珠的皮膚。
“你很了解?”司遙微微回頭,看向山塵,浴桶內的熱氣蒸騰而上,她臉頰被熱氣熏得泛了紅暈,就連眼底皆濕漉漉的,像含了一汪春水。
山塵食指彎曲,撫上她泛紅的臉頰,桃花眼略帶癡迷,嗓音沙啞,“跟顧小姐聯姻的,是我!”
司遙大腦一片空白。
顧汀汀的聯姻對象是山塵?
山塵的真實身份是京都伯爵府世子江泊呈?
司遙腦海中浮現出昨夜顧汀汀說的那句話。
“這話我可不敢說,你還是去問山塵少俠罷!”
也就是說山塵與顧汀汀是相互知曉對方的。
見司遙發著愣,山塵輕笑一聲,帶著氣音,“想不明白?”
“汀汀是怎么認出你的?”
說到這個,山塵面露無奈:“祖母把我的畫像給了顧氏。”
“那日,顧小姐來尋我,我心有所屬,她亦情牽他人,只是我沒想到她會對你下藥。”
山塵垂下眼皮,臉色暗淡下來,“若她心腸再狠些……”
見他這樣,司遙心軟了,她扭過身子,雙臂搭在木桶邊緣,微微抬起下巴:“怎么,介意?”
山塵笑了,手掌輕輕撫上她的耳后,兩指捻著那片柔軟的耳垂,輕輕揉捏,半晌才繼續道:“顧老爺攜財上京,那些人維持了多年平衡,豈容輕易打破?”
“再者,伯爵府若是與顧府聯了姻,便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又有什么理由縱火?”
忽地,他捏住司遙的下巴,“還是說,你信了?”
司遙搖頭,山塵是她自己選的,就算對他生了疑慮,也不該是從旁人口中得知的。
她微微垂下臉,一口咬在山塵的虎口處。
山塵的目光變得幽沉,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司遙,直到她松開牙齒,抬眼與他對視。
虎口處映出兩排淺淺的牙印,略泛粉紅,凹陷的牙印處還泛著點點溫潤的光澤。
“一起?”
山塵呼吸沉重起來,他沉著嗓子,道,“浴桶太小。”
說著手探進水里,將司遙抱了出來。
**
次日一早,司遙便扯著山塵去尋張均平。
山塵很是不快:“大清早的,尋旁人作什么?”
“你哪兒那么多醋勁兒?”
“張均平身上的煞絲已有壓不住的跡象,得瞧瞧去!”
山塵別開臉,小聲說:“瞧什么?放血么?”
司遙懶得跟他掰扯,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就往外頭拽。
出了院子,巷子里便飄進來一陣香味,她用力吸了口,用手肘碰了碰山塵,“聞到了么?”
山塵木著臉:“沒有!”
司遙抬手摸了把他的下巴,繼而將手肘搭在他的肩上,哄道,“徒兒莫惱,師父請你吃豆腐皮包子!”
山塵:“……”
許是天色尚早,旭日亦未東出,四下霧靄茫茫,濕氣沉沉,晨風襲掠,略帶冷意,直入骨髓。
街道兩側攤販并不多,攤主將蒸籠蓋子拿開,濃厚的白煙爭先恐后地撲了上來,又在空中慢慢消散,蒸屜里整整齊齊地碼了一籠剔透的豆腐皮包子。
“二位,來一屜?”攤主見人來了,熱情地招呼著。
“下頭兩屜油紙包了,我帶走!”
“好勒!”
司遙與山塵落座,又來了兩個人,家丁打扮,許是穿得單薄,縮著脖子,“來五屜包子,帶走!”
攤主數了數,“喲,數兒不夠,兩位小哥且稍后!”
兩位家丁邊說邊坐了下來。
“這天氣越發冷了。”
“可不是,瞧這趨勢,只怕今年冬天來得會比往年更早些!”
“也不知公子怎么想的,這春山鎮昨日才出了顧府那樣大的事,滿城彌漫一股焦肉味兒,多不吉利!”
“我聽說啊。”那藍衣粗布小哥壓低聲音,“公子相好的中了狀元,這才特意來迎!”
“五屜包子好嘍!”攤主掀開蒸籠揚聲道。
待兩位家丁去后,山塵才開口說話,“江舟,還記得么?”
“江長安?”司遙問。
山塵擱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手,說,“如今,他在京都世家跟前,可是炙手可熱的新貴!”
**
到了張均平家,門未上鎖,司遙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就見張母在廚房忙活,她湊了上去:“伯母,忙什么呢?”
張母不防,駭了一跳,回過頭來,拍著胸脯,啐道:“你這孩子,走路怎么沒個響兒?”
她往鍋里添了水,道:“蒸點包子。”
司遙笑了笑,“巧了不是?”
說著將手上的油紙包提了上來,“剛出籠的豆腐皮包子,管夠!”
張母哎喲了一聲,從司遙手中接過包子,不忘罵道,“下次可不許再帶了。”
司遙笑瞇瞇的:“伯母,我憂心你勞累,你還罵我呢!”
張母眉開眼笑,指著房里說,“阿平在屋里,顧小姐昨兒回來就暈過去了。”
說到顧小姐,她斂了笑容,嘆了口氣,“多好的孩子,哎!”
司遙拉上山塵進了廳堂,卻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悶笑。
“笑什么?”司遙回頭看向山塵。
“你這哄人的手段倒是自成一派。”接著又說,“想來日后哄個老太太也不在話下!”
司遙知他說的是誰,也不謙虛,“那是!”
右側的房門被拉開,張均平端著水盆從里頭走了出來,瞧見司遙二人時候,怔了一瞬,又很快反應過來,“怎么過來了?”
他將木盆擱下,神色變得肅然,“莫不是外頭又出什么事?”
司遙沒好氣:“你不能盼點兒好?”
接著又道,“手伸出來!”
張均平伸出手,只見其手背上的紅煞絲更為密集,蜿蜿蜒蜒蠕進衣袖內。
“袖扣解了。”
袖口解開,露出一截精壯的古銅色小臂,上面宛如血管爬滿紅煞絲。
司遙皺著眉,果然更嚴重了。
她從腰間拔下匕首,琢磨著割那里。
“一定得這樣么?”張均平問。
司遙頭都沒抬,“不然怎么辦?”
除非找到易眆,找到細猴。
刀刃割破雪白的皮膚,滾燙的鮮血漫了下來,順著皮肉滴滴答答地流進杯中。
“喝了。”司遙端起茶杯遞到張均平唇邊。
張均平無奈,接過杯子,垂眼瞧了瞧。
溫玉滾朱河,白壁掛赤珠。
他仰頭將杯中血一口飲盡,正欲道謝。
“啊——”
屋里頭傳來一聲驚叫。
第95章 蚍蜉撼大樹,北上是龍虎 ……
內室地面狼藉一片,木盆被打翻在地,潮濕的熱氣蒸騰而上。
顧汀汀衣衫微敞,垂著頭直勾勾地盯著裸露的手臂。
“汀汀?”司遙才上前去,見她神情恍惚,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瞧,只見白皙的皮肉上畫著一道熟悉且詭異的符咒。
這?
司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其大,那段白皙的皮肉上便起了紅痕。
“阿遙,他們,他們是沖我來的。”
“爹爹娘親,是被我害死的!”
司遙回過神來,見顧汀汀神情恍惚,顫抖著嘴唇,喃喃自語道。
司遙松開了手,微微蹙眉:“別胡說!”
靜了片刻。
司遙又說:“衣裳脫了,我瞧瞧!”
顧汀汀沒動,嘴里仍叨咕著,“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她魂不守舍地任由司遙脫掉她的衣裳。
司遙細細瞧了一通,只有手臂上有符咒?
可為何兇手并未畫完,難不成中途被打斷?
且這符咒字跡倉促,像是事先知曉時間并不充裕,隨時會有人出現,可照以往的案子來瞧,兇手城府極深,絕不是著急忙慌的人。
司遙幫顧汀汀穿好衣裳,扶她躺下,又將打翻的木盆拾了起來,這才將門打開。
張均平站在門外,垂下眼皮盯著地面;山塵則于后方雙臂環抱,倚靠在木柱上。
此二人見她面色陰沉,心知只怕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司遙沉聲道:“汀汀的手臂上有一道與胡松蘿,方榮一模一樣的符咒!”
話音落下,鴉雀無聲。
張均平回過神來,正要進房,司遙一把拽住他,“人已經睡下了。”
如今又是一年深秋,院墻外的樹葉凋黃,被風一卷,便從枝丫上墜落,宛如斷了翅膀的蝴蝶,紛紛揚揚地散了滿地。
“如此說來,兇手的目標是顧小姐了?”山塵的手臂搭在桌上,修長的指節微微彎曲。
司遙說:“似乎是這樣。”
“似乎?”山塵似是不解。
司遙說:“如果目標一開始就是汀汀,那么兇手必然會做好萬全的準備,直擊目標,問題就在是于顧府先起的火。”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起火當日我在廚房,待我回過神來,顧府已是火光漫天,第一時間我便去了汀汀的院子,那院子火勢雖大,與別處相比卻不是火源頭處。”
“也就是說,兇手要殺一個人,先去放火?其放火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怕打草驚蛇嗎?何況,府中所有人飯食皆被下了藥,整個顧府已是板上羔羊,何必多此一舉放火?”
“再者,以往兇手的手段來看,如此草率,絕非他的手筆!”
山塵說:“你的意思是兇手是故意讓我們以為目標是顧小姐。”
“或許吧!”司遙回道。
張均平一言不發,瞧著內室的窗戶發著呆。
司遙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振作點!”
張均平疲累地閉上眼,捏著眉心:“兇手的目的的確并非汀汀。”
“火源處在下人房,昨夜崔梁于廢墟底處又挖出了一具焦尸!”
“此尸無頭!”
無頭?
司遙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那刀口……”
“嗯,刀法一致!”
廳內再次變得安靜。
半晌,司遙繼續道:“尸體的身份可查出來了?”
“是彩華!”顧汀汀的聲音突兀極了。
“怎么起來了?”張均平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旁,伸手便要攙扶她。
顧汀汀拂開他的手,只見她已穿戴整齊,臉色仍舊泛白,右臉上的燒傷顯得越發猙獰,可那雙眼卻閃著異常明亮的光。
她慢慢走了過來,在山塵面前站定,微微俯身行了個禮,“先前多有得罪,還請山塵少俠切勿怪罪!”
山塵抬起眼皮,面色平淡,只微微頜首,輕聲道,“顧小姐節哀!”
顧汀汀落座后,將昨夜驗尸結果一一道來。
“當日我心緒不佳,并未飲食,可茶水卻用了不少,阿遙去了廚房后,我便覺著頭暈難耐,因此去了床上小憩片刻,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于紗帳外恍惚見一人影,那人影察覺朝我走看過來……”
“我醒后,屋內已大火彌漫,我渾身乏力,拼盡全力這才爬到外間。”顧汀汀平靜極了,像是在說一件與她無關的事。
她扭頭看向司遙,掙起一抹勉笑,“謝謝你沒有丟下我,阿遙!”
司遙說不上來什么感覺,她看著顧汀汀,企圖從她臉上看出點什么不一樣的東西。
無果,她別開眼,“如此說來,兇手在汀汀手上畫符,不過是想欲蓋彌彰,他要找的,是彩華。”
“的確如此!”張均平接道, “至于兇手……”
“我料想與黎氏無關。”張均平言之鑿鑿。
“前幾日我去了細猴住處,找到了些胖魚的東西!”說著他起身去了右后方,挑開草簾,不出片刻,懷中抱著個木盒子出來。
他將盒子打開,里頭是一疊文書,內容繁冗,但文書上的章印泥卻紅的像是浸透紙張。
“是金烏衛的印!”山塵今日話格外少,“金烏衛隸屬皇族!”
張均平從里頭抽出一本密封的信件遞給司遙,“瞧瞧這個。”
司遙接過,只見上頭印著鮮紅的四個大字:大理寺封。
心中已猜到這是什么,她頓了片刻,才將信件拆封,待一一看完,又沉默著把信件重新封好。
的確是武林雙俠冤錯案,只是她沒想到這案子,居然與皇族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武林至寶一寸心,可活死人,肉白骨,這便是禍根的源頭。
可如今一寸心已被她食用,世間再無一寸心,既如此,近日接二連三發生的兇案是否與此有關?
“頭兒!頭兒!不好了。”
就在此時,院外傳來砰砰砰的拍門聲,是崔梁。
“怎么不去開門?”張母拽著勺子從廚房探出個腦袋,看廳內眾人神色沉重,神思恍惚,只得去開了門。
門才打開,崔梁兀自沖了進來,“頭兒,不好了。”
“城外,城外,有人被咬了。”
司遙與張均平對視一眼,被咬?
她心下激靈,猛地站起來,“是細猴!”
“快帶我去!”
張均平正要跟上來,卻被司遙制止:“我與山塵去就夠了,你陪著汀汀!”
說完拽著崔梁急匆匆地出了門。
“怎么回事?你細細說來。”
崔梁咽了口唾沫,“顧府挖出來的焦尸,顧小姐說少了八個,除去昨日又挖到的無頭尸,也就是七個,不巧的是,當日顧府在難民中挑選家丁,人數正是七個。”
“今日我與醉鬼在城外尋訪,看看能否尋到些許蛛絲馬跡,忽然聽見一陣騷亂,待我兩撥開人群,只見一渾身血色,不人不鬼的東西撲在一難民身上撕咬,滿地鮮血。”
“那東西瞧見我倆,霎時間就跑了。”
崔梁說話,頓了頓,又問,“司姑娘,那東西……”
司遙沒想隱瞞,輕聲嗯道,“是細猴!”
崔梁面露悲痛,一時無言。
三人到了城外,才發覺此處空了不少,三三兩兩的難民擠在窩棚內相互寬慰,空氣中傳來甜膩的腥味。
黏膩的鮮血將泥地浸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紅黑色,尸體已經被抬走了。
“你回去罷!”司遙說。
崔梁怔了片刻,他當然知道他留在此處不過是拖人后腿,隨即對著司遙拱手行禮,“萬事小心。”
待他離去,司遙摸出一張符紙,在那片還未干涸的鮮血前蹲下,一邊將符紙染上血,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今日瞧著心緒不佳?”
山塵在司遙身邊蹲下:“很明顯么?”
“因為牽扯到皇族的緣故?”不等山塵回答,司遙又問,“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么?”
“我記得那會兒,你就是來尋寶的。”
眼見符紙被鮮血打濕,上頭的朱砂符文與血跡融為一體。
“但你知道,一寸心已經不復存在了。”
司遙的眼睛其實很漂亮,也最能體現她的情緒,就比如此刻,那雙眼里是說不出的疑慮,惶恐。
山塵的手輕撫上她的臉頰,聲音不重:“所以,你在懷疑我?”
緊接著,他短促地笑了,放下手:“ 清崇帝是否與此事有關我不清楚,但道豐帝的的確確是下了偵查令,舉國遍尋一寸心。”
山塵緊盯著司遙,靜默半晌,音色低沉,“阿絮,不止我一人在尋一寸心!”
司遙當然不會懷疑山塵,她只是奇怪,春山鎮向來太平,除了三年前武林雙俠一家滅門慘案。
自一年前山塵來到此地尋寶,接二連三發生兇案,雖說其皆有不在場證明,可到底令人費解。
更何況,他的身份,直指京都,說他與此事無關,司遙信,可若要說一概不知情,那未免可笑。
不過,山塵有他的立場,他不說,不代表司遙不能去查。
念及此處,司遙正要去拉他的手,卻被山塵不著痕跡地撇開。
生氣了?
司遙心下好笑,又去拉他的手。
這次山塵倒沒有掙開,冷著臉,好看的薄唇抿地緊緊的,側臉如霜雪般冷冽。
“怎么你生起氣來的樣子,倒更平日更好看些?”
見他仍舊不為所動,司遙干脆黏了上去,正要胡說些臊人的話,便聽見后方傳來一聲尖銳的慘叫。
像是個孩子的慘叫。
緊接著,人群雜亂。
“柳柳!我的柳柳!”
“救命啊!”
是細猴救過的那個女孩兒?
山塵顧不上與司遙置氣,二人快步朝著后方走去。
那婦人瞧見司遙二人,仿佛見了救世主,生撲上來,語無倫次,顫抖著手指向后方樹林,“柳柳,被叼走了。”
被叼走了?
第96章 鬼披人皮面,人心似鬼謀 二人……
二人沿著拖拽的痕跡進入了一片干枯的白樺林,樹上枝丫光禿禿的,地面鋪滿了枯枝敗葉,踩上去發出破碎的清脆聲。
四下寂靜無聲,只有遠處的風聲嗚咽著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
一道若有似無的視線藏匿在暗處,司遙背如芒刺,她知道,細猴就在這片白樺林,或許,還有易昉。
她就著那張被鮮血濡濕的符紙,十指紛飛間,捏就一個利落漂亮的手決,只見那張符紙在空中扭捏了幾番,頃刻間便化作一只血紅的紙鴛,跌跌撞撞地朝著西南方向飛去。
司遙與山塵對視一眼,雙方一點即透。
山塵將天命抽出,寒冷的劍光給這寂冷的深秋更添了一抹冷冽之意。
往前大約五十丈,紙鴛停了,似力竭了一般,環繞這一棵巨大的白樺樹打轉,待司遙二人靠近此樹,那紙鴛嗚咽一聲癱軟著掉落在地,瞬間化作灰燼。
司遙欲上前仔細打量這棵樹,山塵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我來!”
說著只身擋在司遙身前,提著天命,一揮而下。
只見那樹突然乍放一道紅光,濃烈的霧氣自樹底蒸騰而上,不出片刻,白樺林內一片霧蒙。
“吼——”高亢尖銳的怪叫穿破霧氣,直沖而來。
只見一抹細瘦鮮紅的影子出現在大霧中,隱隱約約,看不真切。
“是細猴!”司遙輕聲說。
只是那被叼走的孩子卻不見了蹤影。
司遙念了訣,從腰間解下捆陰索,這繩索像被解了禁似的,撒歡著搖著腦袋無畏地沖進大霧中,與那抹鮮紅的影子纏繞在了一起。
借此時機,山塵再次提劍朝著樹橫劈而下,滿地枯黃的敗葉紛飛而起,強大的劍氣余波將司遙的裙擺吹得落拓。
竟然毫無反應,只見那樹仍安靜地佇立在霧氣中。
山塵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低頭瞧了眼天命。
就在此時,樹身上的紅光變得濃烈,上頭逐漸浮現出一只眼睛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像是與樹融為了一體。
血輪眼!
“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司遙對著四周朗聲道。
她知道,易昉就在附近。
“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四方傳來層層疊疊,虛無縹緲的大笑聲。
笑聲落下,霧氣散去,自樹后移出一道纖細的身影,易昉身披黑袍,正笑意盈盈地看著司遙二人。
“上次,便是你,壞了我的好事?”易昉在笑,可那雙黑沉沉的眼里,卻是嗜血的冷意。
司遙看著這張臉,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她忽然發現,她一點也不了解師父。
許是司遙的目光太過直白,這可惹惱了易昉,她沉下臉,斥道:“你看什么?”
“你與司靈隱,并非道侶!”司遙沒頭沒尾的話令易昉怔了一下。
她上下打量了司遙片刻,瞇起眼:“你是何人?”
她對司遙的身份起了疑。
“你與司靈隱,并非道侶!”司遙沒有回答她話,反而更加清晰,一字一句重復道。
易昉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她平生最恨的便是旁人說她配不上司靈隱,她咬牙喝道:“你找死!”
說罷,那血輪眼脫離樹干,瘋狂轉動著眼珠,急促地朝著司遙飛撲而來。
山塵正欲出手幫忙,卻被司遙制止:“這里交給我!”
山塵目光微閃,微微點頭,提著劍就去尋那被叼走的孩子。
見他如此利落,司遙微怔,這男人倒挺信任她的。
但她心知,山塵不插手,是因為她與易昉的上一世仇怨,須得她親自了結。
此時天色漸暗,四野陰沉,千機鈴清脆的鈴聲回蕩在白樺林,鈴身一點點變大,像極一口古老的銅鐘,正散發著幽綠的冷光。
**
山塵居高臨下,看著被捆陰索死死勒住的血尸,他面無表情地拽住繩索,血尸被提了起來。
血尸赤紅的眼眶被碩大的紅眼珠占據,臉上沒了皮,血糊糊的一片,毛茸茸的紅肉上還粘著幾根粗短的黃雜草。
“嘖。”像是不耐,山塵別開了臉,松開手,血尸跌在地上,身上的捆陰索絞地越發緊了。
寂靜的荒林,風吹散了血尸發出“咕咕咕”的輕微哀嚎。
看吧,連風也在為這可憐的人哭泣。
山塵垂著眼,看著掌心鮮紅黏膩的血跡,不慌不忙地用雪白的帕子將血跡一點點擦拭干凈。
手掌重新變得干凈,雪白的帕子上印滿斑駁的血跡,他上前一步,將帕子踩在腳下曲膝蹲了下來。
“你認得我!”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對么?”
細猴單薄的肩頭微微一怔。
“呵!”山塵極短促地笑了一聲,“你在害怕?”
明明已經身死,為何還會感到恐懼?細猴已經記不清他是怎么進的青山院。
哦,對,是有人引他進去的。
是什么人呢?
他想不起來了。
他只記得眼前是一片血紅,渾身的皮便被剝了下來。
痛么?
似乎還沒來得及感受到,靈魂像是被撕裂,他也變得混混沌沌。
山塵摸出一個長窄精致的錦盒,打開一瞧,里頭擱了根釘子,約莫六寸,許是已有了些年頭,釘子呈現出幽深的鐵銹紅。
“認識么?”山塵將盒子遞到細猴跟前。
“咕咕咕——”細猴不安地掙扎著,捆陰索嵌進皮肉,幾見白骨。
“別害怕!”山塵溫聲道,唇邊露出一抹溫潤的笑,他用中指與食指輕輕捻起鐵釘,“不過是鎮魂釘罷了。”
白皙的指節,深紅的釘頭上銹跡斑斑,鐫刻著詭異繁雜的紋路。
“既早已身死,徒留殘魂禁于這殘肢敗體,思緒不清,意識混沌又有何趣?”
“我不會讓你死,但你……”
但你得有作為死人的樣子。
山塵看著細猴,語調平淡,神色平淡。
細猴抖得更厲害了,嗚咽聲從斷掉的舌根底下斷斷續續地溢出。
山塵捏著鐵釘,緩緩卻堅定地將那根鐵釘從細猴的頭頂沒入。
血尸那雙紅色的眼珠深處最后一絲清明也消失殆盡。
白樺林深處原來清脆的鈴聲,山塵回首看去,長窄的錦盒被捏得咯吱作響。
阿絮,你會明白我的,對么?
“你如此行事,日后若是被她知曉,屆時,你當如何?”就在此時,后方響起枯葉被踩碎的聲響。
山塵微微側臉,只見黎十娘與黎宛走了出來。
黎十娘仍舊是一身黑袍,跟在她身后的黎宛,水紅色的紗裙在枯敗的白樺林格外扎眼。
黎宛雙臂環抱在胸前,抬著下巴掃了山塵一眼,又快速別開眼。
山塵沒有追究黎十娘藏匿暗處偷窺,只說:“戲看夠了?”
黎十娘沉默片刻,才開口喚道:“宛宛。”
黎宛走上前去,一把將細猴提溜起來,嘴里還念叨著:“早知如此,我還廢個什么勁兒!”
說罷,帶著血尸消失了在了白樺林。
“縣衙那個捕頭,要幫忙么?”黎十娘問。
山塵掃了她一眼,警告意味明顯。
黎十娘笑了,“算我多嘴,總欠著人情像被人捏住了命脈!”
“錚——”千機鈴再次發出空洞幽遠的撞鐘聲。
黎十娘目光投向鐘聲來源處,她越過山塵,道:“那捕頭只怕已經盯上你了。”
**
司遙與易眆的斗爭已將近尾聲,兩人早已斗得狼狽不堪。
血輪眼被千機鈴死死壓住,血紅的眼珠子被擠壓地像是快要爆開。
“你究竟……是誰?”易眆捂著心口,一瞬不瞬地盯著司遙。
她在此人的身上,居然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身法,招數,一如那人!
她記憶深處那一抹模糊的白衣,風雪掀起他的衣擺,他只身一人,隱沒了無邊的白雪中。
“說!你究竟是誰!”易眆聲嘶力竭,眼睛也泛了紅。
“你不記得我了?師娘!”司遙抹了把嘴角的鮮血,笑了。
易眆如遭雷擊,連連后退數步,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司遙,“不……不可能,你明明已經……”
“死了,對么?”司遙平靜地接話。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會?”易眆低聲呢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她親眼所見。
“我只問你,那尾拂塵你從何而來?”司遙上前一步,與易眆不過咫尺,她一字一句,“你殺了他!”
“不!”易眆猛然抬頭,“我沒有!”
“我怎么舍得?我怎么敢?”
夜色已徹底覆蓋這片叢林,易眆沉重的呼吸隨著深秋的冷回蕩在四下空野。
“我知道了!”
易眆像是反應過來,突然一把抓住司遙的手臂,眼睛死死盯著她,像是水底才打撈上來的魚,張著嘴艱難地呼吸。
“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了!”
“我們都被他騙了!”
“都被騙了,哈哈哈,司靈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仙風道骨,什么人間正道,都是狗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偽君子!司靈隱,哈哈哈哈,全都被他利用了!”
見她這幅瘋瘋癲癲的模樣,司遙掙開了她。
易眆笑著笑著,眼淚卻落了滿臉,像是笑累了,聲音逐漸變輕,她極緩慢地從斗篷后取出一尾拂塵。
沾了血的手在白絲上輕柔地來回撫摸著,血染上白絲,紅艷艷的,刺眼極了。
“你竟把我也算進去了!”
血輪眼在千機鈴的鎮壓下,已是強弩之末,易眆與血輪眼相生,驀地吐出一口黑紅的血。
她慢慢抬起臉,看著司遙,眼底癲狂乍現,一字一句:“青銅鬼燈!”
“借尸還魂!”
第97章 萬般皆是命,何苦借一程 ……
“借尸還魂?”司遙輕聲呢喃,恍惚間,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她從未見過的場景。
窗戶大雪紛揚,樹梢上墜滿厚重的白雪,低沉沉地擋住窗戶那點子微弱的光。
師父端坐于窗下,五指捻著茶杯,吹了口氣,裊裊白霧便蒸騰而上,他俊秀的面容變得模糊,像是霧里探花,摸不到,靠不近,遠遠近近,依依稀稀,瞧不真切。
可為何他眼皮下的那顆小紅痣卻格外扎眼,格外可愛?
“你身子不好,只恐難過十七,既做了我的弟子,便隨我姓,凡塵皆過往,不可妄念。”
“至于名,便喚作“遙”罷!”
阿遙,長路漫漫,你且前去,無需回頭,前路大雪封程,師父,自會為你掃平一切。
前路坦蕩,你該,長命百歲得活!
念及此處,司遙閉上了眼,從前她只覺得師父對她嚴厲,不茍言笑,她曾怪怨師父,既不喜她,何苦將她拾回?
鬧得如今,兩心相遠,卻要日日相對,何來自在?
師父下山后,她沒有依依惜別,此去七八載,音信全無,她不怨,不念,不期待。
未曾擁有,何來惦念?
許多事物,難道須得失去后,方能明白那堅硬,滿是溝壑的外殼下潛藏的是一團柔軟細膩,令人趨之若鶩的愛?
**
千機鈴一寸一寸吞噬了血輪眼,易昉只覺五臟燒灼,可她本性絕非坐以待斃之輩,她怨毒地盯著司遙。
喉下滾動,詭秘的咒詞低低溢出,她手中的拂塵像活了過來,千萬根白絲像潮水,鋪天蓋地,浩浩蕩蕩地流竄而來。
只剎那,那白絲便失了生氣,宛如枯敗的柳枝垂落在地。
易昉緩緩低下頭,只見心口插著一把黑刃,刃口正滴滴答答落著血。
江北殘刀!
手中的拂塵跌落在地上,悄無聲息地砸在樹葉上。
易昉顫抖著嘴唇,吃力地轉過身,“是嫂……”
是嫂子啊!
為什么?你終于忍心殺我了?
你早該殺了我。
黎十娘臉上沒有得償所愿的暢快,她面無表情地拔出刀刃,易昉的身體癱軟,沿著樹根重重跌落塵泥。
好累啊!易昉呼出一口微弱的氣息。
原來她早已力竭。
她的臉上沒了以往的陰狠,毒辣。
有的,
只是平靜面容下波濤洶涌的愛恨悲愴。
母親,對不起啊!
您說的對,不是咱們的再爭再搶,也是枉然,是我執迷不悟,大逆不道,我罪該萬死!
別怪我,求求你!
易昉吃力地抬起眼皮,注視著不遠處沾了塵泥的拂塵,她嘴角揚起一抹笑,司靈隱……
司靈隱……
易昉死了,她未合的眼底是黑沉沉的夜,是冷的秋,是無法掙脫的命。
血輪眼被千機鈴吞噬,白樺林再次沉寂蕭條。
前世糾葛,今日落下帷幕,司遙說不清心中是何感觸,她走到易昉跟前,蹲下,伸出手掌替她合上了眼。
至于,這尾拂塵……
白絲上是滿是星星點點的血泥,司遙小心翼翼地拾起拂塵,細細端詳。
此物已污,她的師父,不墜凡塵,不染煙火,不應如此!
“司大夫光明磊落,是君子!”黎十娘提著殘刀,擦去刃口最后一滴鮮血,凜冽的刀光宛如月色,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拂塵你帶走,尸體我處理!”
“給她罷!”
“嗯?”黎十娘不解。
“拂塵,給她罷!”
“她既對師父有情,想來師父對她也有過善意,這尾拂塵,便是他留下的善。”
黎十娘未再多言,拾起拂塵塞進易昉懷中,單手將人提起,快速消失在了白樺林。
司遙扶著樹根緩緩坐下,身上的傷被風一吹,冷中帶刺,她仰面看著天,天空呈現一片黑藍,沒有繁星,沒有月光,只有一眼望不到頭的黑。
一眼望不到頭的黑。
白樺林四下寂靜,不知名的夜鳥發出空靈的“咕咕咕”聲,細碎的樹葉被風揚起又落下。
司遙擰著眉,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她吃力地起身,易昉的功法比三年前更為精進,與之對戰,她怎么可能毫發無傷?若非黎十娘那一刀,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手掌撐在脆刺的枯葉上,還未起身,手心便觸到一物。
她打眼一瞧,書?
靈隱手札?
這是,師父的?
此書極為陳舊,瞧去有些年頭了,可書封卻極凈極正,可以窺見擁有它的人,何等珍視。
司遙顫抖著手將書塞進懷中,喉間干澀,一股腥甜直沖鼻腔,眼前的事物變得模糊,耳邊輕微的嘈雜聲被無限放大,霎那間,又消失地無影無蹤。
迷糊間,她仿佛瞧見前頭約莫五十丈開外出現一抹雪白的影子,那身影遺世獨立,纖塵不染。
師父?
司遙竭力加快步伐,急切地追著那抹白,那道光:“師父……”
那道白影回過頭來,似瞧見她了,宛如一道風朝她沖了過來。
鼻尖是淺淡的檀香與松針清香,司遙重重地吸了一口,失去意識前,她才恍然意識到,師父身上的味道,似乎與此,如出一轍。
夢里是一片純潔的白,司遙開始思考,她什么時候喜歡上山塵的?
第一眼?他一襲白衣,身后背了把巨劍,只身下南到赴春山鎮尋寶,還很大方,給了她五十兩銀子,解了她當時燃眉之急。
后來呢?
后來他得知鎮上兇案頻發,不顧自身安危,執意參與查案,哦,或許是那句:明知禍端而不為,實非君子,枉為正義士徹徹底底打動了她。
還有呢?
還有,還有她在山塵身上感受到的,終身求而不得的愛!
她從未感受過明面上的,不避諱的,飛蛾撲火般的,那種名為熱烈的愛,不論是親情,還是友情。
山塵對她,有隱瞞,有不能宣之于口的隱秘;可也有不計得失,不論安危,舍命相伴,萬事擋前。
山塵!
“山塵……”司遙輕輕呢喃出聲,手很快被握住,掌心傳來溫熱的潮濕感。
像是漂泊在海上的孤舟找到了依仗,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意識深入,恍惚間她聽見兩道忽遠忽近的對話。
“山主,此事不成,只怕已打草驚蛇,若是……”
“此事我自有計劃,剩余的可尋著了?”
“回山主,已有眉目。”
山塵輕嗯一聲:“你辦事我向來放心,此事已到了關鍵時刻,萬不可出岔子。”
“屬下知曉輕重!”
像是一道輕盈的風卷出,屋里再次變得空蕩,緊接著,腳步聲來到床頭,司遙擱在外頭的手臂被塞入被中。
山塵用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灼熱感已下降不少,他并未著急收回手,而是一寸一寸,細細密密地輕撫著這近在掌心,又覺遙不可及的臉。
“你會離開我么?”山塵問。
司遙很想問他為什么這樣問?
“會的吧?”
不會的,我不會離開的。
“答應我,別離開,好么?”
好。
司遙極力動動手指,緊緊握住山塵修長的指節,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耳邊傳來一陣輕笑:“沒關系。”
沒關系,阿絮,如果你離開,我會,殺了你!
“阿絮,你永遠,也不能離開我!”
**
司遙醒來,已是三日后,眼皮酸脹不堪,喉頭干癢難耐,外頭的陽光落在床榻上,刺眼得緊。
她吃力地探出手擋光,卻發現渾身疼地厲害。
微微側頭,便見山塵從水盆里撈出濕漉漉的帕子絞干,十指白皙分明,在光陽下,在陰影里,那指節像是翻飛的蝴蝶,一不留神,便撞進了她的心里。
山塵回首便見司遙目光一錯不錯地注視著他,他絞著帕子走了過來,溫聲說:“大包大攬,還以為你真人不露相呢!”
說著抓起她的手腕,細細替她擦拭,“渴么?”
司遙沖他眨眨眼,山塵擱下帕子,倒了杯茶水來,極為小心仔細地喂給司遙。
看著司遙蒼白的臉,心下一陣堵塞,他后悔了,他不該放任司遙獨自行事。
“書呢?”喝了水,干涸的嗓子略微好些,身上的衣裳已被更換,那本手札想必也被山塵收了起來。
“枕頭下。”山塵垂下眼,將茶杯擱下。
吃力地往枕下摸了一把,書被抽了出來。
指尖仔細撫過書封上那遒勁的字跡——靈隱手札。
的確是師傅的字跡。
“不能好了再看么?”山塵面無表情地站在床頭。
“我等不及!”司遙說。
她迫切地想知曉師父的一切:司家滅門之因,為何獨身背井離鄉,而后尋找青銅鬼燈,以及下山后音信全無。
而所謂的借尸還魂,又是怎么一回事?
“先喝藥!”山塵的聲音不容置疑。
“好燙,好燙,好燙!”小元寶驚叫著從外頭撞了進來,把滾燙的藥碗重重地擱在桌上,兩只手捏著耳垂,嘴里呼哧呼哧吐著氣。
“姐姐,你醒了?”他瞧見司遙,紅撲撲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飛撲到床邊,山塵被擠到一旁。
“你還疼么?”
看他擔憂的模樣,司遙笑著搖頭。
“姐姐,你可要快些好起來,我帶你去掏鳥窩!”
小元寶還欲再說,卻被山塵提起后領:“去把藥端來!”
“哼!”小元寶氣呼呼地瞪了山塵一眼,乖乖去把擱在桌上的湯藥端來。
山塵接過,毫不留情道:“外頭玩兒去!”
小元寶欲言又止,見司遙在一旁撓有興致地看熱鬧,便耷拉著腦袋出去了。
【第五卷:借尸還魂】
第98章 秋葉隨風起,偏作籠中鳥 籠中鳥
清崇二十五年。
春初已至,積雪消融,枝頭露水未凝,才吐新芽,江南的春還是冷。
“你主子呢?”司空玄負手站在廊檐下,書房內空蕩蕩的,哪里還有半分人氣?
伺候的小廝支支吾吾:“公子……公子……”
司空玄無意為難,冷笑一聲,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你也不必扯謊誆我,那小子又去日溪山了罷?”
“無心政事,整日醉心道術,簡直……”司空玄沒再說下去,而是重重嘆了口氣。
小廝露出討好的笑,撓撓頭,不敢搭腔。
司空玄甩了袖子,“去,讓人把他給我抓回來,再不必顧及他的面子!”
小廝苦笑,作老子的都管不著自個兒兒子,更遑論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這話他也只敢私下犯牢騷。
滿京都誰人不知內閣首輔之子,司靈隱?
其子名滿京都,不說生得芝蘭玉樹,宛如夜月當空;單論學識,帝師之子豈有凡庸之輩?更令人津津樂道的,莫過于,此人不好權勢,不喜金銀,不溺世俗,一心清明,只求得道。
怪,
怪。
怪!
身在富貴窩,心在桃源外。
滿京都任誰提到此人,皆搖頭不解,只嘆一句,“怪人哉!”
**
日溪山上風景秀麗,坐落于群山之巔,山頂濕霧繚繞,初晨的光才從東頭升起,將霧氣驅散,露出一片青翠的綠意來。
“師父該你了。”司靈隱落下白子,抬眼看向對面的白須老道。
清暉道人捻了把胡須:“嗯,幾日不見棋藝倒是見長不少。”
“師父教導有方!”
清暉道人笑了起來,他這個弟子慣來是個善于藏拙的,到底也是時運不濟,如此胸懷,如此才學,偏偏只能日日與他這個一腳踏入棺材的糟老頭子為伍,可惜,可惜啊,不知是司家之幸,還是江南之憾。
“難為你了。”清暉道人嘆道。
司靈隱雙目含笑,初晨從他后頭升起,身上白衣隱隱泛著光。
司家在朝如日中天,父親擔內閣首輔,已是樹大招風,若他再入朝只怕有心人再容不得他們了。
將至晌午,司靈隱才慢悠悠地從日溪山下來,臂彎處搭了一尾拂塵,才至山腳,便被眼尖的小廝瞧見。
“主子!”那小廝像瞧見恩人般興奮地高舉雙臂,下一刻,便如一陣風卷了過來。
“主子,您可終于下來,老爺……”
“我爹又在尋我?”司靈隱不滿,“前兒個才嚷嚷著由得我去。”
小廝干笑兩聲,滿宅上下,誰不知老爺說的是氣話,這祖宗怎么還當真了呢?
“主子,這是……”小廝忽然瞧見其衣衫下一縷雪白的絲,柔順地垂了下來。
司靈隱也不小氣,將拂塵露出個囫圇面來:“自然是好東西!”
拂塵?小廝快要哭了:“主子……”
司靈隱不耐,又將拂塵往袖子里頭塞了塞:“知道了,會藏好的。”
“主子,今日乃是聶氏女入宮,雖說滿京皆知你不理世俗,但司家除了老爺,也只有您一個正經主子,如今老爺身負重擔,諸事繁雜,這一趟,您少不得要漏個臉!”
司靈隱天不亮就去了日溪山,被師父揪著下了一晌午的棋,這會兒困得厲害,他打著哈欠爬進馬車,歪在席上倦得眼皮直打瞌睡。
“主子,咱們是回去還是去聶府?”
見車廂內沒動靜,小廝又不確定地又喚了一聲:“主子?”
司靈隱嘖了一聲,他這個小廝,哪兒都好,就是話多得緊,整日聽得最多的便是主子二字,活似只小麻雀。
“主子,您聽見了么?”
“主子?”
“……”
“嘖,聽見了。”司靈隱低沉的嗓音從里頭傳出,“去聶府!”
“好勒!”小廝這才高高興興地揚起馬鞭,“駕!”
車廂內燃著沉香,不多時,司靈隱便起了瞌睡,就在此時,只聽一聲駿馬長嘶,車廂動搖西晃。
“怎么回事?”司靈隱掀開車簾,陽光刺眼得緊,他微微瞇眼,伸手擋住眼皮上淺淡的小紅痣。
待適應之后睜開,才見馬上坐著一位束著高馬尾的女子。
身著勁裝,手腕處束得緊緊的,腳下踩著長靴,顯得格外干凈利落。
“你……你怎么攔馬車呢?”小廝氣急,結結巴巴地控訴著。
被驚擾的馬高舉前蹄轉了個頭,司靈隱也看清了馬上之人。
聶家大小姐,聶文心?
聶文心勒緊韁繩,狂躁的馬逐漸安靜下來,她騎在馬上,居高臨下。
“你的馬我征用了。”話音落下,丟過來一袋銀錢。
司靈隱瞧都沒瞧一眼,只問:“你把我的馬騎走了,我怎么回去?”
聶文心一臉古怪地看著他:“那袋里的銀錢,夠你買上三五匹上等馬了。”
“我就喜歡這一匹!”
見司靈隱油鹽不進,聶文心氣急,“你這孩子怎么……”
“既是順路,那便一道罷!”說著司靈隱坐了回去。
聶文心不解,“什么一道?”
司靈隱頗覺有趣:“聶氏嫁女,此等榮光,滿京都誰人不知?”
聶文心臉色冷了下來,榮光?
此等榮光,與她何干?
她瞇了瞇眼,上下打量著司靈隱,目光落在那一尾拂塵上,忽地輕笑一聲:“原來是首輔之子!”
“馬借我,日后還你!”聶文心扯著韁繩,頭也不回地出了城。
小廝目瞪口呆地湊了上來,拾起地上的銀錢在手心掂了掂:“主子,她是聶家大小姐?”
“那咱們還去聶家么?”
“去!”司靈隱說。
“跟上去!”
**
聶府,梧桐苑。
“你說什么?人跑了?”聶夫人眼前一花,身體向后跌去。
“夫人!”
“夫人……”后頭丫鬟婆子手忙腳亂地將人扶著坐下。
“她是瘋了么?”聶夫人痛斥!
梧桐苑里里外外擠滿了丫頭婆子,可院里卻一片寂靜,只有聶夫人痛心疾首的哀呼。
“都怪你,什么嫡長女,瞧瞧,把人寵成什么樣兒了?”
“對方是什么人?當今圣上啊!”說到這里聶夫人捂著心口,呼吸越發困難。
聶茂典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半晌才開口:“派出去的人可有消息了?”
“回老爺,有人瞧見小姐出了城!”
聶茂典閉上眼,難不成真是他這些年太過寵溺,令她如此不知輕重?
還不等眾人商量出個章程來。
“不好了,不好了老爺!”
“宮里頭來人了!”
聶夫人兩眼一閉,干脆昏死過去了事。
“快,快帶我去!”聶茂典心下一跳,從椅子上起身,無措地在原地轉了個圈,“加派人手,再去找,務必把那逆女給我抓回來!”
管家知曉輕重,應了一聲。
聶茂典到前廳,險些腿軟,圣上身側的紅人苗公公端坐堂前,手中端著白玉茶盞,正輕輕吹著里頭的熱氣。
而大廳內外皆圍滿大內侍衛。
聶茂典擦擦額頭沁出的冷汗,對著苗公公拱手:“公公安好,可是圣上有何指示?”
苗公公掀起松垮的眼皮掃了他一眼,繼續吹著杯中熱茶。
聶茂典心中忐忑,仍臉上賠笑。
苗公公砸了砸嘴:“聶大人啊,您與雜家也算略有些交情,聶氏如此藐視圣恩,著實令雜家難辦吶。”
聶茂典心都涼了,呆著原地發著愣。
苗公公掃了眼他的模樣,繼而笑了:“大人也不必如此憂心,你我既有交情,我怎能見死不救?”
聶茂典一聽,便知此事有轉機,忙道:“公公大義,聶某必不敢忘!”
苗公公“唔”了聲,擱下茶杯,抖了抖衣擺:“接旨吧。”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兵部尚書聶茂典,藐視皇族,是為不敬,朕痛之入骨,憤不能平,然,念其上任以來,于國得利,于民有恩,不予連坐,茲廢黜其兵部一職,收監大理寺,擇日審,欽此!
聶茂典癱坐在地,松了口氣。
擇日審,說明圣上有意放他一馬
苗公公含笑著看著聶茂典:“聶大人,還不謝恩?”
聶茂典回過神來,忙跪好,雙手接旨:“謝,主隆恩!”
“帶走!”
**
城外,無間廟。
“你為什么要幫我?”聶文心手心撐著下巴,不解地看著司靈隱,火光將那張明艷的臉照得無暇。
“再過幾年,你便及冠了罷,屆時,我送你件大禮,如何?”
司靈隱翻動著火上烤著的魚,淡聲道:“如此,多謝娘娘了。”
聶文心倏地放下手:“你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主子,主子!”小廝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聶老爺被下大獄了!”
司靈隱不著聲色地瞥了聶文心一眼。
“你說什么?”聶文心一把揪住小廝的衣領,“你再說一遍。”
小廝猝不及防,被拉地踉蹌,結結巴巴道:“聶……聶老爺被帶走了,白日里,去了好多金烏衛!”
聶文心滿臉呆滯,松開小廝,重新坐了回去。
她終于明白司靈隱為何非要叫她娘娘,原來,她真的,逃不掉!
她抬起臉,映入眼簾的是破廟梁上結滿蛛絲,臺上端坐一尊布滿灰塵的菩薩法相,手中拈花,慈眉善目,眼底悲憫。
此廟破敗,菩薩,為何不恨,不怨,仍悲憫眾生?
你,也在可憐我么?
聶文心眼眶一酸,滾燙的淚水順流而下。
世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呢?大概就是,愛慕自由,偏被折了翅膀;向往大千江湖,偏只能成為籠中鳥。
司靈隱默不作聲翻開著魚,魚皮炸開,里頭白嫩的肉被烤的焦香。
“我餓了!”聶文心重重地擦干眼淚,看著被架在火上炙烤的魚。
司靈隱把魚遞給她,看著她狼吞虎咽。
只此一次!
只此一次,她不再是聶文心,而是,聶氏嫡長女!
第99章 登山問仙人,山中取靈草 ……
清崇二十七年,宮妃聶氏已入宮兩年,備受皇恩,上月又加封貴妃,代掌鳳印,如今后位空懸,人人皆道,只怕非聶氏莫屬。
話說,近年來,聶氏身體抱恙,久治難安,圣上頗為費心,如今,貴妃已病入膏肓,圣上滿城張榜,廣而告之,若是誰能令貴妃身子好轉,便賞金千兩,封萬戶侯。
這可惹惱了朝中文官,紛紛提筆痛批,光是奏折便堆滿了整間閱覽室,折中怒罵文貴妃紅顏禍水,就連其父聶茂典也被參得干脆告了病假,整日躲在府宅。
“一群老蹄子,無非是嫉妒我生了個貴妃女兒,說什么為國之社稷,若真有心怎么不去江北邊境,用墨水淹死那些怪胎?”聶茂典狠狠灌了口茶水。
“如今正值戰亂,外頭打得又狠,說到底還是盯著國庫里那點子金銀!”
聶茂典撒了一通氣,見座上之人仍不動聲色,借著燭光微微垂臉,慢條斯理地查閱手中的折本子。
司空玄見他氣順了,這才合上折子,淡聲道:“不過是些鼠輩罷了,何須動怒?”
“再過幾日,便是中秋,護國大將軍葉凜回京訴職,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貴妃之事靈隱自會想法子,你且按捺,莫讓旁人抓到錯處才是!”
聶茂典應聲:“是,閣老!”
司空懸嘆了口氣,將折子隨意丟在桌上起身離開,聶茂典急忙相送,這才開門,只見一道青衣,手持折扇的公子自廊檐那側佯裝淡然地走來,手中的折扇扇地急促。
“司大人?”聶文君訝異,趕忙見禮,“晚輩見過司大人!見過爹爹!”
司空玄回首掃了眼聶茂典,意味深長:“這孩子,長大了不少啊。”
聶茂典干笑兩聲,狠狠剜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一眼,咬牙道:“待會兒再回來收拾你。”
說罷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難不成被發現了?”
不能罷?方才他反應靈敏,堪稱山中捷豹,毫無破綻!
要不,還是跑罷,萬一真被發現了,待會兒老爹回來少不得要掀了他的皮。
聶文君“嘶”了聲,識時務者為君子:“先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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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有多久啊?”聶文君擦擦額頭上的汗,抬眼看向前方,只見山路崎嶇蜿蜒,被枝丫細細密密地掩蓋在層層疊疊的山林中。
“快了快了!”小廝連聲寬慰,“公子,喝口水?”
聶文君皆過小廝遞來的水壺,灌了幾大口,甘冽的水涌入干涸的喉間,聶文君這才好受些。
“這司靈隱當真古怪,日日往山上跑,精力倒好!”
小廝在一旁不敢搭腔,只說:“公子歇會兒再走罷!”
聶文君搖搖頭:“早些上去罷。”
姐姐病重,他亦懸心 。
自母親去世后,父親續了弦,幸運的是,這范氏并非不能容人的妒婦,這些年,雖不至于事事關切,但好歹也從未短過他們什么。
他尚且年幼,姐姐便擔起了母親的責任,愛他,護他。
姐姐的病他就早聽宮里的太醫說了,乃是心病,心病難解,郁結在內才導致病癥來勢洶洶。
半個時辰后。
總算到了山頂,還不等聶文君松口氣,便瞧見前方還有一條望不到頭的石階。
他傻眼了。
干脆一屁股跌在地上,宛如爛泥,仍不忘高呼一聲:“賊老天,殺了我!”
凄厲的嚎叫回蕩連綿的群上之中。
小廝也累的夠嗆,坐在一旁喘著氣,忽然,像是瞧見什么,興奮地喚道:“公子公子!”
聶文君閉著眼睛裝死。
“是司公子啊!”
嗯?司靈隱?
聶文君猛然睜開眼睛,抬起臉,眼前是一雙白靴,靴頭干凈地不沾染一絲泥土。
他一把揪住司靈隱潔白的衣擺,那衣擺便印了一個臟兮兮的灰手印,聶文君渾然不覺,哭喪著臉:“司兄!我可終于見著你了!”
司靈隱好笑,蹲了下來:“嗯?這不是聶家小公子聶大鵝么?”
“怎么?看破紅塵了?”
“你……”聶文君臉憋通紅,愣是沒說出一句難聽的來,誰讓他有求于人呢?
“司大人說,我姐姐的病,你有法子是不是?”
司靈隱恍然,“哦”了一聲,拖長了尾音:“原來是為你姐姐而來?”
聶文君瘋狂點頭。
“既如此,那就走罷!”
“嗯?”聶文君從地上爬了起來,亦步亦趨地跟在司靈隱身后,“去哪兒?”
司靈隱回過頭,身后是連綿不絕的翠綠群山,那一身白衣被山風吹起,他笑得狡黠,宛如山中生了靈智的白狐:“自然是,尋藥材!”
三人于山中流竄半日,眼見天色漸黑,許是中秋將至,夜空高懸一輪圓月,將山中照的亮如白晝,遠處傳來豺狼對月高呼,那空嘹的聲音嚇得聶文君險些腿軟。
他忙快步行至司靈隱身側,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四下張望,顫顫巍巍問:“那……藥材究竟在何處啊?”
“不知!”
聶文君瞪大雙眼,不知?
不知是何意?
見司靈隱的模樣不似作謊,他忙道:“那……不能明日再尋么?”
“不行!”
不行?為何不行?
聶文君一路變得沉默,后來他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你……不會是在耍我罷?”
只聽見司靈隱極短促地笑了聲:“耍你?”
聶文君喪氣了。
“古書有云,山間有一仙草,其形似蓮,通體翠綠,隱與草內,肉眼難辨,每值夜幕,月色齊圓,方變幻形態,花蕊血紅,如珠似寶,取其蕊珠,碾熬入藥,專破心疾!然此草難尋,只因天生地長,頗具靈性,畏懼生人!”
“草藥竟還有怕人的?還有這是何古書?怎的我從未讀過?”
司靈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少去煙花柳巷之地,自然就讀過了。”
聶文君又不吱聲了,心里默默編排司靈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忽然覺得有些口渴,回頭想問小廝要水喝,一扭頭,身后空蕩蕩的,哪里還有人?
月亮將光影投向林中干枯的樹梢,厚厚的枯葉上倒映張牙舞爪的細長黑影,此時山風一吹,四面八方就發出淅淅索索的詭異聲。
“洗墨?”聶文君朝著黑漆漆的樹林深處喊道。
司靈隱一把捂住他的嘴:“閉嘴!”
聶文君眨眨眼,司靈隱這才松手。
他壓低聲音:“我的小廝不見了。”
“興許只是被東西迷了眼!”司靈隱淡然道。
聶文君還想再說,他瞧了瞧四周,打了個寒顫。
突然,司靈隱停了下來。
聶文君不解地看著他。
“來了!”
誰來了?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聶文君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松開!”司靈隱說。
聶文君將頭搖成撥浪鼓,把他的一條手臂抱得更緊了。
“再不松開,仙草跑了,日后再找便難了。”
聞言,聶文君猛地撒手,就見司靈隱從懷中拔出一物,還沒等他敲清楚,千絲萬縷的白絲便猶如浪潮一般朝著一片青苔茂盛處席卷而去。
聶文君長大嘴,扯著脖子,鵝似的,指著那些白絲“哦哦哦”了半天。
那白絲像是傾泄下來的月光,瞬間便將那片青苔處籠住。
聶文君興奮地飛撲了過去,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了白絲,觸感滑膩松軟,他瞪大眼睛看向司靈隱,問:“這是什么?好厲害!”
“噓!”
聶文君閉上嘴,只見司靈隱走到樹下,將覆蓋在青苔上的白絲一點點掀開,又一寸寸極仔細小心地刨開泥土。
他的樣子很專注,聶文君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皎潔如玉的側臉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光澤,低垂的眼皮下藏匿著一顆若隱若現的小紅痣。
怪道滿京都世家貴女皆心悅此人。
“看什么?”司靈隱仍垂著臉。
聶文君卻像是被抓包了似的,慌忙別開眼。
“找到了!”
聶文君湊了上去,只見司靈隱手中抓著一株雜草,他嘶了一聲兒:“就是這玩意兒?”
“嘖,那古書莫不是騙人的罷?”
什么其形似蓮,簡直鬼扯!
那雜草像是不滿被侮辱,扭動著身軀,于頂部竟顫顫巍巍地開了一朵蓮。
聶文君張大嘴,指著它:“這草能聽人言?”
“天生地長的靈植皆有此性。”
聶文君咽咽口水:“那……它要是知道會被入藥……”
話還沒說完,這草便瘋狂掙脫,司靈隱狠狠剜了他一眼,忙摸出一張符紙,啪地拍在仙草上,迅速將仙草纏了起來。
聶文君自知惹了禍,垂著腦袋不敢吱聲兒,看著司靈隱收了拂塵,“走罷!”
司靈隱步伐古怪,西三步,后退三步,東六步,又退三步……
聶文君不敢問,只默默跟在他的腳步,不多時,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忽遠忽近的哭救聲。
“有沒有人啊,救命啊!”
“公子!司公子!”
“……”
“是洗墨!”聶文君說!
兩人順著哭聲穿過溝壑叢林,越走那哭聲就越清晰,越近。
烏云爬了上來,月亮被遮住,山林里黑沉沉的,四面八方回蕩著洗墨的哭喊聲。
“你確定是這個方向么?我怎么聽著聲音在那邊?”
“沒走錯!”司靈隱示意聶文君低頭,只見被符紙包著的仙草熒熒透出紅色的微光,
“看那邊!”
順著司靈隱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見黑暗中漂浮著數朵紅艷艷的鬼火。
第100章 龍門金鱗開,家國風雨搖 ……
有血!”聶文君眼尖。
借著搖曳的鬼火,司靈隱瞧見枯敗的樹葉上飛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他快步走上前,蹲下,手指捻起一片枯黃的樹葉,鮮紅的血液便順著樹尖滑落。
新鮮的?
“會不會是洗墨?”聶文君語氣急切。
司靈隱不動聲色地掃了他一眼,搖頭:“不是!”
“瞧著出血量傷應該很嚴重才是,方才洗墨的聲音中氣十足!”司靈隱丟開樹葉,“不是他!”
像是想到什么,司靈隱笑了笑:“這靈草倒成了香餑餑!”
二人順著鬼火,來到一處斷壁懸崖,那鬼火飄忽在空中,上上下下。
聶文君探頭往懸崖下方瞧了瞧,只見半山腰處彌漫著大霧,底下是何情形倒是一概不清,若是這下頭有什么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
想到這里,他忙將頭縮回,指著懸崖問:“咱們要下去?”
司靈隱垂下眼睛,輕聲“嗯”道:“人在下頭。”
微弱的鬼火映在他的側臉,眼皮上的紅痣說不出的妖異。
“洗墨!”聶文君放開嗓子嚎了聲兒,聲音盤旋回蕩在霧氣的上方,彌久不散。
“洗……”
“別喊了,他聽不見。”司靈隱輕甩拂塵,那白絲便纏住了最近的一塊大石頭。
“過來!”司靈隱說。
聶文君搖頭后退了半步,又瞧瞧掃了眼懸崖下,試圖商量,“你下去,我在此處等你可好?”
司靈隱冷冷地看著他。
聶文君哀嚎一聲,閉上眼,一縷蛛網似的白絲從腳踝處緩緩纏繞攀爬上來,而后緊緊纏在他的腰上。
“別怕,往下跳!”司靈隱的聲音像是一道春風,撫慰了他不安的心。
聶文君縱身一躍,耳邊是呼呼的風聲。
洗墨!日后你可要好好伺候你家公子我!不然我可就,可就……好罷,我也不能怎么樣!
不過須臾,人已輕飄飄地落地,纏在腰間的拂塵絲像潮水似的往后縮,頃刻間便消失地無影無蹤。
四下是一片空洞的黑,空曠,寂靜。
耳邊被咕咕溪流聲環繞,聶文君動了動,腳踩在石子上發出輕微的異響,就在此時,身后傳來輕微的“嘶嘶”聲,聶文君懸著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又往后退了數步,身子撞上一堵柔軟的石墻。
這詭異的觸感令他渾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掌覆蓋在石墻上。
溫熱的?軟的?這是……是翅膀?
聶文君猛地收回手,就在此時,石墻上傳出一陣嘈雜且尖銳的嘯叫,無數翅膀煽動起來,黑暗中一對對泛著紅光的眼珠逐漸蘇醒,凝視著他。
忽地,這些眼睛像是一片黑云朝他撲扇過來!
聶文君尖叫一聲,拔腿就跑:“司靈隱!”
“司兄!”
“救我!”
話音落下,只見一道白影自上而下,司靈隱甩了拂塵絲纏上聶文君的腰身將他丟出洞中。
聶文君被摔得頭暈眼花!
“公子?”
洗墨?
聶文君回過神來,這才瞧見不遠處燃了火,洗墨飛撲過來,滿臉焦急:“公子!您沒事吧?”
他清秀的小臉被火光照亮眼。
“火折子給我!”聶文君捂著屁股從地上爬了起來,司靈隱還在洞中。
“公子?”
“給我!”
洗墨只得將火折子給了他,
聶文君正要進洞,就見司靈隱一手提著山雞,一手提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正優哉游哉地地從洞中出來,瞧見聶文君手上的火折子,不解地問:“想進去?沒玩夠?”
聶文君立刻搖頭。
司靈隱走到火堆旁,將山雞丟進火里,人放置一旁。
“這人誰啊!”聶文君湊上去瞧,只瞧見了一張被鮮血覆蓋的臉。
“五皇子,湛謙!”
聶文君手一頓:“誰?”
“他怎么會在這兒!”
司靈隱低頭專心給山雞拔毛,半晌才說:“你自己問他。”
話音落下,湛謙睜開了眼,艱難地支起身子,腿部的疼痛令他皺起了眉。
“骨頭斷了,別亂動!”司靈隱頭也沒抬,山雞的毛總算被他拔干凈了,正準備拿到溪邊清理,洗墨忙道:“司公子,我來,您歇著!”
說話間,遞給司靈隱一塊干凈的帕子。
司靈隱垂著眼皮細細擦拭著手指。
“多謝相救!”湛謙說話的聲音很低,嗓子還有些許沙啞。
“你怎么會在這兒?”聶文君是個自來熟,想也不想地靠了過去。
湛謙拘束地身子微微錯開:“貴妃身子不好,父皇日夜為此煩擾,我不能替父皇解國憂,已是愧疚難安,昨日于一古書瞧見,日溪山山中有一仙草,可治心疾,便想來試試!”
“誰知,那草竟會迷惑人眼,我失了方向,又遭到豺狼襲擊,這才……”
“若非司兄相救……”湛謙看向司靈隱。
“舉手之勞!”
次日,五皇子獻藥一事傳滿京都,
“五皇子?就是那個殺豬匠的女兒生的?”
“可不是,據說是當年圣上出巡江北邊境,于江北邊境遇到的,后來把人帶回后宮,便拋之腦后了!”
“這五皇子竟是這種出身?難怪從未聽過此人名號,想來是皇家也覺得丟人罷!”
“噓,輕聲些,想蹲詔獄不成?”
**
中秋將至,城內外大街小巷已張燈結彩,到處一派熱鬧祥和此時夜幕降臨,放眼瞧去,滿城星輝。
“這件事,你做得很好!”司空玄放下茶盞,毫不掩飾眼中的贊賞,“原本我還在煩憂,葉凜回京只怕會盯上司聶兩族,如今有五皇子擋在前頭也算平了我一樁心事。”
“這五皇子,不可小覷!”司靈隱的手在茶杯上細細摩挲,“此人善于蟄伏,沉得住氣,一旦出手便是一擊必中,他早就料到我會把仙草給他!”
“如今讓他露了頭,也不知是好是壞!”
書房內寂靜無聲,暖黃的燭光在窗下燃燒,窗戶并未合上,廊檐下被丫頭們掛滿紅艷艷的小燈籠,里頭擱了碟燈油,夜風吹來,小燈籠便隨風搖晃。
司靈隱站起身來,走到窗下,伸手籠住精巧的燈籠,問:“ 此次江廣也會隨葉凜回京?”
司空玄想了想:“大概會留下駐守邊境!”
“怎么?”
司靈隱搖頭:“心里總著不安!”
司空玄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早日歇著罷,明日中秋宮宴隨我一道進宮!”
“老爺!”看門的小廝一路小跑,“宮里來消息了,請您即刻進宮面圣!”
司靈隱看向司空玄,兩人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爹爹快些去罷,宮里頭,只怕是出事了!”司靈隱說。
司空玄不敢耽擱,換了衣裳快馬加鞭去了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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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內燈火通明,清崇帝閉目端坐于案牘前,地上凌亂地灑滿折子,堂下大臣們戰戰兢兢,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司大人!”苗公公遠遠兒地便站在石階上相迎。
司空玄對他見了禮。
“大人客氣!”苗公公笑道。
兩人并肩而行,見四下無人,司空玄這才開口:“敢問公公,是不是?”
苗公公臉色難看起來,他壓低聲音:“是伯爵公!”
司空玄皺著眉頭。
“江廣將軍戰死沙場,此次葉將軍是為護送遺體回京!”說話間,兩人已行至御書房門前,苗公公不敢再多說,嘴巴閉得緊緊的。
“多謝公公提點!”司空玄低聲道。
苗公公微微頷首,替他掀開門簾,兩人一道進去。
才進屋內,司空玄便察覺到氣氛壓抑古怪,他跪于堂下,高聲道:“臣,參見皇上!”
清崇帝睜開眼,見是司空玄,臉色這才好些,擺擺手:“愛卿來了?”
“來,看看這個!”
苗公公忙上前,雙手捧著折子遞給司空玄。
司空玄快速掃了一眼,是葉凜加急送來的折子,末尾還刻著將軍軍章。
上頭所訴,伯爵公江將軍率兵鎮守無羈關,熟料,當夜江北賊人來犯,竟輕而易舉破了無羈關,
這無羈關乃是江北邊陲一道關卡,四處環山,高地險峻,是打守衛戰的絕佳地域,數百年來,固若金湯,怎會輕而易舉便被攻破?
而最令人不解的——江將軍兵敗無羈關,竟棄關而逃,而后被截,死于清道關。
江廣雖說將相之才不如其父,但亦擔得起錚錚君子四字,況且這些年鎮守邊關,功績也是有目共睹的,怎的連個關卡都守不住?還棄關而逃?
難道他不知道,無羈關下,尚有數萬百姓生存于此?
“愛卿,你怎么看?”清崇帝的聲音平靜,聽不出一絲起伏。
司空玄斟酌片刻,才道:“怪!”
“哦?”
“此事有四怪:無羈關地理位置優越,若有敵人來犯,只會淪為翁中鱉,此為一怪;江將軍深得其父江峰真傳,不可能連個無羈關都守不住,此為二怪;無羈關戰役乃是三月前,可葉將軍卻瞞著不報,快要入京了才報,此為三怪;一月前,六部曾報了一筆大額支出,支出名目便是無羈關戰役,此為四怪!”
司空玄說完,屋內氣氛更是壓抑可怖。
這里頭,只怕大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