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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風雪來相見

    劉竺知道裴瑛是故意的, 頓時兩眼盈起了淚,心里暗罵裴瑛怎么敢這么對她,但是很快她就將委屈都壓了下去, 因為此時此刻裴瑛尚且清醒,她可沒有膽子同裴瑛鬧翻, 只能咬牙忍下哭聲:“天是黑了,我有些害怕,裴大人別著急走,先陪陪我罷!

    裴瑛:“殿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況且,臣與殿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怕是有損于殿下的清譽。臣告退!

    但是就在他剛邁出了一只腳, 一股血液猛然沖撞了他的心臟,裴瑛一瞬間腦子都空白了,他踉蹌著向后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來, 看著已然窈窕著從地上站起來的劉竺。

    她的眼中徹底卸去了偽裝, 唇邊帶著一絲笑, 她款款地走了過來,拂了拂袖子,帶過來一絲惑人的香氣。

    裴瑛漸漸瞇起了眼睛:“殿下意欲何為!

    “裴大人何故明知故問呢?”

    劉竺借著細微額光看清他額頭滲出的細密的汗,她的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期待:“你知道的, 我很久之前就喜歡你了,我當時告訴你,我喜歡你, 可是你卻說公主千金,臣不敢有所奢求, 我當時就真的以為,你是因為自己的職位低,才不答應我的?墒呛髞砦也琶靼祝愀揪筒幌矚g我,當然,沒有關系,我喜歡你就夠了,我是長公主,我想要的,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

    “殿下怕是喝醉了!

    裴瑛微微笑了起來,臉上卻依然滲出汗珠來。

    “竟說些玩笑話,殿下是真的不怕御史再參殿下一次嗎?”

    “玩笑?”劉竺走了過去,余光落在了裴瑛的面頰上,輕輕笑了起來,卻像是一聲詭異地嘆氣,“本公主可不怕什么御史,就算他們參本公主千千萬萬次,本公主依舊是長公主,是皇帝陛下的妹妹,就算是犯了天大的罪,又能如何?”

    裴瑛淡漠地看著劉竺如此囂張的模樣,勾起一絲嘲諷的微笑,可是說出口的話卻依舊沒有失了臣下該有的恭敬:“是嗎?殿下盡可等待著,看看御史的彈劾參奏,殿下可能消受?”

    聽他語調雖然輕柔,語意卻是如此的惡毒,劉竺一陣心酸,而后卻又不由生起氣來,但是轉念一想,左右裴瑛已經在她手中了,再讓這香氣往他的骨髓里潤一潤,他就是她的人了。

    “你少來威脅我,也別拿哄你妹妹的話來哄我,我可不是裴小姐,不受你的轄制。我是公主,是漢朝的公主,也是你裴瑛的公主!

    黑暗里,裴瑛的笑容一寸一寸消失殆盡,而劉竺卻沒有注意到這細微卻致命的變化,依舊在自顧自地說著心里話,或許她真的醉了,人一醉,就會說那些不可說的心里話:“我知道,你那個乖妹妹好妹妹喜歡你,這是什么,是逆□□理的事,若是讓有些人知道,裴大人恐怕會為難罷!

    “所以呢,殿下所意為何呢?”

    裴瑛的聲音很輕,幾乎被窗外驟然洶涌的風雪聲完全蓋住,只留下細微的游絲在空氣中游蕩著,看樣子,他似乎真的被劉竺的話驚到了。

    劉竺以為裴瑛已經臣服于自己的威脅之下,不由欣喜若狂,翩然轉過身去,走到裴瑛近前,仰頭看著他,紅唇輕啟:“我只要郎君與我歡好一夜,只一夜就好了,我以長公主的身份保證,決無人知曉此事,自此以后,若有人與郎君為敵,我保準除掉那人。只要郎君愿意,那個溫珩,本公主也能讓他身首異處!

    溫珩罷了,對劉竺而言,只是一個墊腳石,若是藉由除掉他為自己贏得裴瑛的歡心,那自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裴瑛這般的人,若自己與他有了魚水之歡,他又怎么不會為此讓步,娶自己為妻呢?

    就算他不愿意,自己也會運用輿論與道德的武器,逼迫他娶自己。

    傻子才相信溫珩的鬼話,到時候自己嫁一個戴罪之人,自己的面子又擱在哪里呢?

    他想著捉奸自己與裴瑛,焉知她不會捉奸他與裴明繪。

    這個溫珩,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等到事成之后,將溫珩一殺,也就沒人知道二人的計謀與交易了。

    一石二鳥,除掉兩個討厭之人,自己又可以堂堂正正成為御史大夫夫人,這般才是最妙的。

    裴瑛微微揚起笑,聲音也多了平日所沒有的情緒,讓劉竺完全沉淪在這聲音里:“原來殿下只是為著這個?”

    “是的!

    劉竺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如愿以償,不由抬腳再度逼近。

    裴瑛忍不住心底洶涌而起的厭惡,后退一步。

    “殿下執意如此做?”

    他實在不想明著對劉竺動武,因為這樣會惹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自然,難道郎君還有反悔的余地嗎?”

    劉竺笑瞇瞇地說道。

    她顯然已然打定了裴瑛已經會受自己的脅迫,畢竟在肉|體與精神上雙重威脅,縱然是裴瑛,也不得不受自己的脅迫,甘心向自己脅迫。

    裴瑛的冷汗已然浸透了衣衫,但他依舊風輕云淡地站立著。

    可是就當他準備開口的時候,他偏偏就嗅到了她身上的那一縷香。

    當溫珩從他身邊走過之時,他原以為是沾染了哪位宮妃的香氣。

    二人的聯手了。

    裴瑛很快就得出了結論。

    但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以劉竺之智,不被溫珩利用才是奇怪。

    可是突然之間,一絲冰冷貫穿了他的心神,原本震顫激動的血液一瞬間停止了流動,原本盡在掌握的心態悉數崩塌。

    他絲毫錯漏了什么,而這個錯漏,幾乎會要了他的命。

    在意識到這個致命的問題之后,裴瑛的臉唰地一下就蒼白下來,像是死人一般,連帶這呼吸也微弱起來。

    他瞬間抬起來眼簾,不可置信地看向劉竺:“溫珩在哪?”

    突然被他這么一問,劉竺一慌,但很快就穩下了心神,將溫珩告訴她的腹稿說了出來:“溫大人在何處,我怎么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是裴大……”

    但還沒待她說完,自己的喉嚨就被猛地掐住了,一瞬間,她便喪失的呼吸的權利,冰冷修長的手指如同玄鐵一般緊緊鎖住她嬌弱的喉嚨。

    “說,溫珩在哪?”

    他的語氣也徹底褪去了溫柔的偽裝,露出了明白的冷厲鋒芒。

    劉竺原以為裴瑛不敢對自己如何,也不能對自己怎么樣,可是今日今時,死亡的恐怖陰影第一次覆到了這位尊貴的長公主的頭上。

    裴瑛真的會殺了她……

    當這個念頭浮上她的心頭之時,劉竺的內心無比恐慌。

    窒息的感覺讓她眼前一陣陣地發昏,她艱難地對上裴瑛的眼眸,一瞬間便癱軟下來,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不知道……!

    “嗚……”

    裴瑛一寸一寸收緊,她的臉容與心臟也隨緊繃起來,似乎下一刻就崩斷。

    裴瑛的力氣依舊很巧,力氣大到讓劉竺的眼珠幾乎要掉出來,力氣小得不足以讓她即刻頸骨斷裂死去。

    她因為缺氧流出痛苦地眼淚,渾圓的淚珠順著漸漸白起來的起來的面頰落下,落在裴瑛緊繃的指節之上。

    落下的瞬間,裴瑛的最后耐心也被消耗殆盡。

    “不說?”

    裴瑛猛然松開了手,劉竺立即摔倒在地,發髻也散亂開來,黑夜里依舊金燦燦的釵子滾落在地。

    她艱難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像是在沙灘上擱淺的魚一樣?蛇未待她緩過來,一下瞬間卻又被裴瑛粗暴地拉了起來,她纖弱的手腕滑過一絲涼意,似乎有什么爭先恐后地從肌膚之下涌了出去,先是溫熱的流動的感覺,而后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啊——”

    劉竺真的害怕了,她怕到顫抖,怕到失語,拼命掙扎著想去止血,可是裴瑛依舊死死拉著她的手,讓鮮血肆無忌憚地流了出來,浸透了她的溫暖華貴的四重衣,滲漏進地上鋪著的柔軟地氈。

    馥郁的香氣染了她的血腥,慢慢地彌散在空氣里,流竄進她的鼻息里,極大地刺激了她的神經。

    這是她的血啊……

    劉竺的恐懼到達了頂峰,或許是瀕臨死亡之時目力也有所增益,黑暗里,裴瑛的表情那么清晰。

    這是沒有一絲動搖的殺戮,沒有一絲憐憫的殺意,他的面容那抹冰冷,狠厲,無情而陌生,尤其是那一雙漆黑的眼睛,里面是明晃晃的勢在必得的殺意。

    “我勸殿下莫要自尋死路。”

    他的話音讓整個宮室都陷入了焦灼之中,劉竺真的后悔了,她后悔做這些了,她原以為憑借著長公主的身份,裴瑛肯定不敢對她做什么。

    但是現在事實給了她最為準確的答案。

    “我說……我說,你……你不要殺我,我……我什么都說。 

    一貫養尊處優的劉竺痛苦流涕地懺悔著,她痛苦地拽著他衣袖,祈求他的原諒,他的憐憫。

    “他們……在……在倚蘭殿……啊!”

    幾乎是瞬間,裴瑛便松開了劉竺,大步走了過去,甚至因為太過焦急踩到了劉竺,險些被她絆倒。

    裴瑛一走,劉竺立即大聲尖叫起來,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著:“來人啊救命啊,快來人救駕啊——”

    裴瑛愈走愈快,身后劉竺的尖叫聲也漸漸地聽不見了,風雪呼嘯在眼前,遮蔽了前行的路,懸在復道回廊的宮燈滴溜溜地轉著,原本的光芒變得微小,像是在狂風暴雪里拼命掙扎的螢火,一不小心便會隨波逐流不知去向。

    流竄在血液里的焦灼與痛苦沖擊著他的已然過度緊繃的神經,他全身的骨頭此時此刻都在瘋狂叫囂著痛苦,原本清明的神思此時混亂不堪,腦子里似有金鼓擂擂,巨大的轟鳴聲音縮短了他的視野,讓原本清晰的近在咫尺道路變得遙遠而又模糊。

    未央宮迂折的復道回廊之中,緋衣官袍的男子步履匆匆走在其中,冷風帶著雪霧穿梭在回廊之中,帶起男子的廣袖衣袍,讓玉闌干都結上了薄薄一層冰雪。他的步子突然一個踉蹌,重重向前栽去,他單膝跪在地上,一向挺直的脊骨彎了下來,像是冷風吹秋葉一般劇烈地顫抖著。

    視線一陣一陣發著白光,像是雪色侵入眼眸,無聲侵奪著他的視線。

    不行,她還在等著。

    匕首的刀鋒毫不留情地滑過手臂,深入血肉直觸骨骼,殷紅的鮮血順著手臂蜿蜒而下,滴答滴答地落在松軟的新雪之中,深深地陷了進去。

    骨節分明的手扶住了闌干,裴瑛站了起來,冷汗化冰凝綴在臉容之上,□□的痛苦被壓抑在水面之下,精神上的痛苦卻在水面掀起滔天巨浪。

    等著,為兄馬上到你的身邊。

    他起先步履蹣跚,到后來越來越快,直到跑了起來,再也沒有了過往從容決事的氣魄。

    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一樣,他拼了命去追趕那輛駛向漠北的馬車一般。

    第53章  人未至,劍先來。

    倚蘭閣的燎爐生得火熱, 數九寒天里也是春意融融,紅紗帳下,露出美人皓腕如雪。

    宮室里寂靜地沒有一絲聲響, 厚重的大門竟連外頭的風雪呼嘯聲都擋在了外面。

    長信宮燈的燈火幽幽,博山爐的香霧裊裊。

    煙氣有形, 旖旎流轉。

    忽的,殿門被一雙手緩緩推了開來,這是一雙修長的,本該完美無瑕的手,卻被一道丑陋的疤痕生生破碎了的手。

    凝冰落雪的黑色長靴踩在殿中厚實的紅氈之上,風雪也隨之一同卷了進來, 吹得燭火搖晃香霧逸散, 也吹起了如流水一般傾瀉地紅紗,露出里面藏著的美人。

    美人面色泛紅,仰躺在重重錦衾暖被之上,身上的衣衫已然被她扯得凌亂, 露出細膩如雪的肌膚, 黑色的發也散亂開來, 宛若葳蕤而生的暗色的草葉與藤蔓攀附在她的身上,那白色肌膚,便是那而后無聲中崔錯盛開的花,引誘著心懷不軌之人前來。

    紅袍金冠的男子緩步走了進來, 順手便將大門關閉,風雪聲頓時止息,瞬間搖曳的紅紗也落下了下來, 遮住了里面的惑人的春色。

    彼色來授,此魂莊來接也。

    一步接著一步, 他往前走去,唇角也勾起了惡劣的笑意,黑色的眸子泛著勢在必得的笑意。

    他的步子停在了紗帳之前,修長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挑起紅色的帷幔,男子垂下眼睫,將帳中春色盡數攬入眸中。

    此人正是溫珩溫重明,只可惜這滿帳的春色映入他的漆黑的眸子,卻并沒有激起一絲絲歡愉的漣漪。

    他蹙著眉,垂著眸,眸子里映著的是她萬分痛苦的景象。

    看著她眼角流下來的生理上的淚水,在燭火映襯上閃爍著點點微光。

    他原本要進一步的動作頓住了,原本盎然的興致似乎也偃息下去,他似乎在猶豫著進退,幽幽搖動的燭火浮蕩在他纖長的睫羽之上,化作點點流金,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冷風飄了過來,在大獄之時裴瑛的話又從心底里飄了出來。

    “難道我的妹妹可曾害過你?既然照溫小公子的說法,你我之間的恩怨,又何必牽扯到她的身上!

    裴瑛說的沒錯,他的話也很有道理,可是溫珩一回憶起裴瑛的聲音,他所有柔軟與憐惜瞬間當蕩然無存,一直壓制著在心底的負面情緒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

    他驟然抬起眼簾來,流金碎裂,作他眼尾上的淡淡一層緋紅顏色,像是淡淡暈開的鮮血。

    他業已沒有多余的心力去辨析心底里那些關于她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此時此刻,所有的柔軟的美好的情感在巨大的仇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個愚蠢的劉竺,真的會認為在如此血海深仇之間,他會放過露出如此馬腳的裴瑛。

    雖然溫珩同劉竺說的是等待二人奸情被舉發,到時劉竺只要咬定她是被強迫的,溫珩便會聯合朝中同黨共同檢舉裴瑛,皇帝在群臣上書的情況下,也為了皇家的顏面,裴瑛便會被貶,然后被迫迎娶劉竺來平息事端。

    這是溫珩同劉竺說的,但事實卻是,他絕無可能放過裴瑛,但他不會在這個時候殺掉裴瑛,而是會殺掉知曉一切的劉竺,并讓所有罪證都指向裴瑛。

    劉竺愛慕裴瑛,這是眾所周知的,劉竺強迫裴瑛,這也是不出意外的,裴瑛惱羞成怒殺掉劉竺,這也是無可厚非的,皇帝震怒,為長公主報仇而將裴瑛處決,并殃及裴瑛求情之人與整個裴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裴氏已然被族滅了,就算再來上一次族滅也是滅無可滅,頂多再讓裴氏剩的不多的遠支旁支在來一次清洗罷了。

    這一點倒是讓溫珩唏噓。

    他再度垂下眼眸,看著痛苦喘息著裴明繪,他的唇邊再度溢出一絲冷笑,眼中那絲游移搖擺的溫柔已然消失不見,他傾身覆過去,可就在他的胸膛要壓上去的時候,卻又被一雙手推拒開來。

    “是你?”

    裴明繪抬起眼簾,溫珩的面容便撞了進去,霎時間,巨大的驚嚇讓她艱難地奪回了一絲清明,她倚仗著這一絲清明,立馬將身一滾,滾出了他的懷抱,靠著朱紅色的墻面艱難地喘息著,戒備地看著溫珩。

    “不是我,還能是誰?”

    溫珩依舊是一臉的無辜,似乎欲行不軌之人不是他。

    看著裴明繪在如此痛苦之時還能如此戒備他,他不由心底生出一聲贊嘆來,但到底立場不同,這聲贊嘆就就埋在心底。

    裴明繪感受著那在自己身體里的陌生異樣,視線斷續地模糊著,眼前的人有時是模糊的紅色光斑,有時卻又清晰到可怕,連他眼底流轉的絲絲惡意都瞧得分外清晰。

    裴明繪難受得幾乎要窒息,可偏偏這么絕望的時候來的人卻還是她最不想看見的溫珩,一下子覺得活著都沒有力氣了。

    裴明繪瞬間氣急攻心血氣上涌,喉嚨一腥,直直嘔出一口鮮血來。

    溫珩顯然不意她為何吐出血來,但見她脫力倒在榻上,原本穩固占據心頭的怨恨一瞬間蕩然無存。

    怎么回事?

    不過就是有些猛烈的有著后遺癥催|情藥罷了,怎么還會吐血?

    溫珩連忙搭手懸脈于她手腕上,卻又被她一把甩開,她踉踉蹌蹌就想站起來,可是走了幾步幾從榻上摔了下去,溫珩見狀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回了榻上,蹙著眉摁著她的手。

    “不……你走開!迸哟浇墙觉r血而變得無比艷紅,她的面色泛起更激烈的潮紅,身體也開始漲起一波又一波的熱潮來,不斷地沖擊著她的理智,她的眼睫顫抖著,像是在料峭寒風中拚命翻飛的蝶翼一般,柔弱而又無助。

    溫珩一面懸脈,一面對她說道:“若我不救你,子吟將必死無疑啊。”

    他的聲音如此無辜,聽起來卻又如此狠厲不留余地。

    “我……我不用你救!

    裴明繪氣息喘喘,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她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知道溫珩來此目的為何,也知道如何解這個毒,她千盼萬盼等著裴瑛來救她,焉肯與溫珩湊合?

    “我怎愿子吟這么痛苦呢……”

    他的聲音輕下了下來,也軟了下來,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祈求。

    “子吟不是喜歡我嗎?不要拒絕我,好嗎?”

    他牽起她的手來,冰冷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之上,瞬間讓裴明繪發自靈魂的顫抖與厭惡。

    她聞言,氣血翻涌,猛地壓過了洶涌的情|潮,她猛地扭過頭看向溫珩,雖然面色泛著曖昧的潮紅,但是一雙眸子卻好似凝著冰凌,閃著冷冷的光。

    “你屢次欺我騙我害我,哪里來的顏面對我說喜歡我?”

    溫珩的一只手依舊懸在她的脈上,他的面上微微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要誰,只可惜了,裴瑛現在忙著呢,沒空來找你。不過,若你的毒再不解,你怕是要沒命了!

    裴明繪隱隱意識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看向溫珩:“你……你什么意思?”

    “我與子吟明白著說,就是裴大人正與南云長公主翻雨覆云,忙的很。”

    “什么!”

    裴明繪一下子坐了起來,拼著力氣想要給溫珩一個巴掌,卻又被他一把攥住,猛地往前一帶,便讓她跌進了自己懷里,然后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頜,冰冷修長手指強行與她汗津津的手十指緊扣。

    裴明繪想要掙扎,卻奈何男女之間巨大的力量差距,她終歸只能被禁錮在他的懷里。掙扎顫動之間,他發上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肌膚上,化作水滴落下去,留下一道又一道曖昧的水痕。

    殿門洞開,那來自無垠天宇無窮的雪花紛紛揚揚涌流進來,匆匆撲向了二人,而后一道凜冽的好似閃電雷霆的劍光逼來,空中似有幽幽藍色磷火閃過,飄搖無定的紅紗頓時斷作兩截。

    人未至,劍先來。

    華麗的金冠瞬間斷作兩截,溫珩大驚,急忙松開懷中人,借勢滾身躲開,待得紅紗落地,露出那雙在雷雨之中洶涌的濤浪的深色眼眸。

    嗡——

    劍身直直插在宮室朱墻之上,絲絲裂痕如蜘蛛網一般蔓延開來,朱紅墻面開始脫落,露出夯土的顏色,光滑的劍面一面照出了溫珩驟然失色的面孔,而另一面則照出了那飄飛在冷風急雪的緋色官袍,幾有一種乘風歸去之縹緲。

    緋紅衣袖被冷風吹得颯颯作響,裴瑛走了進來,被風雪浸冰冷的目光緊緊鎖定著溫珩,殺機自心底彌漫而來,漸次顯露在瞳眸之中。

    余光一偏,便看見了歪歪斜斜地躺在床榻之上的裴明繪,半數雪白的泛著紅的肌膚裸露著,她沉沉地閉著眼睛,唇邊那一抹艷紅的鮮血深深刺中了他的眼睛。

    裴瑛的身體瞬間僵直了,像是冷峭的冬風無情地奪走了所有賴以生存的溫度一般,他長久地站在那里,目光凝滯著,像是時間也停留住一般。

    冷風呼呼的吹過,帶起肅然的冰冷,裴瑛慢慢地往前走著,他緩慢而又僵硬地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她的臉,擦去她唇角刺目的鮮血。

    “呵!

    溫珩不合時宜地冷笑一聲,偏這一聲冷笑驚醒了裴瑛。

    第54章  哥哥,別不理我,好嗎?

    裴瑛的動作僵住了, 冷風雪氣大盛,它們洶涌地撲進宮室內,所有燈燭搖晃著熄滅, 他猛然回過頭來,游竄的發絲之下是漆黑的眼睛。

    顯露的, 明白的詭厲殺意。

    “你找死!北涞脑捳Z一字一句從裴瑛緊咬的牙關蹦出,幾乎每說一句話,都是濃烈的殺意。

    “那要看裴大人,能不能殺了我哈哈!

    溫珩的發散落下來,露出那雙如同嫵媚的眼睛,他勾起笑來, 渾然不覺裴瑛的殺意到底有多么恐怖。

    他依舊囂張著, 張著雙臂優哉游哉地走著,好似閑庭散步。

    “裴大人當職多年,宮里肆意殺害同僚是什么下場,你應該很是清楚罷……”

    溫珩很是明白, 所以, 他斷定裴瑛不敢在宮里堂而皇之地殺人, 而且是殺害天子寵臣,這般罪,若細細論起來,那可是無可消受的大罪。

    裴瑛恍若未聞, 也不多言,左手一扯便將官袍利落脫了下來,妥帖地蓋著裴明繪身上, 起身順勢將劍從墻上拔了下來,雪色映著光可鑒人的劍面, 一道冷光滑過,他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臉容,那雙漆黑眼眸的眼底里,所有波瀾業已平息,所有憤怒也被壓制,他陡然轉劍,沒有一絲猶豫,直接出劍,招招直逼溫珩命門。

    他殺他,卻是真心實意的,一刻也不能再等待的。

    殺他之事畢,余事大可從容再議。

    溫珩堪堪矮身,發絲卻未跟上,依舊停留在原處,劍鋒一過,瞬息斷為兩截。

    溫珩萬萬沒有想到裴瑛深中情毒竟然還有如此武力,自己身上并未帶著利器,只能靠著躲閃防身,并伺機逃出殿外。

    但顯然裴瑛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一劍洞穿他的肩胛骨,將他死死定在墻上。

    “嗯——”

    溫珩被劍鋒帶著猛地撞在墻上,人的骨頭與長劍的鋒芒發出刺耳的摩擦碰撞聲,溫珩忍不住悶哼出聲,殷紅鮮血從嘴角留下,滴滴答答地落來了下來。

    裴瑛眼風一掃,似乎有什么人從背后撲來,他側身躲過,劍鋒擦著他的臉過去,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線,裴瑛順勢拔劍,一劍橫掃,而這抹鮮紅的血線幾乎原模原樣地出現在來人的脖頸之上。

    羽林衛裝束的人雙眼圓睜死不瞑目,鮮血呼啦一下噴涌出來,裴瑛退步側身躲了過去,正欲再殺溫珩之時,卻聽耳邊風聲撲來,一股異香撲來,待裴瑛意識到的時候,這異香進入了他的呼吸。

    一時之間,被死死壓制的激蕩的血液開始了反撲,猛然撞在了他的心房之上,腦海瞬間一空,耳鳴嗡鳴成線,他猛地向前跌去,卻又瞬間清醒,以劍支地單膝跪地,他迅速抬眼,便見溫珩捂著傷口踉踉蹌蹌想跑。

    裴瑛知道,若讓他跑掉,定然如魚歸大海一般,回攏到以朝中某高官為首的勢力的庇護之下,到時怕是無從下手了。

    萬不可讓他逃脫。

    裴瑛殺心甚重,理智一時再度壓過洶涌的氣血,他正待起身乘勝追擊,將溫珩利落斬于劍下。

    猛然間,殿外踏踏腳步之聲傳來,間或傳了幾聲催促,應是羽林衛聽聞打斗之聲前來探查。

    裴瑛的步子頓住,他看了看尚且昏迷不醒的裴明繪,卻又滿是不甘的看著溫珩借此遁逃,一甩袖大步抱起裴明繪,大步入了后殿,后殿昏暗,裴瑛卻也不尋門,直接破開緊閉的窗牖,天光雪花呼啦呼啦全涌了進來。

    “快來人,給我搜——”

    羽林衛焦急的聲音傳來過來。

    “這兒,他們從這兒走了——”

    全副武裝持刀帶劍的羽林衛闖了進來,卻之間半扇直欞窗欲掉未掉地掛著,被窗外冷冽的風雪一吹,終于還是砰的一聲摔了下來。

    天是無邊的灰,雪是斷續的白,裴瑛抱著妹妹,艱難卻倔強地往前走著,渾身都落滿了雪。

    到處都有宮人,他自己的神志也愈發不能清醒,步子也越發踉蹌,眼前是一片接著一片的白。

    他四處環顧,眼見迎面而來,便是一隊巡視宮中的羽林郎,他忙閃身一躲,帶著她躲進了一處偏僻的宮室。

    宮室久不曾住人,今已灰塵遍地,各處都結著殘破的蛛網,在漏進來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裴瑛抱著她,踩過破碎的生著枯草的石磚,眼前又一發黑,他遂靠著冰冷的墻緩緩滑落在地上,而她依舊安安穩穩地躺在他的懷里。

    因擔憂裴明繪兒高度緊繃的神經在已然就救下妹妹之后也徹底放松下來,而這一松泛,血液里虎視眈眈伺機沖破理智的情|潮再度洶涌起來。

    修長蒼白的手原本虛脫地擱在冰冷的石磚之上,下一瞬間卻又像是被勒緊喉嚨一般,指節瞬間緊繃起來,關節處都泛了白。

    裴瑛本想將其壓制下去,可是體內一次比一次洶涌的潮水沖擊著他殘存不多的理智,而他的身體發熱得幾乎像是在烈火里炙烤。

    大抵這就是欲|火焚身的感覺罷。

    裴瑛不無感慨地說道。

    他于情事本就淡漠,多年來的滔天仇恨讓他成為這般厲害果決的人物,卻也無聲中讓他模糊了對柔軟情感的知覺。

    他仿佛便成了一個只知道得失利害的人,為了達成目的不知道殺了多少,只要他們擋了自己的路,裴瑛便會除掉他們,他們是否無辜是否有罪尚是其次。

    直到遇到了裴明繪。

    他仰著頭,艱難地喘息眼瞳開始不由自主地渙散,目光失去了焦距,一圈接著一圈發著白光。

    可懷里的人卻冰冰涼涼,就像是解毒的良藥一般。

    讓他忍不住抱緊了她。

    他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妹妹,她的眉眼是那樣好看,泛紅的臉頰如同染上晚霞的顏色一般,他神思恍惚了一瞬,蒼白的指尖忍不住朝著她的臉撫去?墒蔷驮谛袑⑴錾系哪且凰查g,他的手瞬間就撫上了長劍。

    手心毫不留情的滑過鋒利的劍刃,手心登時多了一條鮮紅的血痕,血珠迸濺,濺在了處在半昏迷的女子的眼睫之上。

    “不……”

    裴瑛短暫恢復了一絲神志,可是就在他準備起身之時,又是一波更為洶涌的潮水猛地沖擊過來,他咬牙忍住,已經迷離混沌的眼眸清醒被一寸一寸吞噬,他仿佛像是一條在沸騰油鍋里滿受煎熬的魚,痛苦到無法宣泄,恨不得一劍洞穿自己,用另一種快意的痛苦壓過這漫長的煎熬。

    “不能這樣,她還在這。”

    他的目光再度挪上已經染血的長劍,他拿起來,鋒利光滑的劍身再度照出他蒼白的面色,混沌迷離失去焦距的眼眸。

    他劍尖對準自己的腹部,可是就在行將刺入的那一刻,手卻被一雙柔弱的手緊緊握住了。

    冰冷與熾熱交織著,奏響冰與火的歌。

    “哥哥……”

    裴明繪的肩頭劇烈地顫抖著,可是手卻緊緊攥住他的手,不讓他刺下去。

    長劍墜地,響聲清脆,灰塵飛揚。

    她慢慢地抬起頭,迷蒙的眼睛流下晶瑩的淚水,這盈盈的淚光瞬間叫裴瑛呼吸停滯。

    “疼嗎?”她拿起他冰冷的手來,指尖緩緩滑過他的傷口,淚水順著她的臉頰落下,墜落下來。

    “我……”

    裴瑛只怔怔地看著她,喉嚨的干澀感叫他什么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她垂下頭去,黑色的發滑落下去,緋紅色的衣襟也滑下去,那雪白圓潤的肩頭瞬間刺痛了裴瑛的眼睛。

    非禮勿視,他立刻回過頭去。

    可是,下一刻,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秋風中行將凋零的樹葉一般。

    她吻盡他手上的鮮血,而后吐出舌,溫柔而又曖昧地舔舐著他的傷口。

    他的眼睛一點一點混沌起來了,薄唇抿成一條線。她再度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渴望而又無辜地看向他。

    她緩緩伸出指尖,輕輕地抵在他緊緊蹙著的眉間,一點一點地將他所有憂愁與痛苦揉開。

    “哥哥,我錯了,別不理我,好不好……”

    伴隨著她的聲音裴瑛所有的理智瞬間崩塌,耳邊轟鳴成線,眼前所有的景色的模糊,所有的聲音都朦朧,只有她,也只有她。

    情|欲攫取了他所有的理智,無可名狀的感知潛滋暗長,一點一點突破他的心防,血液里涌動著藥力涌動起來,一寸一寸侵蝕著他的理智,瘋狂蔓延的陌生情|潮逐漸占據上風。

    過往所有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既往的快樂溫馨,以及那身為旁觀者的嫉妒與憎恨都消失無蹤,心里空蕩蕩的,急迫得需要什么,來填滿它。

    眼前人是誰?

    裴瑛的心神凝滯在這一刻,風云不動的深邃眼眸逐漸開始渙散。

    是她。

    他們已經多久沒有擁抱了呢……

    就像哥哥抱著妹妹一樣,不摻雜一絲一毫別的東西……

    眼前的一切都在虛化,只有她那么清晰。

    裴瑛的呼吸在急促與緩慢之間切換,理智與欲|念交替占據上風。

    一面,她是自己親密無間的義妹,一面,她是他夢中朝思暮想的愛人。

    那些旖旎的景象不斷變化著,他被逐漸拉入泥潭。

    第55章  決裂

    “哥哥……”

    她仰起頭來, 露出脆弱的纖細的脖頸,隨著她的動作,她身上披著的緋色官服漸次落了下去, 里面她自己的衣裳凌亂,黑色的發絲也一并落了下來。

    白皙的肌膚隱約透著淺淡的紅, 映在他已然朦朧的眼中,慢慢地虛化成了勾魂攝魄的白色的花。

    細細一嗅,似乎可以嗅到惑人的香氣。

    “別不理我,好嗎……”

    她垂下頭去,無聲地吻著他的傷口,舔舐他的血液, 而后吞咽入腹, 全然沒有注意到裴瑛愈加混沌的神色。

    她緊緊圈住他的頸,輕輕地細密地吻著,“哥哥,我……真的……很難受, 救救我, 好嗎?”

    裴明繪像是抱著救命稻草一般抱著他, 他們的發交織糾纏著,一如他們的心,已然分離不開。

    “不可以……”

    裴瑛想要推開她,冰冷的手放在了她的肩頭, 卻又被燙得急忙縮了回去,隱隱約約,冰冷肌膚下的滾燙血液再度翻滾起來, 他想后退,可是卻又被她緊緊糾纏著。

    “哥哥, 我愛你,真的真的很愛你!

    “不……”

    “我愛你……”

    “……”

    殘存的理智轟然崩塌,晶瑩冰冷的雪花從破漏的窗牖飄了進來,落在她雪白細膩的肩頭,裴瑛的激蕩心神瞬間怔住,良久之后,他緩緩地低下了頭,輕輕地吻了上去,纖長的眼睫掃過她敏感的肌膚,分外的癢。

    她的手,穿過他的發,抱著他的頭,感受著他帶來的溫度與悸動,身體顫抖著,她迷離的眼睛里積蓄起淚光,卻又緊咬著牙關,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她怕驚醒他。

    他學著她的模樣,溫柔憐惜地吻盡她唇齒間所有的血腥,耳鬢廝磨,摩擦生熱,一寸一寸點燃所有欲望。

    她高興卻又惶恐地承受著他的親近,可是尚存一絲清明的心頭卻陡然浮上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她知道,假使二人真的在了一處,違逆了倫常,裴瑛怕是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可……可她又怎么愿意做他一輩子的妹妹呢?

    內心天人交戰,恐懼隨著深入而愈加明顯,她有一瞬間驚醒,汗如雨下,看著裴瑛垂首想要溫她,她卻偏過了頭,他的吻停在了她的臉頰。

    他頓住了,已經混沌不清的眼眸瞇了起來,顯然極其不滿她的逃避,伸出手來將她的頭扭了過來,方才心滿意足地傾身吻了下去。

    怎么可以呢?

    情到濃時,她仰起頭,纖長白皙的脖頸開滿了星星點點的微紅痕跡,她的眼神徹底沉淪了,瞳孔業已不在聚焦,只能盲目地追隨在在空中飛揚的白色雪花。

    鬼使神差,鑄成大錯。

    *

    這是入冬后第一場雪,它幾乎下了兩天兩夜,而在此時,辰時一刻,它依舊在鋪天蓋地從厚重的陰云里墜了下來,好似永遠都不會結束一般,繼續洋洋灑灑飄落在已經白茫茫一片的人間。

    流經關中平原的濤濤渭水也結上了一層厚厚的冰,萬里皆白,宏闊的長安城樓也被淹沒在呼嘯的風雪里。

    雪花打著旋趁著冬風飄進了長安裴家的祠堂,而后落在狼狽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

    素衣堆雪,黑發葳蕤,他垂著頭,長長的頭發的擋住了他的臉,他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之上,一身傲骨跌得粉碎,跌得他再也站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陣陣急促馬蹄聲傳來,有一黑衣甲士利落滾鞍下馬,大步進了祠堂,于男子一尺之外單膝跪地,將一卷簿冊雙手奉上。

    冷風游竄,吹起他的發,露出蒼白的下頜與那干裂的薄唇,他后知后覺般地有了反應,遲鈍而又滯澀地抬起了頭,滿布著的血絲的眼睛微微轉動,便將目光放在了那安靜躺在甲士手心的族譜之上。

    他跪了一天又一夜,如今想要站起來,卻又因為膝蓋的酸麻而又跪回了地上,甲士見狀,想要將男子攙扶起來,卻又被男子一把推開來。

    他咬著牙,強逼自己站起來,大股大股的冷風順著窗隙卷進,吹得他發絲飛揚,衣袂翩飛。

    往日微笑決浮云之人,今日卻好似沉疴舊疾在身,一舉一動,再不復往日的殺伐果斷,凌厲逼人,反而多了一種痛徹心扉之后的遲滯。

    蒼白修長的手動作僵硬地裴氏族譜一頁一頁翻開,直到有著她名字的一頁,他才堪堪停下,指尖停在她的名字處,想要撫過,卻又驚到一般撤回了手,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男子才提筆蘸墨,行將落筆之時,祠堂大門卻突然洞開,漫天風雪前赴后繼地涌入,冰冷的雪光映著他幾近蒼白的側臉。

    “哥哥……”

    裴明繪烏發如漆一襲白衣,面色蒼白如雪,眼眶卻紅得像是患了病,她看著裴瑛,緩緩跪了下來,淚水還未落下,便凝成了冰晶,墜在蒼白的臉龐。

    裴瑛閉上了眼睛,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艱難而又緩慢地說道:“你起來!

    他的嗓音沙啞,長發遮住了他的眼睛,讓裴明繪看不見他的神色。

    她也不敢看清他的神色。

    “哥哥……”

    裴明繪的身體顫抖著,她膝行著走了過去,仰著頭,露出纖細脆弱的脖頸,她看著裴瑛,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拽著裴瑛的衣服,就像小時候一樣,她拉著他的衣袖,只要輕輕用力,裴瑛就會偏頭看著她,笑著問她怎么了。

    他的笑容很好看。

    他一笑起來,周圍的景色瞬間就模糊起來,只有他的笑容熠熠生輝,叫她癡迷,叫她安心。

    可這次他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她,只是顫抖地站著,像是秋風里行將凋零的落葉一樣瑟瑟發抖。

    他在顫抖,他在畏懼,他在后悔。

    不管多么深厚的情意,似乎都在此刻分崩離析,它碎成了千千萬萬片,就是屋外飄著的大雪一般。

    “大錯已經鑄成,你我無需再辯駁什么!

    他的話里沒有一絲情緒,瞬間就讓裴明繪失去了支撐自己身體的力量,她絕望地揚起頭來,看著裴瑛,一瞬間,她便感覺天地都倒轉了,她的靈魂飛上了青天碧落,她的身體卻被拖下了地獄黃泉。

    一瞬間,她想要歇斯底里地訴說自己的愛意,想要所有的愛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告訴他,她有多么愛他,她日日夜夜都思念著他,愛著他,她愛他愛到骨子里,連她對溫珩的好,都只是他有幾分像他罷了。

    可是她當看到裴瑛,她所有的話都困在喉嚨里,甚至連淚水都干枯了。

    她只呆呆地看著裴瑛,干枯的眼睛沒有一絲光亮,飄搖雪花落在她的身上,越積越多,幾乎要將她纖細的腰身都壓彎折。

    “哥哥,此錯事,子吟不敢有所辯駁!彼浪雷е徵男渥,垂著頭,顫抖著,流著淚,淚如雨下,“可……你不能不要我,我在這世上,只有你一個親人了。若連你都不要我了,子吟又該何處去呢!

    裴瑛靜靜地站著,許久之后方才說話,“你自回河東裴府去,自此以后,你我不必再見。”

    裴瑛提起筆來,以往胸中萬千文辭筆墨揮灑自如,如今,卻連劃下一筆,都在顫抖,墨水自狼毫之間滴落在羊皮紙之上,緩慢地暈開來。

    話語如驚雷般炸開,一筆如同斷頭的刀刃,裴明繪驟然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裴瑛,看著他親手劃掉自己的名字,她不住地顫抖著,緩緩松開了裴瑛的衣袖,手卻因為僵硬而只能維持蜷縮的狀態,像是艱難地抓住了一縷虛無縹緲的風一般。

    她艱難地站了起來,卻又摔倒在地。

    帶著雪花的冷風吹了進來,帶起她的白衣,帶起她的發,在空中無助地漂浮著,此時此刻,她仿佛在一葉小舟之上,孤獨且迷茫地飄搖在茫茫大海里。

    風雪砭骨,骨冷血涼。

    她看著他,期望他能回頭。

    她知道,他不是一個冷血薄情的人,他對她,一貫都是心軟的,只要她一哭,沒有什么是不能解決的。

    她還有著一絲隱秘的期望,期望這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可他終究沒有回頭。

    她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像是沒有骨骼沒有血肉沒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結束了嗎?

    這么多年的情感,就這么結束了嗎?

    她的心忽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回到了那個二人鄭重結為兄妹的日子里。

    祠堂之設香案,裴家孤兒焚香告祖,后又攜義妹,共同叩拜祖宗。

    二人在蒲團上跪下,鄭重再拜。

    一拜告祖宗告天地,今日裴瑛與裴明繪皆為裴家兒女。

    再一拜,裴瑛與裴明繪定然不辱沒裴家門楣,定然將裴家重新發揚光大。

    最后這一拜,明繪不再是明繪,而是裴瑛的妹妹。

    裴明繪。

    過去的痛苦在最后一叩首的時候似乎化成了云煙,風一吹,就再也看不見了,她的心也在額頭觸到微涼的地磚的時候擺脫了過去。

    她在起身的時候偷偷偏過頭去看他,清俊雋雅的少年長眉如劍目光如炬,他的脊梁是那么挺直,一路走來的路那么艱辛,卻絲毫沒有磨滅他的心志。

    “天地祖宗在上,我裴瑛今日起誓,此生此世定然護得妹妹無憂,若違此誓,當下黃泉地獄,永世不得解脫!

    裴瑛的話,如此美好,她的耳邊是可是她回過神來,耳邊只有寒風呼嘯而過的噓聲,逼迫著她從溫暖美好回憶中走出來。

    都沒了,都沒了。

    裴明繪的心是茫然的空蕩,她看著裴瑛,只看著他,他是那么的痛苦,以前的他去哪了。

    她的眼睛一寸一寸死寂下來。

    “咳咳……”

    裴瑛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再也站不住了,手捂著嘴,腰也彎了起來,身體的骨骼好似生銹一般,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動作而劇烈地彎折下來。

    “哥哥……”

    裴明繪心中一慌,急忙膝行過去,想要攙扶他,卻又被裴瑛一袖子揮倒在地。

    她摔在冰冷堅硬的石磚上,渾身的骨骼都在顫栗著。

    她慢慢扭過頭去,漆黑的眼眸一動也不動,看著裴瑛,看著他的幾乎浮出水面的痛苦,眼前緩慢被罩上一層模糊的重影,似乎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落下,砸落在青色石磚之上。

    過了許久,她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撐著地再度站了起來,她提起裙擺,艱難卻又珍重地跪拜在地,額頭長長久久地叩在沁著冰冷雪氣的青石地磚,就像當初與裴瑛拜為兄妹一般,再拜祖宗。

    裴明繪再拜起身,她看向裴瑛,只看著他,眼中的一切都在虛化,只有他清晰如舊。

    冷風吹動他們的衣衫與發絲,雪花飄搖在他們身邊,無聲中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過往親密無間的兄妹二人永久的分割開來。

    他那么痛苦,那么自責,這鋪天蓋地的痛苦似乎已經將他摧毀了。

    是錯么……

    她原不這么想。

    可是,他那么痛苦,那這段關系,又怎么不算錯呢?

    裴明繪無聲地看著他,脊背挺直,她的面容浸潤在冷冽雪光之下,語氣沙啞卻柔和,這一刻,所有的幻想癡戀頓成虛無,只剩下多年來相依為命的兄妹情誼。

    “此事錯在我,哥哥惱我恨我,子吟無顏辯駁什么,只是哥哥千萬不要將錯怪在自己身上,這本不是哥哥的錯,是子吟一意孤行心生妄念,才生如此不可悔改之大錯。子吟與兄長,余生見面也好,不復相見也好。子吟都不求了,子吟只愿哥哥康健無憂,事事順遂!

    她轉身離開,素白的裙擺拖曳過冰冷的青石方磚,就在她行將邁過門檻之時,裴瑛的那顆死寂的心忽然跳動了起來,耳邊風雪呼嘯之聲頓減,她離開的聲音那樣清晰,心底風聲嘩然大作,催促著誘惑著他回頭,風雪鼓蕩著他的發,鼓噪著他的心。

    白色絲履陷進三寸新雪,白衣招展恍然若飛,一步一遠離,她也沒有回頭,走進了那素雪飄零,萬里皆白的世界。

    第56章  前夜

    眼前依舊是簾子似的大雪, 裴明繪扶軾登車,一旁的聶嫵掀開簾子,她便彎下腰走了進去。

    聶嫵將簾子放了下去, 確保一絲寒風都透不過去,方才把頭又扭了過來。

    她雖然不知道裴明繪與裴瑛之間到底出了事, 但肯定是天大的事,否則依裴明繪的脾氣,肯定是不會乖乖地回河東去的。

    可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也不能問。

    她只能默默地跟著她身邊。

    她回頭看了看,大多數行裝都裝上車, 便也就吩咐馭手:“走罷。”

    車輪轔轔滾動起來, 將蓬松如綿的新雪壓了下去,留下壓實的車轍印。

    她并未走進輜車內躲避撲面的風雪,而是坐在輜車外看著眼前迷蒙的風雪,默默地守候著裴明繪。

    “這風雪這么大, 我們什么時候能到河東?”

    聶嫵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帽檐上落著的如鹽粒一般的雪也就往下落。

    馭手控制著韁繩, 眼睛瞇起來:“估計得有兩三天呢,這風雪大,路不好走,走快了, 車打滑,連馬帶車帶人都得摔了!

    聶嫵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低下頭呵了口氣, 稍微緩解了下,便把手縮進袖子里, 嘆息道:“慢些罷,興許家主看到這雪大路不好走,就反悔了,就不讓小姐走了。”

    她雖這么說,可是心里卻十分沒有底,畢竟二人之間的隔閡與矛盾看起來并不是一場大雪就可以化解,但沒有辦法,除了小姐,又有誰能夠左右裴瑛的意見,讓他回心轉意呢?

    怕是沒有了。

    聶嫵搖了搖頭,將毛絨帽子上又新落下的大片雪花抖了下去,冰冷的風雪打在她的臉上,像是鈍刀滑過一般生疼。

    走一步看一步罷,左右是他們兄妹二人的事,自己是肯定不敢再瞎摻和什么了。

    風雪里,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車隊轔轔地駛很快就消失在了風雪里,化作渺茫的一個黑色小點,最后再也看不見。

    他轉過身去,嘴角微翹,抬腳往前走,穿過幾條積滿雪的巷子,到了一處門戶緊閉院子前,抬手屈起指節來敲了不緊不慢的三下,就聽咯吱門軸轉動的聲音,門內早有守門的閽人便將門打開,隨后側過身去讓男人進去。

    院子不大,卻也甚是精巧,如今落了一片白茫茫的雪來,卻也是獨有一份沉靜的韻味,好似鄉野深山里遠離人間一般。

    他走過專門掃出的無雪的小徑,拾階而上,停在門廊之下,候在門外專門等候著客人的仆人便替他解下斗篷,抖干凈了雪,將其抱在懷里,便也就退了下去。

    他推開門,自里面蔓延出來的是澄紅的連綿燭光以及氤氳熏香的暖氣,他緩步走了進去,落在發稍上的雪花漸次融化了,化作星星點點的水珠綴在面容上,讓他本就鋒銳的面容平添了一絲柔和。

    雖在外頭看著三開的屋不大,但一進去,便是分外的寬闊,兩側各有兩根大柱,上頭嵌著青銅燈臺,燈火亮得很,映在紅漆彩繪的柱面上,照出一片華麗的光暈。

    往柱子后面走,便是幾尊燒得正旺的燎爐,沒有一絲煙,再往后走,便是關得緊的窗牖,窗欞上是繃得緊的白色絹布,細細看去,甚至可以看清外面的簌簌飛雪。

    男人收回目光,揚起恭謹的笑臉來,對著在場的人們拱手見禮。

    這里人來的不多,但都是朝堂上數得上的人物,尤以秩比二千石,掌顧問應對的新晉的光祿大夫趙聞為尊。

    不單是他的職位如何資歷如何,只因著他的妹妹是皇帝的夫人趙姝,而從以前名不見經傳的鴻臚寺屬官而一躍成為長安城炙手可熱的人物。

    “長史!

    趙聞笑呵呵還禮,言語也很是恭謹,他雖為新貴,卻也不得不對眼前這個曾經任職丞相長史何玉湖恭謹非常。

    自從陸珩舟橫死國獄,相位空懸,御史大夫雖代行丞相之權久矣,可他到底不是丞相,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假丞相罷了。

    可是丞相的任命一日未確定,朝中諸臣便也都在暗暗使著勁,推舉著自己一派的人物去明著競爭,暗著廝殺。

    而何玉湖身為丞相的長史,卻是歷經兩代丞相府的老資歷,當初竇玉下臺陸珩舟上臺,丞相府的人事也大為動蕩了一番,去了不少舊人,也來了不少新人,可這一班以何玉湖為首的丞相府班底卻沒有隨著“改朝換代”而下臺,依舊在丞相府穩如泰山。

    對于何玉湖來說,裴瑛不是他心目中的丞相人選,自然總是暗中使絆子。

    裴瑛起初顧念著竇玉的恩情,幾次忍讓,想要用仁和寬容的手段解決問題,可是顯然他們并不理會,反而認為這是裴瑛對他們有所顧忌。

    顯然,他們并不了解裴瑛的手段,很快,深深扎根在丞相府的何玉湖等人也被以大大小小的各種名目的罪名撤了罪,或左遷至各地方郡國為官,或因病告老賦閑在家。

    何玉湖就是后者。

    雖然在與裴瑛的斗爭中,他們都被重重痛擊,七零八落地星散于地方,但顯然沒有打擊他們東山再起的希望。

    或者說,他們無時無刻都在預備著反擊。

    何玉湖一一拱手見禮,彼此都笑呵呵的,甚是恭敬和諧,可到了陰著臉的沉默不語的溫珩面前,他心中疑惑,面上卻笑道:“今將舉事,廷尉為何不悅?”

    溫珩抬起頭來,好看的眉壓了下來,眼尾微微挑起的眼睛也不滿地瞇了起來,:“我高興與否,與你何干。你管的是否也太寬了些。”

    何玉湖被溫珩言語回懟,面上便有些掛不住。

    他好生詢問,他怎能如此說話,自己雖說職位在溫珩之下,但好歹算得上是朝中的一號人物,連其父尚需對他恭敬,這個小子卻敢如此說話?

    這般時候,何玉湖真的期望朝廷能夠加強官員的素質審核,別讓什么腦子有疾的都能進來做官理事。

    原本何玉湖不打算理這個小子,可是一貫與何玉湖交好的,同樣賦閑在家的鄭拙卻無法忍耐一個毛頭小子對何玉湖的冒犯,瞬間火冒三丈須發戟張,拍案而起:“你小子可別太過猖狂,若不是我們,你小子焉有活路? ”

    溫珩似在也無法忍耐,猛地站了起來,毫不客氣譏諷道:“別總是拿你們救我來說事,若不是你們辦事不利,怎么裴瑛會跑掉,害得計謀不成反被裴瑛將了一軍,這還不是你們出的好謀劃,說什么比能叫裴瑛陷于美人計里爬不出來,你們一個個說得天花亂墜,到頭來是誰那里出了岔,該讓裴瑛喝下去的東西被他倒掉了,以至于藥香才被壓了下去。依我看,這筆爛賬依我看,早就該算一算了!”

    “你!”鄭拙知溫珩一向牙尖嘴利,但是被他年紀比溫珩大上好多輪,被溫珩言語這么一激,氣血上涌,險些沒仰面倒下去。

    何玉湖忙攙住鄭拙,蹙了眉:“廷尉大人何故犀利,大家都是同僚,低頭不見抬頭見,以后還要一起共謀大事,怎的就能如此說話?”

    “為何不能?”溫珩冷哼一聲,抱臂踱步出來,長眉挑起,“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們說得天花亂墜,可到底不被裴瑛整了下去!

    何玉湖也被這小子氣得壓疼,但是他卻不能發怒,就在此時,一道聲音慢悠悠地傳了過來,瞬間鎮住了廳中所有涌動著即將發難得聲音。

    “安靜!

    這是一道蒼老的,卻依舊含著凜凜威勢的聲音,只有貫在朝堂上的人,才有這般的威嚴。

    眾人紛紛回首,看向來人,一驚之后全部恭敬行禮。

    他不知何時來的,來的悄無聲息,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

    廳中燭火正盛,將那人照了一個分明,甚至連他臉容上層層褶皺都照得分外清晰,每一根汗毛都顯然,可是這般明白的燭火,卻一絲一毫也映不進他的渾濁的眼睛里。

    ……

    這風雪不知道怎么回事,雖說云消雪霽了一日,但很快陰云又漫了上來,鉛灰色的云重重懸在天邊,似乎有著無限的重量,將原本寥廓無垠的天深深地往下壓了去。

    雪往上積,天往下壓,天地似乎也逼仄了起來。

    披著白斗篷的幾騎飛騎踩過皚皚白雪,便趁著那一日雪晴的時日風馳電掣地去了。

    ————

    裴明繪早早就睡了,客棧上的帳幔早就放了下去,燭火晃悠悠地,將聶嫵托腮的影虛虛地映在了帳幔上,那影坐了良久,知道長案上的那紅燭炸了不大不小的火花,這影才站了起來,拔下頭上的簪子來,復又將燭芯挑亮了些,便又坐了下來。

    她雖然很困了,但是由于心里實在放心不下裴明繪,又擔心那些小丫頭守夜不細心,所以便自己親自守著。

    她轉了轉有些發酸的手腕,趴在長案留著一只耳朵聽著窗外的窗外的風雪聲,上下眼皮打著架,一顆心卻跳得飛快,咚咚咚的,想是有小人兒在里面打鼓。

    她坐起來又站起來,徘徊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走到帳子邊上,挑起帳子,借著微弱的燭光,看著裴明繪依舊睡著,臉色卻蒼白得嚇人,眉頭也緊緊地蹙著。

    醒著不得安生,竟然連夢里也不得解脫。

    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竟叫她這么難過。

    聶嫵搖了搖頭,又輕輕地放下帳子,坐了回去,過了一會,卻還是坐立難安,像是有誰在暗處里,用充滿著殺意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們一樣。

    一想到這里,聶嫵頓時生出一身的冷汗,她看向窗牖,鼓起膽子去推開窗子,看看外頭的情況,一推開窗子便是鹽粒一般的雪花打在臉上,將她身上的熱氣都裹挾走了。

    外面除了風雪的白就是天地的黑,黑白分明,倒也是清晰,遠處是一處燈火微弱的村莊,再往遠處看,便是隱隱約約密林的邊緣。

    什么都沒有。

    聶嫵又把窗牖關上了,拍落身上的雪,走了回去。

    不會出什么事的,此去河東的車隊里大多都是家主安排的甲士,應該不會出什么事的,這里離河東也很近了,左右不過半日的路程,只要到了河東,知會了河東郡守楊安平,就什么事情都沒了。

    聶嫵自我安慰著,可是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地始終安定不下來。

    不會出事的。

    她這么想著,可是心思卻總是往不好的方向去,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危險在悄悄逼近著。

    不會的。

    這里離河東軍營不過一日的路程,任誰也不該在這里動手。

    她焦躁地走來走去,終究還是決定親自去叫一下甲士去加緊巡邏,排查危險,可是手剛放在門上,就被翹起來的木刺扎進了血肉,頓時殷紅的鮮血凝成了血珠。

    “嘶——”

    聶嫵急忙將含在口中,甫一回頭,便是一雙滿是殺意的眼睛,漆黑的眼睛映著的她錯愕驚魂的模樣。

    第57章  原來,他一直在她身邊

    “啊——”

    聶嫵瞬間嚇得魂魄蕩蕩, 就在長劍的劍尖閃過駭人冰冷的光芒之時,另一只利劍陡然的平滑地穿過了他的胸口,鋒銳的劍尖自他的胸膛冒了出來, 像是一場春雨后,土地生出的竹筍一般。

    像是溫潤清香的春雨在竹林里幽幽蔓延開來一般, 聶嫵的每一次呼吸,都是黏膩的血腥氣,直達心肺,直擊魂魄。

    聶嫵睜著眼睛,看著激烈的血花猛然四濺開來,溫熱的感覺落在她的臉上, 讓她恍惚又茫然。

    可是未待她緩過神來, 她的背后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道,整個人就被撞飛的門板連帶著一同摔在地上,巨大的沖擊讓她整個人都在發蒙,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踏踏踏——

    迅速如急雨的聲音一齊擁了過來, 是裴府暗中守衛的甲士急速列隊而來, 一時劍戟交錯白刃森森, 形成防御圈將他們守衛在中心。

    護衛統領一腳便將橫亙在眼前的白衣刺客尸體踢開,利落地安排撤退事宜,統領話音未畢,客棧外傳來馬蹄聲, 由遠而近逼了過來。

    舉目望去,一眾披著白色披風的人馬快速奔襲而來,如此裝束, 混跡在雪地很難為人察覺,一時就算是身經百戰的護衛統領也很難判定到底有多少人。

    “放箭!”

    一生刺破風雪的哨聲, 裴府甲士紛紛拿起背負的長弓,引弓搭箭,百來支箭一時射了出去,擊退了白衣甲士的第一次進攻。

    而借著這次攻擊,護衛統領也注意到了一隊人馬竟有兩百人之眾,淹沒在茫茫雪霧里時隱時現,手中利刃折過雪光,落在了護衛統領驚愕地眸中。

    他雖應裴瑛之令,在裴小姐身邊擔任戍衛任務,他知裴大人極為看重裴小姐,便也對此行的安全問題做了齊全的準備,就算有威震一時的平山匪盜來劫道也可從容應對。

    可是他卻卻萬萬不曾想竟會有人用如此大的手筆來殺一個既手無縛雞之力又在朝堂上毫無威懾的女人。

    如此攻勢,只有久經訓練熟知截殺之徒方可為之。

    守衛在客棧的裴府甲士當有百人之數,而那白茫茫風雪里的人卻有兩百人之眾,兩倍之差,加之對方是有備而來,一時之間,差距頓顯。

    可就在所有隨身攜帶的長箭已然發射出去之后,護衛統領立即組織撤退,同時留下大部分甲士上馬組織殿后。

    一時之間長劍如林,寒光四射,幾乎沒有停頓,兩方瞬間撞在一起,喊殺震天,鮮血飛濺,點點滴滴落在皚皚白雪之上,凝成冰冷的雪珠,渾圓地擱在白雪之上,被狂風吹得到處滾,很快便又馬蹄踩得稀碎。

    兩方勢力瞬間交織在一處,裴府甲士不后退一步,白衣刺客卻也不能前進一步,慘烈的僵持戰打得激烈,流雪疾風回轉其間,冷冽的氣息將鮮血的溫熱奪走,而后漸次飄蕩向遠方。

    裴明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眼便見好似戰場廝殺一般的場景,披著白色斗篷的刺客與裴府的甲士激烈搏殺著,每個人都鮮血淋漓。

    最后,血肉橫飛。

    這是一場無比慘烈的搏殺,一個優劣顯而易見卻又拚命相搏的殊死拼殺。

    裴明繪被簇擁著上了輜車,背弓負弩的甲士護衛輜車在四面,護衛統領一馬鞭猛地打了下去,駕車的兩匹駿馬長長嘶鳴一聲,遂放馬飛馳,輜車轔轔啟動,飛一般駛進了飛揚迷離的大雪之中。

    力量懸殊,被遠遠落在后面的白衣甲士終究沖破了裴府甲士的防守,為首之人一生尖銳的哨聲,所有人的浩浩蕩蕩殺了過來。

    顛簸異常的馬車里,裴明繪也徹底清醒過來,她正欲從輜車里探頭去看外邊的情況,卻又被車廂里的甲士一把拽了回來。

    夜深雪重,輜車反而不利于奔逃,裴府甲士護衛在輜車兩側,時而跟兩騎并行時而單騎成列,為輜車前行清除障礙物。

    隨之時間的推移,兩隊人馬的距離越拉越近,白衣甲士顯然都是裝備精良長于截殺之輩,顯然是懷著必殺的決心而來,就在行將首尾時相銜之際,一道驚雷猛地炸了開來。

    一道驚雷,暴雪狂卷,昏昏暗暗,不見天地。

    ——

    一道驚雷,瞬間驚醒了閉目養神的裴瑛,他猛然睜開眼睛,幾乎沒有片刻猶豫,便命令近衛即刻動身。

    ——

    借著這個暴雪的空當,兩隊人馬再度拉開距離,暴虐的風雪竟在此時此刻為他們留下了一線生機,只要再往前走,駛上河東官道,便可直達河東軍營處。

    車馬駛出密林,便是遼闊不見阻礙的雪原,隨著時間的拉進,兩隊車馬的距離再次被拉斷,越拉越近,風雪似乎緊繃成了一條弦,生死存亡即在這一線之間。隨著白衣甲士首領一聲刺破風雪的哨聲,整個馬隊瞬間成雁字形迅速擴散開,形成了包圍圈,手中弓弩劍已上弦,又是一聲尖嘯的哨聲,長箭已如暴雨一般傾瀉而來,雖然裴府甲士拚命揮舞長劍撥打流矢,可是這箭如飛蝗一般無孔不入,他們自顧尚且無暇,登時駿馬折命車廂墜地。

    ——

    裴瑛風一般地往外走著,風燈晃悠悠的十分不安,他迎面便撞見飛馬前來之人,他一見裴瑛,遂滾鞍下馬,大步走了過去,卻又一個踉蹌將欲摔在地上,裴瑛一把拉住了他:“大人,出事了。”

    ——

    轟然一聲,輜車在暴風里翻滾,最后停在深深地雪泥里,車轅摧折,寂靜無聲,像是一處孤零零的破爛不堪的墳墓,矗立在狂暴不息的風雪里。

    “護住小姐!”

    裴府甲士立即成圍成環形護住輜車,不斷地擊飛砍斷不斷襲來的利箭,但終究寡不敵眾,被逼進了包圍圈里。

    兩軍業已對壘,沖突一觸即發。

    白衣甲士的首領一招手,眾多白衣甲士紛紛從容走馬,以摧折的輜車為中心,將他們的逃生之路密密包裹得成銅墻鐵壁。

    “抓住她,要活的!

    白衣甲士第一次說話了,他的聲音格外清潤柔軟,絲毫沒有殺人時的冷厲肅殺。

    風雪呼嘯著,殘破的輜車靜靜地躺在雪地里,裴府的甲士業已重傷累累,但依舊堅定地護在輜車周圍。

    一個女子艱難地從翻倒的車廂的車窗爬了出來,氣喘吁吁地躺在雪地了,過了許久,方才又站了出來,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在漫天飛雪里也這般明晰:“你們是什么人!”

    白衣刺客首領慢條斯理地說道:“裴小姐只要跟我們走,我們自不會傷害小姐的性命!”

    女子冷笑一聲,雖然身在如此險境,她卻也沒有絲毫恐懼畏縮:“跟你走,怕是又要威脅我哥哥罷,告訴你們,我絕無可能被你們俘虜!”

    “裴小姐敬酒不吃吃罰酒,可就莫怪我等粗人不知憐香惜玉了!

    他們漸次逼近,裴府的甲士也防御圈也在收攏,優劣兩方,顯而易見。

    女子卻并不慌張,環顧四周,只見白茫茫里都是他們的身影,像是幢幢鬼影一般。

    “你們若要再靠近一步,我便自裁于此。”

    女子從地上士氣一把結著血冰的長劍,仔細瞧了瞧,眨了眨眼,看清自己狼狽的模樣,最后嘆息一聲,悠悠然橫劍于頸前:“你們盡管來就是!

    白衣甲士首領似乎對她這個威脅不甚在意:“好啊,你且做就是。到底你的死活,于我們而言,并不重要。”

    說罷,他意欲繼續按轡徐行步步緊逼,裴明繪的手漸漸握緊了劍柄,手心沁出了汗,汗水凝成了冰,可就在此時,白衣甲士首領卻被一旁的人猛地拉住了韁繩,不得在前進一步,原本持續逼近的包圍圈也隨之停止了擴張。

    白衣甲士首領瞇著眼,轉頭看向了一旁的人,眼神里滿是危險的氣息,顯然是在威脅他不要多管閑事。

    那人也不甘示弱,猛地向后一拉韁繩,首領的坐騎踏踏向后走了幾步。

    首領頓時蹙起了眉,二人無聲地對峙著,誰也不肯讓步。

    突然間風雪里似乎傳來了危險的聲音,由遠而近,頂風冒雪而來,那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蹙起了眉,慢慢松開了韁繩,縱馬悄然離去。

    白衣甲士似乎不以為意,繼續將目光壓在裴明繪身上。

    可是就他準備下達命令的時候,暴雪瞬間四合,又是驚天動地的一聲暴雷,似乎天地都為之搖顫,風雪瞬息之后陡然收剎,只有藹藹雪霧漂浮在空中,一片蒼茫的白里,似乎有猛獸潛伏其間,伺機而動。

    “什么!”

    一眾白衣甲士頓時警覺,不安地四處回望,就聽一聲號角長鳴,處在包圍圈中的裴府甲士瞬間開始突圍,白衣甲士正欲結陣阻攔,卻不曾想黑衣黑甲的鐵騎悠悠然從雪霧之中踱步而來。

    如此場景,瞬間震撼了白衣甲士,他們誰都不想到,此般時候,竟會有軍隊埋伏在此處,如此精良的裝備,如此精壯的騎士,除了河東守軍又會是誰?

    可是河東守軍又為什么這里,難道河東郡守知曉了他們在此截殺裴氏女嗎?可是河東郡守又怎么會知道他們欲要截殺裴氏女。

    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匯聚到了軍隊的正中心,落在了那白衣飄飄的男子身上,他的眉目肅殺如劍,一雙漆黑的眼眸是刺骨的殺意,居高臨下睥睨著他們。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誰又在誰的股掌之中?

    裴明繪不可置信地看著,混沌天地之中軍隊從容而至,而她的哥哥就在其中。

    “還不束手就擒。”

    裴瑛的語氣是顯然而又冷冽的殺意。

    風雪已然停寂,雪霧虛虛地漂浮在空中,可空氣卻又分明地焦灼起來,似乎于無聲之中繃起了一根無形的弦。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什么!”

    當一眾白衣甲士徹底看清了他的面目之時,人人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就算身經百戰長于暗殺,人人都是有著七八個心竅的能人,可任誰萬萬不曾想到裴瑛竟會在此,據長安的消息,裴瑛不是應該因為患了風寒而在府中昏迷不醒嗎?上面人明確告訴他們,裴瑛不會陪同裴小姐回河東,身邊守護的甲士也不過百十來人。

    可如今的場景,卻是裴瑛一直跟在裴小姐身邊!

    裴瑛眼見裴府的甲士已然帶了裴明繪她們沖出了包圍圈,并且逐步步入可與之策應之地,裴瑛緊蹙的眉頭才放了下來,緊緊攥著韁繩的直到麻木的手才微微松泛了起來。

    裴瑛正是因為擔憂突然發起攻擊會將戰火引到裴明繪身上,他一確定其安全無虞,便微瞇起眼睛,利落抬手,隨即一隊弓箭手拉弓,鐵箭破雪,如落雨一遍潑灑而來。

    如此攻勢之下,就算他們想要防御,卻也是力不能及了。此乃重箭,專門在戰場之時對付敵人的重騎兵,而白衣甲士為求快捷截殺,所執都是輕刃,身上穿得都只是輕薄的軟甲,一旦遇上精鐵打造的箭簇,想要抵抗,那便只能是蚍蜉撼樹罷了。

    不少白衣甲士紛紛落馬,鮮血四濺,人仰馬翻。

    可是仍有不少人再拚命反抗,甚至想要縱馬與之廝殺。

    可是專司截殺暗殺的百人馬隊,又怎么可以與身經百戰的河東守軍相比呢?

    “既然反抗,那便就地誅殺罷!

    裴瑛話落,騎兵風馳電掣颶風一般卷了過去,白衣甲士拼死抵抗,最后卻也化作一地血腥,成為一具具毫無生機的死尸。

    等到所有的反抗之人都被就地誅殺,空中飄蕩的雪霧也沉了下來,白色的月亮自陰云之中探出頭來,它的光亮,像是飄著冰的河水一般靜靜流淌著,清澈到冷冽,讓人忍不住發抖。

    所有廝殺業已結束,汩汩的鮮血匯聚成溪流,慢慢地流淌在皚皚白雪之上,深深陷進去,最后化作凝固的血冰河。

    裴明繪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仰著頭,看著他。

    原來,他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守護著她。

    他未曾留她,是因為他一直在不遠處跟著她。

    他縱然怨她,惱她,不愿與她再做兄妹,卻也依舊在默默地守護著她。

    裴瑛翻身下馬,身體下意思地想要向她的方向靠近,可是方才邁出了一步,卻又停在了原地,既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

    風雪間流淌的是無言的沉默,這疾風暴雪的混沌天地,所有甲士都成為默然的黑色森林,似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相顧卻無言。

    第58章  分別

    暴風雪之后的天空是極為干凈的深藍色, 上面綴著一顆亮得像是珠子的月亮。

    天空下面,是一望無際的暴雪之后的雪原,空蕩蕩的, 除了雪,就是雪, 上面站著一對兄妹,以及沉默肅立著的河東守軍。

    誰也不說話。

    裴瑛沉默著,長久地沉默著,裴明繪從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他的心思,在這個明白的道理到來她的腦海的同時, 一種難以遏制的痛苦猛地降臨在她的心里, 而后蔓延在四肢百骸。滲透在血液里。

    她垂下頭,支撐在雪地里的手指慢慢地蜷縮起來,留下深深地五指抓痕。

    真的都結束了,到這里, 就都結束了。

    哪怕面臨死亡之時, 裴明繪也不曾如此痛苦過, 她將劍擱在自己的頸上時,劍鋒的寒冷與自己血管的溫熱只有毫厘之差。

    只要一用力,鮮血便會噴涌出來,可是她卻一點都不害怕, 她甚至有過一瞬間的歡愉與期待,期望著能夠做上一回不畏生死的女英雄,讓所有的人都看看, 裴瑛的妹妹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她也有著同他哥哥一般勇于赴死的勇氣。

    所有波瀾壯闊之后, 裴明繪也暗自希冀著,自己的死能夠扭轉他的心,讓他明白,自己是多么愛他,超越一切。

    她寧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挽回一切。

    她曾幻想,在自己死后,裴瑛會重新把自己記在裴氏的族譜之上,他會思念自己,過去的一切錯誤全部煙消云散。

    她在他心里,依舊是他的好妹妹。

    可是她沒死,他也來了。

    看見他的那一刻,她是欣喜若狂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激越沖蕩著,她幾乎想飛奔過去,抱住他,訴說自己心中的害怕,企圖借此來彌合二人之間的罅隙。

    她看著他,眼中是要滿溢出來的希冀。

    可是他停止了往前的步伐,不再像以前一樣,跑過來將她護在懷里。

    劫后余生的欣喜與兄妹重逢的驚喜瞬間蕩然無存,她默默地注視著他,一滴淚也落不下來。

    該結束了。

    她心道。

    縱有萬般不舍,也到了該分別的時候。

    她愛他,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錯誤。

    他舍棄她,也是一個十分明智的決定。

    是她,一錯再錯不知悔改一意孤行,生生斷了二人的兄妹情誼。

    錯了,就要承擔后果。

    這是裴瑛曾經告訴她的。

    她想要告訴他,他能來,她很高興。

    可是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就這樣罷,什么都不說了。

    她想,就算她不說,他也會明白的。

    她站了起來,不再看他,在裴瑛的注視之下,默默走向了一匹駿馬,牽著韁繩,翻身上馬。

    裴瑛也翻身上馬,按轡徐行,默然跟在裴明繪身后,河東守軍整肅列隊,在千夫長的揮舞的旗幟之下開始有序退后。

    漫漫雪原里,寂靜無人聲,只有馬蹄踩踏積雪以及戰馬的噴鼻聲回響在此間。

    裴明繪仰起頭,看向天上那輪月亮。

    是什么時候呢?是什么時候開始一錯再錯的呢?

    裴明繪有些想不明白,這段感情什么時候走上了不可回頭的歧途呢?

    她的思緒越飄越遠,一直飄到了胸膛里的心開始為他跳動的時候,名為禁忌的情愫開始在心底生根發芽的時候。

    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本該積在心底落了灰的事,在她心底卻依舊歡悅地跳動著。

    她永遠記得,那是她第一次學騎馬的時

    候,她那時膽子很小,個子也不高,看著眼前的高頭大馬搖馬尾巴,鼻子咴咴地噴著氣,看上去不是很友善。

    裴明繪對馬這種生物不是很有好感,對近距離接近它們這件事很是害怕。

    那時的裴瑛剛剛升任太中大夫,很忙,忙得連軸轉,府邸里頭來來往往的都是步履匆匆的大小官員,她都懷疑裴瑛到底有沒有時間睡覺了。

    她嘗試過在他處理公文的時候陪在他的身邊,他在長案忙碌地閱覽公文,將一摞摞的竹簡案牘都從這邊堆到那邊,又將緊要的公文從這邊堆到那邊。

    她伏在桌案上,仰著頭看他,一不小心就睡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一旁的美人榻上,身上蓋著毛絨絨的毯子,而裴瑛依舊在忙碌著。

    可就是這樣忙碌地他,卻也依舊抽出時間來陪她。

    他真的有在做一個好哥哥。

    他不僅是一個極好極好的哥哥,也是一個極好極好的老師,他牽著韁繩,讓她慢慢地習慣了騎馬的感覺,一點一點消解著她的不安。

    之后,他便慢慢地松開了韁繩,讓她自己去練習,裴明繪心底還是害怕,但是她一看見裴瑛鼓勵的眼神,心底就忍不住雀躍起來。

    她想讓裴瑛滿意,讓他高興,讓他覺得這個妹妹是個好學生,是個可造之材。

    但是顯然不行,她從馬上摔了下去,她原本自己定然會摔得很慘,可是并沒有,她摔進了一個盈著冷香的懷抱,她一抬頭,就看見裴瑛驚慌的神色,原本風云不動的眼睛像是一汪顫動的春水,蕩著一圈借著一圈的漣漪,一直到了他的心底。

    也到了她的心底。

    記憶又在往后走,那是一個雪天,天上是一輪圓圓的月亮,地上是一層厚厚的雪,踩上去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裴明繪小心翼翼又鬼鬼祟祟地走進了他的書房。

    窗子半開著,映著深藍色的景,裴映負手長立于前,蹙著眉思索著什么,聽聞身后的動靜,他微微偏過頭來,輕松躲過了一個捏得渾圓的雪球,雪球打在墻壁之上,摔成大小不一的雪塊,雪粒紛紛揚揚落了下來。

    裴瑛看到是裴明繪的時候,眼中的冷漠瞬息化作無奈,又在垂首一笑后變作一絲動人的狡黠,消失已久的少年人的恣肆快意久違地回到了他的身上。

    裴明繪見勢不好,立馬撒腿就跑,可是卻被裴瑛捏得雪球打得滿身都是雪花,裴明繪也不甘示弱,立即捏雪球反擊,裴瑛身形靈活,接連躲了過去,可是見裴明繪氣得臉頰都鼓了起來,便也就頗為遲鈍得挨了幾下。

    裴瑛摔在雪里,裴明繪去拉他,卻也被裴瑛一同拉了下來。

    兄妹二人仰頭看著天上那一輪干凈透亮的月亮,都笑了。

    后來,他們一起堆了兩個雪人,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像是一對兄妹。

    裴明繪:“他們也是兄妹嗎?”

    裴瑛:“是啊,就像我們一樣!

    裴明繪:“真好啊,他們永遠站在一起。我真想讓他們永遠都站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可是雪一化,他們也就都消失了!

    裴瑛摸了摸裴明繪的頭:“雪有落化,人有生死,此乃天命,不可違逆!

    裴明繪頓時沮喪了起來,她垂下頭,很是惆悵。

    裴瑛:“不要怕,至少他們永遠在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

    太多太多了,沒有什么波瀾壯闊的愛情故事,只有一點一滴普通卻甜蜜的過往,一點點地澆灌著她的心田,讓這小小的種子生了小小的芽,在她蒙昧不清里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等到她意識到的時候,卻再也不可能將它拔出了。

    她一點一點地回憶著,咀嚼著過往的所有甜蜜與快樂,希冀著能夠借此填補自己心底的空缺。

    可是風太冷了,一吹,就將她方才填補的美好吹得搖搖欲墜。

    都結束了。

    她笑了起來。

    挺好的,就這樣,沒有什么悲痛欲絕的生死別離,就這樣,沉默地分別,就像一開始一樣,兩個人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

    沒有什么比這更好了。

    但她想,她會永遠記得他的,直到自己進了墳墓的那一刻,才會永遠地不再去思念他。

    這真是一段漫長的余生。

    可一想到她再也不能見到他,她突然很想哭,她想對他說,對不起,她不是一個好妹妹。

    可是,她張開有些干裂的嘴唇時,卻又將這個想法摁了下去。

    算了算了,他都明白的,說不說,結果都一樣,何必讓彼此都這么狼狽呢。

    恍惚間,她驚覺自己已經失去了對他說話的勇氣。

    真可悲啊。

    她依舊笑著,只是這苦澀的笑意還沒有維持多久,她的腦子有些發蒙,一陣陣冷意從骨髓里蔓延出來,她不想讓他擔心,便垂下頭,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熱氣凝成迷蒙的水霧,幽幽地飄蕩在她的眼前,迷惑了她的眼睛,阻擋她的視線。她停下呼吸,等待著霧氣的消散,但是霧氣卻是久久不散,反而越積越重,像是從谷底蔓延出來的山嵐一般,以至于天上的圓圓的一輪明月都成了大大的一個。

    月亮原來這么大嗎?

    她心道。

    滴答滴答……

    粘稠的水滴聲傳來。

    下雨了嗎?

    裴明繪正要伸手去接,天地驟然倒轉,她好像是被呼嘯而來的海浪卷走一般,身體失去了控制。

    天變黑了。

    裴明繪從馬上跌了下來,摔倒在皚皚白雪里,口鼻里溢出了刺目的鮮血,鮮血透過她的衣裳,染紅了身下冰冷的雪。

    裴瑛也從馬上跌了下來。

    第59章  迷亂

    盤古劈開混沌, 所以才有了天地,而裴明繪仿佛置身混度之中,沒有天, 沒有地,也沒有空氣, 她無時無刻都在窒息中,可偏偏又死不了,只能痛苦地煎熬著。

    屋子外風雪再起,不斷拍打著窗牖,又是一陣風,將窗牖吹了開來, 一時之間帷幔翻飛雪粒飛揚, 一雙蒼白的手將窗牖推了回去,關好。

    裴瑛長久地扶在窗牖之上,垂著頭,黑色發絲落下, 遮住他的神色。

    過往那些如同冰雪一般的冷徹與果決已然消失不見, 那些在風雪戰場之上的狠厲無情也都沒有了蹤跡, 他像是一個冰雪雕刻而成的雕塑,一動也不動。

    他的身后,是年老的醫者正懸脈于昏迷不醒的裴小姐腕上,老醫者久久地蹙著眉, 又是良久,醫者才收起了手。

    看來,情況并不是很好。

    “如何?”

    眼見醫者收了手, 裴瑛便立馬走了過去,急切地詢問她的病情。

    醫者的眉頭依舊緊緊地蹙著, 裴瑛的心思立即繃成一條弦,手卻微微顫抖著。

    醫者并沒有立即說話,他沉默著,似乎在斟酌用詞。

    而慢悠悠過去的這些時間,讓裴瑛心中的那根緊繃著的弦變得隨時都有崩斷的風險。

    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他只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讓他在死亡的威脅之下,仔細明白地說。

    可是他還有一絲理智在,便不能做這些個瘋魔的事。

    他靜靜地等待著,等待很可能重復的答案。

    醫者終于開了口,他字斟句酌,十分謹慎地說著:“裴大人,小姐身體里的毒,并非尋常的毒藥,所有自不能用尋常的法子來解!

    這叫什么話!

    裴瑛強行壓制住內心涌動的狂躁與不安,盡量平和地說道:“直接說如何解。”

    眼見裴瑛有了發怒的跡象,醫者的額頭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終于在汗珠沿著下頜流下的時候,他將裴明繪的病因講了出來。

    可隨著醫者的話落畢,空氣瞬間陷入了凝滯,裴瑛怔住了,他大張著眼睛,滿臉都是不可置信地錯愕,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他本就心如明鏡,這番話說得很是明白,只有這樣,只有他,才可以救她。

    多么可笑啊,就像絲線之上墜著千鈞一般,千分巧妙,萬分荒唐。

    裴瑛像是被兜頭澆了一大盆地冷水,從頭冷到腳,又從腳麻到頭,呼吸也只剩下艱難的一絲一線。

    可是榻上她的痛苦呻吟又讓他驚醒了。

    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裳,裴瑛像是從冷水剛撈出一般,濕漉漉的,他的臉也是慘白的,被一側橘黃色的燭火幽幽一照,幾近透明。

    “出去罷!

    他的聲音已然嘶啞到再也辨不出以往的音色,語氣也是顫抖的。

    醫者趕忙誠惶誠恐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有兄妹二人。

    裴瑛沉默著,心里仔細分辨著方才醫者說的話,可這話顛來倒去地在心里想了千百遍,能救她的法子卻只有一個。

    怎么可以呢?

    難道老天真的讓他一錯再錯嗎?

    裴瑛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露在帳子外的她的手腕,分外蒼白的肌膚之下,是顯而易見的青色紫色的經脈。

    裴瑛有些遲鈍緩滯地走了過去,單膝跪下,白色的衣袍散開在鋪著本色地氈的地上,像是落了一層冰冷的雪,映著白色的光。

    他僵硬地伸出手來,冰冷的指尖慢慢地懸在她的脈搏之上,緩緩地將指腹按了上去。

    一如既往的答案,讓裴瑛瞬間跪坐在地上,一貫直挺的脊背彎折起來,像是被積雪壓彎的青色竹枝,已然不堪重負。

    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一錯再錯呢?

    裴瑛的頭無助地埋在榻上,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接著一下,督促著他站起來。

    兩個人是兄妹,是彼此最為重要的親人,這是不可置疑的。

    縱然一夜荒唐,過去了就過去了,二人不再見面,也算對得起彼此,對這段數十年的感情有了交代。

    更何況,長安實乃是非之地,二人不再見面,未必就是壞處。

    他一切一切的思量,都是從為著她好的方面來想的。

    裴瑛這樣想著,可是時間終究不等人,隨著他手下跳動的脈搏越來越弱,他猛然直起身子來,站了起來。

    就算是他心底一貫固守的倫常道德,也不能與她的性命相比。

    什么世俗道德,什么兄妹親情,又怎么能夠與她的性命相比呢?

    裴瑛壓下所有的情緒,將心急如焚與幾乎崩潰的心神悉數壓了下去,他一把掀開簾子,看見了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裴明繪。

    她安靜地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得像是與雪的顏色無異,那雙動人的眼眸緊緊地閉著,纖長濃密的眼睫垂了下來。

    他生平第一次站在如此艱難地抉擇之下,但是當他的目光放在了她痛苦的臉色之時,所有的抉擇都再次被放棄。

    他咬緊了牙關,巨大的壓力幾乎讓他的一口銀牙都崩裂。

    沒有什么,可以與她的性命相比。

    他心底重述了這一句話。

    他幾次呼吸平穩情緒,而后緩緩地走了過去,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了她的上身,而后手開始將她的下袍脫到了腰際,當他的手停在她的褻衣上時,卻艱難地下不了手,但是她越來越稀薄的脈搏,卻讓他下定了決心,他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脫下了她的褻衣,而后卻迅速地別過了頭。

    他緊緊閉著眼睛,但是一抹極為異常的紅色還是從他優雅的脖頸處蔓延開來,像是染著傍晚霞光的白色云彩,一直浮漫到他的全身,血液里似乎沸騰起來,連帶著最冰冷的指尖都在微微發燙。

    于理不合。

    他很明白。

    他扯下自己的袖子,撕作一條錦緞長條,蒙住自己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他悸動到幾乎無法呼吸的心跳才稍稍平緩下來,可是呼吸之間,卻都是她的香氣,繚繞在心肺之間,叫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好了,就這樣。

    他的手不由放在自己一直隨身攜帶的玉笛之上,猶豫良久,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將它抽了出來,緩緩地抵了進去。

    但是很困難,根本進不去。

    他一只手摁在她的脈搏之上,仔細地估計著她的身體情況。

    而明繪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上,這樣的異樣激發了她最原始的沖動,她的空閑的那只手極為不安分的掙扎著,想要獲得解脫。

    裴瑛長眉蹙起,呼吸是壓抑不住的粗重,隨后將她的亂動的那一只手控制住,用自己的錦帶捆住,然后綁在床頭。

    好罷。

    一再的讓步之后,便是無盡的妥協。

    手緩緩地放了上去。

    他的手很涼,常年接觸各種公文,以及練箭習武而磨出厚厚的繭子來,他慢慢地罩住,想要靠摩擦來獲得開場。

    但這遠遠不夠,她并沒有因此獲得解脫,反而更加難受。

    但裴瑛知道,這不是她的本意,他絕不應該趁人之危。

    但是她的呻吟就如同熱油一般澆在他如同雪原一樣的心上,他似乎也跟著她沸騰了。

    冷汗不斷得下來,他覺得在這里的每一刻都是想在熱湯滾了一回,巨大的違背世俗道德的壓力,與進犯自己妹妹的行為叫他恨不得一頭撞死,但是他必須這么做,她必須活著。

    等到差不多了,冰冷的玉笛方才又抵了上去。

    她似乎很抗拒這些冰冷的玉器,想要躲開,卻又被一只大掌強行按住。

    雖然裴瑛已經在克制,但是豆大的汗珠不斷落下來,他祈禱她的藥性能夠快些過去,祈禱她能夠平安度過此劫。

    可是冰冷的玉器絲毫并沒有用,她反而越來越痛苦,他手下的脈搏也因此時促時無。

    裴瑛嚇得手一松,險些深得過了頭,他急忙將玉笛丟在地上,猶豫再三,終于咬牙去解自己的衣服。

    等到明繪漸漸醒過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是卻好像閃著白光,她像是一條擱淺的魚,只能在此起彼伏的浪潮里艱難地張著嘴呼吸著。

    裴瑛拼命控制自己,不想讓自己沉淪在這里,可是這樣迷亂的違背道德倫理的事,卻叫他欲生欲死。

    不知什么時候,明繪在一聲粗重的喘息中徹底清醒了過來,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抹沉重的異常,頓時紅了臉,她如此熟悉,如此懷念的感覺,此時此刻再度重現。

    她不敢掀開蓋在自己頭上的東西,只能裝還在昏迷,很快,她感受到柔軟的布巾擦過。

    簌簌衣袍摩擦之聲逐漸遠離,直到再也聽不見聲息。

    又過了許久,帳子外的紅燭炸開一個火花,窗外絲絲雪霧打在窗子上,像是萬千春蠶一同吐絲一般。

    她坐了起來,蓋在她身上的衣服也滑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衣裳,每一次呼吸都是獨屬于他的那馥郁到極致的冷香。

    裴明繪緊緊抱著他的衣衫,像是溺水之人抱著可以救命的浮木一般,靜靜地流下了淚水,淚水順著她浮漫著潮紅的臉頰落下,滴落在那白色的衣裳之上,緩緩地洇透進去。

    第60章  情非得已

    裴明繪又回到了長安, 不過她不再是裴府的小姐了,但是這件事沒有多少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敢就此事多說些什么。

    他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著, 揣著明白裝著糊涂,一直到了又一場大雪的到來。

    又是一場潑天的大雪, 一夜過后,門前都積了半尺厚的雪,春喜方才出門,險些連門都沒推開。

    “夏荷,幫我把傘拿過來!

    春喜看著外頭還飄著雪花,鋪面而來的冷氣凍得她把脖子都縮了起來, 便招呼一旁打瞌睡的夏荷。

    “就在那兒呢, 你不會自己拿嗎?”

    夏荷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不情不愿地站了起來。

    春喜一下子就惱了,恨不得擼起袖子就去掐她, 但顧忌著此時此刻裴明繪怕是還沒有醒, 便也就壓下了火氣, 咬著牙:“等小姐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荷也不怕春喜,兩個人眼看著就要吵起來,就聽懶懶一聲女聲傳了過來:“好了, 都別吵了!

    二人這才都住了嘴,春喜自己拿了傘去了外邊,夏荷走了過去, 將架在薰爐上的白狐裘取了過來披在裴明繪的身上:“這會子沒關門,仔細著涼。”

    自此前一遭大變, 裴明繪的身體卻也是大不如前了,可是她的心,卻也因此安定下來了。

    她不知這種事究竟是對是錯,可是是非對錯,在眼前的快樂與幸福之前,這些彷徨又算什么呢。

    “怎么會呢,一時的風寒罷了,總悶在屋子里,也不大好!

    裴明繪雖然這般說,可還是將披在身上軟和溫暖的狐裘又緊了緊,走到長案之后,靠著憑幾坐了下來。

    可心底隱隱的不安,卻還是讓她沒法安心。

    她想要的,不過就是一個他嗎。

    可分明自己已經得到了,又為什么會不安呢。

    裴明繪手臂交疊擱在憑幾的曲欄上,多日的病讓她清減了許多,原本微微圓潤的面龐業已有尖尖的下巴,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之上,看上去若有所思,實際上卻在發著呆。

    恍然,她似乎明白了。

    她的腦袋歪向了一邊,輕輕地靠在胳膊上,目光看向裊裊升起檀香的錯金博山爐,看著那泛開來的香霧,瞳眸也漸漸渙散開來。

    名分。

    眾人雖說都不知情,依舊叫她小姐。

    只有她知道,她已經不是小姐了,她是裴瑛的情人。

    其實就實來說,她怕是連情人都不是,裴瑛只是為了救她,也只是為了救她。

    裴瑛將自己論做她的一味藥罷了。

    他到底是個好哥哥,什么都愿意為妹妹做。

    想到這里,裴明繪苦笑出了聲。

    只可惜了,她卻不是個聽哥哥話的好妹妹。

    她本以為二人再無可能,往后余生也各是在天涯的兩端,就算想念,也只是回憶過往那些甜蜜美好的事,卻也絕無可能再見真實的彼此。

    偏偏絕處逢生,叫她又見到一絲光亮。

    裴明繪把頭又埋進了臂彎里,狐裘的絨毛是毛絨絨的,在擱著熏香的熏爐上久久地熏了一宿,這馥郁的檀香業已深入到了每一根狐貍毛上了,讓她的一呼一吸都感受到了這溫暖舒緩的香氣。

    她知道,裴瑛不可能娶她,她這輩子也不會成為他的夫人,在外人眼里,她依舊是他的乖妹妹。

    在她的眼中,裴瑛卻已經她心目中的愛人了。

    可在裴瑛眼中呢,她又是什么呢?

    怕依舊只是一個任性的離經叛道的妹妹罷。

    她本就不奢望成為他的夫人的。

    只要能長長久久地陪著他,有沒有名分,又算什么呢。

    *

    夜深了,連風雪都安靜下來,將原本在屋中守夜的春喜遣去休息后,裴明繪這才出了門,繡履踩在松軟的新雪上邊,素色的裙擺拂過冰冷的雪粒,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

    她走過回廊,穿過月門,停在了裴瑛的院子前。

    她的手輕輕地拂在緊閉的院門前,一直過了好久,方才鼓足了勇氣,推開了門。

    一切都靜悄悄的,連雪也不再落下了。

    滿地積雪像是枯草,她像走在一片寂靜的荒原。

    原本該在院子里守夜的婢女仆人也不見了蹤影,連原本時時都亮著光的房子也都暗了下來。

    這偌大的院子,仿佛只有裴明繪一個人。

    今夜是第二個十五,所以,她必須來。

    這是裴瑛的意思。

    這是昨天晚上,裴瑛命人傳來的信箋上面寫的,寥寥幾字并無掛念之詞,她看完之后,便也將它丟在了火盆里。

    她凝神看著紅色的火苗舔舐著絲絹,細膩如霧的絲絹上是他的工整的字跡,再不復以往鐵畫銀鉤,好似墜著千鈞的重擔。

    她停在了門前,可是她卻不敢進去。

    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裴瑛。

    雖然二人已經有了夫妻之實,可終究不是夫妻。

    她終究不敢將裴瑛視作夫君。

    她徘徊著,像是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一眼,一直徘徊游移在門前,看著門前杏樹上落了皚皚的白雪到了深夜,仰頭便又見到了干凈地沒有一絲塵埃的月亮。

    天上的月亮冰冷而又明亮,照在皚皚白雪上,折在她漸次開始蒼白的面上。

    氣血一陣一陣上涌,可她依舊不敢推開那扇緊閉著的門,不敢進去去見裴瑛。

    她依舊在徘徊著,直到身體到了臨界之時,她心慌得狠,原想再忍一忍,可是猛然一股翻涌上來的血液,讓她眼前一黑,頓時便向地上栽去。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她竟沒有栽倒地上,而是跌進一個冰冷的沁著雪氣的懷抱,那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冷香再度縈繞過來,從她的呼吸之中一路深入她的心肺,緩緩舒緩著她的痛苦。

    黑暗里,是柔軟溫柔的觸感,是縈繞著的沁人心脾的冷香,是那逐漸上升而漸漸燃燒起來的溫度,小心翼翼卻又纏綿悱惻,一點一點地纏綿著,一寸一寸地廝磨著。

    呼吸漸漸地染上了曖昧,他的氣息近在咫尺。

    不知是誰的溫度陡然間便升了起來,像是無形間升起一簇小小的火苗,驅散了雪夜的寒冷,消散了內心的焦灼。

    她微微睜開眼睛,朦朧退盡之后是裴瑛緊緊閉著的眼眸,他纖長優雅的眼睫顫動著,像是黑色的蝶翼,輕輕地掃過她的面龐。

    很癢。

    后知后覺地,裴明繪才明白過來,裴瑛在親吻她。

    他的吻,是那樣輕柔而又小心,他的手卻那樣有力,緊緊地扣住她的后腦。

    若即若離,卻又緊緊不放。

    他察覺到裴明繪清醒過來,很快就離開了她,別過頭去,蒼白的面頰卻浮上淡淡的紅暈,像是暈在水中的胭脂,在冰冷雪光的映襯之下,卻又像是映著一簇小小火苗的光影。

    裴明繪垂下頭,可是很快,她就擁了上去,她緊緊抱著裴瑛的頸項,鼓起勇氣,去親吻他。

    裴瑛本想躲開,可是在躲開的那一瞬,又生生停住了。

    裴明繪緊緊摟住他的頸,居高臨下地去親吻他,去冒犯自己最為敬愛的兄長。

    唇齒廝磨,交換著彼此的溫度與呼吸。

    裴明繪的臉已然燙得嚇人,可是她的臉與裴瑛的面容碰在一處時,卻發覺自己的臉容是那么的涼。

    這是裴明繪第一次主動地親吻裴瑛,更為準確地說,是在她清醒的時候,去親吻裴瑛。

    裴瑛的臉色本事蒼白的,后來稍稍帶了些胭脂色的紅,這一次,卻是滿面的紅,像是身體里的血都要沸騰起來。

    可是簡單的親吻并不能緩解痛苦,反而是飲鴆止渴,讓身體里一直壓制的欲|望更加猖獗瘋狂。

    很快,裴明繪便又呼吸不上來,身子便往旁邊一歪,裴瑛一把將她摟在懷里,一把將她的膝彎抄起。

    白衣翩翩,像是紛飛的白紗在空中肆意飛舞中,他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疾步穿過空蕩蕩的冰冷的廳堂,越過安靜矗立著黑漆彩繪屏風。

    裴明繪被放在榻上,裴瑛走了,但很快又回來,回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對玉杯。

    “這……只是……”

    裴明繪望著裴瑛手中的玉杯,怯生生地問道。

    “喝了,很快就過去了!

    裴瑛的嗓音微微低啞,落在裴明繪的耳中,卻仿佛醇香的酒,只聞上一聞,便讓人的心尖都麻了下去。

    “好……好。”

    裴明繪到底不太好意思直視裴瑛,只別過頭,伸出手去摸索著去拿玉杯。

    她緊緊抿著紅艷而又濕潤的唇,泛著盈盈的水光,漫著惑人的香氣,耳朵紅得要滴出水來。

    她慢慢地握住玉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節。

    她的手立馬又縮了回去,可是很快卻又再度鼓起勇氣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燙,像是生了風寒一樣,燙到燎人,一直從指尖燒到心底,一路開了火紅的花。

    她慢慢地握住玉杯,突然又生了狎昵的心思,慢悠悠怯生生地轉過頭,白而紅的指尖執著白皙的玉杯,輕輕地碰了碰他的杯子。

    隨著叮咚一聲清而脆的聲響,玉杯里面的清而淡的水蕩開幽幽地漣漪,模糊了一側昏暗迷離的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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