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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情動

    外面又下了雪, 不過不在是那如同飄鵝毛一般的大雪,只是一個小雪粒接著一個小雪粒的小雪,一陣接著輕飄飄卻又冰冷的風將它們吹在緊閉的窗牖, 簌簌得好似春蠶吐絲之聲。

    每每想到抱著自己的人是誰,裴明繪幾乎激動無法呼吸, 可是她想要去看他,想要去親吻他,卻又被他的手捂住了眼睛,她想去拿開他的手,自己的兩只手卻又被他一齊捉住,束在頭頂。

    原本只有束縛的意思, 可裴瑛的指尖卻輕柔地撫摸著手腕側(cè)柔軟的肌膚。

    裴瑛的吻原本想要落在她潮濕艷紅的唇上, 可是迷離的眸子卻又一瞬間的情形,這吻也就因著這片刻偏差落在他的臉頰上。

    裴瑛不可置信地發(fā)著愣,甚至一時身下的動作也停滯了下來,眸中的欲色漸次被清醒所取代。

    裴明繪一個偏頭, 便躲開了他的手掌, 一雙濕漉漉的像是小鹿一般的眼眸便撞進了他的眼睛。

    像是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水面, 瞬間便將深藏在水底的潛流引了出來。

    裴明繪看見裴瑛原本清明如水的眸子陰沉下來,再度翻復起層層波浪來。

    或許是藥效發(fā)作了罷。

    她心道。

    除了藥力,難道他還能真的為自己動情,為自己瘋魔嗎?

    一時之間, 情|潮伴著悲哀而來,可是還未待她傷心,身體里的異物便讓她痛得仰起頭繃直了腿。

    “出……出去……嗚。”

    裴明繪痛呼出聲, 可是下一秒?yún)s吻住,將她所有嬌聲痛呼全都咽了下去, 他捏著她的下頜,像是飲著這世間最為醉人的酒。

    掌控權(quán)不知不覺間被他奪走,隱約之間,她似乎成了他的囊中之物,盤中之餐。

    她仰著脖子,頭卻下垂,烏發(fā)像是絲緞瀑布一般順滑地垂了下去,露出那段纖細優(yōu)雅的脖頸,在黑暗里像是一節(jié)白嫩誘人的筍。

    黑暗里,裴瑛的眼眸像是粼粼湖光,他閉著眼,優(yōu)雅垂首,黑色光滑的發(fā)絲也一并垂下去,落在她快要燒起來的肌膚上,冰冰涼涼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想要逃開。

    他緩緩張開嘴,慢悠悠地便咬了上去,真的就像是在咬食一節(jié)鮮嫩的竹筍一般,將她吞咽入腹。

    輕輕的廝磨,微微的疼痛,遠比親吻更加催人魂魄,麻人骨髓。

    若是遠遠看去,透過床幃之隙,便以為是一只冰冷的艷鬼在捕食無辜的女子。

    裴明繪推著他的肩膀,想要逃開,光潔的脊背卻又被一雙大手猛地控住,絲毫不能遠離,卻又猛地往前一帶,整個人就栽進了他的懷里,而他的另一只手卻慢條斯理地搭在她的腿上,修長優(yōu)雅的中指的指節(jié)帶著滑膩的水光,它一點一點,一寸一寸燎起火焰,幾乎讓她的血液都就此沸騰。

    人本不就能奢求太多,她心中苦笑,轉(zhuǎn)過身來,迎合地抱住他的脖頸,以便他之予取予求。

    在一次又一次的溫熱的潮水涌動里,她陷入了一場長長的夢里。

    這場夢里,沒有陰謀,沒有殺戮,沒有那些倫理道德的束縛,有的只是兩顆緊緊依偎著的心。

    可夢再長,卻也有醒的時候。

    裴明繪自混沌中清醒過來,便嗅到空氣里彌漫著的馥郁的冷香,糾纏在她的呼吸間,讓她心神蕩漾,整個人也好似飄在了一葉扁舟之上。

    屋子沒有點燈,一片黑暗里只有燎爐的橘紅火光與窗外的冷色雪光糾纏在一次,虛虛幻幻真真假假,幾乎讓她覺得自己還在那片綺麗的夢里。

    眼眶里余著尚未落下的淚水,將各色低迷的色彩暈城斑斕的色塊。

    裴明繪眨了眨眼,那滴淚也就落了下來,眼前的模糊如潮水一般退去,清晰的景象漸次漫入眼中。

    她平躺在榻上,渾身酸痛,那些令人臉紅的痛楚無聲地提醒著她,方才發(fā)生的事。

    良久,她才重重地吐出氣來,輕輕地轉(zhuǎn)過身去,鋪陳在榻上的黑色發(fā)絲便被汗水黏在她光潔的背上,她將頭墊在胳膊上,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借著被床帷篩過的斑駁卻又柔和的光亮,裴明繪看清了他的輪廓,他平躺著,沉沉地閉著眼,纖長濃密的眼睫向下垂著,清俊雋雅的容貌被冷暖交織的光亮勾勒出一層微光輪廓。

    忽然,裴明繪覺得他不在那么高不可攀了,或者說,他不在孤獨地棲息在懸崖上,而自己只能在谷底仰望著他,一直仰著頭,直到脖頸酸痛得再也抬不起來為止。

    她伸出了那白皙瘦削宛若藕臂的,帶著露水一般的細膩水光的手臂,手指虛虛地撫過他的臉,小心翼翼地描摹著他的輪廓。

    他的眉眼一如既往的那么好看,極盡溫柔的秀色卻隱隱透著一股鋒芒,白玉似的面容卻無聲流動著寒光,他雖閉著眼,可是她卻覺得,他正清醒著。

    他本就淺眠,若有風吹草動便會立即動身。

    這樣的人,又怎么不會察覺到臥榻之側(cè)的動靜呢。

    她看著他,癡迷而又哀傷。

    雖然,她已經(jīng)得到了他,可是她的心底為什依舊充斥著不安呢?

    這種不安像是看得見卻摸不著的藹藹白霧,陰森森地籠罩在她的心上,好幾次都讓她喘不上氣。

    她不是已經(jīng)得到他了嗎,難道,這還不夠嗎?

    裴明繪捫心自問。

    難道自己還會失去他嗎?

    這個想法像是一道驚雷閃電一般,轟隆一聲便驚醒了她虛假的安寧,慘白地照亮了她內(nèi)心的千瘡百孔。

    有朝一日,她或許真的會失去他……

    看著他沉沉地閉著眼,裴明繪的臉色突然間便變得雪白,她整個人似乎真的喘不上來氣,痛苦地仰躺在榻上,吃力地呼吸著。

    “怎么了?”

    裴瑛果然清醒著,他一下就睜開了眼睛,立馬起身將裴明繪拉在懷里,一手搭在她的脈上,另一只手撫著她的胸口替她順氣。

    修長勻稱的指節(jié)像是沁了一層冰冷的霜露,撫在她的艱難起伏的心口,一下接著一下用著精巧的力,讓她急劇跳動的心臟漸漸恢復了秩序,原本急促艱難地呼吸也開始平穩(wěn)下來。

    察覺到她的脈搏也平穩(wěn)下來,裴瑛方才放開了那擱在她心口的手,將滑落的錦衾拉了上來,蓋住她的身體,雙臂緊緊環(huán)住她,沉默不語。

    良久,她才緩過神來來,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得像是窗外的新雪一般,隱隱透著光。

    她察覺到裴瑛正將她摟在懷里,緊緊抱著她,她的頭頂是他急促卻沉默地呼吸。

    她靜默地感受著他的呼吸,他的溫度,內(nèi)心再度翻涌上來潮水般的情緒。

    過去那些的阻隔似乎在此時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哥哥,對不起。”

    裴明繪伏在裴瑛的懷里,臉容緊緊靠著他的胸膛,淚流滿面,淚水順著她的下頜落下,一直落在他的肌膚之上,順著他的勁瘦優(yōu)美的肌肉線條慢慢落下,像是落雨一般,一直深入無跡。

    感受到她的淚水的溫熱與潮濕,裴瑛的呼吸驀然一頓,他垂下眼睫去,褪去情與欲的眸子依舊是黑漆漆的。

    他一直看著她,可他卻并沒有說話。

    他慢慢地收緊臂膀,將她圈在懷里,他的發(fā)與她的發(fā)交織在一處,難舍難分。

    他們靜默地聽著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在生命的顫動之中沉默。

    許久之后,裴瑛察覺到懷中人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他緩緩松開已然僵硬的臂膀,將裴明繪放在榻上,拾起一側(cè)的寢衣,仔細地為她穿上,將白色系帶系好,將她散亂的頭發(fā)理順好,最后將衾被蓋在她的身上。

    裴瑛翻身下榻。

    可榻上的一切如此細致,可裴瑛卻在下榻的時候忘了穿鞋。

    他似乎有些著急,卻又分外遲鈍,他赤足便走在地上,凌亂的白色寢衣拖曳過暗沉得像是積了一層薄灰的紅色地氈。

    寒氣隱隱從地氈的罅隙里滲了出來,從他的腳底鉆了進去,一路沿著血肉經(jīng)脈向上走,一直到了他的頭顱。

    他推開門,冰雪照衣,冷風盈袖,白衣翩翩。

    握住門扉的手漸次收緊,裴瑛回過頭來,眸光穿過層層阻礙,越過飄蕩不息的床帷,看向她。

    怎么可以一錯再錯呢?

    她是你的妹妹啊,難道就因為她沒有與你在同一個族譜之上,你真的就可以心安理得與她歡好嗎?

    你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呢?

    一瞬間的情動,便徹底奠定了他的罪過。

    因為那一瞬間,他真的是因為身下的人是她而情動。

    裴瑛久久地回著頭,直到屋外一聲寒鴉驚飛,簌簌積雪落的聲音將她驚醒,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冷汗從額頭上滾落。

    只再需一次,這段畸形的關(guān)系就可以結(jié)束了。

    他們二人就可以就此解脫了。

    ——

    今長安之政局,風起云涌,為朝夕之變化。

    相位空缺,御史大夫與廷尉爭權(quán),屢相攻訐,難分上下。

    ——

    裴瑛總想讓溫珩死,溫珩也不想要裴瑛活,政治上的仇敵,生活中的死敵,他們彼此都欲讓對方死無全尸。

    一直以來,這些斗爭只是水面爭相涌動的暗流,可是隨著時局愈發(fā)緊張,這些潛伏在平靜水面之下的斗爭也開始漸漸浮現(xiàn)在水面之上,不可抵抗的危機終將到來。

    冰雪再度消融,渭水濤濤東流,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案讓這些潛伏在水底的暗流顯現(xiàn)到了水面,化作滔天的狂瀾,無情地襲擊了長安城,處在其中的每個人都受到了猛烈的打擊,多少官員入獄,鮮血匯入濤濤渭水,一片鮮紅。

    第62章  引子

    東海郡蘭陵。

    墨般濃稠的黑云涌動在天際, 隱隱白光游動在層云之間。

    這沉重的烏云壓在蘭陵城的頭頂,原本空闊的原野與雄偉的蘭陵城郭也因此而顯得分外逼仄起來。

    空氣是潮濕而壓抑的,這是暴雨來臨前的沉悶。

    狂風吹了起來, 將蘭陵城的繁華與喧囂也一并吹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的蕭索, 刮下來的樹枝樹葉被大風吹得滿地翻滾,稀里嘩啦地滾成一團。路上的行人也像是這草木一般,被風風吹得分外蕭疏起來。頂著風的人行得分外艱難,逆著風的人被吹得七葷八素,眼見風勢稍稍收勢,眾人便紛紛加快了腳步, 可是一聲巨大的聲響轟然炸在耳邊, 他們的耳膜也似乎因此震顫,行人紛紛止步,抬頭看去,冰冷的雨珠重重砸落下來, 砸得他們眼睛都睜不開了。

    先是一點接著一點的雨花, 潮濕了這片干燥的土地, 幾乎只是一下個呼吸的功夫,無邊的雨幕便從天而落,整個蘭陵城瞬間成了一片白色的汪洋。

    路上再也沒有了行人的蹤跡,大抵誰都不愿意冒雨出來, 或者這般時候,也沒有什么可以值得冒雨出來做的事。

    雨越下越大,地面濺起的水花似乎變成了白色浪花, 陣陣翻涌在蘭陵城的青石街板之上。

    雨水綴成粗線蘭陵縣官府的漆黑瓦當上落下,遮住在檐下巡守的甲士的目光, 他們持刀負劍踏踏巡邏,不敢有絲毫的放松。

    顯然,此處是極為要緊的地方。

    “啊——”

    一聲女子的凄厲尖叫劃破了這沉悶潮濕的雨幕,遠遠地便傳進了在此戍守的甲士的耳中,他們長劍立即出鞘立即警覺,為首之人立即招手,率領(lǐng)甲士闖進雨幕,循著尖叫聲大步而去。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稍后一個黑色的身影便從雨幕之中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閃進了曲折繁復的回廊里,他蒙著面,迅速左右環(huán)顧,確定無人之人之后方才雙手抬著門,小心翼翼地抬起門,確保一絲聲響都沒有發(fā)出來,只開出一條剛好供人側(cè)著身通過的縫,自己便閃了進去,而后門縫便也悄無聲息地關(guān)上了。

    屋子里沒有點燈,外面有事沉沉的沒有天光雨幕,讓屋子更顯沉悶晦暗,其間擺著各色漆器,個個都是色彩極為鮮艷花紋究極優(yōu)美的,漆繪油彩針刻金箔,可是這么多精美的漆器堆在這里,縱然在黑暗里也該幽幽地發(fā)著光亮,可是它們卻灰撲撲得像是落了一層灰罩了一霧一般,讓人看不清楚也看明白。

    他很是焦急,但步子卻又不得不放慢。

    他小心翼翼地走著,繞過那些易碎的漆器,一直往深處走。

    一直到了堆著許多的竹簡的書架處,他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得跳了起來,他借著這些微的光開始尋找竹簡外封上綴著的絲條,分辨著上面快要糊成一團的字跡。

    中元六年……元光三年……

    他的目光想要飛速地尋找著,可是幽暗的光亮卻讓他不得不瞇起眼睛慢下來。

    快,要快!

    隨著時間的挪移,他的臉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落下。

    終于,他的目光重重頓在了那幽幽垂著的絲絳上,上面是正是元朔六年的賬冊!

    找到了!

    他的目光立即聚焦到那靜靜垂下的絲絹上,其上皇皇的四個字瞬間就讓他的眼睛都亮起了光!

    他飛速地將懷中備好的書簡替換進去,將書簡迅速地塞進懷里,可是他的動作卻在轉(zhuǎn)身之時猛地一停,他又順手將那那份書簡抽了出來,也一同放在了懷里。

    可就在他準備離開之時,門卻被整個踹了開來,紛紛揚揚的雨絲雨粉一同迸濺進來,落在他的臉上,冰冰涼涼的,就像是他驟冷的鮮血一般。

    當看見眼前的人的模樣之時,他的眼瞳瞬間縮成了針尖大小,話不多說,二人的劍鋒瞬息便撞在了一起,隱隱激出刺啦的火花,屋外又是一聲驚雷,嘩啦一聲整個天地都變成了白色。

    借著這一瞬間,他奪門而出,來人的劍鋒擦過他的臂膀,登時鮮血迸濺,鮮紅的血珠飛了出來。

    暴雨里越來越多的官府甲士逼了過來,他猛地頓住,幾步跳躍,越過漫著瀑布似的水的墻壁,越入了另一側(cè)的院子。

    “快,追上去,別讓他跑了!”

    甲士的聲音被暴雨沖刷得隱隱約約,他看似盲目得游竄在縣令府邸的穿堂回廊,很快一閃身便躲了一處屋子。

    很快甲士的腳步聲也圍住了屋子,層層疊疊密不通風。

    “讓開讓開——”

    急促的呵斥聲讓甲士如流水受阻一般讓出一條來,一個被大雨澆得濕透的男人大步走了過來。

    這是一個峨冠廣帶的儒雅的男子,長須飄飄劍眉星目,立在瓢潑大雨,仿佛一只立在雨里的鶴。

    “大人,竊賊逃入了小姐屋子里了,我等也不好冒然闖入,還請大人指示!”

    同樣被雨澆得濕透的甲士首領(lǐng)抱拳拱手。

    “破屋,萬不可讓竊賊逃走。”

    蘭陵縣令抬起手來,迅速向前一落,甲士首領(lǐng)得令,隨即下令組織圍攻。

    里面的東西絕不能讓它流出府去,這可不僅僅是要他們?nèi)拿臇|西,更是會在長安也掀起血雨腥風的東西。

    蘭陵縣令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沉重的雨水落在他的眼睫上,逼著他閉上了眼睛。

    真是的,怎么就又有人知道了。

    這群刁民,怎么這么不安分!

    難道流得血還不夠多嗎?

    怎么就不能閉嘴呢!

    這是蘭陵縣令小女兒的閨房,蘭陵縣令見他們要行動,心中不由添了仇恨,若是讓他的小女兒有絲毫損傷,他定要他們付出千倍萬倍的代價!

    大雨呼啦啦得落下,蘭陵縣令的聲音沉悶異常:“萬不得已,不可傷了小姐。”

    “諾!”

    甲士首領(lǐng)嗨然領(lǐng)命,大踏步踏破水花,隨著一聲劇烈的聲響,原本完好的門窗瞬間四分五裂。

    “別動!”

    滿身傷痕的男人一把便將驚慌失措的無辜小姐拉入懷中,橫刀于其頸上,正欲威脅他們不得前進,豈不料甲士根本不顧小姐生死,拔刀便上。

    小姐頓時嚇得花容失色,男人也是大驚,一把推開小姐,橫刀相擋,一時之間便是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小姐嚇得面色蒼白踉踉蹌蹌跑開,一路撲進縣令懷中,縣令彼時全幅心思都在不速之客身上,也沒心思寬慰受到驚嚇的小姐,只命人護送小姐下去。

    小姐被甲士護衛(wèi)著退了下去,她被暴雨沖刷去了所有敷面所用的鉛粉,臉上卻白得更加嚇人,她的嘴唇也蒼白,像是被浸泡的糯米紙,但是一雙黑色瞳仁卻黑幽幽的,透過密集的雨幕,看向了那里正在進行的殺戮。

    蘭陵縣令踏著勝利者的步子,走進了殘破不堪的屋子。

    他并沒有直接殺死他。

    “果然,你來了。”

    他嘆著氣,頗為感嘆地說道:“任何人都知道,在這蘭陵,最不能招惹的人,便是我,可你偏偏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與我做的。你說,你為什么就這么喜歡找死呢?”

    男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的腦袋像是失去了脊柱的支撐一般無力地垂著,身子卻被以極其怪異的姿勢被兇悍的甲士扭在一處,他聽聞蘭陵縣令的話,不由冷笑一聲,聲音卻像是從肺里發(fā)出來一樣,痛苦而已嘶啞,隨后帶出一陣鮮紅的帶著內(nèi)臟碎片的血。

    “呵……為什么我就不能與你作對,你行賄受賄勾結(jié)豪強,錯判冤案無數(shù),濫殺無辜無數(shù),與盜匪同流合污,外殺百姓內(nèi)除異己,又與買賣人口私挖金礦,害了多少人!皇皇天地在上,我為什么就不能與你作對!”

    “你知道的倒是清除。”蘭陵縣令先是驚訝,而后呵呵地笑了起來,良久,他背著手仰天長嘆起來:“這些,天下的官,有哪幾個干干凈凈的,你為什么就逮著我一個作對呢?”

    男人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他的胸膛起伏得像是一個破爛的風箱:“你少為自己開脫,你手上多少人命啊,殺人本就該償命,我早就該殺了你,你犯的罪,就算是碎尸萬段也無法償還!”

    蘭陵縣令依舊不惱:“難道你要把天下的官員都殺個干凈嗎?”

    男人的眼睛亮著光,牙齒滿是血,他死死盯著蘭陵縣令,看著這個披著鶴皮懷著狼心的大奸大惡之人:“漢律昭昭,陛下若知你犯下如此大罪,難道還會放過你呢?”

    “漢律?你知道什么是漢律嗎?”

    蘭陵縣令嗤笑一聲,背著手轉(zhuǎn)過身來,細長的眼睛滲不進一絲光亮:“我來告訴你,什么是漢律。漢律就是我有罪,你卻要不了我的命,而你無罪,我卻能夠要了你的命,就是這樣,這就是漢律。你不會真的指望著廟堂的那群人能夠有所施為罷,我且告訴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依著上邊人的吩咐。我再明白告訴你,你只要一告到上邊,不消說明天,今天就能要了你全族的命。當年多么大的一個裴家啊,不就是那么完蛋的嗎,自以為可以違抗他們的意思,最后被先帝拋棄,成了茫茫大漠里的一堆白骨,連帶著裴顯禮親手帶出來的軍隊,也一起完了蛋。”

    “呵……”

    男人依舊不為所動。

    “今陛下為裴家翻案,倚重裴家孤兒,難道不就是要與你們作對的意思嗎!”

    “我們?”

    男人再度嗤笑一聲。

    “我不可不配呢,我不過是個嘍啰,跟在他們后面順帶喝點湯的人物罷了。陛下倚重裴瑛,難道就真的想要為裴家翻案啊,不過是為了自己清除親政前的阻難罷了,你當陛下真的信任裴瑛嗎?若是真的信任裴瑛,難道會只殺一個處理當年叛國罪的廷尉嗎?況且,一個裴瑛,一介酷吏,一無家世,二無倚仗,身無掛礙,又極為狠心,卻是把好刀。這些年,陛下借著裴瑛這把刀殺了多少人,裴瑛又受了多少次刺殺,挨了世人多少罵,你難道看不清嗎?”

    “這把刀,已經(jīng)鈍了啊。”

    大雨嘩啦啦一直下,下得昏天暗地,從斷掉的脖頸處涌出來的鮮血匯入雨水里,很快被稀釋得無蹤無疾。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一騎快馬卻在此時,飛奔長安。

    第63章  災禍前夕

    正值夏末秋初, 長安的天氣依舊悶熱非常,但是長安的坊市街頭卻也就隨著溫度的上升開始再度繁華起來。

    這騎快馬從東海郡蘭陵縣而來,一路風塵仆仆風餐露宿, 日夜不停披星戴月地奔著長安而來,駿馬飛似地行過跨越渭水的橫橋, 橋下的渭水在七八月交之時的水量大了起來,廣闊水面映著來來往往的人的模樣,滾滾的波濤像是男人難以安定的心。

    他在長安城外停下,牽著馬開始入城,可就在他踏入長安城的一瞬間,許多道目光就聚焦到他的身上。

    他看著雄偉壯觀的城樓, 一眼望不到邊的畫樓高閣, 旗幟招展間便見連綿起伏的宮室樓閣,這撲面而來的皇家氣派讓他忍不住為之駐足,驚得合不攏嘴。

    走在街頭之人大都華衣袨服,光彩照人, 縱有些許衣著樸素者, 大都淹沒在了他們衣飾的光彩之中。

    長安乃是究極繁華之處, 有著數(shù)不盡可以一步登天的機遇,卻也是及其危險之地,看似機遇,實則危機, 一步踏錯,粉身碎骨。

    朝承恩暮賜死,一朝繁華作荒涼。

    可他卻不是為著自己的繁華而來的, 他是為著為千千萬萬正在東海郡痛苦著的人而來的。

    他收起了所有的心神,大踏步地走著, 每走一步,心中便愈加堅定。

    可就在他曲折地走向御史大夫的府邸之時,隱藏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突然走出了許多人。

    他們看起來同普通的百姓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看似隨意地走著,卻漸漸地逼近了這個外來人。

    男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立馬頓住了腳步,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行跡已然暴露,心中暗暗著急,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一走,后面的人便也跟進。

    他一停,后面的人便也停下。

    走走停停,反復幾次,男人的心瞬間涼了大半。

    難道就要功虧一簣了嗎?

    冷汗唰唰地往下落,男人看著幾乎近在咫尺的御史大夫府邸,心底卻是一片荒涼。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去,手漸漸摁住了劍柄。

    ——

    大雨轉(zhuǎn)成小雨,淅淅瀝瀝的雨落在屋檐上,匯聚成小溪流,滴滴答答響在臺基之上。

    屋子里擺著一尊三足金蟾香爐,一雙紅瑪瑙的眼睛幽幽地閃著光,從蟾蜍嘴里吐出一柱縹緲的香霧。

    帳子里的蘭陵縣令睡得格外得好,聽著外頭催人眠的雨聲,愈發(fā)睡得深沉。

    屋外長廊忽的傳來踏踏的腳步聲,就聽見婢女的勸阻之聲:“別進去,老爺正睡呢……”

    “快……快讓開,有天大的事!”

    真吵!

    睡夢中蘭陵縣令蹙起了眉,隨著吱呀一聲重重地推開門,潮濕的水汽隨著風一下子便竄了進來,吹起了絲絹制的床幃。

    這絲絲混著潮氣的涼氣吹了過來,蘭陵縣令猛地坐起,一把拉起床幃,趿上鞋履,一把揪住了那個悶著頭闖進來的小廝:“你跑什么,后面有老虎追你嗎!”

    “老爺老爺……”

    那小廝淋得滿身潮濕,氣喘吁吁話也說不清楚。

    “你喘什么!”

    蘭陵縣令更加惱怒。

    “朝……朝廷來……來人了!”

    小廝一句三頓地說著。

    “朝廷來人了?”

    蘭陵縣令不可置信地蹙起了眉。

    “快說,來的誰?”

    小廝似乎是因為緊張而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御史……”

    蘭陵縣令起初以為只是朝中來了位侍御史,想必是來督查政績的,蘭陵縣令這才大大地松了口氣,可是這氣還沒有松完,很快便又懸了起來。

    小廝眼見蘭陵縣令誤會了,頓時著急了氣也不喘了:“是御史大夫裴瑛!”

    “什么!”

    蘭陵縣令好懸一口氣沒上來,他一把將小廝拽了過來,聲音顫抖得像是瑟瑟發(fā)抖的秋葉。

    “你再說一遍!”

    小廝被蘭陵縣令拽得險些快要跌倒了:“是御史大夫裴瑛,現(xiàn)在來的路上,車馬快要進城了!”

    “壞了壞了!”

    這真的是一個吃人的老虎!

    裴瑛的手段他是清楚得很的,蘭陵縣令方才志得意滿的囂張瞬間蕩然無存,他趕忙拾掇去穿衣服,卻緊張到穿錯了袖子。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來一樣,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快去,把那里巡邏的人都撤走!”

    ——

    細雨綿綿,蘭陵城一片煙水朦朧,城外長亭處立著一眾官袍加身的人物。

    這顯然是蘭陵縣一眾要緊官員。

    他們在細雨中等待,甚至蘭陵縣令都沒有打傘,雨浸透了他的衣裳,他的目光透過于絲織成的簾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煙雨朦朧的大道盡頭。

    等了許久,卻也不見人來。

    眾人的衣服都被這綿密的細雨澆了個濕透,蘭陵縣令的心也是浸在了這冰冷的雨水里,始終無法安寧。

    轔轔車馬聲由遠而近,駛過潮濕的泥土的聲音像是壓在了蘭陵縣令的心里,他猛然從潮濕蔫吧的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整個人也精神抖擻嚴陣以待起來。

    大漢黑紅色旗幟飛揚在茫茫雨霧之中,先行出現(xiàn)在眼前是護衛(wèi)開路的騎士,昂揚的駿馬踩過已然濕潤的土路,留下一行馬蹄印,但是很快便被車轍掩了過去。

    這是一輛沒有繁復裝飾的馬車,它古樸而又沉重,車璧與車輪處有精鐵打造的貼條緊緊箍住,就算是有流矢射來,最后也只是在上面留下一個白印罷了。

    就算道路泥濘,它行在肅然騎行的騎士之中,不緊不慢地前行著,所過之地似乎都已經(jīng)劃入了它的領(lǐng)域,它就像是一輛不可撼動的戰(zhàn)車,由遠而近地逼來,這整齊劃一的凜凜威勢讓在路上站著的蘭陵縣令的心七上八下地晃著。

    浸透了冷雨的衣服濕噠噠地黏在身上,讓他很不舒服,在身體心理的雙重壓力之下,他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

    雖然他十日前說得很好,但畢竟天高皇帝遠,裴瑛的活動范圍也遠不及東海郡,若他真的想管東海郡,也定然管不到隸屬東海郡的一個小小縣城。

    更讓他放心的是,他做的事雖然都是些要緊的大事,但在朝中人的掩護之下,裴瑛甚至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更遑論知道他是誰了。

    相比他這一個負責執(zhí)行的小嘍啰,朝廷里那些高爵官員才應是裴瑛的目標才是。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裴瑛真的會在百忙之中真的到東海郡。

    蘭陵縣令真的慌了神。

    裴瑛就算要來,也該先有東海郡郡守來接見才對,怎么突然就到了縣城?

    蘭陵縣縣令肯定不會以為裴瑛是聽聞他在外宣揚的那些個虛假的好名聲才來的。

    那只有一個可能,裴瑛來收拾他了。

    蘭陵縣令的思緒一到這里,登時便是全身僵硬,如遭雷擊。

    怎么裴瑛到這兒,也沒有人通知他,難道那些人真的就要將他供出去了?或者說,裴瑛在廟堂之上業(yè)已取得了完全的或者壓倒性的勝利嗎?!

    終于,整肅的車隊停在了這里,而那輛被鐵騎簇擁在中心的馬車也穩(wěn)穩(wěn)停在了他的身前,他一仰頭,才堪堪可以看見馬車的車窗。

    車窗里懸著深藍色的車簾,簾子上古樸肅穆的流云紋樣,線條有力卻也不乏靈動,就算現(xiàn)微冷潮濕的小風吹著也絲毫沒有起伏。

    “蘭陵縣令郭守成率蘭陵全體官員迎候御史大夫。”

    郭守成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地躬身見禮。

    一聲畢之后,卻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回應,他依舊恭敬地躬身拱手,腰身也開始隱隱作痛,夾著雨絲的冷風吹得他的頭也開始疼痛起來。

    一時一刻一刻地過去了,原本的小雨漸漸大了起來。

    他渾身上下也是被澆了一個透徹,一貫不著風不見涼的蘭陵縣令郭守成的心理防線開始出現(xiàn)崩塌之勢。

    他像是一只落湯雞一樣,落寞地站在雨里,官府也因為徹底的浸滿了雨水沉甸甸地貼在身上,郭守成那種的居于上位的威風與傲氣蕩然無存。

    冷汗從他的頭上落下。

    “蘭陵縣令郭守成率蘭陵全體官員迎候御史大夫。”

    他直起酸麻的腰身,再度恭敬地低下腰身,拱手見禮。

    “起來罷。”

    不疾不徐的聲音慢悠悠地自車廂里傳了出來。

    ——

    黑色的長靴踩過滿是灰塵的地板,幽幽的暖紅色燭光晃蕩著照亮一寸地方,灰塵浮蕩,裴瑛的目光梭巡在此處,快速卻又縝密地掃過每一尺每一寸地方。

    這是蘭陵縣城北部一座廢棄的倉庫,七零八落地堆著許多架子和箱子,上面落著厚厚的一層灰。

    裴瑛捧著蠟燭,慢慢踱步在這里。

    他早就知道他們會轉(zhuǎn)移證據(jù),便先行帶人來到蘭陵,一直在暗中觀察許久,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

    裴瑛便猜想是有人闖入縣令府邸便讓他們有所警覺,定然不敢有什么大的動作。

    裴瑛便下令讓后行的朝堂車馬開始動作,放出風聲,而他在此靜靜觀察,查看他們?nèi)绾无D(zhuǎn)移證據(jù)。

    同時,他也察覺到朝堂中似乎有人開始動作,以防萬一,他便決定先下手為強。

    屋子很黑,只有裴瑛手中這里的一寸燭光,幽幽的映著他容顏,凝作漆黑眼眸一點輝光。

    雖然他們做的都很仔細,但是燭光照出一條幾無灰塵的小道,直直通往倉庫的深處。

    第64章  生死別離

    子時一刻。

    寂靜的黑夜掛著一只光芒黯淡的上弦月, 寥寥疏星半死不活得閃爍著微末的光芒,幾只寒鴉盤旋悠蕩在半空之中,發(fā)出嘲哳難聽的鳴叫聲。

    一切的一切, 都在隱喻著不詳。

    突然之間,明火乍起, 像是一蹙火焰被投入烈油之中,轟得一聲便盛大起來,所有靜謐,所有黑暗,被這轟然而起的火焰炸得粉碎。一時之間,整座蘭陵縣都躁動起來, 百姓們紛紛從睡夢中驚醒, 急忙從井中汲水救火。

    可是就在他們提著木桶呼啦一聲涌了過來,卻發(fā)現(xiàn)倉庫方圓三里已然戒嚴,連帶著倉庫周圍的民居也已被烈火殃及而被點燃,倉庫整體為石砌, 其高三層, 故火勢不易驟烈, 可周圍民居卻都是木制,一點便是不可撲滅的火勢,大有向四周涌動之勢。

    慘叫聲,尖叫聲, 以及大火燃燒的噼里啪啦的聲音不絕于耳,過往極度富庶而又極度貧窮的蘭陵縣在此刻成了烈火的海洋,那些百姓啦賴以居住的房屋成了助長火勢的燃料。

    慌亂的人影被火光照得分外明晰, 他們急迫得想要救火,可是卻被阻擋著, 不被允許前進。

    “救火!快救火!”

    “還在等什么嗎!再不救等會就燒光了!”

    可是擋在前面的甲士卻是無動于衷,他們的長劍已然出鞘,光可鑒人的劍面映著妖嬈而又瘋狂的火光,火光在劍身上蔓延,凝作鋒利的劍尖上那既寒且冷的光,正對著前來救活的百姓。

    ——

    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妖嬈地攀爬上房梁,貪婪地將它包裹住,它們將堅硬的木料逐步灼燒成焦黑的木炭,發(fā)出嘎吱嘎吱的,不堪重負的嘶啞呻吟聲響,仿佛下一刻便會棟梁摧折、

    火光宛若最艷麗胭脂一般映在裴瑛的臉上,他靜靜地躺在地上,雙眸緊緊閉著,白煙幽然繚繞在他的身旁,像是有鬼魅一般悠蕩著,緩慢得奪走他所有的生息。

    ——

    深秋已至,裴府庭院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白霧,原本繁榮興盛的花草大多變得枯黃,逐漸走向老死,衰敗的草葉花瓣上頭勻勻地灑落了一層白霜,顆顆晶瑩得像是剔透的珠子。

    一雙精致的小靴子將這些凝著潔白秋霜的草葉踩碎,而后飛似地躍上了回廊,當當當?shù)嘏茉诨乩壤铮宦反┻^月門花廳,直奔著后院而去。

    一只小手扶住回廊的柱子,年幼的裴瑛氣息喘喘彎下腰,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像是在夢里一樣,虛幻到讓人無法相信,但是卻又真實得像是在現(xiàn)實中一樣。

    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已經(jīng)過去的再也無法回來的場景,卻在此時奇跡般地重映進他的眼中。

    這是那久久無法忘懷卻已經(jīng)模糊的身影,他背對著他,昂然地站著,像是一把堅實鋒利的長劍,直直插在地上,他身上穿著大將軍的全幅裝束,沉重□□的精鐵甲胄,等身制作的絲制大紅披風,在冷冽秋陽的映襯下卻像是一團炙熱明烈的火焰。

    他的父親,裴禮顯。

    站在裴禮顯身邊的是一位窈窕美麗的貴婦人,她梳著溫柔簡約的垂髻,上面只有一支簡單的玉簪聊作裝飾,青色的裙裾拖曳在地板之上,像是一片春天葉子一般輕柔美麗。

    裴瑛的喜好大多與母親葉夫人相似。

    葉夫人走到一旁的檀木衣架旁,將紅纓頭盔取了下來,她垂眸仔細地看著手中拿冰冷的頭盔,她用指腹一點一點摩挲著,最后捋過紅纓,方才戀戀不舍地走到裴禮顯身前,仰頭看著自己的夫君,裴禮顯隨即會意,將腰彎了下來,頭低了下來。

    葉夫人笑了起來,這一點笑意便是最明媚的春光,瞬間驅(qū)散了深秋的寒意。

    她將頭盔溫柔地戴在了裴顯禮的頭上,纖細的宛若削蔥根一般的手指帶著系帶靈巧地打成了結(jié)。

    裝束停當,裴禮顯也到了離開家門出發(fā)戰(zhàn)場的時候了。

    短暫的快樂轉(zhuǎn)瞬即逝,憂愁再次漫上了她的面容,像是絲絲繚繞不去的霧氣一般纏繞著她。

    “你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葉夫人擔憂地撫平他衣服上的褶皺,美麗的娥眉蹙了起來。

    雖然她在心里預想了許多次的分別,可是真到了該分別的時候,卻還是這般舍不得。

    裴禮顯看見夫人如此擔心,不由一笑。他伸出手,常年習武而生著厚繭的手撫在葉夫人的眉頭上,溫柔地將它撫平。

    “這場仗不好打,歸期自是難定,不過還請夫人放心,為夫既然請戰(zhàn),定然將匈奴打出回漠北,不讓他們再踏足中原。”

    “我又怎么不知道你的能力呢?”

    葉夫人苦笑這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慢慢地搖了搖頭,她抬起頭來,無比眷戀地看著裴禮顯:“但如今朝中厭戰(zhàn)情緒太盛,我怕你既去了漠北,朝中就會有人趁此作亂。你知道的,你頂著壓力出兵,雖說有陛下鼎力支持,但到底勢單力孤。我從未懷疑過你為國盡忠之心,也不愿攪擾你的戰(zhàn)心。只是想讓夫君擇良機而行。”

    “他們不滿又能如何。如今大敵當前,既有戰(zhàn)機,便有勝利之可能。難道就甘心坐以待斃為人魚肉嗎?”

    裴顯禮的粗糙的手指穿過葉夫人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

    “今陛下允準,為夫掌兵,他們又能如何。”

    “我知道我知道。”葉夫人又搖了搖頭,本想將所有淚水都咽下去,可是卻還是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可如今朝中反對的人皆是開國定鼎時的文臣武將勛貴,就你一個非得去逞這個強。難道晁錯的下場你忘了嗎?堂堂天子帝師,最后落到棄市的下場……”

    “我知道。”

    裴顯禮攬著她肩的手卻微微用力,便將妻子攬入懷中,他的下巴輕輕擱在她的發(fā)頂,“但今外族侵擾,我怎能只顧自己安危呢?況且,也不一定會出事,他也已答應我,會幫我在朝中斡旋。”

    葉夫人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說,可是蒼白的唇囁喏了半響,卻最后還是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她將頭埋在他胸膛,無聲地流著淚。

    那個人是誰?

    年幼的裴瑛的的發(fā)梢被風吹得凌亂,眼前的景象漸次朦朧起來,化成斑斕的深黃色色塊,直到溫熱的眼淚從臉龐滑落,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哭。

    他哽咽著抬起袖子擦掉眼淚,飛奔著朝他們跑去。

    彼時的裴業(yè)禮已然同葉夫人一同出了府,外面車馬喧天,那匹跟隨裴禮顯將軍多年的深紅戰(zhàn)馬也已裝備停當,正昂然地等待著主人。

    裴瑛越跑越快,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爹,娘!”

    年幼的裴瑛想要拽住他們的袖子,可是拼命伸出去的手只捉住了一絲冰冷的風,虛無縹緲。

    他重重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來,他艱難地伸著手,想要引起裴禮顯夫婦的主意,可是他們卻在分別。

    “別去……”

    “回來……”

    年幼的裴瑛已然淚流滿面,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地上。

    大漢旌旗越走越遠,冷風吹襲,夾雜著大片大片的鵝毛般雪花,閃著細碎的銀光,輕柔地落在他的頭上。

    他怔怔地抬起頭來,使勁眨了眨眼睛,看著陰沉晦暗的天空上飄著的白色的雪。

    他的身上不再是錦衣華服,金冠玉佩,取而代之的確實單薄的囚服,在冷風之中颯颯地吹著,他的脊背之上是沉重而又腐朽的枷鎖,隱隱可見遺留的斑斑血跡。

    “快走!”

    奉命督查的侍御史一揮馬鞭,指揮著羽林衛(wèi)押送囚犯上囚車。

    他被推搡著,幾次險些摔倒,但他依舊倔強地回過頭去,蓬草一般凌亂的頭發(fā)上落滿了雪花,他漆黑的眼珠掃過周遭頂盔摜甲持刀負劍的羽林衛(wèi),看著騎在高頭大馬披著披風的侍御史身上。

    這人,他好像認識。

    風雪大盛,雪花漫天滿地仿佛從天宇深處而來一般,撲落在他的眼前,讓他甚至睜不開眼睛。

    手起刀落的呼嘯聲,很快,似乎有液體落在他的臉上,濃烈的血腥味從他五竅之中傳了進來。

    溫熱的鮮血在冰冷的風雪中顯得滾燙而又熾熱,幾乎要將他灼傷。

    他看著自己的血親一個接著一個倒下,頭顱與身體分離,鮮血染紅冰雪,最后凝作血冰。

    一條條生命就這么逝去了,這世間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這一刻,裴瑛真的情愿屠刀快點落下,好讓自己不再目睹親人遭屠戮的景象。

    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刀斧手。

    他漆黑的眼睛是幽遠遼闊的死寂,像是黑色的冰山,飄蕩在廣闊的冰海之上。

    原本早該落下的屠刀卻在半空之中停下,刀斧手看著少年那夢魘般的沉默,以及那雙黑色的無畏生死的眼睛,有一瞬間竟下不去手。

    大漢的旗幟獵獵翻飛,呼嘯的北風分外猖獗,他整個人的靈魂仿佛依舊被北方帶離了軀體,孤寂地飄蕩著,不知歸向何處。

    “磨蹭什么呢,他到底在干什么!”

    行刑官與監(jiān)斬官互相看了一眼,很是不解。

    他們都奉了他人的命令,眼見那人的屠刀遲遲落不下,自然有些著急。

    壯碩魁梧的刀斧手一生殺過不知多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罪的無罪的,諸多人物應有盡有。

    在奉命殺人這個方面,他從未遲疑過,可在眼前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身上卻深深地遲疑了,手中的屠刀懸在少年的頭頂,久久地不能落下。

    就這么一個停頓,當他迫于長官的催促想要落刀之時,就聽當啷一聲脆響,刀劍交擊,一道修長優(yōu)雅的劍聲便這么自風雪中匆匆刺了過來,而后劍鋒斜著上挑,劍鋒悠然劃過他的脖頸,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線,刀斧手瞬間斃命,仰躺倒地。

    血珠在落地之前便凝作冰冷的血珠,滾落在皚皚白雪之上,先是鮮艷的紅豆,灑落一地。

    是誰?

    裴瑛僵硬地仰起起頭來,風雪縹緲中就見一個陌生的男人手持長劍凜凜而立,布衣飄飄身形似鶴,面蒙布巾黑眸如劍。

    這是一個很厲害的男人,他帶著他,自重重官兵包圍之中殺出了一條通天的生路。

    雖然有了一條生路,但是兩個人自此卻成了不見天日的通緝犯,只能一路藏一路躲地生活著。

    男人告訴他,他叫明子玉,曾受過裴顯禮將軍的恩惠。

    今裴家遭難,特來相助。

    可如此厲害,如此博學的明先生卻總是憂愁的,他俊美到幾乎女相的眉目上籠罩著淡淡的憂愁的煙霧,一雙鳳眸也總是陰沉沉得不見光亮。

    閑暇之余,明子玉還告訴他,他有一個女兒。

    他說,他生平最對不起的人便是他的女兒。

    他沒能救下她的母親,卻還讓她孤身一人到哪水深火熱之地,每每想來,總是痛徹心扉。

    裴瑛聽著,沉默著。

    后來,明子玉為了救他,死在了官兵的刀劍之下。

    他這么一個厲害的人,曾經(jīng)孤身一人殺出官府重圍的人,卻還是死在了官府的追殺之下。

    他死得很慘,被五馬分尸,頭顱被吊在城樓上。

    他躲在人群里,默默地記下了在城樓之上談笑風生的官員們。

    很久以后,在他走馬上任之后的第三年,他終于有機會便是將這群人五馬分尸,他將他們的頭顱懸在城樓之上,以警世人。

    明子玉死后,那一年的大雪下得格外得大,雪有三尺厚,一腳踩下去幾乎都拔不出來。

    他偷偷地去看過明子玉的女兒,他躲在樹上,接著樹枝與積雪的遮擋,透過其間斑駁的縫隙觀察著她。

    他看著年幼的女孩穿著單薄的衣裳,卻拿著比人還高的掃帚和下人們一起掃雪,那些下人怕也是奉了他人之意,故而百般刁難于她。

    瑟瑟寒風里,她凍得臉頰通紅,只不住地吸著鼻子,身體顫抖得像是被秋風吹得左右亂晃的秋葉。

    他的目光挪向遠處,就看著兩個穿著狐裘帶著狐帽的兩個女孩,一個稍小些,生得唇紅齒白,面如珠玉,她滿臉嬉笑地看著那個可憐的女孩,嘴里發(fā)出令人作嘔的笑聲。而另一個稍大些的卻也是頗為無奈地看著自己的妹妹,雖并未助紂為虐,但也無規(guī)勸之意。

    二人穿得甚是暖和,一旁則堆著一堆顏色稍舊的斗篷。

    裴瑛一下子就明白為何這么冷的天女孩卻沒有穿斗篷,想必是許氏姐妹故意拿了她的斗篷,說是斗篷珍貴沾不得雪,等她掃完了再穿上。

    裴瑛手指漸漸收緊,指節(jié)泛起了白,骨節(jié)嘎吱作響。

    可是那雙緊緊地捏成拳的手很快卻又松了開來。

    此時此地,他尚在被通緝之中,萬不可打草驚蛇,以至功虧一簣。

    他只能躲在樹上,靜靜地觀察著。

    可看著她們滿臉嬉笑地看著女孩,裴瑛似乎再也無法忍耐,卻在怒氣沖破束縛之時,強行將它化作收斂過的力氣,將它發(fā)泄在樹上。

    雪嘩嘩地落下,方才掃出的小徑很快就積滿了雪。

    女孩苦惱地看著新落的雪,只能僵硬地挪著身體走到樹下繼續(xù)掃雪。

    該死。

    裴瑛立即側(cè)身穩(wěn)住身體,不再動。

    就見那稍小的姑娘眼珠又是一轉(zhuǎn),她一把便將一個精致的繡球隔著白墻黑瓦丟出了夫,而后對著那可憐的女孩說道:“你,去給我撿回來。”

    她只得放下掃帚,便往門跑去。

    粉色絲絹制的繡球靜靜地躺在角門的雪堆里,她趕忙跑了過去,彎腰將繡球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用手將上面沾上去的雪花拂去,上面的精致的繡花頓時叫她眼前一亮,整個人也都高興起來。

    可就在她高高興興地回過頭之時,卻見門已經(jīng)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激起門前積雪飛揚在半空,在冷冽明澈的日光的照耀下,瑩瑩地發(fā)著剔透晶亮的光。

    她手中的繡球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滾到不知何處去了。

    “開門……”

    她走到角門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門。

    她隱約聽到里面?zhèn)鱽硇β暎笮β暆u行漸遠,再也聽不見了。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路上也沒有行人,只有北風凄厲的吼聲游蕩在街巷里,帶著懸在墻上的風燈也左右搖晃。

    變幻不歇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照出她所有的悲觀的情緒。

    她就這么無助地站在雪堆里,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她徹底明白了,她們是不會讓她進去的。

    雖然她知道她們都不喜歡她,可是堂而皇之將她關(guān)在冰天雪地里,她卻是沒有想到。

    她抱膝坐在角落,用手背擦去了眼淚,然后乖乖地等待著。

    她們總歸會開門的,她心想。

    她像是一只受傷的小鹿一樣,窩在雪堆里,獨自舔舐著傷口。

    裴瑛咬緊了牙關(guān),想要壓下心底翻涌的情緒,可是心底的波瀾在此時此刻卻仿佛有火焰在燃燒一般,一個接著一個的火花飛濺出來,迸濺在心房里,灼灼燃燒著。

    可在這一刻,他無法再忍耐,縱身一躍便跳了下去。

    他跑向她,耳際風聲嘩嘩作響。

    她扭頭看向他的那一刻,卻又瞬間變得無比驚慌,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只有他奔向她的身影。

    不,不要——

    她的眼睛里滿是瀕死死亡的絕望,她猛然站起來,瘋了一般向他跑過來。

    “快跑——”

    她幾乎用盡所有力氣,一把抱住他的腰,將他撲倒在地。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裴瑛猛然驚醒,噼里啪啦火焰燃燒聲椽梁斷折聲從頭頂傳來,他一抬頭,墜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點光亮,并逐漸逐漸綻放開來,化作鋪天蓋地的火焰。

    轟隆——

    倉庫瞬間坍塌,煙塵四起,滾滾濃煙升上了天空,遮蔽了那本就寥寥的光。

    伴隨著凄厲的尖叫聲慘叫聲,人們瞬間四散而逃,但是還是有很多人來不及逃離而被卷入爆裂的火焰之中。

    火焰蔓延,吞噬了不知多少生命。

    大火之后,多有大雨。

    風驚亂颮,雨密斜侵,喀拉一聲大樹摧折,沉重的樹干輕而易舉地便被洪水裹挾住,奔騰著一路沖下山去,直奔蘭陵縣而去。

    ——

    轟隆——

    一聲仿佛山岳崩塌的炸雷將昏迷的裴明繪瞬間驚醒,她像是被驚嚇到一樣猛然坐了起來,無助地四處環(huán)顧著,紗窗篩過晦暗的月光,像是黯淡的水銀一般鋪陳在地上,垂下的白紗靜謐從房梁上傾瀉下來,擋住了她的大半視線。

    屋子里的空氣沉悶得好似凝固住了一般,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分為艱難。

    裴明繪的心里是一片寂靜的空蕩,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她卻急迫想要做些什么。

    冷汗卻不斷地從她身上冒了出來,很快她的衣服便被浸透了,整個人都像剛從水里撈起來一般。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為什么會這么不安,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正在她疑惑懵懂之時,她的心臟猛地開始刺痛起來,疼痛讓她無法呼吸,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在加劇疼痛,疼痛如潮水般蔓延,漸次剝奪她的意識。

    “啊——”

    她整個人縮成了一只蝦米,不住地痙攣著,痛苦著。

    過了好久,又是一道驚雷轟隆隆炸開,慘白的閃電隨后而至,大雨嘩啦一下便下了起來,仿佛天上破了一個洞一般無休無止。

    心好疼……

    疼痛漸漸止息,裴明繪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身上的寢衣也被她扯得松松垮垮的。

    急切的落雨聲加劇了她的不安,她再次從床榻上爬了起來,微微瞇起眼睛,仔細地揣摩著心里那異樣的情緒。

    心念電閃間,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甚至沒有穿鞋,她一路赤足飛奔著闖出了門,身后守夜的春喜也被雷炸醒了,一見裴明繪匆匆便要出門,急忙跑著去攔她,卻又被她推了開來。

    外面大雨傾盆,地上是一片激揚的水花,潮濕的水汽被驟起的狂風帶著撲面而來,將她渾身淋得濕透。

    她卻絲毫顧不得這些,赤足踩在雨水里,瘋了一般向著府門外跑去

    去蘭陵!

    她的心幾乎不能思考,心里的目標催促著她奔跑。

    她在雨里奔跑著,許多婢女與侍衛(wèi)見狀想要攔她,可是卻被她靈活地躲了開來,她發(fā)了瘋一般跑著,一路跑出了裴府,可是就在剛要踏出裴府的時候一把便為侍衛(wèi)攔下,一手刀便將其擊暈過去。

    在意識消失的最后一刻,她依舊拼命伸著手,向著蘭陵的方向。

    ——

    屋外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裴明繪的眼睫沉沉地墜著,她仰躺在榻上,漸漸清醒過來。

    外面小雨滴答滴答的聲音,可她卻隱隱約約地聽見了哭聲。

    是誰在哭?

    誰在哭?

    裴明繪立即翻身下榻,一旁守護的聶嫵立即攙住了她,才讓她沒有從榻上直接摔到地上。

    裴明繪一回頭,就發(fā)現(xiàn)在聶嫵的眼圈都泛著紅,未落下的淚尚綴在頰邊。

    “你哭什么?”

    裴明繪的心瞬間吊了起來,隱約間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可是她依舊不想相信。

    聶嫵的嘴唇囁喏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你哭什么!”

    裴明繪一把揪住聶嫵的衣領(lǐng)。

    聶嫵卻只是在哭,哭到最后是止不住的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在為誰哭?

    裴明繪隱約間猜到了什么,可是她全然不會相信。

    不會的,不會的。

    裴明繪不斷地在心里說著,可是她的胸口卻還是掀起滔天的狂瀾,猛烈地沖擊著她的心防,她一把松開聶嫵,風一般地沖了出去。

    一定不會的。

    裴明繪這么想著,可是她的身體卻在顫抖著。

    她甫一出門,映入眼簾的卻是在微微細雨中飄揚的白幡,府中的每個人都披著麻帶著孝,慢慢地穿梭在白幡之中。

    誰死了?

    裴明繪的腳步如灌了鉛一般沉重。

    誰死了會府中會有如此莊重的喪儀?

    裴明繪的腦子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她想去找裴瑛,去問一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國喪……

    或者是自己死了,自己的鬼魂飄在這里。

    裴明繪慢慢踱步,穿過飄揚著的白幡喪幔,一步一步走向了大廳。

    這里依舊有許多的人,他們披麻戴孝,或跪或立。

    牛毛般的細雨落下,她的身上是一片黏膩的潮濕,可是她卻渾然無覺,呆呆地站在這里,像是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誰死了?

    人群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是裴府的小姐,人群如潮水受阻般分為兩半,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這條通道的盡頭,是一只黑漆棺材。

    是誰死了?

    裴明繪無助地四處環(huán)顧,每個人的表情都是如此的哀傷,看向她的眼神,確實憐憫。

    是誰死了?

    裴明繪想要詢問,可是他們的表情似乎已經(jīng)說明了答案,而她只要稍稍觸碰,就會知曉那個殘酷的真相。

    為什么要這樣看她,為什么要憐憫她?

    疼痛無聲地侵蝕著她的血肉,她終于不能再否認事實,一瞬間,仿佛天地的重量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她的思緒變得支離破碎,再也無法拼湊在一起。

    她的目光慢慢地挪向了那里。

    她想走過去,可是剛剛邁出一只腳,身子卻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去,幸得一旁的婢女攙住了她,她才沒有摔在地上。

    婢女攙扶著她,她就這么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了過去。

    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短短的距離,她卻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她的臉容是那樣的蒼白,眼睛朦朧著水光,卻堅持著不肯落下來。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會死呢?

    細小的雨絲落在她的臉上,慢慢地匯集著一條小小的溪流,代替她流下淚來。

    她慢慢地走到棺木之前,費力地想要推開棺蓋,卻又被蘇央摁住了。

    裴明繪偏過頭,看著蘇央,用眼神無聲地質(zhì)問他,為什么阻止她。

    蘇央不忍看裴明繪如此哀戚的模樣,偏過頭去,嗓音沙啞:“別看了,小姐回去罷。”

    “開棺。”

    裴明繪的聲音很微弱。

    “小姐……”

    蘇央依舊死死摁著她的手。

    “我說……”

    裴明繪用盡力氣,聲音依舊微弱,但是卻有著無可悔改的決絕。

    “開棺!”

    蘇央終于不再阻攔她,緩緩往后走,退至一側(cè)。

    心臟潮水一般陣陣涌來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陣陣發(fā)昏,裴明繪忍住呼吸,將所有的哀痛都強行壓下,拼盡力氣將棺蓋移開。

    拼命忍耐的淚水從眼角溢出,滑落,隨著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裴府徹底亂作一團。

    裴明繪仰躺在冰冷濕潤的石磚之上,鮮紅嫣然的血不住地從她的口中流出,她的眼睛最后一絲光彩徹底寂滅,并漸漸渙散起來,可是她一想到躺在棺槨里他的模樣,卻又再次拼命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她怎么樣都站不起來,渾身的筋骨似乎也被那一場殺害他的大火一同燒了個干凈。

    周圍的人不忍再看,紛紛偏過頭去,立在一旁的蘇央本想扶她,伸出手卻,卻又默默地收了回來,退到一側(cè)去。

    她蒼白到幾無血色的手分外艱難地攀住棺材的邊緣,停頓等待了許久方才積蓄了站起來的力氣。

    裴明繪艱難地攀住棺木邊緣,當目光再次觸及他的尸骨之時,她的整個人卻仿佛浸在冰冷的雪水里。

    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那個清俊雋雅卻手段狠辣的男子,有著對妹妹無限溫柔的哥哥,前生凄苦半生榮華的裴家孤兒,就這么躺在這里。

    裴明繪隱隱約約似乎看見了他既往的模樣,那個談笑風生,總是銜著溫柔笑意的裴瑛的臉容。

    是他嗎?

    她眨了眨眼睛,渾圓的淚珠便從眼眶里掉了下去。

    原來是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急迫的思念與瘋狂的哀痛逼迫她的腦海在眼前勾畫出裴瑛的過去的模樣。

    可是那么真實,那么真切,就好像他還能夠呼吸一般。

    她慢慢地回想著,過去的一點一滴。

    他的笑,他的無奈,他的冷漠……他的一切都在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

    時間緩緩流逝,裴明繪終于低下頭去,看清了他現(xiàn)在的樣子。

    他死前,痛苦嗎?

    “哥……”

    裴明繪將手伸進棺槨里,握住那業(yè)已失去血肉的焦黑的手骨,死命與他十指相扣。

    “哥哥。”

    可是他不會在應答她了,永遠也不會了。

    “你怎么傷成這樣啊……”

    她心疼地撫過他的尸骨,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就連呼吸也是一下接著一些,她的聲音很是疑惑,“哥哥,你是不是很疼啊……”

    靈堂里面靜悄悄的,白幡隨著冷風在微雨中飄蕩,每個人都沉默著。

    “哥哥,你看看我好不好。”

    裴明繪流著血與淚,斑駁的血淚落在尸骨之上,像是開了紅色曼陀羅。

    “我再也不會不聽你話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了,我真的不要了。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哥哥,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著,發(fā)了瘋著了魔一般想要跳進棺材里,一旁的人立馬拽住了她,兩個七尺男人聯(lián)合一起,竟生生沒有拽住她。

    命運怎么可以這么薄待她,怎么可以讓她活著卻又剝奪她最后的親人呢?

    老天為什么不取了她的命去,反而叫身負血海深仇卻大仇未報的他死去呢?

    裴明繪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棺槨里的他,咧嘴笑了起來,鮮血從她的嘴里流了出來,和著她的血淚,一起落在他的尸骨之上。

    活著的人,大抵才是最痛苦的罷。

    如果真的能夠以命換命,那她愿意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換他回來。

    可是,這終究是不可能的。

    人死了,終究不會再回來。

    永永遠遠,也不會再回來。

    誰為著誰身死魂消,誰又為著誰肝腸寸斷?

    第65章  新生與復仇

    細雨微微里白幡飄揚, 裴瑛的棺槨停靈于靈堂之中,披著斬衰的女子跪在一旁,枯燥的頭發(fā)用生麻束起, 梳成喪髻,沉重粗糙的生麻壓在她的身上, 將她的脊骨都壓彎了下去,纖弱的脖頸也垂了下去,似乎再也不能承受如此重量。

    她像一株被冷風奪走所有生氣的枯草,歪歪斜斜卻又倔強地跪在此處。

    斬衰用最粗的生麻制作,其斷處外露不緝邊,上衣叫“衰”。因稱為“斬衰”, 而披斬衰者, 服期三年。

    裴府里外喪樂隆重,喪儀極盛,一派浮著哀戚的喧鬧與浮華,這是皇帝賜與御史大夫裴瑛的極盡哀榮。

    裴明繪跪坐在地上, 眼睛是渙散的, 一絲光亮也透不進去。

    耳邊是喧鬧的人聲與哭聲, 可她卻一點聲音都聽不見,只呆呆地跪在這里,腦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 一想便會心痛到不能自已。

    可是突然之間,她的臂彎卻被人攙住,然后被扶著朝著某個方向跪了下來, 當她在抬起頭來,便見皇帝與一眾大臣親來吊唁。

    她有些聽不清他們說的話, 就算聽到了,也有些聽不懂,她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辨析清這些詞句的意思,艱難地將它們組合在一次,才堪堪明白過來,原來他們是在勸慰她不要難過。

    可是,為什么不要難過呢?

    皇帝看著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的女子,無奈而又惆悵地嘆了口氣:“朕知道你與裴卿兄妹情深,可人死不能復生,早些節(jié)哀罷。”

    裴明繪怔怔地聽著皇帝的話,眼睫顫動著,像是承托了寒露的秋葉一般瑟瑟發(fā)抖。

    微雨清寒之中,她的臉容蒼白得好似冬天的雪,一雙漆黑如墨眼睛空洞洞得沒有一絲神采。

    她垂下頭去,枯燥如同枯草一般的發(fā)絲落了下來,隨著她的顫抖而顫抖著。

    人死不能復生嗎?

    可是為什么人死不能復生呢?

    良久,她終于明白了,斂容敝衽,跪地叩首,她長長久久地跪在地上,額頭擱在冰冷的石磚上,直到頭暈目眩將要暈倒的那一刻,才抬起來。

    又是良久,皇帝離開了。

    良久的良久,隱隱有哀慟的哭聲傳來。

    誰在哭?

    裴明繪僵硬地抬起頭,循聲看去,就見一個老者被人攙扶著,可就在他擦起袖子擦眼淚之時,那嘴角的一絲詭譎笑意瞬間驚醒了她。

    這絲隱秘詭譎的笑意,宛若極黑的夜里驟然滾開的一道驚雷,猛然炸在裴明繪的心里,隨后而至的慘白閃電照亮了她千瘡百孔的內(nèi)心,她錯愕地盯著竇玉,身子猛然踉蹌,向后栽去,卻又在摔倒之時伸出手拄在了地上。

    他為什么笑?

    裴明繪怔怔地看著竇玉,看著他在一眾門生故吏的簇擁之下離開。

    他死了,這有什么好笑的。

    裴明繪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在也看不見。

    那絲笑意轉(zhuǎn)瞬即逝,快到像是幻覺一般。

    可裴明繪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覺。

    她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臉龐霎時間涌上了血氣,一雙眼睛仿佛翻涌著陰郁的層云,間或有耀目恐怖的雷霆閃過。

    竇玉,是不是你。

    盡管沒有任何的證據(jù),但是裴明繪心中的仇恨卻清晰地對準了這個曾經(jīng)幫扶過裴瑛的人。

    這很荒謬。

    裴明繪不清楚竇玉的底細,她也不是一個無端就會怨懟他人的人。

    可是這般荒謬卻清晰的感覺,讓裴明繪那如一潭死水的心像是有巖漿流淌進去,轉(zhuǎn)瞬間便沸騰起來。

    裴明繪緩緩地站了起來,可是長時間的跪坐讓她眼前發(fā)黑,她又猛地往地上跌去,可是就要摔在地上的那一刻,胳膊卻又被人拉住了。

    她艱難地緩過來,回過頭去,久違的臉容便闖進了她的眼中。

    溫珩。

    微風帶起細雨,冰冰涼涼的雨粉灑在二人的身上。

    今日的溫珩并未穿著往日的紅衣,因著裴瑛的葬禮換上了素衣,浸在微雨輕風里,衣袂輕動。

    裴明繪看著他,胸中激憤,說不出話來,可是一雙眼睛卻好似涌動著滔天的狂瀾。

    溫珩并未說話,只是握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再摔倒。

    裴明繪抿了一下蒼白的唇,想要說話,可什么都說不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裴明繪笑了起來,這抹笑太苦太悲,她一把甩開溫珩的胳膊,轉(zhuǎn)過身來,踉踉蹌蹌地走著。

    她真的想即刻就殺了溫珩,殺了竇玉。

    可是她的命只有一條,報仇的機會也只有一次。

    她不能殺錯人。

    直覺并不能說明什么,她需要證據(jù)。

    微雨已停,陰郁的層云里透出幾縷明澈寒冷的亮光來,天地登時亮了起來。

    號角長鳴,裴明繪靜靜地站立著,黑色的發(fā)浸潤了雨水,濕噠噠地貼在她的臉容上,她的眼眸是純?nèi)坏暮谏锩嬗持氖且粚右粚臃馔谅湎碌那榫啊?br />
    過去的事歷歷在目,他的每一次微笑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的眼中,他的嗓音似乎還回蕩在她的耳邊,閃爍這動聽的溫柔。

    往事如從天而來的箭雨,避無可避地讓她的心便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所有的強力積壓的情感一瞬之間爆發(fā)了,她的內(nèi)心頓時掀起了滔天的狂瀾,淹沒了所有理智。

    在這一刻,裴明繪是真的想拋下一切,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在乎,只跟他,也只跟他,天上碧落,地獄黃泉,哪里都好,只要能與他在一處,什么都是好的。

    溫珩本就立在人群后面,他本沒有給裴瑛送葬的興趣,也不打算觀摩皇帝給裴瑛的巨大哀榮。

    可他總是坐臥難安,不得以被逼著來了。

    裴瑛死了,溫珩理當是高興的,只高興卻還是不夠的,應當是彈冠相慶以賀大喜之日。

    可是真當這一日到來的時候,他卻并不是那么高興。

    更準確的來說,說不上高興,卻也說不上不高興。

    他慢悠悠地轉(zhuǎn)悠在葬禮里,看著人們或哭泣或平靜,不禁冷嗤一聲,這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人,悲傷的是后悔自己選錯了人,站錯了隊,愁苦的是有擔憂自己的官途該將如何,若有所思的是在思索自己該投向誰,平靜的是冷眼旁觀觀察局勢。

    倒是沒有高興的。

    畢竟裴瑛的勢力還沒與完全被拔出,若是找那群專司彈劾的侍御史看見,難免又起一場不小的風波。

    畢竟現(xiàn)在圣意難測,一旦有人在裴瑛喪禮上喜笑顏開,這件事上達天聽,后果自是不堪設(shè)想。

    溫珩回過神來,在沉默著的人群后面站在,他默默看著裴明繪,看著她幾乎悲傷到無法自控,心底里的那最后一丁點惡劣的喜悅也徹底被沖散了。

    他見她不哭也不鬧,如此情景,卻是奇怪。

    他從不懷疑裴氏兄妹二人的感情,也知道裴明繪對裴瑛的僭越親情的感情。

    裴瑛這般自認清高的人,怎么可能愛上自己的妹妹。

    她不會要殉情罷。

    當這個念頭浮現(xiàn)在溫珩腦海里的時候,他頓時愣住了。

    風雪夜里,她寧死也不投降,可是今日晴光正好,她卻要為一個死去的人殉情。

    值得嗎?

    裴瑛就真的值得她去死嗎?

    思及此,心里的不甘涌上心頭,這種異樣的情緒讓溫珩擰起了眉,別開頭不想再看裴明繪。

    本來就是利用,哪里又會有什么真情實意呢?

    溫珩心道。

    她自己找死,他倒也樂得見裴瑛到死也不能閉上眼。

    心里這般想著,溫珩的眉卻愈蹙愈深,他的目光死死盯著裴明繪,整個人也處于蓄勢待發(fā)的狀態(tài)。

    當看到裴明繪真的往下跳的時候,溫珩的內(nèi)心再也無法平靜,他幾乎沒有猶豫,一把推開前面擋路的人,飛身跳了下去,一把拉住裴明繪想要將她拉起來,卻又被她一匕首刺了過去,溫珩雖身法靈敏,卻也沒有躲過去,匕首刺進他的肩膀,深入血肉,他疼得咬緊牙關(guān),只悶哼一聲,反手把將匕首握住,猛地向后一帶,匕首便脫手,幾經(jīng)周折摔在了棺槨之上。

    溫珩見裴明繪還要反抗,狠下心來一手刀便打暈了裴明繪,然后手一伸,將裴明繪攬在臂彎里。

    他垂眸看著女子蒼白的臉容,在透過日光之下的微光的照耀下,照亮著那銜在臉頰未落下的凝著無限思念與痛苦的淚在閃著光。

    這是一場經(jīng)年的夢,夢里的一切清晰到無比真實,卻又模糊到無比虛幻。

    夢里,一切都還是當初的模樣。

    裴瑛依舊是一襲青衣,長身立在杏花樹之下,他有如閑庭散步一般悠閑,眉目間是猶如春風一般的溫柔寧靜。彼時風起,落花如雨傾,繽紛馥郁的花瓣像是有生命一般隨著清風飄進了他的懷里,然后又飄然墜地。

    他看向她,眸光微微閃動,像是溫柔的春光落進了微微蕩漾的春水里,蕩起層層金白色的漣漪。

    裴明繪久久地怔在原地,可就在意識到這是裴瑛的時候,她便拼命向他跑了過去。

    裴瑛張開懷抱,笑著等待著她。

    她抱住了他,卻只擁住了一懷抱的繽紛落花,她整個失去重心,重重摔在地上,猛然驚醒過來。

    夢醒之后,她再次一無所有。

    蘇央立在外間,不忍看裴明繪如此悲傷的模樣,也不愿在此時去打擾她,可是勢態(tài)緊急,他也不得不進去。

    蘇央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壓住,邁出了步子,走進了里間。

    里間很是安靜,過往濃郁的熏香也不見了蹤影,空氣里是令人生嘆的死寂。

    白紗沉沉地墜著,像是凝固的霧靄,遮擋住女子的身影。

    二人都長久的沉默,一直到了蘇央覺得不得不在開口的時候:“小姐。”

    又是一陣壓抑的沉默。

    她的聲音很是嘶啞,只說了一小句話便沒了力氣:“什么事。”

    蘇央無聲地嘆息道:“小姐。家主若是還在,一定不愿意看到小姐這么痛苦的。今日時局變化無常,小姐當早日振作,重振裴家才是。”

    里面?zhèn)鱽淼目嘈Γ橹挠牡膰@息:“你知道的,我不在是裴家人了,又拿什么名義來振興裴家?一個外人,誰認你是裴家人?”

    “小姐依舊是裴家的小姐。”蘇央說著,突然就哽咽起來,“家主當日并未劃去小姐的名姓,家主劃去的,是自己的名字。”

    一句話輕飄飄地飄了出來,卻重重地砸在地上。

    紗簾之后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地的聲音,白紗猛然拂開,憔悴的女子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一把拽住蘇央,急切地問道:“什么意思。”

    蘇央似乎在也無法忍耐,閉上眼卻流下了淚:“家主很在乎小姐,他從未有讓小姐無家可歸的意思。他就算將自己逐出裴家,也不會將小姐逐出裴家的。今此以往,小姐便是唯一的裴家人了。”

    一語宛若驚雷,將裴明繪深深從痛哭悲痛中炸醒。

    她不可置信地后退,腳踩在曳地的裙裾之上,猛然摔在了地上。

    她怔怔地看著蘇央,眼前的景色卻模糊起來,色塊斑斕里那夜的情景再度浮現(xiàn)在眼前。

    “子吟,這只是夢罷了。”裴瑛的手輕柔地撫過她的發(fā),凝神而視,“為兄怎么會不要你呢,就算為兄不要自己,也不會叫你走的。”

    “你放心。”裴瑛擦去她臉龐的淚珠,聲音是那么溫柔而又那么篤定,“為兄在一日,就會站在你身前一日。”

    “真的?”

    她仰著頭看著裴瑛,裴瑛垂著頭看著她,笑容是那么真切,映著身后的燭火,他的整個人似乎發(fā)著輝煌的光芒。

    他一字一句,無比真誠地回答道:“真的。”

    當時,她的心一下就安穩(wěn)下來,她伏在他的懷里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琉璃燈萬般色彩映入他的眼中,點燃里面堅毅而又溫柔的神色,由內(nèi)而外透出好看的光彩來。

    “我縱死,也會護得你周全。”

    她在入睡之際,這句話便從她的耳廓里幽幽飄了進去,那懸著的心也徹底落了下去。

    為什么呢?

    裴明繪踉踉蹌蹌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

    為什么他要對她這么好,卻又對自己這么狠?

    裴明繪迷茫地看著四處的環(huán)境,這個人仿佛失了魂魄一般,踉踉蹌蹌地走在。

    迷茫,無措,痛苦,悔恨等諸多情緒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壓得裴明繪喘不上氣,可是卻又逼著她清醒過來。

    她整個人仿佛從瀕臨死亡的絕境懸崖勒馬一般,重新找到了生路。

    她赤足披發(fā)走了出來,走在回廊之下,仰頭看著那已然大亮的邈遠天際,陰云已然退去,太陽閃耀在純凈的藍天之上,耀目的光線刺痛了她的眼睛,讓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淚水迸濺在石磚之上,摔得四分五裂。

    明澈而又濃烈的日光照在她蒼白的面容之上,讓她的肌膚泛著白玉一般的光澤,她無知無覺地流著淚。

    該結(jié)束了,自顧自的痛苦只會殺死自己,成全他們。

    她絕不會讓他們勝利的。

    裴明繪慢慢地走著,穿過無風自動的白幡,慢慢地往前走。

    這是一條白天黑夜永不停息的路。

    一條注定只有自己獨行的艱苦的路。

    沒了裴瑛的庇護,猛烈的風雨注定會讓她遍體鱗傷,倒霉一點或許會死無葬身之地,幸運一點或許會茍活到善終。

    可是什么善終?

    難道茍活到最后就是善終嗎?

    裴明繪搖了搖頭,笑了起來。

    她情愿走上一條轟轟烈烈的死路,到時候在黃泉與他相會的時候,就可以對他說,她沒給他丟臉。

    山銜紅日,晚霞分外艷麗地鋪張在天空之上,暮夏的鳳將渭水的潮氣也一并帶了過來,并氤氳在繁榮的長安城里,將落日的紅光渲染得更加朦朧。

    裴家的祠堂再次打開,起香燭,擺香案,一襲素衣的裴明繪慢慢地走了進去,斂起衣裙跪在蒲團之上,鄭重三叩首。

    烏黑發(fā)髻只有素色的絲絹扎起,面上一絲粉黛也無,她的肌膚依舊蒼白,連嘴唇也是,仿佛這具身體沒有血液流動一樣。

    當她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目光落在裴瑛的牌位上是,眼神里不復哀痛,唯余明澈清晰的冷靜,像是冰層一般,夏日灼熱的日光落進去,照亮冰層之下熊熊燃燒的復仇的火焰。

    該怎么辦?

    裴明繪細細思量著。

    也許只有天知道了。

    她心道。

    這段時日太長,也太痛苦了,她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不知白天黑夜,可是一朝清醒,這些如同流云浮煙一般的痛苦也被悉數(shù)壓回了心底。

    長安城的城樓之上的風格外得大,連綿欺負的城垛之上的大漢的旗幟被吹得瑟瑟作響。

    風很大,裴明繪只能瞇著眼看著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行人,凝神細思,她的發(fā)絲斗毆風吹得向后飄去,肩上披著的的飄帶也隨風舒卷,素色的衣袂裙裾在風中鼓蕩著。

    這幾個月,長安城發(fā)生了好幾件大的事,這些事都是裴明繪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她看著長安里裴瑛的勢力不斷被打壓被蠶食,他們縱有聯(lián)合反抗也被猛烈地壓制下去,最后的結(jié)果也是被分化被蠶食,有的死了,有的活著被左遷至地方,怕是這輩子也無望回到長安城了,也有活著的開始過得風光起來,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們投靠了誰。

    其中最大的事情莫過于新丞相的選任。

    先前裴明繪曾經(jīng)猜測過會誰人,今日一觀,卻是不錯。

    竇玉。

    這個曾經(jīng)與已故武安侯陸珩舟針鋒相對的外戚,再次登上了廟堂。

    雖然裴明繪不大明白為什么皇帝會啟用竇玉,照例說,他應當扶持新的外戚為自己所用,而不是啟用已經(jīng)在后宮無人的竇氏。

    其中的原因,大抵值得她細細揣摩。

    但沒關(guān)系,只要她不死,她的時間就長得很。

    裴明繪偏過頭去,看著漸漸沉下去的一輪紅日,目不轉(zhuǎn)睛,直到天際線在也沒有了他的光芒。

    冰冷白硬的月亮從東方升起來了,她的光芒是那么澄澈,雖然不比太陽的光耀眼熱烈,卻也是那般明亮,如水一般的光芒流瀉在人間,讓人間不至于是真的昏暗,讓那些活動在黑夜里的鳥獸不至于太過猖獗。

    復仇。

    她偏過頭去。

    內(nèi)心的火焰在燃燒,她急迫地想要復仇,可是她不能。

    她需要等待時機,有道是君子藏器于時,待時而動。

    她決不能被仇恨沖昏頭腦,她沒有可以橫沖直撞的后臺,也沒有謀略大局的才能。

    所有,她只能等待。

    但是,等待并不意味著什么也不做,彼時敵人力量太過強大,她只能隱忍蟄伏。

    她或許不需要自己動手,政治上的事,多的是分化與借力打力。

    他們絕對不是一條心的。

    裴明繪心道。

    她不相信,在取得巨大勝利之后,他們還能夠一條心。

    最主要的原因,當今陛下絕不是庸常之君,絕不會允許臣下有逾越皇權(quán)的舉動。

    而為竇玉鞍前馬后的人,無一不為著追求自身利益而來的,但往往他們的利益,與皇帝的利益確是相悖的。

    他們雖然暫時并不能有所動作,可是他們遲早會露出致命的馬腳,只要他們露出馬腳,裴明繪拼盡性命也要將他們拉下地獄。

    與此同時,她相信,為竇玉鞍前馬后的人,在竇玉登上丞相之位,肯定會來索要自己的報酬。

    這不會太遠。

    只有白癡才會完全答應他們的要求。

    顯然,竇玉不是白癡,他絕不會答應他們,或者說,不會完全答應他們。

    假如她記得不錯,以溫珩的個性,怎么肯屈居于竇玉之下呢?

    幾聲嘶啞的鳥鳴驚醒了陷入沉思的裴明繪,她猛然抬頭四顧,就見深藍色的夜空飛著各色瞧不清顏色的鳥,它們撲著翅膀往四面八方飛去,不再漫無目的的飛翔。

    天黑了,倦鳥也要歸巢了。

    那她呢,她該去哪兒呢?

    裴明繪在深秋的夜里望向裴府的方向,冰涼的手指漸漸蜷縮起來,她深深地閉上眼,那種深到骨髓里,久久纏繞著的痛苦抓住了她的心口。

    她知道,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他。

    他永遠不會在回來了。

    第66章  復仇第一

    今此以往的兩年后, 正是元狩二年仲夏。

    此時未到汛期,渭水平靜而又祥和地流淌在廣袤的關(guān)中平原之上,連綿十里的長安城樓倒映在水面上, 被悶熱的風揉皺成一片顫動著的碎影。

    一個背著竹簍的布衣年輕人在駐足于橫跨渭水的白玉橋,仰頭看向盛大的長安城, 那門樓上飛著的黑色飛檐凌空展翅,迎風舒卷的大漢旗幟里掩映著持著兵刃守衛(wèi)的羽林衛(wèi)。

    布衣年輕人生得面白如玉,豐神俊朗,舉手投足里自有一番光華。

    他走進城樓,長安的繁華如同流水畫卷般鋪陳開來,盛夏的陽光從天際灑下, 將長安的連綿起伏錯落有致的宅第高閣凌空復道都鍍上一層淺金色。

    這條大街南北走向, 北邊的盡頭便是皇城,東西兩側(cè)繁華的街市,熙熙攘攘走在街上的行人,也都衣著不凡, 就連眉間的神情也與其他城邑的人不同。

    這是獨屬于帝都長安人的自信與傲氣。

    他四處環(huán)顧, 目不暇接地看著長安城, 他的身邊是川流不息的高車駟馬,里面坐著的都是達官貴人皇族貴胄,單單拎出一個來都是他此生都不可企及的位置。

    他不住地贊嘆著集天下奇跡于一城的長安,忽然就被一旁的聲音吸引了, 他循聲望去,就見此處是一處支起棚子的茶攤,出于好奇心, 他便行至茶攤,要一碗粗茶。

    “你聽說了沒, 今年來裴家又起來了。”

    “你說這原先的御史大夫不都死了嗎,怎么這裴家還能屹立不倒?照常理說,這裴家在朝廷里頭都沒人了,這裴家也該被踢出去了,怎么還這么紅火呢。”

    “這也是道理,這新晉的御史大夫可是與原先的裴大人可是死敵,當年斗得可真是一個血雨腥風,死了不知多少人。以溫大人的脾性,除了裴大人之后,就該清算裴家了。可是這裴家不僅沒倒,反而這么紅火,怪哉怪哉。真是叫人摸不到頭腦!”

    “誰知道呢?”

    街角處的茶攤上的百姓三三兩兩地討論著,最后也沒討論出個是非來。

    年輕人仔細地聽著,陶碗中的茶卻沒喝多少。

    森森馬蹄聲響徹長街,百姓們轟然散開,就見繡衣緹騎的侍御史列隊前呼后擁馳騁而過,其腰間袖上皆飾金,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格外耀目。

    “真威風啊。”

    其間有一人感嘆道。

    “這有什么好的。”

    旁邊一人鄙夷道。

    “這群羽林衛(wèi)皆是仗勢欺人之輩,不過仗了新晉三公的溫珩的勢,行事別提那個囂張,前幾天才發(fā)生的那件是你還不知道嗎,就是這個溫珩的手筆!原以為原先那個御史大夫死了之后,朝廷能夠消停幾日,不要在死人了,可是不成想,死的人反而越來越多,看來,這長安終究不是久留之地,就怕那一日這大禍就要降在你我這布衣之上了。”

    “看來這御史大夫真是一任不如一任了,這糟日子,什么是個頭啊!”

    ……

    年輕人聽罷,遂起身,背好竹簍,出了長街,便向著大臣聚居的尚冠街而去。

    很快,他便停在了裴府的府門前,與閽人報了姓名之后,閽人便一路小跑著往里面通報,很快一位儒雅的男子便走了出來,二人互相見禮,這位名叫蘇央的管家便領(lǐng)著這位名叫裴何的年輕人走了進去。

    裴府很大,六進的華闊庭院,其間連房洞戶,臺閣相通,盛夏里的各色花木開得正艷正歡,這些繽紛的顏色掩映之下是雕鏤圖畫的柱壁,青瑣綺疏的窗牖,無一不精致,無一不華美。

    年輕人走過白石磚鋪就得道路,便停在了正廳之前。

    蘇央引年輕人往里走,拱手道:“還請公子在此安坐,待我去請家主來。”

    蘇央辭別年輕人,便往后院走去,停在一在白日也緊緊著的院門前,示意左右看守的侍女將門打開。

    院子里種著許多花木,因著盛夏時節(jié),這些品種繁多的花木都盛放來,簇在枝頭爭著芳香,奪著夏日的魁首。

    他看在深深花木掩映里的房屋,無聲地嘆息一聲,慢慢走了進去。

    蘇央拾階而上,停在緊閉著的朱紅的門前,抬手在門上一輕二重地拍了三下,過了許久,方才傳來一聲女聲,這道女聲像極了從縈繞著有毒瘴氣的幽幽洞窟里傳出來的一般:“進來罷。”

    蘇央的內(nèi)心再度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推門而進。

    屋子里很暗,到處垂著紅色的紗,這是像是干涸的血一般的顏色,就這么積在屋子里,遮蔽了本就不多的漏進屋子里的日光。

    隱隱約約里,他似乎可以從紅紗后瞥見一長身而跪的女子的身影,一點紅燭的光幽幽閃爍著,與銅鏡里的復影遙遙相對。

    蘇央拱手見禮:“家主。”

    女子微微動作,像是偏過頭來。

    她直起身子來,伸出手撐在鏡臺上,寬大的廣袖便落了下來,遮住蒼白手臂上的道道傷痕,她緩緩地站了起來。

    質(zhì)地華麗深沉的深藍色衣衫拖過紅色地氈上的斑斑血跡,很快一只手便從紅紗里伸了出來。

    這是一只蒼白的,毫無血色的手,指尖處幾近透明,她慢慢地拂開了著這深紅的紗簾,露出那張美到艷麗的面容,微微上挑的鳳眸,里面凝著一雙黑暗深邃的眼珠,幽幽地倒映著蘇央的臉容。

    這是裴家新任家主。

    裴明繪。

    蘇央定定地看著裴明繪,看著她愈發(fā)邪氣的面容,便知道她絕對沾上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家……家主。”

    蘇央欲言又止,瞳眸忍不住顫動,像是波瀾不息的湖泊。

    “來了?”

    裴明繪不動聲色地微笑起來,將那些異常都掩飾在微笑之下。

    “我早就盼著裴宣之來了,今他一來,只要拜了祖宗,易了族支,裴氏正統(tǒng)也算是有了著落了。”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眉宇間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憂愁也徹底消散了:“我也算是對裴氏祖宗,有了交代。”

    “……”

    蘇央沉默地看著面前面前姣美體態(tài)修雅的女子,內(nèi)心卻是言不盡說不完的悲哀與忿然。

    昔日那個溫柔的小姐哪里去了,她怎么就便成這幅模樣了呢。

    過了許久,他感覺自己面部的肌肉都僵硬了,扯了扯嘴角:“家主,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

    裴明繪蹙起娥眉,往前走了幾步,與蘇央擦肩而過,她微微偏過頭來,“你的意思我明白,也很有道理,但是于我來說,不當講,也不可講。”

    言罷,裴明繪便離開了,只留下蘇央獨自一人站立在原地。

    他都知道,在如此的血海深仇面前,她自然不能再是那個躲在他人羽翼之上的那個不諳人世殘酷的女子了。

    已故裴家家主留給裴明繪,足夠她在河東謀生獨立,但是若是僅僅憑借這些,卻是遠遠不能復仇的。

    如今裴明繪能在長安立足,正是裴瑛昔日好友門生相助,若非如此,她怕是在裴瑛死后第一年就被趕出長安了。

    而在裴瑛死后的第一年,裴明繪過得很艱辛,也很痛苦。

    不只裴瑛身死所帶來的不可彌合的傷口,更有在失去裴瑛壓制后廟堂驟然掀起的波瀾,她大抵也不善此此道,故有孤立無援般的孤獨與無助,可是傷痛所帶給人卻不只有痛苦,卻讓裴明繪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便頻繁地周游在名利場上,看似游歷官場之外,卻是步步都朝著官場走,那些不成文的貴族準則與官場交易,她業(yè)已明白如畫。

    ————

    裴宣之一眼便看見了這位名動長安的女子,她一如傳聞那般美麗動人,尤其那唇畔噙著的微笑,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分外勾人魂魄。

    但是裴宣之卻有些毛骨悚然,驚覺她的一顰一笑都仿佛設(shè)計好了似的,全是計謀,沒有一絲真心。

    “怎么了?”

    裴明繪好整以暇地倚在門前,似笑非笑地看著陷入驚慌之中的少年,她挑了挑,暗中審視著這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

    “后悔了?”

    “不……不后悔。”

    裴宣之勉勵靜下心神來,他抬眸看向裴明繪,信誓旦旦道:“晚輩既來了,就絕無后悔之意!”

    “好。”

    裴明繪滿意地看著裴宣之。

    “有膽量。”

    裴宣之出身裴氏旁支的一個小族,又是小族的庶出,家里的爵位是輪不到他了,因此,他若是想要一個光輝燦爛的前程,就只能靠著自己的拼出一番好的前程來。

    但是話是這么說,但是按照漢朝今日的律法常規(guī),除非裴宣之有著過人的才能,否則怕是到改朝換代朝堂也沒有他裴宣之的立足之地。

    更重要的是,對于一個旁支庶子來說,能夠成為裴氏嫡氏,承繼已故御史大夫裴瑛的輝煌,這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宣之自幼都盼望著能夠出人頭地,如今有這個機會,他怎么可能不為此心動。

    只要成為裴氏嫡氏,又有長安名流裴家主的輔佐,只需要一個得當?shù)臅r機,他便有一步登天改天換地的機會。

    而彼時的裴明繪花費數(shù)年在朝堂經(jīng)營,也急迫地需要一位裴氏嫡系的公子在朝中立定腳跟,以備來日對聯(lián)合裴瑛留下的諸多門生故吏與朝中好友仇敵在朝堂上的聯(lián)合反擊。

    裴氏嫡氏是復仇的關(guān)鍵。

    因此,裴明繪于裴氏諸多旁支考察日久,終于選定了這位頗具能力年輕人,雖不及裴瑛半分,但是也夠用了。

    只要他不畏難,不畏懼那些人,她就會扶他直上青云一步登天。

    ——

    沒有挑選吉日,裴明繪直接讓管家開了裴氏祠堂,讓裴宣之拜了祖宗,認自己做了長姐,焚香高祖,裴氏嫡系也算有了延續(xù)。

    裴明繪的指尖撫過那道哀戚粗重的墨痕,看著被劃去的裴瑛的性命,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心底的哀戚瞬間翻涌成海。

    “長……長姐。”

    裴宣之一偏頭便看見裴明繪的眼圈紅了,像是涂抹一層胭脂一般嫣紅。

    “無事。”

    裴明繪壓下所有的情緒,將簿冊合上,推至一旁,吩咐管家將其收好,她偏過頭來,看著裴宣之:“今此以往,你便是裴氏嫡系一脈了,萬不可辱沒裴氏門楣,不可違裴氏族訓,不可行大逆不道事,不可做傷天害理事,不可做對不起天下百姓事,你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裴氏公子,為著振興裴氏家族,承繼先家主的榮耀,你當夙興夜寐,永行正義事。”

    “謹記長姐教誨,裴宣之誓死不忘,定不負長姐期望,定不辱沒裴氏門楣。”

    西山銜日,裴府浸在一片紅光里,裴明繪出了祠堂,步子卻有些虛浮,她望著如血的殘陽,眸子里滿是不知何處去的無助,太陽落進蒼茫的山里,再也看不見它的蹤跡,裴明繪也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經(jīng)過這一日的勞頓之后,裴明繪十分疲憊,她回到了自己的臥房。

    臥房里空無一人,一絲聲息也沒有,她早就遣散了自己院子里侍候的所有婢女,除了特定的日子叫婢女進來灑掃庭除以外,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人進來的,就連平日里最信任的春喜與夏荷也能不例外。

    隨著時間無聲地挪移,太陽的最后的一點余暉也消散無蹤了,屋子黑漆漆再不見一絲光亮,一只紅燭倏然亮起,它幽幽地亮著紅光,被不知從何處涌來的風出動,左右搖晃上下盈縮,像是跳動著的鮮紅心臟。

    裴明繪斂衣跪坐其后,黑色的瞳眸里倒映著火光,她看向銅鏡里自己,倏然被嚇了一跳,她的渾身開始顫抖起來。

    鏡子里的她,臉色蒼白地像是新雪一般,眼睛空洞的沒有一絲光亮。

    這還是她嗎?

    裴明繪陷入了深深的懷疑,可是就在她瞇著眼睛仔細看了好久,才確定鏡子里的是她。

    是她啊……

    周圍逼仄濃稠的黑暗壓向了這渺小的光明,幾乎讓她喘不上氣來。

    良久,裴明繪緊繃的身體才開始放松下來,她抬起頭來,蒼白的額頭被紅燭的光照出一片艷紅來。

    她再次坐直了身體。

    她知道,蘇央覺得自己瘋了,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自己瘋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沒有瘋。

    她只不過沾染上了某些人人畏懼著的東西罷了。

    這件事,足以讓裴氏再一次族滅。

    可是裴氏本就沒人了,他想抄家也是抄無可抄,定多是將這座墳墓似的府邸收走,將死人一般的她殺死罷了。

    鋒利光滑的劍面閃過她的容顏,劍鋒滑過她的手腕內(nèi)側(cè)肌膚,鮮血滴落在燭火之上,蔓延在棋盤之上,形成復雜交錯的線條。

    裴明繪將頭枕在胳膊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眼前的光亮漸漸被涌上來的黑色的潮水淹沒,可是她原本一片死寂的黑暗的心里卻燃起了點點光芒,這些如同熒火一般微弱地光芒匯聚在一起,光亮漸漸盛大起來,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光芒退潮,花瓣蜂擁而來,裴明繪以袖遮面,待到花瓣也退去,她的面上已然多了面紗,遮住了她的大半容顏。

    她往前走著,景象漸次清晰起來,她見到了那個她魂牽夢繞著的人。

    這是夢嗎?

    裴明繪其實也搞不明白這孰真孰假。

    巫蠱所帶來的幻境,可以引導人見到最想見到的人。

    午夜夢回,你可會見到你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裴明繪慢慢地往前走,那道如同空山新雨朦朧的身影漸漸浮現(xiàn)在眼前,那抹清醒那么生動,音容如同真的他一般無二。

    雪下得正緊,白衣的裴瑛坐在廊下,仰頭看紛飛雪落。

    他的鳳眸修長而又優(yōu)雅,可是在空泛的發(fā)呆之下,卻圓潤起來,所有鋒芒都內(nèi)斂進瞳眸深處,像是宛若清潤柔和的靈玉,只可偶得,不可強求。

    一盞琉璃風燈懸在他的頭頂,冷風垂來,各色光彩交替變化,落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一層夢幻的光彩。

    他在發(fā)呆。

    裴明繪很少見他如此模樣。

    孤寂,迷茫,落寞,無措諸多情緒加諸他身,讓他失去了過往的從容不迫,取而代之的事那種密密麻麻的可怕空寂。

    原來,裴瑛也會有這些情緒嗎?

    裴瑛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目光朝著她的方向看了過來,緊緊蹙著的眉這才稍稍舒卷起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浮在他的唇畔,細細辨去,卻像是壓抑著的苦笑:“你來了。”

    裴明繪慢慢地走了過去,在裴瑛身邊坐下:“嗯,我來了。”

    “怎么樣,你那里還順利嗎?”裴瑛的目光偏了過來,正好與她的目光撞在一起,這般赤誠的沒有憂慮的目光,讓裴明繪忍不住退縮了,她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嗯。”

    裴明繪尖尖的下巴擱在膝上,悶悶地嗯了聲。

    “怎么不高興,誰欺負你了嗎?”

    裴瑛無奈地笑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發(fā)頂,一如既往,卻又大有不同,可是其間的不同,裴明繪卻又說不明白,也理不清楚。

    “從我見你的第一面起,你就不高興,我好像就沒見你高興過。”

    裴明繪低下頭,閉上眼。

    高興嗎?

    她怕是永遠也不會再高興了。

    哪怕是在夢里見到了讓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夢寐不忘的人,她也沒有辦法高興。

    裴明繪沉默著,她不想說話,因為一說話她簡直委屈都要大哭出聲,可是難得與他在夢里相見,怎么可以讓眼淚與哭泣浪費掉呢。

    裴明繪搖了搖頭,她緊緊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明兒……”

    裴瑛看著眼前闖入他夢中的女子,看著她無助地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眼眶里氤氳著水幕,隨時都會凝成淚珠流下來。

    裴明繪不是第一次入裴瑛的夢。

    裴明繪并未告訴他,她的真實姓名,反而是用面紗掩了面容,用了明兒的假稱與他相處。

    這是她自己的私心,盼著在她的一生,還能與裴瑛不以兄妹相稱。

    況且,她也不想讓他擔心,即使只是在夢里的,虛無的,全有自己思念構(gòu)想而來的他。

    “裴大人,我沒事,只是最近府里的事物太過繁忙,我有些忙不過來,還有……還有那些人,總……總是欺負我……”

    裴明繪原本想借著說話把心底的委屈都壓下去,可是一開口說話,心底的委屈就再也壓不住,化作止不住的淚水流下下來。

    裴瑛靜靜地看著哭泣著的女子,心底那根柔弱的弦瞬間被觸動。

    他慢慢地摟住女子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里,慢慢地擦去她的淚水。

    他不知道女子的面容,卻不自覺地被她吸引。

    看著她哭成這樣,裴瑛大抵也有些觸動,遂溫聲勸慰道:“別怕,我在這兒,告訴我,你在何處,改日我便去尋你,助你逃了那是非之地。”

    不可能不可能,他們永遠都不會在見面了。

    裴明繪哭到魂不守舍,依偎在裴瑛的懷里,像是受了霜寒的雛鳥一般,躲在親鳥溫暖的羽翼下瑟縮。

    “不必了,大人又何必介入我的因果呢?”

    裴明繪坐直了身體,眼眶哭到紅腫。

    “我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況且大人教我的許多方法,確是救我于水深火熱里,我又怎么能在勞煩大人呢?”

    “因果?”

    裴瑛挑了挑眉,微笑道。

    “我自救你,便有承擔你因果的能力與膽量。”

    裴明繪破涕為笑,抬起手背擦掉了眼角的余淚:“我知道大人是厲害的人,只是大人日理萬機,實在不必為我一個小人費心。”

    裴瑛見她實在抗拒,便也不再多說什么,只同她在一起坐著。

    漫天飛雪里,裴明繪歪頭看著裴瑛,看著他看著漫天飄飛的瑩瑩雪花,俊朗的眉目里卻是散不盡的憂愁。

    她知道,這個時間的裴瑛正在為著自己錯吻之事而發(fā)愁。

    良久,裴明繪終于鼓足了勇氣,開口道:

    “大人在煩惱什么,或許我可以為大人排憂解難。”

    “無事。”

    裴瑛顯然沒有與她分享自己的事的意思,遂隨意敷衍了過去。

    “真的沒事?”

    裴明繪心跳得有些快,一時之間就說漏了嘴。

    “可我見大人很困擾,我與令妹同為女兒,或許可以……”

    冷風帶著雪沫打著旋飄過,吹得檐下鐵門叮咚響個不停,裴瑛猛然站起,他的衣袖輕盈隨風而起,烏黑的長發(fā)在空中飛揚著,像是柔順的絲緞一般。

    “閉嘴。”

    裴瑛的理智徹底回攏,原本游離迷惘的神色瞬間消失無蹤。

    冷風游竄著帶動枝搖雪落,寒鴉盤旋不棲。

    “少來置喙我的事,與你無關(guān)。”

    裴瑛末了又補上一句,甩袖大步離開。

    “哥……”

    裴明繪急忙起身想要去攔他,可是話剛說出口,就立馬打住了。

    裴明繪垂下頭,若有所思,但是時間不等人,她也只得戀戀不舍地轉(zhuǎn)身離去,離開這個她長久留戀著思念著的人。

    裴瑛瞬間駐足,他猛地偏過頭去,身后卻空無一人,只有冷風垂著雪沫在空中打著旋,長廊里的風燈的光影搖晃不歇,映得廊下積雪瑩瑩。

    隨著一聲火花炸開的聲音,裴明繪也從夢中醒來。

    燭火已經(jīng)熄滅,屋子黑漆漆地沒有一絲光亮。

    又過了許久,天邊漸漸亮起來。

    裴明繪后知后覺地直起身來,從花隙窗紗里漏進來的一絲天光幽幽然落在她迷蒙渙散的瞳眸里,她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隨即地從一旁的匣子里扯了些絹布,便將傷痕累累的手腕纏住。

    她又昏昏沉沉地在此休息了好久,等到透亮的清光將整間屋子都照亮的時候,她方才起身離開了這間屋子。

    屋子里紅紗沉沉,像是凝滯的血霧,那面昏黃的銅鏡映著一絲倏然復燃的燭火的復影。

    *

    燈火璀璨,大有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的架勢。

    裴明繪依舊是那一身深藍色的深衣,黑色的發(fā)用深黑色的發(fā)帶扎起,用幾根暗沉的銀簪聊作裝飾。

    素手拎著一只吉金色的青銅酒爵,裴明繪百無聊賴地倚在千燈閣二樓的欄桿處,黑漆漆的眸子好整以暇地映著被大街燈火夾著的人流,人流一路游動,一直通向那金碧輝煌赫然生威的皇宮,極目遠眺,便是層層疊疊望不到邊際的宮室。

    忽的,她偏過去頭去,看見了那立在朱漆彩繪屏風之后的人。

    身后的九連枝銅燈的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裙裾上,讓本就暗沉的深藍色依舊氤氳成了黑色。

    裴明繪瞇起眼睛。

    來者是誰?

    正是新任御史大夫溫珩溫重明。

    “來了?”

    裴明繪笑著向他舉爵,酒爵中的長安名酒蕩出漣漪來。

    “看來溫大人今日的朝務很是繁忙,溫大人可一定要注意身體啊。”

    舉爵畢,裴明繪回過手來,欲將爵中酒一飲而盡,可是那吉金色的酒爵卻又被那修長優(yōu)雅的手奪了過去。

    溫珩微笑,不動聲色地講酒爵后撤,直到將其挪到裴明繪無法碰到之地:“你喝多了。”

    “喝多了?”

    裴明沉默地看著他的舉動,繪勾起一絲笑來,“你可別說,卻是不該多喝了。”

    多喝了,就該醒不過來了。

    “我今日有件好事來告訴你。”

    裴明繪溫柔地笑了起來,極具親和力,讓人忍不住就放下了戒備。

    就連溫珩也不例外。

    “好事?”

    溫珩好奇地挑起了眉,仔細地打量著裴明繪,看著那紅暈甚至透過了白皙的脂粉。

    看這樣子,她是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就會說真心話。

    “我聽重明在朝的這幾日多受丞相掣肘,行事很是不便。正巧前幾日我尋了位得力的年輕人,想必打著裴家的名號,能夠博得陛下的幾分憐惜,讓重明你的路更好走些。”

    裴明繪好打了個哈欠,將尖尖的下頜擱在胳膊上,似乎格外困倦,眼睛都抬不起來了。

    “真是為了我?”

    溫珩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著微醉的裴明繪。

    “你怕是其中一點為著我的心思都沒有。”

    “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卻是不只是為著你的,而只是為著我的。畢竟我是裴家人,家族產(chǎn)業(yè)也都在長安,你也知道的,在長安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朝中若是無人,我早就被踢出長安了。不過這后一句,這倒是夸大其詞了,我確是有一些的為著你的。左右竇玉完了蛋,不就再也沒有任何人阻攔你了。”

    裴明繪拉起眼皮來,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溫珩。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至少對你來說,應該是再好不過的好事了。”

    “你朝中怎么會無人,就只說你那個老師桑弘羊,他可是陛下眼前的紅人,有他在,怎么也不會讓你被驅(qū)離長安的。”

    “是嗎?”

    裴明繪勾了下唇角,在笑,卻也沒在笑。

    “我還以為你會說,你會幫我呢?”

    溫珩頓住,良久,方才說道:“也許罷。”

    “你的話,可真敷衍你幫我了可不止一回了。”

    裴明繪瞇著眼看著溫珩,依舊似笑非笑。

    溫珩好似渾然無覺,只是笑道:“辭巧理曲,我就不為你喝彩了。”

    裴明繪無所謂地說道:“我本心幫你,你卻這般,好沒意思,你既不愿我?guī)湍悖俏覀円簿筒槐卦僬f什么沒道理的話里。其間契機,就在眼前,你把握不住,可莫怪我找別人去了。左右我的仇肯定是要報的,你不想往上走,就呆在這里罷。”

    屋子里很安靜,外面的大街上喧鬧像是一波接著一波的潮水,時急時緩,時靜時鬧,讓裴明繪的眼皮又往下墜,頭一歪,便從掌心摔了下去,但是卻又跌在了溫珩的掌心里。

    她抬起眼簾來,因為困倦而分外迷蒙的眼神映著他毫不回避地直視著她的模樣。

    她強撐著精神站直了身子:“我先走了,告辭。”

    “你別生氣。”

    溫珩剎那間覺得自己大抵是有些病在的,他覺得自己該尋個大夫去看一看,或許,他更應該去尋個巫醫(yī)看一看。

    溫珩已然發(fā)覺,自己竟然被她的話牽著走。

    他心中驟然大驚,蹙起了眉,但他仔細思量一番,覺得她說的話也確是有一番道理。

    溫珩如今官居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他的位置確實已經(jīng)登峰造極,是千千萬萬人夢寐以求的難以達到的位置。

    可是溫珩卻絕不甘心長久地屈居于竇玉之下,聽從他的指揮,服從他的命令。

    他希圖取而代之,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但是對于裴明繪提出的邀約,溫珩卻十分謹慎,因為害死裴瑛他也有一份,但是他觀裴明繪之仇恨,純?nèi)皇菍χ]玉,這不由叫溫珩暫時地放下了心。

    溫珩心里知道,他不愿與她為敵。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愿與她為敵。

    她雖是裴瑛的妹妹,他宿敵的妹妹。

    可她終究與裴瑛是不同的。

    溫珩沉默著看著裴明繪,心里卻愈發(fā)地不能安定。

    雖然他與裴瑛不睦確是朝野共識,但他絕不會讓她知道,裴瑛的死,卻是有他的參與。

    他會引導著,讓她的仇恨對準竇玉。

    至少這樣,她也算是與他在一處了。

    至少的至少,她不會再尋死了。

    溫珩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看著她雖然穿著華麗深沉的三重深衣,可背影依舊那么單薄,像是被風一吹幾乎就可以被吹走。

    夜?jié)u漸深了,就連長安的燈潮也開始褪色,黑夜里開始翻涌起潮氣來,讓幾盞還亮著燈籠在夜里望去像是朦朧的紅霧。

    罷了罷了,不過一個不足掛齒的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罷了,給他一個官職掛著又何妨呢?

    雖然裴瑛厭惡極了裴家人,但畢竟裴瑛死了,過去的仇恨也可以一筆勾銷了。

    人死債銷。

    同理,人死仇亦銷。

    “好,我答應你。”

    溫珩聳了聳肩,略有些無奈地擺了擺手。

    “我會向陛下舉薦這個年輕人,不過陛下若是要召見這個年輕人,到時候就只能看這個年輕人自己的本事了。”

    裴明繪倏然笑了起來:“御史大夫哪里的話,溫大人你說出口的話,自然就無虞了。”

    “那大人要的東西,我自會派人送到貴府上。”裴明繪這才些微有了精神,她走過來,順手拿起桌案上的酒爵,對著溫珩手中酒爵輕輕一碰,青銅酒爵頓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爵中清酒散出圈圈漣漪來,“那就祝我們旗開得勝,大功告成。”

    酒爵相碰,以表合約達成。

    溫珩笑了笑,溫聲說道:“好。”

    裴明繪轉(zhuǎn)身離開,最后一絲笑意迅速湮滅。

    雖然溫珩的種種行徑,以及他對她極大的包容與極強的遷就,似乎都表露著他對她獨特卻奇怪的關(guān)心。

    或許,她可以將這種行為定義為愛。

    但是,只有傻子才會這么做。

    她清楚知道溫珩是誰,是一個演技高超的,善于偽裝無辜與神情的表演家。

    或許,他現(xiàn)在就在偽裝,靠著溫情的假象來迷惑她,將所有矛頭都指向竇玉,而讓她忽略身為幫兇的他。

    她干掉竇玉,溫珩順勢干掉她。

    正有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她可不會在有前車之鑒的情況下,再重蹈往日的覆轍。

    她已經(jīng)輸不起了。

    裴明繪看似風光,游刃有余地周旋各處,有許多人庇護幫助,一步步地走到今日,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楚與行將到來的危局。

    一步踏錯,挫骨揚灰。

    她絕不相信他的鬼話,也絕不會被他精編織出來的話欺騙。

    所以裴明繪走的每一步,與溫珩的每一次合作,所憑借的都是溫珩現(xiàn)在還在為她編織著虛假溫情的網(wǎng),他必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收網(wǎng)。

    她賭得就是溫珩想要坐收漁翁之利,想要獲收全面之利。

    她心里思慮的極多,考慮的也極多,加之喝了好多酒,頭開始發(fā)昏,發(fā)暈。

    她又想到了裴瑛。

    心里便又開始疼。

    然后身體的每一處都在疼。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不可救藥了。

    當年裴瑛怎么走過來的,裴明繪的思維在疼痛中發(fā)散,他以戴罪之身一步步走過來,該有多么難。

    裴明繪慢慢地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冷寂的銀光月色鋪滿街道,青石磚幽幽地泛著光,像是積了小小一潭水,而這發(fā)冷發(fā)亮的月亮,也將她的心事照了個分明。

    她的眼眶漸紅,無聲地哭著,她哭著往前走,不敢停下來歇一歇。

    她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彷徨而又無助,走向遙遠的充滿未知與危險的未來。

    她該怎么辦?

    她真的好累。

    哥哥,她真的好累,她真得堅持不下去了。

    可是路好遠,她真的走不完了。

    你說過,只要往前走,就一定會有希望的。

    可是她沒看見,真的看不見啊。

    “姐姐……”

    一個稚嫩的童音傳了過來,裴明繪低下頭,就見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粗布麻衣的小童提著站在一邊,仰頭看著她,臉上臟臟的,但那大大的眼睛映著澄澈的月色,像是波光粼粼的一汪池塘,分外干凈。

    “你為什么哭啊?”

    裴明繪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蹲下身子來,扶住小童的肩膀,將所有悲痛又咽了下去,可是說出的話語,卻還是帶著未消散的悲聲:“小弟弟,怎么這么晚了還不回去,這個時間還出來不怕你娘擔心啊。”

    “我沒娘了。”

    小童似乎很喜歡裴明繪的親近。

    “那你爹呢?”

    裴明繪理了理小童的頭發(fā),將上面臟兮兮的塵土都擦去。

    “家里總有人等著你呢,快回去罷,別讓他們擔心。”

    小童笑了起來,露出白花花的牙齒,大大的眼睛彎了起來,揉皺了一池春水。

    “我爹娘都死了,我家里已經(jīng)沒人了,姐姐不用擔心我的。”

    裴明繪猛然抬起眼簾來,看著這個身在苦中不知苦的孩子,瞳孔劇烈地顫動著。

    “姐姐別哭。”

    小童用臟兮兮的手去擦她的眼淚,裴明繪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流了淚。

    “姐姐趕快回家去罷,姐姐的家人也在等著姐姐呢。”

    小童用裴明繪安慰他的話安慰裴明繪。

    “姐姐……姐姐家里也沒人了,姐姐的爹爹與哥哥也都死了,姐姐家里也只剩下姐姐一個人了。”

    裴明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淚圓滾滾地滾落下來,重重砸在青石磚上,摔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姐……姐。”

    小童不知所措地,連忙伸手去擦她的眼淚,可是她的眼淚卻越擦越多。小童本就是小童,十分容易便被裴明繪的悲傷感染,或許他不懂她為什么難過,為什么悲傷,可是他就是想為她哭,也為自己哭。

    “別哭……”

    第67章  復仇第二

    裴明繪伏在鏡臺之上, 白色的深衣用一條紅色系帶勾勒出纖腰,領(lǐng)口與袖口處綴著一條一寸長的赤色鑲邊,在紅燭燭光的照耀之下, 隱隱約約閃爍著流云的紋樣,烏云般的墨發(fā)自肩頭垂下來, 一直葳蕤至鋪地的紅色地氈之上,像是蔓生的草葉。

    ——

    青衣隨著冬日的冷風飄蕩空中,裴瑛慢慢踱步在皚皚積雪之上。

    他若有所思,余光偏過去,便見到了躲在柱子后的裴明繪。

    “出來罷。”

    裴瑛無奈地笑了笑,招呼裴明繪走過去。

    裴明繪這才翩翩然地走了過去, 她雙手交疊在一起, 寬大的白袖子垂下去,可就算如此,也遮掩不住她步子里的歡悅。

    裴瑛的目光在她的面龐上梭巡片刻,一絲探究的意味如流星般滑過他漆黑的瞳眸:“你為什么總是帶著面紗。”

    裴明繪身子一緊, 隨即轉(zhuǎn)移視線, 支支吾吾半天, 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我……”

    裴瑛笑了笑:“罷了,你既不想說,也就不想說了。”

    他轉(zhuǎn)過頭去,負著手往前走著。

    裴明繪急忙跟了上去, 她看著裴瑛的側(cè)顏,看著天光雪光從天地四方而來,照亮了男子高雅卻深遠的神色, 落在眼底,卻又映出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憂愁。

    “為什么大人的夢里總是冬天呢?”

    裴明繪凝望著他的容顏。

    “冬天……”

    裴瑛沉吟片刻, 遂笑道。

    “或許現(xiàn)實里的時令是冬天罷。”

    裴明繪點了點頭:“大人,我聽你的建議,尋了一位同族的年輕人,并托請故人好友為他在縣里謀了個差事。”

    裴瑛靜靜地聽著裴明繪講述著她最近所做的事,輕輕頷首:“你做的不錯,不過你接下來要擔心的,卻是這個年輕人的人身安全。”

    “難道還有誰敢堂而皇之地害他嗎?”

    裴明繪十分不解地問道:“畢竟現(xiàn)在風聲太緊,又有故人好友相護,怎么也能護得他的性命無虞罷。”

    裴瑛:“未必。”

    裴明繪:“還請大人指教。”

    “今你與那人是為仇家,將人塞進官府里,又在那人的視線之下,一不能有所作為,二會招致猜忌。”裴瑛的目光飄向了那極為澄澈的大雪初霽的藍色天空,“我之建議,當是明里示好,暗里與其對手結(jié)盟,此事拖不得,當盡早去做,萬不可被那人占盡先機。”

    “謝大人指點。”

    裴明繪極為恭敬地向著裴瑛一揖。

    “無事。”

    裴瑛的目光重新放在了裴明繪身上,看著女子,眸光愈發(fā)深沉起來,看著她的眉眼,總是讓他不自覺地想起另外一個人。

    可是一想起她,他便是不可抑制地頭疼起來。

    “大人怎么了?”

    裴明繪敏銳地察覺到裴瑛的情緒開始躁動起來,她急忙扶住裴瑛的肩膀,為他的身體提供了支撐。

    “怎么總是頭疼呢?”

    “無事。”

    裴瑛接著裴明繪站直了身體,無奈地搖了搖頭,語氣也是深深的無奈,過去的那些從容不迫在此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家中事罷了。”

    裴明繪立即聯(lián)想到此時應當是自己誤以為自己還在夢中,錯吻了前來照看自己的哥哥。

    他這么苦惱嗎?

    他的苦惱終究是為著她的,為著她的不聽話,為著她的叛逆,為著她總是背離他的意愿。

    不愛就是不愛,就算掩飾千遍萬遍,也是不愛。

    在經(jīng)歷過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裴明繪徹底通達了。

    不愛就不愛罷。

    這沒什么重要的。

    她笑了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彎彎的月牙,里面閃著粼粼的波光。

    只要能夠見到他,什么都不重要。

    裴瑛正回首,將她眼中的情緒瞧了一個分明,一瞬間,他的情緒不可控制被她牽引,原本被憂愁,仇恨,苦惱等諸多情緒牽絆著的心,那沉寂得像是荒蕪原野上一陣微風般的心跳,也在此時被冷風吹動,開始鮮活地跳動起來。

    裴瑛原本不想問出口的,畢竟她的情緒總是大起大落的,突然間就高興,突然就悲傷,根本就無從探究。

    可是就在裴瑛撞見她直直望著自己的笑顏時,這句話卻已經(jīng)先自己的思維一步脫口而出:“你怎么這么高興?”

    女子先是一愣,而后笑容真摯卻又苦澀,望著她的眸光是澄澈而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光亮:“因為見到大人,所以就忍不住高興。”

    裴瑛很是驚訝,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可是她目光卻是極為澄澈極為認真的,沒有一絲曖昧,沒有一絲謊言的雜質(zhì)摻雜其間。

    裴瑛轉(zhuǎn)過頭去,原本不想說話,但是覺得若是不答話,卻是顯得自己有些欲蓋彌彰。

    裴瑛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這輕輕的沒有拒絕也沒反駁的一句話,卻瞬間讓裴明繪的心猛地跳動起來,她的目光定定地看著被雪光勾勒出一層清澈光邊的他的側(cè)顏,想要看清他眼底的清晰,只可惜他的眸光被纖長濃密睫羽擋住。

    她終究沒有看見。

    “大人的話,我會記得的。”

    裴明繪高興地簡直不得了。

    裴瑛的余光偏過去,看見她高興成這幅模樣,不由無奈嘆氣,只是這短而輕的一聲嘆息,卻好似帶著寵溺的余韻:“我說什么了,你竟高興成這幅樣子。”

    裴明繪揚著頭,語氣都隨著心底的高興而飛揚起來,就連眉梢眼角都浸染了明朗的笑意:“那大人見到我,高興嗎?”

    她的語氣最后變得輕了起來,似乎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些魯莽了。

    她看著裴瑛,目光一瞬不離,她不確定,自己在不是他的妹妹之后,他是否還會對自己有那么一絲絲的不同與特別。

    裴瑛慢慢地往前走著,他許久都沒有說話,眼中閃爍著深沉的光暈。

    裴明繪咽了咽口水,緊張到咬緊了嘴唇。

    裴瑛似乎也沒有想到,這個總是悲傷著的,似乎懷著天大心事的女子,竟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他原本想要隨意敷衍過去,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高興嗎?

    裴瑛倏然一驚,他先前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情緒的變化,可是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

    他沉默著。

    裴明繪的心頓時高高地懸了起來,隨著時間的挪移,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是……是我冒昧……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裴明繪終究難過起來,心底的悲傷此起彼伏地叫囂著,淚水氤氳在眼角,卻又被她死死控制著,沒有掉落下來。

    或許,沒了父親的恩情,她或許與裴瑛永遠都只是陌生人。

    “我很高興你能來。”

    裴瑛的一句話,頓時叫裴明繪抬起頭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裴瑛,正對上他的眸光。

    氤氳著淚光的眼瞳倒映著他溫柔的秀色,以及那一雙漆黑卻純粹的眼睛。

    裴明繪呆愣愣地看著他。

    這么一句簡單的話,卻令她流下淚。

    就這樣的每夜,裴明繪幾乎都要在夢里與他相會,有的時候,她怕裴瑛煩她,一生氣就不準她再入他的夢了,于是她便只遠遠地躲著,看著夢里的裴瑛,心里的不安卻在加重。

    這是真實的嗎?

    裴明繪不住地反問自己。

    看著他孤絕而又料峭的身影,裴明繪卻隱隱生出一種感覺。

    他是真實的,他不是假的,他不是由自己思念構(gòu)想出的幻影。

    每每想到這里,裴明繪的心就跳得極快。

    她在遠處看著,看著一幕幕無比熟悉的情景滑過,以及那些自己根本就可能知道的隱秘的事也都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他是真的。

    當這個想法出現(xiàn)的霎那,裴明繪的心頭開始瘋狂地生長著一個念頭。

    她可以救他。

    哪怕代價是她將失去一切。

    ——

    紅燭乍滅,裴明繪驟然驚醒,冷汗浸透衣裳,她蒼白的臉色浮起一抹病態(tài)的紅暈,驚喜的顏色卻漫上了瞳孔,化作起伏不歇的波濤,一下接著一下沖擊她的心。

    裴明繪幾乎是喜不自勝,她看著自己顫抖的手,慢慢地涌顫抖著的思緒拼出一個可能來。

    或許,她真的可以……

    “長姐……”

    門外傳來裴宣之的聲音瞬間打破了裴明繪的思緒,她收起外露的顏色,蒼白的手一拂紅紗,頓時紅紗漫卷,將室內(nèi)的景象擋了一個嚴實。

    她走出內(nèi)室,推開門,夏日的陽光爭先恐后地涌了進來,一覽無余地照亮的屋子外間,華麗卻陳舊的插屏上彩繪著褪色的雀鳥,陽光照過來,它的羽毛卻熠熠閃著光。

    裴明繪仔細打量了眼前的裴宣之,見他面色略有些蒼白,心中的不悅也就稍稍輕了些。

    想必他是遇到了難處罷。

    心里想到這,裴明繪的怒火也就消了一大半。

    “你來做什么?”

    裴明繪冷冷道。

    “難道不知道我的屋子是不允許旁的人進來嗎!”

    “長姐息怒。”

    裴宣之誠惶誠恐地躬身行禮賠罪。

    “宣之不是有意打擾長姐休息,只是宣之有些事,思來想去,卻是總也想不明白,今此特來向家主請教。”

    裴明繪:“說。”

    裴宣之的目光似乎有些游移,裴明繪登時不滿:“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說。”

    裴宣之仿佛驚醒一般:“回家主,宣之以為,今時今日,丞相位高權(quán)重,家主雖依仗御史大夫,在……在長安頗有盛名,可是雙拳終究難敵四手……”

    “你什么意思?”

    裴明繪蹙眉,她心思敏捷,一瞬間便明白了裴宣之的意思。

    “你怕了?”

    裴宣之雖說有野心也有敢于一博的勇氣,但是畢竟他還沒有經(jīng)過多少風雨,也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一時被氣焰囂張的強大敵人嚇到也在所難免。

    況且,他才剛從遠離長安的偏遠之地而來,哪里又見過長安的大風大浪呢?

    裴明繪覺得自己不當對年輕人太過苛責,畢竟復仇之事,不可求急。

    “不……不是。”

    裴宣之有些結(jié)巴。

    “好了好了。”

    裴明繪抬手打斷了他的結(jié)巴。

    “你怕什么,就算真的出了事,也是我死在前面,我都不怕,你堂堂七尺男兒,你怕什么!哪有什么坐收漁利觸手可得的富貴,你回去仔細想一想罷。”

    裴宣之被裴明繪說得有些面紅耳赤,躬身拱手也就退下了。

    裴明繪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大有無奈之感,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天底下哪來那么多生來就精通權(quán)謀的人,多的是在名利場中起起伏伏的人罷了。

    等裴宣之的身影徹底看不見了,裴明繪這才慢慢地倚靠著墻壁坐了下來,她幾乎渾身都是冷汗。

    她看見了,那幅畫。

    第68章  復仇第三

    夢里冰雪消融春暖花開, 她自在夢里陪他,如癡如狂。

    夢外大雪紛飛寒冬在臨,她卻是左支右絀, 進退不得。

    春寒料峭,裴瑛并不喜熱, 所以停蕪居就算是在此般時節(jié)也當是清寒的,可是此時此刻卻生起了六個徑直六尺的大燎爐,每個大燎爐里面的木炭火都燒得紅紅的,由內(nèi)而外蒸騰出暖烘烘的熱氣來,時而火花炸開的微弱聲音,劃破了滿室的靜瑟。

    燎爐的紅彤彤的光映照在她的并未遮掩的半張臉上, 像是敷了一層的暖色調(diào)的胭脂, 落在她漆黑渙散的瞳孔里,像是一色湖光。

    裴明繪跪坐在書案的一側(cè),她出了神,發(fā)了呆, 一動也不動,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裴瑛一直注視她的目光。

    裴瑛倚在檀木憑幾之上, 大部分的目光落在書案之上的書簡之上,可是余光卻還是忍不住偏向她。

    火焰的光芒勾勒出他側(cè)面優(yōu)雅的輪廓,白皙潔凈的肌膚泛著玉石一般的光澤,他的目光終于偏離了書簡, 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一瞬不離地看著裴明繪。

    二人都默然靜坐不語。

    “你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裴瑛直戳了當?shù)貑柕馈?br />
    裴明繪恍然一驚,仿佛從深沉的夢魘里驟然驚醒一般,她先是驚訝地張了張嘴, 而后又后知后覺地笑道:“春寒,怕是著了涼。謝大人關(guān)心, 我的身體,確是沒什么大事的。”

    裴瑛卻并不吃她這一套,自她的眉眼之中,他看清了那緊緊繚繞的愁苦與煩悶,一直自瞳眸深入她的心底。

    若是女兒家的煩心事,裴瑛自是不便問了,可是他卻清晰的知道,此事,定是關(guān)涉到根本大事的事情。

    而這位自稱來自蘭陵的明兒姑娘卻這般遮遮掩掩,雖有天大的難處卻不向他請教解決之法。

    為什么呢?

    裴瑛頓覺蹊蹺,他看似隨意地將目光投向她,隱隱約約的,他的心底陡然生起一陣迷霧來。

    以往,他因尊重明兒,又兼之她的困局可以自行解決,方才對她的遮瞞一笑置之,可是隨著她的眉間的憂愁愈加深濃,以至于讓裴瑛的心中也不安起來。

    而這種不安,竟然讓裴瑛不能安坐于書案之后。

    他抬起眼來,漆黑的眼睛里倏然閃過一絲波瀾。

    這個位在蒼山之側(cè)的蘭陵縣,到底是什么地方。

    ——

    “你們守在這里,不準任何人進出。”

    裴明繪吩咐甲士守在院子中的,各處出入口都守住。

    等待一切準備完畢之后,裴明繪一揮手,左右立即山前,將緊閉的大門撞了開來。

    門外的風卷了起來,帶起片片飛揚的新雪,裴明繪幾乎一刻也不能等待,風一般地往院子深處跑去。她傳過院子蜿蜒的回廊,一路直往后院跑,穿過最后一道形態(tài)優(yōu)美的月門,簌簌潔白的雪花飄然落下,遮掩住了臺階舊雪之上那斑駁的血跡。

    一把長劍斜插在雪地之上,溫珩不由皺眉,偏頭循聲看去,順勢向旁走了一步,腳下微動,便將長劍踩在腳下,長靴隨意一題,長劍便橫著插進雪里。

    等到裴明繪匆匆趕來的時候,連最后一丁點血跡都看不見了。

    大雪翩翩落下,庭院靜謐非常,就是一絲人氣也無。

    溫珩長身立在庭院之中,依舊是那深耀眼的紅衣深衣,領(lǐng)口與袖口均有半寸長的玄色鑲邊,在雪光的映襯之下,顯現(xiàn)出流云紋樣。腰懸貝帶,其下系著的白珩,則幽幽垂在腰下,身上披著深緋色的披風,在輕飄飄的冷風中飄蕩。

    金鑣玉帶,承恩紫微。位列三公,風光無限。

    若問當今世間,又有幾人,可與他相比。

    溫珩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到來,他往前走了一步,微笑道:“你怎么來了?”

    裴明繪環(huán)視四周,只見庭院里白雪茫茫,并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呼吸都是一滯,她步步生風地踩過皚皚白雪,幾乎還沒有立定,一把就拽住了溫珩的衣領(lǐng),力氣之大甚至都帶得溫珩的力氣往前走一步。

    裴明繪死死盯著溫珩,近距離地看著他那張艷麗無害的面容,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幾乎都是在牙縫中迸發(fā)出來的。

    “人呢,他人呢?”

    她指的自然是失蹤三日的裴宣之。

    “不知道。”

    溫珩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卻發(fā)覺她的手竟然冷得嚇人,比漫天飄揚的而后落在他手上的雪花還要冷上三分。

    裴明繪十分反感溫珩的觸碰,她猛地便想把手扯出來,但是手被溫珩握在手里,她無論如何都扯不動:“松開!”

    溫珩眸光一暗,他的手足以將她的手緊緊包在掌心,愈發(fā)感受她手掌的冰冷,像是握了一掌心的新雪一般。溫珩心中猛地一跳,一把便將裴明繪往前拉了一步,而后他的手指便不容抗拒地摁在了她的脈搏之上。裴明繪頓時有所察覺,警惕起來,想要后退,奈何二人力量差距猶如天壤之別,裴明繪就算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也沒有辦法掙脫開來。

    隨著血液流動脈搏跳動的聲音,溫珩表面那艷麗冷漠的面容裂出了一條的縫隙,他不可置信地怒吼道,原本溫柔嫵媚的聲音也變得有些猙獰:“你瘋了,你竟然用自己的血,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我瘋了?”對于溫珩的斥責,裴明繪渾然無覺,她只逼問溫珩,想要知道裴宣之到底在何處:“我問你,他去哪了!”

    “我早就警告過你,這種東西是要夷三族的。”溫珩的情緒隱隱開始激動起來,他的聲調(diào)忍不住上揚的同時卻又被強行壓了下來,聲調(diào)的巨大起伏形成了極強的割裂感,“難道你真的不怕嗎!”

    “夷三族就夷三族,我倒想看御史大夫你怎么去找裴氏的三族!”

    此問,正中裴明繪的下懷,她忍不住冷笑一聲,極盡犀利的詰難道。

    她并不能清晰的明白溫珩的心情,可她卻對場中的情勢十分明白,故不在與他在此事上多做糾纏。

    “御史大夫何故避而不談,裴宣之在哪?”

    溫珩的表情十分復雜,他死死盯著裴明繪的眼睛像是隱隱有雷霆在閃電,他的胸膛有了極為明顯起伏。

    他在忍耐。

    可是面對裴明繪挑釁逼問的眼神,溫珩就再也無法壓抑他這份來歷不明且無任何憑依的怒火。

    “是,裴宣之死了,是我殺的。”

    “什么!”

    裴明繪所有的冷靜瞬間蕩然無存,她的聲音變得犀利而又顫抖:像是殘忍撕裂的布帛聲,“你殺了他!”

    “是。”

    溫珩勾起唇,垂眸看向幾欲栽倒的裴明繪:“你倒為他肝腸寸斷,你可知,他要做什么?”

    “你憑什么殺了他!”

    裴明繪只覺呼吸不暢,她無法接受那個自己精心挑選費心經(jīng)營的裴宣之突然就死了,死的悄無聲息,死的突如其來,甚至沒有一絲絲準備,就這么死了。

    “你又有什么權(quán)利殺了他!你當我是死的嗎,你想殺就殺?!你難道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一瞬間,裴明繪的心都空了,她無法明白,往日那個滿腹抱負的裴宣之就這么死了。

    裴明繪內(nèi)心無比憤怒,她并不愿意知道裴宣之犯了什么錯,為什么而死,她只知道,他死了,死在了眼前人手里。

    溫珩彎下腰來,優(yōu)雅艷麗的唇形湊在她的耳邊,緩緩吐出驚天動地的字句來。

    裴明繪的目光一瞬間靜止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溫珩。

    “你說什么?”

    裴明繪喃喃道,溫熱的吐息在冷風中凝成白霧,像是有形有色的幽靈,幽幽飄在空中。

    “信與不信,全在你。”

    溫珩自身上解下披風來,仔細地披在裴明繪的身上,將肆意動蕩的冷風擋去一些。

    “我是在幫你,難道我的心,你至今尚且不明白嗎?”

    裴明繪抬起眼眸來,大大的眼睛分外空洞:“你是說,我親近的信任的人背叛了我,但是你卻一直站在我的身邊?”

    溫珩不再說話,只看著裴明繪。

    “你是說,他想舉發(fā)我行巫蠱,只為謀求高官厚祿?”

    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你知道的,竇玉其人,貪戾奸邪,負力而驕,我雖有庇護裴宣之之心,可他畢竟在竇玉的眼皮子底下,竇玉知你恨他至深,故對裴宣之軟硬兼施,又以其親族做為脅迫,如此壓迫之下,裴宣之難免生了攀附背離之心,故以你暗中行巫蠱之事作為投名狀,來換取他的前途。”

    溫珩的手輕輕地捧住裴明繪的臉,看向她的眼神滿是憐憫,他冰冷的手將她有些凌亂地頭發(fā)捋至頸后,將落在她發(fā)上的晶瑩的雪花輕輕拂落。

    “現(xiàn)在,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為著你的。”

    裴明繪仰著頭,看著他,冰冷的風游竄在她的頸項,幾乎冰凍了她的血液,讓她的僵硬地不能動彈。

    可是,想比于身體的寒冷,那種來自心底的惡寒,以及伴隨著的心臟劇烈的收縮,卻讓裴明繪眼前一黑,幾乎想要暈倒,可是全身上下的血液卻被這冰冷的風雪凝固了。

    事實是什么?

    他背叛自己了嗎?

    不知道。

    他為什么而死?

    不知道。

    可是唯一的清晰的事實卻是他死了。

    不明不白地被殺死了。

    她甚至開始后悔,為什么要將這個無辜的年輕人牽扯進來,她明知道他并無才干,卻依舊為了培植裴家的勢力,聯(lián)合朝中反對竇氏的諸多力量而去扶持他。

    她曾經(jīng)自信,她可以憑借著自己的斡旋,最基本的應當保他性命無恙。

    可是事到如今,卻是他身死魂消,不得好死。

    第69章  復仇第四

    這是第一次, 裴瑛收到來自蘭陵的消息。

    而裴瑛卻并沒有得到一星半點那個叫明兒的姑娘的消息。

    裴瑛并不甘心,他又命人暗中走訪調(diào)查,幾乎將整個蘭陵縣都翻了一個遍, 卻依舊都沒有她的消息。

    她就像是一個幽靈,世間沒有她的半點痕跡。

    可在他借普查東海蘭陵戶籍之時, 卻更加意外發(fā)現(xiàn)了大量失蹤的人口,而蘭陵縣的諸多官僚卻并無一人據(jù)此上報朝廷,反而屢次遮掩,若無這次稽查,如此大量的人口失蹤一案,定然被他們遮掩過去了。

    裴瑛聽完這個消息, 自是怒不可遏, 可他面上卻是一絲情緒沒有表露出來,一旁的下屬也是義憤填膺,說是當即稟報皇帝,話還未說完, 裴瑛立即抬手, 止住了他的話頭。

    下屬很是不解:“大人, 此事事關(guān)重大,若不及時處理,怕被他們銷毀了證據(jù)。”

    “不,打草驚蛇, 此事必然不會了解。”裴瑛起身,“東海郡竟敢如此放肆,若是朝中無人, 倒也不合常理了。”

    裴瑛在朝為官日久,練就了極為敏銳精確的政治嗅覺, 他已然從蛛絲馬跡抓住了真相的一角,就利害而言,處理此事風險太大,他萬不該在此波濤洶涌之時離開長安,更不該在此時插手此事,平白惹上禍事,可就本心而論,他卻也不能放任不管,任由他們肆意地殺人害人。

    這種抉擇,實在極不是滋味。

    裴瑛很清楚自己的處境,自己已經(jīng)在被一步步地推出權(quán)利的中心,一步步地被卸掉手中的實權(quán),然后眼睜睜地看著交由自己的對手,雖然這種權(quán)利的交接之在撲朔迷離的大霧里,外人看不真切,可是這些境況,裴瑛確實實實在在體會到了的。

    此時此刻,為了大局,為了裴家的安危,他理當對此渾然無覺,或者靜待事物的進一步惡化方才站出來救出罪魁禍首,并將自己的劣勢轉(zhuǎn)為道德制高點上的優(yōu)勢。

    可是……

    可是他怎么能這樣呢?

    難道他為官數(shù)載,最后只學會了一個偃伏之術(shù)嗎?

    可笑可笑,什么時候你的行事也這般畏首畏尾了。

    裴瑛閉上了眼睛,長長久久地閉上了眼睛。

    ——

    等到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眸中再無半點哀傷與游移,她被溫珩抱在懷里,過來許久,她才緩緩伸出被凍得僵硬的手,地環(huán)抱住溫珩,黑色的眼睫被雪花壓得重重垂下,遮住了她眼眸中的滾滾翻滾著的情緒。

    “我知道了,當今這天下,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且等著罷,且等著罷。

    一場大火鋪天蓋地,直燒了潁川溫氏的老宅,此次大火,震動朝野內(nèi)外,與此同時,朝中再次涌動起暗潮來。

    裴明繪懶散地倚在憑幾之上 ,身上穿著素白色的中衣,身上隨意蓋著攤子,身旁的暖爐生得火熱,這暖烘烘的顏色落在她的臉上,方才為她蒼白的臉色添上了一絲血色。

    她半閉著眼,看樣子很是疲累。

    可就在她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給她蓋毯子的聶嫵。

    眼見裴明繪睜開了眼睛,聶嫵便有些心驚,畢竟裴明繪最不喜的便是有人打攪她的夢,若是只是做夢也就罷了,可裴明繪越來越暴躁的脾氣與越來越蒼白的肌膚卻讓她隱隱擔心起來。

    雖然她的面上敷著厚厚的脂粉,但眉眼之間的疲態(tài)卻是不可掩飾的。

    聶嫵正自擔心裴明繪會不會因為被吵醒而發(fā)脾氣,卻發(fā)現(xiàn)她只是淡淡地睜開眼睛,然后又輕輕地閉上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聲音輕的仿佛夢囈一般:“什么事啊。”

    聶嫵這才放下心來,柔聲說道:“前不久外頭傳來消息,說是溫家走了水,告老還鄉(xiāng)的溫老大人不幸罹難,御史大夫正急著還鄉(xiāng)奔喪呢,我朝正重孝道,溫大人這丁憂三年后,這朝中的局勢怕是更不利于小姐了。我以為,小姐當就此收手,若是真讓竇丞相占了上風,小姐怕是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裴明繪用手撐著外斜的頭,眼皮往下沉沉地墜著,時不時頭也往下跌,說話也含糊起來:“我知道了,此……此事不必著急,依舊按……按既定……”

    話還未說話,裴明繪便再度沉沉地睡了過去,頭往身子歪去的時候立即被聶嫵接住了。

    眼見裴明繪徹底睡了過去,聶嫵方才無聲地哭了起來,她抱著裴明繪,讓她不至于那么辛苦。

    她知道裴明繪在做什么,她也知道她是的夢是什么。

    她什么都知道,她可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奉著她的命,行著她的令,看著她一步步地走向復仇的深淵,漸漸陷進去。

    每每她被打擾,免不了要發(fā)一通脾氣,將人趕出去以后,便后伏在長案之上哭了起來,聶嫵常常守在門外,聽著那隱隱約約壓抑著的哭聲,往往也要流下淚來。

    可她自裴宣之死后,卻不曾流下過一滴眼淚,她不再宵衣旰食地為著朝政籌謀,不管黑夜白日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著,單純地只睡著,就算將她吵醒,她大都一笑置之。

    她似乎做好了某樣準備。

    當這個念頭閃現(xiàn)在聶嫵腦海里的時候,生生將聶嫵嚇了一跳。

    她垂下眸去,凝神看去她蒼白憔悴的睡顏,恍惚間,她又似乎想到了那年清澈的冬陽之下,二人的相識。

    多少年了?

    聶嫵揚起頭,眨了眨眼。

    算起來,當有七年了。

    七年了,七年的光陰,怎么就物是人非了呢?

    —

    春水消融,原本上下友好的丞相與御史大夫也徹底撕開了和諧恭謹?shù)募倜妫舜苏归_了猛烈的交鋒。

    裴明繪很少出府,也很少見人。

    她常日窩在屋子里,就昏昏沉沉地睡著,等待著,一日一日地數(shù)著日子。

    她終日徘徊著,甚至變得兩耳不聞窗外事,屋外的暗潮涌動得更加激烈。

    可是她卻依舊只在自家屋中徘徊。

    一日接著一日,浸著血的紅燭燃起,黃色的火焰在一陣妖嬈的搖晃之后倏然盛大,映在昏黃銅鏡中的復影卻變了顏色。

    或許終有一日,我們會再次相見。

    裴明繪輕輕地將頭擱在胳膊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漫天火花墜落,像是一簇簇盛放的梅花,裴明繪一眼便看見了。

    可是就在她再次睜開的眼的時候,卻是滿眼濃白潮濕的秋霧,它靜靜的飄蕩著。

    裴明繪摸索著往下走去,繡履踩在被露水壓彎了腰的枯草之上,將它們踩在地上,她四處環(huán)望著,想要尋一處出路。

    太陽漸漸升起,濃稠的秋霧漸次稀薄起來,而在這日光的映照之下,裴明湖眼前方才顯現(xiàn)出景物的輪廓來,翹角飛檐,亭臺回廊,這是一處無比古樸的庭院,卻也是裴明繪無比熟悉的居所。

    裴明繪的心緒一下子激蕩起來,她歡悅地游走在這里,看著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無比的熟悉。

    這里是河東的裴府。

    裴瑛幼時與洗刷冤屈后所居之處。

    最后一絲纏綿的霧氣散盡,清澈秋陽揮灑而下,金光浮漾在青磚碧瓦之上。

    裴明繪的動作倏然一頓。

    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站在廊下的是一個年幼的孩子,他呆呆地站在廊下,癡癡地看著那英武的將軍與美麗的夫人,而后將軍與夫人相攜出府,府外旌旗飄飄戰(zhàn)馬嘶鳴,這是夫人要送自己的夫君去上漠北的戰(zhàn)場。

    孩子如風一般跑了過去,可是他卻重重摔在了地上,怎么都站不起來,他只好拼命伸著手,盼望他們能夠回頭。

    可是,一切終究是徒勞。

    裴明繪跑了過去,可是呼嘯的風雪卻擋住了她的前路,漫天的雪花潑灑而下,紛紛揚揚回旋在她的身邊,天地間的景象都為雪的帷幕所遮擋。

    透過如同簾子一般的大雪,裴明繪的目光放在那隱匿在雪中的裴府,聽著那嘶鳴的馬聲與押運罪犯的士卒的呵斥之聲,后知后覺地,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猛地抬頭一看。

    那是長久未見,只能在夢中痛苦地思念著的人啊!

    “爹……”

    裴明繪的心像是飄蕩在白色的海洋里,無聲地淚流滿面。

    過去的過去,過往的過往,那是銘刻在心底的所有思念,所有痛苦鋪天蓋地地翻涌而出。

    明繪揚起頭來,小小的鼻尖都凍得通紅,黑色的眼珠盈滿了淚珠看著明先生。

    明先生身材修長面目俊雅,面上依舊凝著無可紓解的愁苦,他一只手牽著明繪的小手,另一只手拎著沉甸甸的包袱。

    她的目光再次回望,看見那飛揚大雪中蜿蜒而行的囚徒隊伍。

    等著我。

    她輕輕地說道。

    “爹爹,裴家人會活下來嗎?”

    明繪緊緊握著明子玉的手。

    “也許罷,也許一個都活不下來。也許會活下來一個。”

    明先生走了幾步,明繪便有些跟不上了,他便俯身將明繪抱在了懷里,步履踩過厚厚的積雪,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她緊緊抱著明先生的頭,將頭埋在他的頸部,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卻直直地看著身后逐漸被大雪埋沒的隊伍。

    哥哥,等我。

    第70章  逆天改命

    風雪蕭蕭, 依舊是夢里繚繞千百回的分離,明繪看著明子玉向著許昌文跪下,慢慢低下了他一貫清高的頭顱。

    明繪沒有在哭,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

    明先生瘦削的臉龐緊繃著,手指也緊緊攥在一起, 指節(jié)泛起了白,他幾乎是咬著牙說著說,“我雖有罪,罪不可恕,然明繪兒可憐,煩請許公收了她罷。”

    明繪閉上眼睛。

    自古情義難兩全, 直到這個時候, 她才真正地原諒了父親,心底里深植的痛苦才開始漸漸消散。

    明先生顫巍巍地走出了溫暖的正堂,風雪撲面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盈滿淚光的眼睛望著漫天風雪, 滿是痛苦與堅決。

    他取出背后的行囊, 塵封已久的長劍出鞘,清亮的金鐵振音幾乎震碎周圍風雪,光亮的劍面照出他淚流滿臉的面容,而后他走進了茫茫風雪。

    可就在往前邁出一步, 他的步子卻又猛然停住,他回過頭去,就見女孩站在風雪里, 深邃漆黑的眸子映著他的身影。

    “還回來嗎?”

    浸著風雪寒意的孩童聲音頓時讓明先生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的喉頭哽咽了,精通文墨的明先生第一次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眼前的女孩,不期然竟盈起淚來,溫熱淚水漸次退去溫度,凝做冰晶,冷冷地綴在眼角。

    “回來……明繪兒等著爹爹,爹爹很快來接你。”

    真相太過殘酷,明先生最終選擇了說謊。

    她還小,不能承受如此殘酷的真相。

    “不,你騙人。”

    明繪心底道。

    可是心里縱然有千般話要說,明繪卻也一句話都沒有說。

    “好,繪兒等著爹爹。”

    她只看著明子玉,看著那如此因為在夢中常常相會而無比熟悉卻又如此因為分離太長而無比陌生的父親,思來想去,她只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這一幅笑臉,就像往常一樣,她站著家門口等著明先生回家時的笑顏一樣。

    她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等父親回來。

    明子玉的牙關(guān)都要被咬碎,他拼命忍耐,心底翻涌的情緒卻是驚濤駭浪,讓他再也無法忍耐,他跑了過來,一把摟住明繪,將她緊緊抱在懷里。

    就像失去她母親的那一年,他緊緊抱著她。

    他告訴她,母親沒有走,母親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可這才,他也要走了,也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永遠也不會回來。

    明繪感到明子玉的身體無比劇烈地顫抖著,她的肩膀也濡濕起來。

    是他的淚水。

    “對……對不起。”

    “爹爹哭什么,繪兒一定會等著爹爹的,就算是到天荒地老,也會一直思念爹爹的。”

    明繪伸出凍得通紅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明子玉顫抖不停地肩膀。

    “爹爹就算沒有明繪在身邊,也一定也好好地生活,要照顧好自己,好不好。”

    明子玉的肩膀更加顫抖,像是秋風中蕭瑟的葉。

    “明繪明白爹爹,以前不懂,現(xiàn)在懂了,所以明繪自此以后,永遠不會在責怪爹爹了。”

    明繪小小地胳膊緊緊圈著明子玉的頸項。

    “……”

    明子玉屈膝半跪于地,終究,他再也無法壓抑心中那鋪天蓋地的情感,無聲的歇斯里地地大哭起來。

    “爹爹,去罷。”

    明繪仔細地擦去明先生的眼淚,粲然一笑,天地生輝。

    “我會好好生活的。”

    風雪震天動地,明繪漸漸松開了明先生的手。

    她無比貪戀父親的溫暖,可是時間已經(jīng)到了,分離的時刻也已經(jīng)到來。

    走罷。

    明繪漸漸后退。

    分開罷。

    明繪卻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明子玉越走越遠的身影。

    能夠與你再見上這一面,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可是看著明子玉的身影消失在風雪里,明繪終究無聲地大哭起來。

    明繪的哭聲越來越小,淚水漸漸往內(nèi)六,她慢慢地往前走,走過了熟悉而又痛苦的六年風雪。

    在許繽刺耳的笑聲中,粉色絲絹制的繡球怦然墜地,濺起一地的雪花紛紛揚揚。

    明繪長長嘆了一口氣,自己抱膝坐在角落,用手背擦去了眼淚,然后乖乖地等待著。

    等待那命中注定將要到來的人。

    每一次心跳,都是時間的流逝,都是那既定情緣的開始的宣召。

    在漫長而又短促的心跳聲,明繪將腦袋擱在有些冰冷的膝窩里,看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所形成迷蒙的冰霧。

    她恍然覺得,眼前的冰霧像極了淚水蒙在眼眶時的情景。

    忽然,簌簌雪堆落下,然后似乎有誰從樹上掉了下來,然后有有誰向她跑來。

    可是她竟在滿是冰冷雪氣的空氣里隱隱嗅到一絲嗆人的煙味,她猛然站起身來,向著聲音來處看去,卻看見漫天火花如毒蛇一般緊緊纏繞在房梁之上,很快,噼里啪啦火焰燃燒聲椽梁斷折聲從頭頂傳來。

    而彼時,那朝思暮想的人卻向著她義無反顧地跑了過來,奔向死亡。

    “不……”

    裴明繪的心跳過速,甚至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如果你能夠活過來,我心甘情愿為你而死。

    并為此甘之如飴。

    就如你對我一般。

    她猛烈跳動的心跳拼命阻止著她的腳步,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組織她自尋死路,可是偏偏她不怕死。

    她發(fā)了瘋一般向他跑過去,她用盡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沖向那朝思暮想夢寐不忘之人。

    她一把抱住他的腰,將他撲倒在地,二人借著慣性在地上滑行,一時雪霧紛紛,巨大的疼痛一下子攫取了裴明繪的意志,胸腔里的那顆極具跳動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一瞬間全身上下的血液瞬間冷了下來。

    可是裴明繪卻笑了起來,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痛苦,卻在在此時此刻奇跡般地塵埃落定。

    重擊之下,裴瑛猛然驚醒火焰燃燒椽梁斷折之聲從頭頂傳來,他一抬頭,墜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點光亮,并逐漸逐漸綻放開來,化作鋪天蓋地的火焰。

    幾乎是瞬息之間,裴瑛迅速撐地起身,手腕翻轉(zhuǎn),反手一劍劈下,咔嚓一聲,砸落的房梁瞬息斷為兩截,花火四濺。

    第71章  再相見

    大雨傾盆, 澆滅了兇猛的火焰,蒼蒼雨幕下,是一片焦黑的廢墟。

    裴瑛站在雨里, 渾身都雨澆得濕透。

    “快,快, 快救人!”

    蘭陵的守衛(wèi)后知后覺地擁了上來,裴瑛腳步輕動,身影便徹底消逝在磅礴的雨幕里。

    裴瑛并沒有離開,他隱在暗處,看著長安的使者收斂那具被燒得體無完膚的焦骨,揚起送葬的白幡, 一路嚎哭著上路了。

    此日的三日之后, 大雨停歇,明亮清澈的日光照在潮濕泥濘的土地之上,等待土地漸漸干燥,蘭陵縣令遂走水身亡。

    ——

    六月初, 微雨。

    頭好疼。

    一陣直奔頭腦的疼痛瞬間讓裴明繪醒了過來, 她抱著頭, 在榻上縮成了蝦米,又過了好久,她急促的呼吸才平緩下來,取而代之的, 是屋外淅淅瀝瀝纏綿不休的雨聲。

    下雨了?

    她心里疑惑,起身隨意穿上繡履,走到窗邊, 雙手推開窗子,那細密的雨粉被微風裹挾著一同撲在她的面上, 這份夏日清涼的潮濕隨著她的呼吸,讓她稍稍清醒了些。

    窗外小庭院的花草樹木盡情地在溫柔的雨水里舒展著身軀,而夏日的悶熱也在此時蕩然無存,裴明繪入目所見皆是一片潮濕。

    “小姐,仔細著涼。”

    聶嫵抱了斗篷來仔細給裴明繪披上,又將兜帽給她帶上:“輜車已經(jīng)備好了,摘月樓那邊的宴席也備好了,想必如今客人也都到了,等會要不要叫輜車快些?”

    “不必。”

    大大的兜帽自頭頂遮下來,將裴明繪的臉擋住了一大半,只露出愈發(fā)清瘦的尖尖下巴與那張幾無血色的唇。

    “左右我是主人,我不來,難道他們就會走嗎?他們可巴不得我上去給他們送錢呢?就叫他們等著,讓他們知道,這天大的錢也不是誰都能要的,再說了,讓他們輕易得了這筆錢,他們就未必會給我輕易辦這件事了。”

    “更衣罷,時候卻是不早了。”

    “諾。”

    聶嫵應道,她走過去為裴明繪更衣梳妝,可是她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是有話想說,裴明繪見她欲言又止,遂道:“怎么了?”

    “小姐的行為怕是太過明目張膽了,這般幫著丞相對付御史大夫,不怕惹惱了他嗎?”

    裴明繪冷笑一聲,抹了胭脂的唇翹起一個挑釁的弧度:“他惱了又怎么樣,我已明白告訴他了,我這人無依無靠的,因著過去的那些冤仇,若不尋個大的靠山,早就沒了活路了。他若想我?guī)退挂膊皇遣恍小N疫@個人現(xiàn)在沒什么野心,就是誰贏幫誰罷了。”

    聶嫵點了點頭。

    裴明繪跪坐在鏡臺上,將耳垂上那只明珠打造的耳珰摘了下來,從妝奩里取出那耀眼的翠羽金耳珰:“再說了,他惱了又怎么樣,他若是真有本事,就殺了我。可殺了我,他就能順心嗎?”

    “小姐雖有漁翁之心,可是還是小心為上,我說句心里話,這溫珩近來行事越發(fā)瘋狂,天知道他又會做出什么越軌的事來。”

    “好了好了。”

    裴明繪轉(zhuǎn)過身來,微笑著握住聶嫵的手。

    “我知道你是為著我好,但是當今之時,我的兩個仇人都身居高位,可我若想要一次除掉兩個,定然會招致二人聯(lián)合的報復,但是我若先迂回聯(lián)合其中一個,借此除掉另一個,剩下那一個,最算他強勢,可這天底下還有比他還厲害的人呢,早晚就有他死的時候。”

    原本她本打算借溫珩之手除掉竇玉,卻不曾想溫珩這廝委實聰明,知道現(xiàn)在竇玉處在上風不宜有所動作,故百般迂回推辭,不想與竇玉做正面的交鋒,更是屢屢敷衍與她。

    在裴宣之死后,裴明繪在也等不了了,她遂立即轉(zhuǎn)了向,在竇府上哭了一通,真情切意地說了一番自己的苦楚,訴之以過往裴瑛與竇玉的師生情誼,又加諸于民間街巷的流言相逼迫,總算是將二人暫時的利益綁在一處,二人自此也算同仇敵愾起來了。

    不過哪有什么同仇敵愾,只有彼此礙著虛假的情面不能動手罷了。

    一想到這里,裴明繪心里涌上深深地疲憊來。

    這樣的沒有盡頭的復仇的日子,何時能夠結(jié)束呢?

    若是有朝一日他回來了,能否看到一個無宿仇的長安呢?

    這疲憊漸漸從心底漫了上來,一直浮在她的面上,唇上那嬌艷的胭脂色似乎也枯萎下去了。

    “走罷。”

    裴明繪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疲憊都壓了下去,手撐著鏡臺,慢慢地站了起來。

    “再歇會兒,也許他們就該鬧起來了。”

    輜車轔轔地駛過青石板鋪就得長街上,裴明繪閑來無事,便隨手挑起了簾子,她深邃漆黑的眼眸穿過細如銀針密如牛毛無處不有無處不在的春雨,放在了來來往往的行人之上。

    長街兩側(cè)招徠客人的旗幡在風中微微飄揚著,一側(cè)小樓之上他倚著欄桿長身而立,素白修長的手指捏著吉金色的青銅酒爵,漫無目的地轉(zhuǎn)著,清澈酒液微微蕩漾起漣漪,這是隱在竹編帽檐之后的銳利而又深邃的眼睛,他的目光追隨著裴府的馬車,看著它漸漸消失在春雨里,方才收回了目光,順勢將爵中酒倒在一側(cè)的堆著白石的花盆里。

    雨又大了些,許多未帶著傘的行人紛紛擠進了酒樓,酒樓一下子就嘈雜起來。

    “哎呀,這雨怎么突然就下大了。”

    “哎呀,我家窗子還沒關(guān)呢。”

    “看看罷,這夏天的雨一貫都是急一陣緩一陣的。”

    話音剛落,外面的急促的雨聲果然又緩了些。

    他將斗笠又壓低了些,隨著往外走的人流一并出了酒樓。

    摘月樓背倚明湖,每當夜晚來臨之時,那澄明的月亮便會落在這片映著千家連綿燈火的湖里,這般時候,便會有上百只精巧小舟或畫舫游船從容行于湖上。

    酉時三刻,雨初霽,夕陽銜山,天地皆紅。

    摘月樓的燈火也通明了,里里外外回響起推杯換盞之聲,間或夾雜歡聲笑語,裴府的輜車停在摘月樓前,便有小廝接引。

    裴明繪下了輜車,馬夫便在小廝導引之下去了后院的車馬城。

    “這邊請。”

    摘月樓的主事早早在就在門前候著了,一見裴明繪來了,急忙堆起滿臉的笑臉迎了過來:“小姐,這邊請,賓客都已經(jīng)到齊了。”

    裴明繪止步笑道:“對了,你等會送上百年鳳酒,全當我來遲的賠禮罷。”

    摘月樓的主事更是笑得燦爛:“哪里哪里,賓客們都翹首以盼小姐的到來呢。”

    一進摘月樓的大門,迎面而見的便是那寬敞明亮又華貴高雅的大廳,一行人自往右走上來二樓,二樓整地都鋪著柔軟的紅氈,紅氈的盡頭是一道華麗的大門,大門兩側(cè)守候著兩位俏麗的婢女,兩位婢女一見裴小姐來了,素凈的雙手一齊握住銅包的門把,輕輕一推,屋內(nèi)的喧鬧如流水一般流淌出來,紅紗被帶進來的風吹拂著微微飄揚起來。

    裴明繪面上的疲憊頓時一掃而空,她滿臉盈笑款款而至。

    室有五丈寬,其間疏落有致擺著十余張長案,里面坐著的都是朝廷的新貴,他們一見裴小姐來了,紛紛都起身迎接。

    “是我來遲了,還請諸位大賓見諒,我特為大家備上百年鳳酒以為賠罪。”

    裴明繪莞爾一笑,抬手便讓人將一桶桶銅箍著酒桶抬了進來。

    “哪里能讓裴小姐如此破費呢?”

    “是啊是啊。”

    “還請眾位不要推辭了。”

    裴明繪在侍女的攙扶之下從容地坐在了主位上,“這些許鳳酒又算得了什么,諸位接下來幫我這么大忙,就算我傾盡家財也不能報答的啊。”

    人群中遂爆發(fā)出笑聲來,原本平淡的氣氛一下子被點燃了。

    ……

    雨又下起來了,淅淅瀝瀝的聲音回響煙雨朦朧的長安城,明湖之上綻開朵朵漣漪,潮氣漸漸浮泛在廣闊的水面之上,暈開了摘月樓那火紅明媚的燈火。

    黑色的長靴停在了摘月樓門前,白衣人帶著斗笠,他在門前停頓了片刻,便慢慢走進了漸漸消歇的摘月樓。

    門口的主事見狀想要走過去攔住他,卻又在白衣人的強大壓迫氣息下沒了聲息,畢竟能在長安興辦起產(chǎn)業(yè)的人,在看衣冠看氣魄識人這方面,一般都有卓越的天賦。

    白衣人渾身氤氳著潮氣,似乎是在雨中等待了許久。

    他極有目的穿過大廳直上二樓,一路并無阻攔,一直到了緊緊關(guān)閉的大門前,修長蒼白的手抬起來,放在冰冷沉重的門扇之上。

    他久久停頓著。

    深吸一口氣之后,白衣人方才推開了門。

    燈燭閃爍,紅紗飛揚,歡宴方散,卻只剩下那主座上的人。

    當借著紅紗飄起的間隙看清那人模樣之時,白衣人的身子瞬間定在當場,過了許久,他才從怔愣中緩過神來,轉(zhuǎn)過身將門輕輕關(guān)上。

    沉重的大門關(guān)上之后,飛揚的紅紗也落了下去。

    他長身站著,久久地看著眼前的人。

    迷蒙的紅紗,像是隔著千百年的被錯過的光陰。

    一只手有些僵硬地抬起來,白色的寬大廣袖也跟著抬了起來,他的手放在斗笠的邊沿,緩緩將斗笠拿了下來。

    那深邃而又優(yōu)雅的眼眸,透過迷蒙的紅紗,無比深刻地望向了那在紅紗之后的人。

    裴明繪喝了許多的酒,這百年的鳳酒最是醇香,卻也最是醉人的,原本婢女想攙她回去,卻又被她呵斥,只得退了下去。

    她醉了酒,人一醉了酒,這心底的被壓著藏著的許多事便會情緒翻涌出來。

    那些不敢回憶絲毫的,只能積壓的痛徹心扉的快樂幸福的諸多回憶在此時無遮無攔地再現(xiàn)在裴明繪腦海里。

    她筋疲力盡,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疲憊地伏在長案之上,久而久之,胳膊也麻了,她便勉力支撐起上半身,用手肘撐著桌案,一抬頭便看見了那紅紗之后的人。

    他先是呆住了,努力地眨了眨眼,可是卻是無論如何都看不清。

    她想,她卻是醉了,醉倒眼睛也都模糊了。

    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方才看清了眼前是一道紅紗,依著紅紗的上映著的人的輪廓,當是為頎長優(yōu)雅的男子。

    裴明繪蹙起了眉,她冷冷一笑。

    這些人也未免太過貼心了些,知道她沒男人,還特地送上來一位。

    裴明繪陡然發(fā)起脾氣來,借著被酒氣催生的怒氣,猛地便將長案空著的酒爵朝著那道身影狠狠擲了過去。

    那人腳步微動,身子微側(cè),順勢伸手一撈,便將那酒爵納入手中。

    裴明繪挑起了一邊的眉毛,仔細打量那道身影。

    好生熟悉,卻好生陌生。

    裴明繪那顆沉寂已久的心奇跡般再度鮮活地跳動起來,她忍不住想要站起來,那何長時間的跪坐讓她的腿也麻了,第一次竟也沒有站起來,反而又跌坐了回去。

    裴明繪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

    情毒已解,他只怕,此生都不愿見到她了。

    自己竟也醉成這樣了,奢望著他還能再見她一面,哪怕是道別也好。

    酒氣上涌,她的面容上泛起紅來,可是她的眼神卻是那么悲傷那么憂郁,像是由淚水匯聚而成的深潭,光影交錯間,幽幽然不見潭底。

    “你是誰?”

    裴明繪笑了起來,她的手肘撐在長岸上,手指虛縮成拳,那清瘦的臉龐便擱在手骨節(jié)之上,一雙眼睛微微瞇起,整個人似乎都沉醉在酒里了。

    “是來找我的嗎?”

    隱在紅紗之后的那個人沒有說話。

    “怎么不說話了?”

    裴明繪將身靠在身后憑幾之上,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她繼續(xù)看向那人,頗為輕浮地挑了挑眉。

    “難道你是個啞巴,還是說,你害羞了?”

    話音甫落,原本酒香氤氳的廳堂瞬間冷了下來。

    悚然的沉默里似乎有骨節(jié)響動之聲。

    “喲,還生氣了?過來。”

    裴明繪向男人輕佻地招了招手,她忽然覺得有些口渴,便將一旁的酒爵里的酒一飲而盡,可她忽然驚覺,往日醇香濃郁的鳳酒,此時卻多了一種孤寒蕭瑟的滋味。

    那人依舊不疾不徐地走著,他漸漸走出迷蒙艷麗的紅紗,像是緩緩步出歷史的迷霧一般,向她走來。

    第72章  再相見,疾風驟雨

    那只蒼白修長的手拿住了她的酒爵, 輕輕一拿,便將她的酒爵拿走了。

    裴明繪看著那只手緩緩將她的酒爵抽離,她的目光微微凝固了, 一側(cè)連枝燈火的亮光開始迷蒙漫漶開來,那幽幽的像是霧靄的光亮, 像極了像是那雪夜里,驟然綻放的焰火的華光。

    嘩啦嘩啦的雨聲,在此刻像極了那時的鞭炮齊鳴與歡聲笑語。

    那時的她,含著慍怒便回過頭去,可就在回頭的剎那,一張笑吟吟的面容便撞進了兩個人眼中。

    修長的眉眼, 高挺的鼻梁, 優(yōu)雅的薄唇,一筆一畫渾然天成,緋金色的光間或落在他的臉上,為這天工神筆的容顏鍍上一層柔和卻又美麗逼人的光澤。

    一時情緒激蕩, 氣血上涌, 她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她急忙伸出手去,以手支地,方才沒有摔倒,她又抬起頭來, 眼前卻依舊是那絢爛煙火的景象,以及那微微微笑著的人。

    是夢嗎?

    是他嗎?

    這個年頭,這個景象, 像是一支跨越光陰的箭,重重地射在了她立即站了起來, 慌忙邁出去的步子卻又被裙裾絆倒,那人見狀,伸出雙手,穩(wěn)穩(wěn)將她接進自己的懷抱。

    裴明繪伏在那個人滿布著大雨潮氣的懷抱,每一次呼吸都是黏膩的潮濕氣息,可是那近在咫尺的心跳像是擂響的戰(zhàn)鼓,極為用力地,一下接著一下地,震動她這她的耳膜。

    烏云四合,大雨連綿。

    一道閃電閃過,慘白的光瞬間便照亮了整座華麗奢靡的廳堂,一道疾風刮過,頓時窗扇大開,,一次呼吸的功夫,所有的燈燭盡數(shù)熄滅,原本輕輕地飄著的紅紗瞬間狂風漫卷起來,在空中肆意飛舞蕩漾著,清涼的雨粉也被吹了進來,敷在裴明繪面上,讓她在無比的瘋狂與歡喜中有了些許的清醒。

    她渙散的瞳眸有過一瞬的聚合,可是眼前那無比熟悉的面容卻瞬間又成了焦黑的頭骨,空洞洞的毫無一物的眼睛像是深淵,望著絕望的她。

    日日夜夜,巫蠱貽害,讓她深墜夢魘。

    不得解脫。

    “啊——”

    過去無數(shù)個日夜里的噩夢在此刻重演,因為巫蠱導致的癔癥掠奪了她的清醒。

    她猛然推開裴瑛,跌跌撞撞又往別處跑去。

    可是方走出不過半步,卻又被圈回了那個冰涼潮濕的懷抱,裴明繪拼命想要掙脫,可是那橫在她胸前的手臂卻像是金鐵一般擋著,死死將她攔在懷中。

    “別怕,我回來了。”

    哽咽的嘶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這無比熟悉的無比陌生的聲音傳來,蒙在裴明繪眼前的黑霧瞬間消散,她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去,借著一次接著一次閃過的閃電的光,看清了那讓她朝思暮想讓她痛苦不堪的臉。

    她的瞳眸不住地晃蕩著,像是一汪蓄滿的雨水的秋池,波瀾不息映著他的臉容。

    他不說話,只看著她。

    她流著淚,也只看著他。

    多少的年的別離,多么遙遠的時光,在二人交匯的目光中,達到了終點。

    “你……你來了,你來見我了。”

    這么多年來,思念與痛苦幾乎磨去了她所有的骨頭與力氣,她憑借著仇恨,又一口重新站了起來,可是此時此刻,她一看到他,看到活生生的他,她的身體頓時沒了力氣,橫在她腰后的臂膀一用力,裴瑛隨后半跪于地,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多少年了。

    她在心里問自己。

    裴瑛看著自己懷里的妹妹,看著她的臉容在黑夜中蒼白得像是一捧新雪的顏色,眼瞳滿是驚懼與不安,方才從瘋狂中蘇醒過來的而不斷拼命地呼吸著不能閉合的唇。

    在這一刻,所有的隔閡蕩然無存。

    裴瑛的眼睛因為長時間凝神而酸澀異常,他眨了眨眼睛,千言萬語堵在喉嚨,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原以為,你再也不愿來見我了。”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觸摸裴瑛的臉,可是就在她的指尖卻又停在他臉龐的半寸之遙。

    裴瑛的黑色眼眸一瞬不離地看著她。

    這么多年的別離,這么遙遠的歲月,終在此刻相會。

    她心道。

    窗外風勢轉(zhuǎn)大,冰涼的雨珠落在他們的身上。

    裴明繪像是發(fā)呆一般看著他,最終,卻還是慢慢地收回了手。

    她慢慢積蓄力量,坐了起來,久久的看著裴瑛,然后慢慢地抱住了裴瑛,她的手臂慢慢環(huán)繞過他的頸項,將身體僅僅貼在他的身上。

    “你終于回來了。”

    哽咽的,帶著無盡思念與委屈的聲音輕輕響在裴瑛的耳邊,這一刻,世間的所有所有,都比不上她。

    二人過去的所有爭執(zhí),所有不悅,在此刻煙消云散。

    “我回來了。”

    他輕輕地說著。

    可就在裴瑛準備抬手抱住裴明繪的時候,他卻聽見身后在躲在疾風驟雨中不同尋常的風聲,裴瑛頓時警覺,可是他的頸被妹妹緊緊環(huán)抱著,他絲毫都動彈不得。

    是誰?

    裴瑛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他單手抱住妹妹纖弱單薄的背,另一只手卻不動聲色地摁在了劍柄之上。

    他并不欲打草驚蛇。

    她卻以為一切盡在鼓掌中。

    一道悶哼,裴明繪感受到裴瑛軟倒在自己懷里,她閉緊了眼,緊緊咬住唇,顫抖的手一下接著一下?lián)崦徵某睗竦陌l(fā)絲。

    她不舍地,緊緊抱著裴瑛,過了好久,等到外面雨勢稍歇,她才將他放倒在地上,而后跪坐在地上,十分珍重地看著裴瑛,燈燭重新亮起,照亮了她秀美面容上極盡悲哀的神色。

    她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哥哥,我就知道,你如果活著,就一定會來找我,我還能再見到你,我……我真的好高興,這一天,我等的太久了,可是……可是你回來的太早了,長安里的棋,我還差一步,就下完了。”

    她說著說著,又哭著笑了起來:“你說,你回來這么早干什么啊。”

    她看著緊緊閉著眼睛的裴瑛,萬分不舍。

    可是就算有著這萬分的不舍,也到了該離別的時候。

    “等到哥哥再次醒來的時候,長安就安全了。”

    裴明繪終是掩面而泣,她在暗衛(wèi)的攙扶之下起身,他揮了揮手,示意兩側(cè)暗衛(wèi)將裴瑛綁住。

    可就在兩側(cè)的暗衛(wèi)方才上前,欲將裴瑛架起的時候,裴瑛緊閉的眼睛卻倏然睜開,手猛地摁住劍鞘,唰得一下幽幽藍光閃光,他本想以劍鋒取得二人性命,可是轉(zhuǎn)念一想,終是一轉(zhuǎn)手腕,以劍柄狠擊一人后腦,同時順勢用劍柄擊中一人腹部,那人被打飛,重重摔在屏風上,屏風咣當?shù)沟兀さ盟姆治辶选?br />
    “啊。”

    裴明繪萬萬沒有想到裴瑛竟然沒有暈,急忙下令隱藏在四處的暗衛(wèi)出動:“給我拿下他!”

    裴瑛的漆黑眼眸緊緊盯著驚慌失措的裴明繪。

    他以一種極為陌生的眼神重新打量一下自己的妹妹,疑惑的不解的慍怒的情緒流轉(zhuǎn)在他的眼底,五指松開又重新握緊劍柄。

    裴明繪被裴瑛的目光掃過,她冷不丁自骨頭里滲出寒意,可是今時不同往日,這么多年痛苦的折磨走過來,她早已不是那個束手以待的裴明繪了。

    裴瑛的眼神威脅恫嚇,對于此時此刻的她,用處并不大。

    如今刀兵在手,優(yōu)勢在她。

    “哥哥,我今日還能叫你一聲哥哥,是上天的恩情。”

    裴明繪斂裙跪下,與此同時,埋伏在四處的暗衛(wèi)持著長劍漸漸圍攏過來,形成了密不透風的包圍圈,將裴瑛包圍在內(nèi)。

    此般架勢,勢必要將裴瑛拿下。

    “還請哥哥看在妹妹的份上,莫要在掙扎了。”

    “子吟。”

    裴瑛的目光放在長身跪著的裴明繪身上,漸漸勾起了唇。

    “經(jīng)年不見,你的本事卻是愈發(fā)長進了。”

    “一別三日,本但凡刮目相看,更何況是相隔數(shù)載風霜與仇恨呢?我只是不能再失去哥哥,今日長安局勢,妹妹已然盡在掌握,只待先機一發(fā),讓妹妹除了那兩個惡人,到時自會還哥哥自由。到時哥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妹妹也自會負荊請罪。”

    裴明繪膝行幾步,仰頭看著裴瑛,淚眼婆娑。

    “還望哥哥體諒妹妹一番苦心,這里的武士都是江湖上的鼎鼎有名之人,還請哥哥不要在掙扎了,別再受傷了。”

    言罷,她便傾身叩首。

    裴瑛沒有應答,只是面色無比復雜地看跪在地上的裴明繪。

    數(shù)年的遙遠的分別的歲月,已然在二人之間氤氳繚繞出一片迷蒙的煙霧。

    他們都在這片迷霧之后,看不清彼此的心。

    裴明繪再次起身之時,眼中已然沒了眼淚,堅毅的不容置疑的光在眼中閃爍著,她看向左右,冷然下令:“動手。”

    兩側(cè)暗衛(wèi)聞令而動,包圍圈瞬間縮小,形成犄角之勢,漸漸將裴瑛收入囊中,可這幾乎勢在必得的境地,裴瑛唇畔的笑意卻是愈發(fā)絢爛。

    她并未見他這么笑過,心里正自疑惑,卻聽風雨里似乎傳來驚悚的腳步之聲,密集的甚至蓋過簌簌風雨之聲。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黑衣暗衛(wèi)如潮水一般涌了過來,鋒利的劍鋒閃爍冰冷的寒光,包圍住了裴明繪的包圍圈。

    “什么。”

    裴明繪不可置信,她萬萬沒有想到裴瑛的身邊竟然還有如此的力量,她驚疑之下便欲奪門而出,卻又被一人摁在地上,動彈不得。

    一陣短暫迅猛如疾風驟雨的激烈交鋒,很快,裴明繪的暗衛(wèi)的長劍叮里咣當紛紛落地,暗衛(wèi)們也被裴瑛的暗衛(wèi)反緝拿,控在地上靜待裴瑛的指示。

    裴瑛一揮手,他們便被魚貫帶了下去。

    裴明繪被一個暗衛(wèi)擒住,被壓著半跪在原地不能動彈。

    裴瑛走了過去,一揮手,示意那個暗衛(wèi)也退下去,失去了禁錮,裴明繪頓時癱坐在地。

    裴瑛半跪,平視著裴明繪,眼中并無惱怒之色。

    裴明繪終是不能再直視他的眼睛,遂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裴瑛無比仔細地看著裴明繪,看著那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五官變成了無比陌生的樣子,他怔了怔,低下了頭,笑了笑:“你長大了,不再是以前的小妹妹了,為兄很欣慰。”

    他慢慢地伸出手來,修長的手撫在她清減許多的面頰之上,冰冰涼涼的,像是玉石一般細膩。

    裴明繪卻緊緊閉上了眼睛。

    “子吟,為兄知你心意,可你還年輕,這些事,還是交由為兄來做,好嗎?”

    他語氣溫柔,無絲毫責怪之意。

    “等到一切事完,為兄帶你走,好嗎?天涯海角,哪里都好,我們永遠不再分開好嗎?”

    裴明繪猛地抬起頭來,眼睛一瞬不離,面容滿是震驚,他的話,像是利劍,一下便射中了她的心房,她顫抖著,像是秋風里瑟瑟發(fā)抖的葉,她薄而白的唇微顫著啟開又闔上,心里無數(shù)想答應他的話被悉數(shù)咽了回去。

    “子吟,為兄答應你,永遠不會在離開你。”

    裴瑛的嗓音溫柔得像是在明媚春光下流淌著的春水,他的眼睛里蕩漾著柔和的春波,泛著粼粼的波光,一閃一閃的,很動人。

    “相信我,好嗎?”

    這一刻,裴明繪在也無法壓抑內(nèi)心的情感,火熱燃燒著的情的火焰一瞬間幾乎便要沖破心底的理智的堅冰。

    裴明繪撐起身體,再度傾身,伸出手臂,緊緊抱住裴瑛,她冰涼的臉頰貼在裴瑛的頸窩,輕輕嗅著著他的味道,然后輕輕地吻了上去。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頸窩,隨后而至的是裴明繪輕柔而僭越的吻,裴瑛的身體一僵。

    她的吻輕輕撤離,長長的黑色睫羽像是蝶翼一般閃動著,磨蹭著他緊繃的神思:“那這樣,哥哥也能接受嗎?”

    裴瑛并未回答裴明繪的話,可是卻也并沒有松開抱住裴明繪的手。

    裴明繪的雙臂緊緊摟著裴瑛的脖頸,微微閉起眼睛,歪著頭,向他吻去。

    可是就在關(guān)鍵之時,裴瑛終究偏過了頭,她的吻也停在了咫尺之處。

    “你看,哥哥,你會離開我的。”

    裴明繪笑了起來。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都知道,我都明白。所以,哥哥,不要為難自己了,也不要再傷我的心了,好嗎?”

    裴瑛的手指漸漸繃緊,指節(jié)處都泛起了白。

    “子吟,我們的事,以后再說。”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嘶啞,目光也有些游移,可是橫在裴明繪腰后的手臂卻在慢慢收緊。

    這份情,本就是一筆根本無法清算的糊涂賬。

    “哥哥這么說,便是永遠不會再有答案。”

    “給我些時間,好嗎?”

    裴瑛閉上眼睛。

    “哥哥,這么久的分別,不是時間嗎?”

    裴明繪的聲音顫抖著。

    “難道我們還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想嗎?哥哥,不要再敷衍我了,好嗎,不要再傷我的心了,好嗎?”

    裴瑛睜開眼睛,纖長濃黑的眼睫幽幽然上移,他看著裴明繪,同時攏著她的腰開始緩慢沿著脊骨上移,一直到了她纖細的脖頸之上,冰涼的指腹所傳來的她脖頸的溫度,一瞬間像是燙傷一般,他立即蜷縮起了手指,目光一瞬晃動,可是下一刻,這只手卻緊緊扣住她的后腦。

    不容抗拒的吻,裴明繪所有的抗拒,都被死死壓制。

    “唔——”

    莫名的瘋狂涌動著情緒被強迫喂進了裴明繪的口中,闊別經(jīng)年的,無比陌生無比熱情的吻,生死別離之后,便也失去了過去所有的兄妹身份禁錮,

    唇舌糾纏,他的吻像是麻藥,而她就像是躺在他懷里慢慢被麻醉的,等待著最終時刻的到來的囚犯,一股酥麻順著脊骨而上,最終停留在她的身體軟了下來,可身后有力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將她托起,耳鬢廝磨,像是彼此纏綿不休的愛人。

    喘息愈加滾燙,她的手臂卻愈發(fā)緊的勾著他的脖子。

    “現(xiàn)在呢?”

    裴瑛的聲音暗啞,他抬起頭來,臉龐泛著如同醉了酒一般的紅,可是那雙眼睛卻漆黑到明亮。

    裴明繪的手顫抖著,曖昧迷離的溫度無限上升,透過衣裳,灼燒到她的肌膚。

    裴明繪低下頭,再度傾身抱住裴瑛。

    窗外大雨如注,稀里嘩啦響個不停。

    裴明繪將尖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窩,整個人似乎都放松了下來。

    裴瑛依舊緊緊抱著她。

    可是就在如此溫存之時,她自袖中猛然翻出一根銀針來,在燭火猛然炸開火花,一時炫目的光芒悠悠然照亮涂抹在銀針頂端那冰冷的麻毒,幾乎沒有絲毫猶豫,裴明繪猛地便向裴瑛后頸穴位插去,這倏然一擊,卻又被裴瑛反手攥住,然后裴明繪整個人便被摁在地上。

    “裴子吟,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瑛單手制住裴明繪,另一只手兩指攥住銀針,俊雅疏朗的眉目瞬間凝起冰冷寒霜,漆黑眼眸里的隱隱流動著妖異狂瀾的前兆。

    “我已然告訴你我的答案,你到底還想做什么!”

    他已然如此,她到底還想干什么?

    無名的怒火滔天而起,宛若翻滾不息的巖漿,一波接著一波在裴瑛的心臟里翻滾沖擊,幾乎要將他僅存的理智悉數(shù)沖翻,可是他還是壓制了下來。

    他要聽她的說法。

    裴明繪呵呵笑了一聲,發(fā)絲凌亂,她因著被裴瑛壓制而無法轉(zhuǎn)過身來,故只微微偏過了頭,半數(shù)發(fā)絲散落下來,擋住了她的下半張臉。

    她微微瞇著眼,眼中滿是狡黠的笑意。

    這張臉徑直沖擊了裴瑛的面目,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的瞳孔立即緊縮。

    那詭異的初次相見的風雪沖破歲月的禁錮,如潮水一般奔涌而來。

    他隔著密如簾子的鵝毛大雪,便望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哀傷地望著他,像是衰敗的花池里那苦苦堅持的一瓣皎潔凄美的花,浸潤在寒冷秋氣里,凝上一層冰冷的霜。

    抑或是,最是悲傷著的卻又強然歡笑著的她的容顏。

    她是誰?

    她說自己叫明兒。

    可蘭陵根本就沒有明兒。

    那她是誰?

    一瞬間,所有的恐懼鋪天蓋地而來。

    那瀕死的夢里,他本一步踏入黃泉,又是誰,將他拼死拉了回來。

    夢的最后,是誰?

    又是誰,會為了他只身赴黃泉,又有誰,會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是誰,又能有誰?

    裴瑛此時此刻,仿佛天打雷劈一般,怔在當場。

    她扭頭看向他的那一刻,卻又瞬間變得無比驚慌,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只有他奔向她的身影。

    不,不要——

    她的眼睛里滿是瀕死死亡的絕望,她猛然站起來,瘋了一般向他跑過來。

    “快跑——”

    她幾乎用盡所有力氣,一把抱住他的腰,將他撲倒在地。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裴瑛猛然驚醒,噼里啪啦火焰燃燒聲椽梁斷折聲從頭頂傳來,他一抬頭,墜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點光亮,并逐漸逐漸綻放開來,化作鋪天蓋地的火焰。

    是……是她,竟是她?

    那么欲語還休的眼神,竟都是她的無盡的哀思與痛苦。

    裴瑛看著裴明繪,不可置信地松開了鉗制著她的手,他一步一步后退,身體卻在顫抖著,像是風中凄惶的葉,一步一退,一步一顫。

    “是你……是你……”

    裴瑛不可相信地看著裴明繪。

    失去了裴瑛的鉗制,裴明繪站了起來,她發(fā)髻已然散亂的沒有了形狀,她便干脆將發(fā)釵都取了下來,她抬眸看向裴瑛。

    “長安的這些壞事,都是我做的,長安的這些風風雨雨,那些人,都是我借他人之手殺掉的,哥哥好不容易回來,我自會為哥哥肅清仇敵,可今時今日,卻不是哥哥出面的時候,太危險了,哥哥孤身一人,若是在這個當口出手,我好不容易促成的局面便會被瓦解,他們二人隨時會聯(lián)合起來絞殺哥哥。我知道哥哥是個頂頂厲害的人,可是我已經(jīng)失去哥哥了,我不能再冒險了。哥哥的意思,妹妹都明白,哥哥待妹妹的好,妹妹此生都銘記在心。可今已開弓,開弓便沒有回頭箭,我既已行之,便覺無回頭之可能。我早就沒有脫身的可能了,哥哥,我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小妹妹了。天色晚了,今夜長安城的風雨又要急了,哥哥還是先走罷,免得淋濕了,再生了病。對了,哥哥想必也有所耳聞,我相助竇丞相而與溫珩為敵的事吧,長安城人都說我唯丞相是命,哥哥怎想。哥哥若是有閑暇,不妨猜一猜,今日的風雨會落在誰的頭上?”

    可裴瑛的心思已然一團亂麻,他甚至聽不清裴明繪在說什么,劇烈的疼痛攫取了他的理智,以至于讓他疼痛到不能思考。

    “等到今夜之后,便是竇玉的死期。”

    裴明繪自顧自地說著:“哥哥,今后,我不會在纏著你了,你也不必再為難痛苦了,也不必再強迫自己做違心的事了。”

    “我要成婚了。”

    一句話,石破驚天,之后伴隨著滾滾沉雷炸響在裴瑛耳畔,屋內(nèi)所有燭火再度熄滅,滿室慘白的光亮里,裴瑛緩緩抬起了頭。

    “和溫珩。”

    裴明繪一口氣說了好多好多的話,體力便有些不支,她跪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知道溫珩不是好東西,但是我和他的聯(lián)合卻是殺死竇玉的保障,竇玉與溫珩都是心思縝密狠毒之人,我若不嫁他,他便會以為我不站在他這邊,不肯全力對付竇玉,為此,我覺得倒也不算是太虧的事。畢竟,害哥哥這件事上,竇玉是主謀,當年,害裴家族滅,竇玉也是主謀。當此危機之時,只有殺了主謀,你我才能徐徐清算剩下的人。只是,在殺死最后一人之時,哥哥與我不要再見面了,溫珩心思詭譎,處處均有暗探,哥哥此來,已是危險,還望哥哥以大局為重,不要再以身犯險了。”

    “哥哥,今大仇將報。”裴明繪倒了兩爵酒,走至裴瑛近前,“你我當好好敬上這一爵酒,好聚好散。”

    裴瑛垂著頭,倏然冷笑一聲,冰冷的慍怒勃然而起,卻又被他死死壓制,可是這有如如何能夠壓制得住,天地之間,最是情愛之事,不等思量,不能冷靜。

    “裴子吟,你既如此為我著想,不如先告訴我,你是如何救的我?”

    裴瑛的聲音冷得嚇人。

    “哥哥大難不死,自是有老天庇護,我能再見哥哥,也自是老天憐憫,這一切的一切,只有老天才知道,我又……”

    話未說完,裴明繪手中酒爵便被一掌拍飛,金黃的酒液飛灑在半空,醇香的酒香頓時彌散在冰冷的雨的潮氣里。

    裴明繪的下頜被無情地卡住,裴瑛一掃長案,便將滿案玉盤掃落在地,裴明繪正欲掙扎,卻又在起身之時被裴瑛壓了回去,順勢第一重薄紗衣物也被極為粗暴地扯了下去,白皙的肩頭便裸露出來。

    “裴瑛,你起開!”

    裴明繪這下是真的慌張了,她猛烈地拍打著裴瑛。

    她是真的害怕功虧一簣,害怕再度失去一切,害怕裴瑛在被殺死,害怕自己到死也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怕什么,怕溫珩嗎?”

    裴瑛冷笑一聲,漆黑如深淵一般的瞳孔深處仿佛有什么在翻滾在燃燒,勢必要將所有理智所有思考所有克制都燒成灰燼方才罷休。

    “溫珩此時正忙著呢,今夜風雨急,他過不來,而且,他也沒命來。”

    “我告訴你,我既然回來了,你便不必再擔驚受怕了。一個溫珩,一個竇玉,我既然能自黃泉歸來,便能將他們殺之而后快。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只需要待在我的身邊,你什么都不用擔心。我不會死,我也不會在離開你,子吟,別怕,我永遠都不會在離開你了。”

    裴瑛的語調(diào)像是沉沉墜著鎖鏈,他毫不猶豫欺身而上,灼熱的掌心利落撕破最后一層阻隔,貼上她冰涼的肌膚,激發(fā)陣陣酥骨的戰(zhàn)栗,她她扭著腰想躲開,但是卻又被掌心牢牢摁在身下。

    “此事一畢,我便可名正言順,去取他二人之性命。”

    裴瑛的話調(diào)子沉沉地,壓抑著憤怒的情|欲。

    “以后,永遠,永遠的永遠。”

    裴瑛的聲音不帶絲毫的旖旎,可是行間卻滿是橫沖直撞的強勢。

    “你都只屬于我,至死不休。”

    “你……”

    裴明繪被迫仰起了頭,破碎的喘息自喉嚨間溢出,而后下頜便又被他的一只手不容拒絕地拿住,重重地吻了下去。

    待這一場幾近窒息的吻如退潮一般漸次退去,裴明繪雙唇瀲滟,她不自禁地流著淚,扭頭看著居高臨下地裴瑛,猛地一抬腳便向他的胸膛踹去:“這是……這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這纖細的腳腕卻被裴瑛猛地握住,然后往前一拉,更加深入地嵌入進去。

    “你本就是我的,從一開始就是我的。”

    裴瑛再度俯身,帶動更加強烈的刺激,讓她的淚水更加洶涌,她的吻落在她的唇上,面上,最后落在她的眼睛上,輕輕地,像是蝴蝶落在花上,不復以往的強勢,溫柔又慎重,像是在用唇齒呵護絕世的珍寶。

    裴明繪卻不愿,只拼命將身轉(zhuǎn)過去,想要爬起來,腰肢卻又被灼熱的掌心錮住,動彈不得。

    “過去,是我愚鈍,是我癡傻,生時不知,死了也不能明白。可如今,我業(yè)已十分明白,所以,我斷無可能放開你,你我,生同衾死同穴,永無分離之日。”

    聽聞此話,裴明繪頓時僵住,她的內(nèi)心空了一空,腦海也一陣嗡鳴,過了好久,只道喉嚨里不可抑制地發(fā)出喘息,腳趾蜷起,光潔的雙腿繃直,眼前的白光如潮水般退去,她才回過神來,不敢相信地看著裴瑛,恍惚間,她竟然看見他的眼睛里竟有淚水。

    這淚水,竟是為她而生的。

    裴瑛往前一俯,鐵一般手臂橫在她的胸前,將她往后一拉,便重新將她錮在自己的懷里頓住了,他滿布著汗珠的面上,那雙眼睛已經(jīng)浸潤在赤裸裸的愛里而閃動著熠熠華光,可是眼角卻不能自控地流淌下晶瑩的淚水,這淚水順著的臉龐落下,落在她的面上,然后又順著她的臉頰落下,消失無蹤。

    “你不愛哥哥了嗎?”

    第73章  風暴前夕

    愛, 怎么會不愛,她從未有一刻不愛他。

    她深深地愛著他,而這份愛, 不知從何而來,而又不知從何時起, 她的愛已然成了無可救藥的病。

    她一次次想要尋求醫(yī)治它的藥,卻又一次次愈陷愈深,以至于連維系最基本的表面的兄妹的和諧也不能。

    親情分崩離析,若非那陰差陽錯的情毒,他們二人當此生不復相見。

    此時此刻,他卻問她。

    她還愛他嗎?

    愛嗎?

    她永無可能不愛他。

    可是, 感情終不是一個人的一廂情愿。

    裴明繪望著裴瑛, 看著失而復得的哥哥,多少年的被積壓被壓迫著的情感在內(nèi)心激蕩徘徊著,猛烈地沖擊著她的心房,擊碎了她的維系平靜的理智。

    那他呢?

    他愛她嗎?

    裴明繪哪里不知道, 她想要得到的答案是天下最大的奢望, 可是她還是如飛蛾撲火一般, 急迫地朝著真相前進,哪怕這一顆本就傷得支離破碎的心再次摔得粉碎。

    裴明繪摁住裴瑛的肩膀,將身用力一轉(zhuǎn),轉(zhuǎn)眼便將裴瑛壓在身下, 她跨坐其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裴明繪的手順著他脖頸的優(yōu)雅曲線往下走,柔軟指腹分明如蜻蜓點水一般滑過, 可是又激起了他的猛烈地不能被壓制的戰(zhàn)栗,她的手一路往下走, 順著他身體起伏的肌理溝壑一路往下走,力道逐漸加重,由輕觸轉(zhuǎn)為愛撫,撫過他終于,裴瑛的似乎沒有辦法再忍耐下去,他的喉結(jié)無聲地滑動了一下,而后在忍耐中溢出破碎的喘息。

    “哥哥允許妹妹這么做嗎?”

    她的語調(diào)天真而又無辜,每一個字,聲音的每一次起伏都在挑戰(zhàn)裴瑛緊繃的神經(jīng)。

    “自無不可。”

    裴瑛的喉結(jié)滑動,語調(diào)忍耐而又壓抑,看向裴明繪的眼眸沒有一絲一毫的攻擊性,過往的兄長的不可侵犯的威嚴在此刻蕩然無存。

    “隨你享用。”

    裴明繪的心尖像是過了電一般酥麻,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裴瑛的答案。

    “那哥哥呢,哥哥愛我嗎?”

    裴瑛看著裴明繪,看著他瀲滟著水光的唇張了張,卻一個音節(jié)都沒有吐出來。

    裴明繪看著裴瑛,卻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盆的雪水。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

    她仿佛溺水的人,要抓住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救命的浮木,裴明繪心跳得極快,她看著裴瑛:

    “那哥哥所做的一切,就算與妹妹行如此悖逆?zhèn)惓5姆蚱拗拢y道只是為了留住我?”

    裴瑛仰著看著裴明繪的面容,看著她因身體里翻涌的情|潮而如紅霞一般的面容,看著她那因親吻而瀲滟的紅唇,目光偏移,最終落在她粼粼波光似的眸子上。

    這雙眼睛,是他永遠無法忘懷的存在。

    看著它隨著歲月一寸寸地長開,氤氳繚繞在她眼底的憂愁一寸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爛漫動人宛若春日晴陽的笑意。

    他就這么看著她的,目光一瞬不離。

    可他的心底卻是空蕩蕩的,像是一片寂靜的荒原。

    他終是不能再直視她的目光,偏過了頭去。

    裴明繪看著他逃離了自己的視線,心底那一簇因為他的愛的問詢而死灰復燃的火焰陡然熄滅。

    是啊,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徒傷己心罷了。

    裴明繪的身體僵在當場,身體也驟然冰冷起來。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的,他的答案,從頭到尾不都是清晰明確的嗎?

    是誰在自作多情?是誰在苦苦逼迫?

    裴明繪垂下頭,輕笑一聲。

    她知道,他本不愛她,他清風朗月,又怎么會愛上自己的妹妹,哪怕她與他并沒有血脈上的牽絆。

    他對她的是責任,是歉疚,是關(guān)愛。

    自己對他的是貪婪,是覬覦,是任性。

    自己到底是任性,叫他為難。

    讓他違背自己的感情,被迫與自己的妹妹茍且。

    自己怎么還是不長記性,明明已經(jīng)因為自己的任性讓兄妹決裂了,自己怎么還會犯下如此的錯誤。

    難道你就不怕悲劇重演嗎?

    難道你就真的愿意真的看著他違背自己的本性去與你茍合嗎?

    這叫愛嗎?

    裴明繪的瞳孔晃動著,內(nèi)心痛苦的波瀾一直傳達到眼底。

    結(jié)束罷,就這樣。

    裴明繪俯下身去,不帶一絲旖旎的吻輕輕落在他的眼睫之上。

    “哥哥,我知道,就算你我情到濃時,卻也不可能突然生出情來。”裴明繪笑了笑,笑容看似輕柔得好似春風,可若細細去聽,便能聽到那極致的苦澀悲傷,“我愛你,我深深地愛著你,以前,是我不懂事,可是現(xiàn)在,妹妹已經(jīng)長大了,妹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以后,哥哥依舊是妹妹的哥哥,妹妹依舊是妹妹的妹妹,過去的那些事,哥哥都忘了罷。余下的事,妹妹只是希望哥哥好好活著,哥哥連這個也不能答應我嗎?”

    裴瑛的喉結(jié)上下移動,話卡在喉嚨里,他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迎面便撞見一雙流著淚的眼睛。

    愛嗎?

    什么是愛?

    裴瑛只知道,自己的心是放在她身上的,自己的所有情感都為她所牽動著。

    她的笑,她的淚,她的一顰一蹙,他都牢牢地記在心里,像是毒藥一般,無法忘懷,無法忘記。

    自己這么多年來,全部情感,除了恨,余下的便全是她。

    這是愛嗎?

    “我……”

    裴瑛的心一下接著一下重重地跳著,多年來因為親情遮掩的那一絲隱秘情感勃然生發(fā),與那繞過親情的短暫感情瞬間碰撞,心底的情感洶涌勃發(fā),以不可遏制之勢如春草蔓生纏繞住了他所有的思考。

    愛嗎?

    世間一點一點流逝,他拼命地反復問自己。

    愛嗎?

    愛她嗎?

    初見之時,大雪飄飛,她就縮在墻角,孤苦伶仃,他本以理智,以大局壓制憐憫之心而旁觀,可是內(nèi)心的情感卻一次接著一次沖破理智的束縛。

    他怎么會不在意她?

    可這份在意是什么?

    是舍不下,是分不開。

    就算二人背著兄妹行了夫妻之實,他也不能忍下心將她逐出裴家,反而在最終落筆之時劃去了自己的名字。

    內(nèi)心壓制的痛苦,壓抑與極盡瘋狂卻無處宣泄的癲狂在落筆的那一刻瞬間煙消云散,裴瑛如釋重負。

    裴瑛啊裴瑛,你自問,你與她歡好之時,心底里的情感真的只是歉疚自己侵犯了自己的妹妹,而沒有為此產(chǎn)生的情動嗎?

    此時此刻,你與她在長案之上行夫妻之實。

    這合乎兄妹之情嗎?

    你有千種萬種將她掠走,讓她遠離長安爭斗的方法,可是你為什么選擇如此極端的方法?

    你是真的想要用自己的身體來留住她嗎?

    你一向自詡光風霽月,對她只有兄妹之情,所有偏愛也只是兄長的妹妹的關(guān)愛。

    可是真的只是這些嗎?

    記憶里長安城的風雪再度大盛,他仿佛又看見那轔轔駛離的車馬。

    遠嫁匈奴去,自此不歸來。

    他決不能失去她。

    心底的恐懼如潮水奔涌,裴瑛拼命往前跑,過往的風度儀態(tài)都隨著飄搖著的風雪散去了。

    裴瑛一把掀開車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抱進自己的懷里。

    裴明繪將欲抽身離去,可就在此時,手腕卻又被一只寬大有力的手緊緊握住:“別走。”

    然后,裴明繪整個人便跌進了他的懷抱。

    他緊緊抱著她。

    或許,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

    自己的心被誰所縛。

    他早就不得自由了。

    裴瑛緊緊將裴明繪禁錮在懷中,順應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情感,說出了自己最隱秘的所想。

    “子吟……”

    他的嗓音微微沙啞,長長的睫羽垂了下來,在眼底投下陰影,遮住里面涌動著即將噴薄而出的情感。

    “我愛你,過去的是,現(xiàn)在是,未來也是。”

    心臟因此停跳一瞬,裴明繪瞬間僵在原處。

    “你說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裴瑛,眼睛睜得大大的。

    裴瑛將身坐了起來,輕輕捧住她的臉頰,輕輕地親吻著,耳鬢廝磨著,宣泄著自己那鋪天蓋地,幾乎淹沒了自己所有理智與思考的情感。

    “我愛你,子吟。”

    “你是不是在騙我?”

    裴明繪的聲音顫抖著。

    “不是的。”

    “你是不是在哄我?”

    裴瑛吻上她濡濕瀲滟的唇,一場漫長纏綿的深吻過后,裴瑛才稍稍離開她的唇,兩人臉頰挨著臉頰,溫存而又親昵,他的眼睫先是往下垂著,過了些許時候,方才又抬了起來,漆黑的優(yōu)雅的閃爍著瀲滟的光,他的嗓音不復清潤,而是沙啞。

    “我絕無欺你哄你之意,我深愛著你,我愛你,裴子吟。”

    裴瑛修長的五指尋到裴明繪的手,緊緊交握。

    “我愛你,如有欺騙,天地不容,當下黃泉地獄,永世不得解脫。”

    他愛她……

    他真的愛她……

    所有痛苦糾結(jié)的情緒哄然而散,裴明繪看著裴瑛,看著男子秀色絕倫卻清寒峻冷的面容在此時此刻染上情感的溫度。

    裴明繪喜極而泣,可是轉(zhuǎn)瞬又轉(zhuǎn)為驚慌,急忙捂住裴瑛的嘴:“哥哥這是什么話,就算是假的,哥哥哪有又可以說這樣的話……”

    裴瑛輕笑著拿開裴明繪的手,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赤裸的胸膛之上。

    裴明繪靜靜地感受到那火熱的肌膚之后那顆跳動的心臟。

    裴瑛看著她,眸光分外認真:“這算什么,只要我愛你,老天自不會取我性命。上天下地,碧落黃泉,你我生死與共。”

    上天下地,碧落黃泉,你我生死與共。

    裴明繪看著他含笑的清雅容顏,她再也忍不住,她一直哭,哭到哽咽,哭到喘不上起來。

    他憐惜地擦去裴明繪面上的淚:“傻姑娘,哭什么,以后,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

    裴明繪傾身抱住裴瑛。

    這一刻,她真的等得太久了。

    在她人生大部分時間里,她都以為她永無可能和他在一刻。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能夠以愛人的身份緊緊擁抱著裴瑛。

    她的愛人。

    此生此世,永不分離。

    漫長的擁抱,二人的心跳聲隔著彼此的肌膚,激烈地同頻跳動起來。

    又過了好久,裴明繪這才直起身來,所有悲傷痛苦,生死別離后重逢的大驚大喜,所有將有再次分別的不安盡數(shù)如潮水消退可是這般時候,她才驚覺自己仍跨坐在裴瑛的身上,而且兩人的衣裳都除了大半,只剩下一些不能蔽體的衣物聊勝于無地掛在身上。

    登時,像是一把火猛然燒起來一樣,裴明繪的臉一下就紅透了,像是夕陽的紅光映上白玉,瀲滟迷離,黑漆漆的水晶似的眼睛泛著粼粼湖光,一下子就奪走了裴瑛的全部目光。

    裴明繪正在猶豫要不要抽身起來,一回頭卻又對上裴瑛正在挑眉的狡黠神情。

    失去了所有悲傷憤懣情緒的加持,裴明繪又成了那個會在哥哥面前臉紅的妹妹,她登時心生退意,在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簡直是被架在火上烤,可是方才起身想要抽身離去,腰上又按住了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讓她又重新坐了回去。

    裴明繪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喘息,然后偏過頭去:“哥哥這是做什么?如今風雨欲來,哥哥怎能沉溺此事?”

    “風雨欲來,天下生亂,亂中自有生機,此時此刻,我只想與你在一起。”

    裴瑛輕輕一笑,拉著她的胳膊繞到自己腰后,順勢將她往身前一拉,她便又跌在了他的懷里,裴明繪仰頭一看,就正好望見他含笑的眉眼,這雙美麗的眉眼浮漾著笑意,涌動著脈脈情愫,一瞬間,迷醉了她的心神。

    苦盡甘來,終抱得佳人歸來。

    想到過去的種種,裴明繪鼻頭一酸,仰頭便吻了上去,裴瑛則順遂地低下頭,然后順服地被裴明繪壓倒在長案之上。

    暴雨漸漸止歇,長安城再度陷入了詭異的寂靜,到處都是雨后的潮氣,雨霧絲絲彌漫,馬蹄踏碎青石磚上的水洼,一匹接著一匹雄駿的戰(zhàn)馬奔馳在尚冠坊的主干道上,很快便將竇府包圍了個水泄不通。

    裴瑛說得不錯,溫珩很忙,忙著收拾竇玉,然后取而代之。

    竇玉的年紀很大了,多年來順風順水的安逸與自以為掌控一切的錯覺讓他逐漸了放松了對潛在危險的警覺。

    在官場上,這一點很要命。

    畢竟想要爬的人的很多,但好的位置只有一個。

    一隊接著一隊披甲帶劍的金吾衛(wèi)大踏步包圍了還在沉睡中的裴府,紅衣金冠的御史大夫溫珩從容勒馬,看了看東方的天色,一絲勢在必得的笑意轉(zhuǎn)瞬即逝。溫珩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領(lǐng)一堆侍御史直往竇府,穿堂過廊,裴府里安睡的公子小姐們瞬間驚慌失措起來,他們像是驚弓之鳥一樣到處亂竄,然后又在金吾衛(wèi)的刀鋒之下被嚇破了膽,昏的昏叫的叫,整個竇府都亂成了一鍋粥。

    “你這是干什么!”

    竇玉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他一走出來便看見溫珩威風凜凜地領(lǐng)著專司官員糾察與彈劾的侍御史和拿人的金吾衛(wèi)站在面前,登時氣血上涌,一句話說完便猛烈地咳嗽起來。

    “丞相大人先別著急,來人,先去為丞相拿上一盞茶來。”

    溫珩不緊不慢地說道。

    “溫珩,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如此大膽,是要造反嗎!”

    竇玉畢竟是久經(jīng)大風大浪之人,區(qū)區(qū)一個溫珩,還不能叫他嚇破了膽。

    “造反?”

    溫珩裝出一副大為吃驚的模樣。

    “事到如今,丞相怎么還能如此沒事人一樣呢?”

    溫珩驟然冷笑一聲,浸潤在細膩雨霧中的面容變得更加艷麗詭譎,他拍了拍手,身后列隊等待的侍御史大步而來,利落地將竇玉拿下。

    “奉大漢皇帝陛下令,丞相竇玉合同太子行巫蠱,意圖謀反,即刻關(guān)押國獄!”

    “什么!”

    年老的竇玉不可置信地看著溫珩,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他鐵青著臉,猛然一揮衣袖,想要甩開擒著自己的侍御史,可是年老體衰,終究不能:“溫珩,你到底意欲何為?老夫何曾行過巫蠱,又何時與太子合謀謀反?你信口雌黃,你意圖不軌,老夫要即刻面見陛下,問你這亂臣賊子的罪!”

    溫珩笑了笑,緩步上前,從懷中掏出一份牛皮紙卷成的信,將它在竇玉面前晃了晃。

    竇玉的臉色一瞬間白了下來:“你……你!”

    “君失其密,則亡其國。臣失其密,則亡其身。”

    溫珩俯身,湊在竇玉耳旁悠悠然道:“沒錯,我是在大人府上插了不少忠實眼線,他們散布在大人府中的各處,大人如有任何異常的動靜,他們都會忠誠地稟報于我,這些人,在大人府中勞作多年,個個都是謹慎周密之人,這么多年來,從未出過一絲紕漏,而大人也沒有一絲的發(fā)覺。”

    “但是大人知道嗎?”

    溫珩的笑聲更濃,優(yōu)雅的長眉上挑起挑釁的弧度。

    “我最大的暗線,是大人打算用作暗線來對付我的裴小姐。”

    一言畢,竇玉再也站不住了,他猛然向下跌去,但又因為兩側(cè)侍御史的壓制而不能動彈,他像是看向惡鬼一樣看向溫珩,嘴唇發(fā)白,不住地顫抖著:“你……你這個亂臣賊子,你你你!老夫不曾一次救你于水火之中,太子又何曾與你有過過節(jié),你……你這亂臣賊子是讓大漢亡國啊!”

    他面上裝出對裴小姐一番用情至深的模樣,然后明知故犯地踏進自己與裴小姐準備好的陷阱。

    原來,原來,裴小姐竟是溫珩這邊的人!

    竇玉后知后覺,身體的血瞬間都涼透了。

    “近來陛下愈發(fā)倚重我,大人不免心焦,擔憂自己遲早得被告老還鄉(xiāng),可心里卻有一番雄心壯志,就有了與太子謀反之心。”

    溫珩的話十分溫柔,卻讓竇玉肝膽生寒,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如惡鬼一般狠毒美艷的男子,竇玉第一次知道了恐懼。

    “證據(jù)確鑿,,丞相與太子合謀,閉塞天聽,意欲定今日卯時一刻行將起兵作亂圍困章臺。皇皇罪證,不容丞相抵賴。”

    竇玉真的害怕了,從生至此,他從未如此后悔過,他為了自己竇氏一門的輝煌,親手扶植了這么一個禍國殃民的惡鬼啊!

    他看著眼前的溫珩,是一個極為善于隱匿的惡鬼,他簡直不顧念一絲一毫的自己對他的提拔相互知遇之恩,不念皇帝陛下對她的恩德,不顧大漢的威嚴,勢必要將天下拖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啊!

    自己看似居于上位,在長安這個巨大的棋盤上操縱著他們,他們看似被蒙在鼓里,實際上卻是步步為營,暗中聯(lián)合起來對付自己。

    不只是對付自己,他們是要天下易主啊!

    思及此,不啻于一道驚雷炸在竇玉的腦海。

    后知后覺,再此明白過來,自己已然深陷其中,不得解脫!

    “這還得多謝丞相,若非丞相暗中除去謝無疾,我又怎么可能如此順利行事呢?”

    溫珩溫和地笑著,對竇玉說了自己真誠的感謝。

    殺人當誅心,竇玉想要掙脫束縛于溫珩拼命:“太子當國,天下泰平,你這亂臣賊子,老夫三番四次救你,你卻要陷老夫于不仁不義不忠之地。”

    “仁義忠?”

    溫珩笑了笑,笑容間可見大為疑惑。

    “這三個字,丞相占了哪一樣,仁,為了一座金礦,東海蘭陵百姓多少人的性命死在你的手里,義,當初裴顯禮為國征戰(zhàn),你卻為了自己的利益,討好朝廷投降派,與匈奴通風報信,又多次插手對匈奴戰(zhàn)事,以至貽誤戰(zhàn)機,十萬將士骨枯黃土,忠,你對皇帝對太子忠心嗎?你所為的不過你的竇氏家族能過連綿百世世代簪纓,你哪里擔得起仁義忠三個字,不過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卻冠冕堂皇將仁義忠三個字掛在自己頭上,竇玉,你惡不惡心?你是不是還想以后史書盡書你竇玉是個大忠臣,是個力挽狂瀾的救國能臣。我告訴你竇玉,我卻不是個好人,但以后我立國定鼎,再修前朝史書,你竇玉將遺臭萬古。”

    話畢,竇玉冷汗如雨牙關(guān)緊咬,猛地噴出一口血來,軟軟地倒了地上。

    溫珩居高臨下地看著竇玉,冷笑浮于面上,冷風吹拂細雨,很快就吹散了他面上的這絲冷笑,他高聲宣告:“陛下洞察燭照,察丞相與太子謀反事于未然,挽救大漢于傾塌之時,陛下英明神武,今太子當國,不思社稷,反與丞相行巫蠱詛咒陛下,陛下今在章臺,我們當肅清國賊!”

    天漸漸亮了,可長安的天卻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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