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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離她遠些,否則我不介意用你的手段來對付你。

    漫天風雪飄蕩, 地上雪沫飛揚,黑色的靴尖將地上的那一瓣香正濃的梅花碾作紅泥,溫珩抬起頭來, 勾起一絲惡劣的笑來,看著跪了滿地的郭府眾人, 不由笑得更加燦爛。

    “溫珩,你言而無信!”

    郭升身負枷鎖一身狼狽,滿口是血控訴著溫珩。

    “你不是說只要有你在,你不會叫我們出事的嗎!”

    溫珩抱臂而立,下頜不解地揚起了下來,鳳眸閃過一絲狡黠, “我好像, 并沒有這么說過罷?”

    “什么!”郭升立即僵在了原地,隔著潔白無垢的雪花,看向紅衣繡袍的少年,片刻之后, 恍然大悟, 而后立即大怒起來, “是你,是你說讓我們抗命的,是你。”

    若非有人暗中指揮,以他們的膽子, 怕是這輩子都想不到用暴力的形式來反抗朝廷命令的方式。

    畢竟有國舅丞相領頭,加之民意濤濤大有不可違逆之事,更有道事法不責眾, 參與此事之人大多都是漢朝商業(yè)巨擘,如何能一體責殺呢?

    除非皇帝真的不想要漢朝的商業(yè)了。

    但他們顯然沒有意識到, 因為漠北決戰(zhàn)而引發(fā)的財政問題已經(jīng)急迫到了無可轉(zhuǎn)圜的地步,對此,很多事都可以為此讓步。

    同時,如今的皇帝可不是會為外戚所牽制的人物。

    而代表皇帝意志的鷹犬酷吏在處理這些被定性為亂臣賊子的人,可絲毫不會手軟。

    或許皇帝在時,他們尚會披著仁義道德的皮囊而有所收斂,但現(xiàn)在皇帝不在,他們自然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有證據(jù)嗎?”

    溫珩倏然站住,目光放在了郭升身上,看著他,原本溫柔中帶著一絲嫵媚的聲音卻在呼嘯的風雪中形成一股無形的氣壓。

    “等我們告到御前,溫珩你就死定了!”

    看到溫珩驟然變化的臉色,郭升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興奮起來,他欣喜若狂地掙扎著,枷鎖卻被站立在兩側(cè)的羽林衛(wèi)摁住,動彈不得。

    “你若識相,便當放了我們!否則,你就等著被族滅罷!”

    “哦,告到陛下面前。”溫珩垂頭,低低笑了起來,而后長眉一挑,便抬起了眼簾,黑色的瞳仁冷光一閃,還未等郭升還大笑著的頭顱便被狠狠踩在了雪里,半顆腦袋都沒了進去。

    “你以為你還有機會?”

    “原本想讓你們好走的。”溫珩垂下了頭,纖長的眼睫上承托了雪花,他本就生得好看,居高臨下看去,一身紅衣便是更顯得他更加年幼無辜而又惡毒,“畢竟,你們不是送了我一好大政績。否則,我也不會這么快得到陛下的賞識,重新回到朝廷。”

    他的靴尖在郭升的太陽穴狠狠碾著,登時郭升疼得面目都扭曲了,眼睛血絲充盈,幾乎都要暴突出來。

    可踩著他的溫珩卻依舊是一副無辜稚子的模樣。

    “偏偏有人這么不識抬舉。”

    手起刀落,鮮血橫飛,落在皚皚白雪上,仿佛朵朵綻開的紅梅,有一些落在他白皙的面上,像是紅透了的胭脂,綺麗柔靡。

    他用手背擦去面上的鮮血,頗有嫌惡地就著梅枝上的新雪擦了擦手,而后目光掃過身負枷鎖跪著的郭家眾人,清點數(shù)目確定無錯之后,方才負手離開。

    一路走去,劍戟森寒黑甲林立,寒風卷著雪沫呼嘯而過,溫珩緩步走出郭府的大門,迎面而來便是撐傘而來的裴瑛。

    黑色大氅,黛青深衣,寬袖凌風,渺然若仙人。

    “裴大人,下官這廂有禮了。”

    溫珩一笑,拱手行禮,彬彬有禮,任誰也想不到這幅乖巧的皮囊之下是如何狠毒的心。

    青色的傘面緩緩抬起,浸潤霜寒的漆黑眼眸是一瞬間的風起云涌,可很快,裴瑛垂下眼眸,也笑了起來,“繡衣使者好大的威風,我何敢受你的禮。”

    溫珩也不惱,很是乖順,道,“大人與下官皆是為陛下做事,所秉之皆為陛下之權威。下官初當要職,行事恐有偏頗之處,然當此之時,德政不能救世溷亂,賞罰豈足懲時清濁,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不當之處,還請大人指正。”

    裴瑛看著溫珩,這個不過二十余歲的年輕人,話語間圓滑又不失鋒芒,看上去人畜無害,卻心思狠毒,他雖然有著將其千刀萬剮之心,卻也不得不忍耐著等待時機:“繡衣使者為陛下行事,我何敢指正什么。但我與繡衣使者同在廟堂,卻還想奉勸使者一句,雖萬方情偽佞諂日熾,然剛克正色尚未消亡,如此堂而皇之殺人滅口,未免太過放肆了些。”

    他的語氣平和,乍聽并無譴責之意,可聽在溫珩耳中,卻分外刺耳,他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疑惑地說道,“大人這番話,真叫下官憬悟,下官以后,當效大人之行,還請大人拭目以待。”

    裴瑛與他擦肩而過,余光越過風雪,正正落在溫珩的身上,夾雜著風雪的寒意的聲音落在溫珩耳中。

    “離裴明繪遠些。”他收回目光,語氣肅殺,聞之,令人頓生徹骨之寒,“否則我不介意用你的手段來對付你。”

    “下官等著,恭候御史大夫指教。”

    溫珩絲毫沒有害怕的意思,他的笑意漸漸斂了起來,卻又再一抬眸的瞬間,薄薄的唇角揚起了惡劣到幾近詭異的笑,他的聲音帶著關切的疑惑,“只是如今殺了我,皇帝陛下那邊,御史大夫你不好交差罷。”

    裴瑛的腳步倏然定住,他緩緩回頭,看著溫珩的模樣,也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很輕蔑,似乎并沒有將溫珩放在眼里,“本官風聞,令尊的身體不太好,冬春之交革故鼎新,繡衣使者千萬別因為總是操心別人的家事而忘了自己還有一位年高的父親。”

    話畢,溫珩的笑容瞬間僵住了,他無比憎恨地陰狠地看著裴印,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

    “畢竟大漢以孝治國,繡衣使者方到朝廷當值,不知道此事,想必也情有可原。”

    裴瑛與他擦身而過,帶起一陣冷冽肅殺的風雪。

    裴瑛裴瑛,我看你且有幾時得意。

    溫珩冷哼一聲,靴尖一踩馬鐙,利落翻身上馬,就在揚鞭之時,心中惡意翻涌,美眸輕移,恰與裴瑛的視線再度撞在一起。

    隔著一簾風雪,他的眼神依舊幽深,殺意斂盡之后便只剩下冷漠,像是高不可攀的冰雪山巔,自上而下俯視著云云蒼生。

    溫珩厭惡極了這種傲慢,他不明白,已然被先帝族滅而僥幸獨活裴瑛,從何而來的這種的傲慢。

    無家族支持孑然一身的裴瑛,又憑什么位列三公居此高位?

    早晚有一天,他要將裴瑛拉下來,到時候,他且看他又有幾分傲氣在。

    一時心中血氣翻涌,但溫珩礙于二人身份的差距,他也不能發(fā)作,只能銀牙咬緊心中暗罵,用力一揮馬鞭雙腿一夾白馬馬腹,白馬吃痛嘶鳴,揚起四蹄,輕盈踏雪而去:“駕——”

    裴瑛收回目光,走進了郭府,一班御史隨后跟進,凌亂飄飛的雪花飛揚不歇,漸漸遮住了他們的身影,只余一片天地茫茫。

    *

    “什么!”裴明繪一下子站了起來,手里捧得的茶盞摔在了地上,登時四分五裂,茶水飛濺濡她的衣裙,“郭府真的夷了三族嗎?那群人真的都殺了?都殺了?!”

    聶嫵抿緊了唇,沉默地點了點頭,她又斟酌了許久,方才開口說道,“這次死了四百多人,聽說刀斧手的刀都卷了刃了。”

    裴明繪深深地閉上眼,她的臉色異常得慘白,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手指緊緊握住桌案,指節(jié)處都泛起了白。

    她的思緒不可控制地飄到了那份決定他們生死的死亡名單之上。

    因為她多年經(jīng)理商事,故與長安諸位大商都十分熟稔,這次鬧事之事,很多人都明里暗里參與其中,明面上的人自不必說,暗里借助哄抬物價的大商卻也是不勝枚舉多如牛毛,想激起民憤給朝廷施壓。

    所以她便草擬了最初的名單,而后交由裴瑛,再由裴瑛與眾官員核實補充,而最后一場會議之后,眾人無異議便開始拿人。

    這是裴明繪第一次出席政|治會議,在這場大多都是酷吏的會議里,她因為太過純良而頗為格格不入,她坐在裴瑛身后,以皇帝特許的身份,畏畏縮縮地與會。

    裴明繪本千萬個不愿,她雖是大商,卻終歸是尚未婚配的女子,與一班男子共處一室自是有很大的不便。

    這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這次溫珩同她一樣,是以皇帝特許的身份一同與會,參贊政務輔佐國事。

    執(zhí)行官吏如廷尉沈驀,御史中丞李重,廷尉丞王何實,左內(nèi)史蘇止諸位大臣,而經(jīng)濟大臣則以大農(nóng)丞桑弘羊為代表出席會議。

    這是裴明繪第一次見到聞名遐邇的桑弘羊,這個自幼年時便以精于心算而聞名與群英薈萃的洛陽的男子,他就坐在長案之后,安靜而又沉默,只在必要的時候提出詢問與意見。

    除了較為溫良的一班經(jīng)濟大臣,其余每個人的身上都是一種極為冷酷的煞氣,以及近乎無情的冷漠,細致縝密地商榷著如何對名單上的人物量刑。

    而在這場會議里,裴明繪再次見到了溫珩。

    第42章  我雖不能同你一道去,但是你若同某人干系過密,也莫怪我不客氣了。

    就在眾人悉數(shù)落座之后, 溫珩遲遲而至,白皙的臉上永遠是頗有些嫵媚的無辜的笑意,雖然在座的諸位大都心知肚明他是多么狠毒, 但都為其笑吟吟的神情所迷惑。

    刺目的日光落入屋內(nèi),照得他面容都在發(fā)光, 他的目光梭巡而過,獨獨在裴瑛那里停頓過一瞬,二人的目光在撞在一起之時便迸出無形的火花,卻又在分離的瞬間消失無跡,各自如常。

    裴明繪心跳如鼓,暗自慶幸著, 溫珩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大概是因為裴瑛的身子擋著她。

    “千萬別看我,千萬別理我。”

    她緊張到手心冒汗,只能暗自祈禱,在這種正式的場合, 溫珩千萬搭理她。

    如果溫珩這個瘋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扯出二人的舊事來, 她簡直不敢想結果會是什么樣的。

    先不說裴瑛會怎么說, 她怕是成為整個長安城茶余飯后的笑話了。

    彼時的她就像一只藏在草叢里的兔子,驚悸地度過每一分每一秒。

    聽聞后方緊張的呼吸聲,裴瑛微微偏頭,余光便落在了使勁低著頭降低存在感的她的頭頂, 黑寂的眼睛微微瞇起,驚起一池隱秘波瀾。

    這是一場決定他們的生死的會議,裴瑛與溫珩也并未有言語上的爭執(zhí), 看上去就像是共襄國事上謙下恭的和諧場面。

    任誰也不會想到兩個人都懷著將彼此碎尸萬段的心思。

    但是因為皇帝的命令,兩個人不得不聚在一處, “心平氣和”地商議對策。

    這場會議進行得非常順利,經(jīng)眾人商榷之后,裴瑛朱筆一批便圈定族滅之人,而后便是棄市,流放之人。

    以為首郭升罪名最重,皇帝特令繡衣使者溫珩親領羽林衛(wèi)前去緝拿,其余眾人以參與程度依次定刑,但大多都以斬首棄市。

    裴明繪其實萬萬沒有想到她所擬定的名單竟然會死這么多的人,或者說,名單上的人大都被判處了不同形式的死刑。

    可是事情已成定局,等到紅日臨窗晚霞似綺之時,這場會議方才告知,每個人都匆匆而去,裴明繪乖乖地跟在裴瑛身后,一同往外走。

    溫珩也起身,一抬眼,便正好看見她跟在裴瑛身后,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

    絢爛的夕陽霞光勾勒出她的側(cè)顏,光影朦朧,似真似幻。

    裴明繪察覺到了溫珩的目光,頓時如芒刺背,可是好奇心卻還是驅(qū)使著她偏過頭去。

    目光相撞在一起,隱隱激起歡悅的波瀾。

    這是裴明繪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溫珩的本來面貌,美麗,嫵媚,那雙動人心魄的眸子閃著狡黠的光,讓人誤墜入那多情的海市蜃樓里,被內(nèi)里涌動的狠厲波濤糾纏,然后墜入湖底,不得翻身。

    柔和夕陽是最美的胭脂,照出少年最動人的容顏。

    金冠玉帶,錦衣朱服。

    少年沖她一眨眼,眼中夕陽波光粼粼。

    一道冷冷的目光插了過來,裴明繪頓感心驚,一回頭便見那墨色的雙眸染上了冷色,滿是威脅之意。

    裴明繪心里一空,不妙感隨后涌上心頭,暗道完道。

    裴瑛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挪開,便又放在了溫珩身上,霎時所有冷意都不再加以掩飾,如利刃般冷冽卻又鋒芒畢露。

    溫珩微微瞇起雙眼。

    原本松泛的氣憤再度緊張起來,裴明繪夾在中間,分外難受。

    她閉了閉眼,小心翼翼拽了拽裴瑛的袖子,將裴瑛的注意力引了過來。

    裴瑛一把將袖子從她手中扯了出來,轉(zhuǎn)身便疾步離開。

    裴瑛扶額,只得快步跟上。

    等到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夕陽的余暉之下,溫珩這才起身,金織銀繡的衣袍簌簌作響。

    在門外等候倚久的黃門總管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消失的裴瑛的身影,慶幸他們沒有打起來,這才走了進來。

    “包公公。”

    溫珩微笑著一拱手。

    “陛下口諭,還請大人先去國獄看望丞相,陛下聽說丞相的身體不太好,便特請溫大人向丞相略表關懷之情。”

    黃門總管與溫珩一道往外走,冷風在夕光中游竄,干燥而又寒冷。

    “還請公公代臣回稟陛下,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

    正月初旬,皇帝因為皇太后的壓力之下,決定釋放在大牢的丞相,可是就在郎中令在獄丞的帶領下,甫一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丞相已經(jīng)面目扭曲身體僵直躺在稻草堆上,身上蓋著皇帝御賜的狐裘,但他的身體都已經(jīng)涼透了,連帶著柔軟的狐裘都冒著涼氣。

    很顯然,丞相被嚇死了。

    對于丞相舅舅的死,皇帝深感痛悔,親去丞相府告慰,念及其過往之功勞,便以厚葬,以來安撫皇太后失去弟弟的悲痛之心。

    *

    云消雪霽,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化作春水,匯入了破開堅冰濤濤東去的渭水,柳樹也抽出嫩芽來,在柔和春風的吹拂下,一點一點染綠江水。

    長安護城河內(nèi)春水半滿,粼粼波光間照出來往行人匆忙的身影,整座長安城業(yè)已度過了那段苦寒的歲月,開始一點一點慢悠悠地復蘇過來。

    裴明繪已經(jīng)一月都沒有出門了,最近的商事都交給了聶嫵去處理,其實長安的商事大都處于停頓的狀態(tài),很多商人的家財都充了朝廷府庫,原本繁華的東市大街一夜之間便蕭條了。

    與此同時,算緡告緡令有了突破性進展,天下的人也都開始舉報有錢人瞞報財產(chǎn),正所謂“告緡滿天下,中家之上大抵皆遇告。”

    而被告緡之人往往都不甘于自己的半數(shù)家財都被朝廷收去,于是開始想法設法申訴,而受理這些上訴的人并非廷尉府,而是直接上報了專門負責奉命討奸、治獄,督察官員和親貴的繡衣使者溫珩那里,他看起來遠比裴瑛要更會做官。

    裴瑛尚且輔法而行,溫珩則更會順遂上意,直接視法律為無物,于是如山的申訴狀書也很快被丟棄在御史府府庫里生灰生蟲去了。

    文景之治之后,農(nóng)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的風氣愈演愈烈,養(yǎng)育出很多家資以千萬計的富商巨賈。

    他們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并巧取豪奪,兼并農(nóng)人,以其厚而不佐國家之急。

    但是就在他們對漢朝統(tǒng)治形成威脅之時,卻因為戰(zhàn)爭的到來造成國庫空虛財政支絀,皇帝也不得不打起了他們的主意,他們就算有心反抗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很快文景之治而積累的民間財富也被皇帝收割完畢。

    雖然商業(yè)凋零了富商窮苦了,但是皇帝的府庫充盈了。

    漢朝財政的危機也轉(zhuǎn)圜過來了,可以全力支持對匈奴作戰(zhàn)。

    持續(xù)三年之久的財政危機業(yè)已度過。

    河冰劃開濤浪再起,春天再度隨著春風一同到來大漠,漢朝進行最后反擊的時候也隨之到來。

    急行二百里,單于夜奔忙。

    勒石燕然城,封狼居胥山。

    邊塞喜報頻傳,大司馬大將軍謝無疾率主力追擊匈奴,數(shù)戰(zhàn)接捷,匈奴單于只能坐著六匹騾子拉的車,趁著沙塵暴拋棄主力部隊灰溜溜地逃走了,他在路上只能悲哀地唱著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雖然單于奔逃無蹤,但是大將軍立即率部追擊掩護匈奴留守人員以及輜重撤退的左賢王部,并將其全殲。

    自此漠北之戰(zhàn)告捷,漢朝過往屈辱也被一掃而凈,當這個消息傳到帝都長安的時候皇帝聞訊大喜,大宴群臣,以待大軍凱旋而歸。

    與此同時,大農(nóng)令署與少府寺開始最重要的事,便是殺敵建功的將士的賞金,這可是非常龐大的數(shù)目,但是鑒于國庫已然充盈,二府也就沒有憂慮了。

    雖然如此,對于帝國商業(yè)的問題,卻也是不能任由它就這么衰敗下去。

    而裴明繪浸淫商事多年,自然明白商業(yè)凋敝所帶來的后果。

    她心中想道,算緡告緡給商業(yè)帶來了打擊,又何嘗沒有帶來機遇?

    不僅是個人的機遇,或者是整個國家的機遇。

    她每每想到這一點,不由心跳過速。

    當她將她的想法講給已經(jīng)冷落她許久的裴瑛聽得時候,裴瑛陷入沉默。

    裴明繪不明白他為什么默然無語,既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反對。

    她知道,裴瑛永遠都是向著她的。

    但她不應該永遠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她既然有能力,便應當站出來,同他站在一處。

    天空又泛起了魚肚白,初春的清晨是清寒而又潮濕的,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帶著十足的水汽,陽光明亮而又刺目,讓她有些睜不開眼。

    裴明繪方才從噩夢中醒來,深重的疲憊困擾著她,她本想再睡一會兒,可是如今已經(jīng)辰時了,她也到了進宮拜見謝皇后的時候了。

    按理說,進宮拜謁皇后乃是好事,裴明繪自然不該愁眉苦臉,以至于做了整晚的噩夢而不得安睡。

    而她如此驚慌難安的原因,自然就是因為皇宮里面有溫珩出沒。

    溫珩有侍中的加官,可入禁中受事,她去宮中難保不會撞見他。

    或者說,他難保不會來找自己。

    一想到進宮就會見到自己最不愿意見到的溫珩,裴明繪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她情愿將自己撞暈在這里,也不想去見溫珩。

    “小姐……”

    帳子外頭傳來春喜的聲音,裴明繪這才把頭從被子里伸出來。

    爛攤子總得收拾不是嗎,早晚都得碰上,她倒要看看溫珩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春喜夏荷二婢服侍裴明繪穿上素色深衣,領口與袖口處均有一寸長深色滾邊,上有收尾相連之雀鳥紋樣,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像是雀鳥的羽毛在發(fā)著光一般,腰間則用神色絲帶將同色腰帶束起,后懸上玉佩。

    等待裝束完畢,裴明繪便往鏡臺的方向走去走去,她眉眼低垂,顯然心不在焉。

    她跪坐鏡臺之上,等著兩位婢女前來是侍奉梳妝,很快,她如春水般柔順光亮的長發(fā)便被輕柔地撩了起來,一只優(yōu)雅修長,被春光照耀出玉一般的澤手執(zhí)起擱在鏡臺上檀木梳篦,然后替她梳著長發(fā)。

    裴明繪還在發(fā)呆,目光冷不丁掃過銅鏡昏黃的鏡面,看見了自己背后那頎長俊雅的身影,他長身跪坐著,有如空山新雨高山流水一般的雋秀高壓,而這般的任務,此時此刻正垂著如畫一般的眉眼,認真替她梳著發(fā)。

    “!”

    裴明繪瞬間從迷蒙中驚醒,正欲扭身,卻又被一只手按住肩頭。

    那個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看似只是隨隨便便的搭在那里,可是裴明繪卻仿佛被禁錮住一般,一點也動彈不得

    “別動。”

    是裴瑛的聲音。

    波瀾不起,很是平靜。

    于是,裴明繪也只得乖乖地坐著。

    柔順得發(fā)絲在他的手上,便如同緞帶一樣,他將發(fā)攏結于頂,用鮮艷的紅絲繩分股系結,彎曲成鬟,最后將金簪固定,白皙的手指將長長的流蘇放下,懸在耳畔。

    他的手指離開金色的流蘇,離開之時,卻不小心碰到了她微微發(fā)紅的耳垂。

    他的動作微微停滯了一刻,但是很快就收了回去。

    裴瑛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著銅鏡里垂著頭的裴明繪,漆黑的眼眸閃過一絲探究的神色,但很快就湮滅無際。

    “今日皇后喚你進宮,便是陛下對你的建議很感興趣。為兄雖不愿你關涉政事,但當今的陛下并非庸常之君,并不會因為你是誰的妹妹而會對你網(wǎng)開一面,你只有自己有功績才能站得住腳。今日之天下風起云涌,諸事大多撲朔迷離無定數(shù),你既然有能力,便當自己去試一試。為兄自當全力支持于你。”

    裴瑛的目光越過她,停留在昏黃的鏡面之上,一寸一寸描摹著她的容顏,眼中閃過一些深沉的光暈。

    裴明繪既欣喜又心驚,喜的是自己可以幫上裴瑛,驚的卻是他真的同意了。

    就在她準備回頭之時,就聽裴瑛的話鋒突然一轉(zhuǎn),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更加用力。

    “當然,我來此,不只是為著這件事。同時也是為了告訴你,莫要同不相干的糾纏。”

    “別我在心情好的時候,弄出一些不愉快。”

    “我雖不能同你一道去,但是你若同某人干系過密,也莫怪我不客氣了。”

    第43章  繽紛杏林里,不速之客來。

    繚繞椒房殿的馥郁檀香, 安靜侍立的宮娥,散漫淡漠的敲棋聲無序地回響著。

    謝皇后宛若月光流水一般美麗靜謐,她穿著碧色的深衣, 烏發(fā)挽起,佩之赤金鳳冠, 鳳之口銜水晶,晶瑩剔透。

    她正倚靠在檀木憑幾之上,纖細白皙的手指執(zhí)著一枚圓潤光澤的黑色棋子,目光輕輕落在棋盤上,秀麗的眉蹙起,顯然在思忖著下一步該行在何處。

    女御長走了進來通報御史大夫之妹裴小姐已然殿中等待, 謝皇后方才將手中所執(zhí)棋子輕輕擱在縱橫交錯的棋路之上, 一旁的宮娥翡翠攙扶起皇后,后面一眾隨侍的宮娥也一并魚貫而出。

    跪坐的長信宮燈燈火閃爍,香霧自錯金博山爐的山體鏤空處繚繞而出。

    裴明繪等候在椒房殿正殿之中,就聽聞衣裙簌簌腳步踏踏之聲, 謝皇后已然在鳳座之上落座, 兩側(cè)燈火之光閃爍迷離, 勾勒出她威嚴莊重卻又美麗雍容的身形。

    裴明繪方才起身,鄭重叩首:“臣女裴明繪,叩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平身罷。”謝皇后白凈溫柔的面龐勾出一絲和藹的笑意, “翡翠,賜座。”

    裴明繪這才起身,在香霧迷離里, 她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了后宮之首的謝皇后,她正襟危坐在鳳案之后, 朱色鳳凰漆屏之前,她微微揚起下頜,由此到潔白的頸項,便是畫家之絕筆。

    裴明繪入座之后,謝皇后先是問候一下她與她的哥哥,方才說到了今日要她前來的目的:“裴小姐久經(jīng)商事,想必也看到了東市的景象,本宮甫聽裴小姐的建言,便覺驚奇,本宮業(yè)與陛下商榷過,此法確實可行,若是行之,便可消除許多積久之弊病,不知,裴小姐可愿領銜之?”

    裴明繪業(yè)已經(jīng)過深思熟慮,便提群起身,再叩首,道,“妾以微末之身,得皇后娘娘提攜,自當昧死以報。”

    謝皇后的臉上漾出一片舒心的笑容:“此非本宮的意思,乃是陛下的意思。今商業(yè)凋敝,正當除弊革新,你的建議正當其時,來日當大有用處。只是你如今只是商賈之身,卻無官身,來往行事若是總假他人之手,未免太多不便。可宮中尚未有專職女官,本宮良久思忖,決定受你廷女官加以侍中之職,入禁中受事。”

    裴明繪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有官職,她原本以為自己就只是以商賈之身輔以政策,只待落實之日便當全身而退。

    怪不得今日哥哥那般說,他是早就知道自己會得到官職嗎?

    驚喜之余,裴明繪未免有些擔憂,自己以女子之身,未免朝野不滿,兼之朝廷又以儒學為官學,天知道那群占據(jù)朝廷的口舌伶俐的儒生們會說什么話。

    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裴明繪恭敬叩首,再拜謝恩。

    謝皇后欣慰地看著她,雍容的眉眼之上浮漾著一絲寬慰之意,她垂下眼睫,過了會兒又抬了起來,她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子,柔聲道,“自我大漢定鼎以來,未曾有女子加官理事。你既有才華,又有機遇,還望你不要辜負陛下與本宮的期待。”

    等裴明繪出了椒房殿之后,便在宮娥的引領下準備出宮,走過開滿杏花的杏花林小徑,她不禁沉醉在氤氳的杏花香里,陶醉在眼前著粉白相間的景色里。

    雪色澄澈,胭脂萬點。扶疏里,天遼闊。

    清淡的帶著糯米香的杏花香味撲鼻而來,讓她上下起伏的心也逐漸穩(wěn)定了下來。

    經(jīng)過了一個寒冬的漫長歲月,她幾乎都要忘記了春天是這么美好。

    裙裾拖曳過落滿杏花花瓣的白色石磚,她抬頭望想被花枝分割得斑駁的純凈的藍色天空,清風過,簌簌杏花落。

    杏花滿枝頭,像是琥珀或玉石精心雕刻而成,嫩黃的花蕊之上棲息著美麗的蝴蝶,撲閃著絢爛的翅翼。

    透亮的陽光與斑駁的花影落在她的白玉般美麗的臉上,讓她雪白肌膚發(fā)著柔和亮麗的光。

    她的心神完全被攝住了,絲毫沒有注意到原本引路的宮娥已經(jīng)不見了身影。

    繽紛杏林里,不速之客來。

    一雙黑色長靴踩過地上純潔的杏花,這一次,它們沒有被踩成花泥,而在長靴移開之后,依舊舒展著自己美麗的身軀。

    危險在一步一步逼近,她卻全然沒有意識到,一片杏花打著旋從枝頭飄落,落在她的鼻尖,而又旋轉(zhuǎn)著飄落,跌入花海里。

    有些癢。

    她一回頭去,正正撞進一雙盈著笑的眼眸。

    疾風過,杏花如雨傾。

    依舊是那身艷麗奪目不可逼視的紅色衣裳,收身裁剪勾勒長腿窄腰,烏發(fā)束之以金冠,眉目染之以朱紅。

    永遠意氣風發(fā),永遠囂張跋扈。

    他抱臂立在花雨之中,笑吟吟地看著她。

    溫柔,恣意,隱匿著惡鬼的囂張。

    “!”

    裴明繪所有好心情一瞬間煙消云散,恐懼蝕骨而生,但是她到底也是經(jīng)過大風大浪的人物,遂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轉(zhuǎn)身就走未必就能擺脫溫珩,所以看來不得不打招呼了。

    裴明繪面上微笑著,頷首致意。

    “溫大人。”

    像是對待最陌生的熟人一般,禮貌而疏遠。

    溫珩驚訝地挑了挑眉,揚起了精致的下頜:“看來小姐并不驚訝在這里見到溫某,溫某實為欣慰。”

    裴明繪:“杏林如此美,我自無獨占之理,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就不打攪溫大人賞花之興了。”

    裴明繪剛走出一步,那艷麗的紅色身影就像是鬼魅一般飄了過來,正正擋在她的身前。

    他帶著狡黠的笑聲傳了過來:“小姐怎么這么著急走,我又不會吃了你。”

    裴明繪向左走了一步,溫珩遂又跨了一步擋住了她的路。

    “……”

    裴明繪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溫珩。

    “讓開。”

    溫珩聞言,鳳眸里波光宛轉(zhuǎn),似有受傷之意:“不過三月未見,小姐便如此生疏,看來我們之間似乎有些誤會。”

    “……”

    見眼前人如此厚臉皮,裴明繪停止與他兜圈子,掀起眼皮來,黑眸閃過一絲寒意,她冷冷道:“誤會?那倒未必是誤會,只是明月坊的庫房為何失火,想必溫大人清楚得很。”

    裴明繪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個瘋子,不可以輕易待之,也不能以常理心度之。

    更重要的是,裴瑛臨進宮之前才警告過她,焉知他在此處沒有耳目?

    方才修復的兄妹情焉能再被此人破壞。

    所以她強壓著心頭的怒火,理智地與之斡旋,盡量不要激怒溫珩,讓他說出一些不得了的話來。

    “哦,我當是什么。”溫珩恍然大悟,紅唇勾起,露出整潔的銀色齒列,“原來是這件事,天干物燥,難免走水。我只淺淺點了一把火,誰知道就燒起來了。”

    聽他的語氣,似乎他還是受害者一般,裴明繪頓時火上心頭:“你點的火,那你還來見我!你怎么這么無恥。”

    裴明繪一把推在他的胸膛,溫珩原先紋絲不動,看見她的怒火中燒顯然氣得不輕的樣子,便兒戲地后退幾步,垂首笑了起來,又抬起了頭來,面上余留著尚未消散的散漫笑意,他擺了擺手,顯然沒把她的攻擊放在心里。

    “別著急走嗎?”

    眼見裴明繪要走,溫珩一把拉住裴明繪的手腕,順勢一拉,裴明繪便一步也不能后退。

    “放肆!”裴明繪想要將禁錮著自己的手甩開,奈何溫珩用力極巧,像是羅網(wǎng)一般縛住她纖細的手腕,開始松泛留有空隙,實則寸寸緊逼不得解脫。

    他一用力,裴明繪便如同被繩子牽引著一樣往前走去。

    她起抬頭,他俯下身。

    柔和的春風拂過,帶來杏花香氣。

    “你也不想讓你哥哥知道我們的事罷。”

    裴明繪聞言,冷笑一聲,眸光閃過波瀾:“我哥哥早就知道了,你少拿這件事來威脅我。松手!”

    “哦,看來裴瑛也知道妹妹愛哥哥的事了。”

    溫珩狀似驚訝,笑著說道。

    一語石破驚天。

    裴明繪的臉色瞬間凝固了,她的眼瞳顫抖著,不可置信地看著溫珩。

    漫天杏花紛飛里,微笑著的紅衣少年像是玩弄人心的惡鬼一般。

    “看來,我說對了。”

    溫珩驚訝地喟嘆一聲。

    “真是不敢想象,若是那個自詡清高的裴瑛知道自己一直疼愛的妹妹對自己懷著不軌之心,臉上會是什么顏色?某真是太期待了。”

    裴明繪的臉色越來越白,牙關越咬越緊,她一把掙脫溫珩的鉗制,揪住他的衣領。

    溫珩見狀,便順勢彎曲膝蓋將身子壓低后仰,順服地占據(jù)低位讓裴明繪來俯視他,眨著美麗而又無辜的眼眸看著裴明繪。

    “你怎么知道……”

    裴明繪幾乎是從牙關里擠出來這句話。

    “沒辦法,我只要一看就知道了。”溫珩笑吟吟地說道,“誰讓我天生就會探究人心呢。”

    她渾身顫抖著,手部的骨骼用力嘎吱作響。

    心里隱秘的情感被不該知曉的第三人知曉,憤怒恐懼迷茫霎時如潮水般席卷而來,欲望告訴她應該將眼前人碎尸萬段,可理智卻告訴她,她沒有能力這樣做。

    在內(nèi)心的天人交戰(zhàn)之中,理智終究占據(jù)上風。

    可就在二人僵持之時,溫珩從容嬉笑的神色忽然消失,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冷寂,但很快又盡數(shù)淹沒在光暈里。

    “哎,光天化日,真要如此著急嗎?”

    他的話如此嫵媚,尾音微微揚起,帶著隱隱約約的情|欲。

    可就在裴明繪不明所以之時,就在溫珩沖她眨了眨眼,裴明繪頓感不妙,可她已經(jīng)來不及松手了,溫珩已然張開手臂,卸去全身的力道,向后跌去。

    裴明繪被他帶著,也往前摔去。

    瞬間滿地落花飛揚,她重重跌在他的懷里,而他懷里那氤氳的香氣遂撲鼻而來,迷人心智惑人心神。

    隨后而來是腳步之聲。

    裴明繪瞬間變明白了溫珩意欲何為。

    一瞬間恐懼與殺意并行而至,她的身體因此而劇烈地顫抖著。

    啊啊啊,她要殺了他殺了他!

    碎尸萬段焉能泄其恨啊!

    第44章  一個跪地弓身痛苦不已,一個長身玉立疑惑不解。

    但是很快, 恐懼便將憤怒壓過,理智迅速回歸。

    裴明繪也絕非坐以待斃之人,她被溫珩坑了這么慘, 豈能再跌進陷阱。

    她遂撐地坐在他的身上壓制著他,而后趁其不備左右開弓, 給了他兩記耳光。

    一瞬間,風似乎都停止了,林稍花海也不再翻涌了。

    溫珩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明繪,白皙的面上多了兩個突兀的紅印,一絲如同胭脂一般的鮮血緩緩從唇角流了下來,原本整潔的發(fā)絲散亂開來, 沾滿了清新美麗的落花。

    縱然如此狼狽, 溫珩身上也有一種被凌|虐的美感,他的眼睛像是破碎的琉璃,折射著帶著杏花顏色的絢爛光瀾,又有潮濕的水光, 其間波光粼粼好似純凈的湖面, 讓人忍不住便陷了進去。

    “讓你欺負我哥哥!”

    裴明繪立即掐住他的脖子, 用盡平生所有的力氣,而后一頭撞了上去。

    “去死!”

    就在撞擊的一瞬間她腦袋瞬間發(fā)悶,她的眼前是一片接著一片的白光,裴明繪感覺有人拎住了她的胳膊, 將她溫珩身上拉了起來。

    天旋地轉(zhuǎn),裴明繪笑著看著地上有許許多多重影的紅色身影,她雖然看不清, 但然間他依舊沒有起來,她的眉毛挑起, 不乏挑釁之意。

    “裴小姐,你還好嗎?”

    聲音似乎并非是裴瑛的,裴明繪遂大喜,頓時高興得淚流滿面。

    這一撞委實不輕,就算是溫珩一時間也是頭昏腦漲不能消受。

    “這是怎么了。”

    溫和而又關切的聲音傳來。

    “怎么打起來了?”

    裴明繪晃了晃腦袋,艱難地扭過頭去,結果就看見了滿是重影的一張臉,她又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人是誰。

    桑弘羊。

    他怎么在這兒。

    可是裴明繪來不及多想,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要消除眼前天大的誤會。

    “桑大人。”

    裴明繪抬起袖子擦去眼淚。

    桑弘羊顯然有些尷尬,他的目光還是忍不住看向從地上站起來的分外凌亂的溫珩,見一貫仗勢欺人的溫珩竟被一介婦人毆打成如此模樣,尷尬之余還是有些高興。

    當然,高興歸高興,這種情緒自然不能表露出來。

    畢竟,滿朝文武誰不知道溫珩這個披著人皮的惡鬼最是睚眥必報,沒人會在他紅地發(fā)紫得時候招惹他。

    這個時候,桑弘羊正左右為難呢。

    一旁的裴明繪就哭著跑開了。

    沒辦法,儒雅的桑弘羊也只能沖著嘴角流著血分外狼狽的溫珩歉疚地一拱手,然后去追哭著跑開的裴小姐去了。

    “裴小姐,你且慢些。”

    桑弘羊拉住裴小姐的衣袖,讓她停了下來。

    裴明繪抽噎著,拿著手帕擦著淚:“桑大人有所不知,妾偶遇溫大人,卻為溫大人惡意刁難,妾幾次退讓,奈何溫大人咄咄逼人,甚至侮辱妾的的兄長,妾受兄長照拂才能安然長大,最是敬重兄長。驟然聽聞如此侮辱兄長惡劣之語,氣上心頭,便與溫大人廝打在一處。”

    “如此粗魯之行,還望桑大人莫要介懷。”

    桑弘羊聞言,方才如釋重負,遂出言寬慰道:“裴小姐敬畏愛護兄長之心,在下實為敬佩。裴小姐莫要擔心,在下正是應裴大人之托前來尋裴小姐的。”

    她就知道!

    裴明繪面上依舊一副哀戚的樣子,心中暗喜自己的隨機應變之能。

    “如此行徑,實在不堪。妾怕兄長擔憂,還望桑大人莫要將此事告訴告訴妾的兄長。妾在此拜謝桑大人了。”

    眼見著裴明繪就要跪下了,桑弘羊急忙攙住她的臂膀,將她扶了起來:“哪里哪里,裴小姐體諒兄長之心,在下明白,只是事體重大,這繡衣使者又非尋常人,今小姐得罪于他,乃是惹禍上身啊。”

    裴明繪聞言,遂淚流:“妾明白,只是此事未免過于難說,妾回府以后,自會告知兄長。”

    “這般也好。”桑弘羊點了點頭,“裴小姐與裴大人兄妹情深,這般事還是由裴小姐自己說更為妥當。”

    “妾多謝桑大人體諒。”

    裴明繪喜不自勝。

    二人方才走了幾步,桑弘羊又停住了腳步,微笑著問道,“在下聽裴大人說了裴小姐的建言,有幾點不明白之處,還請裴小姐指點一二。”

    二人本就同為商事出身,趣味相投自不必說。

    *

    皇帝正在宣室殿批閱奏章,每每看到漢軍大捷的消息都讓他喜不自勝,就連乏味的儒生的上書都頗有些趣味在了。

    就在此時,黃門總管走了進來:“陛下,繡衣使者來了。”

    “哦。”皇帝抬起眼來,“叫他進來罷。”

    黃門總管躬身退下,皇帝也放下手中的奏章,不一會兒溫珩就走了進來。

    溫珩一如既往地那般艷麗,朱色紅衣在十三連枝銅燈的融融燈火的照耀下流轉(zhuǎn)著金色的波瀾。

    可是皇帝還是一眼就看見了溫珩臉上的傷,雖然他業(yè)已竭力用脂粉來掩飾了,但是還有些許紅色的痕跡沒辦法掩飾掉。

    “愛卿這是怎么了?”

    皇帝頗為關切地問候道。

    “臣無事,只是不慎跌倒了罷了,受了些擦傷。多謝陛下關心。”

    溫珩微笑著回道。

    他在皇帝便是一直溫順的小白兔,所有鋒芒都收斂起來。

    “如此啊。”皇帝的目光在溫珩的臉上梭巡而過,面上并未說什么起伏,只淡淡道,“朕還以為是誰打了愛卿,若是真的有人如此不識好歹,朕定要讓他知道,什么叫好歹。”

    “有陛下在,哪里有人敢欺負臣呢。”

    溫珩笑著說道,白皙精致的面容也充斥的歡悅,可是眸光被陰影擋住,看不出情緒。

    “對了,朕今夜叫你來,便是為著裴瑛妹妹的建言,你且來說說,可否實行。”

    皇帝靠在憑幾之上。

    “臣以為,商業(yè)凋敝卻是大患,但任由富商巨賈發(fā)展也為隱患,裴小姐之策,卻是最好的折中之法,但其中未免有貪腐之人,當然這是不可避免的。”

    溫珩娓娓道來,從他的話來說,卻是切實之言,也切中了皇帝的心思。

    “所以,臣以為,裴小姐的建言,卻是可行。若任由商業(yè)凋敝,未免民生受損。”

    “看來愛卿并沒有以為裴卿的事而怨懟于裴家小姐。”

    皇帝笑了笑,手肘撐在桌案上,臉擱在手腕上,修長優(yōu)雅的眉眼不乏審視之意。

    “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溫珩聞言,遂單膝跪倒,鄭重言道:

    “臣雖屢遭飛來橫禍,賴陛下恩德才免于一死,臣雖不知何處得罪了御史大夫,卻也知曉御史大夫是國之棟梁,為漢朝立過大功,今陛下在用人之際,裴小姐雖為裴瑛之妹,卻也于國于民大有用處,故臣不敢以一己之私而耽延國事。”

    皇帝垂下眼眸,看著溫珩忠誠的模樣,細長的眼眸閃爍著微光,他不疾不徐慢慢說道:“朕知道溫愛卿受苦了,裴瑛近幾年行事雖然猖狂了些,但卻是為著朕,否則朕也不會留著他。”

    溫珩慢慢抬起頭來,白凈的面龐是一雙秋水似的眸子,恭順敬服的笑意之后隱忍著委屈,讓眸子如起水波一般。

    煌煌瑩瑩,奪人目睛。

    皇帝的目光不由放在了他這身衣服上。

    朱衣光亮奢靡,金銀交錯作經(jīng)緯,瑩潤白玉懸在漆黑腰帶之上,勾勒窄腰。

    皇帝知道溫珩做的事,他也知道溫珩在外行事多有張狂。

    但是這樣美麗而又張狂的寵物,卻只聽他一人的話,如何不讓皇帝愉悅呢?

    他的心情也跟著揚了起來,他抬了抬手,示意溫珩起身:“此事,我知道了,你的忠誠,朕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朕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溫珩訝然抬眸,水波似的目光映著宣室殿千盞燈火,些許辰光之后,他倏然展顏一笑,露出整齊的銀色齒列。

    “臣多謝陛下。”

    他歡喜地躬身跪下,光潔的額頭觸地。

    等到溫珩從宣室殿出來的時候,迎面而來的便是微冷的夜風。

    他的臉笑得有些僵,便在冷風中站了許久,聽著檐下鐵門叮咚,他的眸光漸漸冰冷起來,又過了些時候,他才拾階而下,往云黛殿的方向走去。

    曾經(jīng)力壓六宮的桃花夫人,也隨曾經(jīng)的謝皇后一樣,在年華老去之后,成了獨守空房的舊人了,默默地看著那嬌媚的新人取代了他們的位置。

    當溫珩行到云黛殿時,便也停住了腳步,看著在溫夫人盛寵之時皇帝讓宮人們?yōu)樗N下的一大片桃林,桃林掩映間可見燈火幽幽的千黛殿。

    只是這桃林花開花敗許多年歲,而君王的恩寵業(yè)已不在。

    溫珩不由想到了以前的日子,可是以前的日子太近又太遠,清晰又模糊,一瞬間,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突然到了如此境地。

    “在看什么呢?”

    微涼的夜風輕輕吹來,帶來熟悉的溫柔聲音,喚回了溫珩的思緒。

    他偏過頭去,就見溫夫人立在不遠處,手上還有開得正濃的杏花,盈盈香氣繚繞在她的身上。

    “阿姐。”

    溫珩收起所有不好的情緒,快步走了過去。

    “怎么采了杏花?”

    溫珩接過溫夫人手中的花枝,那繚繞不散的香氣讓他的思緒又飄回到了白日的杏林,他的唇角勾起了一絲笑意,但很快便被記憶里那兇狠的一個巴掌打散了,表情驟然冷了下來。

    很顯然,這次挨打?qū)τ跍冂駚碚f,并不是一個很好的記憶。

    “桃花還沒到時候呢。”

    溫夫人笑著說道,她的笑容溫柔得像是悠蕩在桃林的暖風,帶著幽幽的香甜氣息。

    “便采些杏花裝點宮室。”

    姐弟二人走進了黛云殿,殿中裝潢一如既往,與溫珩被發(fā)配西南離開長安之時一模一樣,只是原本光亮的金銀漆器絲絹布帛似乎都黯淡了下來,陳舊得像是蒙上了一層灰。

    溫珩將懷中的杏花枝插入漆瓶中,雪白的杏花灼灼盛開著,清香流溢,總讓他不自覺地走神。

    “近日可還好?自你回來你我姐弟都不常相見呢。”溫夫人偏過頭來看向總是在走神的溫珩,便伸出手來在他眼前晃了晃。

    溫珩這才回過神來,柔柔一笑,眼睛也瞇了起來,“沒什么。最近長安正逢多事之時,時局幾變今日也算暫時穩(wěn)下來了,我也能來見阿姐了。”

    “算你還記得我。”

    溫夫人笑瞇瞇地看向溫珩,她握住他的手,拉著他在長案后坐下。

    “你年紀也不小了,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告訴阿姐,可有心儀的女孩子?”

    “沒有。”

    幾乎是沒有猶豫地一口回絕,溫珩也驚覺自己的語速。

    溫夫人先是訝然,而后柔柔地笑了起來,一點朱唇露出皓齒,清新可人。

    “以往我問你的時候,你都一臉不屑的樣子,說什么情愛都是絆腳石,今日怎么回絕得這么快。”

    溫珩也皺起了好看的長眉,原本艷麗的容顏也縈繞上一絲迷惑的不解。

    “真的沒有嗎?”

    溫夫人也察覺了溫珩的異樣,遂追問道。

    “自然了。”溫珩又“恢復”了既往的態(tài)度,他壓下所有的疑惑,“這天下的女子,又又何人能與阿姐相比,何況,我溫家尚未雪恥,弟又何顏面耽于情愛呢。”

    溫夫人面上浮現(xiàn)出一絲憂愁來,纖細的手緊緊握住溫珩的手,抬眸看向溫珩,美麗的眸子噙滿哀傷:“珩兒千萬不要耽于仇恨,如今你看這長安,過去的豪強貴族又剩下幾家呢?姐姐只想要你好好的,溫家落敗也就落敗了,沒有誰會一直強盛的。”

    “可滿城新貴皆豪奢,為何獨獨我不能呢。”

    溫珩抬起眼簾來,融融燈火流轉(zhuǎn)在眼底,照亮熊熊野心。

    “不進則退,我不進則為強者刀下鬼魂。后宮那李氏狼子野心,幾番陷害阿姐。阿姐婦人之仁,卻不肯對李氏下手,還以顏色,方才淪落至今。阿姐難道還不明白嗎?仁慈百無用處。李氏囂張過甚,屢屢干礙阿姐行止,依弟之見,當除之……”

    “溫珩!”

    一貫柔弱溫和的溫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她的胸脯劇烈地欺負著,顯然氣得不輕,“李夫人得寵此乃陛下之意,我何能責怪于她。我過去既如此作為,今日也不會改。你莫要打李夫人性命的主意,今日我既如此,是我無能守住陛下的恩寵。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既不愿意,那就請走罷。”

    溫夫人背過身去,單薄瘦削的身體分明披著厚實的袍子,可為何還在隱忍地顫抖呢。

    溫珩看著她的背影,無聲站了起來,他垂下眼簾,拱手作禮告辭:“是弟無禮,還請阿姐莫要生氣。弟告退,阿姐早些休息,春寒深重,阿姐記得添衣。”

    他轉(zhuǎn)身就離去了,夜里的潮濕水汽攀附在他的衣袍之上,這朱色更深更濃,像是氤氳開來的鮮血一般。

    分明一母同胞的兩個人有著極為相似的眉眼,卻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

    他的眸光看向那燈火輝煌絲竹縈繞的千芳殿,他偏了偏頭,漆黑的眸子落在上面,冷風吹起他鬢邊的發(fā)絲,他的目光陰暗下來。

    千芳殿,是得皇帝盛寵的李夫人的居所。

    *

    天上一鉤弦月,清輝如水,潤澤萬物。

    輜車轔轔停在裴府門前,素手拂起簾子,裴明繪探身而出,扶軾而下,等到繡履踩在地面之時,不由又心驚膽戰(zhàn)起來,她先是在府門口游移徘徊好久,她就這樣轉(zhuǎn)了好幾圈,回回惶惶難以自安,等待冷風盈袖春寒浮衣,她內(nèi)心的焦躁不安才稍稍退去了些。

    畢竟她面對的是精通刑名之學的御史大夫裴瑛,想要裝傻委實是一番難事,故此她才如此焦慮。

    她艱難整理了繁雜的心緒,方才下定決心走入府中。

    一路上并未見到府令蘇央,裴明繪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略有些疲憊地服額嘆息,發(fā)上插著金桃枝發(fā)簪墜著的金流蘇也微微晃動著。

    看樣子裴瑛并未收到什么消息,也并不知道自己與溫珩碰了面。

    否則以哥哥的脾性定然是要拿自己的審問的。

    可就在裴明繪準備回房休息之時,剛邁出一步,卻又默默收回了腳,她心里突然感覺有些不對。

    她最后決定還是去尋一下裴瑛,看一看他的反映,若真是無事,也好叫自己安心。

    裴瑛的居所名曰停蕪居,在府院第三進處,與她的小融局分在東西兩側(cè)。

    她走到門前,就見停蕪居的大門掩映著,并未關上,平素守候在侍衛(wèi)婢女也不見了身影,裴明繪有些疑惑,推開門邊走了進去。

    院中還是老樣子,自從裴瑛住進裴府便未曾更改過。

    先是千百桿翠竹掩映,風過林稍,像是蕭蕭落雨之聲,若細細辨聽,便可聽出竹聲吟詠之樂聲。風其間穿梭而過,帶著竹葉清香,拂過粼粼湖泊,揉皺池中月影,吹起兩只丹頂鶴的羽毛。

    它們轉(zhuǎn)過腦袋來,扇了扇翅膀,卻也絲毫不敢撲過來。

    三開間兩進的屋子前種著幾株梨樹并杏樹,今夜花得更外的好,甚至比未央宮的花還要漂亮。

    它們爭相吐蕊,綻露花苞,氤氳香氣,盼無情公子前來一顧。

    春寒未歇,風吹衣襟,此處植被濃密故陰涼甚多,又有幽泉一潭自積寒氣,裴明繪突然有些冷,便也提著裙裾拾階而上,忽地卻又發(fā)現(xiàn)臺階之上不知何處生了些斑駁在。

    她起先以為這是縱橫花影,俯身細看,方才發(fā)覺是苔蘚。

    此處處處有專司灑掃的婢女與小廝,怎的這石階竟生了苔蘚。

    裴明繪心中雖疑,心中擔憂裴瑛,便壓下心頭疑慮,自往上走。

    她停在門前,兩扇門合在一處,并未開著。

    屋子也并未點著燈。

    可是裴明繪方才問過下人了,裴瑛卻是在府中,并未曾出門。

    裴明繪方才推開了門,屋中的寒氣似乎比屋外還重,好似春寒云集于此,她入目所見先是一處待客之所,朱漆花瓶里種著清雅的芭蕉,月光落了下來,如覆銀霜。

    層層白紗自房梁處垂落,像是幽幽霧氣一般,隔斷里外間,辟出休憩養(yǎng)息之所。

    裴明繪走了過去,抬手輕輕拂開窗紗,目光卻不禁落在了一側(cè)的長案之上。

    原本長案之上應堆著許多公文簡牘才是,可是今日一觀,卻是只有幾幅的絲絹,上下用藍田玉的鎮(zhèn)石壓得平整,她借著被白紗篩得稀碎而又迷蒙的月光,用方才看清上面精心所繪之輪廓。

    她心里忽然生出難以名狀的情緒來,她徐徐走了過來,將身跪下,輕柔地拿開上下兩方鎮(zhèn)石,纖纖素手執(zhí)起絲絹來,凝神膝觀,便見絲絹之上是一個女子。

    一個很熟悉卻又很陌生的女子。

    輕薄絲絹上,筆鋒細膩,精而柔地繪出了一個女子的模樣,長紗掩面,單單露出一雙形似鳳眸的眼睛,黑色的眼珠沉沉無光,雖非真人,無聲之間裴明繪卻感受到了一種悲戚哀愁。

    是她么?

    很像,卻又不像。

    眼睛不像,神韻不像。

    她眼睛本生得圓些,素日里也沒有太多傷心事,眼睛便也整日圓潤得像是一顆水靈靈的葡萄。

    而神韻之差眼形之差,業(yè)已讓事實明白如畫。

    裴明繪驟然膽戰(zhàn)心驚,她的手顫抖著。

    除了她,哥哥又會畫誰的像呢。

    可是哥哥既然畫她,又為何似是而非呢。

    沉寂已久的不安再度浮上心頭,患得患失的痛苦一瞬間蔓延四肢百骸。

    她并不了解裴瑛的心,裴瑛也從未同她說過他心中所想。

    他曾經(jīng)說過自己心懷仇恨,無意情愛,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與她相扶長大,此般情誼,旁人自是比不得,可此情無欲無求,只盼彼此安好,哪里攙得半分男女之情在?

    兄妹親密卻有間,這本就是常理。

    可偏偏她卻生了見不得光的心思,覬覦著自己的哥哥。

    愛而不得,痛徹心扉。

    她的脊背聳動著顫抖著,像一只受了驚嚇的貓,哭也哭不出來。

    風過簾動,翠色搖晃,葉葉蕭蕭,花落廳堂,冷香凄迷。

    月過屋檐,玉影東移,堪堪覆在她的身上。

    像是鬼魅一般,連空中的蜉蝣都沒有驚動,裴瑛無聲地停在裴明繪的身后,白衣如雪,冷寂無情,他垂首看著她,只靜靜觀察著她,并不說話。

    漆黑的眸子將她的脊背的顫抖神態(tài)的驚慌都盡數(shù)斂入眸中。

    一個跪地弓身痛苦不已,一個長身玉立疑惑不解。

    第45章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shù)烙惺帲R子由歸。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是別人呢。

    她低著頭,手指緊攥著絲絹, 脊骨彎曲,長發(fā)垂落, 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為什么為什么,哥哥怎么可以這樣無情呢?

    難道自己還比不上她么,自己哪點比不上她。

    情與妒交織成羅網(wǎng),從絲絹之上抽離而來,將她的心緊緊束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裴明繪痛苦非常, 正自恍惚間忽覺如芒在背, 倏然回首,一仰頭便堪堪對上裴瑛的面容。

    他居高臨下,垂首看著她。

    “啊!”

    過度的驚嚇讓她的手顫抖起來,甚至連那薄薄的絲絹都拿不住, 絲絹如秋葉般飄零墜落, 卻在行將觸地之時被一只手撈住。

    “哥哥?”

    裴明繪瞬息之間便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情緒, 擠出一絲笑來。

    “你來此處做什么?”

    裴瑛將絲絹放入懷中,聲音無起伏。

    “我……我只是不見哥哥,便想著來見哥哥。”

    裴明繪甫對上裴瑛那漆黑幽遠的眸子,便覺得似乎自己的心已然赤裸裸地擺在了案上, 眸底所有情緒都無比坦誠地攤開在裴瑛面前,如庖丁解牛般清晰明了。

    她揣摩著他的語氣,卻并問聽出任何責怪與關心之意, 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情緒起伏。

    裴明繪直覺裴瑛如此大的變化,似乎是有什么她一直在努力維系的東西轟然破碎了。

    裴明繪瞳孔緊縮, 而這般細微變化也被裴瑛收入眸中。

    先前的痛苦,今時的驚慌,一無例外,盡數(shù)收入。

    清冷的月輝透過隨風浮落的細膩白紗,或濃或重地落在落在他的身上,浮泛著冰冷的光暈,勾勒出頎長優(yōu)雅的輪廓。

    裴明繪直直看著裴瑛的臉,她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她總覺得此時此刻的裴瑛面容上的血色愈來愈少。

    難道,他也跟自己一樣驚惶嗎,也跟自己一樣痛苦嗎?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有著不可言明的重重心事。

    裴瑛的目光像是光滑的鏡子,將她的情緒完完全全地映了出來,似乎連她極力隱藏的隱秘情絲也剝開了兄妹身份的外皮,展露在兄長的面前。

    一瞬間,似乎有電流貫穿了她的全身,她全身的血肉似乎都凝固了。

    她身體僵硬到動彈不得,可是內(nèi)心卻無比焦躁,急迫地想要打破這個危局。

    終于蒼白露著青筋的手撐在桌案上,裴明繪借力,緩緩站起身來。

    裴瑛的目光也隨之移動,注視著她僵硬而又緩慢地站起,沒有說話。

    裴明繪忽然覺得二人之間的氛圍過于詭異,涌動的春日寒氣帶著青竹的清氣與杏花的香氣穿梭其間,帶著二人發(fā)絲與衣袍在空中飛舞。

    “不知這是誰的畫像,里面的人我看著又熟悉又眼生,不知妹妹可曾見過?”

    她裝出一副好奇的模樣,挽袖遮住下半張臉,圓圓的眼睛彎了起來,像是彎彎的月牙,只可惜,笑意破碎,哀戚迷離。

    起先遇見這樣一雙眼睛,裴瑛的瞳眸劇烈地一顫,但很快他又垂下眼簾,將所有激蕩的情緒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飾的探究,冷冽穿透她眼中惶然的笑,直直透入那顆撲通撲通跳動的心。

    “你似乎很好奇。”

    裴瑛的尾音微微揚起,帶著懷疑與探究。

    語氣不復往日的溫柔與關愛之意,冰冷得像是夾雜著雪粒的風。

    裴明繪覺得似乎有什么東西要從自己喉嚨里跳出來,可是她依舊強忍著,裝出明媚的笑顏來,“能入哥哥畫的人,子吟自然好奇了,哥哥……哥哥既然不想說,那妹妹也就不問了。”

    裴明繪委實覺得裴瑛今日的臉色很奇怪,既不生氣也不高興,冷寂孤峭宛若立于雪山之巔,冷然旁觀著她。

    心底跳動的心臟像是擂擂金鼓一般,催促她趕快離去。

    “子……子吟先退下去了。就不打擾哥哥休息了。”

    就在裴明繪與裴瑛匆匆擦身而過的時候,裴瑛的聲音傳來了過來。

    “她是為兄心悅之人。”

    他的話只有平靜,沒有歡喜,沒有雀躍。

    霎時,她的動作凝滯住了,前行的腳步虛虛地踩在落滿銀霜的地氈之上,原本極度躁動的心也停住了跳動。

    他說什么?

    過了好久,裴明繪眨了眨干澀的眼睛。

    他說……

    那個人是他心悅之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瞬間,她的心是一片冰天雪地。

    她僵立在原地,過了好久,方才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向裴瑛。

    她眨了眨眼睫,接著朦朧冰冷的月光仔細分辨著,從眉眼到身形,確是裴瑛。

    裴瑛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的迷惑,不可置信,再到支離破碎。

    裴瑛的眼瞳晃動,似是有所動搖,嘴唇囁喏著,可是終究閉上了眼,再睜開眼之時這些些微的動搖情緒已然消失不見。

    一時之暴雨,總好過長久的潮濕。

    他心道。

    “哥哥說什么……”

    裴明繪所有強顏歡笑的偽裝逐漸碎裂開來,可是一息理智尚存,于是殘破的笑意便支離破碎地掛在臉上。

    唇上朱紅褪色,眸中笑意艱難。

    裴瑛見她如此模樣,并未有關心之語,卻也未有詰問之辭,只靜靜地看著她,末了,他的視線稍稍偏移,落在門前那落花繽紛的杏樹之上,自扶疏花葉見看見那被月光映得明亮的云。

    情意無限,奈何恨連云海。

    裴明繪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她的心想哭泣,可是理智卻讓她笑了起來。

    “妹妹為哥哥高興,若有朝一日,妹妹若是能夠見到嫂嫂,妹妹定要為哥哥牽線,早日定下姻緣來才是。”

    裴明繪笑了起來,但是末了又察覺到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又有些水漬自眼眶流了下來,她抬起手來擦了擦,方又道,“妹妹真的好高興,但聽有些人說,哥哥若有了夫人,怕是就忘了妹妹了。”

    裴瑛依舊長身立在光影交界處,他本神姿朗徹清冷獨絕,雖居高位殺伐果決卻依舊心懷仁慈。

    他一貫疼愛裴明繪,最見不得她哭。

    可是今日的他,卻像是換了另一個人一樣,冷漠而又無情。

    月光僵她所有的痛苦與糾結都映入裴瑛的眼眸,就如光線映入瞳眸一般,照出一般的顏色。

    沉默的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東西在碰撞著,白紗如云涌動不歇,冷風乍起落花翻飛。

    他走了過來,抬手擦去她不斷流下的淚水。

    裴明繪隔著朦朧的淚水看向他,看著他原本清俊雋雅的容顏模糊成光斑,逐漸看不清楚。

    “此乃謠言。”他的聲音一貫動聽,清冷間似有有清香流溢追魂十里,“世上無人,可與你相比。”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無論是誰,也無法更改。”

    一言定生死,讓她情何以堪。

    似乎在這一瞬間,任何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瞬間斷盡,就如門外的落花,紛紛揚揚,砸落在地。

    “有了哥哥這句話,妹妹就放心了。”

    裴明繪甚至忘記自己是怎么離開這里的,她只記得冷風似乎吹入她的五竅,冰冷了她的血液。

    這一夜,杏花如雪。

    裴瑛依舊站立不動,長案上的絲絹墨畫沒了鎮(zhèn)紙壓制,狂風一起,便呼啦啦地飛了起來。

    裴瑛依舊沒動。

    看似一切都沒變,可是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改變了。

    他閉上了眼,身上落霜如雪,寂寞如風。

    裴明繪踉踉蹌蹌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她腳步虛浮,艱難地扶住柱子,才堪堪沒有摔倒,她彎著腰,而后扶著柱子,慢慢地跪在地上,深深地低下頭去。

    原本所有隱秘的情絲轟然碎在心里,像是邊緣鋒利的琉璃碎片,將她的心乍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她無聲地哭泣著,她不明白為什么一切在此時此刻忽然改變了,可是裴瑛以前說的話卻又清晰在耳,他說自己無意于婚嫁,卻盼著自己能夠?qū)ひ捔既恕?br />
    此時此刻,難道不已經(jīng)明晰地告訴她了嗎?

    他無意于她。

    那次曖昧至深的錯吻,卻沒有激起他半分的情絲,甚至讓有了讓郎君入贅的心思。

    可是裴瑛日日夜夜忙碌不休,又哪有時間與女子相會呢?

    難道是在夢里相會嗎?

    又或者是驚鴻一瞥便也再也忘不了。

    裴明繪緊緊咬著唇,生怕自己哭出聲來。

    左右朝夕相處生死相依,都比不了那突兀而來的人嗎?

    長發(fā)曳地,如春草蔓延。

    她的肩頸顫抖著,無聲地流著淚。

    難道他真的沒有對自己有過一點情愛之念嗎?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無論是誰,也無法更改。”

    冷峻決絕的聲音再度回響在她的耳邊,讓她的心瞬間空了,腦海中一片空白。

    祠堂相拜結兄妹,此生此世不更改。

    屋中春喜夏荷聽聞小姐已然歸府,卻遲遲不見她回來,春喜便遣夏荷去外找,自己則在屋中等待小姐,備好一應盥洗事物。

    夏荷甫一推開門,卻見滿目銀輝,美人跪地。

    “小姐!”

    夏荷頓時嚇得跳了起來,忙前行將裴明繪攙了起來,艱難地將她扶了起來,但是裴明繪身體癱軟地似乎將全身的骨骼都抽去了。

    “小姐,春喜姐姐快來啊。”

    夏荷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大叫。

    春喜匆匆而來,一到門口便見如此景象,登時嚇得不行。

    二人把裴明繪攙起來放在榻上,春喜便讓夏荷去找家主,夏荷正要跑出去的時候,卻又被一只手緊緊拽住了袖子。

    “別去。”

    那只清瘦的手緩緩收緊,其上青筋隱隱顯露。

    春喜一見她唇上血珠淋漓,忙執(zhí)了帕子來擦去,血珠擦去,才發(fā)現(xiàn)原本美麗的紅唇已然血肉模糊。

    “小姐這是受了什么委屈。”

    春喜一邊推夏荷去尋藥膏,自己且扶了裴明繪,柔聲安慰。

    “無事無事,你們都歇息罷。”

    裴明繪疲憊地擺了擺手,強行撐著坐了起來,烏黑的發(fā)垂了下來,原本柔滑有光澤的長發(fā)似乎在此刻黯淡了起來,像是被秋日寒風吹拂過一般,帶走了它所有水分,漸漸走向枯萎。

    “只是一些小事,無事,你們都退下去罷。”

    兩個婢女你看我我看你,原想留在此處守候裴明繪,可是裴明繪卻突然像是發(fā)了狂一般,拼命地嘶吼道:“走啊!我叫你們走!”

    兩個婢女受了驚嚇,連聲道諾,惶惶退下。

    溫暖的室內(nèi)只剩下裴明繪一個人,她喪失了所有力氣,跪坐在床上,將頭深深埋了下去,無聲地哭泣著。

    一種無與倫比的孤獨蔓延上來,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被父親送到許府的時候,那種看似有了更好的去處,實則卻是到了一處真正無所憑依的境地。

    不知從何而起的情思隨著時間而日漸深重,因為情感的邊界并非分明,而是如犬牙交錯一般彼此楔入,并相互演化。

    所以起初時,她只朦朧間不知其意,卻在驚覺之時已然如陷泥沼般越陷越深。

    不可自拔。

    可她已到懸崖之時,便欲懸崖勒馬,可是情乃烈馬,不由理智,又豈是她說要按住便能按住的呢?

    翌日清晨,春喜與夏荷小心翼翼地進來,卻發(fā)現(xiàn)裴明繪已然昏倒在榻上,身上卻連被子都沒有蓋,身上燙得嚇人,臉頰上紅得像是敷了胭脂,眼皮沉沉地墜著,一動也不動。

    她發(fā)了熱,燒得迷糊,似乎連天地日月都不知為何物了。

    她的腦子混沌著,整個人的神思似乎都飄蕩在一片黑暗里,四肢沉重像是有石頭塞在里面,一動也動不得,眼皮上似乎也墜了水銀一般,抬也抬不起來。

    耳邊時而傳來嘈雜的聲音,其間許多聲音讓她覺得莫名熟悉,卻又莫名陌生,就在她疑惑不解之時,一縷冷香飄了過來,像是一陣春風一般,舒緩了她的疼痛。

    她迷迷糊糊朦朦朧朧間似乎感受到有誰將她抱了起來,那些微的冷意驅(qū)散了她渾身難耐的燥意。

    似乎有一只冰涼的手擦過她的臉頰,一下接著一下。

    就這樣過了許多日子,她才堪堪醒了過來,一睜眼,眼前是許多模糊的光斑,等待這些光斑消散之后,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裴瑛,是她的義兄,是她的哥哥。

    “哥哥……”

    裴明繪直直地看著裴瑛,聲音沙啞,不復往日之清潤。

    “嗯。為兄在。”

    裴瑛垂眸看著她,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攀上紅血絲,周身也不復往日的清爽干練,而滿是疲憊。

    顯然她昏迷了多少日夜,他也就衣不解帶照顧了多少日夜。

    “可好些了?”

    那夜的冰冷默然一掃而空,裴瑛似乎又成了那個她所熟悉的哥哥,溫柔耐心,將所有陰暗面壓下去的哥哥。

    可是昨夜終究不是夢,這一場病,卻也讓她有所憬悟。

    裴明繪的心底翻涌起波濤來,或許在這一刻她才真的明白了,有些事,是絕對沒有可能的,太多癡心妄想壓在心頭,以至于讓她以為自己真的有可能。

    或許,放下才是這段感情最好的歸宿。

    裴明繪靜靜躺在裴瑛的懷中,裴瑛垂下眼眸來,無聲地注視著她,將她抱在懷中。

    可是往往天不隨人愿,這段隱秘的情注定要在諸多勢力的角逐之下走向最為慘烈的結局。

    而裴明繪的傷心之時,也自此真正起了開端。

    就這樣過了暮春,濃烈的夏陽照落了潔白的杏花,當最后一朵杏花也開敗的時候,未央宮里的李夫人歿了,皇帝甚思之,任命李夫人的兄長李何為貳師將軍,封為西海侯。

    與此同時,原本只小范圍傳播的歌謠也開始擴散開來,逐漸從長安民宅街坊穿到了未央宮的官署里。

    當夏陽也消去燥熱之意,清爽的秋風徐徐而來之時,未央宮的花木也愈加燦爛,諸多顏色交相層疊,隨風颯颯作響,有的依舊堅持在枝頭上,在陽光照耀上彰顯著自己的色彩,但是有的卻在冷風中堅持不住,飄飄然打著旋落了下來,層積在落葉堆上。

    一只潔凈修長的手將那金黃的落葉拾了起來,再度帶它升了天空,遮蔽了刺目的日光,但是明亮純凈的光線卻還是從葉子的邊緣照了過來,落在裴明繪的面容上,照得她的面龐像是脂玉一般瑩潤。

    她今日并未穿著過去常穿的粉色衣裳,而是穿著頗為肅穆莊重的深緋色衣裳,領口大袖的邊緣都有簡約的飛禽紋樣。

    雖有此赴宮宴女眷衣服形制不同,卻也于朝官的衣服形制也是不同,因裴明繪身份之不同,故其衣物取折中之法。

    “裴明繪!”

    她正自出神之時,忽聞身后一人叫她名字,便轉(zhuǎn)過頭去。

    卻見秋陽燦爛之下,一華衣女子就在她一箭之地處看著她,眼中是激烈燃燒的憤怒。

    是南云長公主劉竺。

    “殿下。”

    裴明繪欠身向南云長公主行禮。

    此時的南云長公主似乎完全沒了過去的傲氣,長長的眉毛蹙起,積怨已久的眼睛映著自己憎恨已久的人的模樣。

    南云長公主一口銀牙都要咬碎,只恨不得飛撲上來將裴明繪撕碎,卻有所忌諱而不敢有所為。

    裴明繪倒是訝然于南云長公主竟如此憎恨自己,難道是埋怨自己上次把她拽倒了?

    南云長公主冷笑一聲,踱步而來。

    裴明繪知南云長公主來者不善,面上雖然沉靜,內(nèi)心卻拉起了警戒:“不知殿下喚臣,有何事吩咐。”

    “我哪里敢吩咐你呢。”南云長公主壓著心頭的怒火,聲音細長而又陰冷,“仗著自己哥哥是御史大夫,便為所欲為。但我告訴你,我是長公主,是漢朝的公主,你不過臣子,我們之間是永遠無法跨越的差距,是云泥之別!”

    南云長公主一走近,裴明繪才發(fā)現(xiàn)她的面色很是不好,眼底籠罩似乎永遠都不會散的陰云。

    看起來,南云長公主似乎經(jīng)歷一段很長的很不愉快的日子。

    “臣謹遵南云長公主的教誨。”

    裴明繪并不想同她發(fā)生爭執(zhí),便屢次退讓。

    “只是臣還有些事,先告退了。”

    裴明繪剛轉(zhuǎn)過身子,南云長公主便呵住了她的動作:“站住!我叫你走了嗎!”

    “不要以為多了幾個虛頭巴腦的官職,尾巴就可以翹到天上去了。”

    “,一介婦人,小吏之女,無尺寸之功,忝為朝官,你何德何能啊!”南云長公主咬牙切齒,每一個音節(jié)都飽含著憤怒與不解,若非有所顧及,她定然要動手,“你不就是仗著裴瑛么,我告訴你,你的官就是做到頂,也比不了我,就算是你哥哥,生死與榮華也不過是我皇兄一句話的事。”

    南云長公主說得這番話委實太過扎耳,可是細細想來,卻也不無道理。

    本著萬事和為貴的道理,裴明繪又忍了下去,她轉(zhuǎn)過身來,“臣卻是又要事,長公主此番教誨,臣定謹記在心。”

    眼見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南云長公主頓時又是氣不打一處來,連月的憤怒一時尋不到宣泄處,便也淹沒了理智,她猛地揚起手來,便要重重地打在她的臉上。

    眼見掌風逼來,裴明繪正欲要躲,電光火石間,一只修長優(yōu)雅的手攥住了南云長公主的手腕,表面上看著輕輕松松,但是裴明繪卻隱隱聽見了骨骼響動的聲音。

    南云長公主面上憤怒的聲音迅速被疼痛取而代之,長眉痛苦地絞在一起,她忍無可忍痛呼出聲:“啊——”

    裴明繪扭過頭去,就見裴瑛冷漠從容地看著南云長公主的痛苦神色,手卻依舊沒有松開,像是刑具一般加諸于她不事勞動的纖弱手腕之上,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跪倒在地,裴瑛這才松開了手,頗具風度地關切道,“長公主可還好?”

    南云長公主捂住自己的手腕,過了許久才堪堪緩了過來,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的手腕上除了有些許紅痕以外并無外傷痕跡,但到底痛到何種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便是裴瑛多年經(jīng)理刑獄而得出來的經(jīng)驗。

    “你……”南云長公主用自己未受傷的手撐地起身,在看見裴瑛含笑的眼眸時,頓時紅了眼眶,積郁在心底的委屈徹底爆發(fā),“你怎么可以如此對我,我做的可都是為了你好啊!”

    裴瑛依舊微笑著,他向南云長公主一拱手,“長公主的心意臣心領了,只是長公主的時間珍貴,與其浪費在臣的身上,不若去做些別的,也讓陛下少為長公主操些心。”

    南云長公主美麗的臉龐如同碎開了一般,蒼白的嘴唇囁喏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裴瑛最后向失魂落魄的南云長公主拱手告辭,拉著若有所思的裴明繪便離開了。

    裴明繪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南云長公主,她的淚水像是斷線的珍珠一般流下她敷著脂粉的臉。

    裴明繪又回過頭去,垂首思索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偏過頭來,看著裴瑛的側(cè)顏。

    南云長公主是皇帝的妹妹,若能尚公主,于裴瑛在政治上助益自是不必說,可是裴瑛不僅不對屢次示好的南云長公主動心,甚至為了她而傷長公主的心。

    裴明繪又垂下頭去,看著自己裙裾上的花紋,默然無語。

    裴瑛雖未偏過頭來,但是余光卻也是一直看著她,見她又低下了頭,整個人頹唐起來,便也轉(zhuǎn)過頭來,溫聲道:“怎么了?”

    她這才如夢初醒般從自己的沉沉地思索中擺脫了出來,為了掩飾自己的難過,便將話頭轉(zhuǎn)向了南云長公主,“南云長公主這是怎么了,我見她的狀態(tài)好像不太好。”

    裴瑛笑了笑:“劉竺行事猖狂,不拘禮法,朝中自有很多人不滿于她,為兄便叫御史撿了幾件要緊事參了她,陛下便叫她在宮中思過,禁了她的行止,她往日的奢靡之事,自也是一同禁了。”

    末了,他又搖了搖頭,嘆息道,“為兄原以為,劉竺經(jīng)過此事定會有所收斂,或者,在明面上不該對你如此。為兄今次一觀,卻見此本性未改,絲毫未曾收斂,甚至加怨于你。看來,這劉竺也就是個蠢人了。”

    裴明繪只默默點了點頭,心里卻半點高興不起來,她遂問道:“可是哥哥,南云長公主不是很喜歡哥哥嗎?”

    清澈明亮的秋陽落在他的眉目之上,像是潤著一層柔光,周身玄緋色袍服清正肅穆,行走間便是不可度測之深沉。

    “為兄并非沒有告知過她,只是她一廂情愿,甘作飛蛾撲火,自尋枷鎖罷了。”

    裴明繪原本樂見裴瑛拒絕南云長公主,可是今時今日,她卻也明白了。

    不是一個喜歡另一個人,并為他付諸心血甚至付出生命,另外一個人就要喜歡她的。

    感情不是交易,不是籌碼,它不是等價的交換物。

    或許,在最初之時,裴瑛因為對她的歉疚而將她收作義妹,彼時怕并無兄妹之情。

    可是今時今日,裴瑛卻也對她有著真真切切不容辯駁的親情。

    與此同時,她卻在親情之中生了一分隱秘的情愛。

    那這份情愛從何而來,又是何物呢?

    是欲望嗎?

    怕也不是。

    若要真的細細去說。

    她也只能說一句情不知所起,卻一往情深罷。

    是枷鎖嗎?

    這份越界感情怕也是對他要是枷鎖吧,不管是南云長公主的情,還是作為妹妹的越界的愛,于他而言,怕也都是枷鎖。

    裴明繪垂下頭,苦澀地笑了笑,而后又扭過去,沖裴瑛展顏一笑,眼睛彎彎,盛滿日光:“我知道了,哥哥。”

    宮宴上,舞女腰如柳,長袖招,翩翩紅顏俏,滿殿文武舉爵慶賀皇帝萬歲,又有淮南王千里迢迢而來,與列位高爵重臣列次作頌詞,次次歡聲雷動,皇帝欣然賞賜,又請司馬相如作賦,賜以金帛,觥籌交錯間便是西山銜日紅日臨窗,滿地紅光映得光亮。

    宴罷之后諸臣本當離宮,可偏偏此事又有一樁要事亟待處理,皇帝便留了幾位高爵重臣于宣室殿議事。

    裴明繪抬起頭來,便見夕陽正好紅日正好,一片絢爛的顏色流轉(zhuǎn)她微微熏醉的眼底,兩頰酡紅。

    宮宴甚歡,兼之心事太重,裴明繪便也就多飲了,而這一多飲,也就讓她醉了。

    雖然面上看著雖然紅了臉,倒是清醒的,但是心的事已然成了一潭爛泥,分也分不清了。

    她腳步也有些虛浮,原本身旁有宮娥隨身侍候,便也沒什么大礙。

    “大人可還好?”

    宮娥看她如此模樣,便提議讓她先去偏殿休息一下。

    裴明繪扶住樹干,擺了擺手,只說在這里吹吹風。

    宮娥也不能違背裴明繪的意志,便也只得在一旁等候著。

    冷風吹拂著她的發(fā)絲,她的眼睫也微微顫動著,將夕陽篩進了微微渙散的瞳眸之中。

    “小姐喝醉了?”

    略帶關切含笑話語幽幽滑進耳中,裴明繪一偏頭,便撞見一張笑吟吟的臉。

    陰魂不散,正是溫珩。

    瞳孔瞬間凝縮,裴明繪頓時冷了下來,所有的憂愁與暗自傷神的痛苦悉數(shù)斂藏,她站直了身子,冷聲道:“溫大人。”

    “小姐如此冷漠,倒是傷我的心呢。”

    溫珩幽幽踱步,目光一寸不離放在她的微紅的面龐上。

    “如何?”本就心煩意亂,溫珩又來此添亂,裴明繪自然是心里煩得透頂,轉(zhuǎn)身便走,卻又被溫珩的伸出的胳膊擋住。

    她復又戒備地后退一步。

    “方才宮宴之上,我見小姐看似開心,實則落寞,這般的神情,我覺得,太過似曾相識,便擔心小姐再覓佳人,故而送上門來,以供小姐消解憂情。”

    他眨了眨眼睛,絢爛的夕陽落了進去,便化作惡作劇般的光彩。

    “誰要你送上門來。”

    裴明繪實實在在被他激怒了,積郁在胸的酒意一下子上涌,徹底沖散了理智,她幾乎壓低嗓音,壓抑著怒火,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將他高傲的頭身子拽得底低了下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為什么總是陰魂不散纏著我,你燒了明月坊的產(chǎn)業(yè)也就罷了,你還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到底在發(fā)什么瘋!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做什么!”

    溫珩頭一次見裴明繪發(fā)著般的瘋,眸子先是閃過一絲異樣,但很快就被壓了下來,隱藏在彎彎的笑眼里。

    “我想要的,不過是想要小姐開心罷了。”

    他說的話,裴明繪自然是一個字也不信,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溫珩,警告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想要我們兄妹的命。我告訴你,絕無可能,你若敢動我哥哥分毫,我絕對與拚命!”

    “別緊張。”

    溫珩叩住她的手,輕輕松松一摁,便讓她松了手。

    “如今的我,可還沒這個能力。”

    “不過,我只是來問小姐一件事。”

    他的話語十分誠懇,像是誠心求教的學生。

    “你且問,問完立即走。”

    眼見溫珩又來拽自己袖子,裴明繪一把便將袖子扯了出來。

    “我才疏學淺,方才從市井聽來一句詩,思來想去難解其中意,特來請教小姐。”

    “你說。”

    裴明繪陡然生起戒備來,卻還是不知道溫珩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市井小兒多傳唱,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shù)烙惺帲R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溫珩慢慢地吟誦著,略帶嫵媚的嗓音讓詩經(jīng)《南山》帶上了曖昧情|欲,讓人冷不丁寒芒聳立。“只是無緣無故,市井何故唱出此詩,是不是暗有所指?”

    第46章  情誼勘破

    此詩名曰《南山》, 影射齊襄公對文姜的覬覦之心與□□之行。

    其意昭彰,裴明繪怎么會不明白。

    而溫珩,又怎么會不解其中意。

    裴明繪的身體頓時僵直, 她忘了,忘了摻雜在這段隱秘情感的第三人, 這個致命的變數(shù)的出現(xiàn)讓裴明繪不知所措,她只看著溫珩,看著他從容不迫地負手而立,眉眼彎彎,等待著自己的回復。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裴明繪的聲音顫抖著, 胸腔里一顆心臟跳動得像是擂擂金鼓, 一下接著一下無間無斷,沖擊著她的耳膜,讓她有些眩暈。

    隱隱約約間,這首坊間無端流傳, 蔓延已久的歌謠似乎與很久之前的某件事聯(lián)結起來, 讓她驟然心驚。

    “哥哥愛妹妹, 還是妹妹愛哥哥?”

    溫珩的笑容狡黠而危險,他好奇地看向已然僵硬的裴明繪,挑了挑眉。

    “我記得,當年裴大人逼死齊王的時候, 舉的就是齊王與其姊通奸的旗幟罷。”

    或許,他的出現(xiàn),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陰謀, 一場至死都不會結束的噩夢。

    元光一年,有人冒死到長安舉齊國境內(nèi)有人私挖金礦, 皇帝召問齊王,齊王只說不知齊國內(nèi)有金礦,可是到底空穴來風,皇帝令裴瑛前往齊國私挖金礦一案,卻發(fā)現(xiàn)了齊王與其姊私通之事,裴瑛因久久尋不到私采金礦者為誰,但知道若無齊王包庇,光是大張旗鼓探尋礦脈便是一通天難事。

    裴瑛便提了齊王王宮的黃門總管來審,一番審訊之下很快黃門總管便招供了,一五一十地將齊王與其姊的事都交代了出來。

    裴瑛本欲以此暗中脅迫齊王交代金礦一事,可是還未待他傳召,齊王與其姊紛紛自戕的消息便傳了過來。

    一時之間,風波不斷。

    而齊王之死,讓金礦的線索徹底斷了。

    而對于金礦與齊王之死,皇帝顯然更在乎齊王的死。

    這位齊王乃是高祖庶長子的后代,與皇帝的血緣關系已然十分疏遠來,兼之齊王又沒有兒子,他一死,齊國的土地就順理成章的又回到了朝堂。

    如此,兵不血刃收回土地,皇帝自然高興。

    可是面對民間的流言,皇帝卻也不得不有所顧及,強行將此事按了下去,不再追查金礦的事。

    說來奇怪,皇帝一收回關于徹查金礦一案的命令,民間洶洶流言也就銷聲匿跡。

    沒了皇帝的允準,裴瑛也不得不停下追查,可是就在他回到長安之時,那千里迢迢來長安舉報之人業(yè)以暴斃。

    市井流言再起,過往危機再現(xiàn),兩相疊加之下,便是一場巨大的不可轉(zhuǎn)圜的□□,而這場□□的矛頭,指向了裴瑛。

    是誰?

    是誰。

    裴明繪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來,看著溫珩言笑晏晏,紅色的夕陽落在他的姣好的面皮之上,像是鮮紅的血光,濃烈得幾乎要滴落下落。

    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攀附上來,沿著她的脊骨,血肉與經(jīng)脈一寸一寸上攀了上來。

    裴明繪現(xiàn)在才明白了,溫珩意欲何為。

    他是真心想要他們的命,要他們身敗名裂。

    可溫珩有這個能力嗎?

    裴明繪不禁懷疑,他如此年輕,溫家如今業(yè)已不復從前輝煌,單單一個他,哪來鼓蕩流言的能力?

    可是此時終究不是思忖之時,裴明繪只能壓下所有的疑惑,直面自己的現(xiàn)在所處的困境。

    裴明繪知道,溫珩是個瘋子,她若不順著他,焉知他會發(fā)什么瘋。

    他若發(fā)了瘋,將自己的情誼昭告天下,裴瑛會怎么看她,這天下人又會怎么看裴瑛?

    若只是偏見歧視也就罷了,可是偏偏朝野民間暗潮涌動,倒是只怕是潛流當有合流之勢,接著當初強行壓下的舊案一齊攻訐而來,如今有沒了皇帝的既往的信任,裴瑛縱居高位,怕也是力不從心了。

    溫珩的笑容流著蜜一般的甜,裴明繪這才知道了什么叫口蜜腹劍,可是劍已經(jīng)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該怎么辦?

    她該怎么辦!

    巨大的心理壓迫之下,裴明繪的所有預設的心理防線悉數(shù)崩潰,她緩緩抬起頭來,聲音顫抖著:“你想要什么……”

    “終于承認了?”

    溫珩面上雖然笑得愈加燦爛,但是鳳眸里的陰暗卻更甚。

    他似乎并沒有以為逼迫成功而更加高興,周身反而多了一分陰郁。

    “你也知道,裴瑛是我的政敵,我與裴瑛視若水火,我雖居此位,卻也不得再度晉升,其間多數(shù)都是裴大人的功勞。”

    溫珩抱臂,凝著一絲笑。

    “可是我到底對小姐有著幾分情誼,不若小姐幫我個忙,也幫自己個忙,勸裴瑛退下去罷。到時候,小姐大可與裴大人作對鴛鴦,自在逍遙去,不必為流言所格。”

    流言……

    裴明繪心如死灰。

    她不是傻子,裴瑛若真的退下去,他們二人便是溫珩砧板上的魚肉,死路一條。

    怪不得美人計也位在三十六計里,自己也在神不知鬼不覺里踏入了溫柔鄉(xiāng)美人計里,前一步是絕路,退一步是死路,左支右絀不得轉(zhuǎn)圜。

    她只能看著,看著溫珩一步一步逼近,那張嬌美的面容泛著恐怖的血光,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落在她緊繃的面上,泛著幽幽的香。

    她一步一步后退,繡履踩在石子路上,顫巍巍得像是沒有踩在實處。

    “不行……”

    她面色蒼白,嘴唇囁喏。

    “在朝雖好,限制卻多。”溫珩卻繼續(xù)逼近,附在她的耳側(cè),柔聲勸道,“我知裴大人脾性,自然不肯聽妹妹的話輕易退下去,不妨小姐與我里應外合……”

    溫珩話還沒說話完,一只利簪橫空而來,直直扎上溫珩的脖子,可溫珩習武多年,焉又會被輕易刺中,他抬手一擋,尖銳的發(fā)簪瞬間刺入手骨,血珠迸濺!

    裴明繪原以為溫珩雖然記恨于自己的兩個耳光,但又能記仇到何種地步,但是她顯然忘了他是個何其小心眼的人。

    而溫珩自從上次挨了裴明繪的巴掌,他只在心里記了仇,卻也忘了裴明繪絕不會是個束手以待的人。

    她是一個在沖動之下將不計后果的人。

    尤其是在有關裴瑛的事情上。

    更有溫珩將其逼之絕路,她無路可走,自然鋌而走險,將其一同拉下地獄。

    “我就是喜歡我哥哥,那又怎么樣怎么樣,干礙你什么事了!我又不是喜歡你,你怎么這么多事!今日我且明白告訴你,我哪怕去死,也不會陷害于他!”

    裴明繪眸光閃動,見一擊不中,便又拔下一簪,狠狠朝他心口扎去。

    “既然你屢次相逼欲致我兄妹于死地,那不如你我二人今日俱死在此處,也好為我哥哥鋪路!”

    溫珩艷麗的面容頓時閃過錯愕,看著裴明繪一瞬間爆發(fā),幾乎是沒有轉(zhuǎn)換的時間,她美麗的面容立即就被狠厲殺伐之果斷所占據(jù),在無絲毫初見那段時日的溫柔款款欲拒還休。

    這個似乎才是隱藏在陰影之后真正的她。

    簪首在夕陽最后的余暉下閃著寒冷的輝光,高高舉起,又重重扎下。

    左右殺死他之后,她被捕之后便訴說二人私情,溫珩背棄她另尋她婦,自己愛而不得方才痛下殺手。

    是你自找的!

    可是原本準備抬手奪簪的溫珩不知為何不動了,而就在簪手刺破絲綢,沒入血肉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重重地握住了。

    她猛然回手,便撞見裴瑛的一雙眼眸,它冰冷得得就像是極北之地的狂風呼嘯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之上。

    一瞬間,空氣似乎凝固了,沉重壓抑到讓人無法呼吸,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何在這里。

    為什么……他會來……

    帶著秋露的冷風繚亂地吹起她的發(fā)絲,草葉枯葉橫飛在地。

    腕上又是一重,裴明繪就被強行拎了起來,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在地上滾了幾滾,才堪堪停住。

    她堪堪撐起身體來,就對上裴瑛的眼神。

    這一刻,裴明繪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裴瑛。

    他將躺在地上裝柔弱裝受傷的溫珩強行拽了起來。

    就聽身后腳步嘈雜,裴明繪猛然回頭,就見而皇帝領著一眾大臣走了過來,其后華蓋羽扇迤邐而來,眾人見得如此場景便紛紛停住了腳。

    “這是怎么了,怎么在地上躺著。”

    皇帝關切地看向在地上躺著的裴明繪,揮了揮便示意左右將她拉了起來。

    裴明繪的目光死死看向裴瑛的方向,就見裴瑛溫珩一同向皇帝行禮,或者說,是裴瑛摁著溫珩跪拜行禮。

    “溫愛卿的手這是怎么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鮮血淋漓的手上,長眉便皺了起來,似乎不明白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身邊的臣子哪個不知是溫珩是天子近臣,皇帝寵臣,目下也跟著一同關心起來。

    “溫大人這是怎么了誒?”

    “快快快,快給溫大人包扎!”

    裴瑛不動聲色,先行拿出手巾摁住溫珩手中的傷處,而后牽住手巾兩端,手中暗暗用力,將其綁縛在他的手上,看似柔和,實在用力不知幾多,以至于布帛都有碎裂之險。

    “溫大人還是一貫粗心大意,怕是想多了美事,卻忘了腳下的路該怎么走了。”

    裴瑛的聲音溫柔可親,以上司的身份關切著下屬。

    溫珩抬眸,便對上裴瑛笑里藏刀的眼眸,兩相對視便撞出火花來。

    一瞬之間,寒風起,秋葉簌簌紛紛墜地。

    “多謝裴大人關心。”

    溫珩正欲強行抽出手來,卻被裴瑛死死摁著,隱隱間,傳來骨骼響動之聲,溫珩的笑意瞬間凝固在臉上,額頭沁出冷汗。

    “此去看樣子當是去黛云殿的路,溫大人百忙之中竟能有時間看望溫夫人,愛姊之心實所共鑒。”裴瑛笑吟吟地說道。

    “多謝裴大人提醒。”

    溫珩就算善于隱藏痛苦,可是腕骨移位之苦確實叫他一番好受。

    “裴大人一直關心下官,怕是裴小姐要吃味了。”

    溫珩于疼痛難忍之際尚艱難地擠出一絲笑來與裴瑛“寒暄”。

    第47章  迷津失渡

    裴瑛有一瞬間像褪去了溫和的假象, 但是皇帝的注視尚在,他很快就又將面具戴了回去。

    “溫大人客氣了,你我同在朝堂為陛下效力, 此為國事大事,舍妹一貫懂事, 斷不會為此吃味。”

    裴瑛平靜地說道。

    聽見二人交談還是明里上下和諧暗里針鋒相對,皇帝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便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笑呵呵叫他們走路小心莫再摔了,便領著一眾人等烏泱泱地去了。

    喧鬧盡去,只剩下裴瑛, 溫珩和裴明繪三人無聲地對峙著。

    溫珩正欲說什么, 頸上忽然一陣劇痛,眼前頓時便是一片黑暗。

    他重重地往前跌去,裴映則冷漠地看著,一陣秋風吹過, 黃葉飄飛, 裴瑛緩緩抬起眼簾, 復雜莫測的眸光沉沉落在裴明繪的身上,如有千鈞重,她的脊背瞬間就彎折下來,瘦削的肩頭也塌了下來。

    柔弱軀體似乎在這一刻在萎靡得成了枯瘦的草莖, 悠悠地掛在寬大深衣里,似乎有一陣小風就可以把她吹到天邊去。

    可裴瑛看著她,不住晃動的眼瞳說明他也在經(jīng)歷劇烈的心理斗爭。

    過往記憶入潮水而來, 一下子淹沒了他。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明白她的謊言, 明白了她的隱瞞,明白了她與溫珩究竟是什么關系。

    原來,溫珩不過是個遮瞞謊言的幌子罷了,她一直圖謀的,并非是溫珩。

    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目,二人的幾次爭執(zhí)也不由浮上腦海。

    她口口聲聲說喜歡溫珩,是為其美色所惑,他也信以為真,只當溫珩居心叵測圖謀不軌。

    卻萬萬不曾想到……

    裴瑛的神色幾經(jīng)變換,終于暗了下來,眼神望進她幾乎絕望的眼底,看清了她滿是畏懼的眼神。

    他長久地閉上了眼睛。

    裴明繪絕望地看著他,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自己承認自己對哥哥有著非分之想。

    自己親口承認的,便也就沒了轉(zhuǎn)圜的余地。

    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終究是造化弄人,天意難測。

    裴明繪有一瞬間想笑,可是下一瞬卻又想哭出來。

    她該怎么辦?

    余暉散盡,星漢在天。

    懸在枝頭的風燈隨風搖晃,光亮透過鏤刻著花鳥的燈罩落了下來,縱橫交織的光影將二人之間的距離分割成千千萬萬片,又在搖晃中將他們的身影拉長,最后無聲地交疊在一起。

    微涼潮濕的鳳拂過裴瑛的面容,他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著她只呆愣愣地看著自己,淚痕業(yè)已風干,只枯著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裴瑛似乎有什么話要說,卻又什么都沒有說。

    裴明繪的嘴唇囁喏著,想要說什么,可是也什么都說不出口。

    為什么會這樣呢?

    裴瑛終究閉上眼睛,轉(zhuǎn)身就要走。

    為什么呢?

    為什么要在她行將放下的時候?qū)⑺疗颇兀?br />
    看著裴瑛走遠,她的心驟然空了起來,恐懼鋪天蓋地而來,讓她失語。

    她知道,他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她永遠都不能失去他,就算死,她也不能失去他。

    裙裾飛揚在冷寂的夜色里,繡履匆匆踩過黃草枯葉,將它們干枯的葉脈與葉片踩成數(shù)不清的細小的碎片,她踏過迷離不定的光影,猛地從身后抱住了裴瑛,她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

    “哥哥別走。”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帶著顫抖,帶著恐懼。

    她真的好害怕裴瑛離開她,哪怕只是想一想,就怕到不行。

    “子吟,松開罷。”

    裴瑛的聲音雖然可以維持平靜,卻也不復往日從容,像是秋風中瑟瑟欲墜的葉一般,流露出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

    “哥哥……”

    裴明繪的心頓時一片冰涼,絕望的淚水洇透了他的衣衫。

    裴瑛冰涼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便松開了她的鉗制,一瞬間,裴明繪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緩緩跪倒在地,仰著頭,看著他。

    “子吟,你還小,分不清感情。”

    裴瑛轉(zhuǎn)過身來,單膝跪地,一只手撫住她的臉頰,修長的指節(jié)緩緩擦去她冰冷的淚水,目睹她的令人悲傷的恐懼。

    “這不算什么的,子吟,別哭了。”

    這不算什么嗎?

    原來,她在裴瑛眼里,還只是分不清親情與愛情的小妹妹嗎?

    原來,她的愛,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嗎?

    裴瑛看著她令人心碎的絕望,終是不忍,壓下心頭劇烈起伏的波瀾,繼續(xù)柔聲勸慰引導著她,“可你是我最重要的人,這遠比情愛更重要不是嗎?”

    裴明繪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慢慢撫住他的手,圓圓的眼睛里蓄滿了晶瑩的淚水,眼眶通紅,像是胭脂暈在水中。

    “可是哥哥,我分得清,我也明白什么是兄妹之情,什么是男女之愛,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裴明繪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裴瑛,凝著多年情絲的淚水再度落了下來,順著臉頰滑落,落在裴瑛的手上,“我愛你,我深深地愛著你,這不只是妹妹的孺慕之情。我知道,我明白。難道哥哥還要裝傻嗎?”

    “……”

    裴瑛的動作頓了頓,罕見地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的身形像是定住了一般,冷風盈滿寬袖,墨色長發(fā)隨風飄揚,頎長優(yōu)雅的身形長長久久地僵在原地。

    他漆黑漂亮的眼睛直直看著裴明繪,看著她淚流滿面?zhèn)挠^。

    怎么可以呢?

    這不可以的。

    她年紀小,未曾經(jīng)事,難道自己這個做哥哥的還不知道嗎?

    “不,你不知道。”

    裴瑛鄭重地回復道。

    “不,我知道。”

    心底的洶涌的感情一次一次被否定,數(shù)年來壓制的感情如同濤濤洪水一般沖破了名為親情的防線,以不可阻擋之勢沖擊而來,摧毀了她的理智與克制。

    “我愛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夢里重復了千千萬萬遍的話,今日終于說出了口,這些滿是愛意與渴望的話語,借著冰冷的夜風送到了裴瑛耳中。

    “子吟,這不可能的。”

    冷寂月光落在他蒼白的面上,勾勒出沉靜古雅的輪廓,他的身體僵硬,像是被凍住了一般。

    “我們是兄妹,我們同在族譜之中,我們是名正言順的兄妹。”

    “為什么不可能,我們不是真的兄妹,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裴明繪的仰著頭,無比希冀地看著他,期盼從他的眼神與動作中讀出一絲她想要的情感與回應。

    為什么不可以呢?

    只要他有一絲一毫愛她,她寧愿做哪撲火的飛蛾,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你的兄長,這與血緣無關。”

    裴瑛凝神注視著她,再一次回絕了她。

    “可只是兄妹的關系嗎?”裴明繪呆呆地看著裴瑛,看著月光與淚光之下,他清晰又模糊的臉,“難道數(shù)年來,一絲一毫的愛都沒有嗎?”

    “你是我的妹妹,這是天注定的。”

    裴瑛用衣袖擦去她的淚水,溫柔地對她說著無比傷其心的話。

    “天注定天注定!可我不是你的親妹妹啊。”裴明繪拼命地搖著頭,泣不成聲,她抱著頭,不想聽裴瑛的話,哭到顫抖,哭到窒息。

    他垂眸看著她,看著她如此痛苦,他的內(nèi)心卻也是翻騰不休。

    為什么呢?

    到底哪里出錯了?

    難道天底下的兄妹不都是這樣嗎?

    究竟是誰誤入了歧途,又是誰失在津渡?

    裴瑛是無比在乎她的,又怎么忍心見她如此痛苦。

    一瞬間,退讓的話險些說出口。

    秋夜的風,帶著夜露的潮氣,悠蕩在這片寂靜的林子里,帶起簌簌葉聲,恍惚間聽聞,竟像是女子的嗚咽之聲。

    裴瑛每一次呼吸,微涼的水汽便沁入他的肺腑,將他從失去理智的邊緣拽了回來。

    “你永遠都是我的妹妹。”

    裴瑛溫柔地重復道,溫柔地再度傷著她的心。

    他的話宛若一股無形的壓力,山一般地壓在裴明繪的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幾乎窒息的束縛之下,裴明繪嘶聲道。

    “可我不要當你的妹妹。”

    “可如今你就是我的妹妹,這不可更改。”

    眼見裴明繪的情緒越來越不可控,裴瑛將她抱進懷里,試圖安慰她的情緒。

    可是卻被裴明繪一把推開,她死死盯著裴瑛,最后失聲痛哭:“我哪里不如她……”

    “你勝過任何人。”裴瑛見她情緒已然失控,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裴明繪的手腕,一用力便將她拉進自己的懷里,而后長臂一攏,便將她鎖在自己的懷里,她反抗的兩條手臂也一同禁錮在他的臂彎里,不論她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裴瑛玄色的朝服袖子順勢覆住她的顫抖的脊背,像是披風一般替她擋住夜風。

    “我告訴過你的,任何人都無法與你相比。”

    沉靜的,不可動搖的話語傳進她的耳朵里,卻依舊沒有辦法讓她冷靜下來,裴瑛擔心她情緒激動過度,會對她的心智不好,遂再度溫聲勸道:“子吟,不要想這些了好嗎?難道我們現(xiàn)在不好嗎?”

    裴明繪眼眸朦朧,水霧遮光,眼眶泛起紅暈,瘦削的肩膀顫抖不停,若非裴瑛壓制,她定然又要掙扎起來。

    裴瑛閉了閉眼,隨即抬手打在她的頸上,力度掌握得剛剛好,裴明繪的身體漸漸軟了下來,腦袋也伏在裴瑛的肩上,不再動彈。

    裴瑛久久地閉上眼睛,月光浮漾在他纖長的睫羽之上,流動跳躍著銀光。

    他又睜開了眼睛,月光便從眼睫的罅隙處漏了進去,照亮掩藏在深處的情感。

    別怕,別怕,他的手竟然在顫抖,一下接著一下?lián)崦募贡场?br />
    而后,修長的手指穿過了她冰冷柔滑的發(fā)絲,緩緩扣緊她的后腦,讓她深深嵌入自己的懷里。

    一個溫珩罷了,為兄很快就會將他除掉。

    樹葉風動,婆娑不止。

    瞬息之間,裴瑛所有情緒收入眸中,漆黑的眸子流露出冷冽而又危險的光,穿過枝葉層疊的樹蔭,無聲卻又危險地警告來人。

    草叢搖動,似有慌張踐踏枯草落葉的聲音傳來,看來暗中窺伺之人已然匆地跑開了。

    第48章  憤怒的裴大人

    等到裴明繪再次醒來的時候, 天業(yè)已亮起光亮來,它透過光潔的窗子上的絹布,又穿過床幃的交織經(jīng)緯線, 輕柔地落在她微微渙散的眼眸之中,照亮她眼底的混沌與疲累。

    她怔怔地盯著帳頂, 一直盯到眼睛發(fā)澀發(fā)酸,方才轉(zhuǎn)過頭來,一轉(zhuǎn)過頭,便見裴瑛依舊在此處守著。

    她的神思立馬回攏,回想起了昨夜那勘破情誼之后絕望的爭執(zhí)。

    裴瑛業(yè)已換下朝服,只一襲白色的不染塵埃的衣袍, 同色綴著暖玉的云紋腰帶勾勒男人本就窄而勁的腰身, 如錦緞一般的墨發(fā)只用一根發(fā)帶束著。

    他就坐在長案之后,兀自沉默著,聽得被衾響動之聲,便站起身來, 走了過來, 撩衣在裴明繪榻上坐好, 將她扶了起來。

    “可還頭疼?”

    裴明繪只垂著頭,烏黑的發(fā)絲垂了下來,擋住了她的臉。

    她搖了搖頭,并不說話。

    裴瑛也不多說什么, 只從小幾上拿起一朱漆小碗來,里頭盛著尚冒著熱氣的雞湯,一只漆勺擱在里面。

    “來, 先喝點東西。”裴瑛將碗遞到裴明繪手中。

    裴明繪依舊不說話,只默默接了過來, 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喝著。

    “長安不安定,為兄已安排妥當,三日之后你便啟程回河東去罷。至于在長安的產(chǎn)業(yè),為兄自會安排妥當,此事你也不必操心。”

    裴明繪的身體驟然一僵,她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去,看著裴瑛,顫聲道,“哥哥要送我走?”

    裴瑛垂下眼簾:“長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真的是這樣嗎?”

    裴明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

    “自然。”

    裴瑛道。

    裴明繪知道裴瑛是一個撒謊都不打腹稿之人,就算是說著與事實有著天壤之別的謊話,他也依舊從容自在,就算知情人也怕是要被他糊弄過去了。

    可是裴明繪不是,她知道裴瑛的脾性,也知道他送她走,定然是為著自己對他那違逆?zhèn)惓5母星椤?br />
    他為什么總是把她當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肉眼可見的,眾所周知的,她已經(jīng)是大人了,她能夠處理很多困難的事,她能夠游刃有余地解決商事上的困難,對付來自同行的刁難并予以反擊。

    她抬頭對上裴瑛的眼睛,睜得大而圓的眼睛不住地晃動著,他的身影落進去,像是微微搖曳的碧色的竹影。

    可是竹葉未動,那是她的心動。

    這場感情里,只有她獨自為此迷茫著,痛苦著,而他卻只是一個旁觀者。

    “騙人!”

    裴明繪的情緒一下子失控了,她將手中碗摔在地上,漆碗瞬間四分五裂。

    “你分明就是不想再見到我,你騙人騙人騙人!”

    “為兄并未欺騙你,其間緣由你也知道,以溫珩為首的一干人近來猖獗非常,你在此處有危險。”

    裴瑛語氣柔和地勸著,不似說謊。

    “我不會不見你的。”

    “我不走,憑什么你要我走便走,要我來便來!我不走!”

    裴明繪赤足下地,踩過鋒利的漆碗碎片,頓時鮮血淋漓。可她卻如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一般赤著腳走來走去,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很焦急,卻又不知走向何處。

    這抹鮮艷刺目的紅色映入裴瑛眼中,霎時間,他眼神便暗了下來,立即起身,走了過去。

    “別動了。”

    裴瑛沉聲警告道。

    “我不走,就算是哥哥強送我去河東,我也不去。”

    可是裴明繪卻也不聽他的,見他來抓她,便以為裴瑛要用強將她捆去河東,便遂跑到彩繪雙面多扇板障屏風之后。

    雕花屏風高五尺,寬一丈三尺,能遮人,每扇都精心彩繪著花鳥魚蟲,各路花紋精致非常。

    她走過之處,便是點點鮮紅,像是紅梅綻放一般。

    裴瑛登時蹙起了眉,眼神愈加陰沉,顯然他已經(jīng)被激怒了:“這可由不得你。”

    他帶著不容抗拒的氣息,一步一步逼近,但奈何裴明繪如今卻好似吃了熊心豹子膽,竟也不聽他的。

    裴瑛似乎也是氣極了,一伸手抓她卻竟也被她逃開了,裴瑛便也抬腳追上去,她卻也只與他圍著這屏風兜圈子。

    一時之間,裴瑛竟也沒抓住她。

    “站住!”

    裴瑛似乎并不愿意在這個時候陪她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眉頭愈加蹙了起來。

    眼見自己要被抓住,裴瑛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裴明繪方才慌了,連忙說道。

    “哥哥若要逼我,我就撞死在柱子上!”

    她不說還好,一說裴瑛頓時頓住了腳。

    裴明繪起先以為自己的威脅有了作用,一回頭卻又撞見了他的眼睛。

    她的嘴唇張了張,一種無形的恐懼如流水般纏繞而來,竟讓她說不出話來。

    整個屋子里的氣壓似乎也低了下去,陰沉沉得似乎暴雨將至。

    “不是的……”

    裴明繪立馬捂住了嘴,這下真的害怕了,她一時氣上心頭不僅忤逆了兄長,甚至口不擇言說了激怒兄長的話,這下子怕是真的完蛋了。

    “我錯了,哥哥,我不說這個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我先走了,你……你先歇會兒消消氣……”

    她轉(zhuǎn)身就跑,借著屏風的阻擋先行走了一步,可是耳邊一聲劇烈的聲響傳來,原本堅固精美的屏風應聲斷為數(shù)截,嘩啦啦倒在地上,屋中蜉蝣不安地悠蕩著。

    裴明繪聽聞耳邊似有風聲傳來,她還沒來的及回頭,整個人瞬間便被摁著半跪在地上。

    裴瑛一只手將她的兩只手摁在背后,另一手強行摁著她的肩膀,讓她不能有絲毫的動彈。

    原本清而幽的冷香馥郁到令人窒息,裴明繪知道,裴瑛是發(fā)了真怒。

    完蛋了。

    裴明繪方才從崩潰中知道了絕望為何。

    裴瑛卻并不著急說話,伸手拽住自己發(fā)帶的一端,微一用力,白色云紋發(fā)帶便順滑地被他取了下來。

    潔白的錦緞先繞過她的拇指,仔細地又在手腕上各繞了四圈,又纏繞手掌四圈,子手背出拉過食指和中指又是兩圈,而后又繞過手心纏繞住另外手指,最受斜拉住手腕固定綁好。

    如此手法,就算是身負武功之人也得費一番力氣,更何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呢?

    但發(fā)帶卻又綁得剛剛好,不會讓裴明繪感到疼痛。

    裴瑛將裴明繪綁好之后,方才起身,去到柜子處拉開了抽屜,自里面拿出傷藥與絹布,又走回來,單膝在裴明繪身前跪下。

    他垂下眼來,仔細將裴明繪鮮血淋漓的腳包扎好。

    裴明繪看著裴瑛的目光落在自己腳底,一言不發(fā)。

    可就在他抬起眼簾對上裴明繪的視線的時候,裴明繪一個骨冷,轉(zhuǎn)身就站起來,卻又被裴瑛一把拽住腳踝,生生又給拖了回來。

    裴瑛冷峻優(yōu)雅的面容近在咫尺,冰冷修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頜,吐息間盡是駭人壓迫感,原本清潤溫柔的聲音冷冽得像是呼嘯的冬風;“裴子吟,永遠別用你的性命來威脅我,也不要用你的性命作為籌碼。”

    “我當初千辛萬苦才救下你,將你養(yǎng)育長大,不是為了讓你去死的。”

    裴瑛的話冷峻而又威嚴,他的手卡住她的下頜,另一只手將她束縛在身前。

    “裴子吟,這不算什么,不是嗎?”

    裴瑛復述道。

    “這只是妹妹對兄長的孺慕之情,你尚年輕,自然分不清,明白嗎。”

    裴瑛的話如磐石一般不可轉(zhuǎn)移,恰如其心一般不動不搖。

    他不是要裴明繪明白,而是要她就這般想,強迫她將自己的話灌輸進腦海里,逼迫她壓下心中的情感。

    裴明繪只流著淚,想要掙脫,卻絲毫動彈不得。

    “好了,你一日都不曾用飯,來吃些東西罷。”

    裴瑛剛松開裴明繪,裴明繪立即掙扎著想要從裴瑛懷里站起來。

    裴瑛微微用力一拽她的衣袖,她就用摔了回去。

    “不……”

    裴明繪的淚水落下洇透衣衫,這薄薄的白色裙子用同色腰帶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細腰,烏發(fā)傾落。

    “哥哥,你怎么可以這么對我?你是不是把我當成傻子,一個只知道叫哥哥的傻妹妹。”

    裴瑛垂下眼眸看著她,目光業(yè)已不復怒意,而是沉靜得看著裴明繪,看著這個自己最為疼愛的妹妹。

    這不過是少女的情絲,于事無礙。

    只要糾正就好了。

    他可以容納,可以原諒她的錯誤,她的忤逆,她的憤怒,她的一切。

    這是做兄長的責任與義務。

    “迷途知返罷,子吟。”

    裴瑛走了過去,他的眸光滿是仁慈與疼愛,這是獨屬于裴明繪的情緒與溫柔。

    為什么呢?

    為什么老天讓她愛上自己的哥哥呢?

    又為什么讓她在要回頭的時候?qū)⑶榻z勘破呢?

    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裴瑛將自己當做小孩子,為什么輕視她的愛,為什么否認她的愛。

    裴瑛慢慢地抱住了她,像仁慈的神仙包容誤入歧途之人一般。

    “子吟,我會原諒的一切,因為你是我的妹妹。”

    裴明繪深深地將頭埋在膝蓋之上,痛苦到顫抖,無聲地顫抖,從身到心,無一處不痛苦。

    *

    月光明亮到慘白,照在裴瑛的身上,將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情緒照得明亮。

    冷風盈袖,裴瑛負起手來,仰頭便見明月,月光落進眸底,清澈而又模糊。

    你看得清嗎?

    內(nèi)心一句聲音傳來,裴瑛的目光瞬間犀利起來。

    “我勸你不要多管閑事。”

    裴瑛無端說了一句警告之欲,猛地一揮衣袖,帶起一陣冰冷的鳳,便大步往書房走去。

    裴瑛搴開珠簾,叮咚悅耳的珠玉相撞之聲回蕩在清涼微冷的秋日夏夜里,晚蟬聲激,秋葉簌簌。

    既然溫珩屢次三番來找裴明繪的麻煩,甚至逼得裴明繪以死相逼,那他便叫溫珩嘗嘗自食苦果的滋味。

    裴瑛本非一個對血腥有著直白渴望的人,但是若涉及裴明繪,他竟在心底有了對狠毒的渴望。

    溫珩打破他們兄妹二人之間既有的秩序,以致于兄妹離心,有如此之事。

    他將所有的錯誤都歸咎到了溫珩身上。

    可他心里知道,溫珩只是一個引子。

    裴瑛撫過自己白衣袖口的鑲邊,那微微突出之處就像是他心里的異樣一般,直白地感受了什么不對之處,但是他卻不知道其在何處。

    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裴明繪好,他為兄長,將裴明繪從□□的道路上引領回來是他的責任。

    他細細整理在衣服上的褶皺,很是細致,就像是平時整理典籍奏章一般,可是卻又沒明了的煩躁。

    他的臉色蒼白,月光落在上面,像是落了一層微冷的霜。

    突然,樹葉搖動枝葉相撞,簌簌之聲次第傳來,隨后黑暗里傳來輕聲踩地之聲。

    隱匿在心底深處的暴躁與偏激一下從血肉中生長出來,不由分說,裴瑛直接將桌案上的公文重重砸了過去,就聽猛地砸地之聲。

    很快,這最后一點聲音也消失不見。

    連聒噪的晚蟬也不再喧鬧。

    風也不在流動。

    誰也不敢去攪擾裴大人。

    第49章  裴瑛不出手則已,如若出手,則定然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長安是漢朝的都城, 自然而言,長安的市井也是流言最大的集散地,每天零碎的消息傳進去, 出來一個完整的抓心撓肝的流言。

    除了流傳已久的市井《南山》,另一首歌謠也從長安街坊傳了出來, 而相比于《南山》并沒有指向性,這首特地編纂暗諷宮廷秘史的歌謠很快成為了長安百姓的飯后談資。

    很快,這首歌謠流傳到了朝廷,又百轉(zhuǎn)千回地傳到了皇帝近臣的耳中,而這位近臣一貫又與溫珩不睦,便仔細斟酌了用詞到了宣室殿, 將其上達天聽。

    夜里秋霧悄然蔓延開來, 靜靜流動在桃林之中,而后攀上黛云殿的階梯,陰冷潮濕的霧氣讓在殿外打著盹宮娥碧娘陡然驚醒,她搓了搓雙臂讓自己稍微暖和一點。

    “別打盹了, 等會娘娘該出來了。”

    另一個宮娥走了過來, 推了推碧娘的肩膀。

    碧娘揉了揉眼睛, 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知道了知道了,左右也是無人來,我打個盹也沒人看見。”

    “左右有沒有人看見,這夜霧起來了, 你在這兒睡覺小心著涼,著涼了又要我替你守夜了。”

    “知道了好姐姐。”碧娘調(diào)皮地沖著她吐了吐舌頭,又搓了搓手, 后又將手縮進了袖子里面來躲避外頭的寒風。

    正在二人說話的功夫,黛云殿里的溫夫人已將三皇子哄睡, 宮娥將帳子放下,卻又被溫夫人抬手擋住。

    借著燈燭微弱的光線,溫夫人看著三皇子稚嫩而恬靜的睡顏,臉頰粉撲撲的,十分可愛。

    見他正睡得香甜,溫夫人不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放下水,帳子也就如同流水一般落了下來,遮住了光線。

    她屏退宮娥侍女,就在這夜深人靜里,她就坐在孩子的旁邊,安安靜靜的,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可是不久,她就流了淚。

    她想起了自己那個早早夭亡的孩兒,當初溫珩犯下大罪,自己不顧身懷六甲向陛下求情,自己身子本就弱,艱難誕下麟兒卻不能保下他。

    每每想起來,溫夫人便痛徹心扉到不能自已,以至于愈發(fā)憔悴,再也沒了以前桃花般艷麗的容顏。

    而皇帝起先尚且關心于她,可是隨著時間的挪移,他對她的愛,也伴隨著她容顏的枯萎而一同消失了。

    無數(shù)的獨守長夜的寂靜日子里,她只能獨自消化著白日里的浮華喧鬧,承受著來自皇帝新寵李夫人的嘲諷,若非謝皇后屢加制衡于李氏,她都不敢想自己的日子會有多么難過。

    可是謝皇后雖然貴為皇后,卻也屢屢被李氏挑釁,而陛下也總是袒護那個千嬌百媚的李夫人。

    有的時候,她總是再想,在這深深宮闈里,是沒有道理的,而唯一的道理,便是陛下的寵愛,在這里只要擁有了陛下的寵愛,就能擁有一切。

    廢后陳氏雖乃太主之女,卻也被廢棄幽居長門宮,而謝皇后舞女出身,因得陛下心意而封為皇后,自己雖為后起之秀,卻也因得到陛下的寵愛,而得以惠及父兄,甚至幾曾壓了皇后的風頭。

    可是恩愛不長久,嬌艷的李夫人入了宮,自己也就只能枯守在日漸覆塵的黛云殿里。

    可是李夫人歿了,他的孩子便交給了無子的溫夫人撫養(yǎng)。

    溫夫人無比疼愛這個孩子,她暗暗發(fā)誓,自己定要好好對待這個孩子,盡一個母親的職責,給這個孩子最好的愛。

    夜霧宛若白絹,殿階下的蟋蟀悲哀地叫著,一聲接著一聲,幾乎沒有間隙,像是涓涓流水一般。

    宮娥碧娘又打了盹,坐在殿階上靠著一旁的柱子一下接著一下磕著頭,瑟瑟秋風分外催人眠,不一會而她就睡著了。

    “陛下駕到——”

    黃門尖銳的聲音一下驚碎了碧娘寒涼的夢,她猛地站了起來,就見皇帝的儀仗已然盡在眼前,她慌忙站起來,重重叩頭。

    玄金色的衣袍瑟瑟有聲,帶起一陣沁著寒霜的風便就過去了,而后是宮娥郎中的踏踏腳步之聲。

    碧娘很是高興,以為自家娘娘終于可以重獲圣恩了,自己也可以回到過去那個眾人羨慕的日子里。

    “陛下來了?”

    溫夫人本就在榻上輾轉(zhuǎn)難免,驟聞宮人傳喚,驚喜無措地從榻上起來,吩咐宮娥更衣梳妝,可是她還未做到鏡臺之前,皇帝便已到了內(nèi)殿。

    “陛下……”

    溫夫人先是喜不自勝,卻有驚覺自己尚未梳妝,如此憔悴模樣,若是陛下見了定然不喜,慌忙間便以袖遮面,盈盈拜倒。

    皇帝威嚴的面上覆著秋夜的霜寒,他垂著眼,看著眼前這個慌張無措?yún)s又驚喜非常的女人,不由想到了當初長袖善舞的面若桃花的女子,她一雙秋水眸于彩袖之隙翩然望來,生生讓他醉在里面。

    “朕問你,李夫人的死,可與你有關。”

    到底前塵舊夢,驟然浮起,轉(zhuǎn)眼便又忘卻。

    皇帝的聲音威嚴而又冷冽,溫夫人頓時直起了身子,滿布血絲的眼睛惶恐不安地看向了皇帝。

    “朕聽聞市井多有流言,唱的是宮中有人殺人奪子,不知你可知道。”

    他的話寒冷而又無情,直直戳在溫夫人一直力圖回避之處。

    “陛下之意,難道只是詰問臣妾知否?”

    溫夫人并非擅于扯謊之人,一言一語便也露了馬腳。

    “看來,你是知道了。朕從未想到你竟然這種惡毒的女人,李夫人與你何怨何愁,不過就是奚落了你幾句,你竟狠心害死了她!”

    皇帝最后一點溫情也隨之便扯了下來,他一招手,他身后早就預備著的兩個宮娥也就走了過來,一左一右便將跪在地上的溫夫人拉了起來。

    溫夫人如同一枝折斷的花枝一般綿軟無力,任憑宮娥們拉扯著將她粗暴地拽了起來。

    她多么想辯解自己絕無害李氏之心,可是如今事實就在眼前,李夫人死了,被她的弟弟害死了,她的兒子交由自己撫養(yǎng),為自己在后宮增添了一分保障。

    事實已成,再無辯解之地。

    溫夫人垂下頭去,豆大的淚水自面頰落下,重重地砸落下來,她緩緩地跪倒在地,兩臂卻依舊為宮娥束縛著,她像一只被狠心之人剝?nèi)セò甑幕ǎ铝懔愕厥V蹟嗟幕ㄖ嗫鄨猿种?br />
    “陛下難道信臣妾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么。”

    她滿含淚水的看向昔日濃情蜜意的愛人,字字泣血,可是那人卻不再回應她的痛苦,她的悲傷,她的無措。

    “臣妾只知感念陛下恩德,日日謹守宮規(guī),聽皇后娘娘訓,不敢有絲毫逾矩之處,又何敢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流言殺人最是難斷,陛下乃是圣明之君,故請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上,在事無定論之前,萬勿牽連臣妾母族。”

    她纖弱的身子折了下來,白皙圓滿的額頭重重地叩在地上,久久不起。

    皇帝似有所動容,可是嘴唇囁喏,終究未說什么。

    溫夫人站了起來,踉蹌著在宮娥的押送之下走了出去。

    碧娘正自高興,盼著此夜溫夫人能夠再度懷上子嗣,可是她在冷風跪著等了好久,就聽踉蹌的腳步聲傳來,燈影交錯照亮她的眼皮。

    她抬起眼簾來,鮮血頓時飛濺在眼珠里,一片鮮紅。

    “啊——”

    ——

    裴瑛雖未將裴明繪送去河東,卻也不再見她,他吩咐了春喜夏荷二婢女,仔細看護小姐,如有不測爾等怕是承擔不起。

    二婢女誠惶誠恐,唯唯稱諾。

    ————

    “大人,宮里溫夫人歿了。”

    御史府干員傳了消息到裴瑛近前。

    裴瑛正負著手,聞言便轉(zhuǎn)過身來,沉聲問道:“怎么死的。”

    “自戕而亡,聽宮里消息,說是撞在黛云殿柱子上死的。”

    裴瑛一抬手,便讓他住了話頭,隨即一思忖,便吩咐道:“備馬,去國獄。”

    國獄乃是專門關押戴罪朝臣之地,不必一般牢獄,看守更為嚴密,加之裴瑛特地囑咐,更獄丞獄吏絕無收受外人錢財之可能,所以,外面的人也絕無可能與里面的人通氣。

    夜霧深重,懸在國獄石門之前兩盞風燈發(fā)著慘慘的紅光,分外滲人。

    持著刀槍劍戟的守衛(wèi)踩著踏踏的步伐整肅游走,戍衛(wèi)著國獄,在外等候的官員一見御史大夫裴瑛駕臨,登時精神起來,大踏步而來。

    裴瑛遂勒住韁繩,駿馬長嘶變?yōu)樽唏R,他翻身下地,穩(wěn)穩(wěn)站住,一旁之官吏順勢牽過馬來。

    “人怎么樣了?”

    裴瑛向著大門走去。

    “人還清醒著,大刑已經(jīng)上了,只是嘴太硬了,死活都不招供。”

    國獄的官員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裴瑛不出手則已,如若出手,則定然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國獄并非直接建于平地之上,而是半數(shù)陷入地下,推開沉重的箍著鐵條的木門,狹長逼仄的由大石砌成的甬道便展現(xiàn)在眼前,陰沉而又潮濕,連甬道兩側(cè)的燈火都陰惻惻的,照亮裴大人的衣衫的青色竹葉,緊密的絲線幽幽地閃著惑人的光澤。

    走到甬道的盡頭,隔著柵欄的間隙,裴瑛如愿看見了自己想要看見的場景。

    第50章  崩壞前夕

    他慢慢地走著, 目光越過徐徐退后的柵欄,緩慢而又仔細地將其后景象覽入目中。

    一個滿身是血的人被粗重的鐵鏈捆綁在行刑架上,無力地垂著他原本桀驁不馴的頭顱, 黑色的發(fā)也被血塊粘連,像是破舊的蛛網(wǎng)一般懸在半空。

    他像是一塊破舊的紅布, 凄凄慘慘地掛在架子上。

    裴瑛沉默地看著他,一層風燈的光芒落了下來,虛虛晃晃地映著他的側(cè)顏。

    他抬手示意獄卒開門,隨著一陣叮叮當當?shù)穆曧懀林氐臇艡陂T被推開了,激起了一大片在火光之下飛舞的塵埃。

    黑色長靴踩過冰冷的坑坑洼洼的地磚, 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行刑架之前。

    “好久不見溫小公子如此狼狽的模樣了, 本官甚是想念。原以為再也見不到了,卻不曾想,溫小公子自己不想活了,又回到了我手里。”

    裴瑛垂下眼眸, 心底的情緒無聲流露出, 化作嘴角的一絲冰冷而又美麗的弧度。

    “不過溫小公子到底好本事, 殺了宮妃卻依舊瀟灑自如,甚至入獄之后依舊死不招供。你有這份本事,卻偏偏行在歧路之上,實在是可惜。”

    溫珩垂著頭, 像是死了一般。

    但是裴瑛知道溫珩是清醒的。

    他繼續(xù)出言譏諷:“還裝睡?如今看來,溫小公子也不過是個懦夫,自己犯下的錯, 卻叫無辜的溫夫人來承受。”

    一言未畢,溫珩瞬間抬起了頭, 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已然爬滿了血絲,血絲逸散開來渾濁了眼底,他目眥欲裂地看向裴瑛,咬著牙低聲說道:“你要干什么?”

    裴瑛:“這是陛下的意思。”

    “什么意思,我阿姐怎么了!”溫珩整個人瞬間躁動起來,若非鐵鏈將他禁錮,他定然撲上了,狠狠撕咬眼前之人。

    “溫小公子當覺得殺母奪子之后,溫夫人又該有何種下場?”

    裴瑛反問道。

    溫珩正欲反駁,可是瞬間臉色煞白,臉上的血氣與煞氣也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事迷茫與恐懼。

    “你要害我阿姐?”

    大牢嚴密,又有裴瑛精心安排,看守在溫珩牢獄的獄卒都是裴瑛親自指派,故溫珩自然不知道溫夫人已然自戕的消息。

    “怎么是本官欲害溫夫人呢?”裴瑛將手負在身后,長身而立,牢房內(nèi)的慘慘搖動的燈火將其投影在粗糙的青石地面之上。

    “難道不是溫小公子做事不計后果嗎?”

    溫珩卻是冷笑一聲,艷麗面容在鮮血的映襯之下變得像是吸食鮮血的妖鬼,晃動的燭火落在瞳眸正中,卻像是跳動的心臟。

    “區(qū)區(qū)流言,陛下又怎么會輕信一個沒有根據(jù)的流言呢。我勸御史大夫莫要太過自信了才是,你自是禍水東引了,卻難保最后不會引火燒身。”

    看著溫珩大難臨頭卻依舊如此張狂的模樣,裴瑛的便知道他倚仗自己并無證據(jù)而不能對他如何,也無法對溫夫人如何。

    又或許溫珩倚仗著朝中某些了不得的大人物,期許著他們來救自己。

    所以當此之時,當殺之而后快,省的某些人再來多事。

    同時,讓溫珩臨死之際再受重創(chuàng),讓他就算是死也無法閉目。

    裴瑛一路走來,最擅長的便是拿捏人心。

    心思既定,裴瑛便斂去面上的笑意。

    “好啊,看來你的親生姐姐的死,也無法讓你有所改悔,有所收斂。”

    溫珩不意他竟輕而易舉說出了這番話,一時之間竟摸不清是真是假,正欲出聲詰問,卻有將其咽了下去,可是一觀裴瑛風雨不動的神色以及眉眼間淡淡的憐憫,急劇跳動的心臟卻又讓他把卡在喉嚨的里的話吐了出來。

    “我阿姐真的死了?”

    一睹溫珩之震驚之錯愕,裴瑛面上不由浮現(xiàn)出了極為微妙的神色,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并不答話。

    一剎那,溫珩內(nèi)心所有的防線悉數(shù)崩潰,那些自以為掌控全局的自信也瞬間煙消云散,他的眼睛靜止了,直直看著裴瑛,他的心臟似乎也不再跳動。

    火苗噼里啪啦,溫珩突然暴怒起來,掙扎著撲向裴瑛。

    裴瑛翩翩然后退一步,微笑著看著溫珩的痛苦。

    溫珩終究被再被鐵鏈牽制,只能作被困在牢籠里的野獸,瘋狂地嘶吼著咆哮著,粗重冰冷的鐵鏈深深勒進肌膚里。

    “你為什么逼死我阿姐,我阿姐又未曾害你!”

    溫珩歇斯底里地吼叫著,鐵鏈不斷地震顫著,連穩(wěn)固的刑架也隨之搖晃。

    “那你為何欲害我妹妹。”

    裴瑛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他猛然掐住溫珩的脖頸,骨肉勻稱的修長指節(jié)一寸一寸收緊,慢慢奪去他呼吸的權利。

    “難道我的妹妹可曾害過你?既然照溫小公子的說法,你我之間的恩怨,又何必牽扯到她的身上。”

    “現(xiàn)在溫公子知道是何感受了,你道溫夫人是誰害死的,不是你這個好弟弟嗎。”

    裴瑛冷聲反問,他垂下眼簾,濃密優(yōu)雅的眼睫在他的眼底投下一大片陰影,遮蔽其間滔天的怒意。

    “你為了自己的姐姐,殺了李夫人的時候,也曾思慮過李夫人罪不至死嗎?”

    “裴瑛,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遲早叫你痛不欲生!”

    溫珩從未如此失態(tài)過,他雖遭大難,可是溫家卻依舊完好,親人也未曾離散,他也依舊是萬眾矚目的小公子,就算幾次遭逢打擊,也不過就吃了幾次苦,但很快就有人將他救了出去。

    以至于叫他生了自信,以為自己在他們的幫助之下,可以扳倒裴瑛,并取而代之。

    “只可惜你沒有這個機會了。”

    裴瑛驟然松了手,溫珩艱難地喘息著,渾身上下都在痛苦地顫抖著。

    “難道你敢殺了我嗎?”

    溫珩呵呵地笑著,陰沉森然,像是毒蛇的嘶聲,一雙漆黑眼眸,像是淬了毒一般森寒恐怖。

    “如今證據(jù)未全,你可敢殺我。”

    裴瑛挑眉,聲音也隨之疑惑地揚了起來:“為何不可?”

    “大獄里面,死不招供的人,自然要施以酷刑,當然,溫小公子也可以畏罪自盡。”

    裴瑛笑著詢問溫珩的意見,眼睛瞇了其間,光也匯聚其間,形成寒冷的一點。

    “你難道不想將我碎尸萬段嗎?”溫珩冷笑道。

    他知道,裴瑛恨不得將其碎尸萬段,但是裴瑛不能,他不能盡其所欲地處置他。

    因為他不顧及自己的性命,也須得考慮會不會牽連到他的妹妹。

    “當然,在下也想。”裴瑛的唇畔的一絲笑意已然浸潤了冰冷的殺意,“只是可惜,陛下還念著你這張臉,所以不能,所以,只能讓你畏罪自盡了。”

    就在他冰冷修長的手搭上他的下頜之時,溫珩的心里再度涌上了如那夜一般的恐懼,裴瑛居高臨下執(zhí)刀擱在他的臉頰,雪光滑過鋒銳的刀鋒,映進他無措的眼眸中,全身的血肉都在瘋狂地戰(zhàn)栗著。

    裴瑛自一旁的刑架上拿出浸透了鮮血而生成血色銹跡的鉗子,一手卡住的下頜,迫使他張開嘴。

    可就在此時,一聲通報打斷了裴瑛的動作。

    “大人,竇大人前來,說是要見大人一面,現(xiàn)在已在廳里等著了。”

    竇大人,如今朝廷里頭已經(jīng)沒有姓竇的官員了,若是如今夜半三更能來此處的,除了曾經(jīng)的丞相竇玉,又能是何人。

    裴瑛長眉緊蹙,很是不爽地將鉗子丟回案板之上,甩袖走出了牢房。

    ——

    夜更加地深了,霧也更加地濃了,它像是欲云的濃云一般,帶著陰寒逼仄的潮濕,飄飄漾漾地流動在長安各處。

    國獄的處事大廳門外戍守著全副武裝的守衛(wèi),而屋內(nèi)則只安靜坐著一位老人。

    竇玉已經(jīng)是快要六十歲的老人了,自從上次被革職之后便一直在府中休養(yǎng),閑時養(yǎng)魚養(yǎng)鳥以度歲月。

    他業(yè)已兩鬢斑白,整個人也蒼老了許多,再也沒有當初斡旋廟堂的意氣風發(fā)。

    他披著厚厚的狐裘,坐在長案之后,若有所思地盯著幽幽顫抖著燭火,渾濁的眼睛卻融不進一絲光亮。

    他眨了眨眼,緩解了眼睛的干澀,又四處看了看,聽聞門外腳步聲,方才轉(zhuǎn)過頭去,大門被一雙手推了開來,霧氣先一步涌了進來,卻又很快消失不見。

    竇玉卻知道,那不是不見了,只是人的眼睛看不見罷了。

    “竇公。”

    裴瑛笑吟吟地走了過來,先一步扶住了預備起身相迎的竇玉。

    “竇公大駕光臨,怎的不提前通知一聲,也好叫玄則有所預備。”

    竇玉呵呵笑了起來,拍了拍裴瑛的肩膀:“夜半叨擾御史大夫本就是老夫之過,御史大夫太過客氣了。”

    “不知竇公大駕光臨,所為何事?可是有什么要緊之事急需處理……”

    裴瑛撩衣在另一側(cè)的長案之后坐下,目光灼灼地看向竇玉,微笑著向他拱手,恭敬地詢問著。

    “又或是玄則所執(zhí)之政治何處出了錯誤,那還請竇公不吝指教。”

    竇玉:“哪里哪里,今老夫不是丞相了,也不敢在朝事指點什么。”

    裴瑛靜靜地等待著竇玉接下來的話。

    “只是老夫與御史大夫是舊相識,今見長安大有變動之勢,因著老夫活得年歲長些,知道事情也較多一些,有幾句話想要告知御史大夫。”

    他話說得誠懇,甚至讓裴瑛都有幾絲好奇,他到底想說什么,又意欲何為。

    “還請竇公指教。”

    裴瑛態(tài)度依舊恭謹。

    竇玉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在這個年輕人臉上停留,而后又借著嘆氣將目光收了回來。

    “宮里溫夫人的死陛下勒令不準外傳,可見陛下已然起了疑心,此事全賴流言而起,陛下勢必會徹查流言。”

    竇玉的目光再度放在了裴瑛的臉上。

    “還請御史大夫早做打算。”

    “流言?”

    裴瑛的唇畔揚起了淡淡的笑意,漆黑的眸中風云不動,似乎一切盡在掌握。

    “我已然想到了,就算最后查,也是查到溫珩自己頭上。”

    畢竟流言的源頭是溫珩的人,或者說,是溫珩身后的人。

    在處理市井消息的方面,裴瑛的手法很是精細,讓兩方流言緊緊纏繞在一起,難舍難分,同時在流言有擴大之時,他的人就會悄然退出,并將流言的源頭附加在那群人的身上。

    看著裴瑛不為所動,竇玉頓了頓,隨后慢慢地搖了搖頭。

    “御史大夫這一路還是太過順利了,不知道此時之順利,只是敵人的故意放行罷了。”

    燈燭噼啪,裴瑛的眼眸如簾子半斂起來,過了許久,方才抬了起來,眸中已然不見了笑意,而是些許的疑惑與不解。

    “還請竇公明白指教。”

    竇玉:“此時不宜輕動,當作壁上觀,等待機會,再行決策。”

    裴瑛反問:“如若不然呢。”

    在旁人聽來,他的語氣并無違抗之意,似乎他真的是一個善于詢問的好學生。

    “怕是御史大夫?qū)⒁馃恚故亲噪y相顧,遑論殺人解愁了。”

    竇玉的語氣陡然嚴厲起來,卻又在下一句又柔和起來。

    “只是老夫顧念御史大夫這一路走來不容易,特地勸告,如今朝中波譎云詭,不知多少人眼饞眼熱御史大夫你這個位子呢。溫家雖說大不如前,卻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與之有利害牽連,你今殺溫珩,便是逼著一眾人與你作對。如今老夫已然不能管事,爬怕是到了危機關頭,也保不了你。就算御史大夫位高權重,不為自己考慮,也須得為你的妹妹考慮。若是陛下得知這一切,他怕是不會顧及裴小姐曾經(jīng)的功績的。”

    裴瑛眨了眨眼睛,雖然他很想說一句話,可是轉(zhuǎn)瞬間他似乎有明白了什么,便也將其咽了回去。

    有些事有些話,不把它挑明白了,才能和睦相處。

    “玄則明白了。”

    裴瑛的笑意本來漸漸消失,卻又在對上竇玉視線的那一刻陡然升了起來。

    “玄則謹遵竇公教誨。”

    “老夫知你多年經(jīng)營實在辛苦,不忍你基業(yè)摧折,還望以后行事多思多慮,莫要一意孤行才是,多多調(diào)和各方,才是存身之道。”

    竇玉如師長一般諄諄教導道,他用手臂撐著桌案起身。

    裴瑛起身相送,一路送他出了國獄的大門,親自扶著他上來輜車,而后矗立著濃霧之中,看著輜車駛?cè)霊K白濃霧里,連帶著轔轔車馬聲在也聽不見。

    裴瑛的目光似乎也流淌著陰沉冰冷的秋霜霧靄,嘴角那抹恭敬的笑意也逐漸沉了下去。

    他知道竇玉的意思,因著過去的恩情,他也不便拒絕他的意思。

    可竇玉到底是為何而來。

    為他的安危嗎?

    裴瑛對這個想法嗤之以鼻。

    過去,他受他的指點,殺了不少他的政敵,為他的青云路鋪墊了多少鮮血,又多少次險些踏入死地。

    不過各自為著各自的利益罷了。

    大抵官場之上的人都這樣,分明是在強迫你做什么,可是卻總得冠冕堂皇地冠上一些為你好的諸多理由。

    裴瑛垂下頭,笑了笑,笑意散盡之后便慢慢地抬起頭來,原本清麗優(yōu)雅的五官漸漸染上了一分凌厲狠毒,隨著他的動作,這份情緒漸漸地消失,情緒的余波化作眸中未散的漣漪。

    他轉(zhuǎn)身離開,頎長的身影漸次走入濃重的慘白霧靄里。

    暫時的隱忍與退步,只是為著下次的進攻的蓄力罷了。

    *

    這場宮廷風波最終以溫夫人的冤死和傳播流言之人的族滅而結束,當這個消息傳到被禁足在自己院子的裴明繪的耳朵的時候,她驚得險些連手中的藥碗都沒拿住。

    潔白無瑕的玉碗里盛著漆黑的藥汁也隨著動作也興起一片接著一片的水波,苦澀的藥味再度彌散開來,沖淡了屋中馥郁的檀香。

    她將藥碗擱回了長案之上,自己也失去力氣,靠在了憑幾之上,手撐著因為思慮過重而昏沉沉的頭,烏黑的發(fā)髻上斜插的一枝金桃枝幽幽地搖晃著,似乎有駘蕩春風游移其間。

    她萬萬沒有想到,最后宣布溫珩無罪的,竟然是裴瑛。

    按照裴瑛的態(tài)度來說,他應該恨不得將溫珩碎尸萬段才對,怎么會在大功行將告成就這么輕飄飄放過了溫珩。

    可是他竟然放過了溫珩,他竟然放過了他,他為什么放過了他?

    她甫才放下藥碗,春喜夏荷二婢女就誠惶誠恐地迎了上來,一個端著藥碗,一個拿著蜜餞。

    “小姐快喝罷。若是藥涼了,怕是藥性就不好了。”

    春喜拿著玉碗湊了過去。

    “小姐別怕苦,先吃顆蜜餞。”

    夏荷把蜜餞湊到裴明繪的唇邊。

    “……”

    裴明繪略有些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只偏過頭去,無奈地擺了擺手。

    “你們當我是小孩子嗎,吃藥還用哄著,都放下罷,我自己等會兒就喝了。”

    二婢女面面相覷,一臉擔憂地又把杵在原地不動。

    “?”

    裴明繪登時坐直了身子,長眉挑起,話語間隱隱帶了怒意:“你們這是干什么,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是不是我一貫待你們太好了,讓你連分寸是什么都忘了。”

    二婢女見裴明繪生氣,頓時擱下手中東西,跪倒叩首,嚇得如同鵪鶉一般:“還請小姐息怒,這是大人的意思,還請小姐吃藥罷!”

    “你們……”

    裴明繪頓時也發(fā)不起脾氣來,只揮了揮手,叫她們將藥碗端了過來,仰頭一口飲盡了。

    若是小口飲也就罷了,偏偏裴明繪是一口喝畢,登時苦得她頓時嘔出來。

    春喜見狀,連忙托了銅盆去接,裴明繪單手艱難地扶著身后憑幾,嘔了好幾口才嘔得干凈,她這一吐,險些便將膽汁也要吐了出來。

    “小姐慢些。”

    兩個婢女緊張兮兮的,你看我我看你,連忙遞過帕子去。

    “這藥怎么這么苦。”

    裴明繪擦了擦嘴,她幾時喝過如此苦的藥,便知其間定然有幾分故意在,便不可抑制地發(fā)了脾氣。

    “你們是不是故意的,誰煎的藥,把他給我叫過來!”

    眼見小姐發(fā)了脾氣,二婢女也不敢隱瞞,春喜顫顫巍巍地說道:“這是大人的意思,說是要小姐喝些苦藥,方才能體會他的苦心。”

    “……”

    裴明繪頓時就枯萎了下去,火氣也消散無蹤。

    她推開窗子,看著外面已然落了滿地的白霜,原先生機盎然的茵茵綠草也暗沉下來,上頭借著晶瑩而又冰冷的霜。

    每一次呼吸,都是藥汁的苦澀與空氣的冰冷,混在一切,卻讓藥的苦味更加真切了。

    “那他還說了什么。”

    裴明繪問道。

    “大人……大人還說,近來天寒,不宜出門,小姐還是在屋中盡思己過,改悔之后再來尋他。”

    “還有呢。”

    “若是不悔,也就不必再來找他了。”

    春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

    錯錯錯,悔悔悔!

    什么都是錯,什么都是悔!

    裴明繪的心底泛上一陣一陣的酸來,她扶著窗柩,慢慢地失去力氣,跪坐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著,顫抖著,彎折的身軀像是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草葉。

    屋子一角擺著錯金博山爐,那縷縷朦朧香霧自奇絕山巒的鏤空之處裊裊升了起來,逸散在溫暖的屋子里,飄飄然熏染了女子的衣袖裙裾,甚至那懸在臉頰上淚水。

    她不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可是難道一味壓抑自己的本性,就是對的嗎?

    裴明繪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該如何做,若是以前,情誼尚未勘破,自己尚可獨自哀憐強迫自己壓下所有越軌的情感。

    可是她的情絲業(yè)已明白地袒露在裴瑛面前,過去的小心思與謊言都已經(jīng)被識破,過去自己在他面前所立下的乖妹妹形象已然蕩然無存了。

    她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她絕對無法忍受裴瑛像是看著孩子一樣看待自己的感情,也無法接受他一次接著一次地否認自己的感情。

    若是她真的讓步了,裴瑛真的娶了自己心愛之人,自己又該置于何地,自己就像是一個暗中窺伺著他人幸福的小賊,在陰暗中流著痛苦的淚。

    今已然到了破釜沉舟的時候,自己何不能拼上一拼呢?

    若是她真的無法得到裴瑛的心,便自己回河東去,決不讓他再為難了。

    ——

    南山之下是一片廣袤的起伏舒緩的平原,它們的交接之處是一片美麗的森林,在帶著寒意的秋風的照拂之下,原本單調(diào)的綠色便蛻化成了許許多多鮮亮美麗的顏色,他們交雜在一處,在清晨的紅日之下的照應之下頓成朦朦朧朧的紅色剪影,而貴為皇家獵場的南山也在秋季日漸深濃的今日喧鬧起來。

    蕭蕭馬鳴轔轔車聲連綿不息,其間穿插著悠揚起伏的沉重號角之聲。

    蒼茫的南山也隨之插滿了飄揚的大漢旌旗,一片一片各色行營駐扎在此,羽林衛(wèi)或騎或行戍守在此處,一切喧鬧而又井然有序。

    裴瑛站在山巔的平臺之上,俯視著山腳平原上忙碌的一切,看著在山林水澤之間奔逃的野獸,秋風拂過茫茫水澤,片片漣漪躍動著清澈的秋陽。

    一聲長長的號角響徹原野,頓時漫山遍野的威武士卒浩浩蕩蕩馳騁而來,頓時分作三面將整座獵場包圍住。

    “找了半天都未找到你,原來在這兒。”

    帶著森森鐵片甲葉的長靴踩過滿地黃葉,含著爽朗笑聲的聲音自裴瑛身后傳了過來。

    裴瑛雖然沒有回頭,但他一聽聲音便知道是誰。

    大司馬大將軍。

    謝無疾。

    裴瑛回頭去,借著身后冉冉升起的紅日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全幅大將軍甲胄,身后背著硬弓長劍,身姿挺拔朗目星眸,經(jīng)過大漠風霜磨礪的小麥色的皮膚讓那雙漆黑的眼眸更加深邃,微微揚起的唇角,無一處不是久經(jīng)沙場勝券在握的大將軍的方才有的從容自信。

    “狩獵要開始了,御史大夫還不前去主持,何故在此望風。”

    謝無疾走到裴瑛身側(c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遼闊原野與浩蕩天地相接,而這漫山遍野,都是大漢的旗幟。

    謝無疾心底不由升出一股豪情壯志來,叫他心潮澎湃。

    “早晚有一日,我要這我長劍所指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插滿大漢的旗幟。”

    “謝兄志向高遠,想必不日就能實現(xiàn)。”

    裴瑛的眉頭緊縮著,似乎一刻也不能松泛下來。

    謝無疾鮮少在裴瑛如此頹唐,就連聲音也似乎沒了過往的意氣,他偏過頭去就見裴瑛久久地看著前方,可他分明看著遼闊的天地,眸光卻微微有些渙散。

    似乎他的心思并沒有放在這里,似乎飄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可是最近朝中并未發(fā)生事,那些一貫不安定的人也吸收了溫珩的教訓而安分了不少。

    “出什么事了嗎?”

    他壓下聲音,低聲問道。

    裴瑛收回目光,微微偏過頭,冷冽的風帶起的發(fā)絲擦過他的面容。

    他沉下頭微微一笑,而后又將目光放了回去,秋陽落在他的面容之上,讓他的肌膚竟泛著玉石的細膩光澤,只一雙漆黑眼睛卻纏繞著散不開的憂愁情緒。

    “是啊,有一些煩心事,總也解決不掉。”

    謝無疾:“世界上還有你裴瑛解決不了的事嗎?既然解決不了事情,何不將人解決了。”

    裴瑛聞言,忍不住笑出了聲:“謝兄的建議很好,不過我可不敢這么做。”

    謝無疾忍不住追問道:“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厲害。”

    “她啊,算了,還是不提了。”裴瑛轉(zhuǎn)過身來,笑容也不再舒暢,而是纏繞了幾分難言的苦澀在,他向謝無疾招了招手,“走了,狩獵該開始了。”

    “獵物也很快要上場了。”

    裴瑛緩緩地揚起唇角,那一抹笑意映著清澈的秋陽,竟格外艷麗,隱隱約約間,流動著狡黠與血腥的光澤。

    又是號角長鳴,皇帝坐在帷幕之下,看著眾將士縱馬車馳騁,不由喜笑顏開。

    “陛下怎么這么高興。”

    謝皇后微笑著捧著一爵清酒奉到皇帝身前,柔聲問道。

    “今日無疾說了,要一馬當先狩最好的麋鹿給朕,朕能不高興嗎?”

    皇帝哈哈大笑,接過酒爵來。

    “陛下太寵無疾了,也不怕他驕縱。”

    謝皇后溫聲勸道。

    “天賜朕良將,朕自然要寵著他,莫說他還給朕打了個大勝仗。”

    皇帝高興地將爵中一飲而盡,余光一轉(zhuǎn),便落在一旁守候著一臉不高興的溫珩,便抬了抬手,示意他過來。

    “溫珩啊,過來。”

    溫珩擠出一絲笑意來,恭順地走過來單膝跪下:“陛下。”

    “別不高興了,都過去了,你也別誤會御史大夫,他畢竟也是按公辦事。如今你們既然握手言和,過去的事也就都過去了。”

    過去的事,也就過去了。

    皇帝的話輕飄飄的,可落在溫珩耳中確實格外地沉重,他沉默地守候在帝后身側(cè),看著他們琴瑟和鳴,看著他們喜笑顏開,心中的怨恨猶如烈火一般燃燒起來,可是就算他的很已然連天,他也不能表露出分毫。

    他只能露出恭順的表象,奉承著九五至尊的皇帝,讓他高興,讓他順心,只有這樣,他才能有機會一雪前恥報仇雪恨。

    “你也去罷,去散散心,別整天耷拉個臉了。”

    皇帝也不愿意看見溫珩整日不高興,揮了揮手,便讓他下去了。

    “溫大人是該散散心了,此日秋陽正好,本宮便祝繡衣使者馬到成功罷。”

    謝皇后知道溫珩的姐姐新喪,心情定然不好,便出聲安慰道。

    “謝皇后娘娘,臣這就去,還請陛下娘娘安坐。”

    溫珩本來不愿意去,可是皇帝的命令已經(jīng)下達,溫珩只能遵守。

    換好戎裝騎服,溫珩翻身上馬,縱馬遂大隊而去。

    密林深深,呼聲陣陣。

    各色駿馬馳騁其間,驅(qū)趕各色飛禽走獸,一只只利箭自弦上飛出,旋轉(zhuǎn)著劃破空氣,直直射向獵物的咽喉。

    它們發(fā)出最后一聲悲鳴,重重摔倒在草叢之中,鮮血飛濺開來,落在枯黃的帶著露水的草葉之上。

    溫珩心中含恨,下手愈來愈狠,眼見一只麋鹿從眼前掠過,他順勢搭箭直射而出,奈何這只四不像委實行動如飛,一個縱跳也就跑了開來,利箭插在古樹的樹干至深,入木三存嗡鳴不息。

    溫珩頓時惱怒,飛馬再度追去,不意卻進入了林子的深處,光線越來越少,人聲也越來越稀,以至于再也聽不見了。

    而與此同時,一只利箭已然對準了他的咽喉,一縷微弱斑駁的光線從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之間艱難地落在了冰冷鋒銳的箭簇之上,頓時化作了凜冽肅殺的寒芒,寒芒折進那一雙漆黑得好似無底深淵的眼睛里,很快便吞噬不見。

    箭離弦,帶著無盡的殺意,射中了溫珩的坐下的駿馬。

    駿馬嘶鳴著重重摔倒,連帶著溫珩重重滾落,堪堪摔到一處大樹之上方才停住,一時樹葉紛紛落下,飛舞著旋轉(zhuǎn)著落在他的身上。

    而與此同時,深林中一處虎嘯傳來,溫珩卒然翻滾起身,三道破開樹皮的鋒利抓痕深深刻在樹干之上。

    “什么?!”

    溫珩顯然沒有想到此處竟然有猛虎,他一回頭,那滿布黑色橫紋的淺黃色毛皮就映入眼簾,它張著血盆大口,露出鋒利的獠牙,銅鈴一般的黑色眼球死死鎖定著溫珩,滿布倒刺的舌頭留下腥臭的涎水。

    它四肢猛然發(fā)力,再度撲了過來。

    溫珩猛然后退,借著樹木四處躲避,不少較為細弱的樹木在猛虎的沖擊之下直接斷為兩截,嘩啦啦地砸了下來。

    溫珩順勢拔自箭袋之中拔出一箭,引弓而射,直直射進它的喉嚨里,鮮血飛濺老虎龐大的身軀轟的一聲砸落在地,頓時砸起一陣落葉紛飛與塵埃糾纏。

    可就在他回頭之時,空氣中傳來熟悉的咻咻聲,可未待溫珩回頭,又是一箭將飛來的箭攔腰折斷。

    箭桿摧折,重重摔在干枯草木之上。

    裴瑛訝然,目光迅速尋到箭來之處,看見了快速跑開的身影。

    他回過頭去,正好看見了凝視著他的裴瑛,眼中是尚未散去的殺意。

    四目相對之時,兩方同時引弓搭箭,長箭已然在弦,弓弦業(yè)已繃緊,卻又同時不發(fā)。

    彼此都欲將對方碎尸萬段,可是時機未到,卻不能冒然動手。

    踏踏馬蹄聲與喧鬧的人聲傳來,二人卻又不約而同的放下了手中箭,眸中的殺意又一同轉(zhuǎn)化成了深濃的譏誚。

    最會在觀眾都到場之后,變成友好的笑容。

    政敵之間,當是不死不休。

    從來沒什么握手言和。

    退一步,看似海闊天空,實則是萬丈深淵。

    ——

    同年九月廿三,沈驀有罪,自殺,侍御史溫珩補之。

    九月三十日,御史中丞李重被下屬檢舉貪污受賄,下獄死,侍御史陸吳補之。

    ……

    朝中升降貶職之事幾乎每過一個十日都要發(fā)生一次,而這么頻繁的職位調(diào)動,則是朝堂內(nèi)部激烈斗爭暗流的浮現(xiàn)在水面上的泡沫與漣漪。

    當最后一片枯黃的葉子從枝頭墜落,寒風業(yè)已再度呼嘯在廣袤的關中平原,流竄在長安的大小街巷里,長安百姓也都蝸居在屋子里,圍坐在燎爐旁邊,訴說這一年長安城所發(fā)生的大事。

    南云長公主立在未央宮蒼池邊上,垂首看著已經(jīng)開始結冰的池水,以及池中自己的倒影,心中郁結的煩悶像是彼時頭頂蒼天的烏云一般。

    一旁的宮娥見她面色不好,也不敢說什么,只是靜靜地守候著,生怕惹惱了這位長公主,再無端挨上一頓罵就不好了。

    她站得有些累了,便也就在一旁的大青石坐了下來,眸光依舊落在水面之上,可很快,一道金紅色身影慢慢闖入了水面之上。

    劉竺一驚,猛然回頭,便見溫珩笑吟吟正地看著她:“你干什么!”

    “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他依舊如往常那般溫潤有禮。

    “起來罷。”

    劉竺一見是溫珩,也就微微放下了心,她與溫珩一貫交好。

    “你前來見本公主是有什么事嗎?”

    溫珩微笑:“自然是好事。”

    劉竺擰眉,顯然不信:“怕只是你溫大人的好事罷。”

    溫珩依舊笑著,朱唇揚起露出整齊的銀色齒列:“是啊,那殿下可想知道?”

    劉竺蹙眉:“溫大人是不是很閑,若是時間太多,還請移駕別處罷,本公主可沒有時間陪你消遣。”

    溫珩卻也不惱,只是將目光挪向了侍候在側(cè)的幾個宮娥身上,劉竺心領神會,便揮了揮手,叫宮娥們都退了下去,她的目光放在了溫珩身上:“什么事,說罷。”

    “微臣這里有一個法子,可助公主心愿得成。”

    “助本公主心愿得成,溫大人既有這通天的本事,怎么自己這么狼狽呢。”

    劉竺毫不客氣地諷刺道。

    溫珩的眸中閃過一絲陰暗,但是很快就被壓了下來:“殿下說笑了,微臣雖曾輸過幾回,卻也曾勝過幾回。”

    “勝過幾回算什么,本公主告訴你,少跟裴瑛作對了,把他整死,本公主絕對饒不了你!”

    劉竺的美眸掃過,話語中也帶了威脅之意。

    “自然,微臣知道裴大人是殿下心愛之人,自然不會傷及他的性命。可殿下細想一下,裴大人為何總是屢屢拒絕殿下?”

    雖然溫珩話中并無譏諷之意,但單單把事實說出來,就足以讓劉竺惱羞成怒了,她一把拔下頭上精巧的金釵重重砸了過去,溫珩將神一躲,出手一撈,便將金釵接在手里,又恭敬地奉到了劉竺身前。

    “殿下息怒,微臣并無它意,只是想要幫助殿下罷了。”

    劉竺冷笑一聲,長眉挑起:“哦,那你也別賣你那惹人煩的關子了,且將你的法子說出來。”

    “臣觀裴大人為人,其心性高傲,又屢次與殿下為難,所倚仗的不過是自己的位高權重,兼殿下愛慕其久矣,所以才有恃無恐。”

    “我道溫大人有什么好話呢,原來不過是這些陳詞濫調(diào),看來升了官,心思如昨,還是沒一點長進。”

    劉竺似乎沒了耐心聽他說這些話,起身甩袖就要離開。

    “微臣可以幫殿下得到裴瑛。”

    含笑的話從身后傳來,劉竺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溫珩。

    陡峭寒風吹得他衣袖盈風,他踏著悠閑的步子慢慢走了過來,于劉竺身側(cè),壓低聲音,慢慢說道:“只消殿下幫忙,我便可為殿下摘得這開在高嶺上的花。”

    “真的?”

    劉竺雖然心有懷疑,卻也不免為之心動。

    “你且備細說來。”

    溫珩一笑,彎腰附在劉竺耳旁,細細說了許久。

    “可……”

    劉竺一時心跳如鼓,抬手覆住胸口,一時眸中大放光彩,她同樣壓低了聲音,湊到溫珩近前。

    “這怕是要毀了他啊,你可別是要過河拆橋,光想要利用我!”

    “怎么會呢?”

    溫珩眨了眨眼睛,看樣子無辜極了。

    “再說了,花開在高嶺之上,不讓他墜落下來,公主又怎么能夠得到他呢?”

    “好,既然你說了一石二鳥之計,我權且信你一回。”劉竺的眼中隱隱閃動著光,她顯然很是激動,但是她的眼珠又是一轉(zhuǎn),又將激動之情壓了下來。

    “可事不能我一個人做,風險也不能讓我一個人擔,萬一最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本公主也從懸崖上摔下來,與裴大人一同摔死。溫大人難道不成了最后的贏家了嗎?”

    “還請殿下指教。”

    溫珩倒是有些驚訝,一貫愚蠢為人棋子的劉竺竟然突然開了竅,一時之間,他倒也有些好奇她的要求了。

    ——

    裴明繪抬起眼眸,看著昏黃銅鏡中的自己,臉頰已然清減了許多,烏黑的發(fā)梢也毛躁了起來,春喜執(zhí)著梳篦沾了桂花油仔細地將頭發(fā)梳順了,將其盤卷在頭頂,用簪釵固定。余發(fā)垂下,披在身后。

    待春喜將最后一只釵插在她的發(fā)上,裴明繪起身,簌簌衣裙摩擦響動,夏荷將玉佩從銀盤中取了出來,系在她的腰帶之上。

    “小姐還是同大人服個軟罷,兄妹之間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

    夏荷當然不知道裴明繪與裴瑛之間真正的矛盾在何處,故也只能籠統(tǒng)地勸道。

    “我沒有錯,為何要服軟。”

    裴明繪甩袖又回了鏡臺之前,手臂撐在木臺子上,將面容埋在手心里。

    “是奴婢的錯。”

    夏荷連忙走過去,扶住裴明繪的肩膀。

    “小姐莫哭了,等會兒妝花了就不好了。”

    “你怎么這么不會說話,快走開。”

    春喜推了推夏荷的肩膀,示意她走開,夏荷走開后,她便跪坐下來,攬住裴明繪的肩膀,讓她的頭靠在自己懷里。

    “奴婢知道小姐心里苦,可是小姐與大人畢竟是兄妹,誰錯誰對又何必分那么清呢,總歸是為著對方好的。許多事奴婢不知道,但是奴婢只知道,大人心里頭有小姐,小姐心里頭也有大人。”

    “別說了。”

    裴明繪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她也想做這個乖妹妹,可是心底涌動的不甘讓她屢屢無法自控,兄妹二人情真意切的道理,她又怎么會不懂呢?

    可是情不由己,自己卻壓不住心頭的不甘。

    自己分明陪他最久,也是離最近的人,可為什么,近水樓臺反而不能得月呢?

    可是再多的不甘,再多的痛苦,也只能被壓下去,她再見到裴瑛,卻也只能叫他哥哥,安生地坐他的乖妹妹,看著他永遠將自己當做一個不知事的小孩子,看著他口口聲聲說喜歡別人。

    她不甘心,她永遠也不會甘心。

    懸在自己心頭多年的月亮,為什么自己便沒有摘下的權利,而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別人摘去納入懷中呢。

    推開門的時候,天上又飄下了雪花,冰冰涼涼的雪粒落在她的面上,很是就融化在呼吸的熱氣之間,化作涼涼的水自面上滑下。

    她抬起袖子來,擦掉面上的水,一旁的春喜忙執(zhí)了傘過來,替她擋住了雪花。

    這次皇帝宴請百官及其親眷,此次受邀名單理當有她。

    原本裴瑛的意思是不打算讓她去,可是她卻打定了主意,又鬧了一天的絕食,結果又把裴瑛惹惱了,找了兩個心思巧力氣大的仆婦生生給她灌了進去。

    她天生軟硬不吃,直接發(fā)了狠,將那些仆婦全都趕了出去,那群仆婦念著她是小姐,也不不敢如何怎么樣,只得退下去。

    很快,裴瑛的消息也就到了。

    但他依舊沒有來見她。

    他們依舊在僵持著,誰也不肯后退一步。

    或許,這根本就沒有后退的余地。

    她方才允許踏出院子,去參加未央宮的宮宴。

    雪漸次下得大了,裴明繪方才從回憶里拔出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初冬空氣流經(jīng)肺腑,最后化作吐出繡口的一陣迷蒙水霧,模糊了眼前冰冷蕭瑟的景象。

    她絕不會退縮,絕不會否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這次宮宴,裴瑛照例也會參加,而只要她能見到他,她便有信心能夠扭轉(zhuǎn)多日以來僵持的局面。

    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抬起眼眸來,堅定地走出了裴府,登上了那輛前往未央宮的輜車。

    但她不知道的是,一場巨大的風波與變動的陰謀業(yè)已在未央宮里醞釀著,靜悄悄地等待著獵物的入場,便回一觸即發(fā),并且以無可挽回的結果改變現(xiàn)在艱難維系著的局面。

    第51章  錦囊有妙計

    此次未央宮的宮宴非比尋常, 百官重臣加之落了新雪,各處宮娥宦官都加緊掃出一條道來,各宮復道回廊里也都懸上了墜著彩繩的宮燈, 冷風一吹,就滴溜溜地轉(zhuǎn)著, 光影交錯流連著來往宮娥身上。

    一位小宮娥捧著漆盤,垂首快步走向了一處華麗的宮室。

    宮室之前有一位圓臉的宮娥正在等候著,一見她來,便匆匆迎了上去,將漆盤取了過來,嚴厲地斥責小宮娥:“取個東西怎么這么慢, 若是耽誤了殿下的事怎么辦!我看你是又皮癢不是!”

    小宮娥只能連忙低頭求饒:“姑姑, 是府庫那邊不給通融……”

    “呸,等會兒我再收拾你。 ”

    她端了盤子就走了,焦急往宮室內(nèi)走去,險些被門檻絆倒。

    在這里當差的宮娥宦官們都知道, 這座宮室里住著一位不好惹的主, 她脾氣不好一貫愛打罵下人, 偏生又生了張巧嘴,能討得太后與陛下開心。

    而這宮室里住的這般巧人,自然就是南云長公主劉竺。

    熏爐擺在角落里,它通體由銅鑄造, 外鎏金,那絲絲霧靄便自含苞欲放鎏金花蕾之中滿滿逸散出來。

    劉竺走了過來,廣袖揮散了煙霧, 卻由讓香氣無聲間滲透在廣袖的經(jīng)緯之間。

    她將坐在鏡臺之前,從盤子上胭脂漆盒來, 取出一點來在掌心慢慢暈開,那原本深濃的紅色便也就淺淡了下來,待到顏色適宜之時,便用纖細手指蘸著往兩腮上輕輕一抹,便是菲菲粉紅顏色,像極了桃花初開時的色彩。

    這是漢朝最流行的紅粉妝,是張騫出使西域后帶回來的燕支做成的,中原也將其稱作紅藍,而皇帝得到這胭脂之后,第一個將賜給了溫氏,溫氏以其敷面,更顯嬌艷美麗,看去便是面如桃花,故得桃花夫人之稱,后宮嬪妃美人爭相使用,一時上行下效,胭脂風靡中原。

    她靜靜地等待著,忽然窗牖被吹開一角,冷風呼呼灌了進來,這冰冷的之意,讓劉竺抬起頭來,抬起手來,左右宮娥立即會意,立即將她扶了起來。

    待走到內(nèi)殿之后,劉竺揮了揮手,內(nèi)殿侍奉的宮娥便如也魚貫而退,整個內(nèi)殿便也就剩下劉竺一人,她轉(zhuǎn)過身來,正好對上了溫珩的笑臉。

    雖然她業(yè)已看慣了他的笑臉,但是猛然一見他,卻又想起了那慘死的溫氏,心頭忍不住一跳,她撫上了自己的心頭,抬眼看向他。

    “你可保準了此事無差錯?”

    “自然。”

    溫珩微笑著走了過來,自袖中掏出一錦囊來,擱在劉竺的掌心,備細說道:“殿下自將此物放在她的茶水之中,不消一個時辰,藥效便可發(fā)作,倚蘭閣與拂竹閣兩處的宮娥微臣已然安排妥當,只待殿下舉事了。”

    “好。”劉竺一想到能摘下那夢寐以求之人,胸腔里的心臟就忍不住劇烈地顫動,她輕咳了幾聲,忍住心中漫溢而出激動情緒,沉聲道:“我這邊,你且放心就是了,她一貫軟弱,最好拿捏,但裴瑛那邊,可卻是有些危險的,你別臨到頭給我出了事。若是到頭功虧一簣,我定然饒不了你。”

    溫珩:“殿下還請放心,微臣自會讓殿下如愿的。”

    劉竺掂量了一下錦囊,疑惑問道,“為何你這個看起來如此精巧,而用在裴瑛身上的那個就看起來用些粗陋。溫大人莫不是藏私罷。”

    溫珩:“裴瑛心思重,太過濃烈的,他怕是會起疑心,只有香氣淡一些藥效緩一些,方才不至于激怒他。若是激怒他,臣也不能保證會發(fā)什么。”

    劉竺便將信將疑地講錦囊收了起來:“原是如此。”

    溫珩笑吟吟地說道:“臣自是不敢誆騙殿下。”

    ——

    夜幕初將,萬燈輝煌,未央宮連綿起伏的城樓宮闕,布列其間的山水倉池,也都淹沒在茫茫夜色與紛紛白雪里。

    在宮娥宦官的引領之下,裴明繪第一次到了未央宮前殿,來來往往的都是華衣袨服的王公貴族,此時帝后尚未到場,未央宮前殿的氣氛也就略微松泛些。

    裴明繪的目光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梭巡著,尋找著他的身影,可奈何滿殿珠翠燈火太過耀眼,一時竟也不能夠?qū)さ玫健?br />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頭突然升起一陣莫名的不安來,甚至有些呼吸不上來,但她匆匆搖了搖頭,將心頭的不安壓了下去,內(nèi)心的焦急卻越來越濃,她甚至開始懷疑,裴瑛是不是沒有來。

    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她的位置是在帝側(cè)右首的卿臣席的最末尾處坐下的,與裴瑛的位置自是相差的十萬八千里。

    她不禁開始埋怨安排這個座位的人,明知道自己是裴瑛的妹妹,卻還離得這么遠,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若連最基本的官員的親緣關系都搞不明白,還是不要當官的好。

    好一番腹誹之后,她也只能乖乖在這里坐著,左右環(huán)顧,四處尋覓裴瑛的身影。

    她正在此處坐著,手肘撐在案上,手心撐住臉頰,螓首微垂蛾眉蹙。

    她忽然聽見耳邊一陣銀鈴般的歡聲笑語,而后那馥郁的女兒香也飄了過去,她扭過頭去,就見眾貴女簇擁著一位小姐走了過來。

    姿色沉靜,氣質(zhì)絕佳,云鬢金釵,著淺金色深衣,外邊罩著一層如云似霧的白紗,像長袖間彎折同色的絲絹,她行在地上,身后便像是有云霧涌動。

    真真是一個絕色美人,單單站在那里,便是一抹獨一無二的顏色。

    裴明繪知道她是誰,她姓趙,單名一個姝,小字叫做長歡,她是太學博士趙賓武的小女兒,是長安城新晉的第一美人。

    原本的第一美人李夫人已經(jīng)香消玉殞了,自然第二位美人就順位升格成了第一美人了。

    如此絕色如此裝束的美人被父親領上了廟堂,怕是宮里又要多上一位夫人,而趙家也會成為外戚,自此得到蔭庇,他們的子孫將會得到官爵,會得到皇帝的破格提拔,他們將會金銀滿屋,人人都羨慕他們生了個好女兒。

    她又收回了目光,將目光凝在那酒爵中浮泛的一點光亮上,可是總是尋不到裴瑛的身影,她便也坐不住了。

    等到她走出大殿的時候,撲面的寒風讓她一下子便驅(qū)散了周身繚繞著的絲絲熱氣。

    大殿里溫暖得像是春日,可是殿外卻是冷風呼嘯的寒冬,她目光搜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卻并沒有在其中找到裴瑛的影子。

    甚至連溫珩這個討厭鬼的影子也沒有看見。

    她不禁開始疑惑,這個兩個人竟然一同缺席了宮宴,隱隱約約的,裴明繪嗅到一絲陰謀的味道。

    同時,她也知道現(xiàn)在的朝中局勢波譎云詭,裴瑛與溫珩二人針鋒相對勢不兩立,彼此步步下殺招,恨不得將對方碎尸萬段,但是皇帝卻沒有偏袒任何一方,只是任由著他們削去彼此的枝干,任由他們暗中傾軋。

    這真不是一個好兆頭。

    裴明繪心道。

    風雪漸漸大了,她頭上也都落滿了雪,這像是鵝毛一般雪花輕盈地落在她的發(fā)梢眼睫之上,冰冰涼涼的,發(fā)著冷氣。

    她決定還是轉(zhuǎn)回去,去問一問御史大夫的屬官,他們總歸是知道裴瑛近來行止的。

    “裴小姐。”

    忽有一人叫住了她,她回過頭去,就見是杜大人的女兒杜小姐,二人自是熟識,便也就湊在一起說話。

    “近來不見子吟,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杜小姐關切地問候道。

    裴明繪自然不能說她與裴瑛之間鬧了矛盾,只得推脫說生了病,就不大愛出門了。

    杜小姐:“啊,子吟竟生了病,這我竟不知道,若我早些知道,定然會去看望你的。”

    “難為你費心了,我的病已經(jīng)大好了。對了,我尚有事,改日與你再敘罷。”

    說罷,她便要走,卻又被身后的杜小姐叫住。

    “且等等,子吟是要去找裴大人罷。”

    裴明繪起先有些驚訝,驚訝于杜小姐怎么知道,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平日進宮大多都是同裴瑛一道,故杜小姐詢問也是理所當然,于是她便壓下了懷疑:“是啊,那你可知道我哥哥在何處?”

    “這……這我是知道的,方才我還看見裴大人往西南邊去了呢,就是不知道去那邊做什么去了。”

    未央宮前殿居于全宮的正中,若說未央宮東邊,前殿的北側(cè)是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再往前擦去世天祿閣與石渠閣,前殿西側(cè)則為一應官署;而前殿的西南則是蒼池漸臺與一應亭臺樓榭所在一處。

    他去西南做什么嗎?

    她內(nèi)心的那股不安再次濃烈起來,像是心底燃起一小簇的火焰,漸漸地壯大了起來,灼燒著她的心房,讓她焦躁不安起來。

    偏偏她又尋不到源頭,但一想自己與杜小姐也是交好的,更何況,在皇宮里頭,又能出什么事呢?

    “多謝,我這就去尋我哥哥。”

    裴明繪轉(zhuǎn)身就要走,可是胳膊卻被杜小姐挽住。

    “路長,我陪你一起去罷。”

    ——

    未央宮的西南有一片亭臺樓閣,皇帝的寵幸過的女子大都住在此處,他們不像夫人美人等諸多妃子一般有名分,又沒有皇帝的寵愛,也沒有在寵幸之后懷上子嗣,所以便住在這一片樓閣里,她們終日靠著女紅來度過漫長而又孤寂的時間,等待脖頸酸痛之時,時不時翹起首來向窗牖外張望著,盼望著能夠看到皇帝駕臨的身影。

    珠簾搖晃不息,碰撞在一處,發(fā)出叮鈴悅耳的聲響,宮室里并未點著燈,處處昏暗,只有那冰冷的雪光自窗牖上的絹布中隱隱約約可見淺白色香氣氤氳其間。

    手指拂開珠簾,裴瑛彎腰緩步走了進來。

    如裴明繪所料,他本沒有打算缺席宮宴,只是半途看見溫珩的行為有些詭異,便也就跟了上來。

    可是追到這一處宮室之中,溫珩的身影卻也消失不見了。

    他緩慢地在此間踱步著,聽著宮室外的冷風在狂哮著,夾雜著雪粒撲打在窗牖上,宮室內(nèi)的香氣愈來愈濃,讓裴瑛瞬間停住了腳步。

    可是黑暗里似乎閃過一抹惹眼的紅色,裴瑛立馬追了上去。

    越往宮室的深處走,那繚繞在呼吸間的香氣也越是濃郁,讓裴瑛忍不住蹙起了眉,這種迷離的蠱惑人心的香氣,似乎在無聲無息讓他血液躁動起來,裴瑛本想就此止步,但是但是一想到能夠抓住溫珩與宮妃私通的證據(jù),他也就強行忍了下去。

    裴瑛宮中的耳目屢屢捕捉到溫珩總在夜間出入此處,通常過了一個時辰才離開。

    此處又非政事機要之處,正是不受寵的皇帝后妃聚集之處罷了,溫珩在此處又能做什么?

    但是這惑人的香氣卻在一寸一寸吞噬他的判斷力,逐漸在血液里沸騰的不適之感也逐漸蔓延開來。

    黑暗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像是布帛拖曳過地氈的綿軟聲音。

    他幾乎能聽到那極具跳動的心跳聲。

    是誰?

    裴瑛正欲回頭,一個滾燙而又柔軟的身軀自黑暗里貼了過來,幾乎是沒有間隙,裴瑛一把推開了她,就聽重物砸地的聲音傳來,裴瑛藏在袖中的匕首瞬間出鞘,寒光一閃,便定在了她的脖頸之前。

    一抹冷光慢悠悠地滑過鋒銳的劍,照亮了來者驚慌失措的面容。

    借著這些微的光,裴瑛看清了她的樣子。

    “劉竺?”

    裴瑛卻是沒有想到,在這里的人,竟然是南云長公主劉竺。

    劉竺顯然驚惶,她一雙眼睛瞪得如同珍珠一般圓潤,直勾勾地看著裴瑛隱在黑暗的神情。

    她顯然沒有想到,裴瑛在這里香氣里泡了這么久,為什么還是這般清醒。

    “我……我只是……路過。”

    裴瑛顯然不信劉竺的話,但對方畢竟是公主,在沒有搞明白她的意圖之前,裴瑛便也不會無端對她不敬,但是心念電閃之間,裴瑛的心頭隱隱升出一種不祥來,可是他卻無法辨析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原來是殿下啊,臣聽身后聲音細碎詭異,便以為行刺之人,險些出手傷及殿下性命,還請殿下見諒。”

    劉竺看著他還反手藏在袖中的匕首,不由冷汗直下。她是萬萬想到,裴瑛隨身帶著利刃,在這香氣的浸潤之下還能夠反應過來。

    劉竺突然有一陣心驚,在刀鋒虛虛滑過她脖頸肌膚的那一刻,他是不是真的想要殺了她?

    “裴大人何故在此?”

    劉竺爬了起來,柔柔弱弱地問道。

    “我見宮宴里有人行蹤詭秘,便悄聲跟來,原不想殿下也在此處。”裴瑛四處未曾瞥見溫珩的身影,想必溫珩已然有所警覺,已然將所有罪證都隱匿起來了,與此同時,裴瑛實在是不想與這個心懷鬼胎的劉竺共處一室,便準備鳴金收兵再尋他法,“臣先退下了,就不打攪殿下了。”

    “別走!”

    眼見裴瑛要走,劉竺瞬間慌了神,猛然抱了上去,裴映聽聞身后腳步之聲,一收腳一側(cè)身,便也從容地躲了過去,劉竺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

    裴瑛蹙眉,冷冷看著摔到呻吟的劉竺,明知故問地關切道:“殿下這是怎么了,可是太黑了看不清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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