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萬一我整夜都睡不著呢
梁姨是他奶奶沈嘉珍身邊最為親厚的傭人, 為人素來謹慎妥帖,做工二十多年來,從無差錯。
更不會無端地在夜半撥來電話。
一小時后。
同梁姨掛完電話, 靳向東平復了下呼吸,下意識想去摸隔在抽屜里的煙盒, 定制木盒里空無一物。他身形幾不可察地頓了下,一時間情緒上的紛雜失衡, 讓他差點忘了前段時間陪著遲漪戒煙,自己是以身作則那一個。
靳向東長身立在主臥隔間的窗前,玻璃之外一場雨水有停歇之勢。
浴室里那一陣嘩嘩水流聲也不知停下來多久了。靳向東回過神,側去目光, 隔著一扇黑框嵌毛玻璃材質的屏風, 遲漪換了條黑色克羅心的及膝睡裙, 緩步繞過來。
手臂上還有沒抹勻的身體乳,遲漪一邊擦, 一邊用沉靜眼神看他:“是有什么事嗎?”
她也看出來了。剛在車里, 他動作間不經意流露出微渺的急迫、慌神,他是那么一個不喜形于色的, 從來穩重端方,行為舉止紳士優雅, 慢條斯理的一個人。
大概能讓他展現出這般形態的, 遲漪也想到了——京市住著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祖母, 沈老夫人。
老人家閑來無事很少有在夜里來電時刻,遲漪下車時其實就隱約感到不安,她不能隨意的妄自揣測他至關重要的長輩。
靳向東也盯著她,須臾,他才開口:“我奶奶這個季度的體檢報告下來了, 有些指標數據顯示出來不是很好。白天她不許梁姨給我通風報信,她這個人脾氣有些強,一直到她睡熟后,梁姨才敢來電話!
遲漪雖沒接觸過這位長輩,卻也忍不住輕皺下眉心,很快她意識到不妥,舒展眉眼,上前半步,伸臂擁住t?了他的腰。
“那你現在回京市嗎,還是明早?”
她的音色偏冷,在黑暗里突顯出砂礫磨過的質感。
“沒有那么急,明早六點的航班。”靳向東回擁住她,干燥溫暖的指腹點叩住她腰心,他俯首將臉靠進她頸窩處,鼻梁蹭過,呼吸還有些重,緘默幾秒后,他說:“抱歉,周末兩天恐怕都沒辦法陪你!
在他每一個得閑居家的周末,他們習慣相擁著消耗一個早晨睡懶覺,到了下午時分再一起前往書房,一個處理集團待辦事宜,一個抱著筆電或是課本默讀書寫。
從日暮到黃昏,這只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天。
其實有變動也沒什么關系的,只是對上他這樣認真執著的目光,反教她接收到另一個信息誤差,好像這是他的一次失約。
“不用抱歉的!毕鄵淼淖藙蒉D變了,遲漪用額頭抵在他胸膛,重復一遍:“真的沒什么,只是一個周末而已!
靳向東的視線逡巡過她的臉龐,干凈透徹,眼神平和到不帶一絲一毫的留戀。
頓了秒,他反問語態也平靜至極:“你真覺得無所謂?”
遲漪愣了下,想抬起臉去看他神情,那只干燥溫熱的大掌落在她纖弱后頸處,拇指摩挲一遍,她瞬時感到啞然,有些不明所以。
有黑夜當作襯托,隔間頂燈的燈帶呈現出一種偏灰冷的暗色調。
等她回復的兩秒過去。靳向東用虎口位置抬起她的臉,女孩子烏濛的瞳仁里是男人冷斂的眉眼,掐在她腰間的力道加重了些,遲漪遽地感覺到身體里有一陣的懸空失重,她瞳孔自然反應地縮了縮,流露出些微困惑的情緒,卡在喉嚨里的聲源快溢出來時,又很快地被他兇狠的吻盡數堵了回去。
津聲迭纏落在暗室里顯得分外綺靡,遲漪鬢發散亂,幾縷浸濕黏在她的嘴唇上,眼尾紅了。
年齡差的向下包容,一直讓他在這件事上擁有充分的溫柔耐心,幾乎從未表露出如此刻般的暴戾狠意。
眼前畫面一轉,堪堪能遮的睡袍絲滑地垂落下去,里頭那件吊帶睡裙是精致鉤花的鏤空設計,玻璃鏡面映出雪玉似的皮膚紋理。
抵近時,是隔著布料的,重量卻讓人無法忽視地似要直接從后推擠,遲漪的高敏感是慣性本能如何脫敏訓練都無效。
她垂著眼簾顫栗了下,抖落了一滴在黑色瓷磚地面。
靳向東忽停下來,呼吸向下灑過她圓潤肩頭,“……為什么不喊停?”
意識還沒能完全回籠,遲漪生理性的淚液聚集在眼眶里,她微側首,對上他眼神,整張臉融在月光里顯得迷惘地張動了下嫣紅的唇。
他今晚到底怎么了,為什么突然就能轉換成另一種人格?
遲漪垂著臉分神片刻,頸側立時被銜咬了一口,不輕不重,讓她猛打了一個激靈,奮力翻過身,兩道力氣頃刻間相對峙起來。
“……靳向東,你做什么?!”
靳向東盯著她,輕笑一息,漆沉眼仁穿透過夜色直直攫住她,雙手被他控在玻璃面,“你生氣了。”
遲漪覺得他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可思議,很快又反應回來,有些沒好氣地嗔他一眼:“……你、你這么做就為了惹我生氣?”
她連泄怒都沒辦法做到十足的理直氣壯,身體本能乖順地接納他的所有惡劣,怎么會不讓他心疼、憐愛。
靳向東盯著她,把控在她纖細手腕的力道緩緩松了,轉而用溫和態度去撫慰她激蕩的心情,一下接一下如撫慰嬰孩一般揉著她起起伏伏的背脊。
與他對抗是蚍蜉撼樹,消耗掉不少力氣。遲漪也不必再強裝別扭去抵抗,索性靠著他胸脯喘氣。
“剛才對不起,遲漪!标幱按瓜拢驏|低斂下眉眼,語氣鄭重:“是我一時頭腦發昏失了風度。有一段時間里,我總反反覆覆夢回我們在尼泊爾分開前的那個夜晚,你當時也是這么平靜到眼里沒有絲毫的留戀,讓我……讓我沒有預料到,后來發生的事。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言不由衷,可是曾經失去過,讓我心里總生出一股綿延不散的后怕來!
“我知道用這種方式來試探很不明智,甚至荒唐可笑,但是我——”
“我懂得。”
遲漪打斷他,因為心臟在跟著他的話而一點點發緊,她忍不住要深吸口氣,才能緩解一點呼吸道被壓迫導致氧氣無法流通的澀痛感受。
停頓兩秒,她在燈線下仰起臉,過分明亮的一雙眼睛好像會說話。
跳轉過這個令彼此都感到難受的話題,她故意很輕的說出來:“其實,剛才沒有告訴大哥你實話。我喜歡你那樣子,比向來溫和的你,更讓我有感覺呢……”
這句話帶來的長尾效應一發不可收拾。
港島這時節的夜雨落得沒完沒了,嘩啦啦澆下來,要將夜里行路的人都淋透。
第三輪結束在半夜三點,遲漪將自己蜷在一張柔軟的墨綠色羊絨毯里,床頭燈光色是鈷黃的,照在她如上等羊脂玉般光澤透亮的肩頸皮膚,上面拓著一枚接一枚的暗紅痕跡,觸目驚心。
靳向東擦干頭發,披著條淡灰浴袍從浴室走出來,一眼望見的就是這個場景。
他走過去,倒了一杯溫水遞給遲漪,“喝點再睡!
遲漪脫過幾回水,想了想,攏好了薄毯,就著他的小臂緩緩趺坐起來,抿了幾口,潤一潤干澀的喉嚨。
靳向東的目光從始至終停留在她那里,任她靠在肩頭緩一緩,一件春夏款的綢質浴袍和一條若有似無得毯子挨著一起,不過是似有如無。挨著體溫,每一次輕微挪動,都能明顯感受到兩團柔軟擦過手臂的觸感,怎能不引人遐想。
遲漪困倦地抬一臺視線,落向床頭柜上放著兩只Patek Philippe的鸚鵡螺對表,那是他托人從瑞士帶回來送她的開學禮物,與他同款。此刻,白盤和深藍盤的指針指在同一時間。
她問:“三點了,你還睡嗎?”
“歇一會,不睡了,等你睡著我再走!
“萬一我整夜都睡不著呢?你就不走了嗎?”
做完后一兩個小時里,她處在最需安撫的階段,一些挽留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靳向東垂目盯著她酡紅臉頰,思索幾秒,“要不然你跟我一起——”
“我會想你,我會等你回來,哥哥。我承諾我一定不再食言。”朝夕相對的時間里,她最是知道他下一句要說什么,所以才用很細微的聲音打斷了他,含糊著:“我好困哦,快休息吧!
說完,她躺下身,翻過去,面向著那面被抹花了的落地窗,身旁那道熱的體溫忽而撤開,遲漪心臟驟收,閉上眼,落地燈光滅了,黑暗里薄被窸窣的響動被放大。
不知過了多久,恒溫空調被調高至26攝氏度,她畏寒,這個溫度最適宜。
不敢再多想,多想一秒鐘都會可能引發她的失眠癥。
她不知道,在睡意席卷理智的那一時刻,驟然離去的溫熱體溫再度將她緊緊圈回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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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緊,私人飛機目前還在保養期,不得已,德叔也只能訂到一架小型機的商務艙。
落地首都機場已是九點三十分,車子提前候在機場的地下車庫里,四九城機場至市區有一路的交通燈需要經停,最后抵達昌和里的沈園時,湊巧還能趕上頓午飯。
秋陽照著滿庭馥郁花草,梁姨將人從前廳迎進來,繞過回廊亭臺,穿過一道道垂花門,才到了老太太平時居住的雪竹園。
靳向東今日抵京的消息還未落進老太太耳中,乍一聽到門外有腳步傳來,沈嘉珍也一眼未抬,扶了扶眼鏡框架只專注于眼前伏案寫字。
沈嘉珍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很嚴于律己的人。平均每日閱讀的標準須達到2-3小時,并伴著記錄一些摘要的習慣在練字同時加深一遍記憶,這只是她身體力行堅持了幾十年習慣里的冰山一角。
正是因為這個習慣,即便到了而今的耄耋之年,她那一手小楷字體依舊能寫得工整秀美,筆畫收放自如,平穩到絲毫不輸給那些四五十歲在書法界小有成就的晚輩們。
時間差不多,闔上書,沈嘉珍一抬眼,動作都跟著僵滯幾秒,待看清明門外海棠樹下立著的那道頎長身影后,她忙收了鋼筆撐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系上條絲巾,t?走出去。
“Ethan!
靳向東應聲上前一步,主動俯下身將手臂遞過去,“早晨,沈女士!
沈嘉珍不吃這套,又看了眼德叔,而后肅著臉色問:“你要回來怎么又不提前說?”
“是我的不是,我以后回家都先給您傳封郵件,等您審批通過了,再進門。”
“說得好像我這老太婆多刻薄似的,不要自己孫子回家。也不先檢討一下你自己,是不是為了怕我給你安排相親,都有一陣兒沒主動回來看我了。”老太太面上閃過絲不悅,眼底卻是忍不住流露出幾分喜色的,說到這,她用力拍了拍他手背,“先吃午飯,下午自己準備一下,到書房給我作寧市項目的述職匯報!
沈嘉珍喜靜,往常都會吩咐廚房在雪竹園偏廳里解決一人份的一日三餐,這方面上,她有些懶得挪動。旦逢小輩們回來,才有興致去往正廳用餐。
一席午餐備得十足豐盛,整整十八道菜肴,布滿整張紫檀木圓桌。
林一德與梁姨得老太太授意,跟著落座,一餐飯用得還算是其樂融融。
到了午后,祖孫二人單獨去往書房,途徑一片小規模的竹林,那邊有一條青石板路被傭人們日常護理得很好,十分整潔平整,靳向東仍上前微躬背脊,扶著老太太穩步而行。
一前一后跨進書房大門,闔上雕花門窗,撳亮室內明黃的燈光,老太太往書案前穩穩落座。
靳向東幼時跟著她身邊,耳濡目染地學會了泡茶,凈手燙器請茶洗茶……繁復十三道工序,最后才是品茗。
恭敬遞到老太太手中,她撥蓋嗅了嗅,是上好的金駿眉,而后開門見山道:“我知道,小梁還是都給你說了。其實也沒什么大問題,我人老了,自己的身體情況還是很清楚,哪有人能那么順利就健健康康舒舒服服地活到一百歲。Ethan,你說是不是?”
“您當然可以長命百歲!
沈嘉珍笑了笑,端詳他一陣道:“Ethan,我還記得你母親第一次把你送到我身邊時,你才三歲,處在那么不知事需要依賴長輩的一個年紀,你卻懂得主動走上前同我和你爺爺鞠躬問好!
“你從小就沒有讓我和你爺爺憂心過。學業上,你從香港轉到內地能自覺懂得更加地奮發向上,拔得頭籌,不需要人在旁鞭策,也能將每件事都做得妥帖周密!
長輩說話,他甚少有主動打斷時刻,但也許是祖孫之間二十年來的默契所致,靳向東第一次打斷她,“奶奶,我這二十年從未讓您憂心過,這一回,也請您不要讓我憂心,好嗎?”
“你回來之前,我去301找鐘教授談過一回關于我這次的情況,目前還沒有下定論這次胰腺腫瘤是否屬于惡性的,況且據數據統計也顯示胰腺癌發病人群占比是11%,你怎么就知道你奶奶就屬于最壞的那一種?”
“是11.87%。”他糾正,靜了靜,然后說:“我當然希望,您只是良性腫瘤!
沈嘉珍停緩了幾秒,沒有再想繼續往下與他探討的心思,她深知靳向東對自己是多么的謙恭孝順,再往下,未免對他太殘忍。只靜靜看了他會兒,飲口茶,接著又問他:“好,這些年,無論是什么事上,我素來對你都是絕對信任的。我今天想問一問的,是有關你自己感情方面的事,該認真考慮一下了!
“你既然都回來了,不妨這兩日去和中恒國際的千金見個面,喝個茶什么的,合不合適另說,你總得邁出這一步,對不對?”
“我不愿意去!
沈嘉珍抬起眼皮看他,“為什么不肯去?”
靳向東滾了滾喉結,正色道:“奶奶,我目前已經有正在交往的女孩子了!
沈嘉珍臉上神態紋絲不動,沒有分毫詫異,只問:“什么時候,能帶回來給奶奶看一眼嗎?”
幾乎是那一霎間,靳向東懂得了沈嘉珍屏退四下,與他書房談話的真正意義。
是了,他怎么就能忘了他家這位老太太曾在香港是位什么人物。
她是政-界沈家的幺女,自幼跟著父兄在馬背上長大的,十幾歲時也曾提起槍桿上過戰場,漫天硝煙下的槍林彈雨都嚇不住這位沈家明珠,更遑論,這段時間,他自以為能瞞天過海的所有行徑。
驀的,靳向東忽覺有那么幾十秒鐘,呼吸被全面遏制住,他沉默著半垂下眼,仍堅持道:“再等等,目前是您的復查更要緊!
“Ethan。”老太太擱下了手里那只琺瑯彩的萬花二才蓋碗,那一雙眉眼冷肅起來時,生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壓迫感,沈嘉珍沉下口氣緩緩道:“奶奶現在就想問你一句,是時機未到,還是她目前身份不允許現在來見我?”
靳向東心頭猛然一震。
緩一緩,他已竭力在這位他平生最為尊敬的長輩面前,保持著一份冷靜,“是時機未到。”
“你到現在,還不肯說實話嗎?”
深水灣道11號的燈火夜夜長明,車庫里那臺Benz E是他初進集團實習的第一個項目成功后購置的,一直閑置著,如今每日往返港大校園,他如今購置的物品都是成雙成對……諸如此類的事件數不計數。
他的心意如此昭然若揭,大張旗鼓。
又怎么能,讓人一無所察?
“前幾年,一德陪你回香港,你總是集團酒店兩邊來回,那套房子你住過幾次屈指可數。5月份莊柏清回國,是和你約談的價碼,我都不知道,你現在好大的本事能學著外面人那些手段趁你蔣伯伯生病階段,對嘉駿乘虛而入,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你爸爸手里要做的項目是不得不叫停了,到現在為這件事焦頭爛額,都沒能查到你頭上。
連我這個祖母,怎么也想不到,你,這么大費周章只是為了能把一個人藏進深水灣的房子里養起來。Ethan,你要為了她和莊柏清這樣的人聯手。與虎謀皮,你有沒有考慮過有朝一日被虎反撲重傷,又該如何應對?”
沈嘉珍盯著他,那一雙眼睛很大,卻被歲月布滿了痕跡,便將里面的情緒無限擴大:“Ethan,我以為這么多年你都不肯輕易和任何一個女孩子發展下去,是為你心里那份堅定不移的責任,是為你不肯辜負他人感情。我也想做一個思想進步,與你們年輕人談得來的祖母,所以,一直以來,我在這方面并沒有真的對你加以規束過,可是在這件事上,我認為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你還記得當初你爺爺贈你那架灣流G650時,同你說過的話嗎?”
他答:“君子坐而論道,起而行之!
“君子當‘敢為’‘善為’,這是你爺爺在世時教給你的話,不是教你一次又一次為了兒女情長拋掉要緊公務,不遠萬里也要飛去見她,甚至還鬧到了御園,那晚賓客云云,你真當自己手眼通天,當那些監控也都是擺設嗎?”
“扳倒嘉駿一直是東寰近年來推進的目標之一,我只是拉快了進度!苯驏|皺眉,“再者,我和她是基于正常戀愛的狀態在持續往下發展,她不是我養的鳥雀,也并沒有您所謂的金屋藏嬌一說!
祖孫對峙,書房里一時間鴉默雀靜。
半晌,那只琺瑯彩瓷的茶碗“砰”一聲砸在地上,裂得粉身碎骨,茶水飛濺,大片水漬洇在了男人西褲一角,滲進面料燙過他的皮膚表層。
這是沈嘉珍近十多年來,少有的怒火,“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瘋了!她不是別的姑娘,她姓遲,她生母是你父親靳仲琨領了結婚證的合法妻子!即便你不認,在名義上,她也是你妹妹,和明毓、明微的身份是一樣的!你明唔明?”
“我不在乎,那是他們之間的事。況且在法律層面上,我和她也不是兄妹關系,我也從未把她當成過妹妹!
“但是您于我,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不能失去的人;回京市之前,我曾和她說過,我祖母是個思想很開明的老太太,我知道,您現在的怒火是基于在突如其來的變故下,所以我理解您,也不奢求您現在就要被迫去接受。只是,我希望您能給她一次機會,對她哪怕只是一點微末的、公平t?的,看待!痹捖渫瑫r,又一只名貴瓷瓶砸下來,碎在他腿邊,靳向東仍舊紋絲不動站在原地,光影下,他的眼神堅毅沉靜,背脊挺闊,站得筆直如松,喉嚨輕滾了滾,他再度深深舒動口氣,語態幾近祈望:“就當我拜托您了,行么?”
她這個長孫,看似儒雅溫和,其實內里卻是個眼高于頂的頑石一個。
沈嘉珍還記得,靳向東小時候,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年紀,靳章霖的一位戰友來家里做客,當時會客廳的茶幾上擺著只槍-支模型,他喜歡也不說,只坐在旁邊一聲不吭的,人家眼明心亮瞧出來了,提議送他,要求是想聽他叫一聲爺爺。
他當時怎么答的?他一本正經的說:我爺爺坐這的,你不是。
當然大人們不可能和孩子計較,也只將這事當一個笑話化解,這模型最后還是給了他,可自那以后,東西成了他的,旁人卻是一厘一毫都碰不得的。
所以當他這句話里的份量落地,沈嘉珍挺得筆直的腰桿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清臞卻炯炯有神的面容在窗牖透進來的日影下顯出幾分慘白。
這是從她引以為傲的長孫口中,再度證實過一輪的一個已成既定事實的答案與態度。遠遠比那一日,桌案上擺得赫然在目的一沓接一沓的調查資料、相片,更為讓她意冷心灰。
她凝視著靳向東此刻異常堅毅且篤定的眼神,再度問他:“你就這么舍不得她?”
“是。”他答得義無反顧,毫無猶豫。
“可是Ethan,你有沒有想過你父親那邊知道了,又該如何去辦?”
感情的路上,一個人的堅持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沈嘉珍不忍地看著他,“你知道,奶奶從來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你對她這樣堅持不渝,那么她呢?”
有的話不必說得那么滿,他多聰慧,怎么會不明白,那孩子如此年輕,又是否能做到如他一般的銅心鐵膽呢?
人到暮年,一旦經歷一次病癥,面對一次生死,回首總想要多留住一分什么。
而于她,最為掛念不過的,便是她投注半生心力培養的Ethan。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
他的回答那么不給自己留后路,根本找不出一厘、一毫、一丁點兒可以動搖的余地。
沈嘉珍微張著唇,她想問那你呢孩子?可是她卻沒再說一字,只是盯著她一手撫養諄諄教導著長大的孩子,那是格外長久的一眼,好半晌,她忽搖首嘆息一聲:“Ethan,你總讓我想起你爺爺年輕的時候!
“我和他是少年夫妻,一生一起養育了四個孩子,你父親,你的兩個叔伯,還有你最小的姑姑,他們的性格有的更像我一些,卻都不太像你爺爺。一直到你出生后,那時他常同我說,你最像他。你們……簡直是如出一轍、非要如此一意孤行。”
“罷了,你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回是我傷了您的心,對不起。”
雕花長門一推一闔,院子里那海棠枝葉微微搖曳。沈嘉珍往外眺去一眼,當初那個清瘦漂亮的小男孩已然長大了,身形頎長,西裝革履,眉眼間那堅毅不移的神態都像極了她那已故的丈夫。
老人斂回目光,而后深深閉上蒼老而沉重的眼皮,她將腕子上那一串佩戴多年的珊瑚珠串撥動幾輪。
須臾,她睜開眼,往更深更里的隔間走,撥開竹簾,里面是一座供著香火的佛龕,而上方掛著一張裱框細致的黑白相片。
那是靳章霖年輕時的模樣,眉目深邃、英姿勃勃,輪廓冷銳又深刻,板著一張臉,將自己扮演得那么嚴肅不易親近,曾經也差點就這么唬住了十幾歲的沈嘉珍。
她的聲線不再平穩,望著那相框里的人,喃喃道:“雪松,我這脾氣,怎么……也變得像你當年一樣臭了!
第52章 52# 跟我回京市
胰腺癌腫瘤, 是萬癌之王。
為了能更準確無誤地排除掉惡性晚期的可能,有些檢查化驗都是無可避免的;相對同時,頻繁的檢查項目也難免會令老人感到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不適。
以至于, 九月份的最后一周,靳向東幾乎是在301的院長辦公室度過的。
等待結果出來的時間最是煎熬, 無論是對于病患本人,還是家屬, 都如一場未知的硬仗即將到來。
又一次在鐘教授的辦公室里結束了一輪談話,角落里放著的座鐘指針轉到了夜里十點,靳向東起身告辭離開,輕闔上門, 醫院走廊一派的空寂漆黑。
他走至盡頭的風口位置偏首點了根煙, 靜靜抽完, 散了半小時附沾在身上的煙味以后,才又上電梯折返去vip特護病房。
這個點, 先前梁姨就已給他來短信說明沈嘉珍已睡下了, 他過來也只想看一眼,定一定心。
梁姨收拾完出來, 抬眼便瞧見了門外長椅坐著的那道身影。
“向東!
“梁姨。”他起身。
“你這孩子,說了晚上不必來。怎么人都來了又不進去了?就守在外頭吹冷風啊!
靳向東扯了扯唇角, “天太晚了, 我在外面站會兒就行!
梁姨懷里還抱著老太太夜里剛換下來的一套濕衣裳, 這么多年她和沈嘉珍朝夕相伴的時間,仔細算下來,比她的丈夫和女兒更長久,人心都是肉長的,歲月累積的情誼比金貴。
她低了眼簾, 回想起住院這段日子以來,他們祖孫之間的氛圍一直冷淡著。結合下來,梁姨多少也察覺到是為了什么,只是身份隔閡擺著那里,到底不好多說什么,只苦了笑下,“梁姨知道,有些話不該同你說,梁姨也看著你長大,知道你懂事……但,我也心疼你祖母,她現在這年紀,很多時候和個小女孩是差不多的。向東,有些事上,你多體諒下!
感應燈忽暗忽明,靳向東垂了眼睫,神情未辨,“梁姨,您放心。我不是和祖母置氣,我只覺著,這一回我有些令她失望了!
“好,你不怪她就行!绷阂虥]忍住抹了把有些模糊的視線,穩了穩情緒,同他說:“聽說你明早集團還有個要緊的會議,先回家休息吧,夜里有我守著你祖母,你也放心便是。”
那個晚上,靳向東并沒離開,他在走廊長椅上坐到了清晨六點過。
夜里兩點時,梁姨推門往外眺一眼,頎長一道背影當時正立在那風口位置,她微嘆一息,出去遞了張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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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教授的診斷結果出在九月最后一天,結合最初影像報告書上顯示的腫瘤大小在1.3*1.0cm,再到住院后所做的加強核磁共振等,判斷了腫瘤位置應是在胰頸部位置,良性可能較大。
鐘教授給出的建議是先做開腹手術,如判斷無誤,是在胰頸部,那就切中段,做局部挖除,如在胰頭,則必須做十二指腸切除。
沈嘉珍這次住院是大事,所以香港那邊也是一并通知了的。
靳家二房、三房的人是同時落地,一起往301趕,得知診斷結果前,已有人在走廊偷偷哭過一輪。
下午等來了結果,幾乎是讓全員心中那一塊懸而未決的巨石,痛痛快快地砸下來。
病床前此時不缺人服侍著,靳向東便同鐘教授便回了辦公室協商了下開腹手術的具體時間。
再回病房,他推開門,窗明幾凈,梁姨滿面笑意,坐在病床邊削著蘋果,德叔則候在一旁陪老太太聊天。
二伯、三伯一家也不閑著,總之老太太臉上的愁云都拂散了不少。
靳向東在門口站了會,想起上周,他家這位沈老太太為這住院一事又小發了一次雷霆,這回是沒再亂砸家里那些值幾十萬不等的清代瓷器,只是冷著臉罵人。
病房打理得再整潔衛生一塵不染,也是比不得她那座雅致寬敞的雪松園一厘半毫的。
身處醫院,即便是單人病房,消毒水味也根本散不全。而老人在病中,情緒的敏感也會在無形中不斷擴大。
那段時間,靳向東每進一次病房,旦逢只剩祖孫二人獨處情況,氣氛便會直降到冰點,雙方都在無聲中僵持,誰也不主動提起,但誰也不肯就此讓步。
他骨子是極其溫良孝悌的品格,照顧長輩一事上,他事必躬親做到事無鉅細、盡善盡美的地步。有時看得梁姨與德叔二人都動容。
盡管如此,老太t?太也并沒有對這個在感情一事上,如此冥頑不靈、固執到底的‘不孝孫’假以辭色。
梁姨最是火眼金睛,一見門外那道影子,忙起身就想把人往里迎,卻叫沈嘉珍冷不丁地甩了臉色。
“梁姨,公司還有事沒辦完,我先走!苯驏|立在外頭,也不叫梁姨難做,只朝里頷首,“奶奶,各位長輩,晚上我再過來。”
沈嘉珍沒理會,其余長輩倒是笑著應下。
林一德是清楚他全部行程的,下午集團的確還有事,也沒多話,只恭敬著同眾人告別,跟著一道離開病房。
二房三房是連夜趕過來,沒休息好,派遣的司機過來接他們往昌和里的家中休整一下,屆時再輪流過來探病。
整個下午,病房的門開了又闔上,一直到只剩她們主仆二人。
梁姨握著手里削好的另一只蘋果,已經慢慢氧化,她又垂首坐回來,把蘋果墊在張干凈的紙巾上,“老太太您明明最知道,向東是多懂事一個孩子。集團那邊是耽誤不得,但您這邊他更是注重的,每天都是兩邊來回跑,我今天中午特意問過司機和小李,他們都說,向東這段時間幾乎都沒合過眼,白天在外人面前瞧著倒是精神的,但一闔上辦公室的門,茶水咖啡都是不停的。到了夜里,你自己有時候醒了……也看得見門外走廊守著個多高的影子吶……”
沈嘉珍別過臉,“你還說,他站在外頭怎么就不是故意嚇我!
“您吶……還說向東倔,分明您才是倔得很!
沈嘉珍淡嗤一聲:“你就這么心疼他!
“你要是不心疼,我還多費這口舌做什么?”梁姨抬眼瞧她,沒忍下心,握了握她骨節嶙峋的一雙手,“您才是最口是心非的那一個,明明都心軟了,還不肯承認。”
“……阿梁,你也知道無論大事或是小事,這么多年來,他從來都是最順著我心意的?伞趺丛谶@件事上,他就這么去鉆牛角尖,竟是鐵了心的想要和我一直僵持下去!鄙蚣握渑踔种兴⒖粗巴饽瞧锞,默了瞬,才繼續說:“你說,萬一我真走了,誰又能不辭心力地去給他兜底呢……”
她從一開始就對那對母女做過一輪身份背調,那時只注重到遲曼君這些年的所有軌跡走向,后來再翻那小姑娘的,有些歲月竟是一片空白。
一些痕跡抹掉,那必然是發生過什么不得不抹去的事件。
她不能拿這份未知,讓靳向東去賭。
更何況,她手術結束之后,才從二兒子仲謙那里得知,靳仲琨陪著遲氏在洛杉磯醫院里保胎。
這些話,沈嘉珍藏在心底,梁姨看她闔了眼,明顯不愿再談的模樣,一時竟也不知又該如何。
暗自嘆息的工夫,病房的門忽被叩響,兩道目光齊齊向著門外看去,梁姨定睛看清外頭那張臉蛋,焦灼不安的心情瞬間有了底。
門推開,外頭走進來個穿精致洋裙,扎魚骨辮的漂亮女孩子,一雙熠熠發亮的大眼睛直直盯著里面的老太太,她嘟起嘴,十分不悅道:“奶奶,您都這把歲數了,做什么還要給大哥兜底呢?他自己的事情,難道不能自己解決嗎?”
明毓一邊說著,一邊往她祖母身前湊,直將臉都埋進祖母懷里,她還記得她祖母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味,小時候她常在這氣味里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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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周一上午。
沈嘉珍的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鐘教授也松口氣,只說還需留院觀察一段時間,方可回家修養。
靳向東下半年的出差事宜推了大半,留在京市照看老人是他目前重中之重的事情。
每日從東寰落班,沿著長安街,返回昌和里的一路,他才能分些心神看一眼手機,想知道他發出的消息是否得到回復。
又或者,遲漪是否有主動聯絡他。
而最近黎明毓回國,在祖母手術順利之后,她纏人的對象又多了一個,是她時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哥。
“哥,你在手機上也可以處理工作的嗎?”
靳向東摁滅屏幕,抬眼睇她,“德叔給你找的家教,明天早上八點會來家里!
“什么!”明毓瞠目,商務車空間有些距離,她屁股一挪,湊近她哥,攥緊了他西服袖口位置,“你簡直就是個暴君!一讓你不滿意,你就要折磨人!我不學,我是回來陪我奶奶的!”
“德叔,您評評理呀!”
明毓急得差點跳腳,靳家人個個學習都好,尤其是她大哥,偏偏就她黎明毓門門學科都只能拿B,學習這件事,真的要靠天賦,她這么一個正直勇敢美麗的小女孩,身上為數不多的痛點,也只有學習了。
林一德從副駕回頭,溫和笑了笑:“明毓小姐,您也說了,Ethan他是暴君,我等哪敢置喙!
“可是,您是暴君的長輩嘛……”
“您也是暴君的妹妹嘛。”
靳向東的時間從未如此有限,甚至算得上局促。
他低目又瞥一眼手機,又是一個周四,留京的兩個月里,他每周四都會勻出時間飛一趟香港。
等身邊人安靜下來,他漫不經心地一瞥目光,“明毓,等會先送你回昌和里晏爺爺家里,晏晴好今天在家。我這邊還有事要辦,不能陪你,你有事就給哥打電話!
注視著車里那束哀怨的明亮眼神,靳向東頓一頓,又道:“放心,你手機的收款短信馬上到!
“暴君萬歲~德叔,請您一定照顧好我哥,天氣冷記得給我哥哥加衣喔!
商務車緩緩滑停在昌和里巷口前時,明毓手機一震,仔細數過是7位數無疑,她毫不猶豫下了車,腳步輕盈往里走。
林一德同明毓揮手之后,搖上車窗,神情平和問:“現在去機場?”
后視鏡里,他略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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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飛機從京市飛香港需要兩小時,再從機場抵達深水灣,總在凌晨一點多。
這周四,是在夜里十點過。
輕輕推開主臥室的門,里面的呼吸聲綿長均勻,脫掉沾了涼風的外衣,他和衣上去,隔一條薄被擁緊了那一陣還肯停留在他懷里的暖香。
遲漪慢慢睜開一雙清明的眼,緩一緩,她側過身,眼神里透出些茫然,循著一絲微渺的光,用指尖去描繪他倜儻輪廓。
“好想你……”
靳向東指腹撫過她眼尾,“是答應過想我,還是自己想的?”
他問得好奇怪,遲漪盯視他片晌,壓得困倦的聲音里帶一絲繾綣的啞,又一遍,“……是我想你,總會夢見你。”
夢里有他的話,不止說過一兩遍。
靳向東摟著她腰肢的小臂一僵,是那句我想你,像是一把利刃直直扎進了心臟,噴濺出鮮熱的液體,滋生的痛感遲緩著彌散至四軀肺腑,能在分秒間將他疲倦到麻木僵滯的身體驟然喚醒回溫。
他竟有些迷戀這樣的感覺,大概是瘋了。
湊近,靳向東低頭吻上去,黑暗里,他一點點撬開,吻下去,再往下是慢慢地吃。
一字一字是那么混帳,他問:“哪里想我?”
這些時間總是聚少離多,時間短到做什么都不夠,卻又總想留住些什么。
其實最開始,都只想相擁而眠?梢坏┙粨Q體溫,那些明顯的身體特征,是比心臟更想念對方的存在。
他們要在月亮未沉之前再一次道分別,所以他們如此珍惜這一個夜晚。
遲漪大概也是被他逼瘋了,不再為激蕩的反應而感到羞惱,坦誠地嗚咽:“……想你,心臟和身體。”
緊繃著的神經只能跟著拉鏈一起斷在這一秒,從未如此急迫、緊張、焦躁難耐到差點戴反的地步。
“沈奶奶……”遲漪咬牙吞著,她在上,往下俯視他眉眼,自己卻是那么淚眼濛濛的,“手術很順利,對嗎?”
“很順利,目前情況恢復也還不錯。”
遲漪輕顫了顫睫,一滴淚劃落在他頸窩,“那就好……那就好!
靳向東怔了秒,就著目前的狀態扶她坐起來,一手撳亮了床邊的落地燈,盯牢了她的臉,沉了呼吸問:“怎么突然哭了?我不在,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她眼神微閃,抬起手臂擦了把臉,然后壓下去抱緊他肩膀,低聲說:“冇事啊,你用勁太重,我就很容易哭……”
掩住臉龐的姿勢,靳向東不能再看清她眼底涌動的情緒,他垂下眼,腦海里反反覆覆的,是他祖母當時在書房里說的那句:那她呢?
不知是否是心魔作祟,靳向東忽停下來,拇指扣住她精巧的下巴,緘默對視的兩秒鐘,他抿了下唇,微笑t?問:“快到圣誕節了,有沒有想要的禮物?”
遲漪靠著他胸膛,搖頭:“還有兩個月呢,現在沈奶奶的身體重過一切!
靳向東勾一下唇:“她如果知道,你能這樣惦念她,會很高興的。”
對象是旁人或許是高興的,可如果是她,卻不一定的。
遲漪不想在這一刻敗興,于是順著他回答的聲音,放得很輕很慢:“真的嗎?”
靳向東扣穩她的腰,以更加緊密的形態,慢條斯理地將這布滿迷障的話題撥開了云霧,抵達了廬山,“跟我回京市,一起去見一見她,不就知道了?”
頃刻間,遲漪背上泛涼一陣,她睫毛抖了抖,身體也顫了顫,抬眼回視他。
那一道從容不迫的視線如蛛網般籠住她,無處可逃,要一個答案。
第53章 53#精修 我已經獨自冷靜過那么久……
窗間過馬, 從香港的夏天到香港的冬天,一個學期的結束,竟只在倏忽之間。
HKU的學習強度可低可高, 對于大部分外地學子而言,是無法虛度光陰的。即便只是來鍍金, 也要拿些本事回去才行。
十一月三十日學校結課,再從十二月一日起進入一個復習周。
圖書館、學校宿舍、周邊可租賃的小區樓……燈光都是可以亮一整夜的, 晝夜不停著交替,臨考試周也越來越近。
遲漪也在其中。
按照香港的教育制度,內地高中三年就等同于香港中學七年,遲漪即便是在讀兩年預科階段, 也沒如現在這般點燈苦讀過。
誰讓她身處文院, 學長學姐們都曾作出表率, 留下優秀答卷與文章。
勤能補拙這個道理,適用于每一個迫切地想要往前沖的普通人。
從圖書館復習結束, 時間都過了凌晨。為圖方便, 遲漪在11月初時租了學校附近小區的一間公寓,香港寸土寸金, 三十平的一居室,每月租金在9k港幣。
從銀行卡支出這筆消費時, 她只慶幸自己補辦了銀行卡, 還留有些存款, 暫能負擔得起這筆開支。
而這近一個月時間里,她回深水灣的次數越來越少。
黃姨會定期給她打電話,有時以她學習辛苦為由,想派司機來接她回去改善改善伙食;有時以為她調理身體的中藥藥方為由……總之,每一回的電話里都在關心著她。
遲漪拒絕了司機接送, 忘記從哪一天開始她已經習慣上坐地鐵,窗景一頁一頁翻,她也一趟接一趟地拖著那只行李箱慢慢裝點著私人物品挪進公寓里。
她和靳向東的最后一次見,停在了10月31日。
那個話題無果之后,日子依然在過著,他祖母的病情恢復很不錯,定期復查的情況也都良好,她在心底也由衷為他開心。命運總多眷顧,如他這般生活在鮮明有序世界里的人,他值得擁有這樣的人生。
10月底那次,靳向東在香港停了三天。那個節點,他的重心開始慢慢恢復到公務上,到了晚上,兩個人都沉默地躺在床上,夜色那么濃,感官就變得尤為清晰透明,辨不清是誰先主動靠近,只深刻記得眷戀的溫度。最后一晚,他們一直在做。
可能也有賭氣成分吧,她連熬不住的聲音都不肯出一丁點,全部吞下去。
靳向東離開香港的那個清晨,德叔七點過一刻來接他去機場,她睜著眼,把時間一分不差地刻在心底,又或許她整晚都沒有睡過,清清楚楚聽見他在電話里提起‘墨西哥’三個字。
門關了,一句留言沒有,他們那段時間連入眠的姿勢也是背向著的。
遲漪身體蜷起來,拉緊了毯子。
一個月過去,WhatsApp里一條新消息也沒有再傳來。
遲漪也不會再留意未讀信息,她更清楚,自己也是有生活重心的。冷戰對她的影響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深,比不過她當下的考試,也比不過她在學校里新認識的,可以一起交流、一起約飯的女同學。
期末考試前,文院里組織了一次聚餐。
遲漪是出國后開始選擇不再參加這類活動的,但這次,也許是為了緩解考前壓力,又或許是為她能擁有自主權,她選擇參加。
聚餐地點定在尖沙咀的一間英倫風西餐廳。
今天是周六,她昨夜又通宵了一輪,中午十二點才有困意睡到下午四點多,簡單拾掇過一遍直接在公寓樓下打的車出發。
同學陶西比她先到,周六這個時間段,這一帶塞車情況很常見,大約在門口等了她十幾分鐘后,兩人才匯合。
“Celia,這里!”
“Cici對唔住吶,我睡前忘定鬧鐘!
“你又不算遲到,我比較擅長提前而已嘛。”陶西動作親昵又熟練地挽住她胳膊,“我們先進去,我給你說今天晚上還有工程學院的一個學長來參加,剛我都沒敢一個人先進去!
“為什么不敢進去?”遲漪有些困惑。
陶西是南方姑娘,165的身高一點也不算矮,只是遲漪屬于高個子纖長的女生,兩個人之間還是隔了半個頭的差距。
陶西很喜歡以小鳥依人的姿態把一半臉頰埋在她肩上,她壓低了嗓音學港劇發音說:“漪漪,你冇知。∥覄偼高^窗戶看了眼,那學長真的太正點了,簡直就是我的本命天菜呀……我就有點不好意思嘛!
遲漪這回才聽明白了,這是想要對方聯系方式的意思。
陶西高中上的公立學校,沒有早戀經驗,也對班里那些冒著青春痘的男同學毫無興趣,小女孩心態,一直對大學戀愛抱有高度期待,忍不住抬頭問她:“Celia,方便透露一下嗎?你在香港中學的時候有中意的男生,或者談過戀愛嗎?”
“中學沒有。”遲漪放低視線,停頓換氣的幾秒里,她輕聲回答:“后來,談過一次戀愛的。”
“什么感覺?”陶西露出向往目光。
她也笑,“很難形容得具體,等你以后和人拍拖了,就明白啦。”
往里走,大廳預留的那張巨幅長餐桌前幾乎都已到齊了,陶西拽了拽遲漪風衣袖擺,順著她暗示方向循去目光,遲漪看清了她crush的長相。
對方也在此刻回頭,目光落過來一秒又收回。
“救命,他怎么看過來了……”
一起落座,遲漪目光回到陶西臉上,沒忍住揉了揉她烏黑長發,“cici,其實我覺得他有點配不上你!
“啊,我看起來這么高貴嗎?”
遲漪看她的眼神認真又專注,肯定地點頭。
這是從那個人身上學到的一處優點,對陶西十分受用。
……
晚上九點多,聚餐結束,原本是還有第二場的,在酒吧。
不過,陶西是典型的人菜癮大,晚上只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她們住在同一小區,遲漪主動承擔起護送她回家的責任。
十二月的夜,涼風料峭。
遲漪半架起陶西的身體,站在街邊用Uber打車,沒想到會在這個節點碰見靳知恒。
這個位置屬于抽煙區,靳知恒眼眸含笑,走過來遞給她一支煙,“好耐冇見,Celia妹妹!
算一算,距離五月在澳門,原來已經過去半年多了。
遲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悠悠說:“我戒煙了!
其實搬出來之后,又抽過兩回,但她就是不想接下這一支。
“真稀奇!苯闶樟藷熀,抖一抖指尖煙段,那雙桃花眼笑起來總顯得浮浪又多情,“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會出現在你們文學院的聚會上?”
“那是你的事!
“遲漪,那你知道大半年過去,遲姨為什么一直沒有聯系你的原因嗎?”
扶著陶西腰后的那只手臂驟然顫動了下,遲漪不動聲色地別過目光,咬緊了下齒,街燈照著她的臉龐,神情異常冷然而銳利。
“你問題很多,你應該去寫書!
靳知恒把她現在抵觸的所有反應都收在眼底,這個壞人其實不一定非要他來做,只是真相是瞞不住的。
說不清為什么,他心里僅存的一點憐憫告訴他,他不希望遲漪成為第二個陳秋溶。
靳知恒深呼吸,“我這個人雖然是不怎么靠譜,也不怎么討喜,卻也沒有刻意惹人嫌的怪癖。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那天晚上,他來御園接你,我都看見了。”
“我想,這么久過去了,現在也不止我一個人知道了你們的事情。還有遲姨她現在的身體情況不太好……”
肩上的陶西緊靠著她難受地呻了聲,遲漪脫了風衣籠在她肩上,考試在即,醉酒感冒會t?很難受。
手袋一震,是Uber上打的車已抵達上車點,她抬睫看一眼靳知恒,“她現在是別人的親人,我不想知道,走了。”
“遲漪,紙是包不住火的,你早晚會知道。”靳知恒的聲音輕淡到近乎一種漠然,揭開了這一頁早被墨水浸透的紙張,“就好比,你其實最清楚不過,你和大哥早晚會面臨分開,有開始就有結束,這就是你們命定的結局。”
“你再如何擅長逃避,也逃不了一輩子。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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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院考試結束,距圣誕節還有5天時間。
陶西這段時間精氣神尤為亢奮,每天第一要事就是約她出門吃飯喝酒。兩個人從堅尼地城的一間新開業的清吧打卡出來時,夜已變作濃黑一團。
密云壓鏡,明日應是個暴雨天。
清吧離街區還有一點距離,兩人往前走幾步,到了街邊打的士。十二月,香港圣誕氛圍已經足夠濃郁,霓虹街燈,街邊路欄,一些墻壁……都布滿了圣誕元素。
維港的海風輕輕刮過,原來苦夏熬過去,冷的感覺堆了滿身。
今晚點的那間清吧推薦餐單上的肉桂熱紅酒,陶西喝了半杯,就到微醺狀態,她搖搖晃晃站在霓虹燈光里,仰臉,凝注著遲漪的面容,笑容好天真,“Celia,你那天說得好對喔。我后來還是找人打聽了下,工程學院那個學長,他是個頂級富二代,有錢人的私生活好亂好亂的……臟男人,果然配不上我!
遲漪伸出一只手,借她扶穩,然后聳聳肩:“對唔住啊,不小心擊碎了你的少女心!
“可惡!有錢人真可惡!就不能檢點些嗎!臟男人真是要不得!”
遲漪伸手往上,捏了捏她有點肉感的臉頰,手感果然很好,她樂呵呵附和:“有錢人可惡,臟男人要不得。”
陶西用力點頭,吐出一大口摻雜著酒氣的呼吸,醒了下神,眨一眨惺忪的眼,又盯著遲漪,想一想問:“對哦,Celia,為什么你每次都喝不醉呢?酒量,是天生的嗎?”
酒量不是天生的。
但她不可能告訴陶西,她其實在中學時期就開始靠酗酒度日。
怎么辦,那時候睡不著覺呀,日復一日,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呀。
每一個晚上,躺在床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天忽然就亮了。她的眼睛其實也是能感覺到痛和疲倦的,可是大腦不受控制,她的精神抖擻,根本無法入眠。
十五六歲的小女孩,沒有經濟能力,也沒有人告訴過她,原來人的心臟也是可以生病的。
于是,她開始嘗試喝酒,從一瓶、兩瓶、三瓶的量,日益遞增,她年紀那樣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酗酒,又該怎么去實現戒斷。
所以,她放任自流,只是簡單的希望自己能夠入眠。
她不想讓陶西知道她這一面。
她不想讓自己最壞一面,被愿意愛她的人所看見。
思緒回籠,遲漪彎了彎唇,岔開了這個話題告訴陶西打到的士了,該回家了。
后排車門關上時,她抬睫側過目光,望見了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那間%Arabica,夜里是看不清路盡頭那條海岸線的,她的視線也逐漸失焦。
不塞車的時段,能很快抵達目的地。
刷了小區門禁卡,兩人住在同一棟單元樓,陶西在她樓上,遲漪不放心她此時走貓步的清醒狀態,選擇先送她回樓上,沖了杯溫的蜂蜜水給她放在床頭,又留了一盒醒酒藥和便利貼才放心離開。
乘電梯回樓下,這片公寓的走廊燈很暗,一線昏光,總令人想起小時候看過的相關電影。
遲漪深呼一息,拿手機打燈,一解鎖,像是一種身體的連鎖反應,誤觸進社交app的速度快到令她都愣怔。
界面,空白如新。
烏燈黑火里,她濃長的睫毛落下去,輕嗤了聲,退出,回到主界面點手電筒照明地面,光影顫悠著,那間公寓門前的一面雪白墻壁上拓出一道清落頎長的影子。
遲漪呼吸一滯,停下步伐。
男人穿一身深色考究大衣,里面是整套商務西服,臂彎間半掛著條同色系圍巾,另一只手上似乎提著什么禮品袋,陰影掠動,他深邃眉眼處落下淡淡倦意,不難猜出他應是剛從一場商務宴請里抽身過來。
靳向東掌心里也亮著一道微弱的白光,距離不遠,她目光睇下去,界面好眼熟,下一秒,屏幕又被他摁滅。
那一刻,遲漪才明白,盡管久不相見,他們的相對也不到十秒。
遲漪很快斂去情緒,沒打算說話,直接從他身邊邁步過去,翻開手袋,取鑰匙開門。
鑰匙旋開門鎖的聲音其實很輕。
可,又為什么。
為什么轉動的時候,更像是在人的心臟上旋開了一個細微的小孔,無數冷風立時跟著灌滿那孔口,密匝匝的痛感席卷過來,要人無所遁形。
門就快闔上的一毫秒,一線之間,玄關感應燈又亮起,低昏的光束照著她握緊門把手的纖白手腕。
一道力把她死死攥住,遲漪不肯回頭,卻能感受到身后人的目光,筆直的,分毫不移的在注視她。
“深水灣的東西,你沒拿完!
“屬于我的,我都拿了。”她頓了頓,竭力控制著呼吸,“不屬于我的,我也拿不動了!
她的一字一句都控制得冷絕又堅定,靳向東垂下目光,輕呵一聲,“是么?我給你的,你都不要,那你身上這件外套,又算什么?”
那一秒,如墜一處極寒冰窖。
遲漪定定凝注那張面容,兩秒,她彎起一個慘白的笑容,素白手指一粒粒解開外套扣子,那只手立時擋住她的,可遲漪不肯也不要服輸,她掙開,脫下,里面只剩一條纖薄如紙的吊帶長裙,她抗得住這陣凍人的夜風,身形立定,單手遞給他。
靳向東沒接,那件是他此刻穿的這件出自同一品牌,他記得,當時他在K11結賬時,她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說好鐘意情侶款。
可現在,她也能毫無猶豫的決定不要了。
那么那些鐘意里,幾分真,幾分假?
靳向東點點頭,“衣服、珠寶、鐘表、手袋,這些和我掛鉤的物品,你一件不留!
手臂上衣物的重量分明減輕了,可為什么還是能感覺到沉重和僵硬呢?
遲漪低下目光,她沉默地盯著那面墻壁上的兩束影子,即便光影能將他們的倒影延伸拉長,卻無法實現將兩個站在平行線上下兩端的人,交錯起來。
“那我這個人,我們之間的一切,是曾經屬于你的,還是現在被你選擇拋棄掉的?”等不到回音,靳向東停頓了下,心臟在失控的邊緣開始急速下墜,綿密后覺的痛扎穿了他的四肢百骸,“遲漪,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考慮過,能和我有以后?”
“有必要考慮嗎?”腕骨被他攥得好痛,遲漪忍著,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丁點微薄的脆弱,她輕嘲一笑,“就像你這么久不聯系我一樣,我以為,我們都默認了結局!
怎么聯系?
那晚上,她哭笑著一字一句懇切般地告訴他,她不愿意去京市。
再下去是殘忍的真相,誰都心知肚明,所以他們都選擇了暫停鍵。
這段時間,他幾乎一直在航線上,審查完這個項目,又繼續下一個目的地,東寰的事務錯綜復雜,之前停掉的行程都須補回來,他很忙,忙到幾乎要靠著這份忙碌去麻痹自己的感受。
又或者,他其實冥思苦想了千萬遍,也找不到一個借口,能夠自己說服自己,也許,她只是沒有準備好。
每一次想用這個最爛的借口時,心底又會響起另一道聲音。
——是么,是沒有準備好,還是從來沒準備過。
靳向東垂著眼皮,一目不錯地盯著他緊攥到不敢放的腕心,她在用力抗衡掙扎,力量上他能輕易抵抗她的微小,那胸腔里震碎破掉的一塊,該如何修復?
他沉舒呼吸,語氣還能維持著平穩沉斂,固執地問:“默認什么結局?”
“默認我們分開——”
遲漪一點也不想和他打啞謎,周旋來周旋去,她好容易才能填充滿自己現在的生活,索性破罐子破摔,更堅決,更傷透人心無法挽回的話都冒在喉嚨里,馬上就要漫出來。
“反正不是現在,也會是不遠的將來,早痛早復原,你還可以體驗新的——”
“啪——”
厚重的房門猛地一下被關上,跟著掉落一道t?重物墜下的咚聲。
遲漪身體慣性地往后退步,整片背脊緊貼上冰涼徹骨的門皮,她忍不住抖了下,而后一條充滿潔凈氣息的寬大圍巾籠緊了她泛涼發顫的身體。
鮮潤的,涂著艷麗口紅的唇瓣被用力撬開,他的吻強悍到不容她有毫發絲粟的拒絕,又或是,他不敢卸下分毫力度,怕她拒絕,怕從此以后再也攥不住她的手。
遲漪也控制不住眼眶里蓄滿的淚,嘩嘩流下來,她齒關用力咬下去,血肉劃開,腥甜侵占著整個口腔,唇舌交換著糅雜的血與津。
她的肩膀因為咸濕的眼淚而顫栗不止。
“……靳向東,你說過給我分開的權利!
“我答應的前提,是你不會輕易說那兩個字!
他的呼吸變得很重,遲漪眼睫也顫得好厲害,淚水朦朧了視線,她用力著一點一點地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卻先一步感受到他指腹的溫度,燙的,濕潤的。
暴烈侵占般的一個吻,開始轉變輕柔的力度,慢慢地吮,慢慢地感受。
“可是你讓我感覺到難過了……”遲漪手指緊緊攥著他的大衣領口,指腹泛白,眼淚呀,源源不斷的劃落在他心口,衣料浸開一片更深的色彩,她重復地一字一頓說:“可是,你讓我難過了……”
靳向東摟緊她的身體,掌心撫著她顫抖的背脊,嗓音沉悶到沙啞,一遍又一遍喚她的名字:“遲漪!
“遲漪,難道我沒有嗎?”
緩過心底那一陣猛烈又洶涌的情緒浪潮,遲漪用力張開一雙酸脹的眼眸,借玄關這一線昏昏茫茫的燈束,盯視他,口腔里還彌散著屬于他的鮮濃血液。
有無數的片段從她眼前閃過,盡管接下來的話會痛苦,會再無挽回的余地,因為她多了解他,也多么了解自己。
相類的驕傲,能夠支撐她在這段愛里,保留住她僅剩無幾的寧折不彎的堅強嗎。
她不知道。
遲漪慢慢松開了攥緊他衣襟的手指,輕輕抬起濕濡的睫,重新望向他,淚潸潸的一張臉,讓他有霎時的惝恍,想起那時,她也如現在般望向自己,說著那一句,只想永遠留在他身邊。
可現在,她笑一笑,更像是松了一口氣,告訴他:“系啊,唔輕易講分開……但是,我們都在難過,但是,我已經獨自冷靜過那么久!
燈影曳晃了下,決意掙開的瞬息,遲漪掌心生了一片潮意。
她感覺到了,她曾經以為的,那么一個應對萬事萬物都能做到從容不迫、處變不驚,游刃有余的男人,
原來在她面前,也會有手抖時刻。
第54章 54# 我希望,香港落雪
香港十二月的雨, 下起來,是沒完沒了的。
這棟公寓樓一梯四戶,隔音不好也不差, 她靠著墻壁,脫力地閉上眼, 那時候腦海里只閃過一個念頭,再也聽不見門外那道熟悉的腳步聲了。
一直牽引著她心門的響鈴也跟著斷了, 她親自操刀,剪斷的。
遲漪沒有再慌亂的,刻意的去到那一扇小小窗前,再望一眼, 黑夜里那一道清雋修長的背影。
她好像第一次了解到自己, 原來也能成為一個拿定主意后, 就能做到絕不動搖的人。
她信時間,信自己堅強不屈的意志。
她曾經能逃出一個如噩夢般的平溪島, 也能做到在異國他鄉養活自己, 她戰勝過那么多次想一了百了的心咒……
她也曾以為,她差一點, 就快要痊愈了的。
床頭柜上,卻空了一盒接一盒的氟伏沙明片。
她現在想要睡覺要6片氟伏沙明和6片曲唑酮才夠, 前段時間復習, 她幾乎每天要服8片。
服藥副作用, 導致她有時候動作會變得很遲鈍,這間屋子只需要開一點燈,就能將那些藥片盒子一掃而盡。
之所以,搬家搬得這么匆忙果決,是因為她有時候會忘掉處理這些藥盒殘渣。
她用藥的劑量根本控制不住地在增加, 有時候也想慢慢去戒斷,可回過神,藥又空了大半……
瞞不住的,遲早會被身邊人發現的。
很早以前,遲曼君帶過去過一間醫院,她見過一個軀體化很嚴重的女患者。
因為見過女患者曾經漂亮美好的照片,所以遲漪至今也忘不了她四肢抽搐到痙攣,情緒失控后的難堪模樣。
她不能接受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
十二月的天,怎么會變得這么冷?
室內窗戶開了一半,雨絲打進來,落了她滿腮,遲漪把眼睫閉緊。
靳知恒接她回太平山頂的那個早晨,山霧好重,停車落地,占了接近整片山頭的一座靳家主宅竟顯得那么空寂。
一路未見傭人司機,靳知恒把她送到書房那一棟前停下來,剩下的路要遲漪自己走。
她第一次和靳仲琨單獨會面。
“坐。”身著一身呢料西服的中年男人高坐上位,眼也沒抬,語氣里也是冷淡。
遲漪沒坐,瘦削的身姿站得筆直,清潤的眼睛也敢于直視他。
她表現得出乎意料的淡定又沉著,不卑不亢,完全不同于之前他見過的樣子。
又或許,年輕的女孩總善于偽裝自己。
那么,就算她只是強撐著意志裝于表面,靳仲琨也為之后要進行的內容,抬眼開始審視她。
“你面對我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倒是學得有幾分像Ethan!彼鄣赘∑鹨唤z笑,點燃了手中的雪茄,“說實話,我讓知恒帶你過來單獨約談,是有些越俎代庖的!
“畢竟,我只是你的繼父,曼君才是你的監護人。”
遲漪很冷靜,“我已經成年了,不再需要監護人!
靳仲琨冷呵了聲,他的眼神落過來透著直銳的冷,“遲漪,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其實并沒有一個成年人應該具備的行事標準!
“您不妨直說,您覺得我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敢對您的長子有這些非分之想!边t漪以平直語速說道:“我不覺得我的喜歡有錯,你們也不能再對我有任何的規束管教,因為我也不會再接受。”
靳仲琨為她此刻不再假扮柔弱的反應而詫異,也只有那一秒,“叔叔和你交流很少,不知道,原來在你心里是這么想長輩們為你作打算的良苦用心的。也罷!
“您覺得那是為我打算嗎?您為什么不直接承認,您一直在以傲慢的姿態看待我,所以您和她也不認為我也可以擁有自己的主觀意志!
“你不妨說,你認為我和曼君把你當做一件物品,把你隨意地推給別人!苯夔恢每煞竦匦σ恍ΓT出他的重點:“好比,把你和蔣三捆綁在一起。于是你所謂的主觀意識就告訴你,要反抗,要報復。而你把目標放到我兒子,Ethan身上,是因為他是靳家的長子,是東寰的接班人,你還想過這樣可以毀掉他,對么?”
遲漪不否認自己以前真的產生過這樣惡劣的念頭,至少比起他們,她能勇敢承認自己人品的低劣時刻,“一開始是這樣的,我以為他和你們沒什么不同。后來,我發現他被他祖母和母親教養得很好,他有足夠的修養耐心,和溫柔,他是君子,他遠比我想像中好過千萬倍!
靳仲琨垂了目光,開始認真聽這女孩口中描述的靳向東。
那畢竟是他的長子,盡管為了前塵舊事,為了他的母親黎嬛,父子間關系一度跌至冰點,甚至也曾在商場上相斗,但每每旁人提起這個名字,無不夸贊。
以那一句虎父無犬子為首尾引申開來的話題,從來都是這個一直以來要與他爭鋒相對的,長子所帶來的。
人言聽得夠長久,靳仲琨終究還是心感驕傲的,只是挺新奇的,在這女孩口中,他的長子,竟應該和他毫無相似之處。
靳仲琨不在意這句,可以當作只是一句玩笑,甚至他可以寬宏大量到為這女孩眼底劃過的那一點微末淚光,而產生一瞬的停頓。
年少的愛情,他不是沒有過,只是于他而言愛情最后都會淪為附屬品,當斷不斷,從不是他風格。
靳仲琨仍舊冷酷地帶她正式進入今日主題:“盡管你和你母親的關系無法再有扭轉余地,但你今天告訴叔叔,你是一個擁有獨立人格自主意識的成年人,那么叔叔也想告訴你,我和曼君有了一個孩子!
“原本預產期是在明年1月底,你也清楚,曼君屬于高齡產婦,懷孕很辛苦。在聽說了你們這件事之后,情緒受到波動,孩子早產,幸而,母子平安!
說到這里,男人掃視了一遍遲漪,女孩黛眉t?微蹙,坦然垂放兩側的雙手緊緊攥住了裙面,才得以支撐住情緒。
到底還是年紀太輕,喜怒最后都會浮于表面,與他長子的心境、年紀、學歷、閱歷,都無一匹配。
若非蔣家倒臺一事,為他敲響了一道警鐘,靳仲琨甚至無法聯想到長子的異常為何,更不能如此迅速地揭開他們匿于水下的這層關系。
他更無從想像,為何,長子會被這么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所迷惑。
“遲漪,你可以不在乎曼君的感受,不在乎你已經出生的弟弟。但你卻做不到不去在乎Ethan,你所形容的他是千般萬般好,那么孩子,你忍心看見Ethan為你而受盡非議嗎?”
靳仲琨不再停頓,循循而侃:“你也覺得他應該一直生活在最耀目的燈光之下,受人擁躉,高高在上,肩上不落一絲塵埃。那你設想一下,如果你們堅持在一起,擺在你眼前的難關也不止這一道,如果你真在意Ethan,那你也清楚他是如何珍重他的祖母。老人家現在生著病,還在京市養著,如果知道你們的事,是否也會不利于病情呢?但有任何意外發生,以Ethan的性格,他不會怪你,但他一定會怪罪自己!
“當然,叔叔也并非只為Ethan考慮,我們現在可以把問題的天秤傾向你本身!睍奎c了奇楠香,同樣能令人情緒鎮定,能夠確保人能在情緒穩定下作出判斷,他直銳地戳明,“遲漪,叔叔想問你,你的病痊愈了嗎?”
“或者,Ethan知道你的病情程度嗎?你愿意讓他見到一個生病的你嗎?你有足夠的勇氣和堅強不屈的意志,像面對我們一樣,去面對你所愛的人嗎?
“遲漪,如果你做不到,也無法克服,那就讓你們各自都走回到原有軌跡上,不要持續一個已知的錯誤。不要害人害己。”
遲漪喉嚨微動,吞咽時澀到生痛,書房燈照過那一張艷麗的臉龐,平靜到沉如死水。
她輕輕吁動呼吸,忽笑道:“其實您不必再大費周章,我們已經分手了。”
“在您說這些話之前。靳董事長,其實你一點也不愛你的孩子,你和遲曼君一樣,你只在乎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名聲,和外界對你的看法,你根本不在乎靳向東要什么,你甚至清楚自己沒有資格讓我們分開,所以,你只能單獨找我談,而不是他!
下山的路怎么那么漫長。
遲漪單手枕著車窗,睜著睫毛,一目不錯地注視著這條長路。
車經過一個彎道,她記得第一次上山的晚上,深暗天幕里,那臺車就在這里與她擦身而過,相逢不相識。
那時德叔代他傳話說,客人先行是禮數。
視野受限,她仍是見到那道側影,時至今日,心臟發緊的感覺仍有余威。
她喉嚨涌起濃的腥甜,有什么似要從中呼之欲出,她黛眉緊皺,泛白的十指用力地開始扣動車門把手。
靳知恒被她的舉動驚出一身冷汗,一個急剎,車身猛地撞上霧燈。
右側車燈徹底壞了。
靳知恒心臟驟快無法平復,腎上腺激素不斷分泌,襯衫都被汗液浸透大半,他深深呼吸好一陣,緩過四肢的抽搐顫抖,大幅側身,情緒疊加,無數臟話狠話都要發泄出的這一刻,他看清了遲漪融在光線里的臉。
面色慘白到近乎是一種病態。
——雙眼薄紅,淚流滿腮。
靳知恒吐氣聲很亂:“你……你想下車,其實可以告訴我。剛才太危險了。”
混亂過后,車里變得好安靜。
遲漪低頭抹了把臉,她沒心思化妝,今天是素著一張臉的,所有的蒼白都是顯露無疑的,很糟糕,比在巴黎與他重逢的那個雨夜,更加糟糕。
好一刻過去,她的聲音已經壓抑到嘶啞,“對不起,修車費用我會轉到你卡里,如果不夠,我會盡快補上。今天……謝謝你,走了!
山中雨霧還很重,她不顧一切下了車,纖瘦單薄的身軀最后化作一個模糊的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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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4日,平安夜。
深水灣書房的燈火,持續亮起的第四夜。
才傍晚,林一德立在中庭之下,接一通電話:“只是小感冒,我也不敢在您跟前隱瞞,更不可能對您夸大其詞。”
電話那頭是沈嘉珍。
安撫過老人情緒,林一德懸著的氣才堪堪松下來,走到書房門前,黃姨剛端著托盤出來,他看一眼,飯菜紋絲不動,藥倒是一粒不差都吃了。
跨進書房門,視線里的光度顯得昏暗許多,往里走,辦公桌前的男人已伏案工作整日。
林一德眼底浮過絲惋然,那晚上,他目送著靳向東提著飛巴黎買的好幾盒甜品,心揣歡喜一路風塵去向那棟公寓樓。
他放寬了心回深水灣備好一席燭光晚餐,等著他們能攜手歸家。
等到最后,回來的,卻是形單影只的一個人。
對于他們走向分開這個結局,德叔早有預料,卻沒想過會來得這么快,是否又太殘忍。
但,終須會時辰到。
“Ethan,你還病著,該休息了。”
靳向東聞言抬首,或許是想到了什么,他薄唇輕抿,問:“德叔,什么日子了?”
伴他身旁數年,林一德聽懂了他言外之意,答:“平安夜,明天是遲小姐的生日!
“是么,時間過得這么快。”
“Ethan,你滯留香港這些日子,只是為了能在她生日時,見她一面!
德叔總能洞悉他心,一語中的道出來。
可他想見的人,卻不一定想見他。
靳向東垂下眼睫,視線放回電腦屏幕上,額間的滾燙也許是在提醒他不要再頭腦發昏,他自嘲地勾了下唇,“她比我灑脫!
“未必的!绷忠坏陆K究還是說出來,“Ethan,她未必能比你灑脫。前些天你發高燒,遲小姐和二少爺回了一趟山上,見董事長!
靳向東心頭一震,他的眼神閃過錯愕茫然厭惡,又驟變成一絲驚痛,繼而他起身,越過辦公桌,越過所有物障,忘了取外套,心中只有去找她,去見她,一個念頭。
黃姨著急他還未徹底退燒,想攔一攔,林一德擋下了。
感情上的事,不能一直模糊下去。
今夜微雨,深灰色Benz一路疾馳,是他的迫不及待,是他的心急如焚,唯恐錯失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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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漪沒想過還能再接聽他的來電。
她感冒剛有好轉,下午做導游陪陶西逛了會周邊,還沒卸妝,電話打進來時,她剛進浴室放熱水。
換好一套稍顯正式的衣服,她懷揣著忐忑下樓。
車里的燈開得好暗,兩個人都沉默著,連一聲簡單的‘好耐冇見’都沒能寒暄。
車一直往西九龍方向開,到海濱長廊附近停,窗景可清晰無比的望見華燈點綴下的維多利亞港。
靳向東也凝注著窗外,漫不經心的開口:“他找過你!
是肯定,證明他已經知道了。
遲漪仰起頭應了聲,唇邊勾起一抹苦淡的笑:“系啊,是不是挺奇怪的。和你提分手前,我們沒有見過面,和你分手之后,他卻要見我!
她用這個回答在告訴他,別胡思亂想,分手是她自愿的。
靳向東忍不住想去摸中控臺里的煙盒,手腕一震,他深吸一口氣,注視起身旁的人,他眼里有困惑,有不解,“遲漪,那是為什么?”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她終于也肯回頭看向他,漂亮的眼睛彎起來,怎么會有人笑起來談分手的?
她沒有愛過嗎?
遲漪只笑了一下,披下來的烏黑長發蓋住她半張臉,一雙纖白如玉的手絞在一起,像是很為難情,可讓她感到難為情的人居然是他嗎?
遲漪說:“大哥說起來好慚愧,我瞞了你好多好多事,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所以想把一切都停在那一天,這樣至少,你心里的我,不至于那么卑劣。”
靳向東緊緊看著她,胸腔里翻涌的血液都快要被她接下來的話澆冷透底了。
“最開始接近你,是為了擺脫我母親對我的掌控欲。你知道的,畢竟你是靳家長子,又是東寰接班人,只有抓住你,我才能獲得自由的權利。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沒有錯,你幫我擺脫了遲曼君,我不用再被賣給梁家,也不用再被放逐國外,像一條流浪狗!
這些自貶的話,她現在也能說得從容輕松,“我利用了你,還利用了你的愛,這原本就是一場以我的貪欲和設計開始的戀愛。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想過要和你一直走下去!
“……后t?來呢?”
“后來,我承認,我動心了!边t漪盯著他的眼睛,用言語快速打斷他想說的話,她猜透了他會挽留,可是她不敢再聽,上帝,請原諒她的膽怯。冷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靳向東,我心的位置只給過你一個人。可是,我現在必須要放手了,哥哥,你這個人太好了,是我不好,我們之間是不對等的,一看見你,我就感覺到愧疚,我就……自慚形穢,我不能再一遍遍地回到過去了。所以,我們放過彼此吧。”
“你看,前面的風景那么長,人的一生也那么長。我也得往前走了,對不對?”
靳向東看著那雙他吻過千百遍的眼睛,還是那么明亮,還是那么漂亮,此刻,也能夠……那么淡漠到冷酷的地步,回望向他。
“遲漪,如果我沒有那么早提議帶你見家人,你還會和我提分開嗎?”
“會!彼⑿,“也許會晚一點,我一直在心底為我們的感情設了期限,我不想再騙你!
“所以,即使沒有其他人,我也會選擇離開你的。我真的沒有辦法,懷揣著這么卑劣的心思……在你面前活得那么坦然自如,你明白嗎?每一次一看見你的這張臉,我就會害怕……”
“夠了,別再說了!苯驏|不想再聽她繼續說下去,他喉嚨干澀著,煎熬著,緩好一陣熱的澀痛感,才能繼續說話:“你是想得很清楚很明白,也是在最冷靜的情況下,堅持要和我分開。對么?”
車燈透著灰調,遲漪抬臉望一望窗景,海濱長廊那棵圣誕樹掛滿了彩燈,外面那么熱鬧,她只能在這條街的終點和他道別。
她靜了靜,聲線透著放松,“對,我是一個膽怯的人。對不起,我原本……也只是想好好道別的!
靳向東薄唇緊繃,才能維持住盡可能平靜灑脫的神情:“回國來見你的路上,我以為你只是在生我氣,所以我經停巴黎時回到15區,給你帶了storher的蛋糕。在店里選,才知道,原來蛋糕的名稱也能擁有千百種新意,櫥柜看得我應接不暇,店員過來說上了新品,怕沒有猜中你的心,索性都訂了一份,心想你中意甜食,或許能不那么生我氣。
“和你吵完架,我告訴自己,你只是個妹妹仔,你年紀小我那么多,是我更占便宜。這么早讓你去見我祖母,或許也嚇到了你,所以我想主動找你,接你回家,回我們深水灣的家。沒想到這些小事,我也沒能做好,那些惡語相向,那些情緒化,在事后腦子清楚了又開始感到懊惱后悔,遲漪,我想說,我不希望你在想起這個人時,覺得那段日子也不那么快樂!
這幾日他像是將自己釘扎在書房,一夜接一夜難眠輾轉。
現在,他終于能輕闔上長睫,沉舒一口牽引著神經痛覺的氣息,告訴她:“遲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最開始是帶著目的靠近我嗎?是我在放任你的接近,是我好奇,想看一看那個望著我時滿眼狡黠的小姑娘,藏著什么心思。”
“所以,別怪你自己了。”
那么多傷透人心,要給他們的愛宣判著死刑的話,她都說得出。
遲漪以為她能夠一直故作這份堅強下去,一直到他們鬧得不可開交,收不了場,然后她就能轉身,自己一個人開始舔舐傷口。
可她低估了靳向東的溫柔。
手背上砸落下來一滴滾燙,接著是第二滴、三滴、四滴,她的視線已經看不清了,為什么人的痛覺也是可以導致耳鳴的呢?
她差點以為自己在他面前軀體化。
遲漪輕輕搖頭,唇齒一張一合,溢進去的是苦澀眼淚,“靳向東,你其實可以恨我的,你其實可以討厭我的……”
“癡線!
靳向東握緊她顫抖的那只手,用指腹一點點揩她眼尾不盡的淚,指節皮膚全濕了,漫進他的掌紋一點點淌過他腕心的脈絡。
他以前是不喜歡這種感覺的,現在卻仍繼續撫著她的臉頰,靜了好一會兒,他從中控臺的儲物盒里取出一枚藍色小方盒。
打開,原來里面是一條阿拉丁神燈樣式的藍寶石項鏈。
他動作輕柔取出來,佩戴在她的頸項間。
“第一次陪你抽盲盒,你說你喜歡阿拉丁的故事,卻總少一分運氣,我那時在心底笑你是個妹妹仔!苯驏|克制著想要多看一眼她的眼神,目光定在項鏈上,溫柔說:“盲盒里那條是贈品,這條是之前就為你定制的生日禮物,獨一無二,只屬于你,別再拒絕了。我也為那時在內心對你的輕慢,同你說一聲,對唔住。”
“……別這樣說!
“遲漪,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能送你一份禮物了,以后要開心點!
遲漪用力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那是極其漫長的一眼,她想要一直記住這張臉。
他是她第一次愛的人。
如果她以前那么多不幸的時刻,是為了和他相愛一場,那么,她原諒她的命運了。
靳向東揉一揉她的發,“答應你的三個愿望,永遠作數,以后遇見任何困難,要給我打電話。”
“……好!
靳向東忍住想要最后一次親吻她的念頭,喉嚨滾動,微垂下臉:“別哭了,我才是被你甩的人。”
“記得認真吃飯,用功念書,好好睡覺,你會過上你想要的生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闭f到這里,他終于微俯下身,將她擁在懷里片刻,頭挨著她頸側,那里好濕,他的聲音啞了好多,“怎么越說,越像你daddy,一定答應我,要照顧好你自己!
她終于破涕為笑。
窗外一場小雨停了,車鎖也在同時被解開。
開車門,下車,遲漪一步一步往前走,她不敢再回頭,但她知道,車里一定有一束目光在注視著她。
她從前怎么從未察覺,維港的風也能吹得人頭痛欲裂。
她往前走,一刻不敢歇,風刮過身體滲進了骨縫,她所能感知的視界里倒放出一幕幕景象。
香港,澳門,巴黎,布達佩斯,奇特旺。
一趟接一趟的航線,為愛奔波,不管千萬里。
他們的故事從一張遞進掌心的鈷藍色絲巾開始。
澳門海邊,他在電話里說,遲漪,回頭看一看,我在你身后。
巴黎街頭,重逢在雨夜。
一把傘,他向她走來,如果不想被雨淋濕,跟他走。
一束花,一顆寶石鉆戒,一座玻璃花房的燭光晚餐,一通跨洋電話,他說,要換她不再同他話那一句討厭。
布達佩斯不顧一切的表明心跡,你瞧,她也曾為愛沖鋒陷陣過的。
尼泊爾的象群,他也帶她看過了,她在這場愛里,被滋養灌溉得很好,很值得。
只是好可惜,那時他說過的肯尼亞,卻再沒機會能一起去看了。
走至海岸線,遲漪終于肯停下,她雙手支撐著欄桿,身后有愛侶,或是密友結對走在這繁花錦簇的節日里。
她隱約聽見有無數人聲在倏然間,尖叫歡呼起來。
循聲仰臉望一望那片深黑天幕,那是一場盛大無比的絢麗花火。是在平安夜,是在維多利亞港上空綻放的一場煙花秀,橙粉藍的色彩漸變映滿在所有人眼中,照亮著整片海域,一波接一波,持續了不知多久,岸邊的人,輪渡上的旅客,無數守在海景餐廳窗邊等待著這一刻的人,都為之雀躍欣喜。
結束時,遲漪望著對岸閃動的巨幅屏幕,后知后覺時間竟早過了零點。
煙花燃盡,笙歌將停,原來那些有過他的故事,也一并走到了尾聲;
她眨一眨眼,想要看清這世界,卻只見中環那一幢幢繁華高樓摩天大廈在頃刻間,怎么都倒變了陣型?
五臟六腑被冷空氣滲得痛意難忍。
遲漪再也支撐不住,慢慢蹲下身,伸手去摸那條項鏈,眼淚灑滿虎口,她聲音震顫著:“我希望,香港落雪!
愿望,如果是為了不切實際、難以實現的夢而許下的。
那么,我希望,香港落雪。
我希望,我能停在你身邊,哪怕多一秒。
可是,香港無雪。
第55章 55# 兩封利是
陶西聯系不上遲漪, 下樓狂按門鈴,急得快要給物業撥電話求助之時,1602慢慢敞開了一條門縫。
她愣了下, 跟著進屋子,三十幾平的空間里窗簾緊合, 不透亮光。
撳亮燈,視線得以清晰, 一夜過去,遲漪身上還穿著昨晚回來時那套呢料格紋西裝裙。一張白皙的臉上是脂粉斑駁的痕跡。
陶西察覺到她的不對,往前一步,以手背挨住她額間:“你額頭好燙呀, 是不是又燒了t??我現在帶你去醫院。”
“不用, 我沒事的cici。剛吃過退燒藥了!边t漪身體往后傾, 將整個人都陷在榻榻米里,臉頰還透著紅, 勉力抬睫對上陶西滿眼的關切, 胸腔里只感覺到一陣酸楚。大概是冷風吹多了,腦子轉動得遲緩, 遲漪扯動唇角,同她笑了笑, 也不知自己此刻是否顯得過于狼狽了些, “cici, 謝謝你來看我!
她們相處時間不長,只是一學期。
陶西卻能看出來遲漪內心很封閉,她不喜歡主動和人談論自己的私事,對任何人都保留著一絲邊界感,所以今天她不會也不想主動去剖那道傷口。那是在對一個人進行第二次傷害。
陶西抿一抿唇, 輕聲說:“遲漪,我今天能留下來陪著你嗎?”
遲漪聞言凝向她片刻,一直沒能得到休息的眼睛被光折射得澀痛,她別過了臉,沉默著點一點頭。
傍晚時,陶西回樓上給她熬了清粥,炒了兩人份的小菜,龍井蝦仁、毛豆蒸肉沫,最后是一份牛排骨蘿卜湯,擺上時,外賣訂的兩人份4寸小蛋糕也一起送到。
遲漪晚上走出房間,目光落向燭光里的那只蛋糕,定格好久。
她翻找了一整夜,最后也沒找回來的,是在告誡她,別回頭。
“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人,但是總要有個儀式感的!碧瘴餍χ^去坐下,“圣誕節快樂。”
她當時沒說話,因為喉嚨梗塞,吃過晚餐,夜里十點多,兩人一起窩在客廳用投影儀放電影時,她才輕輕開口告訴陶西,其實今天也是她生日。
陶西當即瞪大了眼,“啊,我都不知道,要不然我一定給你準備一個大驚喜的!
遲漪啞然失笑,伸出雙手用力搓一搓女孩子柔軟的臉,她在心里對陶西說,謝謝她,今天已經足夠高興了。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她在情感上從來是一個赤貧的人,驟然得到金山銀山,反倒無法持恒。
親緣既已走到盡頭,那么友情和愛情,就點到這里便夠了。
那天夜里,兩個女孩聊了很多很多,大多話題都由陶西引出來,遲漪或回答,或思考,一個夜晚便不再過得那么漫長。
一直到凌晨一點多,陶西精力再如何充沛,也困得開始打呵欠。等身邊的人呼吸慢慢均勻后,遲漪才抹著黑起身離開臥室,去客廳櫥柜那邊翻出一把藥,和水吞下去。
這一年春節很早,在一月。
圣誕節過完,又緩了一周多,遲漪的感冒終于痊愈,陶西至少給她連續量了三日體溫,才能安心訂回家過年的機票。
1月9日,遲漪打車送陶西去的機場,香港飛杭州,全程2小時10分,她特意買好幾份包裝便攜的伴手禮讓陶西拿回家給家里人,預祝他們春節快樂。
送完人,準備離開機場,遲漪找了份兼職,下午要去面試。她周一剛把卡里所有存款匯到了靳知恒的賬戶里,不多卻也并不算少。原本這筆錢是她精打細算留著支撐大學四年里的學費和生活費,現在基本都拿去賠了修車費用。好在她尚有賺錢能力,她想,以后日子大概再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到35號口前等電梯的空隙,她抬眼望見不遠處有一行西裝革履的人,信步向貴賓廳而來。
遲漪身形微頓,在人群里遽然看清一張眼熟面孔,是他的秘書李斯言。
幾乎只是那一眼,心跳如擂,電梯門開,遲漪沒停留,邁進去,垂了目光摁上關門按鈕,轎廂垂直往下。
其實那天,她也根本不知道,那行人中是否存在靳向東的身影。
只是情緒如潮,將人心從四面裹挾住。她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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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到了除夕夜。
昌和里的沈宅今年異常熱鬧。沈嘉珍這回大病過一場,不宜挪動奔波,靳家眾人便協商著今年離開香港,一齊到京市陪老母親過個新年。
靳仲琨夫妻口風嚴實,一直到這一日,老太太才得知靳家無聲無息又添了個男丁,那時靳家三伯靳仲文正在書房伏案替老太太校正謄稿。
沈嘉珍撥動手中念珠的動作一頓,眼神似空了一瞬,面上情緒竟瞧不出半絲又添孫兒的欣喜來。
“老四是早產,曼君身體虧空,母子倆目前都還在醫院里,待出院后,我再帶他們一起來見您。還請媽,到時能給孩子賜個名。”
老太太牽動一下唇角,神情難辨道:“這么大的事,你們倒是瞞我瞞得夠緊。”
靳仲琨沉著臉色,立在老太太身前,母子間對這件事的顧慮所在都心知肚明。他也沒敢多留,只說去前廳看一看,旋即離開了這方院落。
靳仲文如其名,上有兩位兄長從商,他只專注于書本科研,對旁的事務一概不感興趣,也并不明白母親眼底憂愁為何。
心中思考,只以為是為了明毓,便跟著寬慰了句:“明毓那邊還有明微安撫著,況且我們家明毓是懂事的孩子,不會為這事和她爸爸鬧的,您且寬心!
沈嘉珍一手擱在金絲楠木雕花的桌邊,一手攥拳,有些惱怨道:“懂事的孩子,就不需要長輩多心疼一些了嗎!
靳仲文根本不是這意思,萬事孝為先,他皺了眉,跟著起身認錯,“媽教訓得是,是我想岔了。”
沈嘉珍心里最擔心的也并不是明毓,而是靳向東。
她擔心的,是長孫那時不惜求她,不惜第一次忤逆尊長,也想要留住的這一段感情。
可現在……
除夕是好日子,沈嘉珍放下念珠,瞥了目光問一旁的梁姨,“問問一德,阿東幾時落地?”
年節將至,靳向東將東寰事務處理完,又飛了歐洲考察年后一個項目的開發,后又飛法國停留幾日,去見他母親黎嬛。
今年他們兄妹二人都要留在京市陪沈嘉珍,算是提前和黎嬛一起過節。
一來一回,到了除夕當日,才得以返程抵京。
梁姨這邊剛應下,正要給林一德撥電話,垂花門外便有人高高興興的喚了一聲“大哥”。
一家人可算是到整齊了,梁姨上前扶住老太太,一同往外頭去。
一行人熱熱鬧鬧穿過著一道接一道的垂花門,天色漸青,差不多到年夜飯的時間了。
廚房里不斷冒著熱氣,案板上快刀斬麻,停歇不得。在沈宅做工了半輩子的傭人們也罕見得這幅聚齊的熱鬧景象,手里的活忙起來都更有些勁在。一道接一道熱菜上了桌,晚輩都是笑臉盈盈地在哄著沈嘉珍開心的。
明毓挨著她奶奶坐,白瓷玉的碗里多了一箸熱騰騰的鱸魚肉,明毓抿著嘴,碰也沒碰,自己夾了塊粉蒸排骨往嘴里塞。
靳向東漫不經心的垂目瞥去,不動聲色給妹妹換了新碗。
那鱸魚是靳仲琨夾過去的,此刻盯著他們兄妹這套動作,心底一震,眼風如刀般刮向長子。
“都怪我忘了,毓毓她對海鮮過敏,不該將這道鱸魚和盆菜都擺在她跟前的!倍该πχ鹕,撥動圓桌,主動將海鮮類都換了過去,“好了好了,現在咱們一家人安心吃這頓團圓飯便是!
這番話像是一柄布著釘子鐵錘擊在靳仲琨心里。
不是為他從未了解過自己的女兒,更多是為他們拂了自己做父親的面子。
好在還有個最肯熨帖他心的靳知恒。
原本往日里在這樣的席面上,他一個非婚生子是插不上什么嘴的,但沒辦法,靳知恒從陳秋溶那里學會的一件事就是要懂得做小伏低,他比誰都清楚,沒有他老子也就沒有他現在擁有的華麗殼子。
于是靳知恒主動站起身,挨個挨個向長輩們敬酒,說著一籮筐的吉利話。
一直到晚上八點過,家宴方散去。
晚輩們紛紛去給老太太拜年,領一份豐厚的利是。
明毓眼下還是最小的孩子,給長輩們認認真真拜完年,得了祖母準許,便要跑去隔壁晏家,和他們家小女兒出門去京郊放煙花。
出門前,靳向東在院門一株梨樹下,將妹妹喚住,又拿了一封利是遞她。
明毓指腹用力摩挲著利是厚度,是薄薄的,方正的一塊,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了,眼睛明亮得比過天上月亮,“哥哥!有你這樣的哥哥,是我的服氣!”
靳向東對她這張油嘴滑舌都快聽膩了,“快走吧你,晏晴好每年都在等你!
明毓湊上前緊緊盯著她哥的眼睛,問:“哥,你今年怎么看著不那么高興呀?是和你的小女友分了嗎?”
“……你哪來的消息?”
“我火眼金睛好吧t?,之前你生著病還要趕行程,其實我和媽咪早就看出來你是想見誰。但今天是除夕,你卻不慌不忙了,像是……”明毓眼眸倏黯下去,不敢再說,張開了手臂踮腳用力抱了下她哥,“哥,別不開心,還有我在呢。”
像是什么?
像是,已無人在等著他了。
靳向東勾動唇角,抬手揉一揉她后腦勺,不過短暫兩秒,又將人拉下來,輕叩住她肩膀往后一轉,把人給推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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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珍病過一場后總容易覺得身乏,沒在廳里停留,由梁姨扶著回書房坐一會兒。
送走明毓,靳向東沿著路走回至一處長廊水榭前,抬頭是月疏星稀的一片天,想撥開瓷玉制的煙盒,一旁跟著豎下來道影子。
“我還沒去找您,您倒是先來了。”
靳仲琨走到他身旁,也撥出一支煙,想問他借火,卻見他又默不作聲地收回動作,只得慢聲說:“向東,我們父子很久沒有在一起說過話了!
隆冬時節的四九城,呵氣成霧。靳向東當時就站在那水池邊上,意興闌珊的睇一眼那滿池的錦鯉樓蘭,沒接他這話,過了好一刻,才冷呵了聲。
“我和您沒話說,您就反去找她,是么!
既然那邊都回話說斷了,靳仲琨也有意緩和父子關系,原是想繞過這話題,問一問他有關東寰明年的啟動計劃。
而現在,反被他這兒子詰問一番,憋了整晚的火氣往心口冒,“名義上,我也是她的長輩,怎么就不能找她談話!”
“您說這話,自己也不覺得可笑?”靳向東勾了唇,“遲曼君給了她血肉,又要她剝皮剜肉的還回去。而你呢,你算她哪門子的長輩?”
“靳向東!”
“你也少拿父親姿態去待明毓,她從出生至今,你沒有盡過一日父親的責任,她如今長大了,也無需被迫去接受有你這樣的父親!苯驏|語調平直,說到這時,他故停頓下來作一瞬的思考,而后又說:“你要是現在想罵我大逆不道。盡管罵,反正當年祖父不也這樣罵過你。”
他如今說的一字一個‘你’,竟是連一字‘您’都不肯再對他說。
連帶著他祖父靳章霖過世前的那些舊黃歷,都要被他翻出來再說一回。靳仲琨胸口有些順不下氣,手臂顫著,死死指著他,“你……你!你這個逆子!”
靳向東掀目看他一眼:“多虧爸爸你這些年的言傳身教!
靳仲琨面沉如鐵,邁步上前長臂一揚,那巴掌幾乎就要落下去時——冬夜寒風刮動了樹木,枝干搖動簌簌沙沙,月影晃動著樹影之下,靳向東面不改色,自巋然不動。
他這獨一份的沉靜從容,竟比他當年面對靳章霖之時,甚之又甚。
中年男人渾身一滯,生生將手臂再度垂下去,他搖頭嗤一聲道:“靳向東,你現在是為了一個女人,要和你的父親決裂。你好得很!可你卻沒有想過,即便不是我去插手,她也是打定了心思,絕不肯和再你往下走了!”
靳向東心中一緊,夜風里,他眼神穿透了四下漆闃,緊緊鎖住靳仲琨每一絲面部表情,唯恐遺漏掉什么。
他薄唇微繃,似在竭力維持一分冷靜,問:“你知道什么!
這一問,令靳仲琨怒氣微歇。
他意識到自己被氣得太過態,目光偏移,欲躲過兒子質問眼神。
未能及時等到下文,長廊一道篤篤步伐聲尋來,是梁姨匆匆趕過來喚他,說老太太現在想見長孫。
怎么會,就能來得這么巧。
父子倆只僵持片刻,而后,靳向東信步同梁姨離去。
宅里謐靜,一路無話。
踏進雪松園,庭院里頭擺著幾盆正盛的年宵花和幾盆黃澄澄的年桔,均掛滿了討好彩頭的福結與利是。
進了偏廳,室內暖氣充足,梁姨替他掛了外套大衣,靳向東將身上烤暖,拂掉身上彌散的那些寒氣,才肯往里去見老太太。
沈嘉珍坐在椅子上,蓋著張絳紫色鉤花毯子,手里翻著本佛經在看,聞聲,她抬眼看過去。
“你今年怎么也不單獨過來,同奶奶拜一拜年?”
“我已經過了向您討利是的年紀了。”
“阿東,你又未結婚!鄙蚣握涠⒅,苦笑了下,“奶奶差點以為,阿東還在生我老太婆的氣,才不想過來的!
靳向東低下頭,到她身旁坐下,“奶奶,從沒有的事!
澄明燈火里,沈嘉珍怎么會瞧不清他眼底藏著些什么,她抬手去握靳向東手背,泛著刺骨涼意。
“你以為不回家,祖母就不知道你過得不好了?你這場風寒,剛有好轉就又反覆,一個月過去,到現在也沒養回來。到底病的是人,還是你的心吶!鄙蚣握溆谛牟蝗淘偃コ馑,松了他體溫泛涼的手,靜氣一嘆:“阿東,睇好自己!
他抿唇:“孫子不孝,又讓您擔心了!
“阿東,”老人家垂了眼簾,沉默一刻,方問他:“你是不是不明白,為什么祖母要攔你追問你爸爸?”
他答得滴水不漏,“您都是為我好,我心里明白。”
“我都聽出來了,你為了她,還是跟家里人有怨氣的。”沈嘉珍打量他此時神情,嘆一聲:“你不必多解釋,我怎么會不了解自己孫子。阿東,奶奶也不會因為你父親的問題和錯誤,而去苛責你,去要求你對他如何!
“父為子綱,父不慈,子奔他鄉。仲琨他的確是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表率,祖母年紀大了,偶爾也會眼睛看不清,心里卻是看得清的。父子間的矛盾,都由你們自己解決,我帶你回京市時,就說過,我不管這事!
靳向東低下視線,唇色泛白。
“我是為了你,阿東!崩咸珨咳ッ嫔系σ猓B視著他,說:“你知道她在有些事上沒有對你說實話,她心里藏著事,但你不去查。你是信她有一日會為你誠至金開,親自告訴你她的所有,你才不去查的,F在,旁人要拿她在你面前議論幾句,你這就堅持不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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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雪松園出來,靳向東步履不停,一路向西邊走,途徑一處院墻,他忽又頓了步子。
白墻黛瓦的一隅里,種著一盆百年老樁綠梅,夜里燈暗,只隱隱見得那么一株花開。
他還記得去年這盆梅花是死了的。當時要命人丟了,是沈嘉珍說著再放一放再養一養,一直到今日,他復又望見,那梅花竟又死而復生了。
頭頂是這間宅子框得四四方方的一片無垠之夜。
靳向東斂了眼瞼,繼續往前走,從西門出來,他的車停在巷口。
京城正月的夜里,溫度不比港府,低至零下,凍風幾近穿透人體骨縫中。他這一場反反覆覆的高熱病難以痊愈,也不怕復發,不上車,清落挺拔的一道身姿立在車前,終于點燃了那支撥起又落的煙。
濃的一一縷縷霧氣糅合著煙絲,從他漆沉瞳仁里繚浮而去。
月色照亮著旁邊干枯枝頭,靳向東解開手機屏幕,接了一通香港來電,不過幾十秒,同他匯報一件事。
掛去電話,他沒立刻熄掉屏幕,轉而點開通訊錄,視線落鎖在那一串爛熟于心的號碼上。
他深深呼了口氣,垂落下去的另一只手中緊攥著的,是兩封利是。
那是他祖母今夜給的,一封是他的,另一封卻在這一刻不知該何去何從,交由誰手中。
第56章 56# 贈與書【已替換】
舊歷二月初十, 遲漪拿到了第一筆兼職工資,是在一間私企做法語翻譯助理,與此同時, 她那張卡里又退回來一筆匯款。
七萬整港幣。
正好是賠給靳知恒的那筆。
去年夏,她補過身份證, 把所有證件都換過一遍,通訊錄里也就沒有靳知恒的號碼了。匯款卡號也是幾經波折聯系上那晚聚餐的一位文院學長, 才拿到的。
遲漪原是想著能與人劃清界限,錢貨兩訖的。
為難之際,靳知恒又主動聯系上她,約上周末晚到中環一間高級餐廳吃頓便飯。
錦衣玉食的公子哥, 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 也許就是一杯冰美式了。
才能這么輕巧的, 把一間隨隨便便幾個菜就幾千港幣的高級餐廳,和便飯兩個字連在一起。
遲漪盯著卡里數字, 咬咬牙, 就當是從他修車費里扣了。
周末晚,遲漪打車到中環, 訂的是一間叫橘山的高級日料館。
確認完預約人,服務生帶她前往包間, 推開移門, 遲漪繞過一扇屏風, 進去。
靳知恒正低頭品著清茶,抬眼見人來,還是那副玩世不恭t?的風流模樣,同她招手示意:“還以為我請不動你的!
“那你還請!
“不是知道你肯定想立馬還清那筆錢嗎。”被她嗆聲,靳知恒現在也不那么惱了, 反而主動給她添茶,“那錢還不夠我一天開銷的,真不用你還了。免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靳家怎么落魄了!
話頭一頓,靳知恒并不想把氣氛弄得太尷尬,低了音量又解釋:“就算是欠你的,我替人還一點。”
遲漪下意識就想冷呵一聲,是服務員先一秒推開那移門,走過來布菜,日式料理是一道一道的上菜,為了保證口感鮮美。
第一道是蘆丁雞蛋做的茶碗蒸,依次便是一道接一道的海鮮刺身。
遲漪抬眼瞥面前男人,總覺得他是故意挑這餐廳。
靳知恒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一席晚餐用了近兩個小時,結束時,慢條斯理地用毛巾擦了擦手指,還問她覺得這里口感如何。
遲漪整晚心思浮著,有些食不知味,冷剮他一眼。
離開包間,兩人前后走在燈光微黃的走廊間,流水聲潺潺淌動,她忽停下來,垂著眼眸,終于問出口,“是不是他,已經把錢匯給你了!
靳知恒握著手機回消息的動作一僵,那畫面大概靜止了三五秒,他才回身,謾不經意地笑了:“我看起來是那么不大度的人么?”
遲漪不回答,仰眸直直盯著他躲閃的眼神。
靳知恒禁不住這眼神拷問,又或許是覺得再狡辯,也不過是欲蓋彌彰,于是點了頭默認下來。
夜雨如絲,他們并肩站在橘山大門的屋檐下。
靳知恒遞她一支煙,嗤道:“Celia,說實話,你除了長得漂亮點,還真是個不得懂得風情的人。有些話,何必要問那么清楚!
遲漪低下目光,滑開了火機砂輪,“你不懂,我不怪你!
司機到了,靳知恒回頭看她,“真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
她答得干脆利落,那臺瑪莎拉蒂也不停留,穿過雨幕,匯進了茫茫車流之中。
遲漪立在檐下,視線穿過一片片繁燈樓宇,落在海岸線那一幢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上,最頂上赫然落著四個熠熠發亮的繁體大字。
標著,“東寰集團”。
分開的兩個月多里,她用力往前奔跑,以忙碌為借口迫使自己不去想他。
可一旦得到有關他的蛛絲馬跡,心還是跳得那么厲害。
網約車抵達目的地,遲漪只身走進這場雨里,上了車,闔上雙眼。
白色車身沿著道路往前,一路途徑置地廣場的十字路口,紅綠燈交換,她透過車窗望一眼窗外。
瞳孔里閃過數不清的紅白交接的的士車,和貼滿不同商業廣告的叮叮車……看得人應接不暇,南來北往,川流不息。
她目光收回時,沒有看見,另一邊有一臺黑色邁巴赫62S正與之背道而馳,駛向彌敦道方向。
邁巴赫車窗拉著一道雪色簾子,后排的男人靠坐著,從手中那份標書里抬眼,摁開車簾,深呼口氣,瞥了一眼外面的雨霧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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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一直在輪轉,不會為誰而停留。
當灣流G650緩緩滑停于州市國際機場時,又是一年春三月,紫荊花開滿城。
李斯言前來接的機,一路往瑰麗府邸去。
州市的項目歷經三年,耗資上百億,如今已建成三分之二,預計還剩一年半左右竣工。
靳向東每年兩次考察,一次定在三月,一次定在十二月。
當天晚上與州市的政,要約了場飯局,場合需要,都是些位高權重的人,靳向東難免也要飲上幾杯。
訂的位置在州市塔附近,結束已是夜里十一點多。
李斯言負責開車,車駛過珠江邊上,?苛似,靳向東在車里服了胃藥,才舒坦些,開窗透口氣,他低頭就想點根煙,手往身上摸,擱在一旁的手機忽亮了屏幕。
不知是否是工作差池,總之,李斯言透過那車內鏡,看見他老板眼神忽而就低黯了下去。
后半程路,車速開得緩慢。
靳向東看著窗外穿梭而過的一片片景,像是電影里一鏡到底的長鏡頭。
他在那些跳動的斑斕燈火里,仿佛又置身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晚。
他想起,那是第一次見她,隔著人來人往,她一襲黑色禮裙站在窗邊,纖薄的背影,浮光月影下,那么遙遙撞上的一眼。
很禽獸,也很荒唐的,隱匿在他那些意興闌珊的目光之下。
他對那女孩,動了不清白的心思。
長鏡頭越來越遠,回過神,時過境遷,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是流動得那么快。
快到,她提交的出國申請都已經下來了。
他揉了揉眉心,忽道:“斯言,等春招名額確定下來,再去幫我辦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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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招結束,緊跟著出國交換的名額通知也下來了。遲漪先是從她兼職了兩年半時間的那間私企提交了辭呈,后全心著手準備出國的一應事宜。
她和陶西對留學交換的意見一致,只是她們分別報的英國兩處學校,陶西是曼徹斯特,遲漪則要去倫敦。
近三年惺惺相惜的時光度過了,驟然分別卻叫人覺得有些難舍難離。
六月假期,遲漪和陶西一起回了一趟江浙老家。
那是遲漪第一次下江南,古鎮人家吳儂軟語,夜燈橋梁烏篷船。
半個月時間,兩人幾乎逛遍了江浙一帶的古鎮,陶西盡地主之誼,帶遲漪聽評彈,逛園林,吃地道菜,拍漢服寫真……
也在河邊酒館里,大醉過幾場。
陶西一個三杯倒的量,還教著遲漪喝同山燒,那是離開浙江的最后一夜。
酒館燈光呈朧黃色調,遲漪單手托腮,將陶西手邊未盡的酒杯換成解酒的蜂蜜水。
陶西雙腮酡紅,直勾勾地盯著遲漪看,也許是酒后慫人膽,又或許是臨別在即,她也想吐一吐藏起來的真心話。
她慢吞吞說:“漪漪,其實兩年前,我在公寓大門碰見一個人!
遲漪用心在聽她說話,跟著回憶了下時間線,似想到什么,頓覺心跳一懸。
陶西又說:“其實那天也沒交集的,我只是看他在樓下抽了很久的煙,覺得挺奇怪的。一直到今年春天,我跟著小組去了趟州市參加一個比賽,他長得太令人過目不忘了,所以我一眼就認出坐在第一排主辦方席位最中央的那個人就是他,后來我們中午在展廳邊上吃飯,是他給我們買的單。”
遲漪濃睫輕垂下去,燈光折射下,她笑容顯得蒼白,“后來呢。”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巧,我中途去衛生間,回來路上又碰到他,他手機還落了在水池邊上。我保證,屏幕是自己亮的……”
陶西聲音停了停,抿唇望著她說:“然后,我看見了屏保是你們的一張合照!
那張照片一眼就能認出,是十八歲的遲漪。
因為那一年,她喜歡披散著一頭烏緞般濃密的長發,清艷攝人的一張臉,眼波流轉,閃動著狡黠。
遲漪也記得那張合照,是認識他的第一年除夕,在回太平山頂的那段路上拍的。
后來在一起,他也問她要過照片,遲漪那時藏著不愿給,是有一天夜里,靳向東灌了她半瓶白蘭地。
意亂情迷間,哪里顧得上床頭手機,照片就這么投送到他相冊里。
但,在一起時,靳向東的手機屏保一直是默認壁紙。
她從來不知道,那張照片后來會成為他的屏保。
故事未完,陶西撐著下巴,還說:“離開州市那天下午,他約我去了附近一間咖啡廳,我知道他想問我關于你。他問我,你這兩年過得到底開不開心,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他也只是笑一笑,然后安排司機送我去機場!
“漪漪,你之前說你談過一段,是他吧!
西湖邊上,夜來風高,她在燈影里抬起清清落落的一眼,聽著臺上一男駐唱在唱著一首Eason的《歲月如歌》
抱著你 我每次 回來多少驚喜
也許一生太短 陪著你
情感有若行李 仍然沉重待我整理
天氣不似預期 但要走 總要飛
道別不可再等你 不管有沒有機
……
一陣密匝匝的隱痛在那一刻,如貫心一箭,穿心穿肺。
遲漪轉頭,去望軒窗外的那一輪新月,頰邊忽而劃下去兩行熱意。
六月下,兩人從杭州返回香港,留學交換手續和簽證都在七月份辦了下來,直接郵寄至她們所租公寓的大廳信箱里。
遲漪從1602的信箱里,還取出一封多的郵件。
她當下還有些怔忡,一直到用刀片劃開密封條,她慢慢從里面拿出t?來一份紙質文件,和一把鑰匙。
那是一份房產贈與書。
她心懸得厲害,繼續往下睇,終于看清楚了,贈與人那一欄落筆的名字是,林一德;
而受贈人那一欄,寫的是她的名字:遲漪。
房屋地址在深水埠。
門牌號是401室,她小時候便是在那套不足50平的房子里長大的。遲漪還記得,那一年遲曼君新婚,也是她從巴黎回港初見他的那一年,她回過一次蒙塵的家?珊髞頉]多久,那套房子便又被遲曼君轉手賣了出去。
于是,那里順理成章的,又成為了別人的家。
可現在,靳向東將她過去那個支零破碎的家,一片一片又拼湊完整,再完好無損的交到她手里
遲漪注視著這份贈與書,慢慢蜷緊手指,一張紙條自尾頁落下來。
她蹲下身,拾起展開,看清那一行字跡。
——Your freedom is mine
他想換她留下來,卻更想把主宰權交由她手中。
因為,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第57章 57# I wish you joy……
七月末, 遲漪搭上了由香港直飛倫敦的航班,全程15小時。
深夜客艙很靜,聽得見舷窗外輕微的渦輪噪聲。
遲漪包里隨身帶有褪黑素軟糖, 口服兩粒后,戴上降噪耳機和印著迪士尼人物的卡通眼罩, 閉上眼準備睡一覺。
這兩年間,她已在慢慢戒斷對氟伏沙明的過度依賴, 定期前往醫院進行心理治療。新醫生沒有阮思文對她那么一針見血地下猛藥,是個很溫柔的姐姐,她不主張遲漪輕易用藥。
心理治療,是一場重癥手術。
手術刀需要清潔消毒, 才能一層層去剖開患者的皮肉, 厘清那些要害, 摘除掉隱患,再縫合觀察, 最后一步才是休養。
而她的這場手術, 只走過了三分之二,最后一步決定是否痊愈的關鍵, 不在于醫生,只在于她自己。
離開港府前, 她去過一趟那間私人醫院與女醫生聊過最后一次, 算是道別。
航線上這一晚, 她睡得半夢半醒,機翼劃破輕薄的云層,越過了一整條晨昏線,深藍與火紅的橘色相接。
遲漪抖了抖睫毛,從夢中轉醒, 聽著機艙廣播里那一句:“We landed at Heathrow Airport,where the local time is 5:21am.”
倫敦已到,她跟著人流起身。
降下舷梯,走進英國清晨的寒風里時,遲漪最后一次回望一眼艙門。
想起有一年,她帶著一腔孤勇出逃,一心只想去往有他的地方。
飛機帶著他們一起降落在奇特旺。
他們之間那些爭吵,那些繾綣,那些身不由己,仿如黃粱一夢。
一直到這一分鐘,遲漪收回眼神,旋過身,上了機場擺渡車。
她要看得清,也要看得明自己該走的路。
只是,只是。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
倫敦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
初來乍到第一周,遲漪還肯隨身攜帶好雨具,以防萬一;到了后面,她掃過整條街上,發現人來人往的,也沒幾人撐傘。
寒來暑往間,她也跟著這座城市一起習慣著潮濕與雨天。
交換只有一年時間,這一年里,她和陶西約過好幾次見面都因種種意外擱置。
反而,在UCL交換結束的最后階段,遲漪意外見到了Sarah。
那天是在V&A博物館。遲漪碰巧過去賺外快,給一行法國人當寶石館的翻譯解說。
結束后,路過館內咖啡廳,遲漪碰見了Sarah和她當時的男友。
一行三人約著去附近餐廳吃晚餐,遲漪才得知Sarah畢業后接受了倫敦一家傳媒公司的offer。
席間,Sarah飲酒后主動談起自己的失敗經歷,有那么大半年,公司嫌她不賺錢,差點就要雪藏起來,最難時,連一盒煙錢都摸不出來。
家里不提給她幫助,Sarah就自己主動出擊,各種找機會,才得到一次登臺演出的機會。而這一次,算是保住了她的音樂生涯。
這年代,誰又不為幾兩碎銀而折腰。
遲漪當時想,如果是她,可能會選擇放棄的,她曾一直堅信,她人生里的容錯率小到幾乎為零,所以她才不敢走錯一步。
而Sarah與她不同,她守住了自己的初心。
得知了遲漪現在專業,道別前,Sarah又給了她一張名片,是一家在業內富有名氣的獵頭聯系方式。
“Celia,如果你不討厭倫敦的雨天,不妨在走之前聯系一下名片上這位lady。我保證,she is so cute!盨arah回眸同她一笑,“我很期待,以后周末,可以與你約會。有機會,也想見一見我們第18區第一女貝斯的風采!
夜風狂作,卷過泰晤士河面吹至岸邊,拂亂了女士們海藻般柔順的長發。漪站在風里,攏緊了深棕色風衣領口,向著的士里那一對戀人揮手道別。
英國正值夏令時,天黑得很晚。
回到公寓已經近十點,落地窗外天還半亮著,遲漪洗漱完,接了陶西撥來的視頻,兩人聊了下最近生活,最終還是繞不過是否要回國就業的問題。
陶西是家中獨女,父母一位從商還算風生水起,一位投身教育,桃李滿天下。兩位在教育觀念上保持一致,對女兒的選擇統一戰線是無條件支持,任她獨立做主。
正因如此,在對未來大方向的選擇題上,陶西也并不是優柔寡斷的人。這一點,她和遲漪很投契。
從決定出國交換,到現在畢業,陶西準備接受國內一家稱得上業內前十的企業offer。這幾年的每一步,她基本都選對了,永遠是所有大路里最順遂最無阻的一條。
遲漪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那你呢,漪漪。”陶西枕著手臂,眨了眨眼睛,“你是想留在英國嗎?”
倫敦一場風過一場雨。
遲漪走到窗邊將灰白色的窗簾拉滿,才又走回鏡頭里,輕松一笑:“我要是說我都習慣倫敦的雨天了。你信嗎?”
“誰信呀,這地方潮濕得我都快變成一塊青苔了!”
“那還挺有意思的,等你真變青苔,我就把你帶回家養起來!
“不和你開玩笑了。漪漪,我走了,更沒人能陪著你了!碧瘴鞯拖铝私廾瑲夥站}默了好一陣,她忽然悶聲說:“要不然,你去試著談個戀愛吧,女生也行!
遲漪被她提的這個話題給驚到眼皮猛跳,連忙拒絕:“陶西,你別口出狂言!
那通電話最后以說笑作為結尾。
季夏七月,遲漪的畢業論文答辯結束。
Sarah作為她在倫敦唯一的朋友,受邀過來為她慶祝順利畢業。
時間就是不曾停歇的,誰也沒料到,四年前還爭鋒相對的兩人,后來通過一封封郵件往來,也能成為好友。
拍過畢業照,Sarah抱著一束包裝精致的鮮花,遞到她手中。
那是一束由雪柳,六出花,蝴蝶洋牡丹,大麗花搭配而成的粉色系插花。
朵朵飽滿,盛放在這難得的晴日之下。
Sarah帶了拍立得,出聲請一旁路過的同屆男生幫忙拍下留念合照。
遲漪抱著花,與Sarah緊挨著,一張清冷艷麗的臉也被這暖融融的陽光曬透,笑容洋溢。
一張照片很快拍好,兩人圍著看合照時,全然不覺,后方有人走了過來。
對方出聲提醒,懷里抱著將一束綻放得灼灼如妖的玫紅色落日珊瑚,應該是要遞給她的。
遲漪抬眼,定定看著那灼目的花束。
Sarah很有眼力見地從遲漪懷里抱走自己的那一束,又同遲漪挑挑眉示意。
那一束花尤其重,也尤其大,是她收到過無數不多的花束里最為盛大的一束。
應有一百余朵,遲漪雙臂接穩,垂眸細細睇過,花束里每一支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在芍藥花季已過的時節,它的品控極佳。
抱花的女生身量很高,一眼望去英姿颯爽的,與遲漪對視一眼,停留的幾十秒里,遲漪沒有多問她,對方也便沒有多停留,只留下一句祝福。
I wish you joy and happiness.
祝你能一直快樂幸福。
遲漪抿著唇,手臂抱著那束花緊了又緊,在對方即將離開之前,她忽出聲:“請等一等,謝謝!
晴風拂過一場。
他不留署名,也許正應了他們的結尾。
遲漪站在那蔥蔥郁郁的大樹下,t?抱著花,背脊挺得筆直,似要另一個人能看見
——你看見了嗎,我按照約定,在努力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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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年八月,陶西歸國前,她們約著計劃了一場白崖和劍橋的旅行,算是對這一年無法相見的一次補償。
畢竟,到下一次再見,誰也不知能在何時。
人生就是一邊擁有一邊失去,選擇總是兩面性的,這或許就是成長路上的代價。
遲漪買了GoPro,特意為這次旅行拍下一條很長的vlog。
多佛白崖,是被《國家地理》都評為最美的十大地方之一。
英國消費實在是高,兩人都養成節儉習慣,全程刷visa卡乘公共交通工具,抵達里斯本,一路可見的街頭藝術家,最后再乘大巴車直抵白崖小鎮。
鏡頭一換,是濃綠的草甸和一片綿延相連的白色懸崖,晴天里,懸崖之下蔚藍海岸之上,立著一座紅白燈塔。
打卡拍照,出片率極高。
除卻美麗的風景之外,小鎮周邊其實并不具備可逛性,兩人又是定的特種兵行程,于是翌日一早,便又前往劍橋市。
從國王十字車站出發,一路上,遲漪盯著窗外一幕幕景色,沒有說話。
陶西一開始以為她只是有些累了,所以從背包里拿出食物和水,兩人將就著先補充一些體力。
一直到她們抵達三一學院正門時,陶西才猛然想起以前聽過一則傳言,是那一位就畢業于劍橋商學院。
陶西沒先開口,心中隱隱又認為,這幾年遲漪雖然是寡,但也是那么云淡風輕的過著,瀟灑也快樂,除了西湖邊上她失言那一晚,再沒見她有過傷情時刻。
在這充滿了快餐愛情的人間,不過是一段再短暫不過的戀愛,怎么會有人念念不忘好幾年?
再抬眼一看,遲漪笑意輕盈,一雙漂亮眼眸彎成了新月狀,陶西終于松口氣。
傍晚,她們一起去康河上游船,成人一位20磅。
微風拂柳,晴光瀲滟灑滿在康河的柔波上,波光艷影折射在人們眼中,撐篙的年輕男人開始給游人們講述起牛頓和數學橋的故事。
經過國王學院,經過數學橋,再經過嘆息橋,岸邊綠影垂下,遲漪注視著岸邊一行行學子,抖一抖鴉睫,眼底浮現出另一道清落峻拔的身影。
風一吹,那一道影子便也跟著散去。
劍橋是這趟旅程最后一站,之后她們一起回倫敦,遲漪送陶西去的希思羅機場。
一個禮拜后,白崖&劍橋之旅的vlog剪輯完畢,遲漪發了一份給陶西,而后又分上下集po到她的ins個人賬號里。
vlog(上)的前言是:“如果陸地有盡頭”;
(下)的結尾是:“我的終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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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遲漪經Sarah的引薦,通過層層面試篩選,進了一家名為《Economic Man》的金融雜志在倫敦的編輯總部工作,擔任主編的個人助理。
負責謄稿、校稿、翻譯,及短視頻賬號管理等一應事務。
一開始,前三月給出的薪資都不高,只夠她在倫敦勉強活命。
眼看著銀行卡流水一筆一筆在出去,遲漪每天睜眼都是兩眼一黑的程度。一直到第二年的十一月時,主編卡爾文的調動任命通知下來,即將前往紐約總司任項目拓展部副總監一職,薪資翻倍。
卡爾文也是人到四十,正該闖的年紀。
這一年多里,遲漪跟著領導也算是見識過許多,機遇錯失再難重拾,所以當卡爾文在辦公室里詢問她是否要一同前往紐約之時,遲漪給出的答案是:“Of course, leader.”
十二月二十日,遲漪隨上司卡爾文前往紐約任職,落地機場,總司派專車來接,下榻在位于紐約曼哈頓第五大道的文華東方酒店。
夜里,跟著卡爾文同總司幾位領導見面用餐,回到酒店房間已經是凌晨。
要命,前幾天還聽陶西吐槽國內酒桌文化,沒想到剛到紐約第一天,老外也有他們的酒桌文化。
這時間點,國內才到下午。
陶西一通視頻撥過來,鏡頭里是國貿樓下的一間連鎖咖啡店,這店里一185顏超正的男大最近天天給她送咖啡。
“遲漪小姐,你現在也是好起來了。上個月還在出租屋抱怨倫敦冬令時要人命,今天就住上一晚頂得上我一個月工資的高級大酒店了!
“7000是你實習工資,陶組長,你也今時不同往日了哦~”
陶西接過男大服務生送來的咖啡,笑意盈盈生動,經她糾正過的粵語也算標準:“有錢真系大哂啦。”
遲漪把手機立在水池臺上,擠著一泵卸妝油往臉上搓,含糊不清回應她:“冇錯呀,有錢就大哂!
“誒,對啦。馬上就到你24歲生日了,干脆我找我leader批幾天年假來紐約陪你。”
“姐們最近忙事業呢,你來了,也沒空陪你呀,我可不想冷落了你。再等段時間,我把自己的事情都安定下來了,我給你訂往返機票,商務艙!”遲漪把臉沖干凈,拿洗臉巾擦干水,又開始抹面霜:“對了,我在倫敦給干爸干媽寄了點東西,你這幾天記得提醒他們收快遞。”
“好,漪漪,那你早點休息,注意身體啊。”陶西點點頭,思忖了兩秒,補上一句:“還有,有任何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好。”
“嘟”——
視頻掛斷了。
遲漪雙手撐著大理石的水臺上,盯著燈下這面長鏡,眼神微微失焦一秒。
后續兩天,卡爾文帶她辦理好入職等一應手續,一切順利,只有一點,是因圣誕即將來臨,總司放假三日,于二十六日正式復工,原本申請的員工公寓也因假期未能及時審批下來。
卡爾文這老頭真能處,直接給續了酒店一周的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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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誕節當天。
遲漪前一晚熬夜處理完了一批堆積的工作郵件,直接睡到了下午,一直是空腹狀態。
上月的獎金幾分鐘前收到入賬短信通知,她劃開手機看了眼微信,與往年一致,在零點收到一共三筆轉賬。
陶父陶母,以及陶西。
數額不大,是寓意著順遂的數字,附上祝福的贈言。遲漪一應點了收款,而后一條一條用心回復過去。
ins上得知,Sarah最近一周也在紐約出差。遲漪今晚是和她約好去洛克菲勒那邊用晚餐,再去看樓下那棵巨型圣誕樹燈光秀。
遲漪化完妝之后又卷了頭發,最后從行李箱里翻出一件長款的黑色鉤花毛衣外套,內搭是一整套流蘇鑲珠鉆魚骨抹胸上衣短裙,配一雙過膝絨感長筒靴。
乘電梯到酒店大廳,入目是一面挑高的巨幅全景高清玻璃窗,而玻璃之外是進入冬令時的紐約。
街燈璀璨,綴射在一片紅色的圣誕氛圍之中,驟然間,夜幕里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一場漫天輕雪。
遲漪剛走至旋轉門前,步調跟著一滯,仰眸凝注著燈外那一片雪色。
高端酒店的大廳空氣里,漫溢著馥郁的香氛氣息,那一扇旋轉門再度轉動一圈,“!币宦,一處角落里響起了八音盒齒輪咬合啟動的音樂聲。
遲漪鼻翼一動,那么一瞬間,她清楚的嗅到了空氣里彌漫著一縷熟悉的淡香。
心跳,在胸腔里隆隆作響。
那一秒的恍惚,是否是一道命運給她的暗示,要將一塊缺失已久的拼圖,重新遞回她手中———
遲漪垂著纖濃的睫,深了呼吸,清凌凌的瞳孔里映出一道寬肩窄腰的身影。
大廳內巨幅的水晶吊燈下,燈輝煌煌如火,一應身著正裝的工作人員正畢恭畢敬地引著男人往里。
距離越來越近,視野也變得清晰無比。
靳向東著一身深色大衣,高鼻深目,一張清絕深刻的面容之上,那神情是與記憶里別無二致的意興闌珊。
他漫不經心地掀起一道目光,于那凝固的時間里穿梭而過,直直落向了她。
第58章 58# 現在連聲大哥也不肯喚
圣誕夜, 一場初雪的降臨,使得第五大道的交通很快滯塞不通。
洛克菲勒中心離這里只有0.9英里,正常乘車是幾分鐘, 步行需要二十來分鐘。而按照目前的交通情況來看,塞車時間恐怕比步行還要慢上許多, 遲漪提前和Sarah發過消息,對方也說可能會遲到。
盡管如此, 遲漪內心更為注重時間觀念,選擇了提前下車,撐起一把酒店侍者遞的黑傘,冒雪而行。
從50街st.patrick’s教堂對面的電梯上t?去, 是一家亞洲和法式融合菜的氛圍感餐廳。
確認過預定信息, 侍者引著遲漪去往預定的窗景位。
接過餐單, 掃一眼。遲漪結合她們多次約飯經驗,先點了一份餐前小食, 后是海膽生蠔, 紅酒燉牛肉,鵝肝蒸蛋, 最后一份是這里的圣誕節限定,草莓焦糖布蕾。
剛點好餐, 桌對面便跟著落下來一道纖婀的長影。
Sarah剛從一場商務的after party上溜出來, 身上還穿著條繁重的長禮裙, 外套一件保命皮草,細長纖白的手指拎著只經典款戴妃包和一只CHANEL的禮品袋。
“今晚路上太堵了,我一猜你肯定是要先到的,所以我也選在半路下車,直接走過來。”
Sarah無奈地扯動唇角, 神情顯得有些懨,抬眼又問:“Celia,點酒了嗎?”
遲漪挑眉:“你不是說今天晚上還有正事要辦,不喝嗎?”
“十分鐘前就取消了!盨arah抬手示意侍者過來,接過餐單,先掃一遍酒水,聲調慢悠悠:“沒錯,又分手了!
在倫敦時,雙方上班地點只隔一條街,只要有空,她們就常聚一起約飯喝酒。
遲漪印象中,差不多一共見過她七任男友,而每一任都逃不脫兩周定律,必定會被Sarah以“不合適、膩了”之類為由甩掉。
現在這位,她沒見過本尊,但見過兩人合照,是個白白凈凈的薄肌小奶狗。滿打滿算應該是談了一周半時間,還是穩定發揮了。
Sarah選了朗姆酒,等菜空隙,她理一理長發,忽然好奇地托腮問遲漪:“Celia,你現在都不安慰我一下嗎?”
遲漪了眼也盯著她,“我覺得,我更應該安慰的人是被你傷害的will!
目光交匯,Sarah俯身往桌前一靠,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眼神驟地一變在光線里流露出一絲微妙的曖昧,不疾不徐地一點點向遲漪靠近。
遲漪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困惑,伸手想拂擋住她這張禍害男人們的臉,卻反被她扣住手腕。
“Celia,我今晚其實還想跟你分享件事情。今天的活動現場,我意外見到一個人。你先猜是誰?”
遲漪不為所動,垂睫,拒絕回答。
Sarah眨一眨睫毛,當然看出來她有意回避,偏要故意停頓下,然后慢慢說出那個答案:“是你那位前任哥,Mr.靳。不得不說,他真是長了張足夠讓女人心動的臉,你都不知道,我們現場好幾個都想找他要電話號碼,但一聽人家身份,通通又都滅了心思!
“Celia,你們中國人有個詞是不是叫作“破鏡重圓”?”
遲漪回:“破掉的鏡子,復原還是會留下裂痕的!
Sarah不置可否,心里當然也不信她這句。
她比陶西更早一段時間了解到遲漪的部分身世,以及和靳向東的這一段。
巴黎校外被拍的那張匿名照,源頭是Sarah找的私家偵探,原以為會拍到女學生和那位姓蔣富商的風月之事。在試探過后,才知遲漪和那位只是被長輩所捆綁而已,誤會解開,照片也就跟著沉底。
后來遲漪回的那封郵件說明她在香港談戀愛了,可重逢以后,她又對這段感情保持著只字不提的緘默。
愛,是有跡可循的。
愛,也是藏不住的。
心里有一塊缺失的地方會生出一片鮮綠苔蘚,任你故步自封,嚴防死守,旦有一線生機,就能瘋長滋生貫穿血肉。
港澳豪門那些夸大其詞的花邊報紙;她在ucl畢業那年的一束未名之花;倫敦那些數不清的酒局里,人再如何防備,也有微醺出神的那一瞬;甚至她那間公寓的一角還放著一只底部鑲滿鉆石的小王子音樂盒,英國消費那么高,她再如何缺錢也沒有動過典當的念頭;Google引擎里反覆搜索過的一個中文名;以及……她枕邊那一本頁頁寫上中文注解的《理想國》,里面也藏著她的那位靳先生。
Sarah本身也出自歐洲一低調豪門,即便不去打探隱私,卻也能從圈內流傳出來的一些消息與遲漪對應上。
生母重組的家庭,是香港頂豪家族,繼父膝下有兩位繼兄,一位是認定的繼承人,一位是花邊無數的浪蕩哥,更巧的是,靳這一姓氏的重合。
蛛絲馬跡慢慢拼湊在一起,不難得出一個,最趨近于真相的答案。
大概,是都囿于身份的阻隔,才叫人各自相思。
中國人,就是太注重傳統和道德的規訓了。
服務生上菜打斷了這場揶揄往事的話題。上完菜,Sarah才從一旁座位的黑色硬挺紙袋里取出份包裝精致的香水禮盒遞過去,“是圣誕節禮物,也是你的生日禮物。生日快樂,my sweet.”
話題引開了,女孩子們碰杯慶祝,一直到酒過三巡,窗景綴著圣誕元素,往遠一些眺望,廣場上那棵巨型圣誕樹在一片歡呼聲中被逐次點亮。
Sarah當時眼神泛著一絲醺意,扭過頭,忽然說:“其實我每段感情都無疾而終的原因,是不對等。要么是我付出多一點,要么是對方付出多一點,人人都說愛要無私,可我認為,愛也需要一點回報的吧。看不見什么希望,兩個人也永遠無法持平,所謂的保持新鮮感也根本救不了步調不一致的愛情。”
遲漪當時挖了一勺焦糖布蕾化在口中,下一秒,又聽見她自嘲般地嗤了一聲。
“又或許,大部分人分開的原因,追根究底是不夠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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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工日在禮拜一,卡爾文新官上任,要交接的工作堆積如山。遲漪作為他唯一帶過來的心腹助理,自然是要跟著一起整理修訂項目文件。
連續一整周項目部都在開會、選題、審題……等之中反覆討論定奪。
一直到周五晚,卡爾文這邊收到一份業內商務晚宴的邀請函,一切難題有了攻破之解。這場商務宴,卡爾文在倫敦時便已托人探清了赴宴人員名單,里面每一位基本都是業內重量級人物,且這場宴會對外私密,不接受媒體訪談。
可見這份邀請函的來之不易,也是看見邀請函的這一秒,遲漪才明白過來,這一周里,工作壓力之大,卡爾文卻每每落班便去無蹤跡的真實原因。
“Celia,下午給你批半天假,去挑一套得體禮服,晚八點,陪我一起赴宴!笨栁膹霓k公椅上起身,取了西服外套,志得意滿地回頭又與她說:“有關禮服的租賃費用,請將發票回執單傳我郵箱,走我個人賬戶報銷!
“收到, l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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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任務,遲漪便打車直奔第五大道,去往Sarah介紹的一家時尚工作室。
租借禮服時,順道也一并重改了妝容,一下午時光飛逝過去,很快到了約定好的傍晚時分。
一臺黑色阿爾法商務車抵達工作室,遲漪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上了車,與卡爾文匯合。
紐約這座城市作為世界之都,每到周五晚都會經歷塞車高峰期。從這里到置辦會場的酒店平時不過十幾分鐘車程,而今夜抵達花了近一小時。
卡爾文將邀請函遞交給安保人員作登記報備,確認信息無誤后,便有侍者上前,引帶他們往直達宴會廳的電梯前行。
中途繞行這座頂級商務酒店的大廳噴泉,遲漪的視線從始至終一直聚集在路前方,并未留意到一旁擺放著的那張活動介紹立牌。
上面承辦單位的一欄,寫著的是東寰集團。
侍者上前刷了電梯卡,摁下三十三層的按鈕。
俄而,躬身往后一退,祝福兩位來賓今晚能感到愉快。
轎廂門闔上,樓層數不停跳動,抵達三十三樓時,鋪滿手工羊毛靜音地毯的長廊上,有安排客戶經理前來接待。
又是一輪登記簽字,其實來往貴客,也只有寥寥幾人才需要層層登記,卡爾文和遲漪正是這少數生面孔中兩員。
之后就是正式進入此間宴會廳。
卡爾文進入這場晚宴也并非是想大海撈針,而是有提前與這場晚宴的一位核心人物約好了獨家訪談。
對方是位華僑女企業家,也是紐約華商會的副主席,鄧詡。
時間寶貴,鄧詡這邊只給卡爾文預留了30分鐘的訪談時間。時間緊促,為免不必要的意外發生,其實是一直到坐上那臺商務車,遲漪才得知自己將要擔任此次訪談的錄像攝影,幸而也不算是全無準備,她上半年便已跟著倫敦那邊的攝像組進修過,對此業務是t?熟練的。
提前調整好設備,訪談環節從簡,訪談問題卻是從精要之中摘選而出。
從進入這間私人貴賓室錄制開始到結束,所有程序都進行得十分順利,離開貴賓室時,遲漪察看過一眼卡爾文表情,可謂神清氣爽。
預約訪談只是赴宴的第一步,卡爾文后續還有social的任務。
鄧詡也非常周到,派了秘書帶他們從行政走廊離開,直通宴廳一隅,并順水推舟為其引薦了幾位新銳企業家。
其中一位,著一身質地考究的暗紅色西服,轉過身,是一張清俊雅致的面容。
遲漪當時并沒有認出Alan,反倒是卡爾文與另一位年長許多的企業家交談甚歡之時,Alan端著酒杯向她靠近,壓低了音量,笑著喚了她一聲“Anna”。
遲漪訝然抬眼,這才確定了他的身份。
Alan似笑非笑,“我之前就說過,萬一呢,萬一我們能在18區以外的地方相遇!
當初,遲漪那么突然地要退出樂隊,是有給他們每個人發送郵件說明的,并且最早加入時,也是一致同意了,她是擁有隨時決定退出樂隊的權利的。
那時候都以為,一別,便是天涯各自不相見。
沒想到,換了場合,換了身份,闊別五年之久,又重新結識一番,這一次以真實的身份信息。
Alan中文名叫鄧頌文,今年二十九,現任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CEO,而這家公司于去年正式進入紐交所,順利完成上市。
鄧頌文如今的履歷也稱得上年輕有為,未來可期,如果作為《Economic Man》副刊的一期采訪人物,應該是很不錯的選擇。
正想到這里,鄧頌文主動提出了要交換新的聯系方式和電話號碼。
遲漪沒猶豫很快地點頭應下,接過他遞的名片,并在社交軟件同意了他的好友申請。
只是,熄滅屏幕的一瞬間,遲漪蹙了眉,旋身往浮光掠影里,衣香鬢影之中逡巡一眼,她隱隱感覺到身后有一束目光正在觀察她。
遍尋無果,像是一道錯覺。
鄧頌文被另一位喚了過去,遲漪耳根落得清凈,一邊抬腕觀表,一邊等著領導那邊還熱火朝天著的交涉結束,然后再一起撤退,以便今晚連夜先趕一篇初稿出來。
然而,時針轉了一圈,遲漪指間捻著的香檳與前來搭訕的男士碰過好幾圈,也沒等到脫身時機。
卡爾文也深知,自己今夜恐怕還有一段時間才能順利脫身,只得趁著去走廊抽根煙的功夫,先將遲漪送離宴會廳。
遲漪本身五官就非常精致,皮膚瓷白一如上等的羊脂玉,沒有絲毫瑕疵,今晚又是盛裝出席,席間不少男人上前搭訕,年輕的,不年輕的,各式各樣,應接不暇。
卡爾文亡妻為他留下唯一的女兒今年不過8歲,他這個人很信因果循環,也有愛屋及烏的成分在。不想讓手下女同事因他而發生半點差池的可能。
權勢資本是世上最能掩蓋一切真相的存在,名利場上,誰也料不準下一刻的事。
遲漪滿心裝的都是寫稿寫稿寫稿。
一直到被領導送到電梯前,也只以為領導是要自己回去寫稿,所以也是抱著使命必達的態度,同領導揮手再見。
客戶經理詢問她之后,為其摁下電梯樓層。
顯示屏上,白色的樓層數字又在跳閃。
然而,數字卻從三十三往上跳至三十四,電梯忽停,遲漪心里也只疑惑了一瞬,想到應是有人也要去到一層大廳,剛好同乘。
遲漪放下心,室內暖氣流通,她百無聊賴地對著反光鏡面理了理身上微亂的薄絨披肩。
門徐徐而開,遲漪下意識將眼神落過去,鎮靜淡然的瞳仁倏爾微縮一下。
一瞬間空氣也變得稀薄,她鼻翼微翕,那一縷潔凈如湖水般的淡香侵襲了所有感官。
此刻,不算逼仄的空間卻顯得無比壓迫,她仰眸盯著頭上那一片星空頂,保持呼吸頻率,穩住慌亂心跳。
這部電梯下沉速度很快,門一開,靳向東身形微動,這才漫不經心的將目光瞥過她。
遲漪了然,迅速彎腰微提起長長的裙擺,要從他身側越過去,即將真的擦肩而過的那一秒,她的手背輕輕擦過了他的。
“站住!
遲漪目光定定穿透大廳玻璃外一片茫茫夜色,一周前圣誕夜的那一場重逢,更像是一場虛空的夢。
只一眼,誰也沒有為誰而停留片刻。
而現在,她濃綠的一截長裙曳地,身形不由自主地停在那里,披肩跟著她的動作從肩上滑落一半,身后一縷冷香向她裹挾而來,她心跳都快要停掉了。
靳向東微俯身替她拾起那截披肩,重新覆上肩,從始至終他的動作都克制有禮,隔著一層絨面,未曾冒犯她分毫。
遲漪很本能的往后一退,與他拉開距離:“……謝謝!
靳向東垂下目光,與她對視一眼,“去哪,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吧,可能也不太順路!边t漪花了幾秒就鎮定下來。
也對。
這才是與前任見面時,應該維持的風度與冷靜。
她照模搬樣,學得惟妙惟肖,更有甚之。
“還沒說目的地,你又怎知我們不順路?”靳向東輕頷了下首,冷淡將她拆穿:“還是,遲小姐,不敢坐我的車!
遲漪愣了秒,很快抬起明眸,直直撞進他漆沉的眸底。
她不愿讓他看輕,“……文華東方,靳先生順路的話,煩請帶我一程。”
另一只掌心堪堪握穩的便攜相機包袋,轉瞬之間被另一股力接走。
遲漪朱唇微動,連一句拒絕的話語都來不及,他已越過自己信步往前走。
走出酒店大廳,一臺深色邁巴赫已停在環島等候多時。
坐在副駕的男秘書,是紐約分部員工。遠遠見到是兩束身影走出來,并且老板邊上還是位女性,臉上只閃過一秒詫異。
立刻動作有素地下車,主動去為遲漪拉開一側車門,再輕闔上,整個過程除了那一聲請,再無多余交集。
落座后,遲漪順著車內微亮燈光巡過目光,才發現擋板一直是關闔狀態,使得整個后座空間氣息微妙起來。
她雙手絞握在一起,突然有些后悔同意上他的車。
好在這一段車程一路勻速前行,身旁的人似乎也只是單純地送她一程,并無其他計算。
心情百轉千回,終于抵達目的地的環島前。
遲漪連回看一眼的勇氣都不再有,本能反應從椅背彈起身,急促落下聲:“多謝!鄙焓志腿ダ瓌榆囬T把手,然而她用力扳了好幾下,門都是紋絲不動的。
最后一下無果,遲漪臉上終于泛起一陣濃的錯愕,她緩緩轉過身,濃綠掐腰的鉤花工藝禮裙襯得她皮膚瑩白紅潤,呼吸用力在起伏,裙擺也因她的動作而擦過男人西褲膝蓋位置。
遲漪緊緊看向男人,“為什么?”
司機和秘書早已識趣地下了車,去街邊候著。整個后座光線甚暗,靳向東揉一揉發皺眉心,于黑暗里靜觀她的臉。
呼吸間,嗅著那一縷甜的橙花香氣,一整晚的心猿意馬,意興闌珊似都有了歸處,浮躁心思稍定下來,他不帶情緒的嗓音顯得冷淡:“陪我聊一聊。”
直到這一刻,遲漪忽然看不明他的所思所想,到底為何了,喉間輕動,念他的名字,“靳向東……”
他問:“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我過得很好。順利畢業后,跟了很不錯的領導,一直有在認真生活,也很認真工作,”遲漪說到這里時,停一停,轉過臉,在黑暗里尋找他的眼睛,說:“就和,就和我們分開時,說好的一樣!
靳向東看她片刻,“你不問一問我?”
遲漪輕笑了聲:“你那么厲害,什么都能處理得游刃有余。一定過得比我好呀!
“是么。”
“畢業那天,那束花,是靳先生送的吧!边t漪說,“花很漂亮,就像當初你在巴黎時,送我的那一束一樣,我好喜歡。可是現在,我們都有了各自穩定的生活,我很感謝,你給了我能夠選擇自由的機會,也很謝謝,你贈我的那把鑰匙!
靳向東額間生疼,沒有一句能聽的,輕吁一息問:“那時留在我身邊,你開心么?”
遲漪沒有再正面回答,只說:“分開那一天,告訴過你答案的!
“你的ins賬號,我看過了,”靳向東僅剩無幾的耐心快要告罄,目光緊迫地攫住她的臉,問:“最后一條動態,你要到的終點在哪里?”
遲漪心底一震,手指慢慢蜷緊在腿面,嘴上還t?要堅持道:“靳向東,那是旅行的終點站,你不能過多曲解。”
靳向東輕應著點頭,撥開中央扶手,取出瓷質的煙盒,和一枚砂輪打火機,面無表情地點了一支,定制煙絲里的沉香令人心靜氣和。
一息停頓之間,一本柏拉圖的《理想國》擺在了遲漪眼底。
不必再等他翻那書頁,里面用簽字筆落下的每一筆,都是由她書寫的,她賴不了了。
靳向東平聲靜氣道:“遲漪,現在呢?”
遲漪整顆高懸著心終于重重地往下墜去,摔得徹心徹骨。
靳向東也一直在看她的所有反應。此刻,闔上打火機,搖下車窗,他擰滅了煙,眼神不再克制地停留在她臉上。
那一襲濃綠色的掐腰長裙能夠很好地包裹住她窈窕起伏的身姿,如綻放在冬夜的一枝盈盈綠梅,傲霜而立,生機勃勃的。
恰如那一年,在澳門,他也是如此將目光停落在那院墻中的一支野春處。
靳向東注視著她,眼神越發暗了下去,他伸手,慢慢去抬遲漪低下去的臉。
“現在連聲大哥也不肯喚了!
那個帶著禁忌的稱呼,從前又是在什么時刻喚的呢?
是在他們一次次融進彼此的那一刻。
是他迫著她如吟似啼的喚那一聲聲“大哥”。
侵骨的寒風從這半扇窗中灌進來,遲漪心底一緊,倏然一線之間,只覺與他肌膚相擦的位置泛起一陣一陣難熬的潮意。
“……你別說了!”她微張著唇,肩背微顫,微茫燈火映射著她濕漉漉的眼眸,遲漪深深呼吸,用輕而定的聲線堅守著防線:“這些……根本不能代表什么的。”
他的眼神不移分毫,伸臂扣上那一捻柳腰,將她從另一張座椅邊緣直接托至他的身前,動作只在一念之間,遲漪慣性地往前一跌,泛潮的掌心不得不以力撐穩在他膝上。
自上而下俯視的姿態,一如那時。
靳向東喉嚨輕滾,動作卻無比強勢地握緊了她的腰,一把托至膝上,呼吸被這一陣近的暖香占據著,他語調沉緩像是告誡:“坐好!
第59章 59# 丹心寸意
紐約的夜, 怎么能那么濃,又那么暗?
車窗搖上去了,遲漪坐穩在他懷里, 又或者更準確一點,是被他牢牢摟住了身體, 往下坐實,也往他身上緊貼。
勢單力薄, 她退不了分毫。
為圖行動便利,她身上這條禮裙并非傳統晚宴的隆重繁瑣,而是一條輕綢質地的抹胸長裙,濃綠而統一的色彩, 知性而優雅, 裙尾很長。華燈絢爛的映射之下, 她行走時裙身搖曳,勾勒出修長而緊致的腿型。
綽綽人影里, 她與人推杯換盞透出來的駕輕就熟, 是他從前沒能見過的模樣。
那瞬間,他在想什么呢?
是一根根鋼針貫穿過整個胸腔, 接連應生出密匝匝的驚痛。
盼她好,也怕她真習慣了這種日子。
此后, 人生路是那么漫長, 她不必回看, 更不必百轉千回地盼能與他再會一程。
會有那么一天,她身旁那一席空位,站穩了別人。
然而除此之外,她性格使然,有困難也必不會同他求助, 他更怕的事,遲漪會被迫接受社會的規則。
這遠遠比,與她漸行漸遠,更令靳向東刺痛煎熬。
密閉空間里的暗波流動,靳向東深的眸色顯得淡漠,注視著這張如霧里霜花般的臉龐,他瞇了下眼眸,虎口掌住她精致的下巴,指腹抹一把夜里濃艷的唇脂,覆身湊過去吻她的唇角。
身體本能的反應比言語誠實,遲漪沒有抗拒他。
分開五年,這樣長的日日夜夜里,春去秋至,她是否也接觸過別人,是否會忘掉他曾經帶給她的感覺呢?
靳向東刻意停了那一秒,她給出的反饋青澀如初,還是那個乖順到令人心折的妹妹仔。
男人的指腹繼續撫過去,沿著她粉釅釅的臉頰,撥她鬢角的發,捻那柔軟溫熱的耳垂,那些香氣襲人,身體最深處的記憶帶著她從僵硬一點點軟下來。
每一步都似過去種種剪影在重映。
親吻力度加深了,不再只是試探,他的舌尖破開了她命懸一線的城門,長驅直進地回敬著她之前那一份固若金湯的疏冷距離。
熱,一點點蠶食著意志。吻至心口,遲漪遽地從這一場荒唐中驚醒過來。
眼亂如絲,淚濛濛一片似要晃落下來,她在黑暗里又垂下了睫,說:“……靳向東,該到此為止了。我還有事,該走了!
理智終究在情欲裹挾之前占據上風。
遲漪忍住心尖受他牽引的砰砰聲音,輕輕抵住他的手掌,還是滾燙的溫度,視線對平,瞳孔之中滿是對方的影子。
盡管如此,遲漪抵抗掙扎的力氣再沒有松懈分毫,她在堅守著自己。
靳向東看清了她的抗拒,漆暗里,他神色微不可察地一滯,眷戀的那一陣橙花香從他懷中消失。
遲漪轉身的一霎,透過那一線光照的車窗玻璃窺見他微頹的眼神,心豁然一緊。
又聽身后傳過來那沉心靜氣的一問:“你和鄧頌文什么情況?”
遲漪身形一怔,處于背對姿態,對他說謊也能處理得平靜至極,“大哥什么都知道,就更應該放我走。”
這回答相較于她五年前的直白莽撞,顯得有些模棱兩可了。
卻又并非否認他的提問。
甚至,她要在這個問題上搬出剛才抵死也不肯喚的稱呼來提醒他,怕不是想要把人直接給慪死。
靳向東硬生生的被她一噎,唇部繃緊,又問:“什么時候的事?”
遲漪破罐破摔,干脆一口氣說完:“我在巴黎就認識Alan了,我們很投契,無論是哪方面,我們還一起組過樂隊,他是主唱,我是他的貝斯。只是那時候我們還是清清白白、惺惺相惜的知音關系,現在重逢,Alan他那么年輕有為,溫柔禮貌,對我還很主動,就算我們決定在一起,也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
“現在,還需要我詳細地給你說一下,我們在哪個時間接吻,在哪個時間上了床,是他夠勁,還是大哥夠勁嗎?”
越說越混了。
遲漪說完了最后一個字,實則心底也在發虛,攥著裙身的手心都冒汗,卻強撐著要挺直了腰板。
靳向東在她這一長段話里沉默好一陣,眼神里透著刺骨冷霜,他輕應著點頭,“那你覺得誰夠勁?”
這么失了體面又失了風度的話,怎么能從他口中講出來?
他是瘋了吧?
遲漪眼底溢滿了錯愕,想回頭,又生生忍下去,理性在心底反覆提醒著她,不能再和他對這種問題繼續糾纏下去了。
車門適時解了鎖,她快速地推開車門,不忘提裙拎包,還一并往包里塞了樣東西,步履生風沖進了酒店大廳。
至旋轉門,那一束窈窕綠影才完全消失不見。
靳向東斂了眸光,剛才那道砸門聲響不輕,猶在耳邊,足以看出她對他那句慌不擇言的昏話所動的怒意也不輕。
這幾年,李斯言給過關于她的情報。
遲漪如今全心全意投身在事業上,無暇顧及其他,她尚年輕,也不必著急考慮感情相關的問題,他一直比旁人更能看見遲漪的漂亮聰慧,和韌勁,身邊有追求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多一個鄧頌文,能對他構成什么威脅?
今夜宴會散場之前,他也一直自恃著幾分位高權重的矜貴與高高在上,自以為能掌控全局,而產生的那些傲慢,那些漫不經心,一到她面前,只剩下不盡的心神彷徨,自亂陣腳。
尤其,是她說的那一字字刺痛人的話。
什么巴黎,什么樂隊,什么我是他的貝斯,什么知音,什么吸引力。
年輕有為,還溫柔禮貌?甚至她怎么還能說得出那句誰更夠勁……
只是聽一聽她賭氣的任何一句話,都夠他受的。
這些連環炮打下來,簡直要人心肌梗塞。
他又能剩下幾分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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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東寰集團的秘書團隊之一安德魯,負責著今夜陪同靳董出行這場可有可無的宴會,也就是剛才替遲漪開車門的那位男士。
當然,解車鎖的那位也是他。
安德魯和司機一同等在街邊,抽過兩根煙的功夫,才驚覺他們下車時好像是把車門給鎖了。
要死,他還不想失去這份薪酬豐厚的工作!
于是亡羊補牢,又悄悄繞回車邊,剛解開鎖,就看見那位小姐無比急迫地沖下了車,還砸了門!
要死,他犯錯誤了。
直到回到車內,小心翼翼詢問靳董,是否直接回中央公園大廈的住宅時,他才乍然瞥見靳董唇上有一道明顯的傷口。
身為畢業于哈佛的高材生,并且經過東寰層層t?篩選的精英人士,再并且身為一個剛被女友甩掉的可憐人。
安德魯立刻心領神會地意識到,要死,他犯了一個更大的頂級的錯誤!
安德魯一時間在副駕上有些如坐針氈,艱難地咽下嗓子:“靳董……”
靳向東徐徐搭了他一眼,目光已凍結成冰,“安德魯,明天華商會鄧董的約定在幾點?”
“定在長島莊園,在下午兩點。”安德魯頓一頓,聲音有些困惑,“您下午不是說要推掉嗎?”
靳向東冷笑了聲,“聽說鄧董家的公子年輕有為,溫和禮貌,見一見,討教一下。怎么,你也有意見?”
安德魯之前得德叔提攜指點過,再聯合晚宴時的情況,他這次終于反應過來了。
他們靳董說討教是場面話,但想見一見這位鄧公子,才是真實意圖。
后座的低氣壓越來越沉,安德魯不敢接話,慢慢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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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漪馬不停蹄地回到酒店房間,闔上門,還不忘再上一道鎖。
頂燈撳亮,她微微喘著,盯一眼那多余的一道門鎖,心中劃過一種復雜感覺。
她自問,何必要多此一舉,上這一道鎖,口不擇言地說出那些言不由己的話呢。
單身怎么了,單身五年又怎么了,有什么不肯承認的呢?
單身這么長時間,也并不能代表是還想著他吧?
無非是為了一些拈酸陳醋在跟他較量。
這五年里,你的身邊是否也有過別人的存在?
分手是她提的,現在又要去計較這種問題,是顯得她多么小肚雞腸,又多么虛偽。
她答應了她自己,沒必要重蹈覆轍。
遲漪把包里順走的那本書直接放在了玄關柜上,眼不見為凈,收拾好心情,才去浴室更衣卸妝,敷上面膜,讓自己完全清醒之后,取出相機和筆電走到落地窗旁的書桌前,準備趕一夜稿。
酒店服務送冰美式上來,是凌晨一點多,遲漪收到卡爾文已回到酒店的消息是凌晨三點多。
回完卡爾文交代的事項,她就一直埋頭伏案至清晨破曉時刻。
遲漪認真盯著電腦屏幕打完了最后一個標點符號,總算是完成初稿。她抬起頭,看見了曼哈頓的日出,鎏金般的晨光自明凈整潔的落地窗外漫漶進來,一時窗明幾凈,襯得室內一派澄沙汰礫。
她從軟椅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紅木桌上一直倒扣放著的手機翻過來,勿擾模式關了,屏幕跟著一亮,靈動島彈出了一條新郵件提醒消息。
遲漪猶豫了秒,點開郵件。
發件人是她在倫敦那間公寓的房東先生,米勒。
倫敦與紐約時差相隔5小時,為解開那本應放在倫敦公寓里那本的《理想國》,為何會輾轉落進靳向東手里的謎題。
在避免會打擾對方休息的前提下,遲漪特意選在晚上十點多,給對方發了一封有關公寓是否遭到過入室搶劫的郵件。
沒想到一整晚已過去了,她從一開始的忐忑不安、覺得被人剖解心思感到的丟臉,再到現在這些難言情緒都已經自我消化干凈,一掃而空時,又在這個時間節點收到了米勒的回信。
逐行逐句地看下去,遲漪才終于弄清楚了這道題的謎底。
不知是不是,遵循著泰極而否的規則,她還處在升職加薪的歡喜之中,在抵達紐約的第二天,公寓的水管就爆了。
水漫得厲害,當天夜里便滲透了樓下鄰居家的客廳墻壁,鄰居太太受到無妄之災當然是上樓敲門詢問,在無人應答,鄰居也準備先撥打報警電話聯系處理的時候,樓下停了整夜的一臺黑色benz里下來一個長著一張東方面孔的年輕男人。
他給了名片,先驗明合法公民的身份,再配合著出錢出力,請開鎖師傅和維修工人……仔細填完登記表,在一片兵荒馬亂中,遏制了這件事情的嚴重化。
打掃完戰場時,已是第二天清晨。
靳向東第一次踏進這間逼仄窄小的單人公寓,水淹之后,大部分家具都需換新,只有臥室沒有泛濫成災。
他推門進去,里面每一處角落都是整潔的,床頭放著一只粉瓷花瓶,里面的花束還鮮艷著。
靳向東走過去,坐上那張小床,目光逡巡在她待過的區域,仿佛透過這些物品,也能想像出她在屋子里晃來晃去的畫面。
長腿微曲,膝蓋碰到了深棕色的床邊柜,一角抽屜里最上方放著一本哲學書。
靳向東盯著那書封,眼神微怔,想起有一年她偎在自己懷里,喃喃地告訴他,其實我也看過哲學書的,不過并不是赫爾曼·黑塞的書,是柏拉圖的那本《理想國》。
里面有一段話,她一直很喜歡:
沒有芥蒂,沒有側目,沒有牽掛
……
如果這些都不存在了的話,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不管是荒蕪的原野,還是幽暗的沼澤,或是其他被人否定的存在。
如果有,那就是你的理想國了。
那天夜里,靳向東緊抱著她,不可抑制地低頭吻她的唇,溫聲問她,那你的理想國又是哪里呢。
遲漪埋首蹭進他頸窩位置,一下又一下,撓得人心底生癢。
最后撒嬌打諢地回答他:是留在你身邊。
那是一段很遠很遠的記憶了,可是沒過多久,她又說,留在他身邊是那么痛苦,覺得自己好不堪。
于是他們真的分開。
心底一道聲音在那一刻強烈地為他指引,像是一種不容錯過的宿命。靳向東鬼使神差地翻開了那本書,一頁一頁,終于,他看見了遲漪的字跡: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是君子,不應沾塵埃!
“感冒了,夜里總是做夢,夢見和他回香港。
他說,深水灣是我的家。”
“說謊的人,自食惡果。
又一年圣誕節,用神燈許第一個愿:祝他好。
第二個:請不要那么快,忘記我!
“i wish you joy and happiness.
失眠,好想他!
“舊歷新年,祝他好,祝他身邊有人陪!
他一字一字地盯,似要把紙張都看穿一般,心里恨恨在想,你還挺大度的。
“明天飛紐約,不知天氣如何?以前聽他提過,他二十歲那年夏天也被他祖父外派過紐約。
那時忘了問,他的二十歲又是什么樣子呢。現在,也沒機會知道了!
……
書越翻越薄,靳向東只覺得呼吸有些艱澀,他皺了下眉心,翻到了最后:
“一直沒敢告訴他,有他的那一年多里,我總覺得活著也好值得。
黃粱夢醒,祝君東風!
“沒有芥蒂,沒有側目,沒有牽掛,沒有流言蜚語,沒有一切阻隔,那么我最想要,只是永遠留在你的身邊!
百葉窗灑落下晨光的爿爿投影里,靳向東指腹握緊書頁,心中翻涌著難當的劇痛。
他垂下臉,有熱意砸在那紙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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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漪對發生的這件大事一直處在不知情的狀況里。
米勒在回信中說明,在房屋修繕一事上已得到妥善解決。更何況有人愿意加倍補償一切損失的情況下,所以并沒有再找過遲漪,甚至一直以為她知情。
所以收到她的郵件,也倍感疑惑。
回復結束,遲漪關了手機,靸著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走至玄關柜子前,她低垂下眼睫,一頁一頁翻開,沒有任何痕跡留下,心底忽而生出感應一般。
她深呼吸,直接翻到最后一頁。
遲漪捻著薄紙的指尖都在抖,那最后一頁上,貼了一張舊照片,照片里的人,五官周正倜儻,白衣黑褲,熠亮如星的眼眸里,透著的是少年勁的疏狂與風流。
那是二十歲的靳向東。
她用手指去撫那照片底,角落上,還藏著一行字,是他的筆跡。
“丹心寸意,經年不改”
遲漪吸一吸鼻尖,驀然酸苦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