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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做飯

    似乎是覺得這樣說有些太過直白,燕渠又補充了兩句:“天黑了要起風,公主稍去坐坐,臣府里有車,一會兒套車回去,少吹些風。”

    看在燕渠好好陪了她一下午的份上,趙明臻只輕輕哼了一聲,沒戳穿他想和她多待一會兒的小心思。

    “你府上能有什么好茶?我才不喝。”

    這句話就是答應了。

    燕渠抬唇笑了下,在府門前利落地翻身下馬,去牽她的白虹。

    趙明臻坐在馬背上,目光在眼前的這座府邸里逡巡。

    “你平時是不是不常住在這里?”她忽然問。

    見她要下馬,燕渠朝她伸手,似乎是要扶她:“長公主好眼力。戰事吃緊的時候,臣一般就在軍營里。”

    北境這幾年,幾乎沒有戰事不吃緊的時候。

    趙明臻一掌把他的手拍一邊去了:“下馬而已,扶什么扶——府里的仆從松散成這樣,一看便是常年沒有主人管束。”

    大將軍回來,府里除了門房處有個老頭來開門,居然都看不見下人的影子。

    若是在她的公主府,她不說到哪都是前呼后擁,至少也是有人來迎的。

    燕渠解釋了兩句:“宅子是我兄嫂之前在住,去年他們上京,干脆就把大部分仆從遣散了,只留了幾個守宅子的。”

    他一面說,一面親自去把兩匹馬牽到了棚下。

    都是有靈性的好馬,韁繩一丟就行,也不必栓。

    趙明臻聞言一訝:“為什么?”

    燕渠沉默片刻,答:“都是雇工,既沒人要侍候,留著浪費銀錢。”

    這輩子還沒為錢發過愁的趙明臻瞪大了眼睛:“雇人才要幾個錢?”

    燕渠雖然沒什么家世積累,可單憑這幾年掙下的軍功和賞賜,也不至于如此吧!

    正廳倒是點著燈的,燕渠領著她進來,拎起爐火上坐著的茶壺倒了一盞。

    趙明臻解了皮手套,雙手接過,把茶杯捧在膝頭,暖著微木的指尖,發出一聲溫暖的輕喟。

    透過氤氳的熱汽,燕渠看著她,低笑了一聲,調侃般道:“我身家不豐,自然要儉省些。”

    趙明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想起來些什么:“聽說,你自掏腰包……貼補了很多。”

    她原本是不了解這些事情的。

    但和談的這段時間里,她一直都在用燕渠和他手底下的人,自然也聽聞了一些。

    燕渠給自己也倒了杯茶,輕描淡寫地回道:“沒公主想得那么大公無私。我勢單力薄,沒有真金白銀下去,淘換不出人心。”

    他只是太清楚,這樣的環境里,來到行伍間賣命的人都是為了什么。

    因為他自己從前也是為的這些。

    愿意為他效忠,不論是死了傷了,都不會落得下場凄涼,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在軍中拉起足夠的擁躉。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并不是“大公無私”一般,他繼續道:“聶家做的事,很多我也沒少做。虛報人頭、騙取糧餉,又或是私自屯田、瞞報繳獲的鐵器……”

    趙明臻眉心一跳,幾乎想摔杯子了:“這些話你和我說做什么!你忘了我是誰是不是?小心我回去就……”

    聽到這句“回去”,燕渠微垂眉眼,不過很快又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坦蕩道:“這些事情,我不說,公主難道不清楚嗎?相比讓公主從旁人口中聽來,不若我自己交代干凈。”

    道理趙明臻都懂,她也知道,邊關絕不可能是什么清水池塘。讓她心驚的,是燕渠這種毫無顧忌朝她剖露的態度。

    她的聲音低了一些,還是嘀咕道:“小心我回去,就去皇帝面前參你。”

    “長公主不會這樣做的。”

    趙明臻以為自己被小瞧了,惱道:“我是大梁的長公主,難道會因為你是我的駙馬就徇私嗎?”

    燕渠的神色未變,看向她的眼神卻變得柔和:“不,臣只是相信,長公主知道,臣的目的,和聶家不一樣。”

    清白在戰場上是沒有用的,把仗打贏,才是最緊要的事情。而他自始至終的所有手段,為的只是這個。

    聶家那位大都督為什么竄上跳下,本質上也是因為,他年紀漸長,而聶家的子侄輩里、包括他自己的親兒子,都沒能出半個有出息、能打贏仗的。

    趙明臻偏頭避開了他的視線,似乎有些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只道:“我餓了,你去取些吃食來。”

    見她轉移話題,燕渠也沒再說什么,只起身道:“是我疏忽,長公主稍等。”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盡管就是她把他支走的,趙明臻的心情還是有些復雜。

    燕渠有向她表忠的意思,她當然明白,但是……

    趙明臻緩緩呼出一口氣,垂眸盯著手中漸涼的茶水。

    過了一會兒,燕渠回來了。

    他端著張食盤,盤上是一碗冒著熱汽的湯餅。

    趙明臻以為他是去拿些糕餅之類的東西,未曾想端著碗來了。

    她推拒道:“不用。我只是想墊墊,一會兒還要回去。”

    燕渠卻沒聽她的,拖了張小幾過來,把碗筷擺到了她面前。

    冷天里,熱氣騰騰的食物實在很有吸引力。

    趙明臻剛剛雖是為了把他打發走,這會兒聞到香味,卻也真有些餓了。

    猶豫要不要動筷時,她聽見燕渠道:“臣的手藝粗陋,長公主若嫌棄……就算了吧。車也套好了,我送公主回去。”

    趙明臻微微一愣,訝然抬起頭:“真是你做的?”

    燕渠看出了她的驚訝,勾唇道:“早些年,總不至于叫自己餓死。”

    趙明臻抿抿唇,還是拿起了筷子。

    像她這種貴女,去灶房轉一圈,往鍋里放點底下人已經準備好的食材,就已經算是“洗手作羹湯”,很有心意了。

    但燕渠顯然不是這樣的。

    她甚至能看到他衣角上沾著的麥粉。

    她抱著給他面子的想法動了筷,真吃到嘴里的時候,卻發現味道還不錯,雖不比公主府的廚子,但比她想象中要好許多。

    趙明臻吃了兩口,拿帕子矜持地抹抹嘴,才道:“你怎么不給自己做一碗?”

    “還不餓,先隨便弄了些。”

    趙明臻是習慣了自己吃飯、旁人伺候的,這會兒被他盯著,卻有些不自在了。

    她扭了扭腰,道:“你也去拿雙筷子來,顯得我多苛待你似的。”

    燕渠挑了挑眉:“長公主不介意?”

    “親都親過了,介意也晚了。”趙明臻嘀咕了一句,見他不動,睨他一眼,催促道:“快去,再拿只小碗來。”

    燕渠很快拿了碗筷回來。

    他湊到幾前,和趙明臻面對面坐著,一雙長腿只能往外別。

    趙明臻認認真真地數著碗里的東西,一根一根往他碗里挑,好容易鼓搗完了,一抬頭,卻見燕渠的表情有點兒扭曲,像是控制著自己不要笑出來一樣。

    趙明臻踩他一腳:“笑什么!”

    燕渠端起碗,道:“高興。”

    他言簡意賅,趙明臻反倒有點兒微妙的不好意思了。

    方才有些局促的氣氛,在不知不覺中消解了個干凈。

    分食一碗湯餅,倒比床笫間的肌膚相親,還顯得更親密……

    “喂,燕渠。”

    她不自在地喊了他一聲。

    本就只做了一碗,分出來更是沒有多少,燕渠這會兒都吃完了,聞言抬眼看她:“長公主有什么吩咐?”

    暖意盎然的香氣里,趙明臻也擱了筷子:“我剛剛想了想,要怎么和你說。”

    燕渠動作一頓,沒吭氣了,等她說下去。

    “我有話問你——你告訴我,你剛剛說那些話,是為了什么?”

    “長公主信任臣,臣自然也該信任長公主。”

    趙明臻不滿意這個回答,繼續道:“我問的不是這個,你別跟我臣來臣去的。”

    燕渠頗為無辜地眨了眨眼。

    話已至此,趙明臻還是有些猶豫,她緩了緩,才把方才醞釀的言辭說出來:“之前我說給你聽的那些話,不是為了這些。”

    喜歡也好感激也罷,她沒有通過這些感情,去勒取他忠誠的意思。

    情愛歸情愛,利益歸利益。

    她擁有的很多,無需通過感情去交換什么。

    燕渠眨眼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兩拍,不過很快,他便正色道:“我知道。”

    這木頭腦袋,又惜字如金了起來。

    趙明臻有些狐疑地看他一眼:“真知道假知道?”

    也許因為談的算公事,燕渠并沒有不坦誠。

    他注視著她,目光炯炯:“長公主是值得的人,值得我為你效忠。”

    這句話和情話差了十萬八千里,趙明臻的心卻驀然錯漏了一拍。

    這世間的感情,本就是一種權力關系。

    她無意混淆,他卻愿意在這段感情里,交付忠誠。

    “燕將軍,你也值得。”她放緩了聲音:“這段時日以來,本宮交托的事情,你也都沒有辜負。”

    不只是沒辜負,可以說是都完成得很好。

    若不是有他,她想做成這件事,會困難許多。

    她明明平視著他,目光卻仿佛俯視,燕渠緩緩抬眸,道:“臣今日,也有話想問長公主。請長公主解惑。”

    趙明臻昂起下巴,眉眼矜傲:“說。”

    “刀姑且算是好刀,那……長公主拿著這把刀,想要指向的,究竟是誰?”

    第72章 第72章她玩耍一般與他談情說愛……

    鴉雀無聲的堂前,趙明臻緩緩抬眸。

    “這個問題,你從前問過。本宮也給過你答案。”

    在飛鳶圍場時,他問她,要他的忠誠用在何處。

    那時她的回答,是為了自保,不想再任誰擺布,哪怕那個人是皇帝。

    燕渠迎著她的眼神道:“是,長公主回答過,但現在,臣想知道,長公主

    所想,有沒有發生改變。”

    趙明臻沒有回答。

    她平靜地審視著他,澄透的眸子呈現出一種凜然的神色。

    過了好一會兒,久到旁邊剩的那口湯餅都看不見湯了,她才輕垂眼簾,笑了一下。

    “本宮尚未擔心,燕將軍作為封疆大將有這個心思,燕將軍倒是先試探起我來了?”

    她端起已經冷掉的碗,挑了一筷子,像是想再吃一口,很快還是放下了。

    “別多想,燕將軍。”趙明臻頓了頓,唇角掛上了一絲戲謔的笑:“我對天起誓過,此生絕不會有危害大梁的行徑。若違此誓,可是要遭報應的。”

    她的尾音聽起來有些輕佻,燕渠卻是皺起了眉頭,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話里的另一層意思。

    “長公主平白無故,起這種誓做什么……是誰逼你?我不在京城的時候,都發生了什么?”

    反應還挺快,不愧是她的駙馬。

    再說下去,她來這一趟的真實目的都要被他問出來了。

    趙明臻唇邊的笑意變得真切了一點,道:“沒有人逼我。本宮的榮華富貴、權力地位,有哪樣不是來自于大梁?”

    “放心吧,比起當日,本宮不過是想要的多了一點。一點點而已。”

    察覺到她話里刻意的安撫,燕渠挑了挑眉,卻也沒再說什么。

    他知道,她是沒那么信任他的。

    她玩耍一般與他談情說愛,真正緊要的事情,卻從來都藏在心里。

    他側過頭,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起身道:“一會兒雪要下大了,我送公主回去吧。”

    趙明臻的心里也有一絲焦躁,而她卻說不清楚這股焦躁是從何而來。

    燕渠的話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幾乎是立時便也站起來了,道:“是該回去了。再不回去,碧瑛她們要著急了。”

    燕渠看出了她的不自然,卻只是淡淡一笑,道:“好,我這便去套車。”

    ……

    夜色漸深,天邊應景地下了場小雪。

    北境的雪,和趙明臻在京城所見的很不一樣。下得不大時,干燥得仿佛一把浮粉,風一吹就散了。

    確實挺冷的。

    天沒黑的時候,騎馬還騎得住,這會兒要是再頂風,非把她的臉吹皴了不可。

    趙明臻在車里坐得不太老實,頻頻往車外張望,似是在想今天下午走過的路徑。

    她看了一會兒,視線又透過飄搖的車簾,落在了車轅上側坐著的燕渠身上。

    趙明臻抿了抿唇,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自己的袖口。

    他再仗義疏財,也不至于府上連個趕車的人都沒有。

    這樣冷的天,堂堂大將軍甘心當她的馬夫,她當然知道,是因為他想多和她待一會兒。

    從邀她去他府上起坐坐就是了。

    余光里,燕渠察覺到她在看自己,正想偏開些頭,卻聽到她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他捏在韁繩上的手一頓,問道:“怎么了,長公主?”

    她似乎有些猶豫,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才頤指氣使地開口。

    “快過年了,沿途驛站也是要休息的,官道上管理也松散。我和使團的其他大臣商量過了,晚些再走。”

    燕渠已經猜到了,但此刻聽她親口確認,心情還是不同。

    而她的聲音仍在繼續。

    即使夾雜了風聲,他卻依舊一字一句,聽得真切。

    她似乎是輕哼了一聲,然后才道:“你府上一點人氣都沒有。算啦,本宮看你可憐,難得過來一趟,今年……你就來和本宮一起守歲吧。”

    ——

    離過年真沒幾天了,趙明臻的事情卻還是很多的。

    主要還是在為和談后的事情收尾。

    首當其沖的就是一個萬俟浚。

    即使他竄上跳下,即使他在監牢中,因為害怕,陸陸續續又吐露了很多事情,趙明臻最后還是拍了板,要在年前就了結了他。

    議事廳內,常晉鵬面露踟躕:“此人確實是罪大惡極,但是長公主……留著他,會否有些用處?”

    趙明臻知道他的顧慮是什么。

    戰場雖然已經打掃了,但是期年戰爭帶來的傷痛卻還在。

    人命是脆弱的,人卻是頑強的。

    即使北狄大敗,即使幾大部落都被剿了個干凈,現在的這片草原上,卻依舊有不少老弱婦孺還活著。

    他們就像是原野間的田鼠,也許哪天冷不丁打個洞又鉆了出來。

    而烏爾霄撤軍走時,還做了一件缺德事——他們只帶走了能帶走的那部分。因凍餒而失去了行軍能力的那部分北狄人,都被他們留下了。

    這些人如何處理,也是一個大問題。

    常晉鵬的意思是,利用北狄那狗屁神教的事情,烏爾霄做得,他們也做得。

    趙明臻搖搖頭,堅定地道:“統治不是只有這一種手段,哪怕之于北狄,萬俟浚都是罪該萬死。”

    “這種人不會老實的,存了利用他的心思,恐怕哪天終會被他咬傷。北狄遺民如何處理,本宮會再奏陛下以覓章程,無需這種手段。”

    皇帝都搬出來了,其他人自然就沒了意見,隨即又商議起該如何處置萬俟浚等人,才能告慰人心。

    趙明臻不是很掛心這種細枝末節,具體細節,讓他們回去再議。

    ——

    萬俟浚和其余幾個萬俟氏族人要被砍頭的那天早上,幾乎城里所有的百姓都上了街。

    打了這么多年仗,早就是血海深仇了。敵人淋漓的血肉,就是最好的慰藉。

    趙明臻對這種場面沒有什么興趣,她沒有看別人在她面前去死的癖好。

    而燕渠似乎也沒有去的打算。

    ——這人十分懂得得寸進尺,那日明明說的是和他一起守歲,他卻趁機賣可憐,小年還沒到就蹭到了她府里。

    趙明臻不無好奇地問他:“這幾年……你跟他交手應該很多,居然不想去看看嗎?”

    按她的理解,他切身感受到的仇恨,應該會更深才是。

    他是從底層一路殺上來的,恐怕身邊不知多少人都慘死在北狄人的手里。

    燕渠正在擦他的劍,聞言動作一頓。

    刃鋒上寒光閃爍,倒映出他平靜無波的眼瞳。

    他往劍尖上吹了一口氣,一面繼續擦拭,一面輕描淡寫地道:“手下敗將而已。”

    說的是實話。

    在他掛帥的那兩年里,戰場上,是沒有讓北狄占過一點便宜的。

    他的語氣并不囂張,整個人散發出的氣場卻極為凌厲,恰如眼前這柄已經出鞘的兇兵。

    趙明臻甚少見燕渠這副模樣,忽然間,卻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晚,他衣角上沾著的麥粉。

    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燕渠身形一頓,稍側過頭去看她,卻見她雖然看著自己,目光卻像是在發呆,臉頰還微微有些泛紅。

    燕渠疑惑了,張口問道:“長公主?”

    趙明臻這才回過神來。

    她憤恨于自己看他看呆了,跺了兩下腳,道:“擦你的劍吧!”

    怎么又生氣了?

    燕渠揚眉看她跑出去的背影,唇角卻勾起了個笑。

    ……

    趙明臻倒不至于因為這種小事就生氣跑出去,她今日,是有別的事情。

    ——她主動邀約聶聽淵,今日在酒樓見面。

    已經過了砍人的那個時辰了,街頭巷陌間,卻還是聚集著不少喜上眉梢的百姓。

    所有人口中的談資,都是方才砍頭的場面。

    市井百姓,嘴里沒有什么文縐縐的

    字眼,說起方才那血腥的場景時,卻十分繪聲繪色。

    趙明臻聽得嘶了一口涼氣,吩咐車夫快一些。

    車夫卻歉疚地道:“對不住殿下,人太多了,實在是快不起來,我盡量、盡量。”

    馬車行駛得很慢,卻也正夠趙明臻,把沿途百姓的話語,聽得一清二楚。

    “我的天老子,我要回去上香,好好跟我家那口子說說!”

    “要我說,砍頭真是便宜他們了!”

    “唉,今年終于是安生年了,沒了北狄人打劫咯。”

    “只有北狄人該死?那些紅毛的怪人……呸,怪物!什么狗屁烏爾霄,就不該死嗎?”

    “嗐,好歹是退兵了,還好我們有燕將軍……”

    一簾之隔的車內,趙明臻的神色,卻一點點冷凝了下來。

    那日,烏爾其羅說,他的父親,早年間真有大梁女子為妃。

    趙明臻不是沒有想過,這烏爾其羅是在伙同聶聽淵一起騙她的可能。

    畢竟,聶家都能安插細作,和烏爾霄有千絲萬縷的溝通,他們彼此之間通個氣,也沒什么奇怪的。

    但是,現在,趙明臻想,時機太不對了。

    是真是假,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北狄若是舊恨,那烏爾霄就是新仇。

    方才百姓的話里不難聽出,家家戶戶都有血債,沒有人能在這種形勢下保持冷靜。

    聶聽淵既然主動找上門來,與她說起燕渠的身世,那不論這個故事是真是假,他一定都有后招。

    約定的酒樓快到了,趙明臻深吸一口氣,緩緩步下馬車。

    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燕渠的身上,真的有一半異族的血脈。

    就讓她獨斷專行一次吧,她想。

    趙明臻垂了垂眼,在小二殷勤為她引路之前,平復好了心情。

    意外的是,二樓雅間,聶聽淵已經先到了。

    趙明臻揚了揚眉,道:“聶公子久等。”

    聶聽淵勾起薄唇,露出了一絲稍顯玩味的笑容:“長公主竟先一步邀約,實在叫我好奇,故而早早前來等候。”

    他確實沒有料到,本該受他威脅的趙明臻,居然會主動著人約了他出來。

    見聶聽淵做出一個“請”的姿勢,邀她落座,趙明臻不為所動,站定道:“本宮沒有吃茶喝酒的雅興,既然心知肚明今天聊的是什么,開門見山就好。”

    身份高貴的她都不坐,聶聽淵自然也只能把手揣回袖子里好好站著。

    不過此時此刻,他的臉上還是有一點氣定神閑的意思的:“長公主好氣魄,不過,想來也是很掛心,枕邊人的身世了。”

    趙明臻卻是輕笑一聲,道:“你想錯了,我不在乎。”

    聶聽淵以為她只是在嘴硬,也笑了笑:“那長公主是覺得,我是在編瞎話騙……”

    他的話沒能說完。

    趙明臻出言打斷了他,聲音不疾不徐:“本宮不在乎,你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現在,我只有兩個問題要問你,你若愿意回答,就留步,我們談談;你若不愿意,就出去。”

    形勢和他預想中的很不一樣。

    聶聽淵皺了皺眉,對上眼前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瞳的瞬間,卻也只能維持著笑容,繼續道:“長公主想問什么?”

    “這件事,是你父親授意,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見聶聽淵沒有回答,只有眸光沉了下來,趙明臻已經了然,不動神色地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好,聶公子。那你拿本宮的駙馬身世要挾,為的……又或者說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第73章 第73章“做什么異姓王?我只想……

    經歷了又一年戰爭的北境,終于迎來了休養生息的機會,活著的人都很珍惜。

    喜慶喧騰的氛圍,逐漸蓋過了邊關蕭索的底色。

    趙明臻坐在楹窗前,心情卻較為一般。

    她抓著筆桿沉思了好一會兒,沒寫幾筆又全給紙上的東西涂黑抹了。

    善后要做的事情很多,那些北狄遺民的處置是重中之重。

    北狄是很多個部落聚集而居,成也好敗也好,都不是一場仗能完成的。主要的幾個大部落已經被蕩平了,但還剩下一些小的部落、和離散的北狄人。

    處理的說法有很多,趙明臻認真地考慮了一圈,最后是從人口的角度著意,沒有趕盡殺絕。

    北境本就不是人口充足的地方,新收復的十三城要重新經營,已經是左支右絀。

    人就是資源。

    有人還可受控,沒人其實是更危險的。

    當時,她原本做好了要和燕渠解釋兩句的準備,結果他居然也是傾向于留下他們,而不是斬草除根。

    “為什么?”她疑惑地問他:“我聽說當年,是你直接率部……呃,帶走了北狄兩個大的部落。”

    她的用詞委婉到有些直接,燕渠不禁勾了勾唇,不過還是正色答道:

    “情況不一樣。那兩個部落當時已經投降大梁,卻再度叛變倒向萬俟氏,還對我們的使節下手。后方動蕩,險些影響大局。”

    趙明臻摸了摸發冷的脖子,怒道:“可惡!”

    燕渠繼續道:“現在已經不在打仗了,這個時候殺人,誰去殺?怎么殺?殺完了怎么處理?刀用多了會卷刃,人……也會變得不像人。”

    趙明臻覺得他說得也很有道理。

    各方有各方的考量,最后還是由她確定,帶人擬下初步的方案送去了京城。

    其實這些事情,她如今的身份并不夠格處理,北境有自己的地方官——雖然軍政一體,他們說話不如聶家等地方豪強管用。

    不過,現在勉強還在和談的尾聲里,她奉皇帝諭旨而來,即使有人有微詞,也不敢說些什么。

    聶家雖然還是不免派人來試探,暫時也老實了許多。畢竟內奸都叫趙明臻拿住了丟上門了,不想徹底失去北境的民心的話,就不會希望她把事情捅出去。

    北境的老百姓還是比較在乎這個的,單看那天斬首北狄人時的場景就知道了。

    而她這個在京城風評一向了了的長公主,來了這兒,因為主持了這場和談,沒動干戈便讓烏爾霄退兵,竟也收獲了不錯的名聲。

    想到聶家,趙明臻就又想起了那日與聶聽淵交涉時的機鋒,心情愈加微妙。

    她嘆氣時,燕渠正好從外面回來。

    趁著燕渠在她府里,趙明臻是一點沒放過他,使喚他去指點跟她一道來的侍衛們的拳腳。

    見她擰著眉,一副要找人麻煩的樣子,燕渠謹慎地沒有直接進書房,而是走到了琉璃窗邊。

    “長公主還在為遺民的事發愁?”

    他穿著身粗服短打,就在窗邊問。

    趙明臻其實是在為他的事情煩心,抬頭看他一眼,更是皺眉:“先不管了,年后再說——你這穿的是什么鬼衣裳!”

    灰撲撲的,一看就是舊衣服。

    人靠衣裝馬靠鞍,即使有他的臉和身材在,這一身她也不能違心地說上一句好看。

    燕渠撣了撣衣擺,道:“公主有意栽培自己人,臣自然得盡心,不能只動口不動手,便穿了舊衣。”

    趙明臻聽出了他話的重音在哪兒,隔窗睨他一眼:“你為什么總是在酸他們呀?”

    之前越錚還在她身邊侍奉時就算了,她不是那種別人喜歡她都遲鈍到不知道的傻子。

    她很清楚,這位是大抵是喜歡她的——但是越錚從來都恪守主仆規矩,她就當不

    知道。

    剩下那些……就沒一點旁的情誼了好嗎!不知道這人哪來的飛醋,天天暗戳戳的。

    趙明臻以為嗆完他會反駁,結果燕渠居然承認了:“是,我有些嫉妒他們。”

    她有點被噎住了,茫然地眨了眨眼:“嫉妒?你嫉妒他們什么?”

    燕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嫉妒他們能當長公主的侍衛啊。”

    趙明臻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不知道他妒忌的是這些人被她信任,只以為他是在酸這些人能留在她身邊、與她隨行。

    于是,她也就玩笑道:“那你的大將軍也別做了,回去給本宮牽牽馬籠頭,怎樣?嗯……也不行,公主府選侍衛第一條就是家世清白,你就算……”

    趙明臻忽覺不對,難得地收了聲。

    后面那句,是有點怕他真答應前面那句,隨口補的。

    她是無心,但話一出口,仿佛她在嘲諷他的出身一般,而且……

    感受到她的停頓,燕渠倒是輕笑一聲,沒生氣,只順著她的話道:“若是被公主府拒之門外,那臣只能找機會,隨便是哪,叫長公主瞧見我了。”

    趙明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拍案而起:“你當本宮是見色起意的人嗎?”

    好像還真是。

    當時她撈林家倆兄妹時……

    以貌取人是她一貫以來的毛病,早幾年更甚。

    她有些氣弱地坐了回去。

    她偃旗息鼓,燕渠反倒無辜地道:“長公主誤會了,我是想說,顯露一下身手,好叫你覺得我是可用之材。”

    趙明臻白他一眼。

    不過說到這兒了,不問下去都對不起這個話茬,于是她仿佛不經意地道:“如果你有機會重新選一次,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過,給自己換個出身?”

    燕渠挑了挑眉。

    他自知出身低微,卻從未考慮過這種如果。

    事實上,在和她成婚以前,他也沒覺得自己的身世是一種負累,更沒有為此自卑過。

    他認真回答:“沒有。”

    換一種可能,也許他的路更順了,卻未必還能遇到她。

    說完,他不無疑惑地道:“長公主怎么突然說起這個?可是有人以我的身世對你說了些什么?”

    燕渠第一反應是以為,趙明臻因他被嘲諷了。

    細想卻覺得不對勁,如今應該極少有人敢再拿這件事來說嘴了才是。

    他的反應太快,再問又要讓他覺出不對了。趙明臻及時轉移了話題,道:“沒什么。這幾日辛苦你了。今天上午,他們操練得如何?”

    因為是他主動蹭到她府里來的,所以她使喚得非常不心虛。直到今日,她還記得燕渠說,她手底下這些人里,只有越錚和傅陽濤兩人能跟他過幾招的事情。

    她問,燕渠便答。

    趙明臻聽了覺得很滿意,朝他眨眨眼道:“燕夫子很用心呀,我是不是得付一份束脩才是?也不枉你這段時間辛苦。”

    燕渠一面松著自己腕上的護手,一面揚眉看她:“長公主當真有此意?”

    見他沒推拒,趙明臻雖然意外,但也沒打算把話吞回去,很認真地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說了算的。”

    燕渠的辛苦,她看在眼里。

    那些侍衛她還給放了會兒假,而他軍中的事情沒斷過,這幾日還是應她的要求,抽出時間來給她操練人。

    這次的和談,他更是出力良多,趙明臻稍加思忖——即使他想封侯,她也會從趙景昂那兒想辦法。

    她沉吟著,等待他的回答,一時不察,眼前的男人已經隔窗跟她站得很近了。

    他垂眸看著她,俯身,低頭,往她臉上親了一口。

    微涼的薄唇落在她頰側,趙明臻微微一怔,很快回過神來。

    搞得她好像想用色相賄賂他一樣!她別開微紅的臉,嘟囔道:“這個不算。你再想。”

    燕渠本來都做好了吃她一捶的準備,沒料到她居然這么說。

    他垂眼笑笑,道:“好,那我好好想想,該向長公主討什么賞。”

    ——

    趙明臻屬于那種,嘴上喊著“好累好累”,實際上會把事情做完的人。

    下午,她特地換了利落的衣裳,等著越喬過來。

    這一年里,在習武這件事上,除卻趕赴北境的這一路,她沒耽擱過一天。

    不管是誰來保護,總歸是隔了一層,不如自己有本事。

    她不能指望,每一次出現意外,都有一個燕渠在千里之外意外救了她。這一次奔赴北境,她也是想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不過到了這邊,總要讓越喬和她哥哥見見面,況且這小娘子有主意得很,本也只能算是雇工。趙明臻給她和傅陽濤他們一樣放假了,讓自己也歇了幾天。

    結果等了好一會兒,趙明臻都不見她的人影,便問碧瑛道:“越姑娘呢?”

    碧瑛也是一訝:“咦?晌午那會兒我還瞧著她了,應該沒出府才是呀?”

    趙明臻皺眉道:“叫人去找找她,北境最近還亂著,別出事了。”

    碧瑛亦是有些憂心忡忡,找人去了。

    不過沒一會兒,她便回來了。

    看時間只是在府里轉了一圈,趙明臻蹙眉看向碧瑛身后的越喬。

    越喬見禮后,便垂手站著。趙明臻有些不滿地道:“你不記得時辰了嗎?本宮記得,你昨天便收假了。”

    不曾想,越喬居然看著她愣住了,低聲道:“時辰?長公主今日……還要同我學武嗎?”

    趙明臻的眉心皺得更深,露出了很明顯的不愉:“本宮何時說不學了?”

    越喬張圓了嘴,秀氣的面龐上出現了一絲不可思議。

    她很快低下頭來,不自在地搓了搓衣角,道:“我以為……我以為,公主來了這邊,就方便叫燕將軍指點了。”

    趙明臻皺著眉,很快想明白了,卻道:“你沒猜錯,他見本宮在習武,確實和我提過。他的武藝,也確實比你高強得多。”

    越喬咬了咬發緊的唇,道:“既然這樣,那……長公主,我……”

    趙明臻瞥她一眼,淡淡地打斷了她:“但是,本宮既然讓你來,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越喬下意識抬頭:“長公主?”

    趙明臻的臉上仍舊沒什么笑模樣,只是心平氣和地道:“你都教了本宮一年了,燕渠武功再高,在這件事上,他也不會有你了解我,我也更信重你。”

    她的話沒有特別的藻飾,也談不上在安撫。越喬卻怔住了,眼眶也微紅:“那長公主……是還打算繼續讓我……”

    趙明臻反問道:“不然呢?”

    越喬深吸一口氣,道:“是,我明白了。長公主,我去換身衣裳,馬上就來。”

    趙明臻卻叫住她:“今日就算了,再折騰也練不了多久。”

    她隱晦地看了越喬一眼,道:“你回屋里去,好好想一想。”

    越喬聽明白了她讓自己想什么,沒有多問,很快退下了。

    ——

    因著下午沒事,日頭也不錯,趙明臻索性把自己的頭發又洗了。

    洗其實好說,但她的長發又密又厚,弄干是一件難事。

    燕渠從軍營里回來的時候,她正躺在搖椅上,蓋著毯子曬太陽。

    在躺椅后頭,有兩個小丫鬟正在給她烘薰爐上烏緞一樣的長發。

    燕渠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景,一時間嘖嘖稱奇:“長公主當真對得起太后與先帝。”

    半躺著的趙明臻先是一愣,再是一驚。

    時移世易,居然還有她聽不懂他隱喻什么的時候?

    見她眼神變換,燕渠勾唇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長公主寶貝頭發,自然很對得起他們。”

    他說起促狹話時,眉眼依舊是冷峻的,只有唇邊那一點點笑,看起來格外的嘲諷。

    趙明臻又想捶他了,但是她確實很寶貝自己的頭發,因此只一動不動地瞪他:“你且等著我和你算賬吧!”

    燕渠一本正經地和她打嘴仗:“長公主上午還說要賞臣,這么快就變卦了?”

    “賞是賞罰是罰。怎么,你想反駁本宮的決斷?”

    燕渠唇邊笑意漸深,抱拳道:“那臣先去洗沐,一身軍營里的臭氣,省得把殿下的頭發給染了,帳上再加一筆。”

    ……

    晚間回到正房寢屋里的時候,趙明臻的發尾還有些濕。

    滴水成冰的天氣,也沒辦法。

    她半綰著頭發,手上捧著本兵書,聽到燕渠的腳步聲也懶得抬頭,習慣了。

    燕渠目力很好,在數丈遠就看清了書上的內容,不由挑眉

    道:“這本書,從前長公主在京城也翻過。”

    趙明臻掩唇打了個呵欠,道:“那時只是看著玩兒,現在感想有些不同了——你過來。”

    她把書扣倒,又抽出夾著的一張紙,將它展開在桌面上。

    是一張輿圖。

    早先燕渠留下的勾畫還在。

    燕渠在她身邊留著的椅子坐下,不待她說,便自覺拿起了筆。

    “長公主這回,在想什么?”

    “在想北狄怎么分呀。”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仿佛是在分餅。

    不過很快,等她注意到他的握筆姿勢之后,語調又嚴厲了起來。

    “你這握筆——到底是和誰學的?”

    趙明臻忍無可忍,捉了他握在筆桿上的那只手,一根一根地把他的手指掰開,重新調整成一個正常的姿勢,再拿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背上。

    “你熟悉北狄,幫我想想,那些小部落里剩的北狄人……要怎么拆開來安排才好?”

    屋內很靜,靜到燕渠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也能感受到她腕間的脈搏。

    他幾乎屏氣凝神,才能思考她說的問題,開始在她的輕握下動筆。

    趙明臻倒是沒走神,她認真看著他筆下的墨跡,漸漸松開了他的手。

    兩人討論了一會兒。

    不過這樣大的事情,不可能兩個人頭碰頭、在這方小桌上說著話就拿定了。

    趙明臻只是想了解了一下他的看法,順便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說了一會兒話后,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便道:“時候不早,該歇下了。”

    話本身并無噯昧的意味,但想到這段時間歇下之后都干了點什么……趙明臻還是有一瞬回避了他的視線。

    她正想起身,想去把簾子拉上,燕渠卻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她本有點兒惱他唐突,但見他看著她的眼神也有些游移,揚眉道:“噢,燕將軍想好要什么了?”

    她側身倚在桌沿,支著腮看他,語氣好奇:“你想要什么?先說好,只能是我說了算的。爵位是夠得到的,但是異姓王的話……本朝還沒有先例。”

    燕渠對財帛之物看得不重,權欲也并不深。她倒是真的很好奇,他想要的會是什么東西。

    趙明臻心里正盤算著,不防身前的男人忽然朝她伸出手。她還沒反應過來他想做什么,臉側的軟肉,已經被他輕輕揪住、捏了一把。

    她驀然瞪圓了眼睛,而燕渠卻一臉地云淡風輕收回了手,起身道:“喏,想好了。”

    想捏捏她的臉很久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下手。

    回過味來的趙明臻臉都紅了。

    這個動作和摸頭一樣,有點兒上對下的狎昵意思在里面。

    她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惱道:“你居然敢擰本宮的臉!”

    站起來的時候,燕渠順手把窗簾拉好了。

    他十分聽話地消受了她兩記痛毆,卻又十分忤逆地直接將她打橫抱起。

    他的步子極為穩健,把她扣在枕褥間時,鋪天蓋地的吻也隨之落下。

    她很快就誠實地攬住了他的腰,在意識迷離之前,她仿佛聽到他伏在她耳邊說:

    “做什么異姓王?我只想做你的駙馬。”

    第74章 第74章要這清輝皎皎,只垂照他……

    熱意在四方的帳帷間盤旋、盤旋……

    懷中人原本輕闔的眼睫,仿佛是顫了顫。

    濡濕的長睫像一把羽扇,擦過他的側臉。

    燕渠一怔。

    意識到她沒那么不清醒之后,他不知是驚是喜,試探般輕喚:“明臻?你都……聽見了?”

    他下意識想找補——如果不想聽,她可以當他什么都沒說過。

    可她依舊緊貼在他懷里,臉燙燙的,但沒有推開他。

    燕渠想了想,把這句她聽了必然會生氣的話吞了回去。

    果然,趙明臻嘰里咕嚕地罵了他兩句,然后聲音才變得清楚了一點:“聽見了聽見了,誰許你做王了似的!做你的春秋大夢呢!”

    聞言,燕渠不以為忤,反倒伏在她頸邊低笑起來。

    趙明臻被他高挺的鼻骨戳得直癢癢,抓著他的頭發把他腦袋提起來一點,剛想繼續罵他,卻感受到了一點危險的苗頭。

    本該蟄伏的地方,仿佛還未饜足,又抵上了她的少腹。

    她霧蒙蒙的眼眸顫了顫,旋即捂住臉,悲憤道:“你不要臉!”

    這人怎么這樣?她明明在罵他!

    “怎么不要了?”燕渠捉起她捂臉的手,來摸他自己的臉,無辜地道:“沒了這張臉,討不著公主歡心可怎么辦?”

    趙明臻翻了個白眼。

    他從前不是還很在意這一點嗎?怎么現在接受得這么良好

    不過她向來識時通變,沒與這臭男人掰扯,趁他支起肩膀的空隙,趕緊翻了個身、卷上被角想跑:“該、該洗沐了!”

    她可沒這男人行兵打仗的精力,已經很累了!她要睡覺!

    這點小動作,燕渠哪有招架不住的。

    他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等她裹著被子滾到了床邊,才不動聲色地迫近,從背后攔腰扣住了她。

    “別走殿下。”他附在她耳邊,放緩了聲音道:“臣獨守空房這么久……還望長公主體恤……”

    好可憐的語氣,仿佛是在討她手里的糖。

    如果不是他的手還把在她的腰際反復摩挲,她一定會心軟的!

    趙明臻磨了磨牙,心念一動,忽然輕聲道:“好,我不走了,留在這里陪你,如何?”

    燕渠動作一頓。

    箍著她的臂膀松了些,不過沒放開。

    這種時候的話虛虛實實,幾分真幾分假,他清楚,她也清楚。

    他當然希望,她可以永遠陪著他。也正因為想過,他才知道不可能。

    離開京城,于她而言,幾乎相當于放棄所擁有的一切。

    她不是會為了男人委屈自己的性格,她對他的感情也沒有深厚到這種地步。

    而他鎮守邊關,除非完全卸下權柄,否則也不可能久居中原腹地。

    可等北境真的安寧到“不知何處用將軍”,卻已經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長公主別開玩笑了。”燕渠垂下眼瞼,勉強輕快地道:“邊關苦寒,留在這兒和我一起吃沙子嗎?”

    即使她愿意,他也不想她待在這里吃苦。

    趙明臻在他的臂彎里慢慢地側過身,揚眉看他:“你只說,你想是不想。”

    燕渠難得露出有點無奈的神情,但還是把她往自己心口的方向掂了掂。

    他蹭著她才洗過的香香頭發,低聲道:“當然想。”

    她窮追不舍,趁機擰他的臉,討下午的賬:“有多想?”

    燕渠瞳光一閃:“我說了,你會生氣的。”

    擰在他臉上的手用力了,有點痛。

    他只好老實答道:“恨不得把你扣下、藏起來……”

    “……就把你藏在帳子里。”

    “可長公主丟了,他們要來找你回去,我只能再想辦法。”

    這會兒趙明臻還沒發覺不對,順嘴道:“你要做什么?”

    他的聲音很平靜:“把他們都殺了,也不是不行;李代桃僵的話……找具和長公主差不多身形的尸首來,再放一場火,就是動靜有點大。”

    居然計劃得這么詳盡?她悚然一驚,兩手掌根抵在他胸膛:“反了天啦!你還真想過!”

    她一邊斥責,一邊沒忍住悄悄往下移了移手心。

    用力的時候,他的胸膛硬硬的,不使力的時候,也是軟的呢。

    等等……

    趙明臻回過神來,繼續瞪他:“本宮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燕渠輕笑一聲,悄悄把她帶回了枕間。

    也許是因為離別將近,她是縱容他的,他才敢放縱一點。

    不論是那些瘋漲的、見不得人的陰暗心思,還是每一個瞬間里因她而起的本能和慾念。

    他低下頭,輕輕吻她的唇邊,又捉了她松下去的手來貼自己的心口,一面捧著她的手摸自己,一面誘哄道:“臣如此僭越,那……長公主打算,怎么治這個罪?”

    明明他從她身上

    得到的已經足夠多,他卻猶不滿足,還敢妄想把天邊的明月永遠困在他的身邊,要這清輝皎皎,只垂照他一人。

    他確實是罪該萬死。

    她不回答,于是燕渠又去親親她的耳垂,喃喃道:“這輩子、這條命,拿給長公主抵罪,好不好?”

    他眸間翻騰的顏色,已經濃烈到趙明臻無法裝聾作啞的地步了,她咬了咬唇,輕哼道:“你這是要我懲治的態度嗎?你分明……分明是在搖著尾巴、招搖過市!”

    趁著他反應不及的瞬間,她推他一把,拿回了主動權,翻身把他抵在了錦褥上。

    回過神來后,燕渠擺出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勢,而她也抽出了被他攥著的手,伸出指尖,輕輕點在他的肩頭。

    她的神情一如初見那日高貴矜傲,眼里眉梢,卻掛著一股極為秾艷的色彩。

    “數罪并罰,今晚,燕將軍可別討饒——”

    ……

    此夜雖長,眨眼間天卻也亮了。

    清早,趙明臻被響雷般的鞭炮聲震醒,肩膀瑟了瑟。

    身后的男人覺察,把她往懷里攏了一攏。

    趙明臻迷迷蒙蒙地抬起眼簾,偏頭,見燕渠居然還沒睜眼,頗為驚訝地道:“呀,你沒醒?”

    平時他都醒得很早,等她回籠覺睡飽,他都練完一套拳回來了。

    燕渠把腦門往她頸窩里抵,聲音沉悶:“醒了,困。”

    沉悶之余,還有點哀怨。

    ……他確實小瞧了她,旁的不好說,拿捏他的手段,她還是有一點的。

    外頭又炸起一陣鞭炮聲,趙明臻捂著耳朵,張口說了些什么。

    燕渠緩了緩,睜眼后惺忪的睡意就沒了。雖聽不見她說話,他還是讀著她的唇語,解釋道:“邊關的習俗,爆竹要從小年點到初六。”

    嘈雜的聲音弱下去之后,趙明臻瞳孔圓睜,道:“那豈不是半個月都沒得睡了?”

    燕渠起身道:“平民百姓可打不起,我一會兒去附近的富戶家轉轉。”讓這些人都收斂些。

    趙明臻想了想,頭發亂亂地爬起來,道:“不用了。今年是該高興一點。”

    燕渠笑笑,捉起她的手背親了一下:“多虧我們長公主。”

    趙明臻不吃他這記馬屁,甩手道:“誰同你我們了?去去去,該起來了,一堆事沒忙完。”

    見她坐在了床沿,探頭往外,似乎是想叫丫鬟進來服侍,燕渠看她一眼,提醒道:“長公主確定要叫人進來嗎?”

    趙明臻一愣,順著他的視線,從自己松散的領口往下移……

    她的臉瞬間就紅了。

    昨晚胡鬧太過,身上的痕跡多半沒消,頸上都有。

    她的皮膚細白,這些淤紅被襯得格外明顯。

    “都怪你——”趙明臻抄起枕頭砸向罪魁禍首:“你屬狗的嗎?啃啃啃,就知道啃!”

    燕渠無辜地看著她,把自己的中衣領子也扯開了一點,露出一些可疑的劃痕:“狗咬人就算了,可人咬狗算是怎么一回事?”

    趙明臻本想罵他無賴,可是一想昨晚自己也挺過分的,捏他堵他還……踩他,就把話吞回去了。

    她底氣不足地嗤了一聲,登時又昂起下巴,頤指氣使地道:“你來侍候本宮更衣。”

    燕渠依言照做,給她梳通了頭發、又給她穿衣。

    他服侍得居然還算得心應手,趙明臻本還想挑他刺的,結果都沒找著機會。

    她看著鏡中倒映的他和自己,忽然覺得,此生只有他一人,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

    這晚之后,兩人默契地沒有再提,諸如“走”“離別”之類的字眼。

    燕渠知道這是一種自欺欺人。

    她并非瓶花池魚,而是能飛過云霄萬里的鳶,不需要藏在誰的羽翼之下。

    叫他真正心折的,也是這樣的她。

    她能偶爾為他駐足,就已經很好。

    他在嘗試讓自己知足。

    趙明臻倒真的很忙。

    雖然不可能年前就把北狄遺民都處理好,拆分的大致規劃,總還是要主持著拿一個出來才是。

    這邊時間雖緊,她也不想耽誤自己的事情,依舊每日下午同越喬習武。

    之前小小的風波之后,趙明臻總覺得越喬的教習變得更嚴苛了,幾乎疑心這姑娘是在公報私仇,卻聽得她偷偷和來探望的越錚嘀咕——

    “阿兄,我總算是明白,你為什么對她這么死心塌地了。”

    越錚制止她的話,并瞪了一眼:“不可胡說。”

    這姑娘并不怵她的哥哥:“明知都是她馭人的手段,可是我……可她卻總是能拿的準別人想要什么。”

    “她待人赤誠,你答允了的事情,莫要……”

    “知道了知道了,你別啰嗦了,對了,離京前,我……”

    無意撞見兄妹交談的趙明臻思考了一下,悄悄走了。

    私底下的話,她并不是很感興趣,即使話題的內容與她有關。

    不過有一句話,倒確實不是漫無邊際的溢美之詞,還真給越錚說中了。

    不論對誰,她的感情,從來也是不摻假的。

    至于她付出的真心會得到幾分回報,她其實不是那么的在乎。

    ——

    緊湊的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年三十這天。

    即使趙明臻不主動說,底下的人也會把一切都布置好。

    “我也是沾長公主的光了。”燕渠看著眼前府邸的景象,嘖嘖稱奇。

    趙明臻沒忍住笑了一聲,道:“村俗!”

    不過罵完這句,她還是放緩了聲音道:“去年你走得太急,都沒來得及在京城過年。這回好啦,本宮陪你。”

    燕渠大概也是想笑的,眼神卻是一晃。

    燕池不是他的血親,所謂兄弟之間更沒什么感情。他從來都是孤家寡人。

    即便是發跡后的那幾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斟一壺好酒,把它喝掉,對他來說,就已經算是過年了。

    “多謝長公主。”開口時,他的聲音微啞:“叫我也知道了,家是什么樣的。”

    趙明臻雖然生在皇家,卻也沒缺過親情——不純粹不是沒有,天底下最高貴的一群人,指縫間漏出點真意來,就已經很夠用了。

    眼見他這副表情,她在安慰之前,還是忍不住試探道:“你有沒有想過,去找自己真正的家人?不論是母親還是別的什么人……”

    燕渠抬眼看她,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早二十年就沒想過了。”

    趙明臻抿抿唇。

    是啊,他如今不說權勢滔天,想要查一查舊事、找一找人,總還是有辦法的。可她來北境這么久,卻不曾聽聞,他有過這樣的舉動。

    她沒再問下去,轉移話題道:“那就不想了——對了,晚間有宴席,要和北境的大臣們聚一聚。”

    “這種席面估計是不會好吃,沒關系,回來我們再喝一點,我都命人準備好了。喝一點,正好守歲。花炮和響竹也都有,今晚,我一定要吵得別人也睡不著。”

    仿佛孔雀展示她的翎羽,她驕傲地揚起眉梢,難得絮絮地說了一堆。

    燕渠耐心聽著,分明沒到夜晚,火樹綻開的光輝,卻已經映入了他的眼瞳。

    ——

    是夜,趙明臻施施然前往赴宴。

    她身份尊貴,既是長公主,此番又持節而來,只有旁人等她的道理,斷不能叫她在席中等其他人來齊。

    花廳內,眾賓云集。

    熱鬧喧騰的場面,在趙明臻到來的瞬間安靜了下來。

    她疑惑地皺了皺眉,一抬眼,卻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戴公公?”

    趙明臻微微有些驚訝。

    他怎么會在這里?

    面白無須,老好人模樣,是紫宸殿的戴奇!

    即使風塵仆仆,戴奇也依舊恭謹地朝她一禮。

    禮畢,他才朝身后的內侍伸手,接過了一只明黃的卷筒。

    趙明臻了然:“陛下有旨?”

    這一次,趙景昂是肯定要封賞的,她意外的只是這圣旨來得這樣快。

    “是呀,陛下特地命老奴日夜兼程,務必要將這道旨意,趕在今兒這好日子,帶

    給殿下和北境諸位大人呢。”

    戴奇笑笑,見趙明臻利落地要帶頭跪下接旨,他忙上前道:“不必了殿下,陛下特地囑咐,這回您是大功臣,站著接旨就好。”

    他壓低了聲音,以手背掩唇與她補充道:“太后娘娘可擔心壞了,一會兒還有些家事,著我來問您。”

    趙明臻也不推辭,坦坦蕩蕩地站穩了,禮節性地笑道:“那一會兒再聊,戴公公,請吧——”

    她不用跪,其他人嘩啦嘩啦跪倒了一片。

    戴奇清了清嗓子,開始宣旨。

    第一封旨意,便是趙明臻的加封——

    “……咨爾定國長公主趙氏,毓質璇闈,夙彰淑慎;督率將士,克復邊城;臨危秉節,勛勞懋著……”

    “茲特晉封爾為定國昭武長公主,會增食邑三千戶,賜九旒冕冠……勉思令圖。鐫于鐘鼎,以勵臣工……”

    聽到這兒,不少人倒吸一口涼氣。

    封號已經很攝人了,后面的食邑和九旒冕冠卻更甚。

    燕渠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眼簾,目光落在趙明臻平靜無波的側臉上。

    花花轎子搭得再高,目的都是為了抬人。

    皇帝如此抬舉,想來不是為了讓她繼續在皇城中,做一個閑散的富貴公主。

    他的心咚得連跳兩聲。

    是了……連奔襲千里主持和談都能派她來,其他的,還有什么不可能?

    果然,她接下第一份加封的旨意之后,戴奇的聲音仍在繼續。

    “……定國昭武長公主,智勇兼資,功在社稷。今加封北庭處置使,視同親王,自辟僚屬,以新收復十三城為封地,兼領桓陽及余下諸城,并處北狄羈縻事宜……”

    話音落下,偌大的廳堂內,剎那間鴉雀無聲。

    第75章 第75章毫無保留

    一眾驟變的臉色中,趙明臻的神情分毫未改,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

    如若仔細凝視她的眉眼,甚至仍能從其中分辨出,那一絲從未化開的矜傲意味。

    只是現在,沒有人敢直白地注視著她。就連戴奇奉送圣旨時,目光都稍有回避。

    其余封賞的旨意,就顯得沒有那么的出人意表了。

    戴奇宣讀完旨意過后,趙明臻親自引他入座。

    總的來說,皇帝這次給北境的封賞是極優渥的,就連聶家也沒有被打壓的意思。席間風平浪靜,無論是京城來客,還是北境臣工,觥籌交錯間,大家都能保持一種虛偽的風度翩翩。

    酬酢時,趙明臻難免多喝了兩杯。

    本不打緊,但是北境的酒和她在京城喝的有點差距,預估失敗,席散燕渠過來扶她時,她已經有一點醺醺然的樣子了。

    戴奇揣著徐太后的囑咐,想與她說話,但見燕渠冷著張臉——雖然不是沖他,還是縮著肩膀后退了。

    他退開了,燕渠反倒乜了一眼過來,問道:“戴公公腿腳倒是利索。”

    算算那紙條約抵達京城的時間,除非戴奇會飛,否則都不可能這么快到,應該是提前出發了。

    戴奇笑得諱莫如深,道:“為陛下辦事,不敢不盡心。”

    他轉頭與趙明臻拱手道:“殿下,那老奴先不叨擾了,明日再來拜訪。”

    趙明臻只是有一點頭暈,并沒有醉倒,她敷衍地擺擺手,道:“好,那就明日。”

    燕渠穩穩地扶住她的小臂,隨她一起回去。

    馬車里,她的臉輕輕靠在他的肩上,燕渠彎起指節碰了下被擠起來一點的臉頰肉,被她抬手打下去了。

    “殿下裝醉裝得還挺像。”

    他轉而伸出臂膀,攬住她。

    趙明臻沒拒絕。

    靠在人身上總比磕到車廂的木頭上舒服——這可不比京城,長公主的車輿里都是軟包著的。

    “也不算裝吧,”她閉著眼睛說:“確實多喝了兩杯。”

    接下來會有什么風波都在她的預料之中,但今晚,她只想躲懶,不想應付。

    “戴奇說,太后有話與你說,也等明天再聽嗎?”

    趙明臻撇撇嘴:“猜也能猜到母后會說什么,不想聽。”

    她想了想,從燕渠的肩膀上抬起腦袋來,認真地看著他道:“對了,今天的事情,我不是有意在瞞著你。”

    燕渠一怔:“長公主為什么要和我解釋?”

    趙明臻扭頭,道:“因為我不想你誤會我。”

    她很清楚,她與他的感情之間橫亙了多少東西。也正因如此,有限的余地里,她想真誠一點。

    片刻的怔愣過后,燕渠回過神來,垂下眼瞼道:“長公主不必對臣如此。事以密成、言以泄敗,不說是對的。”

    趙明臻本想笑他,居然也能把話說得這么文縐縐,但略想了想,還是道:“我確實心里有數。這件事,離京前與皇帝也已經商議過。”

    人都是得隴望蜀的,今天想要牽一牽手,明天就想要抱一抱,明天抱到了還不滿足,還想要親一親。

    誰會不希望自己的伴侶,對自己是毫無保留的呢?

    “但是……”她頓了頓,沒有隱瞞:“圣旨不下,一切就都有變數,我也不能確定,并不是刻意瞞你。”

    在得知欽差的背叛后,趙景昂一直舉棋不定。

    北境需要放一個他信重的人在這里,總不能真的叫地方豪強繼續吞并做大,那這勝仗是為誰打的就難說了。

    趙明臻原本并不在他的選擇里。

    且不說別的,單讓自己的女兒去到千里之外這件事,徐太后就不可能舍得。

    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主動要求來的。

    現在看來,趙景昂倒是沒有在她離京后再有踟躕,戴奇一行人能趕在今天的節宴宣旨,想必是在收到確切的捷報之前,就提前帶著擬好的圣旨出發了。

    燕渠揚眉看著她:“長公主是在擔心,我因此介懷,又或者……生氣?”

    說著,他的唇角竟也輕輕抬了一下。

    雖然大概是這么個意思,但被他說出來,就像她多么在意多么想討好一樣。

    趙明臻矜持地啐了他一聲,然后嘴硬道:“你想得倒美,本宮只是疑你是個小心眼子罷了。”

    她說得越多,燕渠唇角的笑意越是收不住了。眼見再笑下去她真的會生氣,他才收斂神色,認真道:“臣明白。”

    不待趙明臻想明白他明白了個什么,他轉過話題道:“北境現在的局勢,一團亂麻,外部環境也不太安定,長公主可有成算?”

    他的語氣很自然,今日之事對他來說仿佛也并不意外。趙明臻側目看他一眼,隨口道:“先攘外再安內,不把之前打仗的尾巴收干凈,剩下的事情沒有辦法處理。”

    其余的設想也還籠統著,畢竟她來到北境的時日也不長。

    燕渠沒有追問。

    不一會兒,行車途徑他府邸的時候,他眉梢微動,忽然和趙明臻道:“長公主,我有樣東西忘拿,回去一趟,一會兒直接去找你。”

    趙明臻一怔,本想說要不要干脆直接等他出來,猶豫片刻后還是點了點頭,道:“你去吧。”

    見他下車,跟在外面的越喬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問道:“咦,殿下,燕將軍他怎么獨個兒走了?”

    身邊的位置一下就空了出來,趙明臻皺了皺眉,道:“沒事,不等他,我們先回去。”

    她雖這么說,目光卻還是忍不住透過車簾,回頭看了一眼。

    他記性一貫好,能忘什么東西?倒像是找借口回去了。

    雖然嘴上不提,但他實際上,還是很難不介意吧?

    她明知他在為即將降臨的離別而焦躁不安,卻什么都沒有告訴他。所以,剛剛知道她能留在這里,他似乎也并沒有表現得很高興。

    趙明臻抿了抿唇,盯著自己的裙裾,不說話。

    理智告訴她,她沒有做錯,他要是敢借題發揮,她也絕不會縱容他的囂張氣焰。

    可是……

    “長公主,我們到了。”

    車輿外,碧瑛為她打起了車簾。

    冷風鉆了進來,趙明臻很快醒過神。

    這邊府城的布局,比京城還要極端,所有達官顯貴的居處,幾乎都匯聚在這么一塊地方,是以才經過燕府沒多久,她們就也到了。

    碧瑛扶上趙明臻的小臂,抬頭看了一眼空出的匾額的位置,眉目間有喜色:“長公主,今日的圣旨……那這府邸,年后是不是也該正經修一修了?”

    先前都道是暫住,只整飭了府邸核心的生活起居部分。

    趙明臻頓足,也抬起眼簾,看向潑墨似的蒼穹。

    她定定地抬頭看了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平靜地道:“別的不急,長公主府的牌匾,倒是可以先制一塊來。”

    命運總是會把人帶到不同的坳口,但這一次,是她在推著它往前走。

    這趟北境,來得很值。

    碧瑛不知她內心所想,應下后奉承了幾句,才反應過來少了什么似的,不無驚訝地道:“殿下,這大過年的,駙馬怎么走了?”

    趙明臻不是很樂意回答,只敷衍了一句:“他長了腿,怎么就不能走了?”

    話雖這么說,她還是悄悄磨了磨牙。

    也不知是誰,當時巴巴地蹭都要蹭來她這里。要是真敢今天都遁了不回來,他這輩子是別想上她的床了!

    她一面咬牙切齒,一面又覺得著實委屈,一時想出了神,連后頭傳來的馬蹄聲都沒注意。

    碧瑛眨了眨眼,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

    趙明臻驀地抬頭,便見碧瑛朝街巷的盡頭指了指。

    “殿下,你看……說曹操曹操到呢。”

    趙明臻怔了怔。

    今晚是三十夜,天邊沒有月亮,那道身影就這么映著雪光,奔她而來。

    心底揉皺的那張紙,像是忽然就被捋平整了。

    意識到這種情緒變化的瞬間,趙明臻驀然別開視線,沒來由地有一點慌。

    幾息功夫,燕渠就已經到了門口。

    他翻身下馬,一手牽著韁,一手直接上來攬住了她的肩膀,道:“叫長公主久等。”

    碧瑛已經識趣地退開了。

    趙明臻悄悄深吸一口氣:“沒等你,你倒是快。”

    不是遁走,那是真的回去拿東西了?

    她掃一眼燕渠,見他一點變化也沒有,手上也空空,狐疑地道:“什么物什,值得你這么趕急趕忙?拿來我看看。”

    “本就是要給你的。”燕渠攬著她往里走:“外頭風大,進去再說。”

    他難得賣關子,趙明臻越發疑惑,不由嘟囔:“給我?你準備了節禮?”

    燕渠揚眉看她,道:“可以是。”

    見他神色認真、不像是玩笑,眉梢也掛著飛揚的意氣,趙明臻把嗆他的話吞了回去。

    沒一會兒功夫,兩人已經到了前廳里。

    燕渠沒有再賣關子,趙明臻甫一坐下,他便一撩衣擺,在她面前單膝觸地跪了下去。

    趙明臻訝然:“你……”

    對上了燕渠緩緩抬起的眼眸后,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繃直了背,神色也鄭重了起來,抬手讓附近侍候的仆從都退下了。

    空蕩蕩的前廳內,頓時只剩下他們兩人。

    燕渠沒有踟躕,從懷里掏出了一枚半個巴掌大的黑色虎形符傳,手心翻轉,遞到了她眼前。

    第76章 第76章別這么……喜歡我

    趙明臻的神情陡然嚴肅起來。

    她凝眸看他,并沒有接:“燕渠,你在做什么?”

    燕渠未答,只抓了她袖底的手,徑直就往她手心里放。

    見她掙扎,他干脆連符帶她的手一起合握住了,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趙明臻深呼吸好幾次,依舊無法平息自己的心跳。她轉而用力去推他的手,可是這人的力氣忒大,她根本推不開他。

    她皺著鼻尖,認真地道:“別這樣,燕渠。”

    像是怕捏痛了她,她不掙扎了,他反倒沒再使勁,輕輕放開了她的手。

    燕渠輕垂著眼,聲音低沉:“長公主不愿收下嗎?”

    她生在天家,自小錦衣玉食,出入皆受擁簇,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能夠給她。

    連命也不算什么。

    世上連愿意為她去死的人,都不止他一個。

    趙明臻難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虎符是銅制的,上頭有錯金的紋路,落在手心里沉甸甸的,還有點兒燙手。

    不知是這物件本就燙手,還是因為上面還裹著他的體溫。

    她應該感到驚喜嗎?此時此刻,她在他身上的目的,已經全然達到了。

    他非但沒有介懷她之前的隱瞞,反倒獻上了更熾熱的忠誠。

    可她一點也不高興。

    一點也不。

    趙明臻黑沉沉的眸子顫了顫,隨即一字一頓地問他:“燕渠,你知道你這是什么意思嗎?”

    兵符是重要的東西,連皇帝都不能輕易收回。對于武將而言,僅僅是遺失此物都是要丟官的。

    他終于回答,聲音卻有些喑啞:“我知道。”

    不論是性命還是權柄,他都愿意交到她的手上。

    眼下似乎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有風吹過,堂前的明燭微微一晃。

    趙明臻的視線沒有受到擾動,她垂著眼睫,盯著自己手里的這枚兵符,仿佛在用目光將它緩緩摩挲。

    她很清楚,死物并不算什么。

    在北境這種朝廷鞭長莫及的地方,燕渠能號令一支軍隊,靠得絕對不是一個彰示皇權的兵符。

    但是他這一舉動背后的意味,還是讓她感到惶恐。

    這種惶恐很不尋常。

    不論是投誠還是討好,她都看過了太多。她本不該在意的。

    可現在,她卻覺得,很不公平。

    她這樣,對他很不公平。

    趙明臻攤著掌心,緩緩呼出一口氣。

    她用空置的另一只手捋了捋鬢發,輕輕重復了一遍:“你別這樣。”

    燕渠自嘲般笑了一下,道:“還請長公主明示。”

    “我的意思是……”她頓了頓,還是看著他說了:“你別這么……”

    她的聲音很輕,卻仿佛一種宣判:“別這么……喜歡我。”

    燕渠依舊垂著眼,沒被眼瞼遮擋的瞳仁顯得格外幽深:“長公主不喜歡?”

    這句話仿佛問了好幾個問題。

    趙明臻挑了挑眉。

    她想了想,才慢吞吞地開口了:“我很喜歡你的呀。”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落到心里也砸不出個動靜。見她又要把虎符往他手里放回來,燕渠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沮喪道:“長公主不必哄我,我也并非為了求得你的回應。”

    這一次,輪到趙明臻攥著他的拳頭不放了。

    她這段時間習武練得很認真,還真有些力氣。

    她接著自己的話,繼續道:“我很喜歡你,才希望你把自己放在我前面。”

    “我坦誠地告訴你,在我心里,有很多東西擺在你前面,而我自己就更在你前面。”

    就像他身世背后的疑云,她從頭到尾都沒打算告訴他。

    出于個人的感情,她當然相信她的駙馬;可出于國事的考量,她卻不能不考慮,他有做出她不愿意看到的選擇的可能。

    趙明臻一邊打量著燕渠的表情,一邊用玩笑般的語氣繼認真道:“你喜歡我,就也按我說的做,咱們都不吃虧。”

    在被太后和皇帝賜婚之前,她一直把親情放在第一位。

    這一切曾經是值得的。

    她永遠都記得,當年還是太子的趙景昂,是怎么頂著君父的怒火、大臣們的指責,為她哀求周旋,想要留下她不要讓她遠嫁和親。可后來呢?

    所以現在,她相信不論彼此的感情有多么深厚,這世上,也總有值得讓感情退出一射之地的東西存在。

    她要為自己保留退出的余地——那封和離的旨意只是身份上的,她的心也要為自己保留。

    聽她說了這么多,燕渠終于抬眸看向了她。

    與他銳利的眼瞳對視上的瞬間,趙明臻眨了眨眼,手上悄悄用力,把虎符往他的手上回推。

    “長公主。”燕渠的手紋絲不動:“這種事情,不是趕集買菜討價還價,還能計較輕重。”

    趙明臻咕噥道:“那怎么辦呢?我不想吃虧,

    可我也不想做奸商。”

    燕渠看著她赤忱的眸子,輕輕嘆了口氣。

    他的聲線低沉,還夾雜了點兒喟嘆的意味:“那也沒辦法了。我已經……”

    他頓住了,沒有說下去。

    趙明臻卻頗為好奇,甚至還歪頭看他:“你已經什么?”

    燕渠直勾勾地看著她:“心已經交出去了。就是長公主要我收回來,也是做不到的。”

    他的眸間像是有火獵獵在燒。

    趙明臻仿佛被燙了一下,下意識低下眼簾。

    再看那黑糊糊的兵符,忽然感覺它血淋淋的。

    “噫——”她發出稍顯尖銳的一聲,不跟他推來推去了,直接往他胸口丟:“誰要你的‘心’了,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燕渠無可奈何地接過了。

    若說拒絕,她偏偏又是在為他著想,若說接受,她卻又是一副進可攻退可守的態度。

    說不上此刻是開心還是難過,他正要起身,忽然又聽見趙明臻開口了。

    “別急著走。”她叫住他,語氣忽然變得很輕快:“我又不是將軍,不要你的兵符,你給我點別的東西吧。”

    燕渠先是一怔,站定后,忽然也松下心笑了出來。

    “好。”他把聲音放得很輕很緩,是一種自己都難以察覺的珍而重之:“長公主想要什么,我一定盡己所能。”

    趙明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朝他嫣然一笑。

    “上次的湯面很好。你再做一碗我嘗嘗吧。”

    第77章 第77章親我的時候,長公主不也……

    在皇城以外的地方過年,對趙明臻來說算是一件新鮮事。

    此刻眼前的景象更是稀奇——

    灶房里,一身威嚴官袍的大將軍挽著半截衣袖,正垂眼在案板前切菜。

    才從席間回來,燕渠也沒來得及換身衣服。

    他身形高大,案臺的尺寸對他來說有些矮,得勾下些腰才方便動作。但他臂膀寬闊、腰線分明,這樣低著腰,也不顯得委頓。

    察覺到趙明臻的視線在自己身上逡巡,燕渠抬了抬眼,道:“一會兒就好,灶間煙氣重,你先回去。”

    她笑瞇瞇地看著他:“我不。”

    她一面說,一面在鍋碗瓢盆間東串串西看看,時不時還把腦袋湊到他胳膊邊,要仔細瞧一瞧,他挽弓提劍的手,這會兒是怎么拿的菜刀。

    金尊玉貴的長公主杵在這兒,有點礙事。

    燕渠悄悄想。

    當然,他倒也沒有缺心眼到把這句說出口,只有些無奈地道:“殿下,你這樣,怕是要明天才能吃上了。”

    她離得太近,還有點兒躍躍欲試的意思,燕渠擔心拐了她的手切了,停了動作。

    趙明臻不以為意:“明天就明天,我又不是真餓了。而且我們左右要守歲,也睡不成。”

    聽到她說“我們”,燕渠的嘴角微妙地抬起了不易察覺的一點。

    他在腦海里搜羅了一下,說起些別的轉移她的注意力:“回不去京城,長公主會難過嗎?”

    趙明臻思考了一會兒,才回答道:“除了有一點想我母后,其他都還好。”

    想到他并沒有家人可以想念,她很快別開話茬,道:“宮里過年,年年都是那個樣子,繁文縟節一堆。不論位高位低,心里都各自較著勁,沒誰真過得開心,又不能不裝出個樣子來。”

    說話的功夫,她又蹭到了他的手臂邊:“在北境多好,還能看到燕大將軍,是怎么為本宮洗手作羹湯的。”

    她一邊揶揄,一邊搖了搖他的胳膊,渾然不覺自己的袖子都要垂到案板上了。

    燕渠忍無可忍,放下菜刀,低頭往她唇上啄了一口。

    趙明臻果然懵了一瞬。

    燕渠心滿意足,正要伸手撈一旁浸著的菌子,剛轉過臉去,她忽然抬手,把他的臉扳了回來。

    她用她輕軟的唇,徑直覆住了他的。

    感受到她踮起腳靠近自己,燕渠近乎本能地、攬住了她的腰,把她往上掂了一點。

    ……想要叫她害羞避讓,果然是他想多了。

    他怎么就忘了,這位殿下是個什么作風?

    燕渠心里想笑,唇齒間卻非常誠實地、順從著她不講道理的親法。

    呼吸淺淺交錯,案板上的菜蔬不知被誰碰落了,發出嗒的一聲。

    趙明臻被唬了一跳,縮回了捧在他耳際的手。

    燕渠不動聲色地把她的手捉了回來,面上看不出心猿意馬的樣子,聲音卻有些喑啞:“怎么了?”

    趙明臻像是被那一聲提醒了這是在什么地方,從他身前往后跳,嘟嘟囔囔地說:“煙熏火燎的,在這里……成何體統。”

    燕渠用掌心團著她的手,把她又拉回了自己身前。

    “在這里怎么了?長公主不說清楚,臣這等粗鄙之人,聽不明白。”

    他靠得很近,高挺的鼻骨都快要碰上她的鼻尖,趙明臻的心胡亂跳了起來,推搡他:“你別亂來!不然……我就把你趕回去。”

    她的語調早不知什么時候就綿軟了下來,聽起來毫無威脅力。

    燕渠卻當真松開了些對她的桎梏,只是她還來不及松一口氣,旋即,他竟調整姿勢,把她抱著提了起來。

    足踵離地的瞬間,趙明臻瞳孔微顫,下意識雙手雙腳抱緊了他。

    “燕渠——”她想罵他,又怕聲音太大把仆人引過來,只能委委屈屈地壓低聲音道:“你抱我起來做什么?你放開我。”

    她力氣還挺大,往他背上咚咚就捶了兩下。

    只是燕渠不動如山,非但沒放,反還慢悠悠地把她揣著往上掂了掂。

    “剛才親我的時候,長公主不也挺主動的嗎?”

    趙明臻臉頰微紅,從他肩前抬起頭,努力解釋:“剛剛也是你先不干好事的。”

    燕渠往她臉上又湊了一口,才控訴道:“親都親了,長公主還想怎樣?”

    他很滿意現在的情形。

    她全身心地倚在他的懷里,支點只在他托在她腿彎的手上,貼得很緊,縱然想扭頭,也不過是把臉送給他親。

    他用征詢的語氣試探:“再親一會兒,一會兒我們回去繼續,好不好?”

    趙明臻在心里無聲地大喊:誰同意繼續了!

    不過,她向來非常識時務,見他沒打算松手,眼神還越來越深,她索性閉上眼,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勢。

    “一小會兒。”

    她閉著眼討價還價。

    雖然大年夜,下人們都得了假,只留了少數幾個值夜的,沒事也不會往這邊來。

    燕渠仿佛聽見了她的心聲,輕笑道:“若是有人來,我會聽見的,別擔心。”

    話音剛落,他微涼的薄唇便貼了過來。

    沒一會兒,趙明臻就有些暈暈乎乎的,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這人的吻技進步太快,從哪里學的?

    她漸也心猿意馬了起來。

    心跳難以平抑,連呼吸都變了調,直到他釋開,她的唇依舊是微啟的,朦朧的眼神仿佛在問他,怎么停下了。

    燕渠低笑一聲,把她往上掂了一掂,低頭往她心口埋。

    等趙明臻回過神來,意識到他是想做什么的時候,他已經用犬齒,扯開了她領口的袢扣。

    “你……”

    她的瞳孔顫了顫。

    燕渠聽到了她的聲音,保持著俯就的姿勢,揚眉看她,目露無辜:“抱著你騰不出手,只好這樣。”

    這是重點嗎!

    趙明臻張口欲罵,視線落在他微微滑動著的喉結上時,卻不自覺也咽了咽口水。

    夜色透過敞開的窗頁,將她這駙馬的眉眼襯得愈發凌厲。

    他從未在她面前展露過的威嚴兇狠的一面,只偶爾能從他的眼里眉間窺得一些。

    恍惚間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會喜歡她喜歡到,連身家性命都愿意交到她手上的地步。

    她一時茫然,正好叫這用兵如神的男人瞧準了空子,第二顆袢扣很快也被解開,連帶衣襟一起散了。

    暖馥的香氣若有似無地在寒夜里逸散,是她慣用的熏香味道。

    即使來到北境,她已經很

    久沒有宮里的香料可用了,這股獨屬于她的氣息,卻還是縈繞在燕渠的鼻尖。

    就像牽在風箏上的游絲一線,讓他不發瘋,也讓他發瘋。

    趙明臻是抗拒的,可惜人被他端在懷里,一動作,倒顯得像是把自己往狼口中送一樣。很快,她就成了被醒過頭的面團,一點力氣都不剩了。

    眼見他越來越過分,都快把她銜起來,她漲紅著臉,努力擰他耳朵。

    “回去……”她呵斥他的音調都有些控制不住了:“你再這樣不規矩,我非砍了你的腦袋。”

    燕渠抬起頭,眼神促狹:“回去就砍頭,長公主這是想回還是不想回?”

    趙明臻瞪他,他笑意更深,但到底沒有繼續逗她,只循循善誘地道:“長公主答我一個問題。答了,我就抱你回去,好不好?”

    “你方才說的……在我前面的那些東西里,有沒有別的男人?”

    他的聲音和緩,卻沒來由透著一股危險的意味。趙明臻小聲咕噥:“你這是逼供。”

    但見他似又要低頭繼續啃她,她很快還是偃旗息鼓,投降道:“好啦好啦,小孩兒似的,我都答應過你了,你不叫我做寡婦,我就不找別人了。哪來什么旁的男人!”

    燕渠眉梢一挑:“當真?”

    她點頭如搗蒜,一雙皓臂把他圈得緊緊的:“當然!你快松開我,被抱著也很累的。”

    又不是橫著抱,這樣豎著抱她也要使勁。

    他仿佛不經意般又問了一句:“瞞著我的事情,也在前面這些里面?”

    他不緊不慢地騰了一只手出來,正在攏她的衣襟,趙明臻剛松了一口氣,還來不及習慣性地繼續點頭,眼睛忽然瞇了一瞇。

    “這才是你真想問的吧!”她睨他一眼,陰陽怪氣地道:“燕將軍這攻城略地的本事,全用在我身上了。”

    她沒否認有事瞞他。

    燕渠緩緩抬起黑沉沉的眼眸看她:“與我有關的,對嗎?”

    她抿了抿唇,還是道:“是。”

    這段時間,朝夕相處的后三個字還是做到了的。

    他不是遲鈍的人,那些微妙的欲言又止和試探,怎么會察覺不到,今日的舉動,又何嘗不是因為感受到了她的不信任。

    她心里門清,卻還是一字一頓地道:“可我不想告訴你。”

    燕渠神色微黯,稍移開些視線,沒追問下去。

    趙明臻則正色看著他,繼續道:“我不會害你,你要相信我。不論如何,我的刀口絕從不會向內。”

    聞言,燕渠的眼神有一瞬釋然,很快卻又變得古怪了起來:“所以說……我是‘內人’?”

    她還沒喊過他夫君,他倒成了她內人。

    燕渠嘴角一抽。

    趙明臻冷不丁被他逗笑了,旋即又哼了一聲,杵著他的胸口道:“怎么,做本宮的內人委屈你了?”

    “一會兒真叫別人瞧見我們拉拉扯扯,我可沒你這么厚的臉皮可以丟,快放我下來——”

    燕渠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

    不管怎么說,他已經被她圈定在自己人的范疇里了。

    只是到嘴的珍饈美饌,豈有放下的道理。他把她打橫抱穩,低下頭,又去蹭蹭她的鼻尖:“好。這里冷,我們回去。”

    他的聲音低啞:“回去了,‘內人’才好服侍殿下。”

    趙明臻在他的懷里捂住臉:“住嘴——”

    至于醒過頭的面、切一半的菜、咕嘟開又冷掉的水……

    應該大概,已經沒有人在意了。

    第78章 第78章“不是你要我給你洗腳?……

    胡鬧的日子很快過去,開年之后,正事接踵而至。

    有皇帝的旨意背書,趙明臻做的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許多。

    虛名以外,旨意中那句“視同親王,自辟僚屬”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公主府雖然可以有自己的屬官,但只是些清湯寡水的小菜,在數量和品級上,都不比可以擁有封地的親王。強勢的親王,是真的可以插手到地方的政事里去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趙明臻要堂而皇之地拉拔起自己的一眾勢力插在北境時,她卻并未表現出弄權的意思,只點了使團里的幾人留下,先著手處理北狄遺民的問題。

    北境的情況比較特殊,邊陲要地故而設府,軍事要務由桓陽府總領,實際上的民政還是該由刺史來管轄。但各方勢力魚龍混雜,又牽扯到駐軍等一系列事宜,很多時候權責并不十分清楚。

    相比新收復的十三城該如何分配設轄,北狄遺民就是塊燙手山芋,處理好了不生事端不算有功,沒料理好出事了反倒有過。這長公主跟個愣頭青似的急吼吼地要擔這件事的責,其他人心里都松了口氣,自是沒人攔她。

    和燕渠聊過之后,趙明臻心里也有了大致的盤算。

    如今剩下的,多是些小部落的婦孺,青壯有,但不多,這些部落基本都在大梁鐵騎之下表露過降懼之意,可以留;

    而烏爾霄撤軍時,也留下了部分原是北狄人的傷兵殘將。對這些人,她就沒有那個好心去甄別該不該留了——能活到烏爾霄撤軍的時候,八成都吃了人。

    能留的北狄人,也不可能直接讓他們在故地居住,這和養虎為患無異。好在這些小部落之間本身也有摩擦,可以利用這一點,把他們打散開,重新撒回去。

    北狄所據腹地是這兩年才陸陸續續打下來的,空口談太虛,紙上談兵的事情做完了之后,趙明臻便想親自帶著人,實地去轉一圈。

    但這回,她遇到了空前未有的阻礙,一眾侍衛,包括韋鈞浩等人都在勸她三思。

    他們的勸說不無道理。

    還未出正月,北境的雪依舊在下,冷得刺骨不說,草甸深淺不一,積雪可達數尺。

    天氣還在其次,隱藏的危險同樣難以預料。

    趙明臻心里是想去的。

    耳聞不如眼見,看再多遍輿圖都不如走馬觀花地看一眼。而且她也想徹底解開自己的心結——當年差點吞沒了她的地方,如今竟要成為她治下的一部分了。

    不過,她并不固執,也明白這些人為什么都勸她別去——畢竟她若真出了事,沒人擔待得起。

    手下人的意見多少是要考慮的,趙明臻正在踟躕,忽然聽見節堂外的仆人通傳,言道燕將軍從營中回來,有事稟報。

    她還是想去,于是沒有答應底下人的請求,也沒拒絕,干脆傳了燕渠進來。

    他步履穩健,走進后端正一禮:“參見長公主。”

    他抬起頭,目光交錯的短暫瞬間,趙明臻朝他眨了眨眼。

    收到她的眼神,燕渠微微頷首。

    都是公事,也沒有什么好避讓的。通過這次的和談,她也篩選出了合適留下的人選,如今在場的都是她信得過的人。

    等燕渠稟報完后,趙明臻還是不免說起自己的打算。

    聞言,一旁的其他侍衛臣子,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燕渠,大概是想他也勸一勸。

    誰料燕渠稍加思忖后,不勸反道:“長公主打算何時動身?”

    韋鈞浩擦了把額前的冷汗,嘗試插嘴:“大將軍,這個,呃……”

    見其他人面露難色,燕渠倒也明白他們的顧慮是什么,索性直接道:“長公主的出行,我來安排。別的暫且不論,安全我來保證。”

    若是旁人說這種話,未免顯得托大。但是他來說,其他臣侍一時竟也尋不出反駁的言辭了。

    趙明臻緩緩抬眸,亦是有些訝異。

    不過打瞌睡有人遞枕頭,目的達到,她自然也不會多說什么,只微笑道:“那就有勞燕將軍,本宮不急,這幾日間都可。”

    “你們幾個,帶上描好了點位的輿圖,與燕將軍商議好路線安排,估好需要花費的時間,備足補給。我們這一路,正好再擬一份更確切的輿圖出來。”

    幾人拱手應下,與燕渠一道下去了。

    ——

    有了燕渠在,成行后確實安心不少。

    路上,一如既往的風凄雪冷,不過趙明臻的心情,

    似乎并未因寒冷的天氣而受到影響。

    燕渠與她并轡而行,隱約聽見她哼起了一點小曲兒。

    他挑眉看她,道:“長公主的心情不錯。”

    趙明臻收聲,隨即哼了一聲:“你耳朵怪尖。”

    哼完,她也看他:“我還以為,你會和他們一樣攔我。”

    燕渠轉過頭去,目光看向遠處的雪山:“吃飯也有噎死的。”

    他雖不是趙明臻肚子里的蛔蟲,但心里,能隱隱猜到她此時的雀躍是因為什么。

    他也很清楚,她遠離京城來到這里,就不是為了繼續過那安享榮華的日子。

    相比規勸她待在安全的圈內,不如想辦法把危險掃除。此刻在他們的隊伍前面,便有他安排的斥候探路。

    平素不茍言笑的一個人,突然冷不丁冒了這么句出來,趙明臻噗嗤一聲,被他逗笑了。

    “是呀,吃飯也有噎死的,本宮總不能不吃飯了。”她頓了頓,道:“不僅要吃,還要吃飽一點。”

    燕渠的眉梢抬得更高了一點:“長公主有頭緒了?”

    趙明臻平視前方:“做什么都叫他們猜著了,那還不如不做。溫水煮青蛙,慢慢來吧,事情做得硬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若抓不穩權柄,都會被權臣架空。

    圣旨里雖然說,讓她處置北境的事宜,但是實際做起來,不是提溜著個圣旨就能做成的。

    防止這些北狄人生事,需要兵卒鎮守;到開春乃至秋收,需要糧草調度……借著處理北狄遺民的機會,她正好一點點了解北境的布署安排,一點點插進手去。

    說完,趙明臻自己轉開了話題,略帶玩笑之意地問燕渠:“說起來,本宮倒是好奇,燕將軍是當真不慕虛榮呢,還是另有盤算?”

    紫宸殿的戴奇在北境好吃好喝了幾天,這兩日便回去復命去了。

    趙明臻原本打算,正好叫戴奇把她上表給燕渠請封爵位的折子帶回去,結果叫燕渠自己知道了,他的意思卻是先不必。

    燕渠沒太思考,隨口便回答了,大抵心里早有答案:“如今長公主深受皇帝信任,我身為駙馬,還是不必再招搖了。”

    趙明臻睨他一眼:“你這句是在陰陽怪氣吧?”

    用信任二字去形容皇帝……總感覺他話里有話。

    燕渠很淡很淡地笑了一聲,未置可否,只道:“長公主比我了解陛下。”

    “皇帝那邊你不用擔心。”趙明臻倒是解釋了兩句:“我既然肯來,肯定是把他搞定了。”

    聽到這兒,燕渠的神色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仿佛在用眼神問——當真?

    想到這段時間,確實也沒和他說過京里的事情,趙明臻繼續道:“北境終歸是要派人來的,太遠了,欽差也不頂用。皇帝之前屬意昌平侯留下,反正他也在這兒督戰這么久了。但是……”

    這樣的風聲從京城傳來之后,昌平侯立馬就病了,整場和談都沒露面。

    她看了燕渠一眼,兩人會心一笑。

    天高皇帝遠,遠離京城權力旋渦,是好事也不是好事。顯然,裝病的昌平侯是不愿意的。

    “再后來……”趙明臻緩緩道:“便是我主動請纓。”

    燕渠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道:“長公主是怎么說動他們的?”

    這個“他們”用得很好,趙明臻失笑,道:“皇帝其實好辦,我只問了他一件事情。”

    燕渠幾乎瞬間便猜到了:“親姐姐……肯定是比昌平侯更值得信任的。”

    趙明臻唇邊笑意漸斂:“我問得還要更狠一點。我是拿齊王他們來比的。”

    “我是公主,所以不配染指這些?皇子都能分封獲得實權,就連齊王都不例外,難道我比他們還不值得信任嗎?”

    燕渠畢竟不是女人,從未從趙明臻這會兒所說的角度思考過,聞言微微一訝。

    他忽然又問:“皇帝好辦,那難辦的是誰?太后娘娘?”

    趙明臻的表情微妙地一僵。

    “你就不能反應慢一點。”

    她嘀咕道。

    徐太后確實是最難搞定的。

    聽聞女兒請纓去做這樣危險的事情,她一萬個不愿意。

    她的年紀大了,不想兒女與自己分離,何況趙明臻確實從未去過這樣遠的地方,怎么想都很令人擔心。

    撒嬌和談判的技巧一通百通,趙明臻知道和徐太后談公事沒用,于是她……扯了燕渠來當擋箭牌。

    她說自己思念駙馬,又說夫妻兩地分居下去終歸不美。而且,她還想要一個孩子。

    這確實是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理由。

    以她這駙馬的身份來說,確實也不好堂而皇之地給他戴綠帽子。

    但這種話,顯然是不好和燕渠說了,真真假假的暫且不提,說了絕對要被他笑的。

    于是趙明臻只賭氣道:“反正不管怎么樣,我來都來了,母后也不能把我提走。”

    說完,她拍了拍馬臀,沖了幾步到更前面。

    她回避的姿態很有意思,就像鼓氣的河豚。燕渠輕輕一笑,催馬追了上去。

    ——

    轉了差不多五六天之后,趙明臻心里有數了,便沒有再走下去。

    北狄的地廣人稀比她想象中還要夸張一點,單靠那些殘部遺民想是支撐不起來的,還是要漸漸遷居一部分大梁人過去。

    北狄的地盤倒也沒寶貴到一定要將它吃下,問題在于,如今大梁已經知道,山脈另一邊的烏爾霄汗國,是怎樣的虎視眈眈。

    烏爾霄國內,還是有不少投奔的北狄人活著的,得把這道藩籬建好,不能讓這塊土地空下,給他們留可乘之機。

    但這些顯然就不是一日兩日能做下的事情了,趙明臻沒有為難自己,回府之后,先好好休息了一會兒。

    她算是精力旺盛的了,同行的幾個文臣里,韋鈞浩還算好的,另外兩位路上就傷了風,剩下沒傷風的也是神色懨懨。

    燕渠的精力卻更盛,趙明臻還沒逮著過他疲憊的時候。

    這一趟跑下來,他既得防備可能出現的異族,又兼勘探地形,還要照顧到她,說一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也不過分,送她回府后,腳都不歇,又鉆到軍營里練兵去了。

    到了晚間,他再回來的時候,趙明臻正倚坐在床邊。

    她的褲腿挽到了膝彎上,整個小腿都浸在一只和她膝蓋平齊的木桶里,露出的一小截皮膚白里透紅,看起來泡了有一會兒了。

    見燕渠來,趙明臻乜他一眼,問道:“可沐浴了?”

    不待他回答,她便大聲道:“沒洗不許進我的門!”

    燕渠失笑,隨即挑眉看她:“長公主聞聞?”

    “噫——”

    趙明臻鼻尖一皺,見他衣服倒是換了,抬手示意屋里忍笑的婢女都出去。

    燕渠大咧咧地走進來,從袖子里摸出個東西,拋到了她腿上。

    “喏,長公主要的東西。”

    趙明臻眼睛一亮。

    是一把短刀,重制的刀鞘上鑲了一顆璀璨的紅寶石。

    那顆他從戰利品里留下的紅寶石,她沒想好怎么做成首飾。這會兒在北境,又不比在京城,可以開她的庫房好好斟酌。

    思來想去,她想到了他之前給她的那把短刀。

    原本她是想找個工匠來做,但燕渠知道之后接了過去,沒成想這么快就交還給她了。

    她喜歡漂亮的東西,直接就拿在手心里把玩了起來,一會兒又把刀拔了出來。

    見她喜歡,燕渠自是高興。不過他只輕咳了一聲,提醒道:“小心傷了手。”

    她嘁了一聲:“我又不是沒拿過刀。”

    “那女侍衛教的?”

    趙明臻敷衍地點點頭。

    重新合刀入鞘的時候,她低頭看著這把刀,心底卻驀然生出一些感慨來:“都認不出來了,和你把它給我那會兒比。”

    他給她的時候,這把刀還是丑丑的。刃鋒雖利,卻連個像樣的刀鞘都沒有,只用辨不清顏色的牛皮草草裹著。

    燕渠坐在了她身邊,反問道:“給?不是長公主那天做噩夢,討去壓驚的嗎?”

    趙明臻抬頭,本想怒瞪他一眼,卻見他冷峻的眉眼里含笑,就這么看著她。

    仿佛春水消融,粼粼的水色與波光之間,全是她的倒影。

    她的聲音一下就啞下去了。

    感受到她朝自己傾過來一點的瞬間,燕渠傾身往前,單臂攬住她的肩膀,不容分說地吻了上去。

    身體比理智更先做出反應,等趙明臻回過神的時候,一雙皓臂已經圈在了他的脖子上。

    靠近他,她的心跳就會變得很快,總是忍不住想要和他貼

    近一點、再貼近一點。

    見燕渠還要追過來親,趙明臻有點兒惱羞成怒,推開他,又把他的手撣下去:“你往哪兒摸呢!”

    他難得心虛地別開了些視線,把自己的衣擺也理了理,轉移話題道:“水冷了,我去倒掉?”

    趙明臻這才反應過來,木桶里泡腳的水已經涼得差不多了。

    她吩咐道:“你重新傳熱水進來吧。這里泡的是草藥,我還要重新洗一遍。”

    燕渠這才注意到木桶里水的顏色,下意識皺了皺眉:“你病了?”

    趙明臻解釋道:“我小日子時會痛,北境天氣寒涼,就更是不行了。御醫開的調理方子,要我每日泡一泡腳。”

    她不扭捏,燕渠冷肅的臉卻微妙地紅了一點。

    他如今已經知道女子的小日子是個什么東西了,不會再像上回那樣蠢,還問她是不是受傷。

    緊接著他卻覺出不對,問道:“每日?我仿佛不曾見到長公主每日都泡。”

    “想起來就用一用,有時候忙忘了。”趙明臻的眼神飄忽一瞬,很快又反應過來,踩著木桶跺了跺腳:“你管我呢,又沒叫你給本宮洗,去傳熱水來,快點——”

    這只是賭氣的話,所以等真看見燕渠端著水送到床邊,又半蹲下輕拍了拍她的膝蓋,示意她抬腿時,趙明臻呆了一呆。

    他這是……

    燕渠卻是坦然得很,甚至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問道:“長公主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說得好像她露怯了一樣!

    趙明臻瞪他,曲起腿,挪移著自己的膝蓋換了個盆。

    微燙的熱水重新沒過半截脛骨,她合上眼,發出一聲舒服的輕喟。

    只是嘆聲還沒結束,她忽然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往前一蹬。

    肩寬腿長的燕渠半蹲在床邊,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她濕漉漉的足踝。

    “怎么了?我的殿下,不是你要我給你洗腳?”

    哪句話也沒說讓他來洗了!他還真上手了!

    趙明臻本想反駁,可是對上他坦坦蕩蕩的眼神,腳趾反倒不自在地蜷了一下。

    怎么仿佛只有她在心猿意馬一般?

    她神色一晃,有些別扭地別開了目光。

    洗就洗吧,她是被伺候的那個,她心虛什么?

    趙明臻偏開頭,抬起眼簾,只盯著床頭的那只燭發呆。

    視線被搖曳的燭火鍍上了一層暖黃的光暈,余光之中,她能看見,身前的男人用他的掌心,珍而重之地把她的足趾,溫柔地團了一團。

    他似乎心無旁騖,很快就托來綿帕,擦拭她足面上的水珠。

    趙明臻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熱意,有點看不慣他這么自在,往他肩上胡亂踢了兩下。

    見燕渠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瞳看她,她咬了咬牙,努力在言語上為自己肉眼可見的局促找回顏面:“你……你這樣……還、還做什么駙馬,做本宮的洗腳婢好了。”

    燕渠看得出她這會兒的色厲內荏,也不急著接話惹她生氣。等到拿過一旁的軟綢足衣為她穿好,他才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腳背,道:“未嘗不可。”

    趙明臻有點受不了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想往后縮,又覺得不甘心,蹬了他兩腳,隨即便鉆進被子里把自己裹了起來,不理他了。

    蒙在被子里,眼前一片漆黑,她愈加清楚地聽見那道沉穩的腳步聲走了出去、很快又走了回來。

    撲通、撲通,不知道是心跳還是腳步,她聽見他一根根吹滅了全部的燭火,然后覆向了她。

    他連被子一起抱住她,與她低聲耳語:“既然御醫開了方子,殿下還是要好生調理。日后,我來提醒你,可好?”

    被子里,趙明臻的聲音悶悶的:“你還在乎這個?我看你自己的身體都從來不在意。”

    隔著被子,燕渠蹭了蹭她的頭,道:“不一樣,我皮糙肉厚,等閑小傷自然沒事。”

    趙明臻從被卷里擠出半個腦袋,惱道:“你又這么說話,找打!”

    燕渠抓準時機,行云流水般也鉆進了被子,然后把她和自己一起裹好、躺下,才道:“你不喜歡,我以后不說了。”

    趙明臻這才罷休。

    倚在他的懷里,她的眼皮漸沉,在捏著他的衣角沉沉誰睡去之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呢喃道:“那個藥,你也別吃了。”

    感受到緊貼著的男人,在聽到這句話后突然的緊繃,她吃吃地笑了兩聲,忽然有了一種扳回一城的感覺:“沒不許你上床的意思。”

    他的語氣不解:“那……”

    她仰起臉,往他下巴上啄了一口:“是藥三分毒。我帶了別的東西,下次……我們試試。”

    第79章 第79章今晚,盡興一點

    時間匆匆翻過三載,眨眼,又是一年春雨至。

    天邊淅淅瀝瀝地下著點小雨,直到天黑透了都沒停。

    廊廡外,碧瑛正在與另一個婢女說笑:“人真是最不挑地方的莊稼,到哪兒都能長呢。”

    長公主府的侍女,跟來北境的就只有她和碧桐,后面陸陸續續又進了些人,但也不都是北境的。

    這個小丫頭聞言,操著一口南方口音的官話,頗有同感地附和著:“是說呢!莊稼換了水土都要不服,人反而丟到哪都是活。”

    正說著,碧桐打著把傘,自院外走來。

    她懷里抱著趙明臻要她跑腿去拿的卷宗,步子邁得小心翼翼。

    碧桐在檐下頓足,睨了碧瑛一眼道:“屋里燈都是亮的,你不在里面服侍殿下,怎么跑出來了?”

    這話說的,要以前碧瑛指定會和她吵起來。

    不過跟著趙明臻來了北境之后,因為境遇微妙的相似著,又兼都不想在外給長公主府丟臉,過去的這三年里,兩人關系融洽了許多。

    畢竟本來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有些互別苗頭的勁在里面。

    碧瑛只白了一眼還她,便道:“你瞧瞧,里面誰回來了?”

    碧桐這才仔細看了一眼窗扇上投著的兩道影子,微微一訝:“駙馬這么快就回來了?”

    她沒記錯的話,上旬里,邊境起了敵情,燕渠才帶兵走的。

    ……

    屋內,趙明臻也有同樣的問題。

    “燕將軍歸心似箭呀。”她挑眉看著燕渠,目露疑惑:“前線的事都處理妥當了?”

    燕渠提著底下人煎好的藥湯,咕嘟咕嘟倒進她面前的木桶里,才道:“長公主懷疑,臣是因私廢公的人?”

    “你還會不答反問這套了!”趙明臻不滿地哼了一聲,很快還是認真地道:“和年前一樣,又是烏爾霄的人來試探?”

    “明面上的騷擾不難處理。”燕渠點了點頭,表情稱不上好看:“不過,他們越來越蠢蠢欲動了。”

    趙明臻若有所思地道:“我們休養生息,漸漸緩過勁來,他們又何嘗不是呢……”

    滿打滿算已經三年多了,眼下已經是她在北境呆的第四個春天。

    想到這兒,趙明臻不由有些感慨,她正想說點什么,窗外清脆的雨聲里,卻忽然傳來一陣篤篤的敲擊聲。

    她皺眉問:“誰?”

    碧桐從窗扇邊探出一雙眼睛,試探般道:“殿下,卷宗奴婢拿來了,現在給您嗎?”

    趙明臻看了一眼燕渠,隨即道:“明早再拿給本宮,你先把他們的摘要整理出來。”

    碧桐應是,剛要退下,又有

    傳話的小丫頭來請示。

    “長公主,傅校尉求見,說您讓他盯的事情有眉目了,問您這會兒可有功夫聽他回話。”

    趙明臻大手一揮,也說讓他等明天。

    見她把人都打發走了,燕渠不由挑眉道:“難得見你消極怠工。”

    木桶里的水溫差不多合適了,趙明臻把腿放進散發著清苦氣息的藥湯里,歪著頭看他:“因為我想好好陪陪你,不可以嗎?”

    燕渠抬起眼簾。

    “猜到了?”

    他用篤定的語氣問。

    “不然呢?”趙明臻撇撇嘴,道:“都老夫老妻了,哪有這么黏。”

    才走了十天,他這樣急切地趕回來,一定是有原因的。

    燕渠目露歉疚,道:“烏爾霄的試探越來越頻繁,該好好整飭防務,戒備起來。我打算明日就回去。”

    既然鄭重說起此事,那就不是簡單修修城墻、巡查多轉兩圈那么簡單。他估摸了一下,起碼得有兩三個月不能陪在她身邊了,所以還是抽出時間,先回來一趟。

    趙明臻明白他的心思,頷首道:“天氣轉暖,雪山也要開化了,本宮知道輕重。有什么情況及時傳信給我,如果得空,我也會去找你的。”

    燕渠眼中瞳光一閃,別開視線道:“前線危險,有事長公主再召我就好,不必過來。”

    其實哪怕是主帥,也多的是坐鎮后方,自己不到前線去的。

    趙明臻沒答應也沒拒絕,只問道:“你覺得,烏爾霄今年大舉進犯的可能大嗎?”

    燕渠想了想,回答道:“充其量五五開。”

    “這兩天抓到了幾個對面的斥候,雖說他們咬死不承認自己是烏爾霄派來的……不過還是問出了點東西。”

    “烏爾霄汗國內最近也不算太平,他們的老皇帝還沒死,北面與其他接壤的鄰居也接連有摩擦。現在騷擾我們,有點轉移矛盾的意思。”

    說完,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北狄遺部的人,也捉了兩個斥候送來,倒是讓我很意外。”

    三年多前的那場仗打完之后,按照趙明臻的安排,那些北狄遺民被拆散到各部落原本的地方重新安置,又與漸漸遷來的北境人口混居,如今離安居樂業還差得遠,但至少沒了之前戰火流離時的慘狀。

    草原部落沒有法度,只有“規則”。規則究竟誰說了算,又要交托給天神和所謂代表天神的“神子”。

    如果說,中原王朝的普通百姓,是在推著生活的巨石上坡,每天都要擔心自己被它壓死;那北狄的平民抑或是奴隸,那就是背著巨石下坡了——被滾落的巨石碾碎,是一個必然的、無需掛念的結果。

    趙明臻也許沒有想得這么深,只是想穩固大梁的勝果,在北境外再結起一道藩籬,但她的安排,卻無意中拆散了他們原本的那一套構成。

    不過無論怎樣,依舊很難想象,僅僅只是三年,面對這樣一觸即發的情形,這些北狄人心里的傾向,竟然會是曾經不死不休的大梁。

    趙明臻眼中的訝然只有一瞬,很快她便嘆了口氣,道:“也不能說就是向著我們,只能說,他們知道如今自己的靠山是誰,不想再打仗了。”

    若真的叫烏爾霄人卷土重來,在打到大梁的城池之前,先被燒殺搶掠的,一定是他們。

    提起打仗的事情,氣氛一下子就變得沉重了許多。

    想到燕渠不會久留,趙明臻抿抿唇,轉移話題道:“不談公事了。”

    聞言,燕渠在她對面的馬扎上坐下,一邊挽袖子一邊看她:“我給長公主按按?”

    這幾年他常做這樣的事情,趙明臻卻還是在水里不自在地勾了勾腳尖,道:“你知道,府里的丫鬟背地里怎么說你嗎?”

    燕渠眉梢一挑,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趙明臻努努嘴,道:“說有你在,她們連洗腳水都輪不上倒。”

    她等著看這男人的反應,結果他只是垂下眼瞼,輕笑了一聲。

    趙明臻緩慢地眨了眨眼,不解地道:“你不會覺得,自己被看輕了嗎?”

    雖然她自小便被人服侍慣了,也不覺得有什么使喚不得他的,但是她很清楚,這個世上的男人,絕大多數都是有一種奇怪的自尊心的。

    而他論身份論地位,絕對也已經是最頂上那一小撮了。

    “不會。”他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按上她的小腿肚,聲音平靜:“長公主也不必在意,為你做這些事情,會讓我覺得安心。”

    趙明臻沒聽明白,眉心稍蹙起來了一點,追問道:“做這些雜事,和安心有什么關系?”

    燕渠似乎沒打算再回答下去,但是她卻不依不饒,被他握著的小腿一撣一撣,撩起了些飛濺的水花。

    他稍用了點力,按下她的動作,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卻定住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不加閃避地直視著她。

    “因為我希望,長公主是需要我的。”

    大到萬軍陣前為她撐腰,小到為她遞一杯熱茶。

    這些真切的需要,會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是有意義的。

    趙明臻的眼神更有些不解了,直到他的掌根繼續下移,揉到了差不多腳踝的位置,她才回過神來,凝眸盯著他的發頂瞧。

    她生來身份尊貴,萬事萬物似乎都是圍著她轉的,所以很難理解這種感情。

    她只在乎自己的需要。至于是不是被別人需要,她不在乎,更從來沒想過。

    趙明臻本能地想說些什么——

    說什么呢?是說他這樣太過自輕,還是說他在感情里這般托賴于她,會讓她感到不安,叫他不必如此?

    話到唇邊,她卻又想明白了,把所有話都吞了回去。

    他有他的活法,難道她的活法就比他要高貴嗎?

    趙明臻抿抿唇,很小聲地喊了一句:“燕渠。”

    見他投來視線看她,她反倒昂起下巴,底氣足了一點:“我確實是需要你的。”

    燕渠笑笑,屈指輕輕在她脛前敲了一下:“怎么?長公主是覺得,我這力道不錯,還想再捏會兒?”

    趙明臻毫不客氣地點點頭,隨即頤指氣使地道:“一會兒你再給我腰上也松解松解,最近看公文坐久了,緊得難受。”

    燕渠應下,唇邊笑意悄然深了一點。

    趙明臻沒注意他眸間瞳光微閃。

    等到重新上了床,被他按了一通,她才迷迷糊糊覺得不對。

    屋里的燭火還亮著,而她趴在他身邊,很有任人宰割的樣子。

    燕渠低下來,附在她耳邊問:“還可以嗎?”

    她咕噥了一聲,嘀嘀咕咕地說:“勉強可以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也許是多年習武的原因,他的手勁總是掌握得剛剛好,剛剛她都快睡著了。

    燕渠輕笑一聲,趁機提出狡詐的要求:“那長公主看在臣侍候得如此盡心的份上,總該給臣一點報酬。”

    他一邊說著,一邊還用托在她腰際的掌根,順勢把她撈起來翻了個面。

    趙明臻用頭發絲去想,都能猜到這人想要什么報酬!

    她挪開臉,不知是怕自己臉上的熱意烤到他,還是不想直視他:“就知道你沒藏好心。”

    這句話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于是燕渠接著蹭她。

    他的頭發生長得也很旺盛,額際的碎發戳得趙明臻不止腦門癢癢,更是渾身都不自在。

    她扭了扭,捂著臉道:“又沒說不給你。”

    得到了她的首肯,燕渠卻沒急著動作,只是把她揣得更緊了一點,努力把自己的聲音放得很可憐:“明臻……我又要好些日子見不到你了。”

    趙明臻被他悶得喘不過氣,可是又不想抬頭,叫他瞧見自己此刻的臉色,于是只能悶悶地道:“你什么意思?”

    像是怕她生氣,他的聲音放得很輕,手卻已經搭在她小衣的系繩上:“今晚,盡興一點,好不好?”

    低沉的聲音,配上這樣輕緩而鄭重的語氣,仿佛是在討論什么極要緊的事情。

    趙明臻被哄得暈暈乎乎的,卻也分出一點神智,認真想了想。

    他的盡興,想來無非也就是多兩次罷了,她應該能招架得住。而且十幾天沒見了,她確實也……有點想他。

    厚重的帳帷很快垂下,把朦朧的燭光盡數擋在了外面。秾艷到化都化不開的氛圍里,價值不菲

    的軟綢寢衣成了礙事的玩意兒,被伏在它主人身前的男人扯開丟掉了。

    “你賠我——”

    床尾的燭火晃了一晃,女人的聲音從帳內傳出,似乎又撂了幾句狠話,不過沒一會兒,就只剩下一些旁逸斜出的嬌怨,帶著點抽抽噎噎的尾音。

    至于本可以亮到天明的紅燭,是悄悄燃盡的,還是在搖曳里翻了蠟油,那就不得而知了。

    ——

    翌日,晨。

    趙明臻緩緩睜眼,余光瞥見身畔是空的,在思考之前,她下意識伸手摸了一把旁邊的枕頭。

    已經冷掉了。

    她瞬間清醒,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似乎是聽到了床帳里的響動,燕渠走了過來。

    聽到他腳步聲的瞬間,趙明臻松了一口氣。

    看到他這會兒板板正正的模樣時,她心頭火起,又冷哼了一聲。

    燕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床邊頓足,不無心虛地道:“長公主醒了?”

    趙明臻沒好氣地拎著枕頭甩他:“眼睛都睜開了,你說我醒沒醒?”

    這茬找得十分生硬,好在燕渠早有準備,更生硬地轉移了話題:“熱水備好了。昨天太晚了,就沒抱你去洗。”

    她該說他良心未泯嗎?

    照昨晚那架勢,要是抱她去洗,指不定還結束不了。

    趙明臻齜了齜牙,拒絕了燕渠的攙扶,支起酸軟的胳膊,把自己挪下了床。

    她的動作是難得的笨拙,像春天河里化凍后第一波學會鳧水的小鴨子。

    燕渠實在沒忍住,唇角稍抬起了一點點,果然被她抱以兩拳。

    暖閣里,趙明臻很迅速地把自己拾掇好后,又在鏡前仔細確認了幾遍,自己露在衣服外的皮膚沒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跡。

    她雖嘴上斥責,但是等到燕渠和她交代完布防安排、就要回前境之后,她還是沒讓他獨個兒走,騎馬送了他一程。

    送他出征這種事情,趙明臻已經干過不止一次了。這會兒見他走了,明知這次談不上危險,她的心情還是有些復雜。

    如果可以選,她一點也不希望他是武將。

    可偏偏能叫她看見的,卻又是這樣的一個他。

    趙明臻輕嘆口氣。

    天邊又下起一點濛濛的細雨來,打在面上涼絲絲的,把她心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都壓了下去。

    趙明臻抬起手背,聊勝于無地遮在頭頂上。

    頭發淋濕了不好洗,她決定下馬去路邊買一頂斗笠。

    來到北境后,她已經不習慣穿得很張揚了。這邊到底是“流放三千里”的地方,不打仗時人們的臉上能有點笑模樣,但觸目可及卻還是一片灰色。

    不過,她的身份擺在這里,即使穿得稍顯普通,也能看得出不是尋常人的打扮,更何況,她還牽著匹漂亮得有些過分的白馬。

    賣斗笠的小販不敢收她的銀子,戰戰兢兢地道:“貴人,我、我……我找不開。”

    趙明臻也不多說什么,把銀子拋下就走開了。

    她拿斗笠往自己的腦袋上比劃了兩下,剛要壓低帽檐戴上,一旁,忽然有人發出驚喜的聲音。

    “長公主——”

    趙明臻不動聲色地頓住腳步,側目看過去,見是一個并不認識的中年男子,身形高瘦、皮膚微黑。

    她在腦海里搜了一圈,確認確實沒有印象,于是并沒有先開口。

    這高瘦的男子看著卻有些激動,不過他還有理智,那一聲“長公主”之后就壓低了聲音,并沒有把其他人引來。

    他聲音的驚喜里夾雜著一絲惶恐:“我居然遇著殿下您了。”

    聽到這人的京城口音,趙明臻生出點耐心,挑眉問道:“你從前在京城見過本宮?”

    莫不是哪家被流放的子弟?她心下暗忖。

    高瘦男子又是一揖,終于籌措好語句開始解釋。

    “草民從前是飛鳶圍場的書吏,以前在圍場,見過殿下和燕將軍。”

    聽到燕渠的名號,趙明臻眉梢微動:“飛鳶圍場?那你怎會來北境?”

    高瘦男子咧嘴一笑,道:“家母出生在平會城,后來……家里輾轉到了京城。但是故土難離,燕將軍大敗北狄、收復失土后,家母便惦記著要回來。”

    平會城,就是當年被北狄占去的十三城之一。

    高瘦男子還在繼續往下說:“前兩年,北境這邊還亂著,又鬧烏爾霄的事情,我就沒敢帶家母回來,但去歲在京城,聽聞北境在長公主治下漸漸好了起來,為全母親心愿,我便辭去了吏職,來了北境。”

    雖然這句“在長公主治下漸漸好了起來”很像一句懇切的馬屁,趙明臻的心情還是微妙地好了一點,道:“你倒是孝順。”

    北境是他母親的故鄉,卻不算他的。圍場的吏職雖不高貴,可也能讓很多人趨之若鶩了。

    她摘了荷包要賞他,見他拒絕,反倒給得更真心實意了一點:“對你來說,這就是遠赴異鄉。拿著吧,辭了京城的吏職,來這邊過日子也不容易。”

    高瘦男子連連擺手,推拒道:“不不不,長公主,我今日是想……”

    他像是提醒了自己,趕忙從自己袖中掏出一只布囊,又解了布囊,從里面掏出了兩枚由三個銅錢串成的護身符。

    “草民還在圍場做事時,有一回偶遇了燕將軍,他知我母親是北境人士后,交予我一枚故鄉的平安符以解她鄉愁。”

    “如今我和母親來了北境,雖然還想著要拜謝燕將軍,但是也知大將軍事忙,沒有資格叨擾。但是家母一直記著這件事情,這兩枚平安符,雖不貴重,但也日日都在佛前熏染,長公主若不棄,還請收下。”

    趙明臻伸出手,正要接過時,忽然笑了一下:“本宮倒是沾了他的光了?”

    高瘦男子聽不出她的玩笑之意,手一抖,護身符正好掉到了她手心里。

    他忙道:“并不是。如今草民與家母在平會城,深沐長公主恩德,這一枚平安符,和燕將軍那枚一樣,都供奉得真心實意。”

    趙明臻合攏手心,正色道:“你和母親的心意,本宮收到了。燕將軍的那一份,我也一定會轉交給他。”

    男子大喜,似是想叩,被她攔住了。

    趙明臻與他簡單聊了幾句,萍水相逢的緣分就此結束,兩人分道揚鑣。

    綿綿的雨仍舊在下,而天邊遠山盡處,居然模糊地出現了一輪燦爛的日影。

    日光映照下,拂在面上的雨絲竟有了些盎然的暖意。

    趙明臻騎在馬背上,迎著日光,慢吞吞地往前。

    她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攤開的掌心上。

    這是她見過最簡陋的平安符了。

    三個銅錢一串,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古舊,只有繩結精巧一些,看得出編織它的人用了心。

    金的玉的、亦或是靈谷寺大師開過光的……只要她想要,勾勾手指就會有數不清的人想要送到她手里。

    她攥緊手心,感受著它緊貼皮膚傳來的熱意。

    她忽然有點明白,為什么燕渠寧可頂撞皇帝,也要逼他下決心出兵馳援了。

    第80章 第80章神韻肖似

    回府以后,趙明臻捏著掌心的兩枚護身符,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她習慣了做正確的事情,但有些事情為什么正確,她其實沒有仔細想過。

    想著想著,她的眉心漸蹙了起來,神情看起來有些凝重,丫鬟們以為她是送了駙馬離開,心情不好,故而并不敢打擾。

    趙明臻沒有沉浸太久,很快就回過神,把這兩枚護身符掛好,又叫了碧瑛過來,問道:“傅陽濤這會兒在府里嗎?”

    碧瑛早有準備,答:“傅校尉一早便來了,等著跟您回話。”

    “傳他去書房,一應人等均不許靠近。”

    碧瑛躬身應是,下去的時候眉眼稍抬,心道長公主這是有私隱的事情要吩咐了。

    ——

    書房里,門窗都是敞開的,蔥蘢的竹影投了進來。

    屋內的人可以看清,外面有沒有多余的耳朵和眼睛。

    趙明臻輕垂著眼簾,密實的羽睫蓋不住眼底沉靜的神色,瞧著很有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架勢。

    在越錚投軍之后,長公主府的親衛里,如今便是傅陽濤最得她的信重。

    越錚此番立了軍功,趙明臻把之前畫的餅變成了真的,在上奏表的時候替他陳情,林家終于平反。他和妹妹,也終于能用回自己的本姓了。

    林家早年間的事情并不是秘辛,這件事算不上難于登天,難為的是長公主記著這種事情,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

    在這風物迥異的北境,這些人對她的忠心,反倒顯得愈加顯現了出來。

    傅陽濤行過禮,方道:“長公主料事如神,那聶聽淵果然鬼鬼祟祟的。”

    趙明臻略抬了抬眸:“哦?怎么說。”

    這幾日傅陽濤奉她的命令,去監視聶聽淵的行蹤。

    傅陽濤低下頭,語氣懊惱:“他行事謹慎,屬下無能,只跟到他私下有隱秘的落腳處,但沒查出具體的下落,請長公主降罪。”

    他不知趙明臻為什么讓他去盯人,但是事情沒做好,怎么都是他的過失。

    趙明臻的神色淡淡,看起來倒是沒氣,只問道:“他察覺你了?”

    傅陽濤忙搖頭,又道:“沒有,我們反應也算及時。而且……”

    他稍加停頓,見趙明臻投來略顯疑惑地一瞥,趕忙道:“而且,聶聽淵的府宅周圍,同時還有別的人在盯他。”

    問完話后,趙明臻便讓傅陽濤下去了,她則留在書房,繼續思考著。

    與烏爾霄的兵戈止息后、萬俟氏被處刑的那一天,她與聶聽淵達成了交易——

    他不向外透露燕渠的身世,而她,要給他提供一點“幫助”。

    趙明臻接受得很痛快。

    不論真假,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讓這件事情,爛在所有人的肚子里。

    所以,她那時首先試探的,就是聶聽淵這意圖“拿捏”的行徑,是他自己想為,還是聶家的意思。

    確定是他自己的算計之后,趙明臻松弛許多。

    雖然她已經大概能猜到了——

    如果這件事是被聶家捏在手里,輪不到聶聽淵來和她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與烏爾霄從打仗到和談,有的是時機朝燕渠發難,把他拱下來,才最符合聶家的利益。

    而聶聽淵所求,便是與她合作。

    皇帝的兒子會搶皇位,鄉翁的兒子會爭土地,換到哪里都一樣,無甚稀奇。

    大名鼎鼎的聶都督在子嗣上著實不豐,攏共兩個兒子,還有一個在京中做質子。當然,這并不代表聶聽淵作為剩下來的那根獨苗,就能與聶修遠父子情深。

    聶修遠已經不能算年輕力壯了,聶家也是個養蠱的地方,虎視眈眈的旁支一個手都數不過來——若他們自己內部能是一塊鐵板,當年先帝昏聵成那個樣子,他們才不會老老實實的偏安一隅。

    聶聽淵自己的本事卻總差一點,聶修遠對這個兒子既急也氣,故而才有收養義子,壯大自己這一脈的心思。

    當年燕渠是拒絕了,但想要多個大都督當爹的人,可不在少數。

    隨著聶修遠的培養重心漸漸轉移,聶聽淵越來越坐不住了,而趙明臻這個長公主的出現,給了他機會。

    不過,趙明臻愿意做這樁交易,卻并不是如聶聽淵所想,是為了燕渠。

    她只是很清楚,北境危如累卵的局勢,禁不起這樣一道驚雷般的消息帶來的影響了。

    而收復的失土、徹底打下的北狄……就像是不知輕重的石頭,誰也不知道讓它們砸向哪邊,能繼續維持北境微妙的平衡。

    所以皇帝一道旨意,先讓這些石頭砸在了她的手里。

    但這只是權宜之計,總歸還是要想辦法在各方勢力間平衡。她原本打算拉扯兩三個旁的家族起來,與聶家打擂臺,思來想去,聶聽淵這個聶家人送的枕頭竟然是最合適的。

    三年過去,局勢稍稍穩定了下來。

    聶修遠大略是察覺了自己兒子的異心,也察覺了他與長公主的勾連。

    但聶聽淵還姓聶,他拿在手里的東西也能姓聶,故而父子間如何暗涌不提,明面上倒還是穩住的。

    不過趙明臻并不滿足,她還是想要徹底解決燕渠身世背后的隱患,于是找了他不在的時候,又聯系了聶聽淵。

    三年前,聶聽淵只說了一句,他知道燕渠的生母如今在哪兒。如今三年過去了,他總得讓她見她一面。

    聶聽淵應了,并把見面的時間約在了稍顯遙遠的七日后。

    趙明臻猜測,他是要把人轉移過來,故而派了人去盯他。

    若能查到他把所謂的“燕渠生母”藏在哪里,那是最好不過——局勢需要,合作可以繼續,但是她不喜歡受人威脅。

    況且她實在不喜歡這個聶聽淵。

    如果不是他當年冒功,也許燕渠會嶄露頭角更早,于大梁而言會是好事。

    但沒有盯出個結果,她也并不意外。

    左右馬上就知道真假了,趙明臻想。

    ——

    約定的時間很快到了,趙明臻屏退屬下,獨自赴約。

    聶聽淵已經在雅間等候,見她來,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參見長公主。”

    他抬眸的瞬間,趙明臻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這人有著一股很不像武將的氣質,當年在宮里初見如此,現在更是。不過比之當年,他現在的眼神里,還更多了幾分的幽暗的潮濕感。

    “你選的位置不錯。”趙明臻挑眉看他,只道:“這秦樓楚館,是你的產業?”

    約了這么個地方見面,這件事又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好和屬下解釋,只能假裝自己突然來了胡鬧的興致。

    這會兒她身上穿的,還是男裝。

    聶聽淵微微一笑,道:“叫長公主貴步踏賤地,是某的不是。不過這種烏糟地方,常有正頭娘子打上門的戲碼,彎彎繞繞的小門最多了。”

    趙明臻聽懂了他的話,于是道:“放心吧,本宮沒有帶人截你的打算。”

    “只是我們合作了這么久,你也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我總得印證一下,你說的是真的。”

    聶聽淵唇邊莫名的笑意更深,他輕輕撫掌兩下,身后的衣柜里傳來咔噠一聲后,他抬手打開了柜門,露出了連通著的另一個房間。

    趙明臻端起面前的茶盞,倒是不喝,只不動聲色地循聲望去。

    一個身著素衣的女子從暗門后緩緩走來,她身形高挑,并不瘦削,只不過帶著斗笠,還垂著頭,看不清她的模樣。

    趙明臻盞中的茶晃了晃。

    燕渠身形高大,他的母親,想來確實也很難是嬌小瘦弱的。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

    如果說,眼

    前這人當真是燕渠的娘,那她們這算什么,婆媳見面?

    燕渠從記事起都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

    聶聽淵倒是沒注意趙明臻的嘴角微妙地抽了一下,他的臉上浮現著的,是一種成竹在胸的神態。

    “溫娘子,請吧——”

    他抬手示意,而被喚作溫娘子的這個女人,則緩緩摘下了頭上的斗笠,露出一張歷經歲月滄桑、卻依舊可以稱得上有幾分美麗的臉。

    這位溫娘子低著眼瞼,視線落在自己的鞋尖上,表情平靜,看不出是被威脅的樣子。

    趙明臻微微吃了一嚇,還未放下手里的杯子,就已經下意識站了起來。

    微燙的茶湯潑了一些到她的手背上,倒叫她回過神來,借著把杯子放回桌上的動作,重新收斂了神色。

    這段時日,趙明臻與燕渠相處得只多不少,枕邊人的輪廓,她當然熟悉。

    而眼前這位垂著眼簾的中年女子,明明乍一看并不覺得與燕渠如何相像,可只要再多看一眼,就會發覺,兩人眉眼間的神韻是肖似的,特別是這個低著眼不看人的角度。

    只不過同樣的五官,落在男人和女人身上終究有差別,如果不是帶著這個先入為主的念頭去捕捉,很容易忽略掉這一點同與不同。

    趙明臻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不是聶聽淵找了個像的來騙她,那可就棘手了。

    她雖穩住了表情,這一點遲疑還是叫聶聽淵察覺了。不過,他沒什么“乘勝追擊”的意思,只輕笑道:“當年的故事,三年前我就與殿下已經說過了,如今面也見上了,殿下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趙明臻蹙著眉,本想用手指向溫娘子,袖子都抬起來了又覺得不禮貌,收回手道:“本宮要與她單獨談談。”

    直到話茬落在自己身上,這位溫娘子才溫吞地抬起眼眸,看了一眼趙明臻,又看向一旁的聶聽淵,“哦”了一聲,然后疑惑地反問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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