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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但燕渠不只是她的駙馬……

    燕渠怔了怔。

    她的話,無疑是溫存繾綣的,可她的語氣里,卻品不出半點這樣的意味。

    他遲疑片刻,還是迎著她的目光,朝她走了過去。

    趙明臻命令:“再過來些。”

    直到燕渠已經站在了窗扇邊,她才終于滿意,目光定在了他臉上。

    今夜的月光很亮,亮到她連他的眉毛有幾根都能數清楚,可她猶嫌不夠,微微踮起腳,抬手,用指腹從他的眉弓起,一點點摩挲而過。

    離得好近,只隔了窗臺的這一堵矮墻,連彼此的呼吸都能聽見。

    燕渠不自在極了,只覺有一只無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頸,他想說點什么緩解眼前的尷尬,可是對上趙明臻抬眸看他的眼神,卻又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神里沒有玩笑,只有認真,像是想在他的臉上,找尋到什么一般。

    想找到什么呢?

    趙明臻也有一瞬恍惚。

    通明的月光下,他的瞳仁被照得澄透極了,像是琥珀,封凍著她的倒影。

    他的眉骨生得很高,眼窩深邃、鼻梁英挺,面無表情的時候,鋒利的薄唇沒有一絲弧度,顯得極為凌厲,讓人不敢靠近。

    是杯弓蛇影嗎?她越端詳越覺得……

    即使是在北境苦寒之地,他的骨相,也比這兒的絕大多數人,生得還要更高聳峻拔。

    察覺到貼在他側臉上這只手的猶疑,燕渠眉梢微挑,抬手輕捏了捏她的腕骨,問道:“我的臉上,有金子嗎?”

    趙明臻抿住唇,把手抽了回來,道:“沒什么,你別多想。”

    好明顯的不打自招。

    他明明什么都還沒問。

    燕渠保持著挑眉的姿勢看她,本有心調侃,但見她的情緒不太對,轉而只道:“長公主,可有話要對臣說?”

    趙明臻動作一頓。

    她垂下了纖密的羽睫,任憑它在自己的眼底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陰影:“明日的和談,很多事情,要拜托你了。”

    燕渠直覺不對,但還是順著她的話,公事公辦地稟報道:“按照事前的約定,我們與烏爾霄都會退開五十里開外,各帶六百人前往營地談判。”

    “烏爾霄人狡詐,據斥候來報,他們的動向不像是只打算派六百人去,所以明面上隨長公主出行的會有八百人,剩下還有一些人,會以民夫的裝扮,綴在不遠處。”

    趙明臻心下暗忖著這個數目——再加上她自己公主府的侍衛家丁,她本人的安全,應該是沒什么問題。

    “你從軍中,再加派幾個身手好的。”她吩咐道:“明日起,寸步不離地護衛在兩位通事身邊。我們與烏爾霄語言不通,通事之責至關重要。”

    這回負責翻譯的兩位通事,說起來都與她是熟人,一個蔡赟,是當年教導過她們這些公主讀書的女官;還有一個韋鈞浩,也是去年經公主府舉薦,被趙景昂任用的。

    蔡赟通曉烏爾霄國的語言并不奇怪,她本就博學多知,家學淵源更是深厚,否則也不會被選入宮中當這個女官;

    真正令人意外的是那個韋鈞浩,不過而立之年,平民出身能通曉經書已是難得,竟還對其他語言有所涉獵。

    燕渠垂眸應下,旋即又道:“長公主可還有什么吩咐?”

    “沒了,不過……”趙明臻轉過頭不看他,問道:“認識以來,你有沒有什么事情欺瞞過本宮?”

    她突然的問題,讓燕渠有一瞬措手不及。

    欺瞞的定義是什么?

    趁著她睡著偷偷牽她的手,還把刺客的暗箭委婉成描述流矢,這些算不算?

    他沉思片刻,給出了一個恰當的答案:“沒有。公主問起之事,臣沒有隱瞞的。”

    聞言,趙明臻意義不明地輕哼了一聲,道:“反正,你是本宮的駙馬,不管你有什么見得光見不得光的事情,都不許瞞著我,知道嗎?”

    現在看起來有事相瞞的,顯然不是他吧?

    燕渠瞥她一眼,但見她耷了半天的嘴角,終于是因為他的允諾而上揚了一些,嗆她的話還是吞了回去。

    ……算了。

    她開心就好。

    莫名的,燕渠也勾了勾唇角,旋即看了一眼天邊的月色,道:“時辰太晚了,長公主若沒有別的吩咐,還是早些睡下吧。”

    趙明臻其實困得要死。從京城一路輾轉至此,到現在也就在中軍帳那晚睡了個整覺。

    但此時她就像一張快要繃到極限的鼓面,只有真的把事情解決了、固定的鉚釘都卸下,才能真的好歇。

    她掩唇打個呵欠,垂眸道:“曉得了,你也去休息,別從驛館出去,扭頭又往軍營去了。”

    ——

    燕渠走后,趙明臻心下愈發五味雜陳。

    她閉眼臥在驛館的床上,腦子里有無數個聲音在亂竄,一點兒也睡不著。

    她幾乎要懷疑聶聽淵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只是為了讓她分心,無法專心應對明天的和談了。

    黝黑的床帳中,她再度睜開了眼。

    她雖然嘴上沒有承認,但心里其實已經接受,燕渠作為她的駙馬了。

    她的駙馬是不是烏爾霄人,她不在乎。

    說實話,就是有人告訴她,他其實是路邊的野狗修成了人形……她也不在乎。

    但燕渠不只是她的駙馬。

    她幾乎不敢想,如果“輔國大將軍燕渠有烏爾霄人血統”這件事不是莫須有的猜測,會引發怎樣的動蕩。

    如果燕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會有怎樣的選擇?他的將才有目共睹,如果烏爾霄人知道了,他們會放過,還是會選擇拉攏?

    更可怕的是,趙明臻想,她居然因為一樁還沒有確定的事情,開始這樣揣度起他了——若不是她心有疑慮,方才就該直接把聶聽淵的話告訴他才是。

    北境的其他軍民,又將怎么看待,他們的主帥,擁有另一半異族的血統;還有遠在京城、本就多疑多思的皇帝……

    即使燕渠確實沒有不忠誠的心思,猜疑的浪潮,也足以把他推到那覆水難收的地步。

    趙明臻閉上雙眼,指尖深深地攥入自己的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

    不能再想下去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定會有解決的辦法。

    眼下最重要的,是明日的和談。

    和談之后,另一片廣袤的領土,也將在她的面前緩緩展開。

    這樣重要的使命,即使是面對自己的親姐姐,皇帝也不敢輕信。

    紫宸殿前,惶惶的燈火下,趙景昂看著和他來自同一個母親的這雙眼睛,一字一頓地道:“阿姐,你知道朕的顧慮是什么。”

    趙明臻深吸一口氣,舉起并攏的三指,指著紫宸殿巍峨宏偉的穹頂,道:“我以定國長公主的名號對天起誓,此生,絕不會有危害大梁的行徑,若違此誓,就叫我趙明臻——天打五雷轟——”

    趙景昂沒想逼她發誓,這一下,被她斬釘截鐵的話鎮住了,緩了一會兒,才悻悻道:“朕不是擔心這個……本來只想問,我和燕將軍一起掉水里,你會先救誰。”

    他的話說得像玩笑,趙明臻卻還是認真地道:“先救你,就像當年一樣。”

    見趙景昂聽到“當年”二字,神色果然一晃,趙明臻垂下眼簾,幾不可察地輕哂一聲。

    不顧自己的性命去救他這件事情,她是做過的,所以他的表情才會有所觸動。

    她也是故意提起,隨口答應。

    只是現在,時移境異,她已經不打算在誰與誰之間做選擇。

    如果真的有那樣危險的處境,她只會先去想,該怎么保護自己。

    ——

    翌日,晨。

    天剛蒙蒙亮,趙明臻已是妝容嚴整。

    她回眸一瞥,見跟在她身后的越喬一臉警惕,手就摁在出鞘了一寸的劍柄上,不由失笑。

    趙明臻拍了拍越喬的肩膀,道:“放松些,不必如此緊張。”

    越喬低聲答道:“抱歉,殿下。但這兩日我與兄長見了一面,他和我說起了這一年來戰事的不易、和烏爾霄人的殘忍,我難免……”

    難免多提起一些小心。

    好不容易來了北境,趙明臻自然會放越喬去和越錚兄妹團聚。

    不過越錚還有其他幾個公主府出來的人,說這段時間要到她身邊來護衛,她倒是都拒絕了。

    人既然已經在軍中,那就要遵守軍紀、服從安排。

    她這么說了,趙明臻也沒強要她松下來,只道:“你兄長也不容易,之前在京中便聽說了,他作戰勇猛,是能進第一列的功勞。等這次事畢,本宮會上書,替你們林家懇請平反的。”

    越喬抿了抿嘴,聲音更低了:“勞長公主掛心。”

    “也是你兄長自己爭氣。”

    驛館附近的圍場,今日的隊伍已經都整飭好了,只待趙明臻一聲令下。

    趙明臻利落地翻身上馬,隨即拽穩了韁繩,回頭往隊伍里一掃,今日描得格外英氣的眉毛就皺了起來。

    這樣嚴謹的場合,先后次序都是有講究的。

    先君后臣,先貴后輕。使團一群人后,便是北境這邊的重臣,她能理解聶修遠身為桓陽府的都督資歷深厚,但還是不爽燕渠要在他后面。

    她稍加思忖,隨即叫了禮官來。

    禮官很快依照吩咐,低著頭往后走,隨即在聶修遠和燕渠跟前停步:“聶都督,燕將軍。”

    聶修遠擰眉道:“長公主怎生還不出發,別是這個時候猶豫了。”

    他看整個趙家皇室本就都不順眼,此番和談大事,皇帝派的居然還是他這名聲甚是微妙的姐姐……說實話,他并不是很瞧得起趙明臻。

    禮官擦了把汗,道:“不是,長公主的意思是……”

    他朝燕渠拱了拱手,道:“長公主說,燕將軍是她的駙馬,理所應當與她并肩而行,護衛在她身側。她請燕將軍到前頭去,也請聶都督……不要見怪。”

    聞言,燕渠啞然一瞬。

    聶修遠倒是神色莫辨地笑了一聲,隨即道:“長公主金口玉言,倒是聶某不知所謂了。”

    他又是呵呵兩聲,隨即調開馬頭,給燕渠讓路示意道:“請吧,燕將軍。”

    燕渠瞥了一眼最前頭趙明臻的背影,心下有一點微妙的想笑。

    她是在……給他撐腰?

    想來也是,一向趾高氣揚的長公主,怎么會允許自己的駙馬屈居人后。

    等到燕渠驅馬走到了她的白虹旁邊,和談一行——并八百兵士,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見燕渠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趙明臻別開頭,道:“你別想太多,本宮只是覺得,這里數你身手最好,該你來保護本宮。”

    燕渠微微一笑,道:“臣榮幸之至。”

    ——

    約定的和談地點,就在五十里外。

    眼見沒幾里路就要到了,有風吹過,燕渠的耳尖微微一動。

    “等等。”他忽然道:“對面的人數不對。”

    挑選的扎營地點,自然是地勢開闊,兩方都無法設伏的地方。是以,他們已經能看見,在營地的附近,烏爾霄汗國的人似是已經到了。

    趙明臻神色一凜,抬手示意后面的隊伍停下。

    “怎么不對?”她問:“比我們的八百人還多?”

    燕渠朝著遠處瞇了瞇眼,露出了一點危險的神情。

    他翻身下馬,貼地一聽,隨即起身道:“已經抵達營地的不止八百,后頭,還有重甲騎士的聲音。”

    第62章 第62章(增修)撐腰

    趙明臻眉梢微蹙,問道:“能確定嗎?”

    燕渠揚了揚眉:“自然。”

    趙明臻當機立斷,傳令道:“所有人,原地停下,等候本宮下一步命令。”

    停頓的消息一路傳到隊伍的最后,細碎的議論聲也隨之而起。

    禮部隨行的官員是侍郎常晉鵬,他朝趙明臻拱了拱手,隨即瞥了一眼燕渠,道:“燕將軍,如果微臣沒有記錯的話,烏爾霄的軍隊,如今應是由燕將軍的人在封鎖。”

    言外之意很明顯,那就是烏爾霄哪冒出來多這么多人。

    燕渠淡淡看他一眼,道:“常大人有所不知,這是戰場,不是圈雞的后院。”

    烏爾霄如今是已經被包圍了,無法大股大股地出入,但他們幾萬人馬盤踞在外,若大梁有把他們箍成一張鐵桶的兵力,早就把他們盡數剿滅了。

    常晉鵬的臉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過不待他繼續說什么,趙明臻便若有所思地道:“本宮沒記錯的話,之前烏爾霄的重甲騎兵,不是已經被打得差不多了嗎?如今還能成建制的出現在這里?”

    這一年來,前線的軍情,皇帝沒有避諱過她,后面她和燕渠的信里沒什么話好聊,也時常談及這些。

    這是她自己翻閱兵書時絕對學不到的東西。

    她雖疑惑地注視著他,眼神中卻沒有質疑的意思,燕渠感受得到這份信任,道:“原本的打沒了,那就只能是后方再有了增援。”

    仿佛抓到了誰的小辮子一般,一旁有依附于聶家的將領吵嚷道:“糧道不是燕將軍率兵堵截的嗎?現在這些增兵又是哪里來的?莫不是燕將軍敷衍塞責,竟被敵人繞到了身后都不知曉。”

    趙明臻淡淡睨他一眼,雖不記得他姓甚名誰,還是道:“哦?那這位將軍,不若回去就換你領兵,去那雪山下看守可好?”

    這人下意識就答道:“這苦差事……”

    話音未落,他自己先察覺到不對,忙道:“一人事一人畢,自然該是燕將軍當起此事,末將不敢僭越。”

    燕渠隱晦地看了趙明臻一眼。

    這種被她張著翅膀圈起來的感覺……很奇妙。

    難怪她公主府那些親衛,對她個個都死心塌地。

    趙明臻輕嗤一聲,到底是看在眼下場合的份上,沒有發作。

    打量她好糊弄呢?不論是圍困駐軍還是封那雪山上的糧道,沒一件是好差事。

    光她來的這三四天,派去找燕渠的御醫都撲了兩回空——他忙于在幾地間勘察敦促,馬都是換著騎的,不到夤夜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不做就不會錯,可沒道理做得多還成錯了。

    “好了,具體的事宜容后再議,今日要緊的是和談。”趙明臻一錘定音,道:“但烏爾霄擺明了有以兵力相挾的意思,我們不能這樣過去。”

    她沒有半刻遲疑,立即開始了布置。

    “傅陽濤。”她叫了公主府的親衛出來,吩咐道:“你點兩個身手最好、嗓門最大的。”

    她頓了頓,視線落在蔡赟和韋鈞浩兩個通事之間,最后還是點了韋鈞浩,道:“韋大人,你年輕力壯,跑得應該更快些。”

    蔡赟畢竟是她的老師,年紀不算小,又經了這一路顛簸,本就有些精力不濟。

    韋鈞浩是一個三十多的俊朗男人——能經長公主府引薦的,沒有半個是丑的,難得的是他并不是一個文弱書生,能看得出來他健碩的身形。

    聽長公主點他名,韋鈞浩誠惶誠恐地出列了,剛應下,聽清她后面那句“跑得快”,又發出了變了調的一聲:“長公主?”

    趙明臻同自己點出來的這兩人道:“你們去到陣前,把烏爾霄人給本宮喊出來,問一問他們這樣列兵在前,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想打,不必如此,大梁也奉陪。”

    “傅陽濤,你給本宮把韋通事保護好了,見勢不對,就是提著他飛也給我飛回來。”

    長公主極少用這樣重的語氣布置任務,傅陽濤神色凜然,抱拳應下。

    韋鈞浩則稍加思忖,又問道:“長公主,今日的和談還要繼續嗎?如果要繼續,要怎樣繼續?”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趙明臻揚眉道:“約好在哪,就在哪。你只和那烏爾霄國的小王子說,本宮敢單刀赴會,就是不知他……有沒有這個膽子。”

    ——

    韋鈞浩等上馬出發之后,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他們背影上。

    對面的烏爾霄顯然也有所察覺了——在發覺大梁只派了幾個人過來之后。

    趙明臻捏著拳頭,也看著前方。

    倒是她騎著的白虹,先她一步發現燕渠的馬靠了過來,發出了一聲輕咴。

    “單刀赴會……”他低聲問道:“長公主是放狠話,要他們退兵,還是真的這么打算?”

    趙明臻仍舊平視前方,沒有看他:“今天這個場面,若是畏懼他們多出的兵力不敢拔足,氣勢上就輸了;可也不能莽撞上前,這么多重臣呢……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本宮與對面都不帶人,這樣就公平了。”

    說到這兒,她還有心開句玩笑,仿佛不覺得有多危險:“也不成,通事還是得帶著,不然異族嘰哩哇啦地講什么,我也聽不懂。”

    燕渠順著她的視線往前看去,神色冷峻:“也要有人護衛,我隨你去。”

    趙明臻挑挑眉,道:“怕是不行。以你在那邊的名聲來說,他們看到你就要跑了,沒心思和談。”

    燕渠的赫赫戰功,都是踩在北狄人頭上建起來的,大部分部落,幾乎都被他殺穿了,在那些勉強活下來的人耳中,他的名字和惡鬼也沒有什么區別。

    果然,她沒有猜錯。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韋鈞浩等人快馬回來了,沒少胳膊也沒少腿。

    韋鈞浩帶來了烏爾霄王子烏爾其羅的意思:“他們答應了,說愿與長公主對面懇談,各自只帶兩個人,一個護衛、一個通事。”

    韋鈞浩頓了頓,看了一眼燕渠后強調道:“然后就……他們說,這個護衛不能是燕將軍。”

    趙明臻輕笑一聲,也看著燕渠:“燕將軍的名號,看來不止能止小兒夜啼,就連烏爾霄的王子都心有畏懼。”

    燕渠的臉色卻有些凝重:“長公主,烏爾霄人狡詐艱險,臣不放心。”

    他知曉趙明臻騎射尚佳,不是毫無自保之力,但是這樣的場合……

    一旁,常晉鵬也是憂心忡忡地道:“對啊長公主,這若是出了點什么意外,臣等回去,都不知該怎樣與陛下交代了。”

    使團中,其他大臣也表現出勸阻之意,紛紛勸諫長公主不要沖動。

    趙明臻的態度卻無比堅決:“雖未見面,但和談的博弈已經開始了。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是本宮率先提出的要求,沒有我大梁還打退堂鼓的道理。”

    說罷,她不再解釋,只與韋鈞浩道:“你們再去一趟,說他們的要求,本宮允了。”

    “但條件是,他們的人必須先退兵,看到他們退出營地、距離與我們此刻相當時,本宮立時便獨自出發。而且,烏爾其羅也只能帶護衛,不能帶他們那些上戰場的將領。”

    燕渠的眉心已經擰得可以夾死蒼蠅。

    但他到底是沒有再勸阻——大局為重,他再置喙,無異于和她對著干。兒女私情以外,他也應該相信她的判斷。

    ——

    原本是為了容納兩方上千人的偌大營地,這會兒空得嚇人。

    若說趙明臻心有多大,有多么的不緊張,倒也不盡然。

    她心里沒有懷揣那么多的家國大義,她只是很清楚,自己安享的一切,都是哪里來的。

    她從來都怕死,但今日是國與國的場合,她既是大梁的長公主,沒有畏畏縮縮的道理。

    不過嘛……

    她幾不可察地回頭瞥了一眼,捏了捏袖中的那一枚響竹。

    出發前,燕渠把它塞到了她手里。

    真奇怪……

    趙明臻忍不住想,明知道要是真有什么事,就是擲開響竹,他也鞭長莫及,她的心里還是踏實了不少。

    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能給她的安全感,已經是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比不了的了。

    目力所及,已經能看到烏爾霄的營帳都撤開了,那位烏爾霄汗國的王子也正帶著人走入營地中心。

    趙明臻深吸一口氣,神情漸漸冷肅。

    她伸出手,別開緊張地戒備在她身前的傅陽濤,穩步驅馬上前。

    很快,烏爾其羅和兩個侍從朝她走了過來。

    這是趙明臻第一次親眼見得烏爾霄人的長相。

    他們的面孔與北狄人并不相似,如信報中所言那般,他們有著深棕泛紅的頭發、高鼻深目、五官大開大合。

    打頭的這位烏爾其羅,看起來約莫二十幾歲,是很典型的這種長相。但許是因為有王室血統,他的發色和瞳色要比一旁的兩個族人深許多,皮膚呈現出一種近乎死寂的白。

    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影響,她這一眼,竟真覺得,燕渠和眼前此人的長相,有著微妙的相似。

    尤其是一雙眼睛。

    而這烏爾其羅也正打量著趙明臻。

    他早有耳聞,大梁這邊派來的使臣,是皇帝的胞姐、當朝長公主。

    但兩國地隔千里,中間從前還橫著一個北狄,對彼此的情況其實不甚熟悉。

    在見到趙明臻以前,烏爾其羅還以為,她會是一個年紀不小的老嫗,萬萬沒想到,會是她這等模樣。

    ——

    煙塵里,看到趙明臻三人三騎回來的時候,大梁這邊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氣。

    尤其是隨她一起從京城來的使團成員。

    和談成不成另說,但這位若是在這兒北境出了什么岔子,皇帝能把他們吊起來皮剝了。

    趙明臻的神色如常,只在經過燕渠身邊時,勒馬頓了頓。

    ……他的右手摁在劍柄上,用力到指節泛白,見她來,才松了下來。

    她把那枚響竹塞還給他,揚眉看他:“物歸原主。”

    說話時,她的指尖有意無意地在他掌心扣了一下。

    燕渠動作一頓,隨即緊緊收攏了指掌。

    常晉鵬緊張兮兮地上前,問趙明臻道:“長公主,方才……怎么說?”

    說實話,這一行人,對這位長公主都是心有疑慮的,然而皇命難違,他們只能想著,即使她真的不成,也要盡力從旁輔佐。

    趙明臻沒有單獨理他,先是高聲令道:“留下五百人,我們和他們一樣,往前五里再扎營。”

    風聲中,夾雜著重甲騎兵撤退的聲音。

    燕渠挑了挑眉。

    其他人即使聽不得那么確切,也能聽出是撤兵的動靜,一時間都不免驚訝地看向趙明臻。

    “他們比我們更想和談,拿穩這一點就好。兵力挾制的算盤打不通,自然得換大路走。”趙明臻的神色平靜,沒有一點倨傲的意思,反倒說得很輕巧:“好了,其余的,扎營后再談。”

    ——

    風聲鶴唳的營地中,兩方兵士沉默地安著營帳,

    往地里砸鐵銷的聲音,恍若間仿佛刀劍錚鳴。

    扎營后,天已經擦黑。

    兩邊各遣使節去往了彼此的營地,約定翌日的和談時間。

    趙明臻聽著常晉鵬的回稟,幾乎都有些不可思議了:“他們當真是這么說的?”

    正式和談之前,兩方總要互相試探一下。

    其實不論怎么談,烏爾霄和大梁都不會是最吃虧的,真正在這場戰爭中滿盤皆輸的,是北狄。

    他們是真正的敗軍之部,會被兩邊議定后瓜分掉。

    大梁想要解決北境的困擾,就要趁此時機,收化北狄的影響力,順便打消山脈另一邊的覬覦;

    而烏爾霄使臣透露的意思,竟是只打算以北狄的名義與大梁和談,甚至還想扶持他們復國。

    常晉鵬擦了把冷汗,又覷了一眼趙明臻的臉色,才繼續道:“他們還想要之前北狄侵占的城池中的四座……若不是兩位通事都這么說,微臣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趙明臻都覺得有點好笑了:“他們是不是忘了,自己是難以支撐、祈求與大梁和談的那一方?”

    常晉鵬道:“最開始的調子,都會起得高高的,不叫人摸到底線,估計他們也只是叫一叫。”

    道理趙明臻都懂,但是想到今日烏爾霄的甲兵和威脅之意,她還是覺得有一點不對。

    她正要起身,讓人去傳使團其他人過來,帳外衛兵來報:“殿下,燕將軍回來了。”

    趙明臻安全回來之后,燕渠馬不停蹄地就帶人去了雪山腳下,查探烏爾霄的援兵是從何而來。

    趙明臻安安穩穩地又坐了回去,道:“著他進來。”

    燕渠身上輕甲未卸,肩上的披膊在外結了寒霜,一進到溫暖的帳中,便融成了冷鐵的顏色。

    “長公主。”他公事公辦地抱拳道:“臣已經率兵勘察了一遍,封鎖的糧道沒有問題。但西面的雪山日前崩了一角,他們大概是從那邊取了小道。”

    趙明臻問道:“小道每日能過多少人?”

    燕渠答:“雪徑容易崩塌,又要攜帶補給,最多數十人。”

    “還真是冒險。”趙明臻道:“本就被圍困了,居然還著繼續增兵、鼓壯聲勢,糧草壓力豈不是更大。”

    一旁的常晉鵬皺了皺眉,插嘴道:“但看今日烏爾霄人的囂張,沒準拉來的那幾百重甲騎兵,并不是全部的底牌呢?他們本就熟悉這座山脈,能開出一條小路,難道就開不出第二條?”

    現在的局面,建立在大梁微妙的優勢上,但如果烏爾霄有了新的、可以立時投入戰局的增員,那情況就不太妙了。

    常晉鵬的說得有道理,趙明臻思忖片刻,隨即抬眸看向燕渠,道:“燕將軍,你認為呢?”

    燕渠沒有急著把話說滿,只道:“目前來看,沒有這種可能。請長公主給臣兩日時間,再細查一遍。”

    常晉鵬急道:“明日便要正式和談,情況不明的話,這……”

    趙明臻稍加思忖后道:“你去吧,本宮心里有數。”

    燕渠似乎還有話想對她說,但是帳中有人,最后,他還是把話吞下,一撩袍角,轉身離開了。

    ——

    是夜,燈火未熄。

    兩國的營火,在漆黑的夜里沉默地對峙著。

    翌日,正式的談判到來。

    烏爾其羅果真挾著那北狄的萬俟浚到場,趙明臻昂了昂下巴,徑直便要起身離席。

    其余的大梁使臣,雖不明就里,但也隨自家長公主一起有了動作。

    烏爾霄人沒有想到大梁的反應如此激烈,一時間都有些瞠目結舌。

    見那烏爾其羅攔在她的去路前,趙明臻抬起黑沉沉的眼眸,一字一頓地道:“我們大梁,接受的是烏爾霄使者懇請的和談。”

    其他條件也許可以商榷,這一點卻是底線——

    若放任烏爾霄把持北狄,在大梁的北境繼續作亂,這幾年的仗就算是白打了,將士們的血也算是白流。

    高鼻深目的烏爾其羅瞇了瞇眼,竟是不待通事翻譯,直接用不甚流利的中原話開口了:“公主大人……好大的氣性,只是不知和談大事,你一介女流,是否真能,做得了主掀桌。”

    他盯著趙明臻的眼睛,似乎想從中找到緊張、驚惶、亦或是憤怒。然而未果。

    劍拔弩張的氣氛里,趙明臻只是稍側過頭,示意身側的護衛壓下劍柄、不必出鞘,隨即便平靜地道:“本宮能不能做主,王子殿下大可一試,不過……”

    她頓了頓,繼續道:“你反復無常、違背在先,若真搞砸了這場和談,不知你們的汗王,能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又會不會對你另眼相看?”

    從約定五百人,實到一千不止,再到甲兵明晃晃的威脅,趙明臻就已經清楚了這人的行事作風——

    絕對的不講道理,絕對的陰招連連。

    對付這種禿鷲一般的人,不論底牌有幾張,面上是一點不能軟的。

    果然,她這般強硬開口之后,烏爾霄國的其他幾位大臣,反倒拉著他們的王子嘰里咕嚕的,不知說了些什么。

    總之很快,烏爾其羅便冷了臉,朝押著萬俟浚的兩人使了眼色,讓他們把人帶出去了。

    趙明臻回頭看了一眼蔡赟與韋鈞浩,二人皆是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正如中原也有官話和方言一說,烏爾霄人說的話,他們也不是都能聽懂。

    在萬俟浚被送出去之后,烏爾其羅轉過身,陰惻惻地朝趙明臻道:“公主大人,這回可滿意了?”

    趙明臻微微一笑,一面悠然坐下,一面開口道:“大梁滿不滿意,還要看王子殿下的誠意。”

    第63章 第63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兩日的拉鋸間,無人讓步松口,和談沒有半點實質性的進展。

    大梁要烏爾霄簽定至少五年的停戰協議,劃定兩國疆線,并且交出北狄的萬俟浚。而山脈腳下,原本歸屬北狄的土地與余民,也將成為大梁的藩屬;

    而烏爾霄挾持北狄上談判桌的心思雖然消減,可意圖扶持北狄復國的心思卻并未止歇,他們不愿白白忙活一場,最后全都拱手讓給大梁。

    奇怪的是,烏爾霄汗國的態度堅決,仿佛居于下風、急于和談撤軍的人不是他們一般。

    虛虛實實間,大梁的使團內開始有了揣測的聲音,懷疑烏爾霄當真留有后手,此番和談,不過是虛與委蛇,爭取支援的時間。

    燕渠還未帶著消息回來,趙明臻沉住氣、不作他想,只吩咐下去,加強營地里的布防,防備意外的出現。

    局面如此僵持,也許,會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打破它。

    傍晚,泛著暗金色的暮云低垂,難得出來了半天的太陽已經快要落下。

    趙明臻端坐帳中,預備著等兩位通事來商榷明日的細節,結果等了好一會兒,卻只有韋鈞浩到了。

    時間早約好了,蔡赟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不該如此的。趙明臻本想著人去叫,想了想還是起身道:“來人,隨本宮一起去看看。”

    太陽下山后,天就黑得很快了。趙明臻走在掌燈的侍從身后,眉心漸蹙。

    禮部官員通曉烏爾霄語言的雖然不多,但也能找得出些。皇帝最后把蔡赟這個女官派來,也是存了想要讓她從旁勸諫她的心思。

    趙明臻心里很清楚,大梁內外,看輕她的人數不勝數,不論親疏遠近。她明白,自己得真真正正地做成一件事,才能改變這些看法。

    使團中的女子屈指可數,蔡赟是有身份的女官,自然不會與其他男人一起共宿。

    她的那頂營帳很快映入了趙明臻的眼簾。

    天已經快黑透了,帳中還不點燈?

    趙明臻立時便覺得不對,她抬起手,示意身后人都停下,隨即只帶著越喬,一起放輕腳步,走進了帳中。

    帳簾被掀開的瞬間,一角光照了進來,看清地毯上躺著的蔡赟時,趙明臻瞳孔一震,驚叫出聲:“老師——”

    越喬霎時間便反手拔劍出鞘,戒備地攔在了趙明臻身側,低聲道:“長公主,有血腥氣。”

    光線不夠亮,趙明臻只能看見自己的老師倒在地上,她顫著唇往前,而這時,聽到她聲音的蔡赟,緩緩睜開了眼睛。

    “沒事……我沒事。”

    趙明臻愣了愣,視線在四周逡巡一圈,趕忙蹲下扶蔡赟靠著她的腿起來,急急問道:“老師,你還好嗎?你傷到哪里了?是誰干的?”

    蔡赟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把掌根的血給她看,聲音虛浮地道:“沒

    什么,傷在手臂。”

    一旁的越喬把滅了的燈重新點著了。

    光亮起來的瞬間,蔡赟閉著眼,稍扯開一點自己的領口,給趙明臻看那貼身的皮甲。

    “有細作潛入,想要賄賂我,打探我們的底牌。我沒有接受,他便動了手。好在黑燈瞎火,他也做賊心虛,隨便捅了兩刀,見血了就要走。”

    她到底已過不惑,雖然沒有被刺傷要害,但總歸是受了傷又被摜倒在地,這會兒說話都有氣無力。

    趙明臻確認了好幾眼,見那皮甲并未破損,才稍松了一口氣,緊接著卻又紅著眼叱道:“燕渠干什么吃的!我明明吩咐過了,要他派人保護好你們。”

    蔡赟用干凈的手握了握她的手背,搖頭道:“是我的問題。我不習慣被人盯著,又自以為是在營地,不會有大事,就把他們打發走了。好在燕將軍之前給我和韋通事一件護心的皮甲……”

    明知是遷怒,可一想到燕渠還沒回來,趙明臻心里有一種沒底的怨氣。

    她抿了抿唇,和越喬一起把人扶到了貴妃榻上,正要讓越喬去請郎中來,話音一轉,忽而又冷靜了下來,問蔡赟道:“老師,你……可看清了那細作的長相?”

    蔡赟答:“我當時正熄了燈,準備去長公主帳中,便是有人闖入。不過雖然沒有看清他的面孔,但若再聽見他的聲音,還是能辨認出來的。”

    趙明臻暗忖:若能記得面孔,找人來畫像,再按圖索驥悄悄把細作捉了就好;但只記得聲音的話,那就不好辦了……

    總不能讓所有的使臣和侍從都跟審犯人一樣來一遍,那樣就算能捉到細作,也會在這緊要關頭引得人人自危,愈加風聲鶴唳,不利于和談。

    但也不能將細作放任下去……

    趙明臻的眼睛轉了轉,隨即吩咐越喬道:“去把黃監正請來,記住,必須是他一人。”

    見她這副模樣,蔡赟勉強地抬著唇角笑了笑,道:“長公主有打算了?”

    趙明臻一面拿了懷里揣的干凈帕子給她包扎傷處,一面低聲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得勞煩您,陪我演一場戲。”

    蔡赟了然:“長公主的意思是……”

    趙明臻看著她,緩緩點頭。

    ——

    烏爾霄的大帳中,此夜同樣是燈火通明。

    “結果怎么樣?”

    烏爾其羅盤坐在軟墊上,眉毛都不抬一下,只冷聲問道。

    “王子放心!那女通事已經……”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舉起手,在自己頸前比劃了一下,道:“已經是有出氣沒進氣了,但那公主不信邪,仍舊派著御醫照料著。”

    烏爾其羅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又道:“金銀收買不了,刀抵在心口也不行?”

    精瘦男人忙道:“女通事是宮里的女官,與皇家關系匪淺,自然嘴硬。您是有所不知,她垂危瀕死,那公主都快急瘋了!想來接下來的和談,她的心思也會松動許多。”

    還有這種意外收獲?烏爾其羅訝異地挑了挑眉。

    只是他很快又沉下臉,露出和之前一樣的陰沉臉色,暗紅的瞳孔中有光閃爍:“命有什么值錢?另一個,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反水,否則……”

    接受到視線的精瘦男人膝蓋一軟,撲通就跪了下去。

    ——

    聽到趙明臻的布置之后,韋鈞浩擦了把冷汗,小心翼翼地道:“長公主,這個尺度不好拿捏啊。”

    趙明臻睨他一眼,道:“放心,只剩你一個通事了,他們輕易不會殺你。至于我們的底牌……真假摻半,先誘使他們信任你,好好斟酌。”

    韋鈞浩嘴上說著不好拿捏,看神情卻顯然已經在思考了。

    趙明臻也就沒打擾他,轉身出去了。

    蔡赟沒有被收買,烏爾霄的目的沒有達到,那自然還會趁著細作沒有暴露,繼續伸出他們的觸角,朝韋鈞浩這個通事下手。

    那就如他們的愿好了。

    處理完之后,趙明臻的心情漸漸安定下來。

    她雖松快,其他人卻未必。

    常晉鵬是少數幾個知道情況的,他不由勸諫道:“會不會太冒險了長公主,倒不是臣不信任韋大人,只是……您不多囑咐幾句,又或者干脆給他定下,透露情報的分寸嗎?”

    他甚至還有話沒說——韋鈞浩做官沒幾年,出身一般,家底單薄。自古財帛動人心,萬一、萬一烏爾霄許以重利,假投敵變成了真賣國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趙明臻只道:“侍郎大人也不必太擔心。”

    做決定之前,她會仔細考量,但做決定之后,就不會再瞻前顧后。

    疑心這個疑心那個,說白了,其實是因為不敢直接承擔付出信任的后果,才要把責任轉嫁給旁人所謂的“不忠”。

    她的語氣有一種矯飾不出來的輕松,常晉鵬一怔,忍不住問道:“長公主這是……有成算了?”

    趙明臻淡笑了笑,只道:“等今晚,燕將軍回來。”

    ——烏爾霄的小動作越多,越是說明他們沒有底氣。她相信自己的判斷。

    現在,只等燕渠給她一個明確的答復了。

    ——

    是夜,趕著承諾的兩日期限,燕渠頂風冒雪地回來了。

    進入營地后,他察覺到了氛圍的微妙變化,隨即在迎他歸營的親衛口中,聽聞了傍晚發生的事情。

    “你是說,蔡通事被人刺傷,性命垂危?”燕渠冷著臉,聲音漸沉:“安排在她身邊的人手呢?”

    親衛撓了撓后腦勺,訕訕道:“前兩日扎營后,蔡通事是女人,不喜歡被咱一群大老粗盯著,就讓人都撤開了……”

    其實沒出事都好說,畢竟誰也沒想到,營地里抓得這么緊,還有細作膽敢殺人。

    親衛覷一眼燕渠,建議道:“大將軍,要不您晚些去找長公主吧,這會兒她應該正是火頭上,我聽說,那蔡女官是從前教過她的夫子呢……”

    燕渠解了肩上的披膊,往馬背上隨手一拋,淡淡道:“我有要事稟報,你們先回去歇下。”

    他說得干脆,但等真到了趙明臻的帳前,還是不免有些猶疑。

    相處這么久了,他能看出,她嘴巴雖硬,心卻軟的很,其實很重感情。

    影子投在帳上,一會兒長一會兒短,趙明臻早看見了,卻不出聲。

    等燕渠走了進來,一句“參見長公主”還沒說完,她便板著臉,冷然睨他一眼,道:“本宮還以為,燕將軍不打算回來了呢。”

    第64章 第64章那燕將軍說說,本宮該怎……

    熟悉的陰陽怪氣。

    果真在生氣。

    燕渠默然一瞬,決定先說正事。

    “長公主。”他抱了抱拳,道:“臣已經帶人探查完畢,確定雪山上能通人馬的小道,只有那一條。”

    趙明臻微垂的眼睫抬了抬。

    她終于看了一眼燕渠,不過很快便別開視線,示意帳中的侍從都退出去。

    偌大的營帳中只剩下他與她了,燕渠有點兒拿不準,她這是不想走漏消

    息,還是想發脾氣又顧及他的顏面。

    好在她的聲音很平靜:“有多確定?”

    燕渠不假思索地道:“臣以性命擔保。”

    “要你的命做什么。”趙明臻嘀咕了一句,不過還是正色道:“探查的過程中,烏爾霄人有沒有發覺我們的行蹤?”

    這兒不是公主府,沒有那燃起來寂靜無聲的香炭,她嘀嘀咕咕的聲音被爐火燃燒的響動蓋住了,燕渠沒有聽見。

    “不曾。”他答道:“臣帶的是輕騎,人不多,避開了他們的探子。”

    見趙明臻一臉若有所思,他繼續道:“這一路,臣也再探了一遍烏爾霄的虛實。他們固守的城中,這兩日炊煙不少,而附近零散的幾個北狄小部落,已經……沒有人煙了。”

    趙明臻皺了皺眉,沒理解他話的聯系在哪里,只道:“烏爾霄不是補給不足嗎?既然有限的小道都用來增兵了,他們是從哪補充的糧草?”

    說著,她自己忽然就明白了燕渠說的那后半句“沒有人煙了”是什么意思,瞳孔驟然一縮。

    意識到糧草從哪兒來、是什么的瞬間,趙明臻的胃里劇烈地翻涌起來,燒灼般的酸意涌上喉頭,她彎下腰,用力到原本虛扣在案邊的指尖都發白,才沒有失態到直接嘔出來。

    燕渠已經把話說得很委婉,真實的情形,只會比這輕描淡寫的兩句話更可怖。

    趙明臻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下心情后,才道:“本宮明白了。還有什么情況嗎?”

    燕渠知道她聽了會難受,私心里本也不想說。

    但他沒想到她會平復得這么快,下意識上前想要安慰她的步子頓了頓。

    “暫時沒發現其他異動。臣留了斥候在附近,以備不時之需。”

    趙明臻專注下來,思忖道:“若不是彈盡糧絕,烏爾霄想必也不會……”

    她又感一陣惡心,終究還是沒把那兩個字說出口,只蹙著眉繼續道:“確定了他們的底細之后,本宮就曉得該怎么做了。這兩日辛苦了,燕將軍。本宮還有一件事,要你著人去做。”

    燕渠正色:“長公主請說。”

    趙明臻朝他招手,示意他過來些。

    燕渠認真聽完,便要去安排。

    趙明臻卻叫住他,道:“這件事,你明天安排信得過的手下去做就好。即日起,你不準離開本宮的身邊。”

    見燕渠揚眉看她,她冷哼了一聲,道:“今天的事情,回營時,應該已經有人告訴你了。”

    她的話題轉得太快,燕渠略有些措手不及,不過還是誠實開口,沒有回避:“今日蔡通事遇刺,不論怎么說,臣都是有責任的,請長公主降罪。”

    他的聲音懷歉,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也正覷著她的神色。趙明臻明明察覺,卻故意繃著臉,冷聲道:“那燕將軍說說,本宮該怎么罰你?”

    見燕渠垂眼陷入了沉思,仿佛真的可以全盤接受來自她的賞罰,原本只是想隨便逗逗他的趙明臻,忽然有點兒不自在了。

    這么認真做什么?

    倒顯得她很壞。

    她扭開臉,明明帳內沒有旁人,還是放輕了聲音道:“逗你的,你怎么這么好騙。”

    聞言,燕渠挑了挑眉,見她臉上沒有怒容,立時便明白了:“蔡通事那邊……”

    趙明臻隨口“嗯”了一聲,道:“細作沒得逞,蔡通事傷在手臂,性命無憂。”

    黃亞盛那邊來回過話,說蔡赟的傷勢還好,沒有傷筋動骨,只是胳膊上失血過多,需要靜養。正好這段時間演垂危瀕死的戲碼,好好躺一躺了。

    燕渠了然:“所以,長公主是打算演戲,誘這細作出來,將計就計?”

    趙明臻點了點頭,隨即又昂起下巴,道:“反正,最近營地內魚龍混雜,你得貼身保護我。”

    細作這事兒還是讓她警醒了起來——能刺蔡赟,怎么就不能對她下手了呢?

    而且,聽燕渠方才所說,烏爾霄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難保他們不生出些孤注一擲的心思。

    她愛惜自己的小命,雖然她身邊有不少護衛,但論起身手,她還是覺得她這駙馬在會更合適。

    燕渠自然無有不應,不過他還是試探性地問道:“長公主當真……沒有因為這件事生氣嗎?”

    趙明臻被他問住了。

    她確實是有遷怒的,在那一瞬間。

    可到底是蔡赟自己支開的人,而這兩日燕渠自己也在外勘察沒有回來,也怪不得他沒有把這一情況匯報給她。

    當然,最主要的是——蔡赟并沒有真的被傷及性命,她才能這么理智地思考。

    她惱羞成怒地瞪他一眼,道:“真降罪于你你就舒服了?你前面瞞著受傷的事情不告訴我,這帳還沒算呢!”

    燕渠吃她一記眼刀,反倒勾起了唇角,道:“那勞殿下一筆筆記著,等和談順利結束、把該送走的人都送走了,再來和我算賬。”

    ——

    晦暗不明的局勢,就像天邊的烏云,籠罩在所有人的頭頂。事情塵埃落定之前,誰也無法真正松快起來。

    而那大梁高高在上的長公主殿下,在刺殺風波之后,似乎也沒了最開始的氣定神閑。

    和談現場,有人聽到她壓低了聲音叱責跟在她身邊的那位燕將軍。

    “不是要你盯住嗎?怎么還叫他們有暗度陳倉的機會,送了援軍來?”

    被叱責的那位似乎也很不服氣:“臣也不是神仙,長公主若是不愿托付,那干脆換人吧。”

    “你、你給本宮閉嘴!回去再與你計較。”

    又是一日沒有結果的拉鋸,可等回營之后,一直表現得陰惻惻的烏爾其羅,卻難得與下屬笑道:“再堅持幾日,局勢定然不同。我看那大梁的公主,今日已經是硬不起來了。”

    烏爾霄是一個階級分化更勝大梁的國家,烏爾其羅還是國王最器重的兒子,他這般開口,屬下立馬附和:

    “那女人的底氣,無非就是之前的勝仗,和身后的將軍。現在是與將軍的關系也僵持,又見您甲兵壓陣,又怎敢和最開始一樣叫囂呢?”

    另一人從旁補充道:“也是王子大人智計過人,從最開始就利用他們的內斗牽線搭橋,又收買了那通事,了解了大梁的底細。”

    烏爾其羅輕笑兩聲,還來不及再夸耀自己幾句,帳外忽然有人急匆匆地來報。

    “不好了王子殿下!城中有兵士開始鬧了起來,眼看要嘩變了!”

    烏爾其羅眼神倏然冷了下來,質問道:“這種事情,還要來請示我該怎么處理嗎?”

    他的手段從來就是一個,那就是殺。

    傳訊的親信擦了把汗,道:“實在是有些壓不住了,殿下,您知道的,存糧早就不夠了,又要勻出來給騎兵他們……”

    若非見勢不妙,也不會向大梁求和。

    不過,存糧再少,也餓不到軍官的頭上,但是隨著烏爾其羅的一聲令下,把不多的存糧用在了保障這些時日增援的那部分戰斗力上,就連中層將領也開始挨餓,局勢就漸漸有些不對了起來。

    烏爾其羅皺了皺眉,本就陰戾的面孔更顯森然:“不是出去‘搶’了嗎?存糧還不夠?”

    親信戰戰兢兢地答:“附近的小部落,已經‘搶’空了,找不到人了。”

    烏爾其羅的聲音依舊冷漠:“怎么會找不到人呢?軍隊里也不都是烏爾霄的子民。”

    聞言,在場的幾個烏爾霄權貴皆是瞳孔一顫。

    前兩年的仗打下來,北狄青壯向北逃亡的很多,而這些人就是萬俟浚向烏爾霄借兵的底氣。

    這一次來攻大梁,烏爾霄的軍隊里,有十之三四都是北狄人。

    “王子殿下,這……”親信都忍不住道:“倒不是對他們心存仁慈,但我們兵力本就不足……”

    “大好時機就在眼前,只是要再撐幾日而已,有什么過分的?”烏爾其羅緩緩起身,微瞇起眼命令道:“去把那大梁的通事找來,我有話親自對他說。”

    第65章 第65章她主動親親,他居然還敢……

    火焰在爐中熊熊燃燒,溫暖的光暈旁,趙明臻以袖掩面,打了個呵欠。

    燕渠抱著劍,門神一般立在一旁,神情冷肅。

    他這幾日,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趙明臻困得眼睛里都有淚花了,

    勉強支起點精神,問道:“還有嗎?他們大半夜尋摸你過去,只這一個意思?”

    韋鈞浩覷了燕渠一眼,趕忙道:“除了打探殿下和其他大臣的關系以外,便是想要……讓我攛掇您早日松口。”

    烏爾霄這收買人的思路其實沒錯,通事時常要在兩國之間溝通,出現在彼此的營地里也不顯突兀。而在語言不通的情境里,任憑你多大的人物,也得聽一聽通事的說辭。

    “烏爾其羅想讓臣向長公主,夸大他們的兵力威脅,勸您早日妥協。”韋鈞浩頓了一頓,隨即請示道:“臣應了,那等明日……該給他們一點什么反應?”

    趙明臻雖然困,腦子卻還是清醒的,她垂眸略思考了一會兒,道:“就說本宮已經松口了,但不能一口氣松,你得一點一點吊著他們。”

    韋鈞浩目露不解:“長公主這是……想繼續拖下去嗎?”

    如今身在北境,他很清楚,和烏爾霄的軍隊一樣,大梁這邊,也沒有多耗得起了。

    就算烏爾霄是占了下風,可萬一拖到他們魚死網破,對大梁也是要傷筋動骨的事情。

    若非如此,兩方也不會有這一場議和。

    趙明臻不答反問:“韋通事可在雪天里抓過鳥?”

    雖不知為什么突然說起這個,韋鈞浩還是認真回答道:“臣沒有動手抓過,但仿佛間,聽過旁人說起,拿一只竹筐、一截樹枝、一根線繩就可以。”

    “再來一把粟子,一點一點往里撒。”趙明臻不緊不慢地道:“雀鳥見了,起初會慢慢去啄,這時可不能就掀了筐兒,要等它們沒了耐心、失了警惕,再一把把它們扣住。”

    韋鈞浩若有所思地道:“微臣明白了。長公主是想磨滅他們的耐心。”

    趙明臻嫣然的唇角微翹,道:“等他們忍受不住,要動手的時候,就是我們的機會。”

    以燕渠探得的情況來說,她不信那烏爾其羅還能再堅持很久。

    韋鈞浩了然,抱拳道:“臣省得了。烏爾霄那邊再尋來,會及時來與長公主回稟。”

    趙明臻站起身,做出要親自送他的意思,還道:“不必事事回稟,本宮相信你的分寸。營里的細作也許不止去收買你的那一個,落在他們眼中,反倒惹來懷疑。”

    主要是這烏爾霄人總喜歡趁夜來尋他,他若是“及時”了,她覺還要不要睡了。

    韋鈞浩哪猜得到長公主在想這個,見她這副禮賢下士、且十分信重的姿態,他受寵若驚,連稱不敢后,又道一定不負她所托。

    趙明臻則正色下來,一本正經地道:“如何是本宮所托呢?韋大人現在擔負的,是為國為民的大事。他日回朝,本宮也定會向陛下如實稟報,你對大梁做出的貢獻。”

    見那韋鈞浩幾乎要被她這話把眼淚都說下來了,燕渠別開視線,幾不可察地冷笑了一聲。

    他就知道,她那些話,一向是見人哄人、見鬼哄鬼的。

    趙明臻把韋鈞浩請出去之后,關好帳門,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正要滿足地轉過身,卻聽得燕渠的聲音涼涼地飄過來。

    “有的話,長公主果然不止對臣一個人說過吧。”

    趙明臻驚恐地看向他:“三十多歲老男人的醋你也吃?”

    韋鈞浩確實模樣周正,可他早過了而立之年,而且都有妻有子了!

    哪曾想,她這話一出,燕渠的臉色瞧著倒是更冷了些。

    “臣也快成老男人了,到時,長公主怕是也瞧不上眼。”

    “哎呀——”趙明臻非但不哄他,反而順著他的話繼續拱火:“本宮都快忘了,翻了年之后,燕將軍該是二十有幾來著?”

    燕渠嘴角一抽。

    她仿若不覺,悠悠地繼續道:“別擔心,燕將軍。本宮鉆研過,像你這種有骨頭撐起來的長相,年紀再大些,也不顯老的。”

    燕渠幽幽地看著她,道:那臣得提前謝過長公主了。”

    趙明臻被他說得一愣,下意識回道:“謝我什么?”

    “謝長公主……”燕渠別過臉,鼻子出氣哼了一聲,道:“他日不嫌棄臣年老色衰。”

    趙明臻被他逗得想笑,抿抿唇,還是走到了他身邊去。

    感受到她的胳膊環上了自己的腰,燕渠微微一怔。

    還不待他反應,摟著他的女人忽然踮起腳,仰起姝麗的面孔,吧嗒往他唇角親了一口。

    溫軟的觸感仿若蜻蜓點水,一閃即逝。

    燕渠很快回過神來,耳尖微紅:“長公主這是做什么?”

    趙明臻自己的臉也有些紅了。

    明明更親密的事情也不是沒做過,一個這樣簡單的貼吻而已。

    “獎勵你呀,”她的聲音放得很輕:“這幾日,燕將軍的表現,不值得一點獎勵嗎?”

    自她要求以來,燕渠可以說是眼不錯珠地守著她,而前天夜里,還真有北狄的刺客來刺殺,也被他拿下了。

    她的呼吸并不灼熱,拂在他的耳廓,卻叫他半邊身子都有些發麻。

    燕渠微垂眼眸,卻道:“長公主這樣,臣沒有覺得很高興。”

    她主動親親,他居然還敢說不高興?趙明臻皺了皺眉,緊接著便聽他繼續道:“因為這些,臣不是為了換來什么而做的。”

    燕渠知道,她在洞察人心上一直很有一套——

    譬如那韋鈞浩,渴望的是為國建功、為己立業,所以她既肯定他的才干,又夸耀他的抱負;

    而她身邊多出來的那女護衛,瞧著便是有脾氣的,她也沒有強行打磨她的忠心,只給她想要的尊重。

    可他不想讓趙明臻這樣對他。

    做什么,都是他心甘情愿。

    所以她無需像對其他臣子一樣,對他施恩籠絡。

    趙明臻怔了怔,很快聽明白了燕渠的弦外之音。

    ……他好像真的很喜歡她,才會執著一些這樣沒用的東西。

    她有點兒心虛了。

    方才這一句兩句調情的話,確實并非全部出自真心,多少是有幾分籠絡的意思。

    她很清楚,他是她手中最得用的人,以后,她更是會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既如此,一點調劑情緒的小甜頭而已,她自己也樂意,給他又如何?

    這下叫燕渠戳穿了,她惱羞成怒道:“不是為了換來什么嗎?我看是你想要的太多,才會不滿足于此呢。”

    趙明臻正要松開圈住他的胳膊時,叫他反攏進了懷里。

    她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了不滿的聲音,卻沒掙扎。

    “是,我想要更多。”燕渠低下頭,莊而重之地吻向她的額際:“我會讓長公主看到,我是值得的。”

    值得她,付出一點真心。

    一點就好。

    他的聲音微啞,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趙明臻抿抿唇,忽然覺得他有點兒可憐。

    他其實……沒有被好好對待過吧。

    所以才不知道,很多時候,感情并不該用值與不值來衡量。

    可趙明臻也有點兒生氣。

    籠絡是真的,其他就是假的嗎?

    他以為她是什么人,需要放下身段來哄騙誰?

    她磨了磨牙,也不說話,只把腦袋悶進他的懷里,狠狠捶了他兩下。

    ——

    天邊在下雪,韋鈞浩勾著腰,穿過烏爾霄營地里一張張難以分辨的面孔,來到了烏爾其羅的營帳。

    這是四天里,他來的第七次了。

    “王子殿下。”他用熟練的烏爾霄話開口道:“長公主都已經松口了,您之前許了要給我的那些……”

    貪財搖擺的墻頭草,他演得爐火純青。

    上位者都喜歡旁人對他忠誠,烏爾其羅自然瞧不起這種人。

    他冷笑一聲,倨傲地站了起來,道:“這些日子,你怕不是和你們那長公主,一起耍我玩兒吧!”

    聞言,韋鈞浩瞳仁一顫,立時便出了一身冷汗。

    這異邦人,難道已經發現了?

    他努力

    鎮定下來,強笑著抬起頭,道:“王子殿下,此話何意啊?我竟是聽不明白。”

    “這些日子,一會兒松口,說只要能與我烏爾霄立下停戰的盟誓,什么邊線都可以不管;一會兒又咬死了,說一定要那萬俟浚的性命,來告慰戰死將士們的在天之靈。事情沒辦妥,你們的長公主如此反反復復,你還想要賞錢?”

    韋鈞浩心下松了一口氣——還好,只是在惱怒這個。

    他趕忙道:“這……我確實已經盡力勸和,長公主也是對您的威勢心生畏懼,不然怎舍得松口呢?”

    他頓了頓,忍痛抹黑:“但她畢竟只是婦人,頭發長見識短,皇帝又耳提面命,要她一定要守住,她哪里敢擔和談吃虧的責任,所以才一直咬著萬俟浚不放,想的也是若能殺了這北狄人,至少也能挽回些顏面。”

    烏爾其羅瞇了瞇眼,聲音里一片冰寒:“她真的只是在這么想?別是你首鼠兩端,壓根沒有在盡心辦事吧!”

    韋鈞浩膝蓋軟得很徹底,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烏爾其羅從座椅上起身,走到了他身邊,抬起小腿輕輕踢了他兩腳,道:“你說,若我將你投敵的事情,告訴你們的長公主……”

    韋鈞浩邦邦叩了兩下頭,急道:“我一定會努力轉圜,想辦法勸通她的!”

    烏爾其羅冷然的唇邊,漸勾起一抹危險的笑。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親自彎下腰,一面扶韋鈞浩起來,一面道:“韋大人,時間不多了……來人,將金餅拿來——”

    ——

    韋鈞浩回到大梁的營地中時,天已經黑了,綿延的雪也停了。

    他頂著腦門上的灰印,又去了長公主的營帳。

    和談推進到今天,兩方的情緒都已經到了懸崖邊上,他直覺今日烏爾其羅的表現很不尋常,應該向趙明臻稟報。

    帳中,趙明臻正在用晚飯。

    她面前擺著一碗清粥,兩個小菜,一點葷腥也不見。

    碧瑛試探性地開口道:“殿下只用這些嗎?先前的肉餅……”

    趙明臻面無表情地道:“不必,下次也別問了。”

    她現在聽到“肉”字都想吐。

    碧瑛以為她是體恤邊關條件不好,要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也沒再勸,去整理一旁衣桁上的衣物了。

    這一趟來,趙明臻身邊只帶了她和碧桐兩個丫鬟。

    原本在府里,這兩人你瞧我我看你,彼此都看不太慣。這會兒大事小情,沒得底下的小丫頭可使喚,都得她們親自操持了,反倒別不起苗頭,和睦了許多。

    趙明臻食欲寥寥,一抬眼,看到了正在帳外踟躕要不要進來的韋鈞浩,索性擱了筷子,道:“韋大人怎來了?快請進。”

    韋鈞浩這才打起氈簾,走進帳中。

    趙明臻免了他的禮,他言簡意賅地說完今天的情況,又道:“那烏爾其羅,像是越來越等不及了。”

    趙明臻勾唇一笑,道:“他該等不及了。”

    她的話音剛落,氈門又被打了起來,有人從冷風里鉆了進來。

    是燕渠。

    在他身后,兩個親兵也各提溜了一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異族人進來。

    燕渠干脆利落地單膝觸地,朝趙明臻抱拳一禮,道:“啟稟長公主,你要的人帶來了。”

    趙明臻抬手示意他起來,目光中滿是欣賞——身板直就是不一樣,行禮時都顯得很好看。

    她轉過頭,卻是與韋鈞浩道:“韋大人,這是本宮讓燕將軍,帶人捉來的逃兵呢,你瞧瞧。”

    韋鈞浩訝然地看了過去,驚道:“從烏爾霄的守城中逃出來的?”

    趙明臻微昂起下巴:“聽聞韋大人也精通北狄語言,本也要傳你過來,這會兒倒趕巧了。”

    她拿起一只光餅,笑瞇瞇地一分兩半后,起身遞到了被押著的兩個烏爾霄逃兵手上。

    這兩人早餓得雙眼發綠,接過餅之后,幾乎是雙手一起往嘴里塞。

    見狀,趙明臻真有些擔心他們把自己的手也給吞了。

    倆人很快又看向了她——和她身后桌子上的其他飯食,趙明臻又拿起一張餅,卻是遞給了韋鈞浩。

    韋鈞浩了然,接過餅,朝被押著的兩個逃兵走過去,嘰里咕嚕地問起了什么。

    趙明臻微微偏開頭,不再看兩個餓鬼吃東西的樣子。

    她的憐憫心,沒有不合時宜到連對著來入侵的異族都能發作。

    但親眼見到這樣的場景,還是無法讓她產生任何正面的感受。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神情有異,一旁身著鐵甲的燕渠上前兩步,站在了她與押著人的親兵之間,擋住了她的視線。

    趙明臻挑了挑眉。

    韋鈞浩問得很快,不一會兒便道:“長公主,這倆人一個是北狄的,一個是烏爾霄的,是從城中挖了地道才逃出來。”

    “據他們所說,城中糧倉都已經空了,能吃的不能吃的大都吃完了,他們想求個活路,才逃了出來。”

    趙明臻道:“你再問問,像他們這樣逃出來的,還有多少。”

    韋鈞浩應下,幾句話后便答道:“底層想逃的不在少數,他們一列五十人,光餓死的都有三四個了。”

    再次確認了這個答案之后,趙明臻心下了然,讓燕渠把這倆逃兵帶了下去,轉身吩咐韋鈞浩道:“這幾日辛苦了,韋大人。下一次烏爾其羅再問起我的打算時,你就說……”

    她稍作停頓:“就說,本宮已經堅持不住,已經打算同意與他們議和,但我不敢擔責,于是發信向京城請示。”

    韋鈞浩不解其意,問道:“去信到京城,一來一回,怎么也得十天。長公主這是……”

    烏爾霄的耐心已經空竭,等不起十天了。等到他們的軍隊沒了戰斗力,就徹底失去了談判的籌碼。

    狗急都要跳墻,難道長公主以為,這樣拖下去,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嗎?他們只會在這關頭,選擇孤注一擲。

    孤注一擲……

    等等!

    他這完全是大梁的視角!

    韋鈞浩的心弦遽然一顫——如果他是烏爾霄王子的話,一定以為火候夠了,就差最后逼大梁一把,就能要挾“猶疑軟弱”的趙明臻,許下他們想要的利益。

    石火電光間,韋鈞浩冷靜了下來,他正色拱手道:“微臣……明白了。”

    趙明臻抬起烏黑的眼眸,幾句交代過后,親自送了他出去。

    韋鈞浩沒有想錯。

    她確實是這個目的。

    她很清楚,北境此刻兵疲馬乏,就是能打,為國祚計,最好也別再打了。

    大梁很需要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而離開京城之前,趙景昂也給她透了底——

    齊王在封地上蠢蠢欲動,似有私自開采鐵礦之舉。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北邊若一直戰亂,皇帝騰不出手去解決內部的爭端。

    但從和談的第一日起,從烏爾霄帶著甲兵意圖壓陣起,趙明臻便知道,他們不是抱著和談的心來的。

    和談對他們來說,是暫緩大梁攻勢的緩兵之計,是試探拉鋸后好下手的籌碼。

    他們很清楚,他們想要的利益,大梁是不會給的,一直在為了打做準備。

    他們想打,而她不想打。

    但留給她的,卻也不是只有妥協一個辦法。

    ——

    風聲蕭瑟,兩國的旌旗在獵獵作響的大風之中狂舞。

    對峙已然擺上了臺面,烏爾其羅抬起鷹隼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對面長案后的大梁公主,道:“長公主殿下……當真不打算看一看,我們新草擬的這份契約嗎?”

    她微側著臉,姝麗的面孔上不知是緊繃還是高傲,聲音也似乎緊到有些發顫:

    “本宮說了,你們若不交出那北狄的神子,我們無從談起……”

    她話音未落,便有侍從急匆匆地跑過來,附耳與她說了句什么。

    烏爾其羅欣賞著她臉上驟現的驚色,竟是直接站起,大笑兩聲后道:“長公主聽到什么,

    臉色都變了?”

    說著,他從口中吹出一聲尖銳的呼哨。

    呼哨聲炸開的瞬間,帳外驀然傳來一陣驚雷般的馬蹄聲。大梁使團的眼神驟然也變了,紛紛起身,護衛們亦是戒備拔刀。

    而一片亂局之中,烏爾其羅竟是堂而皇之地上前兩步,用著不甚熟練的中原話,一字一頓地道:“讓我來替長公主告訴大家吧——本該作為困獸的烏爾霄五萬大軍,如今,已經徹底發動,突破防線了。”

    他一步一步朝趙明臻走了過來,奇怪的腔調,襯得他的聲音愈發低沉:“長公主身邊那位燕將軍,今日怎么也不在了?哦……昨夜起接連潰敗、前線吃緊,想必是無心再護衛公主殿下,去陣前指揮了吧?”

    “戰局難料,讓我猜猜,公主殿下該如何應對呢……”

    眼見他越走越近,趙明臻身邊的護衛俱是昂起劍鋒,直至向他。

    一直顯得過分沉默的趙明臻,卻突然用兩指夾住了離得最近的那支劍尖,輕輕往下壓了一壓。

    她抬起眼眸,這才不緊不慢地道:“雖然說,是其羅王子先行發動攻擊、撕毀和談,可我們大梁是禮儀之邦,又怎能用劍直指人家的面門?”

    烏爾其羅只覺她是在故弄玄虛、強撐體面,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才道:“長公主既然如此想要繼續和談,那我們,也不是不能聊。”

    他拈過下屬遞上的那紙合約,伸到了趙明臻眼前。

    趙明臻還真接過來了。

    一時間,場內落針可聞,只剩她逐句去讀那烏爾霄擬定的條約的聲音。

    “……平會城以北,劃歸四城與北狄……”

    “茲以癸卯年春分為界,暫定以平會城,為通商貿易之邑,由烏爾霄汗國,協北狄王室會理……”

    聽著耳畔傳來大梁使臣惶恐的、連稱不可的聲音,烏爾其羅的嘴角好心情地翹了起來。

    他仿佛循循善誘一般,朝趙明臻道:“其實并非不能接受對嗎,長公主?本就是邊境蠻荒之地,只是四城而已,又兼收復日短,人煙稀少……總比真的打輸了仗,連其他地方也丟了要好。”

    見她眼神閃爍,似有猶疑,烏爾其羅繼續道:“不過一個萬俟浚而已,等長公主簽下,就當我送予你交差好了。”

    趙明臻終于沒忍住,輕輕笑了一聲:“當真?”

    烏爾其羅誠懇地看著她,道:“自然。”

    自然當不得真。

    簽下之后,給與不給,難道還由得了她?

    趙明臻收斂的唇邊的笑意,迎著烏爾其羅期待的眼神,緩緩抬起眼簾,露出了眼底狡黠的顏色。

    “只可惜,本宮還有別的選擇。”

    刺啦幾聲,她白玉似的指尖用力,頃刻間,落滿了荒唐字跡的脆弱紙張,倏而就被撕碎了。

    雪花般的紙片毫不客氣地揚起,烏爾其羅瞳孔驟縮。

    就在他勃然大怒之前,帳外本就嘈雜的聲音里,傳來幾聲烏爾霄話的驚聲尖叫——

    “不好了!前線的士卒……連督戰隊的都嘩變了!”

    第66章 第66章他心口缺了的地方,一點……

    烏爾霄的語言佶屈聱牙,和談了這么久,趙明臻依舊聽不懂半個字。

    但她能讀懂烏爾其羅的表情。

    局勢倏而易轉,趙明臻臉色卻未變,只朝一旁伸出了手心。

    常晉鵬會意,立馬從袖中拿出一份紙頁,交到了她的手上。

    “王子殿下的盟約,似乎不太合時宜了。本宮這里,倒是有一份更合適的。”

    烏爾其羅本都打算直接闖出帳去,聽到她開口,忽然就又轉過了身來。

    見這中原的公主下意識退了兩步,像是被他的臉色給嚇到了,烏爾其羅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的駭人。

    不過一息間,他猙獰的表情便驟然冷卻了下來,隨即,竟是笑了。

    不待所有人反應,他徑直上前兩步,劈手奪下了趙明臻拿著的那份綿紙,而另一只手,就要提起腰間挎著的長刀。

    “所謂的規矩,于我們而言本就是紙糊的。”烏爾其羅獰聲道:“我只要將你這個公主拿下架到陣前,不知他們可還……”

    趙明臻抬眸看他,淺淺一笑:“那你不如先猜一猜,本宮有沒有打算傻站在這里,等著你發瘋?”

    她的眉眼間一片沉靜,沒有局勢逆轉的喜色,更無被威脅的懼色。烏爾其羅覺得自己被嘲諷了,倏爾,真的拔刀要刺——

    只是還不待他動手,他身側不遠處的幾個侍從,直接就朝他撲了過去。而這些侍從,提著和他一樣制式的長刀、穿著烏爾霄的裝扮!

    烏爾其羅目眥欲裂,卻也來不及申飭這些人的“背叛”,他在趕來親信的幫助下,迅速結束了纏斗,且戰且退地退出了帳中。

    形勢變化得太快,莫說烏爾霄人,就是大梁自己的使團里也有許多人沒反應過來——隱秘的安排,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趙明臻使了個眼色,一旁常晉鵬立馬回過神來,開始組織侍從,收拾眼前的一地狼藉。

    那幾個假扮的烏爾霄人的公主府侍衛,也正摘下氈帽。

    見趙明臻的目光掃了過來,為首的傅陽濤抱拳行禮道:“長公主——長公主,方才沒傷到吧?”

    他的皮膚偏黑,要扮作烏爾霄人,雖有氈帽遮掩,臉上還是得涂點粉。常晉鵬看了一眼就憋不住笑,憋出了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情,轉頭就去拍趙明臻的馬屁。

    “殿下深謀遠慮,料到他們會按捺不住,留了后手。”

    趙明臻微微一笑,道:“烏爾其羅的心思都在陣前,哪里有空顧及幾個護衛的安排。”

    她的視線緩緩落下,在地上逡巡了一圈,道:“和談倒也不必拘泥于場地,備馬,換個地方再與那王子談談。”

    ——

    風聲依舊鼓噪,夾雜著金鐵之鳴。

    昨夜,烏爾霄固守城內的守軍與城外的援兵里應外合,向圍困他們的梁軍發動進攻。

    大梁似乎是沒有料到他們會在和談期間猝然動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大將軍,我們還要退多遠?”

    裨將拱了拱手,向燕渠請示。

    燕渠勒馬轉身,昂首看向已經爬至半空的太陽,瞳中有銳利的光芒閃過:“溜了一晚,也該讓他們嘗點‘甜頭’了。”

    ……

    從昨晚起就沒有下雪了,但日光照在身上,依舊是冷的。

    風一吹,空乏的感覺尤甚。烏爾霄守軍帶著轆轆的肚腸,艱難地頂著大風發起進攻。

    身體的本能難以戰勝,但是他們的背后,有督戰的軍官架著長刀。

    意外的是,圍困他們月余的大梁軍隊,大概也是松懈疲憊了,竟真的被他們撕咬出一個破口。

    想著戰勝后能取得的勝果、吃到的飽飯,最后一點求生的本能被激發,他們拼死沖了一夜。

    是不是誘敵深入,他們已經沒有余裕再想,又或者,他們本就是填線的灶灰,也無所謂想與不想,真正被他們的王子寄予厚望的,是那些新近支援的重甲騎兵。

    只是很快,他們的最后一點期望也不復存在——

    整晚都顯得過分沉悶的大梁軍隊,像是一頭蟄伏的兇獸,在太陽升起之際,緩緩蘇醒了。

    “跑——”

    已經不知道是誰先喊出的這一句。

    督戰隊的刀漸砍到卷刃,越來越多的人倒下。淋漓的鮮血模糊了本該鮮明的五感,綻發出一種尖銳的疼痛。

    朦朧間,還沒有倒下的人,也分不清眼前所見,是真實還是幻覺了。

    他們好像,嗅到了一股麥粥的香氣。

    ——

    還沒抵達陣前,烏爾其羅就已發覺不對。

    陣線比他預估的退后了不止三十里,單從地上留下的雜亂無章的腳印里,就可以看出,撤退時幾乎已經不成建制了。

    怎會如此?即使是那女人故意示弱擺了他一道,也不該潰敗成這個樣子才對……

    再往前去了一段,兩個中層將領匆匆來報,烏爾其羅這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從昨夜開始,大梁方面的退縮,就只是誘敵深入之計而已。而他那時,卻以為是那大梁公主一心求和、無心應戰。

    試探成功后,他決定在白天來一場聲勢浩大的出擊,最好是能包到大梁的城墻根下,以此作為威嚇。

    皇城中嬌生慣養的公主,哪見識過這樣兵臨池下的場景,到時候好話哄一哄歹話激一激,不論條約如何傾斜,想必為了自己的安全,她也會簽下。

    只是沒想到,這也是她

    等的機會。

    被溜了整晚的烏爾霄守軍,本就疲乏到了極點。

    而她命人在陶缶中燒起的麥粥,也正好滾沸。

    水汽氤氳,散發著糧食令人安心的芬芳。活命的東西就在眼前,任憑多少督戰的大刀,也再起不了效力。

    潰敗有時就是一口氣的事情。

    收攏余部,未必不能再打一打。可烏爾其羅的心底,竟也涌現出一種茫然無所遁形的感覺。

    身后,一陣不緊不慢的馬蹄聲悠悠響起,伴著那道清越的女聲。

    “王子殿下的馬術果然出眾,叫本宮好追。”

    她的話音平靜,并沒有如他想象那般,摻雜著什么“痛打落水狗”的情緒。

    烏爾其羅收穩韁繩,側過馬頭看她。

    漂亮的白馬在陽光下昂著頭,脖頸的線條優雅流暢,姿態倨傲;它的主人則沒有多余的表情,見他投來視線,嫣然的唇角,也只勾起一點禮節性的笑。

    確定大勢已去之后,烏爾其羅的情緒,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他甚至能微笑著開口道:“事已至此,還望長公主不吝賜教。”

    趙明臻挑眉反問:“王子殿下想問什么?”

    “從最開始,公主便猜到了我們的目的,對嗎?”

    趙明臻沒有否認:“你們向大梁求和,本就是為了在和談中尋找可乘之機。”

    “這恐怕不是秘密。”烏爾其**笑一聲:“我想知道的是,公主殿下,從第一天起,怎么確定到場壓陣的那三百甲兵以外,沒有其他援兵?”

    趙明臻坦然回答:“我不確定。”

    那時燕渠聽得的,也只是敵方到達營地的騎兵大致人數,其他情況,于大梁還是未知。

    烏爾其羅有些震驚:“那你還敢主動提出,單獨會面?”

    趙明臻揚了揚眉:“為了我自己的心氣。”

    退了一步就有無數步,如果從第一步開始就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后續的交涉里,她很難再硬氣起來。

    “后來,你又是怎么確認我們援軍有限的?”

    若不是拿準了這一點,她今日這樣誘敵,無異于玩火自焚。

    她的聲音淡淡:“本宮著燕將軍,親自去轉了兩天。”

    烏爾其羅還是不可置信:“漫漫雪山,燕渠再如何聲名赫赫,也只不過帶人探查了兩日,你便能信了他?”

    易地而處,他自忖疑心不會如此快打消。

    況且為了迷惑大梁,他還帶人偽造了很多行跡。四面八方截然不同的消息和線索涌來,她怎么分辨得出哪一條是真的?

    趙明臻回答得很干脆:“燕將軍能做出這樣的判斷,不只是因為那兩日的探查,更是因為和你們打了這么久的仗,我當然信任。”

    “而且……”她頓了頓,終于真心實意地笑了一下:“你后面的小動作越多,越是印證了這份判斷。”

    會咬人的狗不叫,若真通過和談拖延時間獲得了大批的援兵,也不必再有這么多畫蛇添足之舉。

    難道最開始這些烏爾霄人想要和談,是因為他們真的向往和平嗎?只是因為暫時打不過而已。

    說到這兒,烏爾其羅已經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了:“通事反叛就更是假的,你借由他放出餌料,而我急不可耐,咬了你的鉤。”

    直到今日,他以為她意志松動,終于可以下一劑猛藥,結果正中她的下懷。

    大梁不必苦苦攻城、損兵折將,只不過幾缶麥粥,就輕巧地拿下了這場戰斗。

    做得越多,叫她勘破的破綻越多啊……

    烏爾其羅忍不住想,如果回到和談的第一日,應該怎么做。

    他抬起眼簾,看向趙明臻道:“公主殿下的耐心,倒是十足,還有心與我這個失敗者交談。”

    趙明臻幾不可察地冷笑一聲。

    她對自己人都沒什么好脾氣,何況眼前這人一肚子壞水,還打著吞食她趙家天下的主意。

    她如此耐心,甚至堪稱平和,概因她想從這個人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烏爾霄地隔千里,又涉及皇家私隱,她掛心燕渠的身世,卻無法派人探聽。

    她雖心有疑惑,但也沒打算只聽那聶聽淵的一面之辭。而這些事情,又有誰能比這位烏爾霄王室的王子,了解得更多呢?

    見烏爾其羅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沒話要問了,趙明臻終于開口,旁敲側擊起她真正想知道的東西。

    “本宮是地位穩固的長公主,又有北境將士們這一年來磨下的勝果在,自然耐心。”

    她能這樣游刃有余地一步步還擊,都是建立在戰場上的優勢上的。大梁是想避戰減少不必要的損失,并不是打不得了。

    若無實力依傍,談判桌上的算計再多,也是徒勞無用。

    她稍作停頓,隨即抬眸看向烏爾其羅:“但王子殿下的處境……聽聞你們的汗王,有不少兒子。”

    果然,烏爾其羅冰封的臉色下,出現了一絲微妙的裂痕。

    他瞇了瞇眼,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異國公主面前,反倒不甚避諱了。

    “我有十一個兄弟,七個姊妹。出身貴族的、能與我有一競之力的,便有六個。”

    所以,他迫切地想要立下功勞,來到了千里之外的戰場上。

    趙明臻仿佛隨口問道:“聽聞你們烏爾霄最重血統,我還以為,你們的王不會有平民妃妾呢。”

    “男人么,誰在乎這個?”烏爾其羅嗤笑一聲,不知想到了什么:“什么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說起來……”

    他瞇了瞇眼,盯著趙明臻的臉看:“說起來,我父王從前的妃子里,連你們大梁的女人,都有過。”

    聞言,趙明臻緩緩抬起了眼簾。

    ——

    大勢已去,烏爾霄無力再戰,熄了再打下去的心思,烏爾其羅收整好余部后,當日下午,便正正經經地開始議和以求撤兵了。

    這一次的談判桌前,對于大梁提出的要求,他們做好了照單全收的準備。

    而大梁擬下的這紙條約,重點只在兩條。

    一是要他們徹底退出北狄境內,五年內不得再踏足浮斷山脈以南;二則便是要交出北狄萬俟氏的一干人等。

    其他的條件,全部都非常寬容。

    像是人口這一塊,北狄人里,大梁只要了與神教相關的萬俟氏,其他逃奔到烏爾霄的北狄青壯,包括此刻正在烏爾霄軍中的,一概沒有要求遣還。

    倒不是趙明臻抑或者大梁“仁慈”,只是受實際情況所限。

    大梁收復的失土還未來得及完整治理,北狄人留下也只會成為新的隱患。倒不如……就把這個隱患留給烏爾霄自己處理好了。

    這個結果只能說是無功而返,損失不算慘重,烏爾其羅沒再猶豫,代表烏爾霄汗國,痛快地簽下了這紙和約。

    ——

    直到蜿蜒的雪徑里再看不見任何人馬的蹤影,烏爾霄軍隊徹徹底底地撤退了,所有人的心,這才能安心放下。

    不過只是松了一口氣而已,戰后要處理的事宜不少,還沒到能真的松快下來的時候。

    趙明臻與使團的諸位大臣們,一起處理這一次文書材料,當夜便

    要成文,著人快馬送往京城。

    這段時間,皇帝關切的旨意也時有傳來,但是畢竟地隔甚遠,不能指望他拿主意。如今可算有了結果,該第一時間去信給他。

    燕渠那邊自然也不可能閑著,光是戰場上的尸首,處理起來都是一樁麻煩事。

    好在現在是冬天,滴水成冰的嚴寒天氣,暫且放緩了尸體的腐爛速度,沒炎熱的夏天那么容易形成瘟疫。

    知他要去收拾戰場,因他上回說,那一處箭傷就是處理殘局時中了流失,這一次,趙明臻百忙之中,還不忘找人給他傳了個口信——要他好好小心,回來時別叫她又發現傷了哪里。

    帶話的人是畢恭畢敬的口吻,但是燕渠能想到,她說這話時,大概有一點齜牙咧嘴的“威脅”意味。

    連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人很容易割舍掉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就算時來運轉,境遇已然不同,曾經挖空了的地方,也不會再憑空長出血肉來。

    可現在,卻有一個人,用她的溫度,把他心口缺了的地方,一點一點地填上了。

    燕渠低低笑了一聲,隨即過分嚴肅地認真道:“告訴長公主,我會的。”

    ——

    給皇帝的折子起草好送出去的時候,第二天的太陽都已經升起來了。

    趙明臻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剛讓使團的人都散了去休息,她自己也好去瞇一會兒,常晉鵬卻又來找。

    “殿下辛苦。”常晉鵬的臉色也有點訕訕:“就是,地牢那邊,有新的情況。那萬俟浚叫囂著要見您,否則就要自盡。”

    趙明臻面無表情地道:“讓他去死。”

    見常晉鵬真的抱拳應下,她噎了一噎,把他叫住了:“等等,你還真去?”

    歷經這場和談之后,常晉鵬已經不會把這位長公主的話當戲言了,這會兒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愣怔道:“長公主?”

    趙明臻捏了捏隱痛的眉心,深吸一口氣道:“把他提來本宮帳中,我倒要看看,他有些什么說辭。”

    ——

    燕渠回營時,已經是這天的夜里了。

    夤夜,天邊無星無月,算起來已經過了子時,他估摸著趙明臻估計已經睡著了,還是去她帳前轉了一圈。

    事情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休息一晚,明天應該就能拆營、回到北境城中。

    年關將至,又兼風蕭雪冷,她應該……沒那么急著回京吧?如果他說,他舍不得她走,她會不會多留一會兒?

    雜亂無序的想法接連閃過,燕渠抬起頭,見她的這頂營帳,依舊亮著。

    碧瑛正端著只銅盆出來,一抬頭看見是他,揚聲喚了句“燕將軍”,接著就道:“駙馬可算回來了,我們公主在等你呢。”

    燕渠收回目光,問道:“她還沒睡嗎?”

    昨晚所有使臣一起忙了整夜,他是知道的。

    碧瑛抿嘴笑了,把氈簾都給他打好了:“駙馬快些進去吧,叫公主這樣點燈熬油地久等,她可是要生氣的。”

    第67章 第67章“我喜歡的是你。”……

    夜已悄悄,除卻北境從來不安定的風聲,已經沒有旁的動靜了。

    趙明臻能聽見帳外的聲音。

    碧瑛在與人交談,似乎還叫了一聲“駙馬”。

    她下意識站起,想向帳外望去,心突突地跳了兩聲……

    今早,侍從把那喊著要自盡的萬俟浚,提到了她的帳中。

    這人是標準的北狄長相,臉盤圓闊、眉弓不豐,抬眼看人時,像是預備著吃人的棕熊。

    他尋死覓活,無非是想以這個所謂的神子身份,繼續竄上跳下。

    趙明臻本就有點兒起床氣,沒覺睡的時候更是脾氣不好,見狀只冷笑一聲,先叫侍衛賞了他倆耳刮子。

    戰爭的開端,就是這些北狄人連年燒殺搶掠,沒人能對他們有什么好臉。

    “沒殺你,只是還沒想好要讓你怎么死,才能告慰將士們的鮮血。”趙明臻冷冷道:“你沒有讓本宮饒你一命的價值。”

    兩巴掌下去之后,這萬俟浚依舊沒有老實的意思,叫道:“烏爾霄那邊不會消停的!留下我!到時候他們卷土重來,我還可以……”

    趙明臻不同情北狄人,但更厭惡這種,拿別人的性命當籌碼的人。

    當然,這并不是她天生無私,只是因為,她也差點被遠嫁和親,淪為這樣的犧牲品。

    而烏爾霄人不老實,不用誰提醒,趙明臻心里也有數——不然呢?難道烏爾其羅學習大梁的語言,是因為他好學嗎?

    但想以此威脅她,那真是想得太多了。

    趙明臻睨了萬俟浚一眼,道:“若只有這些空話,那你可以準備準備去死了。”

    見她當真油鹽不進,萬俟浚演不下去了,死亡的恐懼讓他直接就破口大罵了起來。

    趙明臻打了個呵欠,正要叫人把他丟回牢里嚴加看管,忽從他的罵聲里,聽到了一句有意思的。

    其實罵得無非就是那些——諸如“當年你差點做了我爹的小老婆,這會兒也差點就是我小老婆”這種話,再配上若干粗鄙的臟詞。

    已經不會發生了的事情,趙明臻才不生氣。

    聽失敗者這樣叫囂,她甚至還有些愉快。

    然她眉梢微動,突然抬手示意架著萬俟浚的侍從停步,若有所思地問道:“你說什么?”

    萬俟浚以為自己罵到了她的痛處,以一種非常夸張的嘴臉笑了出來,面色猙獰道:“我說,所謂公主,也不過就是一個靠男人的**,若不是你現在的男人,你早做了我們公用……”

    一旁的侍衛怒了,忍不住當胸給了他兩腳,把他狠狠踹倒在地:“閉嘴!再敢冒犯我們公主殿下,活閹了你!”

    若不是你現在的男人……

    再次捕捉到這個信息的瞬間,趙明臻瞳孔顫了顫。

    分辨出萬俟浚話里的意味后,她捏緊了袖底的拳頭,面容卻依舊保持著平靜。

    “是嗎?那你也得感謝本宮的男人才是啊,畢竟是他殺了你爹,給了你機會。”

    她順著他的話說,是為了再確認一遍。

    而萬俟浚果真沒有否認,只繼續叫囂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臟話。

    趙明臻的臉色變了,侍衛覷著,以為她已經動氣,小心翼翼地道:“長公主?”

    她閉了閉眼,道:“把人帶走,你們也都出去。”

    ——

    偌大的營帳倏爾靜了下來。

    趙明臻坐回案前,目光怔怔。

    少年時代渴盼過的英雄,原來竟在身邊。

    她伸出手,摸到了自己雀躍的心跳。

    見到那素未謀面的聶聽淵真容后,她心里其實有一絲失望。

    那時趙明臻以為,自己是在以貌取人。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人與人之間,真的有緣分縈繞。

    她之前雖然失望,卻也沒去想過,那個真正取下北狄汗王首級、間接改變了她命運的人,會是燕渠。

    可得到這個答案之后,她卻一點也不意外。

    仿佛那個人,就該是他。

    她的駙馬。

    ——

    心緒紛亂,趙明臻再無睡意,就這么枯坐了一天。

    直到夜深,想到燕渠快要回來,她才叫了碧瑛進來,服侍她重新洗了把臉、梳了頭。

    可等他的腳步聲真的踏進這座帳中,趙明臻才發覺,自己根本沒想好,應該怎樣去面對他。

    她絞了絞自己的袖子,背過身去,重新坐回了杌子上。

    “長公主。”

    沉穩的腳步在她背后頓住,他一如往常喚她。

    熟悉的聲音,讓趙明臻漂浮的心安定了一點。

    她扭過身來,抬眸看向燕渠。

    他身上的甲胄已經卸了,這會兒披著件紺色的氅衣;帳中溫暖的火光把他冷峻的輪廓照得柔和了許多,一雙銳利的眼眸,在感受到她過于直白的注視時,悄悄移開了些。

    她看人總是這樣,沒有一點避諱的意思。

    燕渠不是第一次被她這雙漂亮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瞧了,此時卻還是很不自在。

    帶人清掃戰場,奔波了一天一夜,他很清楚自己這張臉現在齊整不到哪去。

    過來得匆忙,只來得及換了外衣。早知道,該去洗個臉的,胡茬是不是也長出來了……

    “長公主……”燕渠不太自然地又喚了一聲,抬起手背蹭了把自己的下巴:“聽碧瑛說,你在等我,可是有何要事?”

    趙明臻眨眨眼,這才挪開一點視線,沉聲道:“你坐下來,我們慢慢說。”

    她的語氣鄭重,燕渠以為是公事,正色坐在她身邊的另一把杌子上,問道:“長公主要與臣交代什么?”

    話已至此,趙明臻卻難得地扭捏了起來。

    怎么和他開口呢?

    直接說,她知道當年的事情了,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她深呼了一吸,努力云淡風輕地開口道:“今天,我見了一個人。你猜猜是誰?”

    她越賣關子,燕渠越是狐疑:“使團的

    人?還是聶家的……”

    他陸陸續續說了幾個答案,趙明臻都搖頭。

    到最后,她的腦袋越搖越快,自己也不耐煩了,輕輕搡了他一下,道:“萬俟浚呀!烏爾霄不是把他交給了我們嗎?我今日見了他一面。”

    燕渠皺眉:“他不是什么好東西,公主見他做什么?”

    打了這么些年仗,不說知根知底,也是清楚對面的德行的。

    確實不是什么好人。趙明臻點頭,道:“他叫著要見我,否則就自殺,我就讓人把他提了來。你猜他都說什么了?”

    見燕渠陷入沉思,她好心提示了一句:“你好好想一想,有沒有什么事,是瞞著我的?”

    不是公事?

    燕渠心中警鈴大作,直起腰桿道:“沒有。”

    她的語氣很不對勁,有一種矯揉造作的溫柔感,很像是一種陷阱。

    他下意識摸了一把自己的心口——不對,這次沒有受傷,怎么還是有點心虛?

    斬釘截鐵地說完那句“沒有”之后,燕渠沉默一瞬,還是道:“長公主是覺得,臣最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

    還曉得試探她了,趙明臻昂起下巴,睨他一眼,道:“你覺得有哪里不對?老實交代。”

    燕渠遲疑片刻,還是老實交代了:“上次那箭傷……不是中了流矢,是北狄埋伏的刺客所為。”

    還真有事情騙了她!

    趙明臻瞪他一眼:“晚些再和你算賬。”

    她稍作停頓,隨即又換上了溫和的聲音:“不是這個。你再想想,往遠了想,有什么事情……與我有關?”

    往遠想,還要與她有關……

    燕渠微微一怔。

    見他似乎想不起來,她還在繼續提示:“就是,七年前,你……”

    話音未落,燕渠終于抬眸看向她。

    他的眼瞳深邃極了,仿佛經年無波的古井,被人投進了一顆石子兒。

    趙明臻被他看得心跳漏了一拍,有些慌亂地撇開些臉,故作鎮靜地道:“萬俟浚順嘴說的。當年的人,是你殺的。”

    她偏開頭,卻依舊能感受到燕渠灼灼的目光。

    可他光這么看著,也不接話,她有些惱了,道:“這么久了,你都不告訴我。你明知……”

    新婚時,他明明就聽她提過,她是感念那個人的,卻一直叫她瞞在鼓里。

    她抿住唇,沒把話說下去,一雙手擱在膝頭,不自在地捏著自己的袖子。

    兩人俱是沉默。

    時間靜靜流淌過一會兒,趙明臻才聽見,身側的男人仿佛是呼出了一口氣,隨即,朝她伸出了手來。

    他寬厚的手掌輕輕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傳來的熨帖熱意,一下就撫平了她所有毛躁的小動作。

    她松開了緊抿的唇,卻只把身子回正了一點兒。

    “那時,我在想……”燕渠的聲音夾雜著一絲沙啞:“有些事說了,也許只會讓你心煩。”

    趙明臻立馬就轉身想反駁,對上他的眼神時,還是有點兒悻悻地道:“你是怕我覺得,我這么多年感念錯了人,會很蠢嗎?”

    燕渠攏在她手背上的手用了些力,見她沒有抵觸,干脆合握住她的手,挪騰到了自己的膝頭。

    “不是因為這個。”他說:“我只是覺得,公主會不自在。”

    促膝長談的姿勢,親密到所有的情緒都無所遁形。趙明臻的手捏成了拳頭,難免局促地道:“你說得……也對。”

    那時她和他沒有什么感情,本就還因為賜婚的事情別扭著,多一件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舊事,誰也說不清,會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過現在……”趙明臻抬眸看他,眼底微紅:“燕渠,我很開心,這個人是你。”

    燕渠的瞳色似乎更深了些:“慶幸這個人,如今是你的駙馬嗎?”

    “不是這樣的。”

    趙明臻深吸一口氣,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我喜歡的是你,和你是不是救我的那個人,沒有關系。”

    “只是是你,會讓我很開心。”

    第68章 第68章她的喜歡是一種恩賞……

    說完之后,趙明臻自覺莽撞,抿住唇收了聲。

    她的心砰砰直跳。

    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心里……竟真是這樣想的?

    可心跳稍微落定了些之后,她意外地不覺得意外。

    就像得知當年那人是他時一樣。

    答案早就有跡可循,并不是憑空出現。

    說就說了吧,趙明臻定下神想。

    她的喜歡是一種恩賞,就應該堂堂正正,叫他知道才是。

    偌大的營帳,隨著她的話音落下,變得落針可聞。

    燕渠更是怔住了。

    她說,她喜歡的人,是他。

    良久,直到趙明臻呼痛,他才驀然驚覺,自己把她的手攥得有多緊。

    明明方才是他自己追問的、明明她的答案該讓他欣喜若狂,燕渠卻還是別過頭,近乎狼狽地道:“長公主不必在意,當年我……”

    他本想說,當年的事,只是巧合而已,他算不得是救了誰,她也不必因為這點虛無縹緲的救命之恩,對他移情。

    趙明臻已經平靜了下來。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把手輕輕搭回他的掌心:“我還有話想說,你先聽我說完,可以嗎?”

    燕渠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低著頭,模樣看起來有點沮喪。

    “如果是那姓聶的救了我,那我就欠了他的,我不喜歡虧欠別人。可如果是你救了我,我卻覺得,欠你也沒關系。”

    她的頰邊泛著可疑的粉云,眼神似乎因為赧然而本能地想要閃躲,卻還是努力地、認真地看著他。

    “所以我覺得,我應該是……喜歡你的。”

    她的話天真而坦率,燕渠聽了卻是皺眉:“你誰也不欠。那時候,我也并不是為了救你。”

    正是因為不想她因為這件事遷就、改變,他才一直沒有告訴她的打算。

    說起來也真是奇怪,他明明最是厭惡那些自認為高人一等的貴族的,可在她面前,卻卻心甘情愿地仰視著她,不想讓她低就。

    “不能這么說。”趙明臻卻不依,反駁道:“君子論跡不論心。而且,我的性命很寶貴的。”

    所以,是誰救了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燕渠認命般低笑了一聲:“對,長公主的性命,自是十分寶貴。”

    趙明臻不太滿意這個答案,追問道:“那……趙明臻的性命呢?”

    燕渠終于抬起黑沉沉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她:“長公主不知道嗎?”

    他慣拿刀兵的一雙大手,復又握住了她細白的手指,而那帶著薄繭的指腹,正反復摩挲著她的指節。

    像是安撫,也像是某種攻擊的前奏。

    趙明臻抿了抿唇,有點兒不自在地動了動手腕:“我該知道什么?”

    “長公主……”燕渠的聲音有些喑啞,卻正好把這個不該曖昧的稱呼叫得繾綣,“我在乎的,從來只是‘明臻’。”

    他看著她的眼神里,盈滿了好多復

    雜的、她看不懂的情愫。

    趙明臻瞳光閃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她的駙馬,等待這樣一個剖白的時刻,似乎,已經等了好久了。

    帳中的氣氛忽然變得焦灼了起來。

    “你……”

    她呼吸發緊、似有所感,在危險的氣息拂面而來之前,倉促合上了眼眸。

    眼睫顫動的瞬間,燕渠果然傾身抱住了她。

    結實的臂膀箍得她動彈不得,仿佛要通過這樣的動作,證明他有多在乎。

    可吻卻沒有如期而至。

    他咬著她的耳朵,只是在問:“我可以親你嗎?”

    灼熱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廓,相比征詢,這種問法,更像是一種引誘。

    她閉著眼睛,耳朵已經紅得快要熟了。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不只是親吻不可以,其他什么心意、在乎……也都不可以!!!

    她只是一時嘴快,把有點喜歡他這件事說了出來,還沒有做好直面他這些、遠比她想象中更熾烈的心思的準備!

    攬在她腰肢上的手竟然真的松了,趙明臻一怔,緊接著,便見燕渠捉了她的手,去捂住他自己的耳朵。

    “耳朵壞了,聽不見。”

    他勾唇笑了一下,不待她把眼睛瞪圓,便毫無顧忌地吻了過來。

    這人怎么這樣……趙明臻努力做出一點小小的掙扎,可他一手托著她的后頸,一手撐住她的腰——他在馬背上都能拉開三石的弓,這根本是一個她無力抗拒的姿勢。

    唇瓣輾轉間,齒關都被他撬開,甜膩的氣息很快在彼此的唇舌之間縈繞,她逐漸忘記了自己應該抗拒,原本抵在他肩頭的一雙柔荑,也無意識地攀上了他的脖頸。

    直到這雙勾著他的手臂都軟了下來,燕渠才終于舍得放開一點。

    ……也只是一點點。

    因為他又開始親她的面頰。

    趙明臻雙頰飛紅,臉已經燙到連他微涼的薄唇貼過來,都覺得有一絲慰藉了。

    她不太完整地喘息了兩下,暈暈乎乎地想要推開他,卻在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他抱坐在了膝頭。

    直到這時,燕渠才終于貼在她耳邊,輕輕開口。

    “明臻……”他的聲音遲緩而鄭重,眼神清明:“那一次,我很慶幸。”

    趙明臻的腦子還有點迷糊,幾乎是下意識接道:“什么很慶幸?”

    燕渠收緊臂彎,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生命里:“很慶幸,那顆頭顱,竟解了你的燃眉之危。”

    他還有話沒說——

    那時尚未深思,只覺慶幸。現在的他卻不敢想象,如果他沒有臨時起意,摸去那只營帳、殺掉那個該死的人……

    “不止慶幸這一件事情。”他繼續說著:“在遇到你之后,我還常常慶幸,自己還活著。”

    只有活著,才能擁有與她的以后。

    畢竟在今夜之前,他再貪心不足,也想不到,喜歡這兩個字,竟會從她的口中親口說來。

    聽到這兒,趙明臻已然能夠確定,她這駙馬的心思,非常非常壞,也非常非常深。

    這些話,方才拉著她手的時候不說,面對面坐著的時候也不說,非得等到現在,把她吻得七葷八素了才說。

    “燕渠——”眼見她再不出聲,他的吻又要落在她的頸項間,她發出羞憤的聲音:“你是狗嗎!別啃了!”

    燕渠方才抬起眼簾,露出一副無辜的神情:“長公主……方才還說喜歡的。”

    他身形高大、肩寬腿長,即使此刻她正坐在他的膝上,目光也是平齊的。

    趙明臻咬著牙,惱道:“不喜歡了,你當我沒說。”

    這樣淺顯的氣話,他并不惱,只把臂彎收得更緊了,認真地看著她:“沒關系,我已經聽過,也記住了。”

    “那記著唄……”她打了個呵欠,往他的肩膀上靠了過去,咕噥道:“被長公主喜歡,你就高興去吧。”

    他攬住她的肩膀,輕聲問道:“殿下困了?”

    趙明臻的眼睛已經快閉上了,捶他兩下:“昨晚沒睡呢,你不困嗎?”

    她和他都兩天一宿沒休息了。

    算起來他應該更累一些,今天白天還在外面跑了這么久。

    “困的。”燕渠撈起她的腿彎,把她抱了起來:“那睡吧。湊活湊活,明日拆營回去,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趙明臻胡亂嗯了一聲,腦袋穩穩地靠在他的肩上。

    走到榻邊幾步路的功夫,她的呼吸聲就已經沉了下來,像是非常安心。

    燕渠輕輕把她放下,唇角微翹,在她臉上又啄了一口。

    他去吹了燈,正打算和衣臥在她的身側,她忽又睜開了眼睛。

    “等等。”她的聲音里漾著濃濃的倦意,努力打起一點精神問他:“你還沒告訴我,當年明明是你殺的人,為什么報的卻是聶聽淵的功勞。”

    燕渠上床的動作一頓:“他被北狄俘虜,聶都督重賞找人去救他。我接下了,回來的路上,正好看到那大王的營帳守備空虛,順便就鉆了進去。”

    他說得輕描淡寫,她卻呆住了:“這么危險的事,也能順便嗎?”

    相比這個,燕渠此刻更擔心壓到她的頭發。

    他仔細調整了一番,才緩緩躺下:“太晚了,長公主想聽故事,不若等明日吧。”

    “那你明天,都要告訴我哦……對了,還有一件……”

    倦意如潮水襲來,趙明臻閉上眼,很快就沒聲音了。

    她是真困了。

    嬌生慣養的長公主,這輩子還是頭一回這么辛苦。

    聽著她近在咫尺的呼吸,燕渠卻有些睡不著。

    今晚的感覺就像——在黑夜里踽踽獨行時,忽然發覺前方,有人為他點了一盞燈。乍見光亮的他,被晃得幾乎睜不開眼。

    驚喜之余,更多的,竟是愕然與無措。

    他生來,血仿佛就要比其他人冷一點,很少有這樣鮮明的情緒。

    即便在一躍而起、飛黃騰達的那兩年,他也沒有像很多人那樣,一朝發跡就變得驕奢淫逸、性情狂縱。

    雖然后者才是邊關軍中的常態。

    為了那點軍功,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有今朝沒明日的,當然需要更銳利的快感,來沖淡這一切。

    有人因此贊他七情不上面,寵辱不形于色,正是適合掌兵的將才。

    只有燕渠自己心里清楚,不是這樣的。

    他只是麻木了,抽離了。

    沒有一個溫情的角落可以寄托,而那些可供選擇的不堪的放縱與發泄,卻又讓他覺得惡心。

    之前在京城時,她問他怕不怕死時,他雖語氣輕松、仿佛調侃,說的卻是實話。

    活著當然很好,可是往死人堆里一躺,似乎也不那么壞。

    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日子,過得太久,他厭倦了這一切。高官厚祿也好,青史留名也罷,似乎都無法激起他多余的欲望。

    燕渠沒有再想下去。

    察覺到枕邊人已經睡熟,他伸出手,悄悄地、與她十指緊扣。

    可是現在不同了。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生死之間,還會有人,提著一盞燈等他。

    第69章 第69章本宮的話,就是圣旨……

    清早,大梁一行終于拔營啟程。

    距離使團抵達,此時已過去了一月有余。

    北境的深冬冷得要命,即使沒下雪,風依舊刮得跟刀子似的。

    騎馬要頂風,趙明臻怕冷,這種時候還是得騎在最前面。

    好在,她穿著她那件最厚實的火狐皮斗篷,倒也不是非常的冷。

    她的面容秾艷嬌俏、兩腮有肉,乍一看,還當是哪家千嬌百寵著的小娘子,出門游玩了。

    然而經歷了這一個多月真刀真槍的和談,無論使團的其他大臣、還是北境隨行的文官武將,已經沒人會看輕這位長公主了。

    她幾番進退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最重要的是行事果決,一點也不瞻前顧后。中途有好幾次,都有其他聲音在勸她說烏爾霄情況不明,最好再行斟酌。她依舊沒有改變自己的判斷。

    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沒有人想到,趙明臻會是這么個作風。畢竟以她這樣的身份,只要順順利利把這件事了結就好,何必擔這樣的風險,至于談判桌上進一點退一點,皇帝還會跟自己的親姐姐計較不成?

    想及此,有些人的目光,又落在了燕渠身上。

    再好的計策,也要有人去落到實處才行。而長公主用起他來,幾乎是如臂使指。

    單就摸查烏爾霄的增兵情況而言,換個人來,查多久也不敢打那樣的包票,說這積雪皚皚的雪山之上,就那一條小路。

    更別提后面,無論是收揀烏爾霄的逃兵、還是佯敗一路誘敵,哪一件都是不好出差錯的。

    一個敢說一個敢信。這對公主與駙馬的默契,當真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聶聽淵的意外,比其他人只多不少。

    使團剛抵達的那幾日,驛館人多眼雜,正方便他派人盯梢。這位長公主與她的駙馬,私下里幾乎沒見面,白日在人前,更是沒什

    么特別的交集。

    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

    他面色平靜,目光卻若有所思地、落在了護衛在趙明臻身邊的燕渠腰間。

    那里掛著一塊玉佩。

    這段時間,他也和趙明臻的其他手下打過照面,認得出,那是長公主府的信物。

    第一眼認出的時候,聶聽淵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燕渠的名聲,在京城那邊還比較籠統,無非就是個撞了大運的泥腿子。北境這邊對他的印象,概括起來卻更為具體——硬骨頭。

    這人當年,連他父親的招攬都拒絕了,不愿意被收作義子,現在居然會愿意這樣明晃晃地表示出,這樣的隸屬關系?

    聶聽淵倒也往男女之情上想了想,不過很快就思索起了更正經的可能。

    此番很多人都在猜,皇帝讓自己的姐姐出來積累這樣的政治資本,為的是什么。

    屬于“長公主”的榮寵和封賞,已經到頭了。在她本人和皇權高度綁定的情況下,世俗之物再多,也只是象征性的意義。這種程度的實惠,是不足以讓她遠赴北境的。

    這種時候,燕渠的這種傾向,難道是說明,他與皇帝之間的罅隙沒有了?畢竟,長公主持節而來,本身就是宮里那位的代表。如此一來……

    不過很快,聶聽淵就收回目光,沉默了下來。

    這回父親交代的差使辦得并不好,回去他還有掛落要吃。

    身后若有似無的目光太多,燕渠無意去分辨都是些什么意味。

    此刻,他低著眼瞼,瞥了一眼自己的飛舞的袍角,又抬眸去看身前那團火紅的毛茸茸。

    他在穿著打扮上一向不費什么心力,今日卻穿著一身于他而言過分張揚的石綠色圓領袍,外搭一件銀狐皮的氅衣——這是趙明臻特地給他挑的,說今天這個顏色很配她的斗篷。

    嗯……

    燕渠暗忖,確實很般配。

    他催他那雜色馬前進了兩步,問趙明臻道:“長公主回城之后,還是打算下榻在驛館嗎?”

    趙明臻原本在低聲與傅陽濤吩咐些什么,聞言瞥了他一眼,道:“驛館太亂了,做什么都不安心。”

    燕渠眉梢微動。

    不在驛館的話,應該就是不急著走了……起碼,能過完這個年。

    “那長公主打算……”他頓了頓,又掃了一眼公主府的一干人等:“臣的宅邸雖不精致,大倒是足夠大。”

    一年到頭的大多數時間,他都是待在軍營里的。不過名義上的燕府,之前也有他的兄嫂在居住,這會兒想想,應該不算荒廢。

    趙明臻挑了挑眉,壓低了嗓子噓他一聲,打趣道:“燕將軍居心不良哦,這是想留下本宮?”

    燕渠下意識抓緊了手里的韁繩,稍偏開些頭道:“臣不是這個意思。”

    趙明臻覺得他這個反應太老實,沒意思,不與他說話了,只隨口拋了句“本宮自有本宮的安排,不必擔心”。

    ——

    回城以后,趙明臻片刻未歇,把安頓使團的事情丟給了常晉鵬,她自己直接帶著一隊人馬,快馬往城南殺去了。

    ——這回她丫鬟只帶了兩個,其他侍候的仆從都是北境現找的。但其他該帶的人手,卻是足足的。

    她分得清楚輕重緩急。

    比如眼下,她就帶的是皇帝的禁衛來做這件事。

    在去年燕渠回京復命之際,趙景昂所派的兩位欽差,也很快從地方抵達了北境。

    北境這么大塊地方,趙景昂讓誰來他都不放心。而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派個誰來,這片土地就服服帖帖了。

    他只能引入皇權,在本地的權貴豪強、和寒門將領之間,作為第三方加以制衡。

    可惜這倆欽差,完全辜負了皇帝的信任。配合聶修遠參奏燕渠是小事,關鍵的是,聶修遠想要養寇自重,他們居然也敢隱瞞實際的軍情。

    這完全就是趙景昂的逆鱗了。

    但是過去的一年一直在打仗,一來收拾人也不湊手,二來他也不想那么快就自打耳光,所以一直隱而未發。

    此番和談結束,這倆欽差還在各自的府宅中美著呢,以為一年的冷處理之后,還有他們的戲唱,冷不防那位長公主,居然直接帶著禁衛打上了門。

    是真的“打”上門。

    在趙明臻的吩咐下,禁衛上來就把宅子圈了,先是封鎖嚴密不許出入,再是將家丁護衛全部繳械捆上,最后,才再把那已經兩股戰戰的欽差,拎出來丟到她面前。

    一隊禁衛也不過十來號人,但是他們訓練有素、裝備完整,即使這倆欽差的府上人多,可他們毫無防備,在森寒的刀刃下,一點風浪也沒翻起來。

    可憐巴巴的欽差大人有話想說,然而趙明臻根本不給這個機會,讓禁衛把他們嘴堵了,隨即才笑瞇瞇地道:“辯解的話,留給皇帝聽吧。”

    她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給他們帶枷,押好上路——”

    分不清自己該姓趙還是姓聶,有這個下場也不冤枉。

    誰料其中一位大人有點本事,擁有一條唇槍舌劍里淬煉出的不爛之舌,很是靈活有力,竟然把口腔里的布團給頂吐了出來。

    “長公主……你!我和范兄是陛下親派的欽差,你一無旨意、二無信物,怎么能……”

    趙明臻勾了勾唇角,也不知是覺得他的姿態滑稽還是如何,總之,她很淡很淡地笑了一聲。

    她沒說什么,只朝身側的一個禁衛身邊走去,眾人不解其意,皆是正色肅立,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她。

    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趙明臻單手拔起了那禁衛挎著的劍,倏爾劍鋒翻轉,竟是直指向地上那人的額心。

    “圣旨?”

    她笑了一下,聲音又緩又沉,“本宮持節而來,我的話,就是圣旨。”

    ——

    另一邊,聶家也收到了來自長公主的一點小小心意。

    家仆撲通一聲,跪倒在了聶修遠面前,瑟瑟發抖道:“大都督,公主府的人,派人來送賞賜了……”

    “送點東西而已,”聶修遠皺眉:“如此驚慌,成何體統?”

    家仆囁嚅:“是、是人,您快去看看吧……”

    聶修遠的眉心越皺越深。

    走到廳前的他,很快就知道家仆為何是這幅表情了。

    青磚的地上,打包捆扎著三四個人形的布袋,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有一個布袋的扎口,已經被人解開了,露出了里面人的臉。

    是聶家安插的細作。

    聶修遠微瞇了瞇眼,神色危險。

    第70章 第70章但凡超過五歲!……

    “該送的東西……都送到了?”

    “是,按殿下的意思,給那幾個內奸留了口氣,丟進了都督府的門房。”

    傅陽濤單膝跪地,恭聲稟完,隨即又仰面問道:“長公主,屬下等還要做些什么嗎?”

    趙明臻捧著盞茶,神色有點懨懨的:“你們隨本宮一路過來辛苦,先好好歇下。你多辛苦一些,該收的尾巴收干凈,把手底下的人都安置好。”

    傅陽濤道:“不辛苦,這是屬下分內的事情。只是長公主……聶家那邊,要不要戒備一點?畢竟您把人就這么送回去,也是下他們的臉。”

    趙明臻喝了口茶,勉強壓了個哈欠回去,淡淡道:“干擾和談的算盤都沒打成,沒必要和本宮再犟。這段時間,他們會安生的。”

    送過去,本也就是為了敲打。

    傅陽濤垂頭應下,躬身退下之前,他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殿下,那個……就是好不容易來北境了,屬下和幾個弟兄,想找個時

    間和越校尉他們聚一聚、說說話……”

    趙明臻的眼睛已經快閉上了,她隨意地揮揮手,道:“來都來了,是該聚聚,把輪值的時間派好即可。”

    傅陽濤走后,她想了想,又把越喬叫過來,放了她幾天假。

    雜七雜八的事情處理好之后,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時辰倒還早,只是冬日天黑得快。但趙明臻已經困得不行,晚飯都沒打算吃,直接問碧瑛道:“臥房可收拾出來了?”

    兩個欽差一捉,正好騰了兩處毗鄰的好宅邸出來。

    她的衣食住行向來講究,先前住在驛館,那是沒有其他的好地方,眼下有選擇,自然就不會去和其他人共處一個屋檐下。

    不過趙明臻也膈應才住了人的地方,便讓他們先去挑個沒什么生活痕跡的、不拘是廂房還是客房,先給她收拾出來。

    “長公主這是小瞧人呢,奴婢和碧桐早安排好了。”碧瑛抿著嘴笑:“而且……駙馬那邊今日還親自帶了人來,見公主要在這邊落腳,就和我們的人一起拾掇著,已經都安頓得差不多了。”

    事情不大,心思難得。看起來粗枝大葉的一個人,竟也能這么貼心,趙明臻微微有些訝異,不由道:“他既來了,怎么不傳他來見我?”

    碧瑛回道:“奴婢問了的,駙馬說,公主今日事忙,他等公主有空了再來,然后還讓我轉交這樣東西給您。”

    “什么?”

    趙明臻隨口一問,心里卻沒太在意,緊接著,便見碧瑛拿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木匣。

    咔噠一聲,木匣被打開了,里面躺著的,赫然是一顆成色很不錯的紅寶石。

    趙明臻怔了怔,才想起某封書信里的內容。

    這應該是他提到過的戰利品,她都快不記得了。

    碧瑛也是才看到匣子里是什么,見長公主這副表情,不免訝異地道:“紅寶雖好,倒也不算難得,殿下這是……”

    趙明臻很快收斂神色,沒說什么,只是吩咐道:“把它好好收起來,先放到我的妝奩里。”

    ——

    趙明臻安安心心地休息了兩天,除了吃飯睡覺什么都不想,即使有事找她,她也先都擱置了。

    勞碌太過,可是要短命的,她才不要。

    自覺補足了精力之后,趙明臻方才讓人去傳了燕渠來。

    燕渠過來得很快,不過到的時候也已經是晌午。

    花廳里,趙明臻正在用飯,見他來,叫下人給他也置了碗筷。

    “燕將軍來得這么匆忙,可用過飯了?”

    有旁人的場合,她依舊是這般不咸不淡的語氣。

    燕渠見了禮,瞥了一眼她這一桌子餐食,在下人侍候之前自個兒拉開了椅子,大喇喇地坐下了。

    “正好吃完。長公主傳召,臣不知是不是急事,所以就過來了。”

    趙明臻擱了筷子,想了一想,才道:“好像是忘了同你說——不算緊要,就是和本宮一起,去昌平侯那兒探望一下。如果天還沒黑的話,再順便陪本宮在城里轉轉。”

    昌平侯這一年也都在北境,只是兩個月前病倒了,不然和談時也該有他的身影。

    她說這么多句,在燕渠耳朵里就一個意思——今天下午,她把他承包了。

    他若有似無地輕笑一聲,旋即正色道:“如果臣下午有旁的事情,陪不了長公主呢?”

    趙明臻正舀起一勺蕈子——北境的冬天太冷了,沒什么菜,蕈子倒還有些,聞言瞪他:“怎么,哪里的天塌了,急要你去頂?”

    “下午原本確實有些別的安排……”

    不過在她的下一記眼刀飛來之前,燕渠還是很識時務地沒有再逗她,一本正經地道:“那也該推掉。臣既是駙馬,伴在長公主身側,就是天大的事情。”

    趙明臻輕哼了一聲,繼續喝她的湯。

    “駙馬”兩個字咬得這么擲地有聲,點她呢!

    她裝聾作啞,假裝聽不懂,加快速度解決了這頓午飯。

    不過對于燕渠這種,吃起飯來像是拿瓢往喉嚨里灌的人來說,長公主的快也已經很慢了。

    見她終于吃完,他幾乎是松了一口氣,隨即起身道:“臣去牽馬。”

    趙明臻忙著用香湯漱口,沒理他,不過還是伸手指了個下人,讓給他帶路去馬廄。

    ——

    二人一起去昌平侯那兒探望了一圈。

    趙明臻與他不熟,所以想著和燕渠一起,氣氛能少些尷尬。

    但等出來之后,她還是睨了燕渠一眼,道:“你同他的關系,比我想象中要好。”

    “畢竟打了幾年交道。”燕渠平視前方,問道:“長公主想去哪里逛逛?”

    天色還不算晚,難得的是沒下雪也沒起風。趙明臻不急著回去,隨口道:“隨你帶路,我只是想熟悉熟悉,免得兩眼一抹黑。”

    那就不是玩樂性質的了,燕渠稍加思忖。

    他天生方位感敏銳,對北境更是了如指掌,很快便在腦子里整理好了路徑。

    趙明臻一面跟著燕渠轉著,一面把周遭的景象風物都記下。

    朗姿女貌的一對,到哪兒都是引人注目的。不過兩人都騎著大馬,尤其是趙明臻的白虹,一看便不是尋常人家能豢養得了的,沿途的路人都很識趣地讓了道,至多敢在背后偷偷打量。

    趙明臻看了一眼燕渠那雜色馬,揶揄道:“你對它,也是情有獨鐘了。”

    從北境到京城再從京城到北境,一直都是這一匹。

    詭異的是,她竟然也把這雜毛看順眼了。

    燕渠以為她只是嫌棄,于是道:“御賜的那匹,當時走得太急,沒來得及帶。”

    說到馬兒,他的視線也不免落在了趙明臻的馬上——通體雪白的毛發,仿佛仙人坐騎般的悠然姿態,第一眼看過去只覺美麗,倒是很容易讓人忽略,它也是一匹能行千里的寶駒。

    ……物似主人型,還真有點像她。

    在真正熟悉她、了解她之前,都會以為,她不過是個空有美貌的花瓶。

    曾經,他也是那些淺薄的人其中一員。

    趙明臻察覺到他的目光,皺了皺眉頭,道:“你盯著本宮瞧什么?”

    燕渠緩緩移開視線:“沒什么。”

    ……

    天色漸深,街上的人越來越少。

    只有京城能執行嚴格的宵禁,像是邊關,通常只有戰事爆發的時候會戒嚴。

    仗是已經打完了,但夜里太冷,倒也沒人天黑了還在外面閑逛受凍。

    趙明臻乜了燕渠一眼,道:“你算得真準。”

    在城里轉完一圈,終點正好是他自己府上,她但凡超過五歲都不會認為這是巧合!

    燕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并不承認:“正好轉到這里。長公主來喝杯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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