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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你會怎么做?

    聶聽淵暫且離開雅間,在廊外待了一會兒。

    不多時,門就被推開,趙明臻緩步自屋內(nèi)走了出來。

    她的眉宇間浮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焦躁——不過這就只有熟悉她的人能瞧得出,落在聶聽淵眼中,只覺得她的眼神并無波瀾。

    趙明臻在他身邊停步,聲音不疾不徐:“該聊的,本宮已經(jīng)聊完了,你帶這位溫夫人回去吧。”

    聶聽淵眉梢微挑:“長公主沒有旁的打算?”

    他原以為,她此番起意,至少是打算繼續(xù)深究此事的真假。

    趙明臻心煩時,就不剩什么虛與委蛇的興趣,睨他一眼后便直接道:“要說的話,本宮只希望你和之前一樣,能夠守口如瓶。”

    聶聽淵拱了拱手:“那是自然。我與長公主各取所需,沒必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話不假,如今他雖然沒有和自己的父親徹底撕破臉皮,但暗地里已近割席。砸長公主的鍋,對他來說沒有好處。

    趙明臻似乎是笑了一下,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忽然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問道:“查燕渠這件事情,你做了多久了?”

    燕渠的身世明面上是沒有問題的,至少,與他作對的其他人都沒能從中找出任何端倪。

    聶聽淵的盤算,想來不是一天兩天,而探查本身,就能說明他對燕渠的敵意了。

    聶聽淵神色一僵,不過很快就恢復(fù)了自然:“當(dāng)年的舊事,燕將軍想來已經(jīng)告訴了長公主。”

    趙明臻心知他說的是冒功的事情,未置可否。

    見狀,聶聽淵反倒有些釋懷地笑了笑,才道:“我是他英雄故事里的背景板,有好奇并不奇怪。”

    趙明臻饒有興致地復(fù)述了一遍“好奇”二字,但終究沒說什么,只挑了挑眉。

    說好奇未免太婉轉(zhuǎn),其實(shí)就是嫉妒吧。

    闖入敵軍救人、順便斬寇首級的泥腿子有多風(fēng)光,那吃了敗仗反被俘虜,差點(diǎn)小命不保的二世祖就有多狼狽。

    偏偏實(shí)情被權(quán)勢掩蓋了,迎面而來的贊譽(yù)和夸耀就像烈火,讓最知道真相的他更加煎熬。

    見趙明臻要離開,聶聽淵猶豫片刻,還是叫住她,道:“長公主——昔年長公主府相贈的節(jié)禮,他日我找個時間,親自再送還你府上吧。”那些東西,本就不該是送給他的。

    趙明臻沒在意,只隨口說了句“隨你”便走了。

    聶聽淵目送她轉(zhuǎn)身離開,良久,方才重新回到雅間,帶攏了房門。

    他問道:“長公主方才……都問了些什么?”

    他進(jìn)門之后,房間里的溫娘子站了起來,道:“她問,我有什么證據(jù)可以證明,自己確實(shí)是燕將軍的生母。”

    聽到這聲“燕將軍”,聶聽淵竟是笑了,隨即道:“叫得這么生疏,你當(dāng)真不想見一見自己的親兒子?到底失落這么多年了呢。”

    溫娘子抬起了黑沉沉的眼珠,看向眼前這個男人的表情卻未變,只道:“沒有相處,哪來的感情?如今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才也都照你所言,和那位長公主說清楚了,希望你能兌現(xiàn)你的諾言。”

    “這個你放心。”聶聽淵淡淡道:“你孩子的醫(yī)藥,我會繼續(xù)安排,只是我送你回去之后,你們一家人,得換個離府城更遠(yuǎn)的地方生活了。”

    溫娘子沒再多言,屈膝向他福了一福。

    ——

    回府之后,趙明臻的心緒久久難平。

    那溫娘子是個很利落的人,沒有遮掩,說出了兩樣證據(jù)。

    “他左手的腕骨往下,有一塊凸起。那孩子命苦,當(dāng)年沒有得我好好照料,襁褓中就摔斷過手。”

    趙明臻心里咯噔一下——燕渠的手她當(dāng)然摸過,那里確實(shí)凸了一塊,和右手不太一樣。

    她不動聲色地追問:“手臂不是什么私隱的地方,武將時常跌打損傷,醫(yī)官或者旁人,知道也不足為奇。”

    溫娘子似乎也不是很熱衷于證明自己有一個兒子,口氣甚至稱得上冷漠:“我拋下他時,在他的襁褓中放了半只銀角子。撿到他的人,或許還記得。”

    其實(shí)看到這中年女子的長相時,趙明臻心里就已經(jīng)信了三分,這會兒卻是被她的態(tài)度刺得眉心一蹙,忍不住道:“夫人好生大方。”

    然而她的陰陽怪氣,那位溫娘子全然沒有理會,依舊垂著眼簾,擺出一副有問就答,否則就不開口的姿態(tài)。

    趙明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情緒,又問了些瑣碎的細(xì)節(jié)。

    這位溫姓的夫人一一答了。

    趙明臻察覺了她話里的一些端倪,但都壓下不表,只打算回去再查。

    只是臨走前,她還是沒忍住問道:“如果你當(dāng)真是他的母親,這么多年,你就沒想過找他?”

    聞言,溫娘子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表情,卻是在笑。

    她忽然反問:“如果貴人是我,你會怎么做?”

    趙明臻眉心皺得更深。

    她能意識到這溫娘子話里的漏洞——

    至少聶聽淵先前講的那段什么烏爾霄國王的中原王妃,因思念故土把孩子逐水放出……這種帶著神話色彩的故事,不會是真的。

    事情的真相應(yīng)該更接近于當(dāng)時他隨口描補(bǔ)的后半段:因美貌被視為奇貨可居,輾轉(zhuǎn)淪入千山之外的異國王室。

    趙明臻本想下意識反駁,說人各有命,談何易地而處。話到嘴邊,喉嚨卻忽然有些發(fā)緊。

    如果當(dāng)時不是北狄生變,和親告吹,她的處境,又會好到哪里去?

    而一個帶著襁褓中孩子的女人,又是怎么奔逃回來的?

    金尊玉貴的長公主殿下沉默了,溫娘子則平靜地繼續(xù)道:“我只剩那一角銀,咬了一半留給他,算是我對得起他了。”

    趙明臻的心情復(fù)雜極了,一時也沒了什么話想說,離開之前,終究還是壓低了聲音道:“如果你是受人脅迫,本宮也可以幫你。”

    溫娘子垂著眼瞼,沒有回答,只側(cè)過身,給她讓出了路來。

    ……

    趙明臻越想越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給找了塊燙手山芋捧在手里。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都在信與不信的邊緣,其實(shí)更傾向于,聶聽淵使了什么手段來騙她。

    這會兒卻真的是騎虎難下了。

    如果那溫娘子真的是燕渠的生母,她這樣瞞著他,是不是不好?

    雖然幾次旁敲側(cè)擊的問下來,他都沒有對自己的過往表現(xiàn)出太大的興趣,但那畢竟是他的母親,她真的能做這個主嗎?

    可是她已經(jīng)瞞了這么久了。

    三年前,她在擔(dān)心他因?yàn)榭赡艿漠愖逖}生出異心,三年后……她對他的信任,已經(jīng)到了不擔(dān)心這一點(diǎn)的地步了。

    趙明臻嘆了口氣,傳了話道,她要回京一趟。

    燕渠的那位兄長燕池還在京中,當(dāng)年是他把人撿回來的,溫娘子說的事情,她得親口問問。

    ——

    長公主要回京的事情沒有受到阻攔。

    三年了,局勢穩(wěn)定,也該回去看一眼。

    前兩年不回,是因?yàn)榫謩萆胁话卜(wěn)。上一年年末,她就想著回京過個年,畢竟與家人許久未見,但恰逢去年北境的冬天來得太早,雪深難行,一時就擱置了。

    政務(wù)上的總結(jié)年前就做好了,趙明臻這會兒要操心的事情不多,她把幾個屬官叫來吩咐了一通,又傳了侍衛(wèi),讓他們安排盡快上路。

    碧瑛又提醒她:“長公主,是不是該帶封信給駙馬?他如今正在前陣呢。”

    趙明臻當(dāng)然沒忘了他。

    只是她心里亂糟糟的,站在書案前糾結(jié)了一會兒,寫廢了幾張紙,也沒琢磨好要給他留什么信,最后只寫了“等我”兩個大字,交由他府上的人送了過去。

    安排好之后,又著驛站的人先行一步知會宮中,長公主一行人,立時便出發(fā)了。

    第82章 第82章我很想你

    京城巍峨的城樓上,皇帝親自駕臨,來迎接自己的皇姐回宮。

    趙明臻一行人恭謹(jǐn)?shù)匾写蠖Y,被趙景昂快步上前攔下了。

    他的瞳光微微閃爍,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扶住了趙明臻的胳膊,道:“阿姐何須多禮——都是朕的功臣,都起來,宴席已經(jīng)設(shè)下,就等你們來了。”

    后面這半句是對其他人說的。

    許久未見,趙明臻心里也有些感慨,她的目光落在趙景昂的眼下,皺了皺眉道:“你的眼圈怎么都是黑的,又跟哪路神仙慪氣了?”

    她本想問,朝政上是有什么煩心事,一想自己的身份第一句話關(guān)切這個不太好,便轉(zhuǎn)彎兜回了輕快的俏皮話。

    趙景昂果然哈哈大笑,而他身后的戴奇則朝她擠了擠眼。

    趙景昂咳了兩聲,道:“朕觀皇姐氣色,倒不見舟車勞頓吶。回宮再聊,母后早就等著了。”

    趙明臻確實(shí)也想徐太后了,順著他道:“母后身體可好?”

    “還不錯,之前你從北面捎來的好參,母后正用著。”

    ……

    不知是不是遠(yuǎn)香近臭,趙明臻只覺聽這弟弟說話都變得順耳了不少。

    街面上已經(jīng)肅清過了,兩人乘一輛馬車,很快就回到了宮城。

    趙景昂頗有些聊得意猶未盡的樣子,看起來很松弛,趙明臻瞧著他的臉,卻是有話想問又不知能不能問。

    朝夕相處的人未必能瞧出變化,三年多沒見,她觀他的氣色,卻是比之前要差許多。

    壽康宮的人早早地就在宮門口等候,趙景昂笑道:“要不是沒有長輩迎小輩的道理,母后也想去城樓迎一迎你的。”

    趙明臻倒不至于近鄉(xiāng)情怯,但是想到母親,眼眶還是微微有些發(fā)熱:“我也想見母后了。”

    以前總嫌徐太后嘮叨,管制著她,但是真到了相隔萬水千山的時候,卻總是會想起母親來。

    徐太后身邊的書蘭笑道:“那長公主快隨奴婢來,太后真是等不及要見您嘞。”

    趙景昂在旁說著歪話:“皇姐一來,朕倒是要失寵了,哎呀,也不知母后有沒有多留我的飯。”

    笑笑鬧鬧的,壽康宮很快就到了。

    趙明臻與徐太后母女相見,很快就摟在了一起。徐太后的架勢基本上是把女兒往懷里揣,而趙明臻從來也不是個眼窩深的,眼淚珠子已經(jīng)是要掉不掉。

    趙景昂顯得有些多余,聊了一會兒后就很有眼力見地先行告退。

    殿內(nèi)的其他人也被徐太后屏退了,趙明臻在她懷里蹭了起來,才抓著她的袖子道:“母后,你可想死我了。”

    闊別三年,她的撒嬌功力未減,反倒有登峰造極的架勢,徐太后也悄悄抹了把淚,才埋怨道:“當(dāng)時非得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怎么就不知道給母后省心呢?”

    才回來,趙明臻也不跟她頂嘴,只耍賴道:“那我都去了,母后現(xiàn)在說也晚了。”

    徐太后搓搓她的后腦勺,把她擺正了一點(diǎn),無奈地道:“是啊,說也晚了。趕路累了吧,寢殿給你準(zhǔn)備好了,瞇一會兒,晚上傳飯?jiān)俳心闫饋怼!?br />
    徐太后并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太后,這幾年間,她聽聞了北境的種種情況,對女兒的心情,也漸漸變得復(fù)雜起來。

    一面欣慰,一面覺得她辛苦,一面又想……若不是之前賜嫁的事情,傷了她的心,她本可以不為自己去找底氣的。

    趙明臻沉浸在母親暖意融融的撫摸里,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道:“是有些累,那我去睡一下,母后一會兒叫我。”

    徐太后便陪她一起去后頭的寢殿,又親手給女兒松了頭發(fā)、脫了外衫,像小時候一樣,給她蓋好被子,坐在床邊攥著她的手。

    躺下之后,趙明臻卻還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徐太后道:“母后,我今天怎么沒看見皇后呀?”

    按理說,趙景昂今天在城墻上迎接他們,王皇后也該在才是,倒不是給她臉面,只是這是皇帝給皇后的臉面。

    徐太后微微一笑,拍拍她的手背道:“你倒是眼尖,她有幾個月的身孕了。”

    趙明臻綿長地哦了一聲,沒有再問下去。

    那就是懷相不是太好了,所以沒有勞動她。

    看著久別的女兒,徐太后倒也想不太起來其他人了,只慈愛地摸摸她的額頭,道:“睡吧,母后守著你。”

    趙明臻的眼皮漸沉,很快睡去。

    ——

    待她醒來,天已經(jīng)黑了。

    一家人湊在一起用的家宴。

    這會兒王幼璇倒是來了,她確實(shí)身懷有孕,臉色看起來也一般,步子都有些遲疑,只來打了個招呼,并沒有一起用飯。

    桌上就只剩下三個人了,徐太后終究還是勸趙明臻道:“天南海北的,你想做的事情已經(jīng)做了,母后還是盼著你,能夠承歡膝下的。既回來了,就別走了。”

    趙明臻低著頭咀嚼,沒答這話。

    徐太后以為自己沒說到點(diǎn)子上,于是挑明了道:“你還是擔(dān)心,再發(fā)生從前那樣的事情?母后給你許諾,不管日后再發(fā)生什么,都不會再有人勉強(qiáng)你。”

    直到嘴巴里沒有東西可嚼了,趙明臻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抬起眼簾道:“母后,我不是這樣想的。”

    有用的人才能走得更遠(yuǎn),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是這樣的,最初去到北境,她心里存著的,確實(shí)只是不再任人擺布的念頭。

    可現(xiàn)在,她的心思也有了變化。

    留在京城,她或許也能參與到政治中來,可是她能參與到得這部分皇家家事一般的政事,對比起真正廣闊的天地,卻讓她覺得實(shí)在太無趣了。

    徐太后瞪她一眼,道:“還是在與母后賭氣是不是?”

    見趙明臻的臉色有些微妙,趙景昂忙打圓場:“種一棵樹,三年哪里夠呢,阿姐辛辛苦苦,難道要叫別人去摘果子?”

    趙明臻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見狀,徐太后輕嘆口氣,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你們倒擰作一股去了,顯得我像惡人。”

    趙明臻放下筷子,認(rèn)真地道:“我知道母親疼我,日后我也會多回來的。”

    徐太后聽了卻又道:“我折騰你做什么呢?唉——到我該閉眼的時候,你知道回來就行了。”

    這話酸酸的,于是姐弟倆又是一陣哄。

    總體來說,這頓家宴還是沒有什么不愉快的。趙明臻心里有數(shù),也沒打算改變誰的想法——哪怕這人是她的母親,只要她不來強(qiáng)求她改變她就好了。

    飯畢,她又道:“既回來了,我明日想去燕府看望一下。”

    太后和皇帝都沒說什么,只道是應(yīng)該的。趙景昂還問可否要御使配合,被她拒絕了。

    ——

    趙明臻第二天才出宮,先回了一趟她的長公主府。

    即使是府邸中不缺人灑掃維持,離了真

    正的主人這么久,這會兒也沒來由地顯出一股凋敝之感。

    趙明臻有些唏噓,不過也沒傷春悲秋多久,只去了庫房一趟,拿著單子讓碧瑛揀了幾箱東西出來。

    碧瑛有些好奇:“長公主這是想做什么?回京還要給誰送禮嗎?”

    趙明臻搖搖頭,道:“不是,帶回北境。”

    聶聽淵那天的話倒是提醒她了。

    她居然給一個冒功之人送了那么多年的禮!

    再加上因?yàn)殡[瞞之事,對燕渠有些愧疚,她便想著,給他把這份本該給他的禮物補(bǔ)上。

    不過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就不足以吐露給其他人了。趙明臻把勾好了的單子放下,轉(zhuǎn)身就去了燕府。

    這座京城的燕府就更是一個空殼了。

    門房依舊是那個有殘缺的中年男人,他的長相是再過三十年也難有什么大變化的那一種,是以只這短短幾年,依舊是那么張臉。

    趙明臻這會兒對他的態(tài)度比上一次溫柔多了,叫他去傳了燕池到前廳去。

    這對名義上的燕渠兄嫂,在京城一直過得是關(guān)起門來的日子,幾乎沒有客人上門,所以也不知道長公主回來了的消息。

    等見到趙明臻端坐廳前時,那個模樣并不英俊的燕姓男人,才有些倉皇地趕了過來,行了一禮道:“參見長公主。”

    趙明臻盯著他打量了一會兒,才道:“起來吧。本宮開門見山,今日來,是有話要問你。”

    燕池的神情本就不是太好看,聽上首坐著的長公主朱唇輕啟,一字一頓地問起二十多年前的事之后,臉色更是變了。

    “長公主,你都……”他近乎喃喃。

    “燕渠早告訴我了,你們并無血緣關(guān)系。但本宮不是來追究這些的。”趙明臻打斷了他,把問題更明確了一點(diǎn):“本宮今日只是想問一問,你當(dāng)日從水邊撿到那個孩子的時候,有沒有發(fā)現(xiàn)襁褓里,有什么信物?”

    她故意沒有說出那半只銀角子,以防他根據(jù)她說出來的話再去編撰。

    燕池的表情看起來愈發(fā)苦惱了,像是腌了一冬的酸菜:“時間太久了,這……”

    他下意識想搪塞,覷見趙明臻不那么和善的眼神,還是努力抻了抻脖子,道:“我、我盡量想想……那時候……”

    他的眼神放空了,可以看出確實(shí)是在思考,趙明臻沒打斷他,只低眸一下一下捋著自己的指甲。

    她聽見著燕池囁嚅回答:“那包襁褓的布還算鮮亮,撿回來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孩兒,信物……好像是沒有的,我仔仔細(xì)細(xì)都翻過了,也就留了點(diǎn)錢,沒記著有什么信物呀長公主!”

    趙明臻眉梢微挑,目光終于掃向了他,故意問道:“包裹里留了銅板?”

    “我約莫記著不是銅板來著……仿佛是塊銀子,也就小拇指那么大哩……”

    倒真的和那溫娘子所說吻合上了。

    趙明臻嘆口氣,內(nèi)心倒也沒再起什么波瀾。

    她站起身,離開燕府之前,朝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燕池道:“過去了的事情,就該過去了。他日若有別人過問,你可知要怎么回答?”

    燕池也是在市井里摸爬滾打起的人,雖然燕渠發(fā)跡后他變得膽小了許多,眼力見還是有的,聞言忙道:“我是他的阿兄,我們一個爹一個娘,沒那七七八八的事兒!”

    趙明臻微微一笑,沒有多說。

    待她回去之后,長公主府的賞賜也到了,連帶那些安置在這座府邸的傷兵們,人人有份。

    ——

    趙明臻在京中待了一個多月,時間大多用在了應(yīng)酬交際上。

    大多是登門造訪她的,她也花了些時間,去拜訪了一些人。

    來一趟不容易,該辦的事情就都辦了。另外,北境在醫(yī)藥方面是有所欠缺的,她這次打算多帶一些藥材和醫(yī)術(shù)回去。

    除此以外,就還是應(yīng)付徐太后那邊了。

    知道女兒沒打算就回來之后,徐太后唉聲嘆氣了兩天,最后改換了勸說的方向——

    她還是想要趙明臻生個孩子,若嫌麻煩,就留在京城讓她來教養(yǎng)。

    趙明臻的眉心止不住地打成了死結(jié)。

    反駁的話在喉嚨里浮沉幾回,她很想問,難道徐太后自己不記得了,當(dāng)年從她產(chǎn)房里一盆一盆端出去的血水嗎?

    話到嘴邊,想到這是自己親娘的傷疤,她才勉強(qiáng)忍住,只扭開頭道:“母后想帶孩子,宮里又不缺。”

    徐太后不知她內(nèi)心所想,見她這副逃避般的姿態(tài),更是狐疑地道:“去之前,你還道是想要孩子的,怎地又變了卦?”

    趙明臻總不好說,那時候只是為了安撫你隨便找的理由,只能“嗯嗯啊啊”地敷衍著。

    徐太后越看越覺得她心虛,忽然壓低了聲音問她:“你實(shí)話告訴母后,別是誰有問題。”

    趙明臻瞬間從杌子上彈了起來:“之前黃監(jiān)正都來給我把過脈了,沒有的事兒!”

    徐太后擔(dān)心她在苦寒之地過得不好,天天著御醫(yī)去給她把脈,每回的脈案也都親自看過了。

    見徐太后眼睛微微瞇起,似乎在想另一種可能,趙明臻意識到自己的反應(yīng)仿佛是在欲蓋彌彰,臉一紅,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下了,又描補(bǔ)道:“我在北境可不是富貴閑人,事多著呢,哪顧得上這些,母后你別胡思亂想了。”

    事多倒不全是托詞,剛接下旨意的那一年,她光是弄清楚北境各方的勢力,一家家見完聊完,都花了兩個多月。

    都說飽暖思淫。欲,這個飽絕對包括睡飽,她最忙的那陣子,晚上困得只想睡覺,誰碰她都要被她一巴掌呼過去。

    不過后來么……

    趙明臻的臉更紅了一些。

    后來時間湊手了,才有功夫胡來。但是那匣子里的鰾綃用得很快,說起來,還得去蔡赟府上再討一些,又或者問問是制作的法子……

    想及這些,趙明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抬眼卻見徐太后也正看著她,不無心虛地喚了聲:“母后。”

    徐太后失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終究還是嘆了口氣,溫聲道:“好,我不想了,我的珍珍開心就好。”

    她說自己不是富貴閑人的時候,下巴無意識抬了抬,眉眼看起來很是驕傲的樣子。

    女兒的變化,做母親的怎么會看不出來。

    ——

    燕渠渾然不知,自己被千里之外被某人這樣惦記上了。

    趙明臻走的當(dāng)天,她的手書就被送到了他的案頭。

    雖然走得有些急,但她回京并不算出人意料,他也沒多想,只把“等我”那兩個字反復(fù)看了幾遍,又平靜地疊回去收好,放到了之前那一摞家書里。

    不過長公主一走,有關(guān)她的傳言還是起了一些,無外乎就是說,她這一走不會回來了。

    以至于他手下的項(xiàng)飛鵬都來打探:

    “大將軍,這……長公主殿下還會回北境嗎?如果她不回來了……或者是京里要換人,我們是不是該早些準(zhǔn)備?”

    這些話倒不是對趙明臻有什么意見,反而是肯定。所有人都很清楚,換一個人來的話,未必還會像她一樣給他們這么多信任。

    燕渠的眼簾卻都沒抬,仍舊在親自核對手上的賬目——涉及糧草,他總是很謹(jǐn)慎,不管底下的司倉看過幾遍,都會親自再過一過。

    他沒回答,只淡淡道:“趁長公主不在的機(jī)會,把營部里的人好好盤一盤,人心浮動的,記下來。”

    項(xiàng)飛鵬沒了八卦的心思,神色一凜,拱手應(yīng)下。

    待他走

    后,燕渠閉上眼,一手捏著自己的眉心,一手精準(zhǔn)地又把那封書信摸了出來。

    斗大的“等我”二字寫得很潦草,不過即使這樣,也比他那只能說是工整的字好看多了。

    她會回北境,他是很確定的。她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

    他只是有點(diǎn)兒想她,雖然并未分離多久。

    滿打滿算的話……十天?半個月?

    只是人總是貪心,習(xí)慣了日日相見的親密后,就連這樣短暫的分別都覺得難捱了。

    燕渠輕哂一聲,指腹在信的邊緣反復(fù)摩挲了兩下,才舍得把它再收回去,隨即拾起筆,在一旁的年歷上又勾了一筆。

    清明、谷雨、夏至……沒有她的日子一天天翻了過去,終于,前方驛丞來報,長公主的車馬,還有不到八十里就要踏入北境了。

    ——

    天氣已經(jīng)漸漸轉(zhuǎn)涼,北境的春夏秋都很短,冬日無止境地綿延,占據(jù)了半壁江山。

    明明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趙明臻心底,卻還是有些唏噓。

    若要讓幾年前的她,猜猜她現(xiàn)在會在哪里、做什么,那時的她,一定無法想象。

    原野上的風(fēng)獵獵作響,趙明臻漫無邊際地張望著,視線的盡處,已經(jīng)可以看見北境軍軍旗的地方,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

    小黑點(diǎn)很快變成了大黑點(diǎn),她漸能看清楚,是有人騎馬朝她奔來。

    趙明臻微微一怔。

    等到她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也近乎本能地駕著馬,朝那個方向奔了過去。

    果然是燕渠。

    兩人很快下馬,擁住了彼此。

    一別數(shù)月,他的懷抱依舊熾熱,聲音里卻是歉疚:“守將不得擅自離開,我最遠(yuǎn)只能在這里迎你。”

    趙明臻伏在燕渠的肩上,深吸一口氣,把他也抱得很緊。

    她拍了拍他的背,仿佛安撫一般地道:“已經(jīng)離我很近了。”

    男人有樣學(xué)樣,把臉也埋進(jìn)了她頸窩里。趙明臻被他的額發(fā)蹭得癢癢,推開他一點(diǎn),昂著下巴,努力打起矜持的態(tài)度,質(zhì)問道:“就有這么思念本宮嗎?”

    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就抱著她不撒手。

    她都聽到她身后的隨從在偷笑了!

    他一貫冷靜內(nèi)斂,趙明臻以為,她會和平常一樣,收到一些含糊的答案,卻不曾想,摟在她腰上的那雙胳膊很快一松,轉(zhuǎn)而穩(wěn)穩(wěn)地固定在了她的肩頭。

    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眨也不眨,趙明臻沒來由地一慌。

    燕渠認(rèn)真地注視著她,用一種近乎喑啞的聲音說:“想你。我很想你。”

    第83章 第83章她這個駙馬,很行。

    回來之后,趙明臻還是先干了些正經(jīng)事。

    她在驛館里暫歇了兩天,等到綴在她隊(duì)伍后頭的輜重也跟上,才一起再回了府城。

    這一趟京城肯定不能白去,皇帝也不會讓她空著手回來,不論是給她的犒勞、還是給北境其他人的賞賜都不會少。

    比較讓燕渠驚訝的是,她居然還帶來了皇帝給他賜爵的旨意。

    宣旨后,她的眼神看起來很得意:“怎么?你不高興嗎?雖只是個伯爵,可卻是世襲罔替的,比那些傳代要降等的,強(qiáng)許多呢。”

    大梁在爵位上很是摳搜,不像前朝那般撒豆子一般一撒就是一大把,異姓的臣子,伯就已經(jīng)到頭了。

    燕渠啞然片刻,隨即提醒她:“世襲?”

    趙明臻的腦子難得不是那么靈光,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恍然想起來,惱道:“怎么,你很為爵位無人可傳可惜嗎?”

    燕渠慢條斯理地把明黃的卷軸卷好收起,隨手就把它放下了。

    他淡淡開口:“有沒有后人,百年后都是一把灰。”

    趙明臻哼了一聲,追問道:“死后都是一抔浮灰,活著可不一樣。別人笑你不行,你也不介意?”

    見燕渠一臉嚴(yán)肅地朝她走近,她心里沒來由地有點(diǎn)毛躁,正想轉(zhuǎn)移話題,他卻湊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行不行……長公主知道不就成了?”

    趙明臻一時不察,叫他湊得這樣近來說話,從耳尖到手指頭,都有些麻了。

    她很為這樣的反應(yīng)感到可恥,于是惱羞成怒地踩了他一腳,道:“誰管你行不行了!你要是不行,我馬上就召十個八個面首來!”

    說出口之后,趙明臻自己都愣了一下。

    咦?這話怎么這么耳熟。

    燕渠的手悄悄攬上了她的腰,聲音變得有些涼涼的,看來也很是記得新婚夜有些人的大放厥詞。

    “還惦記著面首的事情,看來長公主,是嫌棄臣侍候得不周到了。”

    此人嘴上說著酸話,一點(diǎn)不耽誤他親人。親親臉也就算了,感受到他的吻逐漸往頸后落時,趙明臻努力掙開他,微紅著臉道:“青天白日的,你別太放肆。”

    燕渠卻把臂膀收得更緊:“已經(jīng)回來好幾天了,長公主還有多少事排在我前頭?”

    趙明臻捂著臉,夸張地“嘶”了一口涼氣,埋怨道:“你把本宮的牙都酸倒了!”

    燕渠低下頭,用鼻尖碰碰她的鼻尖。

    等她以為他又要親下來、閉上眼的時候,他忽然又頓住了,輕聲誘引道:“不太放肆,小小地放肆一點(diǎn),可以嗎?”

    雖明知他不安好心,趙明臻還是誠實(shí)地攀住了他的脖頸,小聲道:“那,我們回——”

    天雷勾地火,有時只是一瞬間,她話音未落,燕渠就已經(jīng)勾起了唇角,一把把她抱了起來。

    “回去多麻煩。”他親親她的眉梢,抱她往屏風(fēng)后走:“這書房里不就有小榻嗎?”

    ……

    趙明臻是一個善于學(xué)習(xí)的人。

    透過今天的教訓(xùn),她痛定思痛,明白了兩件事情:

    一、她這個駙馬,很行。誰不行了,他也是行的;

    二、沒有充足的心理準(zhǔn)備,還是不要輕易說一個男人不行了。

    注:特別是一個心眼小、愛吃醋,還憋了幾個月沒見、非常想要證明自己的男人。

    趙明臻這一覺睡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晦暗朦朧的光線里,她緩緩睜開眼,與燕渠柔和的視線撞了個滿懷。

    意識到她醒了,燕渠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眼,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卻叫她扣住了手腕。

    她嘟囔了兩聲,扣著他的手腕搖了兩下。燕渠以為她有吩咐,側(cè)下腰湊耳朵過去。

    這下倒是聽清了她在說什么。

    “怎么你也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燕渠的眉心霎時便是一蹙,一臉警惕地開口:“也?”

    他才多久沒在她身邊!

    見他果然多想,趙明臻唇角微翹,心底生出一點(diǎn)點(diǎn)揚(yáng)眉吐氣的快。感。不過見他的影子又?jǐn)n上她的,她縮了縮肩膀,慢吞吞地把自己撐了起來。

    “你想什么呢?”她理直氣壯地道:“我是覺得你剛剛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母后。”

    那天她回宮,歇那一覺,徐太后就是這樣坐在床邊,看了她一下午。

    燕渠的目光看起來還有些不可置信,他挑了挑眉,反問道:“當(dāng)真?”

    趙明臻翻了個白眼,想拿枕頭砸他:“你還質(zhì)問上本宮了!”

    可惜唯一的一只枕頭現(xiàn)在在她腰下,她懶得抽出來。

    另一只早不知道滾到哪去了。

    說完,趙明臻面上又有些發(fā)燙,隨即咬牙切齒地道:“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了。”

    放肆是真,小小絕對是假。

    書房里的只是個貴妃榻,供一個人小憩就已經(jīng)很勉強(qiáng)。她疑心這搖搖欲墜的小榻要塌了,可燕渠根本不知收斂,反而還趁她分神的功夫得寸進(jìn)尺。

    她撒嬌求他換個地方——真把書房里的床弄塌了,被人知道了怎么想她!況且書房里有時本就會有人來……

    結(jié)果這人明知她本意是想回寢屋里去,卻撈著她去了屏風(fēng)前面,還把她往書桌上摁。

    燕渠自知今日有些過分,揉了揉她的手腕,道:“下次,下次叫你把賬討回來,怎么樣?”

    趙明臻捶他:“你還想有下次!”

    又鬧了一會兒之后,直到天都黑透,趙明臻肚子咕了一聲,這才沒再耽誤,傳了飯來。

    ——

    趙明臻回北境之后,登門造訪的客人也不少。她排出順序,倒也都見了。

    聶聽淵的到訪并不令她感到意外,包括他身后帶來的那十幾抬“完璧歸趙”的節(jié)禮。

    “忝受長公主厚贈多年,是某的不是。如今物歸原主,還請長公主收下。”

    趙明臻眉梢微抬,命人收下。

    見狀,聶聽淵拱了拱手,離開的時候,背影居然看起來有一些如釋重負(fù)。

    抬了這么多東西來,其他人還以為他是送禮的,結(jié)果卻說了些奇怪的話。

    晚間燕渠回來的時候,果然也旁敲側(cè)擊地道:“聶家最近動作不小,父子倆的苗頭漸漸別到了明面上,私底下聶家的部曲都有選邊的意思了。”

    趙明臻睨他一眼:“你是想問,他下午找我來干什么嗎?”

    燕渠若有似無地冷笑了一下,道:“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

    趙明臻悶笑一聲,附耳讓一旁的婢女去拿下午聶聽淵送來的禮單。

    “別給我,給燕將軍瞧瞧。”

    燕渠接下,看了一會兒才道:“這些都是京城物產(chǎn),他的意思是……”

    珠寶玉石之類的東西,也是有地域?qū)傩缘模本?br />
    并不是商貿(mào)發(fā)達(dá)、物產(chǎn)豐饒的地方。

    趙明臻回答得很坦率:“對,其實(shí)是是我前些年,感念他的‘相救之恩’,遣使從京城贈他的節(jié)禮。”

    燕渠反應(yīng)得很快:“他還給你?他知道你知道了?”

    說完這繞口令般的一句,他英氣的眉毛皺了起來:“你和他怎么突然聊起這些?”

    趙明臻又朝那婢女伸出手,再遞了張單子給燕渠,理直氣壯地道:“本就不是給他的,他憑什么不還。不過,他還了我也看不上了,喏,這份是補(bǔ)給你的。”

    燕渠草草翻頁,掃了兩眼,忽然揚(yáng)眉看向趙明臻,復(fù)又低頭一板一眼地念道:“鹿茸、山萸、蓯蓉、枸杞……長公主送我這些做什么?”

    趙明臻先是一呆,繼而立馬起身,劈手把他手里那張單子奪了回來,又轉(zhuǎn)頭瞪剛剛那婢女一眼。

    這是徐太后誤會女婿有難言之隱后送來的補(bǔ)藥單子,怎么夾這兒了!

    她把單子往袖子里一揣,非常生硬地轉(zhuǎn)開話題:“沒什么。”

    吃一塹長一智,這個話題非常危險,不能繼續(xù)!

    聯(lián)想到之前的行與不行,燕渠倒是大概猜到了一點(diǎn),他沒追問,只輕笑道:“我也算吃上長公主的軟飯了。”

    他說起這種戲謔的話時,眼里眉梢都是一片坦蕩。趙明臻輕嘖了一聲,很快還是正色道:“和你說正經(jīng)的呢。”

    她抬起手,讓一旁的侍女都退下了。

    燕渠的表情未變,眼神卻還是認(rèn)真了許多:“你說。”

    趙明臻抿了抿唇:“回京之前,我……”

    她嘗試開口說下去,可明明脈絡(luò)已經(jīng)明晰,話卻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的。

    在京城和燕池確定了那半角銀的線索之后,趙明臻就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情。

    回北境的路上,她更是仔仔細(xì)細(xì)地把整件事盤了一遍。

    首先,那溫娘子應(yīng)該、大概,真是燕渠的生母。

    退一萬步說,即使不是,也應(yīng)該有血緣關(guān)系,或者知道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

    其次,至于他們說的,所謂烏爾霄王室的血脈,卻只是一面之詞。

    這一點(diǎn),憑借他們提供的三言兩語還無法證明。至于和談之時,她覺得那烏爾霄王子的相貌與燕渠有相似的地方,也可能是因?yàn)槁櫬牅Y說的話先入為主。

    第二點(diǎn)暫且不論,確定了那溫娘子的身份之后,趙明臻覺得,這件事已經(jīng)不能再瞞著燕渠了。

    相處多年,她對他的信任越來越深,即使剝離掉駙馬的身份,她也不再疑心,他在得知那虛無縹緲的異族血脈之后,會有什么別的心思。

    只是心里雖然這么想著,提前也打過好幾遍腹稿,這會兒對上燕渠的眼神,她還是有些說不出口。

    她從未有過這樣猶豫的時候,更鮮少對自己做下的決定感到后悔。可摻雜了感情之后,一時間卻得非常難以決斷。

    趙明臻微微啟唇,很快卻又垂下了眼簾,手攥了一把自己的膝。

    她有自己的母親,有自己的家人;他如今的家人,卻只有她,她要怎么跟他說明,自己對他的不信任。

    明明他早就連兵符都愿意交到她手里,這幾年她在北境主政,也不是沒有拿他開刀的時候,他卻一次都沒有疑心過她。

    見她眼神黯淡,燕渠眉心微蹙,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

    他想了想,沉聲開口喚了她一聲:“明臻。”

    見她抬起烏漆漆的眸子看他,燕渠頓了頓,方才繼續(xù)道:“如果為難,那就晚些再告訴我。”

    他當(dāng)然希望她可以在他面前展露真心,不再有隱瞞,可是如果剖白本身讓她感到為難、感到痛苦,那他也絕對不會逼迫她。

    趙明臻一怔。

    她別開一點(diǎn)視線,目光只落在他身后的花圃上:“你……如果我不告訴你,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燕渠故意與她說笑:“長公主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在意我的感受了?”

    趙明臻緩慢地眨了眨眼,不說話。

    他說得沒錯。

    絕大多數(shù)時候,她其實(shí)并不在意別人的感受。

    驕矜的外表所遮蔽的,本身就是一種冷漠。

    “可是已經(jīng)在意了。”

    趙明臻的聲音變得有點(diǎn)兒低,似乎是在為自己的情緒而難過。

    感受到她的低落,燕渠一字一頓地道:“等你想明白,再說也不遲。”

    第84章 第84章你得哄哄我

    不過,趙明臻已經(jīng)不打算再拖了。

    遲則生變,她既然已經(jīng)做好了告訴他的打算,沒必要再因?yàn)檫@一點(diǎn)細(xì)微的情緒而纏綿。

    她深吸一口氣,平復(fù)下心情后,避開所有曲折迂回的經(jīng)過,直接將最要緊的驚雷拋出。

    “你的母親,如今還活著。”

    燕渠雖然早有預(yù)料,能讓她這樣瞞著他的事情不會太輕巧,可聽清她在說什么之后,還是稍怔了怔。

    母親……

    好陌生的詞。

    他下意識皺了皺眉。

    趙明臻把他眼底閃過的錯愕看得分明,卻不待他反應(yīng),便繼續(xù)說了下去。

    從聶聽淵第一次找到她,再到回京后是如何與燕池確認(rèn)的。

    事無巨細(xì),條理分明。

    燕渠垂眼看著她不自覺搓著紙角的指尖,等她說完,才抬起眼簾。

    她身為長公主,加之處置使的身份,來到北境幾乎是一場陽謀,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伎倆——明面上與威脅最大的聶家結(jié)好,私底下扶持北境其他稍遜于聶家的勢力出來打擂臺。

    不過很多人都沒料想到,她的手段居然會從聶家內(nèi)部開始。

    燕渠若有所思地道:“原來這就是你挑定聶聽淵合作的理由。”

    該說的都說了,趙明臻如釋重負(fù)般出了一口氣:“一部分而已,這個人選也合適是他。”

    她頓了頓,用試探般的口吻道:“你想……去見她一面嗎?

    易地而處,趙明臻覺得,她會想見一見,那個將她帶到這個世上的人。

    燕渠似乎陷入了思考,良久,方才輕嘆口氣,自嘲般道:“暫時不想。”

    親緣淺薄的命運(yùn),他早已接受,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知道了這件事情,反倒有些不知該如何對待。

    趙明臻理解他未宣之于口的心情,見狀,故作輕松地道:“事情細(xì)想還是有許多漏洞的,想不清楚也沒關(guān)系,你就當(dāng)是他們串通好的騙局。”

    燕渠挑眉看她,語氣比剛剛那句輕快不少:“長公主這是在安慰我?”

    趙明臻語塞,很快擰過頭,不滿地嘟囔:“你愛聽不聽。”

    說笑幾句后,兩人終歸還是談起了正經(jīng)的部分。

    保守國門的大將軍,身上流淌有敵人的血脈,是一件足以讓陣中陷入猜疑的事情。

    以燕渠在軍中的地位和威望,不至于說披露了他的身世,就能把他拉下來。

    可戰(zhàn)場上,誰也不能說自己的決斷一直是正確的。即便是常勝如燕渠,也會碰到啃不下的釘子,佯敗誘敵那更是尋常。

    一旦有關(guān)他身份的傳言真的流到了軍中,他必然會陷入進(jìn)退維谷的境地,哪一場仗沒有十成十的打下來,都要變成他存有異心的證據(jù)。

    趙明臻放輕了聲音,靈動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如果說,這段故事,從頭到尾都不摻假,你會不會有

    別的想法?”

    燕渠不答反笑:“去和他們那幾十個王子搶飯吃?”

    趙明臻在桌子下踩他一腳,他笑得更厲害了,不過很快還是收斂神色,正色道:“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直勾勾地看著她,目光中仿佛有千言萬語,又仿佛什么都沒說。

    趙明臻別開視線,輕哼了一聲:“算你含混過去了。不過把柄叫人拿在手里,終究是睡不好覺,還是要管一管的。”

    雖然她與聶聽淵如今還在合作,但誰知道哪天局勢不會突然變化,他又會不會突然發(fā)瘋。

    “上回見完面,我有派人跟蹤那姓聶的。”趙明臻捋了捋頭發(fā),繼續(xù)道:“他很警惕,把人送出了府城。”

    燕渠稍加思索,道:“大致方位給我。”

    趙明臻乜他一眼:“我知道你軍中有擅長暗查的斥候,但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如我借著清查籍簿的名義,過一過那邊幾座縣城的戶籍。”

    先確定那位溫娘子如今到底身在何方,即使不再找她,聶聽淵那邊有什么動作,也可早做提防。

    “你的動靜也不算小,到時用什么理由清查籍簿?”

    ……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眼見天邊的月亮都攀過了遠(yuǎn)山,最后還是趙明臻一錘定音,道:“好啦,也不是一時半刻能解決的事,先這么安排下去,徐徐圖之。”

    燕渠抬眼看了一眼天色,點(diǎn)頭同意了她的說法。

    ——

    這晚,兩人早早歇下。

    闃然的夜里靜謐祥和,不過即使此刻高枕無憂,定國長公主和輔國大將軍的心情,也依舊難稱輕松。

    近年來,烏爾霄人幾度南下騷擾劫掠,局勢雖然還沒到劍拔弩張的程度,卻也是一觸即發(fā)了。

    如果不打,他們的胃口會被越喂越大,大梁無法承受這樣的結(jié)果;如果打,大梁卻也要衡量,和平用多少的代價去換,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而趙明臻此番回到京城,還感受到了一些趙景昂難以在信函中與她言明的東西——

    封地上的齊王,愈發(fā)蠢蠢欲動了。

    但這卻并不是齊王蠢,反而能證明他的敏銳。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趙景昂明知這個兄弟狼子野心,一時卻也動不得他。如今他作為皇帝的全副精力,幾乎都用在了改革吏治上,朝堂上暗潮洶涌,士族的利益大大受損,他沒有辦法再失去宗室的支持。

    緊閉的眼前漆黑一片,趙明臻的心里卻是一團(tuán)亂麻。

    她在被窩里窸窸窣窣一陣,還是磨磨蹭蹭地轉(zhuǎn)過身,往燕渠的身邊靠了過去。

    “睡不著?”

    他用微啞的聲音問了句廢話。

    趙明臻閉著眼,藤蔓一般纏著他的胳膊,用側(cè)臉貼上他肩側(cè),發(fā)出了幾聲辨不清內(nèi)容的嘆息,才道:“我總有一種風(fēng)雨欲來的感覺。”

    她貼得很近,然而誰都沒有旖旎的心思。

    燕渠抬起另一邊的手,試探性地摸摸她的發(fā)頂。

    她沒有排斥,反倒把腦袋往他手心里拱了拱。

    燕渠動作一頓,任她蹭了一會兒,才搜羅出一句不太像樣的安慰:“邊境向來是這樣,長公主且安心。”

    “我哪里安心得了。”

    趙明臻一面抱怨,一面順著他的手臂一路摸索,摸到腕骨上微微凸起的那塊才停下。

    她一向喜歡在他身上攀扯,冬天拿他當(dāng)湯婆子,夏天拿他當(dāng)竹夫人,燕渠本都習(xí)慣了,這會兒感受到她不同尋常的小心翼翼,卻還是一怔。

    果然,她摸了一會兒,就開始倚在他胳膊上仰著頭問:“還會痛嗎?”

    燕渠偏過頭,薄唇往她眉上擦了一下:“孩子時候的事,我自己都不知道,早都愈合了。”

    趙明臻把臉埋回去,聲音變得悶悶的:“我覺得你很可憐。”

    這句話輕飄飄的,像是一根羽毛,落在湖面上,皴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燕渠輕喟一聲,側(cè)身把她往自己的懷里按了按。

    自尊是與生俱來的東西,他不喜歡被人憐憫,不喜歡憐憫背后一道道俯視的目光,可如果這道目光是來自她,他忽然又覺得,被她這樣注視著,也很好。

    “過去了的事情。早些睡吧。”他說。

    趙明臻重新閉上了眼睛。

    被拋在水邊、被收養(yǎng)才僥幸撿回條命的嬰孩可憐,因美貌被奇貨可居,輾轉(zhuǎn)流落異國的母親也可憐。

    子不語父之過,但她很清楚,這些可憐,其實(shí)都是她父皇昏聵時造的孽。

    她抓著燕渠的衣襟,吸了吸鼻子:“睡不著,你得哄哄我。”

    他低聲問:“怎么哄?長公主教我。”

    她“唔”了一聲,紆尊降貴地開口了:“哼個歌兒來聽聽。”

    燕渠抬起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脊,也閉上了眼。

    記憶深處,傳來他也不知從哪里聽來的歌謠。

    也許真的有過一個母親的角色,為襁褓里的孩子哼唱過這樣的曲調(diào);又或者是某年某日,他曾經(jīng)撞見過別人擁有過的溫馨時刻。

    溫柔和緩的聲音,仿佛層層疊疊的溫暖水波,將兩個人所有不安的情緒盡數(shù)包裹。

    “難聽死了。”

    她咕噥著,很快安心睡去。

    燕渠無聲地勾起了唇角。

    他低下眼簾,捉來她原本攥在他衣襟上的手,與她十指緊扣。

    第85章 第85章舔了一下

    天光悠悠轉(zhuǎn)亮的時候,漆金的檀木拔步床上已然空無一人。

    兩人都早早起來了。

    擦得光可鑒人的琉璃窗外,已經(jīng)結(jié)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北境的冬天總是來得這樣迅疾,趙明臻不過自京城往返了一趟,便又到了能看見雪的季節(jié)。

    她坐在窗邊,對著妝奩上的小鏡子梳頭,才通了一會兒發(fā)尾就走神,開始用指頭在琉璃窗的白霧上寫字。

    她先寫了一個“珍”字,歪頭看了會兒,覺得寫得有些丑,正想抬手把它抹掉,忽然福至心靈般回頭看了一眼。

    燕渠正在衣桁旁穿衣,感受到她若有似無的眼神,扣在腰間革帶上的手不由一頓,卻沒抬頭。

    趙明臻以為他沒注意,做賊心虛般松了口氣,隨即往琉璃窗邊又傾過去一點(diǎn)兒,用很小很小的動作,在“珍”字旁邊,又寫了一個字。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端詳一下,這兩個字放在一起是否相配,那道沉穩(wěn)的男聲就響在了她身后。

    “長公主?”

    她有一瞬慌神,下意識拾起袖子把窗戶上的水汽揩成一團(tuán),才轉(zhuǎn)過身道:“你走路怎么沒有聲音!”

    燕渠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側(cè),這會兒卻彎著腰。

    趙明臻一怔。

    “在想什么?梳子碰掉了都沒發(fā)現(xiàn)。”

    他撿起地上的牛角梳,撣了撣,放回她的妝奩旁。

    趙明臻重新把梳子拿回手里,繞著自己的一縷發(fā)尾玩,不吭聲。

    他又問:“我去叫你的丫頭進(jìn)來?”

    她還是不吭聲。

    燕渠嘆口氣,接過了她手里的梳子:“好吧,那我來。”

    趙明臻注視著鏡中自己和他的倒影,不情不愿地道:“下雪了。”

    燕渠的眉毛微皺,盯著掌中的頭發(fā)犯難——她的烏發(fā)過于柔順,像極了緞子,他疑心自己粗糙的手掌撫過去,都能抽起絲來。

    不過他倒還能分出耳朵聽她講話,回道:“昨天說好的,下雪就不要你送了。”

    他來接她回來,已經(jīng)是騰了時間,今早該回營中。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越往北邊越是這樣,不是一個好的訊號。

    趙明臻撇撇嘴,看起來非常不滿:“說得好像本宮是個閑人,多樂意送你似的。”

    成婚數(shù)載,燕渠早摸清楚了她的脾性,聞言輕笑了笑,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

    “我們長公主殿下自然不是閑人。平會和寧昌的駐屯事宜,一會兒末將……”

    加上新收復(fù)的十三座城池,和駙郭在外的北狄,北境如今的地域可稱廣袤,趙明臻并不吝于權(quán)柄,也沒有親自下場的打算,況且治理這片土地,還是要依靠這片土地上的人。

    唯獨(dú)戰(zhàn)略要地上的平會和寧昌二城,她一直攥在手心里,和心腹及禁軍一起牢牢把握著,連軍隊(duì)的布防、糧草的進(jìn)出都要她點(diǎn)頭。

    趙明臻睨了鏡中的燕渠一眼,冷哼一聲打斷了他:“就這一會兒還能獨(dú)處,你確定要和我談公事嗎?”

    誰料燕渠答:“和你在一起,談什么都好。”

    他甚少說這樣的話,用的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語氣,趙明臻一時愣住了,還沒回過神,這人卻又輕描淡寫地別開了這個話題。

    “挽頭發(fā)我不太擅長,長公主想讓我試試嗎?”

    趙明臻抿抿唇,從鏡前站了起來:“一會兒我再傳碧瑛來。”

    她轉(zhuǎn)過身,面對他。

    眼神交匯的瞬間,已經(jīng)無需多言。

    他用力地吻了上來。

    連呼吸很快都顯得多余。

    趙明臻閉上眼,任他把自己抵在案前,頸后卻沒有傳來琉璃窗冰冷的觸感——他撫在她背脊上的掌心緩緩上移,托住了她的后腦。

    直到唇邊傳來一絲血腥味,她才用抵在他胸前的掌根推了推,惱道:“沒輕沒重,你讓我一會兒怎么見人?”

    她總不能說自己跌跤把嘴巴跌破了!

    燕渠把臂彎松開一些,很快卻又俯下身來,湊過去,用自己的唇輕輕摩挲她唇邊可憐的小傷口。

    “那不正好?”他湊在她唇邊,竟又用舌尖舔了一下:“正好讓他們知道,長公主叫我啃了。”

    語氣居然還有些驕傲。

    趙明臻惱羞成怒地咬了回去。

    她這下咬得很用力,燕渠卻恍若不覺,攬?jiān)谒成系氖址吹垢昧追郑袷且环N鼓勵。

    仿佛只要是她給他的,痛也是一種獎賞。

    綿延的吻很快變了意味,不過兩個人的理智都還尚存,交纏的呼吸終究還是分開了。

    趙明臻心虛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她好像咬得更狠一點(diǎn)。

    這下更不能說,兩個人都是跌跤把嘴巴跌破了。

    她正要別開視線,目光卻不自覺落在了他微微偏斜的發(fā)冠上。

    “你這樣出去,成何體統(tǒng)?”

    她嘟囔了一句,伸出手,去給他正頭上的發(fā)冠。

    燕渠身形一滯,不過很快就識相地彎下腰,朝她低頭。

    她生得高挑,只是在他這個天賦異稟的武將跟前還是差著許多,即使他彎了腰,她還是要把手臂抬起來,才好在他的頭頂動作。

    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她滑落的衣袖下,那一截新藕般瑩白的小臂。

    趙明臻心無旁騖地為他重新戴好玉冠,正要收手往后退時,余光卻瞥見了他微微滑動著的喉結(jié)。

    心驀地一跳,她趕忙把手縮回袖子里,又大退了好幾步,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正色下來,道:“好啦,這瞧著才像樣。”

    燕渠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發(fā)冠,勾唇輕笑:“長公主親自為我戴冠,我怕是今晚睡覺都舍不得拆。”

    不知是因?yàn)橛忠蛛x,還是因?yàn)樗浇瞧瓶诘难雌饋碛幸唤z危險,趙明臻忽然有些不敢直視他。

    她小聲道:“你最好一輩子別拆。”

    ……

    雪越下越深,馬蹄印很快被新雪覆蓋,消失不見了。

    趙明臻望著燕渠離開的方向,神色凝重。

    在她返回京城的這段時間里,邊關(guān)大大小小的戰(zhàn)訊未停,陸續(xù)有好幾波賊患來犯。

    盡管這些賊患都打著之前北狄的名號,不過大家心里都清楚,背后是烏爾霄在唆使。如此掩耳盜鈴,不過是暫時還不想撕破那一紙合約背后的顏面罷了。

    而這些事情,燕渠只在戰(zhàn)報里公事公辦地提起,并不與她說戰(zhàn)場有多兇險。

    她沒有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新傷,本放下了心,可這會兒目送他走,才發(fā)覺他胯。下的馬都換了一匹,已經(jīng)不是之前被她嫌棄毛色太雜很丑的那一匹了。

    他不是喜好浮華的人,何況換新馬還要磨合。

    而馬的壽命很長,那匹馬也遠(yuǎn)沒有到壽終正寢的時候。

    那只剩一個原因——

    傷了,或者死了。

    總之,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載著主人上戰(zhàn)場。

    可以想見是有過多么危險的情境。

    趙明臻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去了馬廄,親手給她的白虹添了一把豆子,又安排人把她這一趟從京城帶來的若干皮甲,整理好一起送去了軍營。

    ——

    這年果然過不了一個安穩(wěn)年。

    寒冬已至,凜冽的風(fēng)聲帶來了山脈另一端那座國度的消息——他們的王國政權(quán)已替,取代老去的王登上王位的,正是當(dāng)時來和談的烏爾其羅。

    趙明臻也從信中得知了京城的近況——王皇后又產(chǎn)下一女,徐太后在信中要她在北邊尋一些不好得的補(bǔ)品山珍。

    雖然有些東西確實(shí)難尋,但事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她隨意地掃了一眼這幾頁單子,便要吩咐底下人去做。

    侍衛(wèi)拿著單子,正要退下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等等——給本宮再看一眼。”

    趙明臻拿起單子,重新仔細(xì)地過了一遍。

    她并不精通藥理,但因著蔡赟這個博學(xué)多識的老師,也跟著讀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書,懂一些粗淺的藥性。

    譬如說,這張單子里的好幾樣藥材,就是產(chǎn)褥間的婦人,絕對受用不了的。

    太后和自己的女兒開口要點(diǎn)土產(chǎn),還需要假借剛生產(chǎn)完的兒媳的名義嗎?

    趙明臻有一瞬疑惑。

    只是這點(diǎn)疑惑還沒來得及浮起,心底就有另一個稍顯恐怖的念頭按住了它。

    這幾種稀罕的藥材,都是用來給極虧虛、極羸弱的人補(bǔ)氣血的。

    如果不是王皇后的話,那會是誰需要?還能讓徐太后來張這個口?

    想到這兒,趙明臻的臉白了一白。

    數(shù)月前,待在宮中時,她很明顯地察覺到,趙景昂的身體不如以前了。

    他單薄了許多,明明已是盛夏,卻穿不得一點(diǎn)單薄的衣服,起一點(diǎn)風(fēng)就止不住地低咳。

    好在堂前的這些人都恭謹(jǐn)?shù)氐椭^,沒有人注意到她突變的神色。

    趙明臻抬起手,用掌根使勁摁了摁自己亂了的心跳,緩了一會兒方道:“盡快去尋,尋最好的來。”

    說著,她把單子錯開分了幾頁,又多叫了兩個侍衛(wèi)分頭去辦。

    長公主一貫與宮里關(guān)系緊密,徐太后有命,重視才是正常的。侍衛(wèi)們并不覺得奇怪,得她吩咐,只更提起小心,立馬就去辦了。

    把其他人也打發(fā)走后,趙明臻坐回胡椅里,安靜地思考了很久。

    ——

    單子上的東西很快湊齊,趙明臻著意再添了許多,與一折問候的信,趕在年前一起送了出去。

    猜想總歸只是猜想,她只能當(dāng)做什么都不知道。

    快過年的時候,她親自帶著人和幾車干貨,去邊城勞軍。

    前線的將士們得見長公主親臨,一時都很欣喜。

    越往前、越危險,都道“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像燕渠這般身先士卒的主帥是很罕見的,便是聶家的那位大都督,也基本上是在后方調(diào)兵遣將,很少自己親自去到前線。

    至于長公主、天子胞姐,更是沒人敢想,會在這里見到她。

    聽聞長公主的賞賜要來,燕渠率部出來迎接。

    趙明臻騎在馬背上,看著他,不自覺昂起了下巴。

    不過在人前,兩人還是很把持得住,除了偶爾撞上就會變得黏黏糊糊的眼神,幾乎沒什么異樣。

    燕渠身后,站著一個高瘦的青年男子,他倒像是察覺了什么,往趙明臻這兒多瞥幾眼。

    說完犒賞的話后,趙明臻就讓手下的侍衛(wèi)下去分撥賞賜了。人群漸次散開,燕渠把事情安排下去后,朝她這邊走了過來。

    “參見長公主。”他抱拳一禮,旋

    即與她介紹身邊的青年:“這是臣在軍中的參謀、殷清泰。”

    趙明臻抬眼,便見這青年男子款步上前,與她拱手道:“參見長公主。”

    他生得偏瘦,長著一張聰明的面孔,整個人看起來很精干,年紀(jì)卻不大。

    趙明臻稍微有些意外。

    早在京城時,她就在奏報里看到過此人的名字,但是“殷清泰”聽起來像個老頭子,沒想到真人看著還蠻年輕。

    不過,燕渠既會引薦,那怎么也算他的心腹了。趙明臻很快收攏思緒,擺起非常適宜的一個微笑,客套地打了聲招呼,又禮節(jié)性地吹捧了他幾句。

    殷清泰連連擺手,忙稱不敢,隨即很識趣地看了燕渠一眼,又朝夫婦倆都拱了拱手,閃身便退下了。

    閑雜人等一散開,趙明臻就開始朝燕渠抱怨:“真是受不了,還沒進(jìn)軍營,我就聞到了你們男人的味道。”

    不止人,還有馬和其他一些牲畜的氣味,聚在一起屬實(shí)不太好聞。

    燕渠笑笑,很自然地去把一旁她的白虹牽來,道:“還好是冬天。”

    趙明臻順著他的話想了一想,立馬倒吸一口涼氣:“你說得對,換個季節(jié)我絕對不會來了。”

    “這個季節(jié),長公主也不該來。這里離前線太近,烏爾霄又屢屢犯邊。”

    “我難道很想找死?”趙明臻揚(yáng)眉:“局勢這么緊張,我只會高高端起可沒法建立威望。其他幾路軍中我也都去看了,不止來了你這兒。”

    她頓了頓,補(bǔ)充道:“你可別自作多情,以為我是來見你的。”

    北境的城池星羅棋布,其中平會和寧昌各踞東西,是要緊的關(guān)塞,眼前的平會城是燕渠親自帶人在這兒駐守,寧昌那邊,則是聶聽淵和聶家的人。

    燕渠勾了勾唇,應(yīng)道:“好,長公主絕不是專程來見我的。”

    他不是傻子,怎么會不知道她先去其他地方,最后來他這里,是為了順理成章地待幾天。

    只是他刻意放得柔軟的聲音,這會兒聽起來更嘲諷了,趙明臻白他一眼,道:“你少來這套!”

    燕渠臉上笑意更深,不過很快還是正色道:“這兩年軍中日子還算好過,即使長公主不親臨,軍士們心里一樣知道該感念誰。”

    北境的土地貧瘠,又時常有戰(zhàn)火燒燃,行伍間比貧家能吃得飽一點(diǎn),但也好不到哪去。

    但是趙明臻來后好了許多。

    一則,自己的親姐姐就在這兒,皇帝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太虧待這塊地皮;

    二則,收復(fù)失土后,趙明臻上折建言,為北境百姓申免五年的稅款。

    她的言辭懇切而中肯——按大梁律法,開墾荒地本就有免稅的年頭,而這十三城在北狄占據(jù)后幾近荒廢,其實(shí)就該以墾荒計(jì)。

    私底下,她直接和趙景昂說得就比較直白了——

    得地失人,早晚人地皆失。那十三城被北狄占去了二十余年,人都換了一代了,若想要百姓真的認(rèn)同自己還是大梁的子民,就要給他們休養(yǎng)生息的機(jī)會。

    而北境的其他地方,因?yàn)榍靶┠瓿⒌墓芸亓ψ內(nèi)酰揲L莫及,本也收不上多少稅,反倒成了諸如聶家之類的豪強(qiáng)出去盤剝的幌子,最后都還要扣在了朝廷頭上。倒不如趁這個機(jī)會一起施恩。

    話雖這么說,實(shí)際上偌大個北境,稅款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不過趙景昂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聽從了她的建議,以局勢為重,下旨免了北境五年的稅。

    趙明臻知道燕渠是在夸自己,聞言尾巴也翹了起來。

    不過她嘴上還是滿不在乎地道:“不管你是不是哄我,我可都當(dāng)真的聽——也不枉本宮此番又和戶部磨了許久的嘴皮。”

    這一次從京城回來,除卻皇帝的賞賜,她還帶來了一筆不菲的軍資。

    不得不說,除卻時常發(fā)作的疑心病,趙景昂確實(shí)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他繼位這幾年來,朝綱漸穩(wěn),府庫雖然還不能說有多充盈,卻也是和先帝時截然不同的景象。

    趙明臻如今很是了解其中的艱辛。

    萬事說穿了就是一個錢,若沒有這好東西鋪路,她也沒有辦法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張羅起朝廷的旗子,也正因如此,她也知道,趙景昂燒去了多少心血。

    想到這兒,她的臉色又變得有些不安。

    于家于國,她都是不希望自己的皇帝弟弟有事的。

    太子如今才七八歲,只是曉事的年紀(jì),而她這一趟回宮,和這小侄兒見面的時候也已經(jīng)能感受到,他絕對不是一個穎慧的孩子。

    她很快就收斂了神色。

    宮廷里長大的,除卻極個別稀有的蠢貨,面上的功夫都做得很好。

    燕渠沒有注意到她一閃即逝的表情變化。

    他帶著她到中軍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安排她和隨從在后方下榻。

    跟在一旁的親兵瞥了眼自家主上的神色,在心底悄悄“嘶”了一聲。

    就這一會兒,他們這位燕將軍嘴角的笑都沒下來過,倒真像個開朗的人了!

    ——

    有賞賜雖是喜事,軍中的氣氛,總體還是緊張的。

    燕渠對防務(wù)這一塊抓得很緊,親自走了幾個地方之后的趙明臻更是能切身感受到。

    她稍一坐定,便又傳了平會城中的禁軍頭領(lǐng)、一個叫扈東的男人來。

    關(guān)鍵的地方,總要有自己的人才放心。

    不過朝中兵力有限,禁軍攏共也就是幾萬人,能交到她手里帶過來的,也才幾千號。

    戍邊還是要靠北境的軍民,她沒打算靠著幾千號禁軍稱王稱霸,只把他們分成兩部分,分別在安排在平會與寧昌。

    聽聞長公主要來,扈東早就準(zhǔn)備好了,聽到通傳后很快就到。

    魁梧的中年男人畢恭畢敬地朝她行禮,得她叫了起才抬頭。

    趙明臻捧著杯熱茶暖手,聽這扈東向自己匯報這段時間禁軍的情況。

    禁軍內(nèi)的情況,每隔一段時間都是要呈文書給她的。趙明臻提供了一會兒卻開始皺眉。

    “等等,上一旬你與本宮報來的,明明是聽從燕將軍的安排,去了城東布防,怎么現(xiàn)在又說是城西?”

    扈東神色一僵:“我……”

    有的事在筆墨中是有所隱晦的,一時不察,說來卻忘了。

    平日里的文書,長公主居然讀得這么仔細(xì)?

    瞧見他這副表情,趙明臻哪兒還有不明白的?

    這段時間的軍報她都看過了,敵寇的騷擾大多集中在城西,換言之,在城西駐防更容易立功。

    不同于北境這些閑時墾荒、戰(zhàn)時扛槍的軍隊(duì),禁軍不能說個個都有頭有臉,但能有品級的軍官,起碼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能叫他們心甘情愿來這邊遠(yuǎn)之地的理由,只有建功立業(yè)這一條。

    如果是長公主府的侍衛(wèi)、像是投軍了的越錚等人,膽敢這樣做,她一定當(dāng)即就冷下臉來,狠狠訓(xùn)斥一通。

    但眼前這位到底是禁軍,此刻雖然與她有從屬關(guān)系,但是頂頭上司還是皇帝,她也要倚重這些人,不能離心。

    畢竟天高皇帝遠(yuǎn),可不是誰一道旨意下來,這些人就都十成十地心向她。

    趙明臻輕輕笑了一聲,面容平靜:“別緊張,扈統(tǒng)領(lǐng)。”

    說著,她又揚(yáng)聲喚道:“來人,給扈統(tǒng)領(lǐng)重新添些茶水。說了這么久,口都要干了。”

    她越是平靜,扈東越是心里沒底。

    他揣度

    了一下,覺著長公主在意的應(yīng)該是他的隱瞞,趕忙道:“是末將之過。當(dāng)時……當(dāng)時與燕將軍的手下有一些小小的摩擦,后來有所調(diào)整,竟忘了與長公主再匯報一遍。”

    趙明臻淺啜一口茶水,忽然問起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扈統(tǒng)領(lǐng)的年紀(jì),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娶親了吧?”

    扈東一愣,雖不知她為什么突然問這個,還是咧開嘴笑了一下道:“成親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拙荊如今正在京城侍奉母親。”

    她又問:“那扈家的家事,是聽你妻子的,還是你母親的?”

    扈東被她問得傻眼了,想回答又疑心有陷阱,囁嚅了兩聲,竟是沒答上來。

    趙明臻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不過,無論妻子還是母親,只要扈家上上下下都明白,是誰在拿事就好。”

    她把聲音放得更慢了些:“……扈統(tǒng)領(lǐng),你可明白本宮的意思?”

    意思是,讓他遵從主帥的命令?

    扈東眉眼沉沉,粗著嗓子回答:“是,末將明白,謝長公主教誨。”

    他這語氣,顯然沒聽進(jìn)去多少,趙明臻也不繞彎子了,直截了當(dāng)?shù)氐溃骸霸谶@兒吞風(fēng)飲沙,誰不是為了立功?你們的心情本宮可以理解,也會再與燕將軍知會。他是個公允的人,你心里也清楚,不會壓制埋沒你們。”

    “但是——眼下正在打仗,戰(zhàn)場上軍令如山,誰是主帥,你們就得聽誰的。有什么問題,事后可以正告本宮,該爭的我會去給你們爭,不許違背軍令,否則,不必軍法處置,本宮也斷容不得。”

    她并沒有發(fā)脾氣,說話的聲音也不重,扈東的臉卻驀然燒紅了起來。

    他撲通一聲就要跪下,不過趙明臻反應(yīng)很快,立馬一個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從架起了他。

    “沒說重話呢,這是做什么?”趙明臻眉眼彎彎地看著他,看起來十分的好脾氣:“駐防在此是辛苦事兒,本宮該感謝你們才是。來人,去取五十金來,送扈統(tǒng)領(lǐng)一起回去,好好犒勞一下禁軍的諸位。”

    第86章 第86章讓開!燕渠還做不了本宮……

    如是在營中待了兩日,又到一年年三十。

    趙明臻和燕渠卻沒什么休息的時間,直到傍晚才終于在中軍帳中見上面。

    “都安排好了?”

    趙明臻堂而皇之地窩在他的座椅里,蜷著膝蓋烤火。

    “剛從城墻上下來,巡了一圈。”

    燕渠一面說,一面走到銅爐旁,把手里提溜著的一只鍋?zhàn)蛹芰松先ァ?br />
    趙明臻聽到他那兒發(fā)出的動靜,這才轉(zhuǎn)過頭看他,發(fā)出“咦”的一聲。

    燕渠把鍋放下,拍了拍手,道:“長公主賞的羊肉,正好今天給他們加餐。他們弄好了,鼓動我給你也送一份。”

    趙明臻惋惜地看了那鍋?zhàn)右谎郏嗣约旱亩亲樱骸罢娌磺桑乙呀?jīng)吃了一頓了。”

    燕渠也沒太在意:“那坐著吧,晚些餓了當(dāng)夜宵。”

    軍帳外有風(fēng)雪聲,但除此以外也并不安靜,能聽見一些歡謔的人聲。

    見趙明臻側(cè)耳去聽,燕渠順嘴解釋了兩句:“畢竟是年三十,布防已經(jīng)安排了,其他人只要不喝酒、不擅離營地,摸點(diǎn)篩盅牌九,就由他們。”

    銅皮鐵骨的人,今天也是要松松勁喘喘氣的。趙明臻點(diǎn)點(diǎn)頭,道:“該松一松,弦繃久了也要出事。”

    兩人閑話幾句的功夫,鍋?zhàn)永锏难驕匦路辛耍l(fā)出一股奇妙的芬芳。

    趙明臻被這股香氣勾得鼻尖微動,目光也轉(zhuǎn)了過去。

    山珍海味她見過不少,可還是第一次有人將如此粗糙炮制的羊肉送到她面前,一時間有些好奇。

    燕渠見她意動,也不多說,盛了一碗遞到她手邊。

    趙明臻接過,挾起一塊送到嘴邊,立馬就被羊肉那質(zhì)樸的膻氣沖得皺起了眉。

    勉強(qiáng)吃掉這一口后,她放下了筷子,目露惋惜:“不難吃。”

    這句倒不違心。

    清燉的羊肉滋味不錯,若沒有這股膻氣,幾乎可以稱得上美味。

    燕渠挑了挑眉。

    她吃過的珍饈美饌不知凡幾,這軍營里的大鍋飯能得她一句“不難吃”的評價,已經(jīng)不容易了。

    見她把碗往他這邊推了推,他十分絲滑地就端了起來,道:“香料價貴,料理起來,怕是比羊肉還費(fèi)錢。”

    軍中能見著葷腥已經(jīng)不錯,還是暖身的羊肉,大家倒也不太在意這點(diǎn)膻味。

    這人吃她的剩飯是越來越自然,趙明臻瞄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還穿在身上的輕甲上:“都回來了,不把甲脫了嗎?

    燕渠仰脖喝了一口熱湯,方才道:“習(xí)慣了,晚點(diǎn)還要再出去巡一趟。”

    年前這兩天還算安生,烏爾霄沒有派人來騷擾,但是城中一直保持著戒備。

    趙明臻知道他親力親為的習(xí)慣,沒有多勸。

    她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即使已經(jīng)讀過些兵書,軍中的事情,依舊甚少置喙。

    不過想到扈東的事,她還是多嘴了一句:“該用的人你就用,若是有不服調(diào)遣的,你與我說就好。”

    燕渠笑了一下。

    她見了禁軍的人,這一點(diǎn)他是知道的。

    而他的部下,不說如臂使指,卻都極其服從他的號令。能談得上“不服調(diào)遣”的,只有禁軍。

    他想了想,回答道:“是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扈統(tǒng)領(lǐng)還是很盡忠職守的,方才我經(jīng)過城西,見他還在城樓上。”

    趙明臻有點(diǎn)困了,掩唇打了個哈欠:“你告狀告得還挺委婉。”

    她可沒提具體是誰,他這么一說就撞進(jìn)來了。

    聞言,燕渠有些無奈地道:“長公主,我沒這個意思。”

    趙明臻眨著泛紅的眼睛看他:“知道你沒有我才這么說的。”

    正說著,帳外忽然傳來一記破空的響竹聲,燕渠神色一凜,瞬間起身,還未待他走出幾步,一陣急迫的腳步聲就沖入了軍帳中。

    “大將軍——”

    是項(xiàng)飛鵬沖了進(jìn)來,他的臉色凝重,正要開口時看見趙明臻在這兒,稍一停頓,緊接著立馬道:“大將軍,是西北的城墻上發(fā)出的響竹,怕是有敵情。”

    趙明臻第一次直面這樣的情況,幾乎是下意識跟著燕渠的動作站了起來。

    她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微微偏頭看向他,見他神色雖冷峻,眉宇間卻并不緊蹙,這才稍放下心。

    燕渠信手從蘭锜上抓了把劍,邁開步子正要出去,忽又一頓,像是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大步跨到了趙明臻身邊,把她往懷里緊緊擁了一擁。

    他很快松開了她,冷著臉囑咐道:“好好待在帳中,別亂跑。”

    相擁的時間太短,趙明臻甚至都沒來得及感受到鐵甲上傳來的寒意。

    他頭一回用這樣嚴(yán)肅的語氣和她說話,但她不是不識好歹的人,聞言只鄭重點(diǎn)頭,道:“你去。別擔(dān)心我。”

    這種時候,她就算做不了什么,但也絕不會拖后腿。

    燕渠的心卻是狂跳不止。

    大大小小的戰(zhàn)訊敵情,邊關(guān)從來就沒少過,這一次除了是在年三十,也沒有什么特別的。

    為什么他會這么緊張?

    是因?yàn)樗谶@兒,離危險這樣近嗎?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抓著劍大步流星地走了。

    ————

    趙明臻看著營帳上投映著的攢動人影,攥緊了自己的手心。

    走時,燕渠安排了一隊(duì)人,把這座軍帳盯得更緊了些。

    說實(shí)話,她心里其實(shí)有些懼意。

    在今日之前,即使來到了北境,戰(zhàn)場卻依舊離她這身份尊貴的長公主很遠(yuǎn)很遠(yuǎn)。

    她站在案前踱著步,努力平復(fù)下起伏的胸膛。

    傅陽濤從軍帳外走了進(jìn)來,與她稟報:“長公主,城北至城西一線,有烏爾霄人偷襲,已經(jīng)開戰(zhàn)了。不過應(yīng)該不至于應(yīng)付不了,燕將軍只調(diào)了大營里三百人去支援。”

    情況聽起來還算樂觀,一旁候立的越喬卻難稱平靜,她上前幾步問傅陽濤:“既然如此,響動為什么會這么大?”

    林家平反后,她親哥哥依舊在軍中領(lǐng)命,如今也正在城西。

    瞥見越喬的表情后,趙明臻腳下踱步的動作忽然就停住了。

    不行,如今她是這里的主心骨,她不能把自己的焦躁和不安傳遞出去。

    她深吸一口氣,與傅陽濤道:“把我們帶來的人都安頓好,保護(hù)好他們,別叫他們出去添亂;再帶幾個人去找殷參謀,如果有什么幫得上忙的,就去搭把手。”

    她此番出行,沿途勞軍送了一路賞賜,有不少負(fù)責(zé)運(yùn)輸?shù)拿穹蛟陉?duì)伍里。

    傅陽濤眼神肅然,抱拳應(yīng)下。

    而他推開氈簾的一剎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下,一陣古怪的、像是野獸嚎叫的凄厲聲音,忽如奔雷般,在所有人的耳廓里炸了開來——

    趙明臻的耳尖隨之顫了顫,一陣不妙的感受遍襲她的全身,瞬間就讓她毛骨悚然。

    傅陽濤的腳步頓住了,他遲疑地回頭看向趙明臻。

    趙明臻定了定神,催促道:“快去——”

    那些民夫都是普通百姓,其中不少還是聽聞“長公主要犒勞邊軍”,自告奮勇應(yīng)召來的。

    他們并不隸屬于軍營,真有什么危險,營中想不到顧及他們,她不能不管。

    傅陽濤與她身后的越喬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輕輕點(diǎn)頭,又示意

    跟著他的兩個人留下保護(hù)長公主,帶著其他的侍衛(wèi)走了。

    趙明臻徹底是靜不下來了。

    越喬扶著她的小臂,勸道:“長公主別擔(dān)心,我們——還有外面燕將軍留的人,無論如何,都護(hù)得住殿下。”

    她雖這么說,然而手心里也是一把冷汗。

    趙明臻知道自己的安全是有保障的,眉頭卻依舊深鎖。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可這大半年來,烏爾霄一陣一陣的派兵來攻,像試探又像消磨,在那烏爾其羅繼位后還愈演愈烈。

    大梁軍中氣氛緊張,就像一面快要繃到極限的鼓皮,只消重重一擂,就要被捶破了。

    外面的動靜越來越不妙,嘈雜的人聲伴著尖嘯越來越響,就像水馬上要燒開之前接連冒出的氣泡,再這樣下去,恐怕……就要營嘯了!

    想到這個危險的可能,趙明臻的瞳孔微微一縮。

    越是風(fēng)聲鶴唳的時候,越容易草木皆兵。人被群體所裹挾的時候是沒有理智的,一旦營嘯蔓延,渾水摸魚的、自相攻擊的……整個軍營都要陷入大亂,死傷慘重。

    若放任局勢這樣發(fā)酵下去,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趙明臻再坐不住,正想出去看看情況,越喬反應(yīng)不及,正要攔她,門口的氈簾忽然被人打開了。

    一個還算熟悉的人影鉆了進(jìn)來,是燕渠那位類似軍師一般的副手殷清泰。

    他看到趙明臻還好好地站在這兒的時候,極為明顯地松了一口氣,旋即極快地開口解釋:“有細(xì)作潛入營中,趁夜呼喊,叫囂說烏爾霄大軍已經(jīng)攻入城中,守將均已棄城而逃,妄圖引發(fā)慌亂。”

    趙明臻問道:“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目前還穩(wěn)得住。”殷清泰急匆匆地回答:“今日雖然是三十,但是將軍管得嚴(yán),沒有酒進(jìn)來。”

    若是有酒,就要壞事了。

    在營嘯的苗頭出現(xiàn)后,他迅速帶著親信控制了局面,很快又想到了長公主還在營中,生怕她這邊出什么事,所以趕了過來。

    趙明臻的眉心越蹙越緊,忽然問道:“其他營中,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殷清泰一愣。

    趙明臻繼續(xù)道:“今日之前,本宮還想不明白,這烏爾霄磨磨蹭蹭地打了半年,自己什么也沒有得到,為什么還這樣鍥而不舍。”

    殷清泰反應(yīng)了過來:“怕只怕,他們把戰(zhàn)線拉得這樣長,為的就是今天炸營。”

    大梁風(fēng)俗,年關(guān)本就是所有人意志最松懈的時候,細(xì)作選在今夜開始呼號,偏偏烏爾霄又同時發(fā)動進(jìn)攻……

    他話音未落,外面又有軍士奔了過來,急稟道:“殷參謀,同線軍報,寧昌城及往南幾城,同樣遭到了烏爾霄的攻擊,聲勢浩大。”

    說話的功夫,營外的喧囂聲始終沒停。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奔逃,間或還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聲音;也有人在奮力呼喊,維持秩序。

    只是失序要比維持秩序難太多,眼見這座大營也要顯出亂象,殷清泰的臉色鐵青,已經(jīng)顧不上什么別的城池營地,正要出去,趙明臻卻不合時宜地叫住了他。

    她問他:“等等,你打算怎么做?”

    不待殷清泰回答,她自顧自地就下了指示:“本宮和你一起去。”

    殷清泰猛地睜大了眼。

    趙明臻沒留氣口,繼續(xù)道:“營嘯一起,誰都沒辦法,你只能壓制一時,烏爾霄又是故意把攻城的動靜做得這么大的,恐慌會一直蔓延。”

    更危險的話她沒說——有燕渠威信在的大營,都快要引起嘩變了,寧昌等城的營地又會是個什么情形?其他城池的駐軍若亂了起來,動靜再傳回平會,兩相應(yīng)和,這邊還能穩(wěn)得住了嗎?

    “要壓住營嘯,就要解決恐慌。”趙明臻注視著攔在她面前的所有人,繼續(xù)道:“恐慌因士卒畏懼自己被拋棄而起,只有本宮出面,才能告訴他們,營中響起的是謠言,他們不是棄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越喬等人便七嘴八舌地勸阻道:“不可長公主!外面實(shí)在是太亂了,您不能以身涉險!”

    偏偏是今夜,偏偏是年三十——

    天上連月亮都沒有,有限的幾顆星子根本照不亮這片荒寂的土地。稍微離火把遠(yuǎn)一些,連面前站著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沒人敢托大,說出了這座密不透風(fēng)的軍帳,還能在亂軍之中保護(hù)得了長公主!

    殷清泰卻是在她的話里迅速冷靜了下來。

    他們踏著的這片土地,平會、寧昌等十三城,本就是經(jīng)過了北狄人的漫長統(tǒng)治,才將將被大梁收復(fù)的失土。

    這位身份高貴的長公主說得沒錯,發(fā)生嘯叫的根本原因,就是士卒害怕自己再度成為棄子。

    營地里的情況沒那么快傳到前線,燕渠也不可能就帶著大軍回來主持局面——“調(diào)虎離山”同樣是正中烏爾霄的下懷。

    如今的情況,倒真的只有這位長公主最適合出面處理了。

    她勞軍在此,士卒們本就多有感念,她一出面,所謂“棄城而逃”的謊言自然不攻即破。

    當(dāng)朝長公主、北境的處置使都沒走,還有誰敢先她一步棄城逃跑?

    只是實(shí)在是太危險了,沒出事還好,如果出了事……

    殷清泰的背后浸出了一把冷汗。

    他抬眼看向趙明臻,終究還是深吸一氣,下定決心道:“好,長公主請隨我來。”

    中軍帳外,燕渠留下的親信面面相覷,最后還是硬著頭皮攔了上來:“殿下,殷參謀,這……大將軍走前下了死命令,要我們一定……”

    時間緊迫,趙明臻也顧不得許多了,她昂起下頜,強(qiáng)硬地上前道:“他雖讓你們保護(hù)我,可也沒叫你們違逆本宮的意思!讓開!燕渠還做不了本宮的主!”

    她雖有脾氣,但甚少這樣疾言厲色,便是更熟悉她的公主府侍衛(wèi)也是驀地一顫,迅速地低下頭,連稱不敢。

    殷清泰知曉情況緊急,也不多耽擱,立即道:“既遵大將軍之命,那就跟上!都給我保護(hù)長公主——”

    ————

    漆黑如墨的夜空下,被火光擁簇著的一人一馬,仿佛天際墜下的流星。

    趙明臻騎上了她的白虹。

    這一次,不是在逞小兒女的意氣,也不是在爭圍場樹梢上、先帝逗樂般掛上的纏頭。

    她擠盡肺腑里的每一絲空氣,高聲大喊:“長公主在此,誰敢棄城!”

    夜風(fēng)獵獵在吹,把她的聲音送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在她兩翼,十?dāng)?shù)個侍從高舉能找到的最亮的火把,齊聲復(fù)述著她的話:

    “長公主在此,豈敢棄城——”

    “長公主在此,豈敢棄城——”

    ……

    馬蹄聲過處,陷入混沌的兵士被聲音所吸引,循著火光抬頭望去——

    果真是長公主!

    有眼尖的已經(jīng)能分辨出來了!

    尖銳的嘯叫盡頭,漸有歡欣的聲音傳來。

    “長公主他們還在——”

    “天殺的,哪個狗娘養(yǎng)的騙的老子!誰說貴人們都棄城跑了,就剩咱還在這兒!”

    “天吶!真是長公主,那天她還……”

    趙明臻聽見了這些聲音,眼眶微微有些發(fā)熱。

    她聽不出是誰在說話,也看不見是誰在看她,她只是夾緊馬腹,繼續(xù)朝前高聲大喊:“別亂!都好好的,明日還請大家喝羊湯!”

    風(fēng)向漸漸有了變化,帶著人在營中主持秩序的殷清泰大喜過望,迅速抓

    準(zhǔn)時機(jī),以火光撲朔的方向?yàn)闇?zhǔn)繩,一路向前梳理。

    他本就是軍中的參謀,對營地的情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霎時間便帶著人,像篦子一樣把紛亂的場面梳順了。

    情況稍好些后,他卻也顧不上喘氣,急急又叫了人來問:“長公主呢?現(xiàn)在她們到了哪里?”

    手下答:“報告參謀,長公主他們沒停,似乎是往寧昌那邊繼續(xù)去了。”

    殷清泰發(fā)出一聲怪叫,立刻吩咐道:“你、還有你、你,算了都去吧,速速跟上長公主!再去個人,把剛剛的事情都知會給大將軍,快去!如有耽擱,軍法處置!”

    早在燕渠發(fā)跡之前,他就已經(jīng)與他結(jié)識,如今既是他的手下,也勉強(qiáng)能算半個友人。

    殷清泰非常清楚,長公主對這位來說有多重要;且不論她與燕渠的關(guān)系,憑她的身份,若有點(diǎn)什么閃失,宮里恐怕也是要發(fā)作的!

    他稍想了想,最后自己也翻身上了馬,把殘余的事情交給了屬下,就這么奔著城墻的方向,找燕渠去了。

    ——

    風(fēng)吹得趙明臻面門發(fā)緊,卻叫她的意識愈加清醒。

    喊得太大聲,又灌了太多的冷風(fēng),她的嗓子已經(jīng)徹底啞了,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

    其他駐軍的地方,情形果然要比燕渠直接掌管的平會要差。動亂的人群,幾次都快掀翻她的馬蹄,把她和護(hù)衛(wèi)沖散。

    不過她跑了這一通下來,情況還是有所好轉(zhuǎn)。

    她這一趟勞軍的心思,其實(shí)沒有很純粹。

    為了在行伍間刷刷臉,增加她的威信,每到一地,她都要在陣前、當(dāng)著將士們的面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彰顯一下長公主能實(shí)際帶來的好處。

    可萬萬沒想到,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場。

    快了,快了,趙明臻心想。

    人群中的聲音就像潮水,第一波控制住了,很難再起風(fēng)浪,再有細(xì)作叫喊,也會有人反駁說,長公主都沒走。

    現(xiàn)在該回去,看看殷清泰那邊處理得如何,再讓有經(jīng)驗(yàn)的他帶人過來,支援其他的城池……

    趙明臻有些走神。

    一旁的越喬卻像是聽見了什么,不動神色地回眸一瞥,隨即朝她靠了過來。

    “長公主。”她下意識壓低聲音,卻忘了自己的嗓子也叫啞了,發(fā)出了拉破風(fēng)箱般的動靜:“有人在跟蹤我們。”

    越喬說話的時候,其他侍衛(wèi)似也有所察覺,漸次朝趙明臻靠攏,戒備著將她包裹在了中間。

    趙明臻的臉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木了,這會兒震驚的表情都扯不起來,看起來倒更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起色的架勢。

    她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只能偏頭,用嘴型問越喬:“人多嗎?”

    越喬微微張唇,幾乎不受控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趙明臻順著她視線的方向,平靜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看了過去。

    啊……

    還真是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

    好些人呀。

    魁梧的身形,泛紅的頭發(fā),還有比大梁人要青白一點(diǎn)的皮膚。

    趙明臻把手揣到袖中,摸向了那把鑲著紅寶石的短刀。

    還好,刀還在。

    她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而面前這一群烏爾霄人,也吝于給她們更多的反應(yīng)時間。

    天邊沒有月亮,一排排刀刃反射著森寒的冷光。

    烏爾霄的語言佶屈聱牙,不過待在北境這幾年,趙明臻倒也抽空學(xué)了一點(diǎn)。

    她能大概聽懂,他們在說什么。

    他們在說,此番炸營事敗,回去一定會受罰,不如捉了大梁的長公主,剛好將功贖罪。

    第87章 第87章她是天家公主,絕不該折……

    是夜,烏爾霄的營帳中。

    頭戴金冠、身著靛藍(lán)色長袍的男人,在帳中焦躁地踱著步。

    正是烏爾霄新繼任的國王,烏爾其羅。

    一個肩頭染血的彪形大漢跪在他腳邊,為自己辯解。

    “我們……撤退的時候,正好遇上那壞事的大梁公主,本想拿下她雪恨,誰知,誰知那燕渠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說到這兒,他抬起了頭來:“雙拳難敵四手,那燕渠為了救人受了傷,還吃了我們一箭,此事千真萬確啊大王!”

    烏爾其羅的眉心浮著一條豎紋,他瞇了瞇眼,冷然道:“你說憑你們這幾十號人,傷得了燕渠?”

    他對自己屬下的斤兩心知肚明,更清楚燕渠的本事。

    這點(diǎn)人數(shù)上的優(yōu)勢,還不足以抹平這種差距。

    魁梧男子為給自己開脫,忙繼續(xù)道:“他個人武藝再高,可護(hù)著個拖油瓶,又如何施展呢?大王,我……”

    烏爾其羅一擺手,讓人把他架了出去。

    他陰沉著臉,吩咐其他手下:“再探,再報。”

    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帶著大軍,踏足大梁的邊境了。

    打敗了王室中的諸位皇子、坐上了肖想著的國王寶座后,他耗費(fèi)半年,費(fèi)盡心機(jī)設(shè)下了今日之局。

    自以為即使不是天衣無縫,也足以撕咬掉大梁一塊血肉。

    志得意滿之時,兩條線卻都傳來了他不想聽見的消息。

    平會與寧昌二城俱都沒能攻下,只打下了一些小縣,起不到關(guān)鍵的作用,大梁稍回過神就能反撲包夾;

    在攻城發(fā)動之后,細(xì)作開始與營中的內(nèi)應(yīng)一起散播謠言,試圖引起營嘯,然而就在這關(guān)頭,那長公主居然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硬生生把局面給穩(wěn)住了。

    這幾年,烏爾其羅從未停止對大梁的關(guān)注,他知道,這長公主對大梁的意義,若能拿下她,倒也不算吃虧,只可惜叫她跑了。

    可要是燕渠當(dāng)真重傷……

    烏爾其羅眉梢微動,若有所思。

    沒過多久,先前被派去打探的手下回來了。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稟報道:“報、報告大王,大梁軍中沒有異動,反倒聽到了些歡呼,說是……他們那大將軍,騎馬擁著公主,好好的回來了!”

    ——

    與此同時,平會城中。

    趙明臻忍淚,別過頭,幾乎不敢看榻邊的景象。

    血……

    他流了好多的血。

    一旁的殷清泰在問軍醫(yī):“大將軍的傷,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軍醫(yī)低著頭,額角都有冷汗:“腿上的刀傷還好,不算太深;就是肋下這一箭……太陰毒了,箭頭上還有倒鉤……”

    燕渠半靠半臥在軟榻上,聲音低啞:“取得出來嗎?”

    軍醫(yī)額角的汗似乎都變得更大顆了:“得試試。”

    這話說得不滿,燕渠心里有數(shù)了,隨即又與殷清泰道:“其他人都帶回來了嗎?”

    殷清泰答:“屬下已經(jīng)派人去尋。”

    說罷,他等著燕渠下一步的吩咐,卻見他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殷清泰了然,這是將軍有話要和長公主說了,于是立馬道:“瞿醫(yī)士,將軍的傷口還是要盡快處理,我們?nèi)?zhǔn)備清創(chuàng)要的東西吧。”

    瞿姓的軍醫(yī)會錯了意:“參謀放心,我知道輕重,一定守口如瓶,不會走漏消息。”

    兩人離去之后,偌大的營帳安靜了下來。

    燕渠偏頭看向趙明臻的方向。

    她站在屏風(fēng)后的另一側(cè),似乎不敢看他。

    “明臻。”他放輕了聲音:“過來,明臻。”

    聽到他叫她,趙明臻的眼淚愈發(fā)止不住了,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你是蠢貨嗎?”她抹著眼淚罵道:“誰要你給我擋了,你可別想算到我頭上。”

    她的聲音還有些啞,話說急了像鴨子叫。

    燕渠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隨即很夸張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趙明臻心弦一緊,立時就轉(zhuǎn)身邁到榻邊,問道:“又疼狠了嗎?我去端草烏湯……”

    話音未落,手腕卻忽然被燕渠抓住了。

    他的動作依舊有力,帶著不由分說的意味:“坐下,我有話和你說。”

    燕渠極少表現(xiàn)出這樣強(qiáng)硬的一面,趙明臻一怔。

    她抿著唇,在他身旁坐下。

    仿佛一下子就冷靜了下來,她閉上眼,還是說了一句,對不起。

    帳中的血腥味,濃郁到化都化不開。

    如果不是為了保護(hù)她,他不會受這樣重的傷。而她此時此刻,連軍醫(yī)處理過的傷口都不敢看。

    燕渠抬起手,用冰冷的指腹揩掉了她頰邊的淚,溫聲道:“你沒錯。”

    即使他在,他也不會比她處置得更妥當(dāng)。

    肋下有傷,抬手的動作難免牽扯。燕渠緩了緩,繼續(xù)道:“你做得很好,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公主。”

    他就著這個為她拭淚的動作,輕輕把她的臉扳了過

    來,面對他。

    他的神情冷肅得嚇人,趙明臻心想,好聽話說完了,他一定是要兇她了。

    她的眼睫顫了顫,抿住唇,不說話。

    燕渠把她倔強(qiáng)的表情看得分明,收回手,拔過她還別在腰上的那把短刀。

    鑲著紅寶石的刀鞘已不知遺落何處,只剩下一把空落落的刀刃。

    “可剛剛,你想要用這把刀做什么?了結(jié)自己嗎?”

    他的話音失去了所有的溫度,竟還有些顫抖。

    趙明臻臉色一白。

    夜深,場面又混亂,她以為他沒有看見的。

    她有一瞬慌亂,垂下濕潤的羽睫,手不自覺把膝頭的裙擺攥得很皺。

    她剛剛真的以為,自己要交代在那兒了……

    她身邊算上越喬,一共十二個人,對面數(shù)倍于她們不說,排頭那幾人的馬背上,還掛著幾把連弩。

    實(shí)力懸殊擺在眼前,不是強(qiáng)硬地應(yīng)戰(zhàn)就可以匹敵的。

    她從喉嚨里擠出嘶啞的聲音,操起并不熟練的烏爾霄語言,試圖與對面的人溝通。

    “這里還是大梁的土地,如果我是你們,不會選擇節(jié)外生枝,鬧出動靜,把附近的守軍引來。”

    “就當(dāng)我們沒有遇到彼此,你們也好快些離開,如何?”

    可惜這群烏爾霄人沒有與她虛與委蛇的打算,徑直劈砍了過來。

    圍簇在她身邊的近衛(wèi)們把她迅速護(hù)在身后,金屬相接的聲音很快響徹整片夜空,這些烏爾霄人的目的明確極了,一個個跟出籠的兇獸一般,只朝她這邊撕咬過來,不給她們一點(diǎn)且戰(zhàn)且退的機(jī)會。

    纏斗之間,她很快摔下馬背,越喬等人見狀,立即持劍來救,然而卻都被纏住了,不得脫身。

    而為首的那個烏爾霄頭目則舉起刀,一步步走向她。

    是刀背。

    趙明臻發(fā)現(xiàn)了,這些人沒打算殺她。

    不是為了殺她,那就更危險了。

    她平靜地握緊了袖中的短刀。

    她是天家公主,絕不該折辱在這些人的手里。

    也絕不會,成為他們用來叩關(guān)的籌碼。

    為首的羅剎大笑:“快,我們把這公主帶走,有大用場!”

    說著,他伸手就要來提她的衣領(lǐng),還未及動手,忽然被她反手掏出的刀刃閃了眼睛。

    這人以為她要刺他,下意識一躲,下一瞬,卻見她提起短刀,趁著這個空檔,直往她自己的脖頸而去。

    他瞪大了眼睛,只是還來不及有什么反應(yīng),一支羽箭忽然破風(fēng)而來,正中他的后心,定格了他最后的表情。

    無邊的夜色下,疾馳而來的男人手持長弓,散發(fā)著一股森然的氣場,聲音冰冷:“你們想要帶走誰?”

    趙明臻幾乎瞬間就分辨出了是誰的聲音,生理性的眼淚還沒來得及跌出眼眶,手上的短刀沒拿穩(wěn),哐當(dāng)一聲掉到了地上。

    ……

    燕渠幾乎無法形容自己那時的心情。

    從離開軍帳前的那一個擁抱開始,他的心就一突一突地跳。

    這種不安的感受,在殷清泰前來稟報營中情況時達(dá)到了頂峰。

    果然,烏爾霄選在這樣的時候,把攻城的陣線鋪得如此之開,是有別的目的。

    他卻顧及不得這些,直接問道:“你說,長公主還沒回來?”

    殷清泰臉色沉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燕渠立時便點(diǎn)了親衛(wèi),策馬狂奔,帶人分頭去找。

    萬幸是趕上了。

    可他沒有錯過,那一瞬她決絕的眼神,和掉在一旁的短刀。

    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帶著她回城了,后怕的心情,卻依舊在他心頭蔓延。

    他幾乎不敢想象,如果他再晚一點(diǎn),哪怕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

    帳中暖黃的火光,照亮了她的珠淚漣漣,燕渠一時也說不出苛責(zé)的話,只抓著她的手,把她的指節(jié)抵在自己的額前。

    “你要是用這把刀了結(jié)了自己,他日……我該如何自處?”

    他給她的刀,本意是希望她能自保。

    趙明臻的鼻子酸得要命,眼淚又要往下掉,她別開臉,把手抽回來,昂起頭,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淚。

    “你以為我想找死嗎?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也見不到你了。”

    “可我能怎么辦?一旦他們真的拿我來威脅你,威脅皇帝,你們又該怎么辦?”

    生死之間,她居然還惦記著會見不到他……燕渠的心里酸澀異常,啞聲問她:“長公主既還想得起我,那就請?jiān)俳o我一個機(jī)會。”

    趙明臻還沒緩過勁來,有些呆呆地問他:“你說什么?”

    “給我一個找到你的機(jī)會。”他重新攥住了她的手,“不論發(fā)生什么,都給我一個找到你的機(jī)會,好嗎?”

    第88章 第88章被她喜歡,得她看中,是……

    趙明臻大哭一通,答應(yīng)了他。

    哭完抹抹眼淚,才想起來被她抱著的是個傷員,一邊不好意思地退開些,一邊抽抽噎噎地道:“我去把郎中喊過來——真是的,他們怎么還不回來。”

    本該明媚張揚(yáng)的臉上,此刻滿是斑駁淚痕,燕渠見了,心里卻松了一口氣。

    他剛剛真是被她那副什么聲音都沒有,只吧嗒吧嗒掉眼淚的樣子嚇到了。

    這會兒能這樣不克制地哭,應(yīng)該……好一些了吧。

    他抬起手,試圖摸摸她的臉,結(jié)果胳膊抬到一半,沒抬起來。

    見她瞪圓了眼睛,明顯又吃了一嚇,燕渠清了清嗓子,解釋道:“不是傷,剛剛被你壓麻了。”

    箭傷在左肋下,她剛剛抱著的是他右邊肩膀。

    趙明臻的鼻子還有點(diǎn)堵,她轉(zhuǎn)過頭,不理他這句,就要出門去找人,結(jié)果氈簾一打,腳步還沒邁出去,便見殷清泰和那瞿醫(yī)士正跟呆頭鵝似的,在門口候立著。

    見她突然過來,兩人神色俱是一僵。

    殷清泰緩緩移開目光,打哈哈道:“長、長公主,我們……”

    怎么看都是在外面等了有一會兒了。

    想到自己剛剛哭出來的動靜,趙明臻的耳尖微紅,佯作無事,把他們引了進(jìn)來。

    不過等到軍醫(yī)開始為燕渠處理箭傷之后,她的表情便輕松不起來了。

    如果燕渠單槍匹馬,那些烏爾霄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是因?yàn)樽o(hù)著她,有所掣肘,才受的傷。

    趙明臻低下眼簾,看著自己的裙擺。

    雖然沾染了血污,可一點(diǎn)破損都沒有。

    瞿姓軍醫(yī)拿出了一個銀質(zhì)的托盤,告罪道:“大將軍,清創(chuàng)難免疼痛,還請忍上一忍。這碎裂的箭鏃和甲片,是必要清除掉

    的。”

    燕渠頷首,道:“有勞。”

    見趙明臻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牽系在他身上,他扯起嘴角,朝她笑了一下,用口型對她說,沒事。

    蠢貨蠢貨蠢貨……

    見狀,趙明臻咬著唇,在心里悄悄罵他。

    這種時候還不知道賣可憐,還在她面前表現(xiàn)得這樣云淡風(fēng)輕。

    她想了想,還是走過去,虛坐在另一邊,握住了他的右手。

    瞿醫(yī)士動作一僵,試探性地看向燕渠。

    燕渠先是一愣,繼而板著臉恐嚇道:“血淋淋的,一會兒再嚇著你,松手。”

    趙明臻不松,反而握得更緊了些。

    “一會兒要是痛,你就握著我,握緊一點(diǎn)。”她認(rèn)真地說。

    燕渠抬眉看她,而她見他還想拒絕,朝他兇惡地齜了齜牙,鎮(zhèn)壓了他的抗拒。

    銀質(zhì)托盤上的各色薄刃抖了抖,瞿醫(yī)士虎軀一震,及時裝瞎低下了頭。

    燕渠只得無奈地道:“一會兒要抓痛你了。”

    從軍多年,大大小小的傷他受過不少,還是第一回,治傷時有人這樣陪著他,用她的掌心,合握住他的手。

    仿佛真的有一股力量,沿著她掌紋的脈絡(luò),絲絲縷縷,匯聚到他的身體里,漾得他渾身都暖洋洋的。

    燕渠說不上來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忽然感覺,這傷,受得很值。

    被她喜歡,得她看中,是一件很幸運(yùn)的事情。

    他能給她的太少,而她給他的太多。

    燕渠閉了閉眼,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冷如冰霜的薄刃,在瞿醫(yī)士的手下,漸漸劃開了血肉模糊的腠理。

    被連弩震碎的金屬嵌得很深,要取出它們,無可避免地要剜去皮肉。

    趙明臻的瞳孔顫了顫,像是被那薄刃上的寒光刺到了眼睛。

    她不忍去看,視線順著他光裸的肩頭緩緩上移。

    盡管事先服下了草烏散,切膚的痛楚也難以析薄,只能說是聊勝于無。

    他的面色似乎如常,唇峰卻被抿得只剩薄薄一線,冷汗順著他鋒利的下頜一路滑下,就快要落到他的胸口。

    趙明臻極快地眨了眨眼,把又泛起的淚花忍下,探手拿了一旁銅盆里的巾帕,一面替他拭去那汗珠,一面與他說話。

    “真是的……”她的聲音還有些哽咽,連她自己都察覺到了,吸吸鼻子,才換了一種輕松的語氣繼續(xù)道:“有長公主與你擦身,你**幸?”

    燕渠知道,她是在替他轉(zhuǎn)移注意力。

    “要辛苦長公主了。”他也調(diào)笑般與她道:“我受傷的消息暫時不能傳出去,這幾日還要勞你照顧我。”

    說著,他輕輕揉了一下她的手心。

    趙明臻心說,這還要你說?

    嘴上卻還是道:“那你可別忘了,到時候得給本宮結(jié)工錢。”

    “金枝玉葉的長公主來伺候,這工錢,臣怕是結(jié)不起。”

    “那你給我打欠條,唔,上面就寫……”

    說話的時候,趙明臻悄悄轉(zhuǎn)回了視線。

    她握著他的手,死死地盯著他的傷處,再沒移開目光。

    她要記住,日后這里結(jié)成的傷疤,是因?yàn)檎l來的。

    ……

    煎熬了半個多時辰后,燕渠的傷口才堪堪處理好。

    瞿醫(yī)士囑咐道:“今晚大將軍身邊還是要留人,明早起來,若沒發(fā)熱、沒生瘡瘍,才能算是好了一半。”

    趙明臻認(rèn)真聽著,重重點(diǎn)頭。

    殷清泰適時匯報起營中的情況——寧昌那邊也穩(wěn)住了,烏爾霄沒有討得好處。

    說完,他覷著趙明臻的臉色,又道:“大將軍,那些烏爾霄人的尸首……還有我們的人……亦有損傷。”

    趙明臻有些沉默。

    她從前并不是一個能體察旁人付出的人。

    她生來高高在上,仿佛誰為她去死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可等到她這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樣的傷口,落在她在乎的人身上,她才發(fā)覺,那些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怎樣滑稽的東西。

    燕渠感受到了她的沉默,但并不知曉她是在想這個,只以為她還處在劫后余生的余震當(dāng)中,于是打算迅速解決這個話題。

    他的聲音沁著冷意,“把那些尸首,掛到城墻上示眾,震懾還在城內(nèi)的細(xì)作和內(nèi)應(yīng)。”

    殷清泰應(yīng)下。

    “至于……”燕渠頓了頓,看了一眼趙明臻,才輕聲道:“迎擊烏爾霄,是戰(zhàn)死,好好安置。”

    趙明臻抿了抿唇,補(bǔ)充道:“撫恤的錢,本宮出雙倍。”

    不論是錢還是身后事,都是冰冷的,但總歸能給活著的人一點(diǎn)慰藉。

    燕渠這才明白,她方才為什么是那副表情。

    殷清泰抱拳應(yīng)下。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必誰吩咐,他身為參謀,自會處理好。

    不過走之前,他還是多嘴問了一句:“大將軍,雖然說烏爾霄的陰謀沒有得逞,攻勢也暫緩了,但如果夜里再有什么突發(fā)情況……”

    趙明臻搶在燕渠之前開口道:“你們大將軍才縫了傷,需要休息。本宮守在帳中,如前線有事,你先稟與我聽。”

    她的本意是,她聽過后,再斟酌要不要叫醒他。誰料燕渠竟是加碼附和道:“報與長公主做主,我歇兩天。”

    待殷清泰走后,趙明臻問燕渠:“你的話是什么意思?倒顯得像我想分你權(quán)似的。”

    她分得很清楚,軍中的事情從來沒有直接插手過。

    燕渠低笑了兩聲,道:“我還以為,你想要多結(jié)一份工錢。”

    “就知道嘴上抹油,傷口不痛了?”趙明臻一面埋怨,一面扶他安臥了下去。

    這一晚的事情太多,天邊隱隱都吐出些魚肚白了,燕渠沒再說什么,緩緩合上了眼簾。

    趙明臻靜靜地守在他身邊,看著黃銅燈臺上燭火搖曳。

    他睡著了,她才看到他此刻真實(shí)的表情——

    眉頭深鎖、雙目緊闔。

    趙明臻的眼眶又有些熱了,想把自己剛剛那句埋怨他的話收回來。

    都是血肉之軀,哪里會不痛呢。

    他只是習(xí)慣了忍痛,也從不在她面前表現(xiàn)。

    趙明臻抬起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頭。

    有些熱了。

    她轉(zhuǎn)過身,依照軍醫(yī)的吩咐,拿來浸了涼酒的帕子,絞了絞,從他的耳后開始輕輕擦拭。

    耳后、額前、手心……

    他睡得很沉,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

    難得輪到他這樣安靜地躺在她跟前。

    趙明臻的腦海中,忽又浮現(xiàn)起他剛剛抓著她手時,要她答應(yīng)的話。

    他明明擔(dān)心、明明后怕,卻沒有說,她不該那樣做。

    她彎下腰,在他額際輕飄飄地親了一下。

    “我會記得的。”她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在長公主以外,我是我自己,也是你的妻子。”

    她不能留給他一具尸體。

    那也太可憐了。

    第89章 第89章我是不會為你守寡的

    只是天不遂人愿,這一夜,沒有順利地挨過去。

    后半夜里,沉睡中的燕渠開始發(fā)熱,換了多少回帕子也不管用。

    才出營帳沒多久的瞿醫(yī)士又被找了回來,把過脈后也是冷汗?jié)i漣。

    趙明臻自回來起便水米未進(jìn),這會兒見他表情如此,腳下幾乎都有些搖搖欲墜了。

    她扶著屏風(fēng)的圍欄,勉強(qiáng)站定,問道:“到底有多嚴(yán)重,你直說吧。”

    瞿姓軍醫(yī)苦著個臉,眉心像是打了個死結(jié):“長公主,外傷這種東西,當(dāng)時只要止住血了,大都不會致命。壞都是壞在皮膚破損,邪氣趁虛而入……一旦發(fā)起熱,就不好辦了。”

    趙明臻不聽這些,追問道:“你只說,能不能治,該怎么治。”

    瞿醫(yī)士遲疑了一會兒,答道:“如今是體內(nèi)有疾,該下猛藥,只是現(xiàn)在大將軍他昏迷不醒,猛藥下下去……”

    高熱一直不退同樣危險。趙明臻閉了閉眼,立時便下了決斷:“去準(zhǔn)備你說的藥。”

    見這姓瞿的老頭愣住了,她不容分說地又道:“要本宮三跪九叩請你去嗎?他若是扛不過來,命算我的。”

    此話一出,瞿醫(yī)士也不敢再說什么,趕忙敲定了藥方,就要出去抓藥煎藥。

    趙明臻叮囑他:“前線還在作戰(zhàn),消息不能走漏,辛苦瞿大人親力親為。若有人問起,你只說是本宮昨晚受了傷。”

    她頓了頓,又道:“順便再用這個理由,把我兩個丫鬟叫過來。”

    瞿醫(yī)士拱手,亦是正色道:“是,我不是第一回為大將軍醫(yī)治了,知道輕重。”

    趙明臻勉強(qiáng)笑笑,也沒送他出去,轉(zhuǎn)身就又?jǐn)Q了帕子開始給燕渠擦身、換傷藥。

    整晚過后,本不會侍候人的她,動作越發(fā)嫻熟。而

    他身上未愈合的傷口,看著卻愈加斑駁,像是泥濘的沼澤地,散發(fā)著不詳?shù)臍庀ⅰ?br />
    她垂著眼簾,捏了一下燕渠的虎口。

    他的眼睫緊閉,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

    趙明臻的心里堵得發(fā)慌,明知他聽不見,還是忍不住道:“要我好好的,那你自己呢?”

    “我是不會為你守寡的,你最好是快一點(diǎn)醒過來,否則……我就再找十個八個駙馬,氣都要把你氣活,聽見沒有?”

    可等她的話音落下,偌大的軍帳頓時安靜了下來,無人回應(yīng)。

    ——

    軍中最常見的,就是各類刀槍劍戟造成的傷,瞿醫(yī)士在治療這些上面也算是個中好手。

    只不過沒治好、和吃了他的藥變得更壞,是兩碼事,他實(shí)在沒那個膽子做這樣的主。

    不過得了長公主的話后,他不再猶豫,很快去抓了藥,又讓小藥童把趙明臻的兩個丫鬟叫了過去。

    昨晚趙明臻沒回來,碧瑛碧桐只從旁人的言語中聽得了一點(diǎn)事情的經(jīng)過,本就心懷惴惴,這會兒看到是軍營里的郎中來找她們,更是嚇得不行。

    去了中軍帳后,兩人更是被血腥氣給驚住了。

    好在趙明臻全須全尾地從屏風(fēng)后走了出來,只是她嘴里說的話,卻也好聽不到哪去。

    她現(xiàn)在沒有安撫侍女的心情,只一字一頓地道:“你倆留下,給本宮搭把手,沒有本宮的命令,不得擅動,更不能走漏消息,否則……”

    烏爾霄的大軍還在城外,雖說他們引起營嘯、兵不血刃的目的并沒有達(dá)到,可帶著這么多人翻山越嶺地來了,會這么輕巧地離開嗎?

    這種時候,燕渠受傷昏迷的消息,絕不能流傳出去。

    昨晚,他自己也是這個意思。

    兩人都看到了躺在一旁面色蒼白的燕渠,瞬間了然,立馬跪下表忠:“奴婢明白,請長公主放心。”

    趙明臻轉(zhuǎn)身又去摸瞿醫(yī)士端進(jìn)來的藥碗——碗壁上散發(fā)著灼燙的熱意,還要涼一會兒。

    見狀,碧瑛立馬去找扇子了,而碧桐見趙明臻臉色不對,扶她在杌子上坐下。

    昨夜,趙明臻來回顛簸了上百里,后又守著燕渠一直沒睡,這會兒終于坐下、合目休息,腦子里的念頭卻沒有止息。

    烏爾霄人高鼻深目,面容與大梁人并不相同,想要趁夜鼓動營嘯,需要內(nèi)應(yīng)配合。

    現(xiàn)在這樣的關(guān)頭,不宜在軍中大肆搜查,否則反倒會動搖軍心。

    而她對軍中情況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誰值得信任、誰不值得信任,能做到的,就是先把這個消息,全然地瞞下來。

    所以,她才叫了自己的婢女來,至少她們,絕不可能是異族的奸細(xì)。

    趙明臻略定了定神,隨即端來藥碗,以唇試了試藥的溫度,確定可以入口之后,便讓婢女把燕渠的腦袋扶起來些,要給他喂藥。

    只可惜,人在昏迷時,齒關(guān)太緊。眼見他吃不進(jìn)去,趙明臻急了,低下頭去咬他的嘴巴,生生撬開一點(diǎn)之后,才又捏著他的臉,把藥往他嘴里灌。

    她的動作沒有一點(diǎn)旖旎的意思,兩個婢女卻不敢看,慌忙別開了頭。

    碗里終于只剩下一個淺淺的底,趙明臻稍松口氣,放下碗,又扯來帕子給他擦拭。

    碧瑛見她這樣,心生感慨,卻也不敢說什么,只與一旁的碧桐,交換了一個眼神——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們是真的不敢相信,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長公主,會為駙馬做這些事情。

    ——

    少頃,趙明臻將殷清泰也請了過來。

    主帥沒有露面,他這個參謀自然得在前方主持局面,特別烏爾霄人現(xiàn)在還沒有退兵。

    他腦子轉(zhuǎn)得快,一踏進(jìn)帳中,感受到這會兒凝重的氣氛,就知道燕渠出事了。

    趙明臻已經(jīng)冷靜了許多,她說:“燕將軍一時醒不過來,但局勢仍要維持。殷參謀,本宮需要你配合我。”

    殷清泰朝她深深一揖,鄭重道:“是,屬下明白。”

    軍令如山,昨晚燕渠的態(tài)度很明顯了,他雖是說笑般說“報與長公主做主”,可這又何嘗不是在婉轉(zhuǎn)地做了安排?

    行軍打仗這么多年,燕渠受過的傷不少,這一次傷重幾分,他自己心里是有數(shù)的。

    趙明臻復(fù)又深吸一口氣,努力鎮(zhèn)靜地道:“本宮不通軍務(wù),大事小情還要仰賴參謀,拜托了——”

    說罷,她竟也起身一揖。

    殷清泰不敢消受,又不敢扶她,只好避讓著道:“長公主言重了,這本就是臣的分內(nèi)之職。今日的軍報,我這邊馬上呈給殿下過目,只是……”

    他想了想,還是直白地道:“打不打、退不退,到時候總有需要大將軍發(fā)令的時候。”

    很多事情,他這個參謀是做不了主的,即使他能做主,也壓不下其他的聲音。

    趙明臻明白他的意思。

    她回頭看了一眼燕渠,忽覺肩上沉得發(fā)緊。

    “先不說這些。”她的目光漸漸沉靜了下來:“也許這兩日,他就能醒過來。我相信他。”

    ——

    只是陷入昏迷的燕渠,很顯然“辜負(fù)”了她的這份信任。

    一連幾日,他都沒有要醒的意思。

    雖服了藥,他身上的熱意卻依舊反反復(fù)復(fù),意識也不見清醒。

    瞿醫(yī)士一個頭兩個大,開始嘗試別的辦法,譬如針灸。

    見這鬢邊蒼蒼的小老頭也跟著熬,趙明臻心急如焚,卻也無法苛責(zé),只能暫時壓下心里所有的情緒,轉(zhuǎn)頭去看殷清泰那邊呈上來的軍報。

    她在京城時便讀過兵書,但那時只是當(dāng)睡前消遣的讀物,翻不了兩頁就要睡著,正正經(jīng)經(jīng)讀起,還是在來到北境以后。

    燕渠剛知道她看這些玩意兒時,只當(dāng)她是覺得有趣,后來見她真的用了功,便也開始認(rèn)真,時常在沙盤上與她一起推演。

    但趙明臻很清楚,這些都是紙上談兵的功夫。好在,殷清泰和其他幾個燕渠的心腹手下都是頂用的,并不需要她做什么生死存亡的選擇。

    她只需要穩(wěn)住局面,在燕渠醒來之后,再把這一切交回給他。

    話雖如此,她落下他的將軍印時,心底卻還是會感到忐忑。

    每一道軍令背后,都是沉甸甸的人命,她沒有辦法把這一切當(dāng)成是玩笑。

    ……

    天色漸沉,又到了這天夜里,見趙明臻眼下泛青,碧瑛試探般問道:“殿下,今晚……要不就換我們來給駙馬守夜吧?”

    她這么沒日沒夜地熬,碧瑛瞧了都害怕。

    趙明臻輕輕搖了搖頭,拒絕道:“不用,我不累。”

    碧瑛也就不敢再勸,服侍她梳洗后便退下了。

    帳中的床榻換了一張大的,足夠兩個人一起躺上去。

    趙明臻合衣臥下,輕輕枕在燕渠的身邊。

    她并不是逞強(qiáng),也并不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只是晚上守著他,與他臥在一起,反倒能叫她安心。

    她抬起手,輕輕撫上他的眉心。

    已經(jīng)十天了,他還是沒醒,但是眉眼間已經(jīng)舒展許多;

    兩處傷口,她今日換藥時也都看過,瘡瘍沒有繼續(xù)蔓延,開始有收攏的意思。

    趙明臻握住他微涼的手,用氣音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她早已習(xí)慣了他的存在。

    他總是可靠的,可靠到她已經(jīng)無法想象,自己如果失去他,又會怎樣。

    他才舍不得她,趙明臻想,他會回來的。

    該掉的眼淚早掉過了,她安靜地閉上眼,正要睡去,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激烈的腳步聲。

    趙明臻立時便清醒了。

    為免走漏風(fēng)聲,這座中軍帳附近,只留了幾個親兵遠(yuǎn)遠(yuǎn)地把守。殷清泰每日來稟,也都很謹(jǐn)慎,不會帶什么人來。

    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動靜的。

    趙明臻翻身起來,還未來得及下床,就聽見了外面在叫嚷什么。

    “起開!我們已經(jīng)多日未見大將軍了!你們既是將軍的親衛(wèi),為什么又要幫著別人來攔我們?”

    “等等,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都是自己弟兄,但事情確實(shí)是要來問清楚的。”

    “還有什么好問的!那

    長公主想削北境軍的兵權(quán)不是一日兩日了,大家最后一次見到大將軍,就是與她同騎歸來,然后就再不見人影。”

    “別啰里啰嗦了,讓我們進(jìn)去!今日,我們一定要親眼見到大將軍!”

    第90章 第90章心落回到肚子里的感覺……

    都是舞刀弄槍的武人,本就沒幾個好脾氣的。帳外鬧得亂哄哄一團(tuán),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大膽!”

    就在這時,一記清越的女聲傳來。

    “中軍帳前、軍營重地,爾等在此喧嘩,是想要造反嗎?”

    會出現(xiàn)在此時此地的女人,只有一個。

    爭執(zhí)中的眾人,齊刷刷地抬起頭。

    已是深夜,天邊皎月正明。

    熊熊燃燒著的火把,為凄冷的月色鍍了一層暖黃的光,照在女人的臉上,越發(fā)她襯出通身氣派、貴不可言。

    紛亂的場面因她的出現(xiàn),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有人很快見風(fēng)使舵,朝她低頭抱拳道:“我們的忠心天地可鑒,絕無反意,長公主明鑒!”

    趙明臻輕笑一聲。

    盡管許多人的刀劍都已經(jīng)出鞘了,她依舊毫無懼意,泰然迎向所有審視的目光,上前了兩步:“你們的忠心,便是這樣對著自己人兵戎相見的嗎?”

    這些人面面相覷著,終究還是在其中一人的帶領(lǐng)下,把刀劍重新入鞘,又稀稀拉拉地回著“不敢”。

    趙明臻瞇了瞇眼。

    她認(rèn)得這一位,仿佛是那聶都督的某位義子。

    她以審視的目光回敬在場的所有人——挺好,各方勢力魚龍混雜。

    有些人目露隱憂,想來是燕渠的真親信,確實(shí)擔(dān)心自己主上的安危,才被攛掇來這一趟;有些人的目的,恐怕就不那么明確了。

    在北境這么久,趙明臻很清楚燕渠之于軍中的意義。

    于軍于民,他都像是一根定海神針。

    恰如聶家內(nèi)部各派系的爭斗,那些出身寒門的武將,同樣有著自己的圈層。

    他們中有一部分人對燕渠是忠心的,但同樣也有不少人,懷揣著別樣的心思,稱不上效忠。

    只有以燕渠的實(shí)力和功績,才能叫這些人威服于他,才能將他們捏成一股繩,齊心使力。

    可如果出了變故……那就難說了。

    是以,瞞下他昏迷不醒的消息,不只是防備烏爾霄細(xì)作,也是防備這些人勾心斗角,失了平衡。

    未曾想今日,還是叫這許多人聚集到了一起。

    趙明臻在心底幽幽地嘆了口氣,心底的意外,卻并不太多。

    十天,還是太久了。

    易地而處,她也很難不懷疑其他的可能。

    可偏偏是這種時候——

    殷清泰今日與她來稟,言道烏爾霄似有退意,估計(jì)就要退兵了。

    越是這種時候,越松懈不得啊……

    她抬起眼簾,環(huán)視了一圈面前的這些人,心里有些生氣。

    中層往上的將領(lǐng),這里起碼來了一半,萬一烏爾霄打算做最后的搏擊……城防是不要了嗎?

    壓制的話方才已經(jīng)說過了,于是趙明臻深吸一口氣,盡量把接下來的話說得心平氣和。

    “本宮理解你們的心情,但燕將軍近日身體不適,今晚已經(jīng)歇下了。等打贏這一仗,你們還擔(dān)心他不去參加慶功宴嗎?”

    她的話音不算輕柔,但卻是很好入耳的那種語調(diào)。

    見有些人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動搖,趙明臻趁熱打鐵道:“燕將軍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氣,你們今天這樣丟開手上的責(zé)任,還聚在這里耀武揚(yáng)威,讓他知道了,又會如何處置?”

    “請諸位各回各營,今夜之事,本宮就當(dāng)不知,也不會再與燕將軍多嘴。”

    只是話雖如此,很快還是有愣的頂著她狐假虎威的話反駁。

    “光憑長公主一張嘴,恐怕很難叫人信服吧!”

    “大將軍到底哪兒去了,怎么我們這些人連不配見一面了?”

    想到仍處在危險之中的燕渠,趙明臻的心情本就好不起來,此刻也只能勉力圓著這些問題。

    “上一旬的事情,大家都清楚,燕將軍為了保護(hù)本宮,受了些傷。”

    “軍醫(yī)診斷見不得風(fēng)邪,要好好養(yǎng)幾天。再過幾日,待他好些,軍務(wù)上有安排自然會傳各位。”

    說話的功夫,殷清泰那邊也知道了情況,帶著瞿醫(yī)士急急趕來。

    眼前的一團(tuán)亂麻叫這兩人著實(shí)擦了把汗。

    殷清泰杵了一下瞿醫(yī)士的后背,這小老頭立馬頓足,朝四周團(tuán)團(tuán)一拜,來應(yīng)和趙明臻的話。

    “長公主所言千真萬確,大將軍的脈案還在小老兒我這兒……”

    只是吵到這兒,帳前的場面像是炸了鍋的開水,控制不住了。

    “遲遲不肯讓我們見大將軍,怕不是早就里應(yīng)外合,想要害死他奪兵權(quán)吧!”

    “什么脈案不脈案,都是借口!還有你姓殷的,你怕不是早與這公主有所勾結(jié)吧。”

    “怪道如此,原是奸。夫。淫。婦!”

    另一邊,越錚等人,連同禁軍的扈東剛巧到了。

    扈東聽了,原本還算看看情況的他立時便炸了,怒目橫飛道:“豎子竟敢如此大放厥詞!”

    罵得太難聽了,連殷清泰的眉心都是一抽,就要擼起袖子加入戰(zhàn)場,趙明臻的表情卻依舊平靜。

    并不是她的脾氣變好了,而是她真的提不起什么情緒。

    在燕渠失去意識后,她所有的情緒仿佛都被抽離了,只剩下理智的部分,支撐她做該做的事情。

    她想,越是這樣,越不能讓這些各懷心思的人見到燕渠。

    現(xiàn)在,他們不知他有事,彼此之間尚有些顧忌,若是真知道他一時醒不了,有聶家那位唯恐天下不亂的大都督在,恐怕要生出更多的事端。

    該如何處置?

    趙明臻陷入了思考。

    她手上不是毫無籌碼,至少禁軍的人,還有越錚他們,在這件事情上會無條件地向著她。

    只是外敵當(dāng)前,真的內(nèi)部打起來,太難看、也太好笑了。

    有沒有什么別的辦法……

    想到這兒,想到還睡著的燕渠,她忽然有些難過。

    萬一、她是說萬一,他真的醒不來了,她該怎么辦?

    酸澀之意不合時宜地泛上眼眶,她稍稍偏過頭去,正想偷偷擦一擦,卻突然發(fā)現(xiàn),身后的氈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掀起了。

    趙明臻驀地睜大了眼睛,連嘴巴都下意識張開了。

    有一種心落回到肚子里的感覺。

    她想喊他的名字,可居然驚喜到發(fā)不出聲音。

    暖黃的光暈里,身形高大的男人緩緩步出,步履穩(wěn)健。

    他從趙明臻身邊走過,沒有看她,只輕輕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看到燕渠出現(xiàn)的這一剎那,在場的人,俱都靜了下來。

    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燕渠一眼掃了過去,淡淡開口:“我與長公主不過輕輕一試,倒是真的試出來了,各位的心思幾何。”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瞳孔間的銳利卻分毫不減。

    這一眼過后,那些直屬于他、稱得上是他親信的人肩膀抖了抖,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朝他的方向走了過來,抱拳弓腰,恭敬地一禮。

    “大將軍——”

    燕渠的神情冷峻似冰:“出去,自領(lǐng)四十軍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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